媒体札记：“娜”杯酒

（2011年6月7日）

今年6月4日，李娜取代其它一切（禁忌与非禁忌话题）成为国人关注焦点。在直落两盘登顶法网，成为第一个赢取大满贯冠军的亚洲人后，这位武汉姑娘也成为堪与姚明、刘翔比肩的体育新偶像。

“娜一夜”，从21时赛事直播前，各大微博便已满屏皆是为李娜加油的留言，央视以亚运会开幕式同等待遇视之，不仅五套直播派上了兴奋哽咽的嘉宾，央视新闻频道也中止正常节目，提供另一套解说信号（次日新闻宣布当晚超过1亿国人观看比赛）。

当这位中国网球“一姐”赢下“抢七”之后，新浪宣布夺冠后五分钟内网友发布的祝贺微博超过30万条，体育频道那条夺冠消息五分钟内转发超过2万次，10分钟内超过5万次，刷新单条微博转发速度纪录。同样熬夜庆贺的新浪网总编辑陈彤在凌晨两点感叹李娜话题页面一度访问量太大以致瘫痪，“服务新浪十多年，这样的事情最近十年只遇到两次，上次是刘翔雅典拿冠军。”

当23时许，李娜捧起那座奖杯发表感言时，中国影响力最大的几家门户网站均已将这则体育新闻放至首页头条，附赠明星名人们的即时恭贺。凤凰网说“娜么美”、“娜么爽”，新华网兴奋大叫“娜叫一个‘嗨’”，即使是反应稍慢的人民网，也在清晨到来之前用“亚洲传奇”代替了旱情缓解的消息。

人民网刊载的夺冠消息和刘延东贺电来自6月5日《人民日报》头版。如果说这位姑娘继续独占中国几乎所有知名都市报当日封面并无悬念，那么，来自中共中央机关报的超规格待遇更能说明问题：右上报眼，加框套红，四栏主图，接近半版高度，正是《李娜登顶大满贯》（这位个性运动员在发言中没有“感谢国家”，但或许应该感谢国家主席，他当天没有重要活动公开报道）。

正如人们所预测，大江南北市民报纸的头版编辑们，绞尽脑汁地奉献出“娜样传奇”、“娜样美好”、“娜太牛了”、“额滴神娜”、“娜一吻，娜么美”这样的谐音标题。“娜姐威武”通版助威，《北京晚报》称其代表“中国人新形象”。《南京晨报》最擅借力，干脆把那些网民创作全部放在头版，宣布“这些标题，说的都是她”。

比起将李娜笑容（以及迅速确认的赞助商广告）放满头版的大江南北同行们，湖北媒体更有理由用尽力气大喊一声“是娜个事！”家乡的《楚天都市报》、《长江商报》、《武汉晚报》、《武汉晨报》、《楚天金报》悉数上阵，在播报完胡温部署抗旱以及喜雨天降的消息后，最前者刊出三个专版“娜才叫玩味”，称赞李娜已是“一张宣传武汉的新名片”，“娜么嗨，江城雨夜我为球狂”。即使是省委市委机关报，也为这位武汉姑娘暂时放下“架子”：《湖北日报》头版中心位置正是《我省李娜法网登顶》以及省委省府贺电，配以《挥拍间，惊艳世界》的评论赞颂；惯有突破表现的《长江日报》用了一个特别的版式设计方案，成功地把“娜么美丽”放在比国家总理本地开会更突出的位置上。

如果说新华社将能操流利英语、时常展现幽默的李娜赞作“中国新名片”广得人心的话，那么有关“功劳属于谁”的问题，甚至比那场法网决赛还要争夺激烈。

李娜在2008年宣布脱离国家体育总局监管体系，以“个体户”方式闯荡江湖，自负盈亏。自那以后，这位中国女子网球领军人物的反传统言行（蝴蝶纹身、炮轰领导甚至是斥骂球迷），让她越发在中国民间受到欢迎。如今，娜姐成功登顶，那些长久以来对中国体育“举国体制”多有指摘的人们扬眉吐气，他们在互联网上尽情嘲笑“国家”是多么无用，称赞“单飞”是多么英明，“多少块奥运金牌都比不上这个奖杯”。因为没有获奖感言中“感谢国家”，以及在接受网易采访时认为“胜利扯国家太夸张”，娜姐更是收获喝彩。那些对体育官员当年责备周洋事件记忆犹新的人们严厉警告，“党和政府”都不要试图沾光。

孙晋芳，国家体育总局网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一度成为这部励志大片中的反面主角。她2005年公开批评李娜“道德水准和责任感太差……不可能代表中国参加2008年奥运会”的言论报道被旧事重提。当时，李娜“炮轰”国家队体制，要求将队员的成绩和奖金挂钩。曾经的体育记者、如今正在竞选人大代表的李承鹏微博点评道：“大家都很清楚李娜夺冠之于举国体制的冲击，都清楚举国体制没有出路，都清楚一个红土冠军对中国体制下各行各业的冲击。”

这种在互联网论坛上几乎是压倒性的“举国体制破产论”，也体现在了媒体编辑们审定出版的报道和评论中，虽然言辞方面会有所收敛。央视可能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刻“忤逆民意”，在给出《新闻联播》近三分钟画面、再连当夜《焦点访谈》的高格待遇时，避免了直接使用与“国家”相关的描述方式，标题定义为“中国网球的胜利”。甚至，在其下属的中国网络电视台首页上，编辑们次日推荐一则专题，强调“她的成功，与政治无关，与体制无关，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一则标题写道“中国体育需要更多的李娜，而不是刘翔”。

权威喉舌都能这样，更不用说其它媒体了，他们热烈论述同一个李娜何以在体制内和体制外表现如此不同。搜狐在《举国体制外的“娜”神话》中，嘲笑那些欢呼“这是我们的胜利”者，强调“绝对轮不到其他人去标榜自己”；凤凰网宣告，“李娜把历史甩在身后，甩掉的不仅是成绩的历史，更是一代中国运动员的历史”；《中国青年报》评论将携夫单飞的李娜形容为“摆脱了羁绊的飞鸟”，强调这是“一个天才水到渠成后的必然发光……至少说明，一个合理的模式终究不会埋没努力的天才。”

不过，曾经退役就读大学新闻系的娜姐却正在承认自己就是“举国体制下的花儿”。根据《新京报》所引孙晋芳决赛日之言：“李娜跟我说，‘我是举国体制培养出来的，碰到了这么一个好的政策。’这要是在以前，李娜绝对不可能说出这些话。”

新华社也可以帮助领导同志修复形象，称赞“李娜震动中国体育”以及“李娜是最好的国家公关”的时评得到广泛刊载。文章表扬网管中心允许李娜等人转变为真正职业球员的决定，呼吁“发展中国职业体育，需要思路的转变”。而在新浪推荐的博客中，此时既有了新华社记者杨明值此询问民众能否接受“金牌大滑坡”，也出现“李娜夺冠恰恰说明非举国难成大事”的《体坛周报》主笔观点。

当然，那些对公权力充满警惕的人们并不乐于传播这样的讯息，甚至揣测，那些来自新华社的言辞说明公权力已试图乘虚而入“标榜自己”，他们更愿意转发的是可以用来推理“举国体制破产”的说法。或许的确是不满者用力过猛，兴奋过后的网络上反思声渐起，批评将李娜夺冠单方面归功于“体制内”或者“体制外”其实是同一种思维模式，“非此即彼”；呼吁以纯粹体育眼光看待这座奖杯，而不是赋以“民族抱负”或者“普世价值”。

孙主任斥责李娜的段落也得到新版诠释。周日，财经网使用微博发布同情体谅网管中心领导的说法：“08年底奥运刚过，孙晋芳随即顶着各方的压力与指责，再度坚定力推体制改革，允许队员单飞。微评：在中国，要体谅理解一线改革者们的难处。”而后更引用李娜“特别想感谢孙主任”的发布会表态：“如果没有她当初的的改革，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成绩……‘单飞’并不适合所有网球运动员，更不是适合所有项目。”

正如《南方日报》周一用大半个体育版所言，“李娜法网夺冠引发运动员培养体制改革热议”，该报建议“‘单飞’能造金凤凰，‘举国’力保冷项目”。而其子报《南方都市报》则发表社论，在强调“单飞”后成绩逐日上涨是“不争的事实”后，称赞李娜是“中国体育战略转型的一个受益者……以李娜为代表的中国网球选手随之屡创佳绩，堪称职业化结出的硕果”，更摘录孙晋芳“让更多的运动员像李娜一样飞起来”的改革承诺，称“这样的远景不会仅仅属于中国网球乃至中国体育。活力一旦得到释放，便具有无限丰富的可能性，这是李娜的成功给我们的启示。”

《人民日报》更加需要团结各种“人民”，在同于昨晨刊发的时评《“单飞”成就的双赢》中，起文便问“如今的李娜大放异彩，是否全是‘单飞’之功，乃至与中国体育传统的举国体制毫不相干？”，作者给出“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的答案：“若没有举国体制的土壤，李娜等‘金花’难以累积起闯荡职业网坛的实力；若没有‘单飞’的果断决策，她们的活力不会如今日这样尽情迸发。在这个成长与提升的链条上，各种因素缺一不可，全在于如何协调合力与把握时机。”

《新京报》“观察家”则高举“造就自己”这句李娜征战法网的宣传语，写道：“大家可以给李娜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然而，所有的标签都不如她给自己贴得更精准……李娜固然离不开她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她却通过个人的奋斗，而改变了和外在世界之间的强弱对比。”

不过，要论起对“大家贴标签”的反感，都比不上那篇《万一李娜输了又如何自圆其说》。文章写道，“令人吃惊的是一些借李娜酒杯浇自己块垒的人。李娜夺冠了，民族主义从中看到了民族自豪，爱国主义看到了为国争光，时评作家看到了举国体制的失败，武汉当地媒体还看到了‘一张宣传湖北宣传武汉的靓丽名片’……大家都在宣传自己所主张的东西胜利了”，更以“吊诡”来形容“举国体制”支持和反对者同拿李娜说事的现象，感慨“赢者通杀”的中国文化：“我并不反对人们庆祝李娜的胜利，甚至也不反对用李娜的胜利浇自己块垒。但我总觉得，大家在发挥自己观点的时候，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说得那么绝。”

同样“吊诡”的是，这篇来自红网的的评论不仅得到搜狐腾讯同在昨天重点推荐，拿来放在首页“说事”的还有通常居于另一阵营的环球网。

意在贬斥包办体制、庆祝自由获胜的人们其实也不用灰心，现在他们有了可以代替孙晋芳的另一杯“‘酸葡萄’酒”：李永波。据新浪编辑用黑体方式突出的《武汉晚报》文字，这位带领队员多次奥运夺金的国家羽毛球队总教练在应邀评价时，称“李娜毕竟还不是奥运冠军，大满贯只是一项比赛而已”，并认为李娜“需要进一步努力，去在奥运会的舞台上实现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