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鳝薄膜池建设:转型时期权力建筑的混乱身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5:47:33
 转型时期权力建筑的混乱身份 [ 2011/04/24 09:44 | by baix ]

此文刊登于《艺术界LEAP》2011年第二期,做了较大修改



我从2009年10月开始拍摄坐落在中国境内的各种政府主导建设的公共建筑,或者说叫政府大楼。以一种游猎式的拍摄,给各地政府大楼拍摄巨幅正面肖像,一年多来,走遍了一半以上的省级行政区,北到呼和浩特,南到深圳,东到上海,西到成都,从样本意义上,基本完成了中国县市级政府大楼风格的收集。分析这些摄影作品,可以了解各级政府大楼的形成机理,了解当代中国的基层政治生态。

各级地方官员都热衷于建设豪华政府大楼,有条件的盖,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盖,在钱粮运作方面,地方官员在这方面可谓足智多谋。1982年,中国悄无声息地在宪法上增加了一条“土地归国家所有”,这场悄无声息的土地革命直接催生了日后建设用地招拍挂制度,这让地方财政赚得盆满钵满,即便当土地市场不景气的时候,还可以以土地抵押作为融资工具获得银行贷款。在如此运作之下,全国各地政府大楼遍地开花,以至于我在拍摄的行程中,寻找拍摄目标根本不用事先打探,随机踏访,一去一个准,总有一个巍峨壮观的大楼在等我。

为何他们热衷于建设政府大楼?因为那是一道土地餐桌上的焗龙虾。

在1993年以前,国内财政收入的分配,地方政府占大头,1994年,中央进行了税制改革,中国的税收收入分为国税和地税两大类,其中中央拿走了税收收入大头。自那之后,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只占小头,收入严重下降,但其所承担的事权却并没有减少,地方政府亟需有新的收入来取代被中央政府切走的那一块芝士蛋糕。而在目前体制下,扩大地方政府收入的最好办法就是“土地财政”。
简单地说,就是建立一个土地市场,将城市的土地切块来卖,以获得政府预算外的收入。任何一个会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如果要将商品卖出一个好的价钱,就要提高商品的成色价值。
一个巨大的shopping mall在开业之前,会以极低的租金邀请Gucci、Louis Vuitton等时尚巨头入住,以提升卖场档次;下乡人摆婚宴,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去农贸市场批发养殖青龙虾来装点餐桌,以提升婚宴档次;这种利用“名牌效应”的把戏应用在土地市场上,就是建造豪华的政府大楼。请国际著名的城建专家来做规划,请明星建筑师来做设计,落成之后的壮丽宏伟大楼能给人带来对未来的遐想,对政府继续投入改造片区产生信心,从而提升地块价值。
这种故事可以远溯到十七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当时住的巴黎城老旧破败,卫生状况很差,巴黎市民将粪尿直接倒在大街上,甚至还发生了“乱石党”用石头砸皇宫的事情。路易十四决定将王室宫廷迁出巴黎城。他决定以路易十三在凡尔赛的狩猎行宫为基础建造新宫殿,为此征购了6.7平方公里的土地。凡尔赛地区周边人烟稀少车马冷落,路易十四令建筑师们为他增建宫殿的南北两翼、教堂等附属建筑,并在宫前修建了三条放射状大道。以吸引居民到凡尔赛定居,凡尔赛落成之后,随即成为欧洲最大、最雄伟、最豪华的宫殿建筑,并成为法国乃至欧洲的贵族活动中心、艺术中心和文化时尚的发源地。
路易十四是中国式造城的祖师爷,这个做法现在被征地市政府活学活用,用google搜索关键字“政府搬迁”,相关搜索为陇南市政府搬迁、许昌县政府搬迁、陇南市政府搬迁成县、杭州市政府搬迁、成都市政府搬迁、北京市政府搬迁、昆明市政府搬迁、宁波市政府搬迁、上海市政府搬迁、西安市政府搬迁……据统计,目前全国有655个城市提出要“走向世界”,还有183个城市要建“国际大都市”。
从现实层面看,建造政府大楼,是运营城市的一个商业策略,相当于政府倾力打造的一个橱窗,它的功能旨在繁荣土地市场,吸引买家进入以及抬高商品价码,任何一个懂得城市运营操作的地方政府,都会走这一步棋的。


大楼以不可辩驳的物理形式在强调千年不变的政治伦理

财政丰厚之后,为更好地维持稳定的政治局面提供了物质保障。
翻卷史书,中国几千年以来的政治格局从未有过根本性的变化,无论是天子统御小民,还是集体主义代言人领导个人,精神核心都是对“个人”的消解,古代中国的诸子百家中,孔丘的儒家仁学是典型的无个体哲学。孙中山虽然提出了三民主义,但他民族主义、群体本位主义观念浸润太深,新不敌旧,他在革命和建党过程中,推行个人独裁和一党专政,无视个人自由个人权利。进入毛时代之后的政治伦理,还是未有变化。
集权主义统御个人主义有一整套的仪轨,精神领袖,理论学说,书籍经典,组织生活,服饰礼仪以及建筑空间。他们有一整套系统来体现统治者的威严,不可冒犯。在建筑层面,“领袖们”有各自偏好的建筑审美,希特勒喜欢新古典主义的罗马柱式,斯大林喜欢“社会主义的内容加上俄罗斯民族的形式”,希特勒曾对他的御用建筑师斯佩尔说的:““我有一项紧迫的任务交给你,在不久的将来,我要召开一些重要会议。为此,我需要富丽庄严的大厅和会客室,它们必须符合帝国的身份,尤其是在较小国家的要人面前,更能显示出帝国的威严。”统治者都希望能通过巨大的建筑体量来反衬个人的渺小,让来访者时刻浸陷在敬畏当中。
中国当下的政治形态与第三帝国和斯大林时期已经明显不同,但权力建筑的设计依然依靠国有的设计院为主,市场化的建筑师事务所很少有染指机会,导致历史惯性让二十一世纪的政府建筑设计落入到历史的窠臼当中,我在各地见到的政府大楼,依然沿用了大量新古典主义的元素,左右对称结构,装饰性的罗马柱,建筑材料大量应用大理石和花岗岩,在经济比较发达的沿海省市,偶尔能看到玻璃幕墙的表面,但很多还会用一个民族风格的琉璃瓦屋顶来强调政治正确。想要进入政府大楼的人,首先要穿越一个巨大的广场,再沿着巨大的台阶而上,如果从空中鸟瞰,就像一个灰褐色的大理石盘子上,踽踽独行的一个蚂蚁。
一个网友在名为“宝鸡岛”的网站上记录了自己进入宝鸡政府大楼的感受,他说,“那天坐车到了市政府大楼的南广场,举目四望,那宏伟气势和规划布局是任何第一次来的人不会不环顾四周观前看后的,登上高高的台阶,刚进了大厅的门,一声“你干啥,过来登记”传了过来,一看左边正在对所有来人进行登记,明白这是惯例就过去了,拿起笔一一按要求认真写过,“你手里是什么材料,是不是什么反映上访材料”?看见我拿的是项目报告,对方验证通过。”然后又是查验证件,进入楼层,楼层里几十个所有的房门都一样,而且没有门牌,他似乎进入了一个魔幻领域。


权力建筑一方面消解进入者的自我意识,令一方面在膨胀官员的自我意识。

在中国的基层政治生态中,书记的权力很大,大到什么程度?用学者秋风的话说是,可以超越宪法。按照宪法设计,政府的监督机制其中一项是单独依靠自上而下的监督机制约束基层官员,但由于上级官员的政绩依赖于下级官员,于是,监督很自然地就蜕变成为合谋,自上而下的监督体系基本失灵。除此之外,又没有其它监督机制,比如,没有民众监督,也没有独立的司法监督。结果,每一个地方政府就成为一个权力自足的堡垒结构。在这种背景下,地方“元首”的自我意识会自然发酵,最终膨胀成不受制约的政治人格,“我要建造一个小天地”是他们共同的心理回声,建筑是最能满足官员自我意识,体现他执政理想的物质道具。
拿破仑曾指派奥斯曼大力改造巴黎城,拆掉了不少旧建筑;齐奥塞斯库的建筑最大“手笔”,是1984年下令建造“人民宫”,“人民宫”有1000 多个金碧辉煌的房间,由于太过奢华, 修了5年一直到1989年剧变骤起,“人民宫”还未完工。
曾被媒体报道过的安徽阜阳颍泉区书记张治安,他主持建设的颖泉区政府大楼因风格酷似白宫(其实更像美国国会大厦),而被称为“白宫书记”,他本人对建设和设计充满热情。他还曾到合肥进修,学了三年建筑设计。算是一个业余建筑师,在他曾任党委书记的小张庄,张治安在建筑设计方面想象力得到充分发挥。设计了村里数幢欧式风格的农民别墅,这些建筑形态各异,恍如“踏入安徒生的童话世界”。2001年,张治安由区长升任颍泉区党委书记,他开始实施自己筹划已久的“五大工程”,其中之一就是“白宫”政府大楼,全国各地有很多模仿美国国会大厦的建筑,阜阳的最初出名,是因为懂得建筑设计的张治安,对大楼的设计勤力参与,一直到建筑材料的使用,严格保留了原版风貌,最终落成之后,建筑整体素白,罗马式圆顶与下部的廊柱浑然一体,效果最好,经网络与媒体报道之后,声名大噪。张治安成也建筑,败也建筑,最终因“白宫”太过于显赫而被举报入狱。

中国当下的权力建筑,不仅是一个个物理空间存在这,还是活着的政治标本。它们早已不再是以居住为目的纯粹建筑,承载了太多的政治意义和商业意义。它投资巨大,但装修生冷坚硬,住在里面并不舒服;它装修豪华,但下班之后人去楼空;他所处地段优越,但地皮费用几近于零;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政治与商业两者耦合而成的拧巴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