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木大门图集02j611 1: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冯学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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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冯学成(3)

二 满园春色关不住
——禅师语录诗偈选析

灯录是反映禅宗一个整体时代的史传,时间跨度长,人物之面广。而语录则是单个禅师言行的总录,如《灾荽于澎τ锫肌罚读偌靡逍τ锫肌返取4犹颇┪宕剿卧髑澹凇洞蟛鼐分兴章嫉闹τ锫迹沃故偃恕!坝锫肌痹馕杂镅缘募锹迹诙囔Φ摹坝锫肌笔导噬鲜歉鋈说摹叭薄R杂锫嘉鳎故战耸樾牛省⑺坛⑵浪档戎诙嗟哪谌荨?
出世的高僧与世间学者、才子相比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高僧们的全部身心和才智,全部都倾注在“大道”之上,不象世间学者、才子们可以从多方面投入。当然,“大道”是广义的,全方位的,无所不在的,高僧们在他们的才思所投入之处,无不显示着大道和智慧的光辉。在中国思想史上,有一个尚被人们忽视的事情。在先秦两汉以后,佛教的传入,吸收了中国众多的优秀知识分子。东晋以来,南北朝,隋唐直到两宋,佛教思想几乎一直在中国思想界起到火车头的作用,当时的儒家和道教,在思想上是不足与佛教抗衡的。两宋以来,儒家充分地吸取了佛教思想的精粹而形成理学,加之明朝以来朝廷极端的崇儒政策,使大量的优秀知识分子投入对儒家——理学的研究和实践,这就使佛教在政治上失落,人才上乏继,才使儒家夺回了思想阵地上的主导地位。
先秦以后,中国士大夫们在理论和思维上的确从来没有达到天台宗的智者大师,三论宗的吉藏大师,华严宗的法藏大师这样的高度和广度,更不用说玄奘大师这样不世之才了。而唐代最杰出的士大夫们,如柳宗元、刘禹锡、李翱、白居易等,却归心于佛。韩愈是唐代儒学的第一大师,但其理论是贫庸、苍白的,以至宋代理学家们对此大感困惑。宋代佛教禅宗独盛,但在理论思维上则失去了唐代那耀眼的光辉。但宋代的禅宗,却为宋儒或明或暗地师法,王安石、苏东坡兄弟、周敦颐及二程兄弟,乃至南宋张拭、朱熹,均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对其思想及学术体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这就是唐宋时期中国思想界的实际。无怪王安石这样的“大儒”都有:“成周三代,圣人多生儒中;两汉以下,圣人多生佛中”之叹。
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境下,唐宋两代高僧,特别是禅宗大师们的思想就特别引人注目,为什么“不立文字”——对理论思维不感兴趣(也并非不要理论思维)的禅宗,能把以理论立教,并先已取得崇高地位的天台、三论、唯识、华严各宗抛在身后,并在一千多年的历史中独盛独荣呢?为什么禅宗会有超越理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呢?不细读禅宗的灯录,不细读禅师们的语录,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如果从中了解到唐宋士大夫们是如何为其魅力所吸引,所倾倒,就可以知道这一千多年中国历史文化的精神脉动了。
禅师们的诗偈,是其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相契合的重要部分,语录中的诗偈,其面其量就远非灯录可比了,这在前言中已有介绍。如果说灯录的重心在唐五代,那么语录——这在宋代才开始自觉、主动运用的文体,其重心当然就在宋代了。
至于元明清三代的禅诗,在后面《颂古联珠》和《禅宗杂毒海》中选录不少,这样在这一千首禅诗中,也就得到了应有的平衡。
雪窦重显(七首)
赠琴僧
太古清音发指端,月当松顶夜堂寒。
悲风流水多呜咽,不听希声不用弹。
品析: 在浙江奉化溪口,有一名扬千载的禅宗丛林,这就是雪窦寺。雪窦寺高僧辈出,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北宋中兴云门宗的那位雪窦重显(980—1052)禅师。雪窦重显禅师留下的语录和诗偈不少,其中又以“颂古百则”最为有名。半个世纪后,临济宗的圆悟克勤禅师又在这“颂古百则”的基础上细加“评唱”,就成了千古光耀的《碧岩集》。当然,这里不可能对“颂古百则”进行介绍,在后面的章节中有对《颂古联珠》的选析,这里只是品赏雪窦重显禅师的几首小诗而已。
“太古清音发指端,月当松顶夜堂寒。”唐宋士大夫们对琴的题咏甚多,人们也较为熟悉,但出家高僧们对琴的品评,则一般人知之不详了。这个琴僧为重显禅师弹了一首古曲,“指端”一动,那“太古清音”便袅袅而来。既是“太古清音”,就决非流行歌曲。周敦颐曾说:“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太和,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燥心释,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这是儒家的“乐”,平淡柔和如此,而佛门之“乐”,其气当然更为“清寒”多了。无怪这首“太古清音”一经演奏,就给人以“夜堂寒”的感受。当然,此时夜色已深,“月当松顶”了嘛!
“悲风流水多呜咽,不听希声不用弹。”这一曲“太古清音”,如“悲风流水”,在山涧中“呜咽”。弹奏入化境之时,真不知是琴声还是水声了。老子说“大音希声”,那是听不见的幽微之音,也不是任何乐器可以弹奏得出来的。但这琴僧的“太古清音”弹得出神入化,已到了“不听希声不用弹”的火候了。雪窦禅师这首送琴师的咏琴诗,的确着眼着手两不凡啊!
送宝月禅者之天台
春风吹断海山云,别夜寥寥绝四邻。
月在石挤更无月,不知谁是月边人。
品析: 宝月禅者就是苏东坡的那位表兄,宝月唯简,年纪大于东坡而小于重显,东坡曾多次为他作文,“成都大慈寺中和胜相院经藏记”即其中的一篇。雪窦重显禅师是四川遂宁人,宝月是乐山人,均为四川老乡,故往来分外亲切。重显成名在先,宝月云游于后。这次宝月禅师告辞前往天台山,天台与雪窦虽为近邻,重显禅师仍赠诗为别,而且诗意孤僻清冷,别出一格。
“春风吹断海山云,别夜寥寥绝四邻。”雪窦寺本在东海,春风即是海风,吹断了那连贯着大海与山陵的云,以 “吹断”二字咏别,真是别出心裁,以后他们一居西蜀,一居东越,真的是被“吹断”了。他们分别在夜晚,两人相别,没有惊动其他僧人,离别之情,清冷孤寥,不无再说。
“月在石桥更无月,不知谁是月边人?”他们在石桥上分手告别,月在天上,水中,但石桥中又何以有月呢?重显禅师点明此境,历来诗家少有此笔。但其中暗喻禅心,就非人可知了。“不知谁是月边人?”人们都伴随着自己皎如
明月的禅心,也如那不能如水映明月的石桥,其中的秘情,只有他们心中才明白了。
送僧之金陵
胜游生末迹,杏自狎时群。
卷衲消寒木,扬帆寄断云。
曙瓶花外汲,午磬浪边闻。
别后石城月,依依远共分。
品析: 僧人游方,不外二义,一者为寻访参学,二者为践履历练。芒鞋所及,无非胜游之地。重显禅师这首送别诗,较为生涩,但意境清新别致,句法在宋代亦为怪诞,是为可观者也。
“胜游生末迹,杳自狎时群”。这位僧人大概年事渐高,一生未曾远出,遁迹寺庙,鲜与外人交通。雪窦故有此说。
“卷衲消寒木,扬帆寄断云。”此时当一阳回苏之时,打起背包,冬尽春回,寒枝绽叶,登舟而别。雪窦对“断云”情有独钟,不少诗中皆有此句。
“曙瓶花外汲,午磬浪边闻。”临行之际,晨曦初露,花外幽泉,汲一瓶净水以供途中之用。当时雪窦重显禅师住持杭州灵隐,运河之水不洁,故不为用。禅僧出游,巾瓶随身,佛珠小磬,乃日常功课,此别之后,午课的磬颂之声,当然只有那“浪边闻”了。
“别后石城月,依依远共分。”该僧远游金陵石头城,乘船三五日可到。但是天上之月,一照金陵,一照杭州,两下依依,而道友彼此却“远共分”了。
舟行
孤舟选胜傍江干,乘兴幽游思未阑。
向日望来春色晚,顺潮归去野情宽。
高歌钓客收纶线,弄影沙离刷羽翰。
回想古祠无限意,海蟾初上逼人寒。
品析: 雪窦禅师的这一首诗,时间地点均不详。不过从诗句中可以推想到,时间为春尽之时,地点为江海汇合之处,总之,不是杭州,就是明州(宁波)。
“孤舟选胜傍江干,乘兴幽游思未阑”。不知是顺江而下还是逆江而上,总之一路是“选胜”而来,择胜而泊。在寺庙任住持,事务繁多,当家不易。此时当为重显禅师“退院”与“接任”——估计为苏州洞庭翠峰禅院“退院” 与接任杭州灵隐寺之间的一段暇日,方得外出“乘兴幽游”。既是“幽游”,虽“乘兴”而来,却不能尽兴而归,故有“思未阑”之叹,下一座寺庙的住持职位当已择好日子,须到期接任啊。幽思逸情,最令人陶醉留恋,故有不舍之依依。
“向日望来春色晚,顺潮归去野情宽”。暮春三月,江浙一带山水如画。无奈春色已“晚”,游日无多。但“顺潮”归去,海天空阔,心境也自在寥廓,故有“野情宽”的喜悦。
“高歌钓客收纶线,弄影沙禽刷羽翰。”“钓客收纶”,当是大有收获,心情畅快,故可“高歌”一曲。而江边沙滩之上,那白鹭,海鸥,大概也饱食鱼虾,或在水边顾影,或自梳妆打扮,“刷羽翰”——整理自己美丽的羽毛。此时雪窦重显禅师当赴重任,心境欢悦,故有如是三句油然而起。
“回想古祠无限意,海蟾初上逼人寒。”“古祠”不知所指,是喻禅宗大丛林吗?不是杭州灵隐寺,就是明州雪窦寺,这两座都是千年古刹,五代以来又为禅宗重镇。在这样的寺庙住持传法,肩上的担子可是不轻的啊! 自己能料理好吗?面对海上初生的明月,虽是春晚之时,仍带来阵阵的寒意,使他不觉有“逼人寒”之感。
放 白 鹇
朱冠青戢雪为毛,不近鸾凤意亦高。
放尔云林莫回首,如今何处是仙曹?
品析: 寺庙放生,早成习俗,一年间总有几次盛大的放生会。僧众和信众把众多的鱼鳖雀鸟放归自然,这种热爱自然、热爱生命的作风,在今天不是在全世界引起广泛的回应吗?尽管现在生态学与佛教在生命系统论上,各自所持的角度并不一样,但这种作法,无疑是源自佛教。
“朱冠青戢雪为毛”,白鹇是一种较为珍贵的观赏鸟,雄鸟有“朱冠”,背部为白色,故称“雪为毛”,“青戢”,黑兰色的腹部。白鹇的雪背上还间有黑色的纹,故极其美丽、珍贵。“不近鸾凤意亦高”,白鹇为山林之鸟,尽管其美丽,又哪有“鸾凤”这样高贵呢?“鸾凤”喻宫廷,白鹇喻山林,山林之士虽不近朝贵,但其品行却是高尚的,值得人们仰慕的。
“放尔云林莫回首,如今何处是仙曹?”山林隐遁之士被朝廷诏录起用,犹如白鹇被人们用笼罗囚禁,虽锦衣玉食,但无复自由安宁。如今得逢网开一面之时,当应直归云林深处,万莫回首,以防再入牢笼。在云林中自在栖息,不必有追寻“仙曹”之念。要知道,云林中就是“仙曹”,若出云林,别寻“仙曹”,则必为笼罗所囚。
雪窦禅师因其有些颂唱,如“五帝三皇是何物”之类,曾触怒宋仁宗,备受朝廷冷眼。而僧侣内亦不乏趋荣之辈,故雪窦禅师以此诗讽之。
送俞居士归蜀
何处深栖役梦频,青城抛却数溪云。
如今老大难归得,只写情怀远送君。
品析: 这位俞居士是蜀人,与雪窦禅师是老乡,这次辞别江南,雪窦禅师赠诗为送。
“何处深栖役梦频”,俞居士无心功名,以“深栖”山林为好,不入市镇。这样清雅之志入骨,连梦中都在山林之中,故有“深栖役梦频”的脱俗。
“青城抛却数溪云”,俞居士东游江南,对蜀中山水阔别已久,如今欲归,重览青城,收拾那“抛却”多年的青城山溪云。
“如今老大难归得,只写情怀远送君。”“青城抛却数溪云”,这是雪窦禅师与俞居士的共同感受。雪窦如今老了,且庙务缠身,欲回故乡不得。只好把这一情怀娓娓道出,作为赠送乡亲的礼物。
谢郎给事送建茗
陆羽仙经不易誇,诗家珍重寄禅家。
松根石上春光里,瀑水烹来斗百花。
品析: 这位郎给事,不知是朝廷哪个部的“给事”——相当于部司级下属,外放明州(宁波)作知府,与雪窦禅师交情不错,彼此诗歌唱和不少。这是郎给事送建州茶给雪窦禅师,雪窦作诗致谢。
“陆羽仙经不易誇”,郎给事所赠的是“建茗”,即福建建州的新茶。千余年来,“建茗”历来是茶中精品,“茶圣”——唐代陆羽所著的《茶经》,非名品极品之茶,难得为他一誇。知府大人给高僧送如此名贵之茶,可知其间情意之浓。郎给事是“诗家”,以诗文为本份事。雪窦重显禅师是“禅家”,以禅修为本份事。虽各自操业不同,但“诗家”习禅,“禅家”咏诗,互通有无,又有名茶沟通,不失为美谈。
“松根石上春光里,瀑水烹来斗百花。”在寺庙园林的“松根石上”, 以松根为坐凳,以山石为茶几,并且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瀑水”——水开了,茶了烹好了,以杯盏盛之细品“建茗”之味,那种感受,可以与周围盛开的百花比美了。
历来咏茶之诗不少,雪窦禅师这首可谓沁香入骨了。
投机偈
我昔初机学道迷,万水千山觅见知。
明今辩古终难会,直说无心更转疑。
蒙师点出秦时镜,照见父母未生时。
如今觉了何所得? 夜放乌鸡带雪飞。
品析: 曹洞宗一系,经云居道膺、同安丕、同安志、梁山缘观四代相传,第五代、第六传到了大阳警玄和投子义青这两代时,有一则极为动人的故事。这里就先从大阳警玄禅师说起,陆续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大阳警玄禅师是武汉人,少时出家,十九岁就成为 “大僧”,饱学佛教经论,聪明才智,当时少有人及。但自己心中感到虽有才学,而无实际,于是四处游方寻师。他初到梁山缘观禅师那里,问梁山:“如何是无相道场?”梁山指着禅堂上的观音画像,说:“这是吴道子所画的。”大阳正准备发表自己的见解,梁山急忙说:“这是有相的,哪个是无相的?”大阳于此当即省悟,便向梁山礼拜。梁山说:“你为什么不谈谈你的看法呢?”大阳说:“谈倒可以谈,只怕别人都要用纸笔来记了。”梁山观极为欢喜,说:“凭你这句话,可以上碑刻了。”于是大阳警玄就写了这首“投机偈”,真实生动地介绍了自己求法的过程和心得。
“我昔初机学道迷,万水千山觅见知。”“见知”即知见,泛指一切知识、理论及思维方法。禅宗讲顿悟,顿悟是“言语道断”的,不在知见上立。若在知见上觅道,禅宗认为是“迷”,不可能顿悟。这里,大阳警玄对自己以往的求道过程和方法作了反省和否定。“明今辩古终难会,直说无心更转疑。”知见所得,最多不外“明今辩古”而已,穷尽古今的知识,未必能悟道啊!但对于否定知见的那个“无心”,多年来一直是不相信,有所怀疑的。是啊,一般人认为,知识越多越好,能“明今辩古”,那是圣贤之能,怎么可以全部否定,去求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无心”呢?
“蒙师点出秦时镜,照见父母未生时。”人们对知见的执著是极为牢固的,可以说是入骨的,所以见道的确极难。但在梁山缘观禅师那里,却给大阳点化了出来。“秦时镜”,喻亘古不变,明照如镜的道心。这个道心,使他看见了那个不生不灭的自我、超越父母所生的那个自我。
“如今觉了何所得?夜放乌鸡带雪飞。”这时,大阳警玄开悟见道了,但是见道后有何所得呢?有,身心顿时自在了,如同那被笼罗关闭已久的“乌鸡”,一但冲出笼罗,哪怕在那雪夜之中,也有说不出的自由和欢快啊!
见道以后,警玄到湖北郢州大阳山住持,不久便声望日隆,四方学者云集。在说法谈道之时,常常有一些上等佳句,如:
羸鹤老猿啼谷韵,瘦松寒竹锁青烟。

大洋海底红尘起,须弥顶上水横流。

宝殿无人不侍立,不种梧桐免凤来。

手指空时天地转,回途石马出纱笼。

尽管只是一些残句,不成完诗,也可从中见其非常的境界。当然,大阳警玄禅师的诗偈不少,但大多佚散了,下面我们看:
上堂偈
撒手那边千圣外,祖堂少室长根芽。
鹭倚雪巢犹自可,更看白马入芦花。
品析: 禅宗认为,要见道开悟,就必须彻底丢掉知见,植根于“小我”的那些知见一去,才会得“无分别智”和“妙观察智”。所以失去的仅仅是作为“小我”的知见,得到的却是“大我”的知见,也就是佛教中所说的“正知正见”。
“撒手”,就是对“小我”知见的告别,而“大我”的“正知正见”却因此而获得。这样,你就超越了“千圣”,而且在“少室”——嵩山少林寺这个禅宗的“祖堂”内长了“根芽”,有了成佛作祖的“因”了。“撒手那边千圣外,祖堂少室长根芽”,多么形象啊!
“鹭倚雪巢犹自可,更看白马入芦花”,船子和尚说:“藏身之处无踪迹,无踪迹处莫藏身。”“鹭倚雪巢”,以白入白,融为一色,可以说是“藏身之处无踪迹”,这是静态;而“白马入芦花”,则是“无踪迹处莫藏身”,而且是动态。这样一动一静全都无影无踪。外人探窥不到,自己明明白白。这是多么高深的功用啊!可这又全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半点做作和勉强。
上堂偈
夜半乌鸡抱鹄卵,天明起来生老鹳。
鹤毛鹰嘴鹭鸶身,却共乌鸦共侣伴。
高入烟霄,低飞柳岸。
向晚归来仔细看,依稀恰似云中雁。
品析: 这真是一部生动有趣的少儿卡通动画片,你看,“夜半乌鸡抱鹄卵,天明起来生老鹳”,半夜时,一只乌骨鸡在抱孵天鹅蛋,哪知第二天天明,却孵出一只水鹳来。
“鹤毛鹰嘴鹭鸶身,却共乌鸦共侣伴。”这只水鹳,是只“四不象”鸟,身长鹤毛,一付老鹰的钩嘴,又生就鹭鸶的身子。这么一个古怪之物,成天都爱与乌鸦作伴。
这四句里的意思在于:类同万物,不一不异。既与万法为侣,又独立于天地之外。禅宗的这种独特的风格与情操,的确是大得庄子之意,非常人能望其项背。还不只这些:
“高入烟霄,低飞柳岸。向晚归来仔细看,依稀恰似云中雁。”这只“四不像”鸟,真是潇洒自在,兴致一来,既可“高入烟霄”,直上九霄,又可“低飞柳岸”,去欣赏那“晓风残月”。它到底是什么呢?夜深人静时再细加体会,仍然是恍兮忽兮,似乎又像是云中之雁,天南海北,飘没无处……
寄浮山远禅师
杨广山头草,凭君待价烹。
异苗翻茂处,深密固灵根。
品析: 大阳警玄禅师生于五代之末(943),卒于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活了八十五岁,也算是高寿了。开法几十年来,弟子也不少,开悟见道的也有几位,但都不入意一-—他还没有找到能光大法门的接班人啊!他亲眼看到沩仰宗和法眼宗在他之世绝而不传。看到云门宗和临济宗日渐光大,深怕曹洞宗一脉在他去世后成为绝响,就把曹洞宗传法的文件、法器和一些至关紧要的曹洞宗的传法文献,寄给了新露头角,气宇不凡,比他年轻四十八岁的临济宗浮山法远禅师。并写了上面这首诗偈,请浮山法远为他物色和培养接班人。下面我们来看这首“托孤”之作:
“杨广山头草,凭君待价烹。”杨广山即郢州大阳山;草即大阳警玄禅师心中的法嗣——接班人。意思是,我那位尚未知名,还不知生下没有的接班人,托付给你,望你细心为我物色,并加以培养。怎样培育呢?“异苗翻茂处,深密固灵根。”若要“杨广山”上这棵“草”——“异苗”长得茂盛,就必须“深固”其灵根。大阳禅师还对浮山法远禅师说:“你代我寻到接班人后,必须让他在下面磨炼十年之后,方可以出来传法。”浮山法远禅师不负重托,终于在三十七年后,为他物色并培育了一位极其出众的接班人。
投子义青(十八首)
辞浮山和尚
须弥立太虚,日月辅而转。
群峰渐倚他,白云方改变。
少林风起丛,曹溪洞帘卷。
金凤宿龙巢,宸苔岂车辗。
品析: 大阳警玄禅师圆寂时,浮山法远禅师才三十六岁,为了不负曹洞长者的重托,他可是花了毕生的心血,终于在三十七年之后,他已七十三岁高龄之时,为大阳禅师寻得了一株“灵苗”,这就是投子义青禅师。浮山法远禅师在北宋中期几十年间,德高望重,连排佛最力的欧阳修对他也佩服至极。说实话,他自己的几十名弟子,没有一位比投子义青强,但他却让投子义青继承大阳警玄,而不是作自己的接班人。这种高尚的情操,旷世罕见,真是千古美谈。
投子义青禅师于大阳禅师去世后五年才出世,七岁出家,遍学唯识、华严等佛教经论,他对理论研究入得很深,外号“青华严”,但却知道要彻底了事,必须参禅宗的“向上一路”, 于是就四处访师。恰好一天晚上,浮山法远禅师梦见自己养了一只青色老鹰,心中一动。第二天天明,投子义青便登门求教。浮山法远仔细端详,知是“法器”,就收留了他,并指定他参“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这则公案。过了三年,一天问他:“我要你参的公案还记得吗?若记得,谈谈你的心得。”投子义青正准备回答,浮山法远忽然把他的口掩住——不让他说出口,这一下,投子义青居然“大悟”。浮山问他:“你妙悟玄机了吗?”投子义青说:“什么妙悟玄机?若有,我也会把它吐掉。”
这时,浮山法远禅师极为兴奋,又秘密地培育他三年,用曹洞宗的宗旨来启发他。投子义青都“悉皆妙契”。就在自己临去世时(1067)才把大阳禅师的曹洞宗传宗信物及文件交给投子义青。交待之前,还以曹洞宗旨作了“十六题”,投子义青都圆满交卷。浮山法远禅师对他说:“我终于完成大阳禅师交给我的重托了。希望你好自为之,光大曹洞门庭,用不着在我这儿住了。临行前,投子义青作了这首偈子告辞。这首偈子,《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均作浮山送投子青的,但《投子义青语录》中,是投子青辞浮山法远的,而其中之义,也应为投子青所作。下面我们来作欣赏:
“须弥立太虚,日月辅而转。”须弥山耸立在太虚——宇宙之中,日月如同它的侍卫,交替地围着它旋转。“群峰渐倚他,白云方改变。”这里,投子义青把浮山法远譬喻为“须弥山”,横空出世,是禅宗内的泰山北斗,中流砥柱,人望所归。大家如“群峰”一样倚靠着这座“须弥山”,山下白云也因之而色彩绚丽。
“少林风起丛,曹溪洞卷帘。”少林寺是达摩祖师传法之地,借喻浮山法远禅师把达摩之禅,如风一样的传布于各地。“曹溪洞卷帘”—一曹洞这一宗派,又可以得您老之力,再一次开店接客了。
“金凤宿龙巢,宸苔岂车辗”,投子义青是头金凤,是在浮山这个“龙巢”里寄养大的,如今要展翅高飞了,但飞往何处呢?北极星或皇宫中的宸苔,可不是凡间车马所到之地啊!这里可以看到投子义青的境界和气度的确不同凡响。在他的推动下,曹洞宗以后的几代中人才辈出,气象一新,几为绝响的曹洞宗又奇迹般地宏大起来。这里,不得不归功于人们尊称为“远录公”的浮山法远禅师。
渔夫二首
一泛孤舟无寸土,哪愁王役差门户。
山映碧波浸古曲,清云雾,谁能更问佛兼祖。
品析: 若说禅诗,曹洞宗人可谓大手笔,诗禅结合,到投子义青及其后面三代人中方臻化境。临济宗人好诗不少,但以诗传法却非其长。而曹洞宗自洞山良价禅师起,以诗传法为其宗风之一,并且从禅偈逐渐向成熟的禅诗转化。这样的禅风,对临济、云门两宗也有相当的影响。而北宋年间,投子义青和丹霞子淳爷孙两人的禅诗,可谓禅诗中的精品。
“一泛孤舟无寸土,哪愁王役差门户。”这里,投子义青以“渔父”喻禅心。这个禅心,如一叶孤舟,在宇宙中泛驾,虽无“寸土”,却也自在逍遥,不愁“王役”上门征粮征税——世间烦恼,再也无法骚扰这个禅心了。
“山映碧波浸古曲,清云雾,谁能更问佛兼祖。”这个禅心,如同一首“古曲”,回荡在青山绿水之间,世间红尘,种种“云雾”在这样的“古曲”声中得到澄清。做到了这一点,何必再去问佛问祖呢?做到了这一点,又何须成佛成祖呢?
其二
晓来风静烟波定,徐摇短艇资闲兴。
满目秋江澄似镜,明月迥,更添两岸芦花映。
品析:这里也是自韵禅心,禅师这里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自受用三昧”之中了。
“晓来风静烟波定,徐摇短艇资闲兴。”早上的万里长江,风停波定,青烟如凝。缓缓地驾着一叶小舟,随兴所至,随波而行。“满目秋江澄似镜”,秋江平澄似镜,如同这禅心一样,是那样既深且广。“明月迥,更添两岸芦花映。”秋天的江水分外澄碧,秋天的月亮也与往常不同——月到中秋分外明嘛。
忆古
肯来一法无生处,迷去千言越转讹。
释迦曾受燃灯印,还有人能记得么?
品析: 这首诗偈发人深省。“肯来一法无生处”,“来”,愿意来吗?来到什么地方去呢?到的是“一法无生处”,这可是半点思维都无法落脚之处啊!“肯”又有相信、确定、证悟之意在其中,使这一句圆转自如。“迷去千言越转讹”,若不“肯”到这个万法之源的“无生处”,那就是“迷”。处于“迷”中,无论学了多少知识,都有如“传言之讹”,学得越多,讹误就越远。
“释迦曾受燃灯印,还有人能记得么?”《金刚经》中说:释迦牟尼佛在若干世之前,燃灯古佛曾给他“授记”,预言他在“未来世”——若干劫后当为娑婆世界之佛。这些情境,今天还有没有人记得呢?当然记不得,因为佛佛相授,祖祖相传,灯灯相续的不是那千言万语,而只是“一法未生”的那个东西,说穿了就是什么也没有传,但却明白了“法本法无法”的“无法可传”,“无佛可成”的道理。古代佛祖如此,今天的人们又如何呢?总不能把“无法”变成“有法”来误人自误吧!
忘惶
方春不觉来朱夏,秋色蝉鸣翠影斜。
夜来风急柴扉破,满地霜铺落叶花。
品析: 永嘉觉禅师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禅心虽万古不动,寂然无为,但却“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且还敏感得很。你正陶醉于春风之时,他却说秋天来了,当你惊怖于无常之时,他却向你说“常乐我净”。总之,禅心就是无所不在,补缺拾漏,让你达到圆满。
“方春不觉来朱夏,秋色蝉鸣翠影斜。”春光正好之日,正是“朱夏”来临之时,夏意正浓,蝉鸣翠影之日,却又到了秋风肃杀之时。时节的变换,往往在人们感觉之先,冬至不为冷,夏至不算热,而立春、立秋之时,反是最冷最热的时候,但却不知春和秋,早就在其中运行多日了。
“夜来风急柴扉破,满地霜铺落叶花。”禅师在这里,真不知他说的是春夏秋冬哪一季,禅门柴扉,不知哪天就是破的,怎么会是“夜来风”吹破的呢?“满地霜”不知是秋霜还是月光,“落叶花”也不知是春、还是夏秋,所以禅师自己都弄不明白了。这首诗的题目是“忘惶”,对时间的忽略,引起心中淡淡的惶惑。真的是如此吗?其中的滋味,读者自可品尝。
在上下两卷的《投子义青禅师语录》中,诗偈就占了大半。这还是日本禅师在南宋、元明时所抄录的。而《颂古联珠》中所收集投子义青的诗偈,尚有不少,其《语录》未能收入。其中数量最多,质量最好的要算他的“颂古”,和“纲宗”提唱。下面我们先看一看他的“颂古”诗偈。
颂傅大士见梁武帝不起
梁国令他魏国愁,渡江投水暗随流。
虽然寸土居无动,争奈双林半树秋。
品析: 梁武帝时,有位叫傅翕的居士非常神异,人们称他为傅大士,因他生于浙江义乌双林乡,所以又称他为双林大士。
这位傅大士是前禅宗时期的超级禅师。一次梁武帝请他讲《金刚经》,他刚升法座,以案尺挥按一下,便下座。梁武帝很惊讶,被称为“圣师”的宝志禅师说:“大士讲经完毕。”又有一次他升座讲经,梁武帝后到,大众赶忙离座致敬。只有傅大士不起座。近臣责备他说:“圣驾在此,怎么不起座迎接?”他说:“法座若动,一切不安。”这些机锋,在当时虽广为传诵,但未必明了。禅宗兴起以后,傅大士的种种作为,才彻底的为人们所知晓。投子义青的这首诗偈,就现出他个人的特殊理解。
“梁国令他魏国愁,渡江投水暗随流。”梁武帝时正值中国南北分裂的时期。这里不是指政治与军事,而是暗指达摩祖师与梁武帝谈道不合,一苇渡江,进入北魏境内。这是说达摩在梁国不遇知音,在魏国也未必能遇知音,因而暗地为传法之事“愁”。不过达摩“愁”了愁,但在中国也一切随缘——“暗随流”,总会达到他的目的嘛!
“虽然寸士居无动,争奈双林半树秋。”达摩祖师与傅大夫并未谋面论道。傅大士的禅修见地在当时是卓绝的,与达摩禅法相应。你看他“法座一动,一切不安”,是多么了不起的境界啊!可惜傅大士老了,没有缘法接受并传播达摩的无上心印——“争奈双林半树秋”。
丹霞烧木佛颂
古岩苔闭冷浸扉,飞者惊危走者迷。
夜深寒爇汀洲火,失晓渔家忙自疑。
品析: 丹霞烧木佛公案,是禅宗公案中难度较大的一例。唐代丹霞天然禅师游方到一个寺院,因天气太冷,他就把木佛用来烤火。当寺主问他:“何得烧我木佛”时,他幽默地回答:“为了烧取舍利”。这种行迳引起了很多佛教徒的不满,但丹霞是马祖和石头二位大师的弟子,又不好给予太多的批评。投子义青禅师的偈颂是饶有情趣的:
“古岩苔闭冷浸扉,飞者惊危走者迷。”佛教——禅宗的至高真理,犹如高削冷闭的“古岩”上的宫殿,被古苔和门扉闭围着。想进去吗,无路可通,要“飞”之而入,又太高太危险了;要“走”之而入吗?但只会迷路。
“夜深寒爇汀洲火,失晓渔家忙自疑。”这个事情是如此地“不可思议,”难以进入,昨晚天寒地冻,不知谁在江中的沙洲上点起了火,惊醒了渔船中酣睡的人,还以为天亮了哩!在沙洲上烤火的与那发疑的渔家,彼此的感受又怎能沟通呢?
颂道吾密密处
骊龙海卧瑞云高,四望归宗万派朝。
木人来问西宫事,回惠东园一颗桃。
品析: 有僧问道吾宗智禅师:“如何是和尚密密处”——禅的根本内在依据是什么?道吾禅师走下禅床,对那僧作了一个女人拜客的“万福”动作,说:“感谢你远来看我,可惜没什么好招待的。”这首诗,就是投子义青为这则公案所作的颂。
“骊龙海卧瑞云高。”骊龙即黑龙,它虽睡卧在海底,其华瑞之气上冲云天,使天上的云都变成彩云了。“四望归宗万派朝”。这条龙抬了抬头,看见数不尽的江河都流归大海——一幅“万派来朝”的壮丽图境。
“木人来问西宫事,回惠东园一颗桃”子虚乌有上的子虚乌有。一个木头人来问西宫——皇太后的寝宫内的秘事,归来又送给东园一颗蟠桃。
全诗气氛玄虚诡诞,却点出了“密密处”这一常人不知之境。说实话,这首诗又给人们暗示了一个“密密处”。
颂云岩初参百丈再参药山
行尽千峰路转高,肯归方忆旧云房。
贪寻古调单于曲,暨蹉胡笳一韵长。
品析: 云岩昙成禅师在百丈禅师那里参学二十年没有结果,就改参药山禅师,药山问他:“百丈平时是怎样教你们的?”云岩说:“百丈经常说,‘我有一句子,百味俱足。’”药山说:“咸则咸味,淡则淡味,不咸不淡是常味。到底什么是百味俱足的句子呢?”云岩回答不出,后来药山又追问了一些,云岩仍然回答不好,药山说:“你怎么搞的,在百丈这位大师门下二十年,俗气也未除啊!”义青是云岩的嫡派子孙,看看这首诗是怎样“颂”其“家丑”的。
“行尽千峰转路高,肯归方忆旧云房。”云岩禅师在百丈苦参二十年不得,真的如“行尽千峰”了,但仍未到家,还必须继续前进,但前面的路,却更高更危了。这里,归家的路在哪里呢?药山一句话:“俗气也未除!”可以说是为他指示了归家之路。
“贪寻古调单于曲,暨蹉胡笳一韵长。”但云岩禅师自身的原因在哪里呢?在于太用心了,太专一了。有如贪寻古调中早已失传的“单于曲”一样,妄想去与蔡文姬的那个“胡笳十八拍”的曲子媲美。这样就走进了死胡同。亏得药山禅师一席话,才使云岩回过头来,不然还要迷到什么时候。
颂夹山参船子
泛舟驾险三十春,系处竿头死活人。
夹岭桂分千古韵,朗江山翠万重新。
品析: 夹山参船子和尚公案,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了,这里直接来欣赏这首诗颂。
“泛舟驾险三十春,系处竿头死活人。”船子和尚在黄浦江上泛舟三十年了,终于用桡竿把夹山这个“活人”变成“死人”。以后夹山善会禅师在夹山开法,如同山上的古桂一样,香传千秋。而夹山下的朗江(今沅江),江青山翠,气象有万重之新意。
送药山问高沙弥
兴亡虚去又虚来,为渠国士绝纤埃。
须弥顶上无根草,不受春风花自开。
品析: 这里有则有趣的故事,药山禅师有次试着对高沙弥说:“我听说长安城里热闹非凡,你知道吗?”高沙弥说:“长安热闹不热闹与我无关,在我的国度里,可是清静晏然的啊!”药山。很赞许他的回答,但不放心,问他:“你这是从经上看到的,还是向别人请教的?”高沙弥说:“不看经、不请教的大有人在,为什么非要看经、向人请教才能得到呢?”为这则公案,投子义青作了这首偈颂。
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国家民族兴亡,全都沉入了历史的洪流之中,回头一看,真是“虚去又虚来”啊!但人们有一处“国土”却不受这些风浪的冲击和影响,就是人们的“自心净土”,这可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所以是“为渠国土绝纤埃”一丝一毫的尘埃也吹不进去。
“须弥顶上无根草,不受春风花自开”这个“国土”,又如那须弥山顶的无根草,它可是自根自本的,不受任何环境的制约,也不管春夏秋冬,独自地,不受干扰地开花结果。每一个人身上也有这株无根草乃至无根树,花叶繁茂,婀娜多姿,长荣不衰,人们知道吗?
颂赵州大道透长安句
知道还他老倒翁,亲言相指事匆匆。
关山路远终须到,一径长遥任君通。
品析: 这是个有趣的、极有启示性的公案。有僧问赵州:“如何是道?”赵州说:“墙外的不是道(路)吗?”那僧说:“我不是问路,而是问大道。”赵州说:“这有什么难知的,大道透长安啊!你怎么不知道呢?”真是既诙谐又深刻、也明白。
“知道还他老倒翁”,认识大道的、真的还是这位“老倒翁”,一百二十岁的“古佛”。“亲言相指事匆匆”。这位“老倒翁”不仅“知道”,而且还为人们亲自指点路径,尽管似乎还显得匆忙草率了点。
“关山路远终须到,一径长遥任君通。”大道无始无终,真是“关山路远”,“一径长遥。”但若有了“长安”这个目的地,那就会“终须到的。”何况“条条大路通长安”,尽管“关山路远”,但毕竟是“一径长遥”,可以让君任意通行。
颂灵云答归根得旨
家破人亡何以依?无心无绪话求归。
十年忘却来时路,暂忆此时总不知。
品析: 有僧问灵云禅师:“如何是归根得旨?”灵云禅师答:“早时忘却,不忆尘生。”——归根得旨后,当然把以前的种种全部忘却。如尚未忘却,就谈不上归根。投子义青所作的偈颂真是大得其中的情趣。
“家破人亡何所依?无心无绪话求归。”一个人到了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之时,又以什么来安身立命呢?对参禅而言,到了这步田地,正是“好消息”到来之时。真正到了“家破人亡”,“无心无绪”之时,恰好正是“百尺竿头重进步”的火候,不看到这个,尚要在这上面去求“依”话“归”,真是头上安头,骑驴觅驴了。
“十年忘却来时路,暂忆此时总不知。”参禅就是要参到“皮肤脱落尽”的火候。就是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浑然一体,打成一片,还有什么“来时路”可忆的呢?还有什么“暂忆”、“此时”的状态与内容呢?全都放在一边“总不知”,这才真正的“归根得旨”了。
颂洞山答亡僧迁化问
野火烧时越转新,至今烟焰雨难淋。
旱地红莲遮日月,无根树长翠成阴。
品析: 禅师们个个都是意念派的大师,也是大写意的大师。有僧问洞山:“去世后的僧人火化以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呢?”洞山禅师回答说:“你看那根烧过的茅草吧!”禅师对生死的问答是不可理喻的,如洞山那样,他要你在那烧成灰的茅草中体悟人死后向何处去。而投子义青禅师的这一首诗,又烘托出其中的意蕴。
“野火烧时越转新,至今烟焰雨难淋。”那根早就消失在火焰中的茅草——人,其中有烧不化的东西在野火中越烧越“新”。野火早已息灭,而这个火后所存下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却经烟焰洪炽,老天的连场大雨已淋不灭它。
“旱地红莲遮日月,无根树长翠成阴。”这火后的“它”如旱地红莲一样,可以遮蔽日月,又如无根树一样,郁翠成荫——“它”是什么呢?
颂夹山在沩山作典座
相逢借问众僧麋,莫比庵园香饭施。
紫气夜随丹凤转,金龙晓缠月中枝。
品析: 夹山善会禅师在船子和尚那里得法后,曾一度在沩山任“典坐”——主管食堂工作。一天沩山问他:“今天吃什么菜?”夹山说:“两年同一春。”沩山说:“好好修事着。”夹山说:“龙宿凤巢”。不明公案的人是难以理解其中说的什么。当然就更弄不清楚诗中所写的什么了。“两年同一春,”春天就是春天,不管他哪一年。吃饭吃菜也一样,总之是“吃”。这样明了之话,当然得到沩山的表扬,但他却不买账:“龙栖凤巢”,尽管沩山道场了不起,但我是有主的,不会在这长住,会自立山头的。
“相逢借问众僧麋,莫比庵园香饭施。”这个麋不是米饭的糜,沩山是投石问路,这在禅宗内是作为暗地,突击式的考查。问的是你心中的“麋鹿”,并非是厨房里的菜饭啊!
“紫气夜随丹凤转,金龙晓缠月中枝。”这里歌颂夹山如“紫气”,随着沩山这条“丹凤”旋转起舞,但第二天早上,却化为一条“金龙”,盘旋在月亮中的“桂树”之上。
颂投子答月圆未圆
圆缺曾伸问老翁,石龟衔子引清风。
昨朝木马潭中过,踏出金乌半夜红。
品析: 唐代那位与赵州齐名的投子大同禅师——恰好是投子义青寺庙的开山祖师,回答了一个麻烦的问题。有僧问:“月未圆时如何?”投子大同回答说:“吞却三个四个。”那僧问:“圆后如何?”投子大同说:“吐却七个八个。”禅宗是减法,对所知所学减得越多,禅心如月,就越圆满,减干净了,禅心也就绝对的圆满了。反之,用加法,加得越多,月亮亏缺就越大。
“圆缺曾伸问老翁,石龟衔子引清风”,投子大同禅师,虽未能如赵州那样活了百二十岁,却也活了九十八年,的确是一位老翁。他对月亮圆缺的回答,如同石雕的老龟衔着小龟在那儿“引清风”——多么永恒的感觉啊!
“昨朝木马潭中过,踏出金乌半夜红。”既有石龟,当然也可以有木马。昨天早上,木马从水潭中踏过,结果把金乌——太阳踏了出来,在半夜中照得满天通红。
禅心的圆满,就应如石龟木马那样状如死物,这样,才有可能使之如黑晚的太阳,在另一个空间普照。
颂云居答僧问
苔殿烟收紫气旋,拱班宸幄退尧年。
凤栖不宿桃源客,岂并金光瞩汉天。
品析: 云居道膺禅师是洞山良价禅师的入室弟子,五代时曹洞宗的大师。有僧问他:“如依禅宗所言,全无学处,但这里如何立身安命呢?”云居禅师说:“就是要你没有立身安命之处啊!”那僧又问:“如果没有立身安命之处,那您老佛事又为何如此繁忙劳累呢?”云居禅师说:“这是兴化不同啊!”对这则公案,投子义青作了如上的偈颂。
“苔殿烟收紫气旋,拱班宸帷退尧年。”真是有趣得紧,这个“无立身安命之处”犹如天上的皇宫一样,无人敢去,只是被苍苔和云烟所环绕。有如尧舜圣君在位,天下太平,虽然满朝文武“拱班宸幄”,看上去忙得不亦乐乎,其实太平无事,朝中的典制虽如同虚设,但也不得不设。文武大臣总不能因之而“失业”嘛!
“凤栖不宿桃源客,岂并金光瞩汉天。”陶渊明的那个桃花源,尚不久留外客,何况“凤栖”之处——“无安身立命之处”那些杂人杂事是进入不了的。但并不妨碍其中的“金光”照遍天下,让天下人观瞻——“不同兴化”。这首诗偈对公案的颂唱简直达到了不可分的程度。
颂首山答僧问
水出昆仑山起云,钓人樵父昧来因。
只知洪浪岩峦阔,不肯抛丝弃斧声。
品析: 首山省念是北宋初期临济宗内著名的禅师,是浮山法远禅师的师祖。有一次,一位僧人问他:“一切诸佛皆从此经出,如何是‘此经’?”首山禅师说:“你低声低声!”那僧豁然有悟,问:“如何受持?”首山说:“不污染。”这与唐未投子大同禅师如出一辙,有僧问投子大同禅师:“一大藏教外,还有奇特事无?”投子大同说:“有啊!就是流出大藏教的那个嘛。”这里,佛经——此经——此心连成一气,耐人寻味,没有这个“心”,佛又凭什么来悟,来传法呢?真正的禅师都明白这个道理,下面我们来看投子义青的颂:
“水出昆仑山起云”,中国境内的大江大河,无不源于昆仑山,而昆仑山上的水,又来自山上的云,这云又来自何处呢?佛教——禅宗强调修行要“彻法源底”,直到最根本之处。“钓人樵父昧来因”,水出昆仑,方能滋养山林,哺育鱼虾,但钓鱼的和砍柴的,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受惠的根由呢!
“只知洪浪岩峦阔”,渔父只知长江的浪阔,樵父只知昆仑的山高林茂。“不肯抛丝弃斧声”——尽情地索取,却不知这一切的来源。这是对一般学佛不知本源的一种开示,也是一种讥讽。
芙蓉道楷(二首)
上堂偈
钟鼓喧喧报未闻,一声惊起梦中人。
圆常静应无余事,谁道观音别有门?
休问普陀岩上客,莺声啼断海山云。
品析: 芙蓉道楷禅师是投子义青禅师的首席弟子,他禅风远播,但个性倔强,决无阿谀之态。宋徽宗大观年间,他住持开封天宁寺,因“道行卓冠丛林”,皇上赐他“定照禅师”之号,并赐紫方袍,这原是人们求之不得的荣誉,他却辞而不受,向皇上大说一通出家人不要名利的道理。皇上再三希望他接受,他却再三不受。结果“龙颜大怒”,以“抗旨”问罪,远涉淄州。有关部门倒是同情他,说他年老有病,可以免于“刑事处分”,他却公开说自己“无病”,弄得大家下不了台,只好把他发配到山东,真是一位“强项”的禅师。下面我们来看这首“上堂偈”。
“钟鼓喧喧报未闻,一声惊起梦中人。”人与人不同,有的人在大白天,外面钟鼓喧闹,他居然听不见;有的人晚上深睡,但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可以把他从梦中惊醒。同样是人,同样是声音,为什么有如此大的感觉差别呢?
“圆常静应无余事,谁道观音别有门”禅师们是不会有上面那些过于敏感或麻木的感觉,他们的精神,心理状态好得很,足以为现代心理医生借鉴。你看“圆常静应”这四个字,做到了一个也了不起。“圆”者、面面俱到,没有缺陷;“常”者,连续不断、没有间歇;“静”者,安而不燥,神光内敛;“应”者,物来则应,没有盲区。这四条,全都又与观“音”相结合,天地之“音”,万物之“音,”人世之“音”,己心之“音”,都在这四个字中运用自若、应酬有余。这就是“观音法门”,在此之外,还另有法门吗?在这四句偈后,道楷禅师沉默了一会,说:“你们懂了吗?”然后又补充了两句:
“休问普陀岩上客,莺声啼断海山云。”对于这个事,这个“法门”,你们不要到普陀山去求观音菩萨了,应该自己去体会这个“法门”。大家仔细听吧:普陀山上的莺声,正“啼断海山云”啊!这里的妙处在哪儿呢?告诉了人们什么道理呢……
辞世偈
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
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
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
品析: 在历代高僧中,的确有不少人能预知时日,临终留偈,然后安然坐化,表现出对生命来去的一种自由潇洒的风度,的确令红尘中人惊伢不已。这里,芙蓉道楷禅师于宋徽宗政和八年五月十四日书偈坐化,享年七十六岁 (1047~1118)
“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佛教认为,一个人的贵贱寿夭,是由“业力”所决定的,而“业力”的展开,则是通过“因缘”来表现。“因缘”一了,一切都了。
“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真是与世间人情大相违悖,世人们趋吉避凶犹恐不及,哪里敢说这样一类的大话呢!
“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禅师们之所以敢说大话,是因为有个高于天堂的“三界外”的存在,而六道轮回之地,地狱天堂佛士他们都能无拘束的来来去去,他们当然会“坦然无怖于生死”了。
丹霞子淳(十八首)
入院上堂偈
危峦潇洒古禅宫,信步重归趣无穷。
风卷白云天界净,一轮红日正当空。
品析: 丹霞子淳是芙蓉道楷的入室弟子,也是中兴曹洞宗的重要人物,这是他受请住持随州大洪山时,在“升座”仪式上的“上堂偈”。
“危峦潇洒古禅宫,信步重归趣无穷。”在豫鄂交界处的桐柏山,宋代古木耸翠,飞瀑流泉,真是“危峦潇洒”,大洪山古禅院,就深藏于其中。丹霞子淳禅师往年也曾在这儿参学过,但只是一般的僧人,今天是以方丈大和尚的身分入主其寺,当然有那“信步重归趣无穷”的感受。
“风卷白云天界净,一轮红日正当空。”作为新任住持,上堂说法有几则章程,一是谢佛恩,二是谢当今天子,并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三是为自己和寺庙说点吉利兴旺的话。所以在这里,丹霞子淳禅师也少不了这些俗套,要唱出“天界净”,“日当空”之类的话来。不过,禅师们的修持,也的确达到了“天界净”和“日当空”的境界,不是士大夫们杜撰得出来的。
喜吴云叟公裕垂访
山路春风桃李香,延陵长者贲岩房。
行行廓尔忘归途,步步翛然合道场。
净妙宗乘松宿鹤,虚明田地月含霜。
相逢相见有何事? 共语毗庐顶上光。
品析: 延陵吴公裕,号云叟,与丹霞为方外交,他千里来访,丹霞子淳禅师喜不自禁,兴致勃勃地写下了这首热情的诗偈。
“山路春风桃李香,延陵长者贲岩房,”春二三月,正山里桃红李白,虫鸟欢鸣之时,这位“延陵长者”,不意光临我的“岩房”使人喜之不禁。“延陵”即今江苏延陵县。
“行行廓尔忘归途,步步翛然合道场”,吴公裕是有道之士,学禅多年,颇有收益,达到了“行行廓尔”’——眼界越来越宽广,“步步翛然”——心境越来越自在的境界。这自然与道相合,这当然乐而忘归了。
“妙净宗乘松宿鹤,虚明田地月含霜”。这是继续对吴公裕的赞语,他不仅“廓尔”,“翛然”,而且达到了“妙净宗乘”,“虚明田地”的火候,如云鹤之宿于古松,如明月之含霜华,已入禅家上乘境界。
“相逢相见有何事,共语毗庐顶后光。”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何事而来呢?当然是为了论道,讨论佛的“法身”这一最高深的修为境界。
丹霞子淳禅师是北宋曹洞宗的著名大师之一,吴公裕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想必十分了得。他在山中住了一月,辞行时丹霞子淳禅师还为他送行,并再赠诗一首:
送吴公裕
天气喧妍三月春,青山重访白头人。
威仪雍肃披儒雅,语论清冷洗谒尘。
道合圆常无异路,心空及第自通津。
相逢相别休怀念,千里同风德乃邻。

冬日寄住庵僧
落叶积莓苔,柴扉半不开。
幽林云密覆,花鸟恨空来。
品析: 住庵,是佛教闭关修持的一种方式,为避免干扰,一般都选择人迹罕到的山林深处。这是丹霞子淳赠给一位住庵僧人的诗,时间是冬天,其中的境象如何呢?
“落叶积莓苔,柴扉半不开。”深山无人,秋后的落叶已把夏季荣盛的草莓和苍苔掩盖了。而庵棚的柴扉,从来就是半开半掩的。这种境况说明,入夏以来,这位闭关的僧人就未出过庵门半步。
“幽林云密覆,花鸟恨空来。”冬天的山林,鸟兽遁迹,比春夏更为幽静;冬天的山林,烟雨南去,而冻云低覆,寒气袭人。这里除了一片幽林、一片白云、一个庵棚,什么也没有,死气沉沉,没有生意,无怪那花翎锦鸡,都会“恨空来”。这首诗,以其空幽寒淡,表现出其中的禅意。
寄随守向大夫(三首选一)
无弦琴上有稀声,此遇知音作证明。
不犯指端弹一曲,碧琉璃界月三更。
品析: 丹霞子淳禅师住随州大洪山期间,很得随州向太守的尊敬和关照,彼此间常有诗相酬和。这是丹霞子淳寄给向太守的诗,其中的情趣如何呢!
“无弦琴上有稀声,此遇知音作证明。”禅心是无弦之琴,这样的琴声是“稀声”,常人是听不见的。常人听不见这无弦的琴声,但不妨高人听得见,能听见并欣赏的,当然就是“知音”了。这“知音”还可以向外宣传这常人听不见的仙乐,不然谁会信呢?
“不犯指端弹一曲,碧琉璃界月三更。”既是无弦之琴,当然不能用手指来弹,而是弹心自弹。这高妙的禅曲一经弹奏,那东方琉璃净土之月,似乎都临照于此间。君子以道交,方外之士,则更不拘俗礼了。但这清淡的应酬方式,世人有如何之感呢?
山居 五首
林麓结茅屋,澹然称所居。
松风惊破梦,涧水静涵虚。
春老花犹媚,秋残叶未疏。
良宵无限意,东岭月生初。
品析: 禅师在一禅院住持,若是十方丛林,依制为数年一任,任满则“退院”。若有其它寺庙迎请,则再次“出世”。在退院期间的生活,一般称为“山居”。有的就在寺内退居,有的则到山上结茅而居,丹霞子淳禅师这里,显然是结茅而居了。
“林麓结茅庐,澹然称所居”。退院之后,在山深林密之处,择无人幽静之境结茅而居,虽不如今天那种“森林别墅”阔气,但却没有那种俗气。对禅师而言,心境永远都是“澹然”安泰的,不论走到哪里。
“松风惊破梦,涧水静涵虚。”人生如梦,如今人老多病,梦如残絮,昏昏糊糊,常常被松风“惊”醒。涧水奔流,声如钟鸣,却反使这一片山谷更为幽静,显得空空茫茫。
“春老花犹媚,秋残叶未疏”,暗寓禅心不老,生机永存。“良宵无限意,东岭月生初。”在这似春似秋的山居中,真是良宵难尽啊!这时的“无限意”是什么呢?请看东方吧。一轮明月在万山丛中冉冉生起……
其二
只这一闲田,古今无变迁。
泥牛耕不尽,宝月镇长圆。
岩桂和烟翠,溪花含露鲜。
甘藏青嶂里,懒更谒时贤。
品析: 人心是一方“闲田”,任凭人们耕来犁去,种因收果。但这只为见道的禅师明白,一般红尘中人,哪里知道自己有这方“闲田”呢!
“只这—闲田,古今无变迁。”人们的禅心,自性,犹如一方“闲田”,从古至今,不增不减,不大不小,从不变迁。
“泥牛耕不尽,宝月镇长圆”,这方“闲田”,可不是凡间牛犁耕的,而是“泥牛”——子虚乌有地在那里犁古耕今。那“泥牛”在耕什么?种什么?又收什么呢?当然无须去操这份心。要知道,这既是“闲田”,又是“宝月”,千古不变,永远地那么明、那么圆。
“岩桂和烟翠,溪花含露鲜。”这方“闲田”、“宝月”,与山居生活融为一体,岩桂、溪花与之明灭与共,沐浴在 “烟翠”和“露鲜”的惬人情趣之中。
“甘藏青嶂里,懒更谒时贤。”山居的生活是幽逸平淡的,一生忙于传道弘法,的确也使人劳累。如今得此一闲,“藏”在青嶂之中,立即为之陶醉,又何须再去世间去奔走门道呢!
其三
家近乱山根,日高懒启门。
樵歌云外唱,胡曲句前论。
路僻无人到,庭荒有藓痕。
萧萧岩石畔,只么老烟村。
品析: 禅师们说了一辈子的禅,如今老病退休,还有什么禅可说呢?不过生活就是禅,他们的喜怒哀乐无不浸透着禅趣,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还以为是士大夫们的归隐诗。
“家近乱石根,日高懒启门。”丹霞子淳禅师的山居茅屋,不在山巅,而在谷底。人老了,爬那么高干什么!怪石嶙峋,林木错落,虽云“乱山根”,实为奇境。早晚二时,蒲团上一坐,既无意出门,又何须去开门呢?
“樵歌云外唱,胡曲句前论。”若说清幽,但山谷外樵夫的山歌,也不时传入谷中。间或有一两个道友或弟子前来论道,也会说上几句。“胡曲”暗喻禅法。禅宗强调要在语句外,语句前“会取”。若在语句中会,那就不是禅宗的法了。
“路僻无人到,庭荒有藓痕。”连樵夫猎户都不入之处,遑论外人出入了。所以门庭无人往来,已是苔藓成片了。
“萧萧岩石畔,只么老荒村。”就在这落木萧萧的岩石畔,打发自己的残年吧!丹霞子淳禅师在这里似乎留下了一抹淡淡的凄楚之情。禅师还有这样的心境吗?
丹霞子淳退院后是孤寂的,但他的弟子真歇清了和天童正觉两位禅师,却在此时把曹洞宗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时期,在北宋末和南宋初,显得那么有声有色。
这山居诗的后两首,全文录出,就留给读者自己欣赏吧!
其四
兀坐镇长行,孰人知此情?
竹风清有韵,岩流细无声。
岌岌三山秀,依依片月明。
门前枯树子,孤鹤梦难成。
其五
不恋白云关,家山撒手还。
玉炉香旖旎,石涧水潺缓。
庭树烟笼合,窗轩雨洒斑。
经行及坐卧,常在寂寥边。
品析: 在这两首诗中,“兀坐镇长行,孰人知此情”,“经行及坐卧,常在寂寥边”,已开默照禅的先河。后来他的弟子天童正觉禅师大倡默照禅,与临济宗大慧宗杲禅师的话头禅相对抗,可以说是得师禀承了。
与其师祖投子义青禅师一样,丹霞子淳作了不少“颂古”的诗偈,当时“颂古”已成风气,宋元明清八百年间,禅师们的“颂古”诗偈何止十万!下面我们选析几首,供读者欣赏。
送洛甫答一豪吞海问
岩前虽有云千顷,户内殊无半夜灯。
极目危峦古今秀,暮天斜照碧层层。
品析: 唐末,有僧问洛甫元安禅师:“佛经上说,一根毫毛可以吞尽大海,其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洛甫回答说:“有的人家,虽有白泽之图(白泽为传说黄帝时发现的一种能说话的巨兽),但世间哪里去找这样的妖怪呢?丹霞子淳这首颂诗极为得体:
“岩前虽有云千顷,户内殊无半夜灯。”有的人,莫说有良田千顷,就是那山岩下无主的白云,尽管有千顷万顷,也是与他无关的啊!没有明心见性的人,又如何得知“毛吞巨海”的真实境界呢?要得知这种境界,就须得自己心中明灯高照,昼夜不息。那些“户内殊无半夜灯”的人,哪里有资格来谈论这一切呢!
“极目危峦今古秀,暮天斜照碧层层。”人若无私,那千顷白云自可任去任来。眼界一开,那崇山峻岭万古的秀色,不是尽收眼底吗?日暮斜阳照在云海上,霞光万道,把那层层云海,染得金碧耀眼。
“毛吞巨海,于中更复何言”,洛甫已如上回答了,丹霞子淳又在这里回答了,他们都能说,而且说得那么多……
颂洛甫答佛法大意
海底龙吟云雨润,林中虎啸谷风清。
莫言满路生荆棘,况是家贫少送迎。
品析: 有僧问洛甫元安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洛甫说:“雪覆孤峰峰不白,雨滴石笋笋须生。”这是解答了“佛法大意”吗,还是看看丹霞子淳禅师的诗中怎么说的吧!
“海底龙吟云雨润,林中虎啸谷风清。”刘禹锡知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确是“有龙则灵”,海底高卧之龙,一声长吟,普天之下都广被泽润。而林中虎啸一起,百兽潜迹,山谷之风也显得清纯一些。
“莫言满路生荆棘,况是家贫少送迎。”这里语锋一转,虽俱述佛法大意,但前明后暗,深得曹洞回至之妙。尽管禅心中有“龙吟虎啸”的气慨,也是因为平常“一念不生”,思维之路没有来往迎送的“客人”,以至于“满路生荆棘”了。可就是这些“荆棘”就是“龙吟虎啸”之地啊!
这里,丹霞子淳禅师谈了他对“佛法大意”的看法。“雪覆孤峰峰不白”,喻禅心不为尘所染,也是没有“送迎”之意;“雨滴石笋笋须生”,随缘应物而不滞,也是有“龙吟虎啸”之意。禅师们的心是相通的。千百年来,真是横说竖说,都说“这个”啊!
颂洛甫答祖意教意
月筛松影高低树,日照池心上下天。
赫赫炎空非卓午,团团秋夜不知圆。

品析: 有僧问洛甫元安禅师:“祖意教意,是同是别?”洛浦回答说:“日月并轮辉,谁家别有路?”那僧说:“如果这样,则明显的和隐晦的各不一样,途事就非一,不是不二了。”洛甫说:“但自不忘羊,何须泣岐路。”这些诗句均为神品,可惜当时禅师大多意在禅而不在诗,今天的诗坛只好望这些残篇而叹了。不过丹霞子淳禅师这里却以完诗奉送,足以够人们咀嚼其中的滋味。
“月筛松影高低树,日照池心上下天。”曹洞宗师的诗偈,可以说成了诗精了。亏他作得出这样的句子。当然这与数十年的山林生活和禅观分不开,不然何以见到这样的景致。你看,松林如被月光筛过一样,高高低低,朦朦胧胧,似树似影;太阳照在湖中,天上一个太阳,水中一个太阳,天也为之成二。这里的“二”是如何产生的呢?
“赫赫炎空非卓午,团团秋夜不知圆。”禅心如“赫赫”之日照耀着一切,而且不分子午卯酉十二时辰;禅心又如十五之月,朗朗明明,却不知是方是圆。祖意,为禅宗教外别传之旨;教意,为佛教明示之法,两者是同是别呢?日光与月光又是同是别呢?
颂曹山辞洞山
家家门掩蟾蜍月,处处莺啼杨柳风。
若谓纵横无变异,犹如掷剑拟虚空。
品析: 曹山本寂在洞山良价禅师那里学成告辞时,洞山问他:“向何处去?”曹山说:“向不变异处去。”洞山说:“既是不变异处,哪里还有来去这种动相呢?”曹山说:“来去之动,本来就是不变异的嘛!”丹霞子淳禅师对其祖师,又是怎么个“颂”法呢?
“家家门掩蟾蜍月,处处莺啼杨柳风。”长安洛阳,五台普陀,东南西北,赵钱孙李,这一切各不相同,是“异”,但那天上的月光,不是平等无私地照临这一切么?这是“不变异”。同样之理,东湖西湖,长江黄河,这是“异”,但那杨柳间抑扬婉啭的莺啼,不是同样的清脆宜人么?这是“不变异”。
“若谓纵横无变异,犹如掷剑拟虚空。”如果对这一切道理仍不明白,或者认为四面八方就是没有什么不同,那就犹如拿把宝剑在虚空里砍杀,自己既没有方向和目的,也伤不了虚空半分啊!
颂龙牙答二鼠侵藤
寒月依依上远峰,平湖万顷练光封。
渔歌惊起沙洲鹭。飞入芦花不见踪。
品析: 有僧问龙牙居遁禅师:“二鼠侵藤时如何?”(禅宗以“二鼠”喻人们的偷心,妄念,藤喻思维之路),龙牙禅师说:“那你就应有隐身之处一一不让二鼠找到之处才行。”那僧问:“那个隐身之处是怎样的呢?”龙牙说:“你还看得见吗?”龙牙之答,真是天衣无缝,妙不可言。且看丹霞禅师如何“颂”他:
“寒月依依上远峰,平湖万顷练光封”。冬天之寒月,缓地升上了东方群山的峰顶。这时,万顷平湖与月光交相辉映。这两道互射的光芒是如此的强烈,似乎外物都难以闯入这“光阵”之中。人们的禅心本来如此,自己还看得见么?
“渔歌惊起沙洲鹭,飞入芦花不见踪。”虽然禅心为禁锢之地,外物莫入,但并不排除自心的种种相现。如同在明月之下,一阵渔歌,惊起了宿于沙洲的鹭鸶,但也只是刹那的燥动而已。当它们飞入芦花荡中后,就再也不见其踪影了。这里,对那偷心与妄念这“二鼠”,应作如是之观。偷心妄念之于禅心,如同渔歌沙鹭之于明月,各有其位,各不相扰,又何必去排除它们呢?它生于此,没于此,又能把它们“赶”到哪里去呢?禅宗的妙用,真是不可思议。
颂玄沙送书上雪峰
三番白纸问寒喧,千里同风月满船。
夺得高标全用处,盘蛇口内打秋千。
品析: 玄沙师备禅师派人送封信给他的老师雪峰义存禅师。雪峰折开信一看,只有白纸三张,一个字也没有。雪峰问那送信的僧人:“你懂么?”那僧说:“不懂。”雪峰说:“你没有听说过‘君子千里同风’吗。”那僧回去向玄沙作了汇报。玄沙说:“这老和尚错过了还不知道啊!”老师在表扬学生,学生反说老师不对,其中有什么道理呢?还是看丹霞子淳禅师怎么说。
“三番白纸问寒暄,千里同风月满船”,白纸一张,可容千言万语,任君细读,也可任君发挥。“君子千里同风”,同此心, 同此理也。师生之间,千里寒暄俱为多事,不如以此白纸三张,聊表不尽之意。
“夺得高标全用处,盘蛇口里打秋千。”明白了以上的道理,犹如得到了冠军一样,就可以全面地发挥禅宗的“大机大用”了,无处无非道,其潇洒自在,如同在“盘蛇”——剧毒之蛇口中打秋千一样啊!
颂同安丕答僧问
云自高飞水自流,海阔天空泳孤舟。
深夜不向芦湾宿,迥出中间与两头。
品析: 有僧问同安丕禅师:“祖师们说,依经解义,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即同魔说。这个道理是怎样的呢?”同安丕说:“孤峰迥秀,不挂烟罗;片月行空, 白云自异。”
禅宗的法,的确与众不同,既要你不执著于佛经成为教条主义,又不要你离开佛经,成为异端邪说,怎样才能达到这种两不犯的火候呢?同安丕禅师所说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看丹霞禅师如何说。
“云自高飞水自流。海天空阔泳孤舟。”“依经”也好,“离经”也好,如同“云自高飞水自流”一样,各有各自特点,又各有各的不足。但在这“海天空阔”的世界里,禅心却如一叶孤舟,在其中任泛东西。
“夜深不向芦湾宿,迥出中间与两头。”这一叶孤舟,应在哪里泊宿呢?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可泊宿,不“依经”,不“离经”,禅心是不宿于这“两头”的,那么搞个折中主义,宿其“中间”吧! 也不!那么应宿于哪里呢?“迥出中间与两头”,非见道之人,是说不出这样的话啊!
颂洞山鸟道玄路
古道翛然倚太虚,行玄犹是涉崎岖。
不登鸟道虽为妙,点捡将来已触途。
品析: 有僧问洞山良价禅师:“和尚教我们行鸟道,不知道应如何是行鸟道?”洞山说:“那鸟道上可是不逢一人的啊!”那僧又问:“到底该如何去行呢?”洞山说:“那就必须脚下无私去。”那僧问:“这种行鸟道,就是那个本来面具吗?”洞山说:“你怎么又颠倒了呢!”那僧问:“我在哪里颠倒了呢?”洞山说:“没有颠倒,为什么认奴作郎?”那僧又问:“如何是本来面具?”洞山说:“不行鸟道。”
这是一段极为精彩的,有关禅宗修为的对话。鸟道无迹,行鸟道就是要使自己的精神修为到无痕无迹的状态。所谓“不见一人”,就是一点杂念也没有。但若把这种境界认死了也不行,所以洞山又说:“不行鸟道。”这样回互参差,一偏一正,恰是曹洞宗的家风。下面看丹霞子淳禅师的诗。
“古路翛然倚太虚,行玄犹是涉崎岖。”古道就是太虚,太虚就是古道,见道之人在大道上逍遥徜徉,自然而然。但未见道的人作为一种追求,当然不可能自然而然,所表现出那种种艰辛的过程,真是如同“涉崎岖”了。
“不登鸟道虽为妙,点检将来已触途。”见道的人是“古道翛然倚太虚”的,是到了家的,说他行鸟道也对,不行鸟道也对,不论怎么说都对。但未见道的,本身就在功行路途之中,行鸟道是修行过程,不行鸟道也是修行过程。所以是“点检将来已触途”其中的火候、分寸,真是说不清、道不尽啊!
天童正觉(四首)
上堂偈
心不能缘,口不能议。
直饶退步荷担,切忌当头触讳。
风月寒清古渡头,夜船拨转琉璃地。
品析: 南宋初年,禅宗有两大老,名重天下。一是住持杭州径山的临济宗大慧宗杲禅师,大倡话头禅;一是住持宁波天童的曹洞宗宏智正觉禅师,提倡默照禅。他们二位,对南宋元明清禅宗的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这里我们来看看这首“上堂偈”。
“心不能缘,口不能议。”禅师上堂对众说法,就是要给僧众们参禅一个入手处,这个入手处在哪儿呢?洞山要人们行“鸟道玄路”,正觉禅师这里要人们“心不能缘,口不能议”,这些都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不同表达方式。心有所缘,心行处就未灭;口有所议,言语道就未断。
“直饶退步荷担,切忌当头触讳。”这里是必须讲究分寸火候的。“退步”——作到了心无所缘,口无所议,并时时“荷担”着这种精神状态,也切忌“当头触讳”,在临机运用上,在“缘”与“议”上也不能大意而有所“触讳”。
怎么才不触讳呢?“风月寒清古渡头,夜船拨转琉璃地。”这是洞山“不逢一人”的境界,风月寒清之时,加之“古渡头”,想找一个人也找不到啊!这时干什么呢?“夜船拨转琉璃地”——自己在自己的禅心——净土心中泛舟就是了,在这里,再没有“荷担”,与“触讳”等累人的东西了。
上堂偈
空劫有真宗,声前问己躬。
赤穷新活计,清白旧家风。
的的三乘外,寥寥一印中。
却来行异类,万派自朝东。
品析: “劫”是佛教中那漫长的时间单位,“空劫”,可以说是宇宙形成之前,用道家的话来说,就是“无极而太极”的那种状态。
“空劫有真宗,声前问己躬”,真宗,就是佛心、禅心、菩提、大道等类似之物名,在哪儿去寻呢?不在历史中去寻,不在外面任何地方去寻。要问自己,而且要在起心动念之前去把它搜寻出来。因为道不离己,离开自己的道,与自己毫无关系,寻到了对自己也毫无用处。
“赤穷新活计,清白旧家风。”当你把道从“己躬”中 寻认出来,才知道它是赤条条的,穷得不名一文的玩意,自己也会感到新奇。但仔细回味,它的这种“赤穷”“清白”,可是空劫以来,一直就是如此啊!虽为“新活计”,实是 “旧家风”啊!
“的的三乘外,寥寥一印中”,禅宗称自己为“教外别传”, 当然在“三乘教”之外了。但“别传”传的什么呢?是“传佛心印”。禅宗的无上菩提,这个禅心,就在那浩瀚的三乘教法之外,就在这孤寂无偶的“一印”之中啊!
“却来行异类,万派自朝东”,禅宗自南泉,沩山以来,都提倡“异类中行”,就是要彻底地与人的社会性脱离关系,进入一个新的生命和认识空间。所以常以“貍奴、白牯”“石人、木女”作喻,展示出混同万类的气概。能混同万物的是什么呢?只有大道,说来变去,总是离不开大道。条条江河归大海嘛,“万派自朝东”,能把自己的心胸变为大海吗?
颂洛甫示疾
饵云钩月钓清津,年老心孤未得鳞。
一曲离骚归去后,汨罗江上独醒人。
品析: 洛甫元安禅师临终公案太长,无须引出,大意为检验其弟子的修为火候。禅师们视传法为生命,故临终时多有此作略。天童正觉禅师这首颂偈,深得其意。
“饵云钩月钓清津,年老心孤未得鳞。”以云为饵,以月为钩,这位“渔翁”可以说在钓“天下”了,但“钓”着没有呢?没有,“年老心孤未得鳞”,与洛甫元安的师祖船子和尚一样,这条“大鱼”是钓不着的。
“一曲离骚归去后,汨罗江上独醒人。”禅宗强调“无法可传,无佛可成”,所谓钓与不钓,如同虚设。这一切都可置之不管,如屈原一样,唱一曲“离骚”,归寂于汨罗江,他是“归去”了,还是“未归去”呢!这一切也无须管他。总之,不论屈原也好,洛甫元安也好,都是汨罗江上的“独醒人”。
颂长沙答秀才问
黄鹤楼前共语时,白萍红蓼对江湄。
衷肠已诉无人会,唯有清风明月知。
品析: 有个秀才看《千佛名经》,问长沙景岑禅师:“百千诸佛,但见其名,不知他们各各居住在哪方国土?还在教化众生没有?”长沙说:“黄鹤楼崔颢题后,你是秀才,在上面题过诗吗?”秀才说:“没有。”长沙说:“那你有空时,也可以题上一首嘛。”禅师们惯于迂回作战,不作正面交锋,不给你谈道理,却从侧面把答案暗示给人,让当事者自去体会,这样的效果比谈玄说妙深刻实在得多。比如问什么是地狱!他不解释,把你臭骂一通,当你火冒三丈时,他才说:“这就是地狱啊!”佛居何国土?是否在教化众生,这不是说得清楚的,只有自己成了佛,教化众生时,才会明白,如同做诗一样啊!
“黄鹤楼前共语时,白萍红蓼对江湄。”如与朋友们一起在黄鹤楼上饮酒品茶,谈古论今,再面对江边的白萍红蓼,这时你还会去寻问黄鹤楼在哪里吗?还会向人请教黄鹤楼上的风光如何吗?
“衷肠已诉无人会,唯有清风明月知”“衷肠已诉”,禅宗的法,祖师们已讲得明明白白,可惜却“无人会”。连在黄鹤楼上饮茶“共语”都“无人会”啊!哪个“会”呢?那江上的清风,天上的明月,他们无心无意,反而“会”得祖师们的那段“衷情”。
这首诗在《全唐诗》中收在吕洞宾真人名下,世所传吕真人之诗,多为扶乩时所出,《全唐诗》编于清康熙年间,此诗为谁所作,遂成疑案。

汾阳善昭(九首)
悟道
一悟大乘空,万境自然通。
圆融三界外,包含六趣中。
失旨终无物,得用有神功。
真个无心道,不是小人宗。
品析:汾阳善昭(945—1023)禅师是北宋临济宗的著名大师,住山西汾州太中寺太子禅院。他上承首山省念,下启慈明楚圆、琅邪慧觉、大愚守芝等一大批著名禅师,为临济宗在北宋中期从河北幅盖全国,取得绝对的优势而奠定基础。他的《语录》传闻天下,而其《颂古百则》,开了“文字禅”的先河。其偈颂题材广泛,又处处在道上行,如这首“悟道”诗,深入浅出,一般人也能领会其中的意趣。
“一悟大乘空,万境自然通。”禅宗明心见性,悟的是什么,悟的就是“大乘空”。佛性、禅心、道,说到底,也就是这个“大乘空”。“空”则无碍,含融万物,通达万境,原不需费丝毫气力,自然而然。
“圆融三界外,包含六趣中。”悟后,人们就知道自己本有的佛性,禅心,圆融无碍,范围超出欲界,色界,无色界这“三界”之外;而欲界内的“六趣”——天人、天魔、人、畜牲,幽冥、地狱, 自然也包容于其中了。
“失旨终无物,得用有神功。”既是“大乘空”,不论得旨、失旨,都是无所得,都是:“终无物”的。虽然“无物”,如果“得用”,必然会有“神功”,这个“神功”就是智慧和自在,若说“神通”,小道而已,不值一谈。
“真个无心道,不是小人宗。”禅宗所悟的是“大乘空”,也就是“无心道”。“无心”,为无我之心,无私之心,是大人君子们的品德。“小人”们,那是围着小智小慧、小我、私我转的,当然就走不上这条道了。
三教颂
夫子有真知,五常是要规。。
百王不能易,千载洽昌时。
老子有丹诀,人间近可师。
去华能守实,此外更无知。
我佛有真眼,照尽世间疑。
三千大千界,一念能总知。
三教鼎三足,无令缺一物。
推穷因果门,究竟不如佛。
品析:唐代以来,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渐盛,到宋代就已成定论,大家彼此再没有什么多说的了。和平共处嘛,相互尊重嘛,只有协调均衡,才能共同发展。所以就成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局面,历史证明着这一切。虽然三教都唱三教合一的调子,但自己总是感到比其它两家好一些,这也是常情。汾阳禅师这个“三教颂”,抓住了三教的根本和特点,对理解三教的同异也是有所帮助的。
“夫子有真知,五常是要矩。百王不能易,千载洽昌时。”儒家孔夫子,的确是有“真知”,有真理的圣人。儒家的“要规”、主旨,就是人世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这“五常”,常是纲常,是人类社会得以成立的根本准则。如果人类社会到了君不象君,(君为最高领导),臣不象臣(臣为国家公务员),父不像父,子不像子,丈夫不像丈夫,妻子不像妻子,那么一切都乱套了,人就与动物差不多了。这“五常”的准则,“百王”——无论历史怎么演变、政权如何更变,都是不可能把它改变的。人类的文明,人类的繁荣,千秋万载,都是靠着这“五常”来维系和协调的啊!
“老子有丹诀,人间近(尽)可师,去华能守实,此外更无知。”老子是道教之祖,一部道德经,外王内道,并非无治世之学。不过汉唐以来,有关帝王治世的部分,被儒家吸取过去。道家演化成宗教性的道教。既是宗教,以出世为主,对于治世的那部分,就奉送给了儒家,自己一心一意修出世之道,其要点在一个“丹”字。“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所讲的“深根、固砥、长生、久视之道”,在道教中以“丹”的形式得到了充实和发展。唐末五代北宋,是道教内丹道派鼎盛之时,有丹则可飞升,羽化而登仙。长生不死,神通变化,再加上超人世的富贵温柔,谁不仰慕,所以“人间尽可师”,大家都可以去学。丹诀的要点是“去华(花)守实”,把生命中那花俏的、变化的东西去掉,只守护那稳定的,不变的生命根基。这一层关系把握住了,纯熟了,那“金丹”也就,有了。当然,老子还有“弃圣绝知”,以“无知”为目的的上层境界——禅宗就禀承了这一点,只不过“密而不宣”不公开罢了。
“我佛有真眼,照尽世间疑。三千大千界,一念能总知。”三教是各有所长,当然佛教的眼界气量要宏大多了。佛法有“真眼”,见道就有“一切智”,“根本智”,可以穷尽世界的一切疑难,是认识的最高峰。另外,佛法还有一切种智,大圆镜智。在当下一念之中,可以照遍三千大千世界。这样的认识规模,儒家和道家是自叹不如的。
“三教鼎三足,无令缺一物。推穷因果门,究竟不如佛。”三教如三足之鼎,不可缺一,缺一足,这个鼎——人类社会就会坍塌。这是古代中国人公认的道理。不过,要穷尽人生宇宙间无穷无尽的“因果”,这样的法门,只有佛教才具备,而儒道二家,当然是“自愧弗如”了。
秋夜
秋天静,僧寂寞。
夜更长,心寥廓。
谛思人不识,审细何依托。
不见有纤毫,应物随机作。
人问是何宗? 同道鸣金铎。
品析:汾阳善昭禅师在当时被誉为“河东狮子”,威震丛林,其棒喝偈唱,均雄浑刚健。而这首“秋夜”,却清新细腻,耐人细品。
“秋天静,僧寂寞。”秋日肃杀,万物凋零,春夏间的繁华喧闹,被几阵秋风扫尽,天地间似乎忽然静了许多。僧人们“坐夏”忙了一季,一到秋天无事之际,也感到几分寂寞。“夜更长,心寥廓”,无事正好坐禅。冬至后日长夜短,夏至后日短夜长,秋天的夜,是一日长于一日,这时坐禅,不寒不热,正好用功,心境也越来越宁静宽阔了。
“谛思人不识,审细何依托?”禅宗坐禅,是“思量个不思量的”“非思量”,这样的“谛思”默照,当然外人是不知其然的。在“谛思”之中,“审”——省的作用和力量绵绵细细,这个力量是从那儿来的呢?
“不见有纤毫,应物随机作。”在秋夜的“谛思”中,“思”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纤一毫的东西也没有。用《周易》的话说是“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但紧接着是“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汾阳禅师这里正是这样的境界火候。一方面“不见有纤毫”——无思无为。另一方面“应物随机作”——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可以神应万物了。
“人问是何宗,同道鸣金铎”,如果有人问这样的境界是从哪儿来的,目的和方法是什么? 我无言可答,但我的同伴们会在旁边摇起“金铎”——金铃,铃声会回答你这一切的,但你懂吗?
坐禅
闭户疏慵叟,为僧乐坐禅,
一心无杂念,万行自通玄。
月印秋江静,灯明草含鲜。
几人能到此,到此几能甄?
品析:坐禅到底是什么境象呢?有念还是无念呢?社会上众多学佛的对此常迷惑不解,汾阳禅师这首咏“坐禅”的诗,正好告诉人们其中的情境。
“闭门疏慵叟,为僧乐坐禅。”这是一个闭门不出,疏懒成性的糟老头,他出家当了和尚,又是大禅师,一辈子百事不做,就喜欢坐禅。
“一心无杂念,万行自通玄。”坐禅之时,的确是心无杂念,唯有那明明历历一团光辉。在这里是一重玄关,万事万行都在此出入,人们知道吗。若有杂念,这玄关之门就关闭了,万事万行就不得出入了。
“月映秋江静,灯明草含鲜。”说无杂念,可心中又明朗得很,外面的境物也历历在目,没有遗漏。远处,“月映秋江静”这是窗外的境,在其坐禅的观照之下;近处,“灯明草含鲜”,这是室内的境,也在其坐禅的观照之下——但仅是观照,并无杂念,许多人在这上面是分不开的。
“几人能到此,到此几能甄。”坐禅的境界其实很平常,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只要你把那个心思放下就行了,放下就可以进入。但人们就是放不下那个心思,坐在那里心中老是东蹦西蹦,没有那种“闲门疏慵”的状态,怎么进入得了呢?的确,世上放得下,丢得开的人不多,所以是没有“几人能到此”。但是,如果能“到此”一游,就能甄别出这些境界是真是伪,是高是低了。

行脚僧
五湖四海尽曾游,
自在纵横不系舟。
今日忽因屏上看,
人人总持用机筹。
品析:这是汾阳禅师在“行脚僧”画屏上所题的一首偈颂,并表达了自己的观感。
“五湖四海尽曾游,自在纵横不系舟。”行脚的僧人是“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虽是行尽五湖四海,三山五岳,名山大川,却不是今天乘机乘船去观光旅游,而是一双烂草鞋,甚至是赤着一双脚走出来的。风飡露宿,这样的“行脚”,除少数西方的“自然探险家”有此雅兴,众多的旅游者是不敢问津的。虽是风飡露宿,这样的“行脚”,辛苦之至,在精神上却是“自在纵横”,洒脱得很。苏东坡遭贬迁,曾有“身如不系之舟”之叹,这是身不由已,不自在的悲叹。而行脚僧也如“不系舟”,但却是自己当家作主,“自在纵横”的,与苏东坡之叹完全不同。
“今日忽因屏上看,人人总持用机筹。”汾阳禅师当年也曾“行脚”过,不过不是“专业”的,对“行脚”也很向往。但因“住持事繁”,脱不了身。今天在画屏上看见这“行脚僧图”,不免心中感叹。人们为什么达不到“纵横自在”的无碍境界呢?那是因为心中的“机筹”——机关算计大多,并且执著不放——“总持”嘛,心中不空,怎么能达到“纵横自在”呢?

示众偈
春雨与春云,资生万物新。
青苍山点点,碧绿草匀匀。
雨霁长空静,云收一色真。
报言修道者,何物更堪陈。
品析:这首偈颂,以春云春雨为喻,向人们开示了用功之道和心地法门。《周易•坤卦》说:“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光弘大,品物咸亨。”但是,坤的这种“德合无疆”的功能,是离不开乾卦的“云行雨施”的。 “云行雨施”于乾坤之间,才能有“品物流行”之效。所以是“春雨与春云,资生万物新”。人的精神,也应时时有春雨春云,方不枯寂。
“青苍山点点,碧绿草匀匀”,在朦胧的春云春雨中,远处山中的树,青青苍苍,如被染过,在太行山的赤壁上显得斑斑点点。近处的草,葱葱郁郁,如被梳理过,在平野上显得是那样柔和匀匀。
“雨霁长空静,云收一色真。”就在这云雨交替,山野葱郁之间,人们看到“长空静”,“一色真”的境象了吗?人们心中需要有如春云春雨这样的祥和之气,但也必须在“静”与“真”的心境中才能得以受用的啊!
“报言修道者,何物更堪陈”,以上的境象,对照自己的禅心比较一下,琢磨一下,各位修道的朋友们,你们认为,哪个方面更可贵呢?禅心之用,应放在哪里呢?
书怀(附一首)
寄迹五湖外,萍逢四海间。
凤栖桐树隐,鹤憩古松闲。
雨润香楼渍,莓苔怪石斑。
吉祥天献草,方称老愚顽。
品析:汾阳禅师的这首“书怀”,的确在众多的禅师中难得一见。真话难闻啊!特别是见道的高僧,被人们视为肉身菩萨,其内心世界,人们哪里看得见!当然,这首“书怀”,也没有什么隐私,一样地舒发了自己逸悦的禅心,不过总有点特别的滋味。
“寄迹五湖外,萍逢四海间。”陶朱公功成身退,携西施而泛五湖,被人们称为“美之至也。”而禅师是出家之人,当然不会“泛舟五湖”,更没有西施相伴,而是形迹在“五湖”之外的禅院中。虽在“五湖外”,但却接待着行如萍踪浪迹的四海参学者。
“凤栖桐树隐,鹤憩古松闲”,庄子说,凤凰非甘露不饮,非梧桐不栖,以喻志行高尚之士。有人迹之处,是看不到凤凰的,所以只要有凤凰栖歇的梧桐,必然处于“隐”地、人们所不知之处。白鹤仙风道骨,十足的出世飘逸的形相,它所栖息的古松,也因它的光临而显得格外悠闲。这里,汾阳禅师借凤鹤桐松自喻。对自己的心境和环境皆有自得之意。这对“西河狮子”而言并不为过,汾阳禅师完全可以如此自喻。
“雨润香楼渍,莓苔怪石斑。”寺庙内有些建筑是用檀香木建成的。俗称“香楼”,长年累月经风雨的浸蚀,也刻划出不少雨渍。而寺庙内布置的假山怪石,也因莓苔的浸染,而显得斑斑点点——汾阳禅师在这里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禅心上是否也留下相应的“斑渍”呢?
“吉祥天献草,方称老愚顽。”汾阳禅师的修行的确出神入化,曾经有一“异比丘”——印度有神通的僧人对他说:“你道场中有六位菩萨,你应早日成就他们。”说完就不见了。汾阳禅师一首偈子记载了此事:
胡僧金锡光,为法到汾阳。
六人成大器,劝请为敷扬。
果然,他的弟子慈明楚圆,琅邪慧觉,大愚守芝、石霜法永、法华全举、芭蕉谷泉以后全是丛林领袖。所以,吉禅天宫里的天神们下世来供养汾阳禅师几棵灵芝草又算得了什么稀奇呢!他到老时也是一个“老顽童”,会开玩笑,所以对天人献草一事一笑了之,不置可否。
慈明楚圆(一首,附李遵勗一首)
舟中寄李附马
长江行不尽,帝里到何时?
既得凉风便,休将撸棹施。
品析: 慈明楚圆(98一1039)北宋临济宗著名大师,门下流出杨歧、黄龙两大禅派,临济宗的极盛,实因慈明禅师而起。有关慈明禅师的趣闻极多,方外的且不谈,这首诗偈是他与宋仁宗的姐夫,驸马李遵勗的一段方内方外交谊的佳话,感人至深,千年来广为传诵。
慈明禅师尚在行脚时,就与这位驸马公交好,——这位驸马也是参禅有得的人,是慈明师叔谷隐聪禅师的弟子。在他所见的众多禅师中,没有一位能及慈明的,于是折节相交,相互俱感欢洽,经常聚会或书信往来。这样交往二十余年后,慈明禅师早已在湖南潭州石霜住持。这位李驸马长住开封府,年老病危,寄书给慈明,希望临终前得以一会。慈明眷顾友情,在潭州坐船,顺湘江,入长江,在杨州北上运河,在泗州又西渡汴河,辗转数千里,满身风霜赶到开封。这首诗偈,就是他在长江的行程中所作。
“长江行不尽,帝里到何时?”慈明与李友相见的心情是迫切的,虽是长江下水之船,仍感迟缓,以至有“行不尽”之叹。帝里——开封汴京,与湖南潭州——长沙相隔是如此遥远,真不知几时才能赶到,与老友相会。
“既得凉风便,休将橹棹施。”这样的事情急不得,好在天有助缘,这时西风正紧,船帆高扬,何须再摇橹施棹。这里是安慰李驸马,生死有命,任其自然,不可妄施分外之力。
也是他们有缘,加之李驸马修行有得,居然把慈明禅师等来了,并一起住了一个多月,天天相与论道。最后一天,李驸马画了一个圆相,又作偈请慈明禅师指示:
世界无依,山河匪碍。
大海微尘,须弥纳芥。
拈起幞头,解下腰带。
若觅死生,问取皮袋。
这首偈子的大意是:在佛性禅心之中,世界与山河大地都是空,既不可依靠,也说不上障碍。大海不过如小小的微尘,而那小小的芥子也可以容纳巨大的须弥山。禅心佛性在其中不来不去,又挂念什么呢?所以我快离开这个世界时,掉冠解带,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什么是生死呢?以后问问这具死尸一样的“皮袋”吧。慈明禅师点了点头,相互又鼓励了一些话,最后慈明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到无佛之处去成佛吧!”李驸马这时才“泊然而逝”。
对李驸马的去世,慈明极其悲痛,于一年后圆寂,去追他那位知己去了。这种敢来敢去,敢恨敢爱的风范,在众多的禅师中是极少见到的——还未看破红尘么!
黄龙慧南(四首附一首)
寄南岳芭蕉庵主(附芭蕉致慈明一首)
一别灵源又一春,欲期再会更无因。
吾师有种芭蕉诀,慎莫传持取次人。
品析:黄龙慧南(1002—1069)禅师,慈明楚圆禅师弟子,是临济——黄龙禅派的创始人。南岳芭蕉庵主是大道谷泉禅师,慈明楚圆的师兄,黄龙慧南的师叔。
“一别灵源又一春,欲期相会更无因。”“灵源”即南昌黄龙山灵源禅院。大道谷泉禅师是丛林中的异人,平生只与慈明交好,对慈明禅师的弟子也常关照,故也曾到黄龙灵源与慧南禅师有所交往。对黄龙慧南而言与这老一辈交往收益极大,但这位“芭蕉庵主”,行踪诡密,如神龙不见首尾,一别之后,自不知何时方有缘相会了。
“吾师有种芭蕉诀,慎莫传持取次人。”大道谷泉禅师得法于汾阳禅师,又与慈明交好,其禅修功夫是极高的。但他有怪性子,就是自己没有带徒弟的雅兴,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黄龙慧南对这位师叔是尊敬的,但关心又多于尊敬,这里正话反说,一方面推崇师叔禅修高,有“种芭蕉之诀”,另一方面要他慎选传人,实际上是敦促这位师叔.早收弟子,早得传人。不过这位芭蕉庵主如同“老顽童”,终身终世也没有收传法弟子——灯录里的确没有记载。
这里,顺便看一看这位被丛林称之为“泉大道”的诗偈,了解一下这位“异人”。
寄慈明
相别而今又半年,不知谁共对谈禅。
一般秀色湘山里,汝自匡徒我自眠。
品析:这位大道谷泉禅师,在汾阳善昭那里得法后不住寺庙,而是“放荡湖湘”,平生只与慈明交好,并不时去探望。
“相别而今又半年,不知谁共对谈禅”他与慈明禅师分手不过半年,心里又想师兄了。他平常罕逢对手,只有慈明才能与他“华山论剑”,所以分别之后,连谈禅的人也找不到。当然,慈明禅师那里也不容易找一个对等的朋友谈禅。
“一般秀色湘山里,汝自匡徒我自眠。”这里,这位“庵主”的风格就显露出来了。不论石霜山和南岳衡山,总之都在湖南,都叫“湘山”,而且南北相距不过一两百里。湘山灵秀,天下闻名,两人均得山水之利。不过,两人走的路却截然不同。同是著名的禅师,慈明的心血是用在“匡徒”——教育弟子们去了,以至劳累,年仅五十四岁告终。而这位“庵主”,精力却用在睡觉上,无怪能得高寿,活了九十二岁,在宋仁宗嘉祐年间(1056一1064)才去世。他是被收入《神僧传》的人物,其故事就免谈了。
退院别庐山
十年庐岳僧,一旦出岩层。
旧友临江别,孤舟带鹤登。
水流随岸曲,帆势任风腾。
去住本无著,禅家绝爱憎。
品析:在十方丛林里没有“终身制”,住持大和尚一任不过三五年。若德风高卓,僧众心服,则可共推再任。一般著名的禅师,一生先后都会住持好几座寺庙。这里任期一满就得“退院”下任。其它地方迎请时,又到那里“入院”,再任住持——方丈大和尚。
“十年庐岳僧,一旦出岩层。”黄龙慧南禅师在庐山归宗寺当了两任,共十年的住持,这次任满,该“退院”让贤了。离开这风景秀美的庐山,心中难免不舍,出语也较灰色,“一旦出岩层”,到哪里去呢?
“旧友临江别,孤舟带鹤登。”魏晋时曾有“圣人有情无情”的辩论,著名玄学家王弼是主张“圣人有情”的,他说:“圣人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是圣人之所以有情者,应于物而无累于物也。”世间圣人是如此,那么出世的高僧们又有情无情呢?这就看各取所需了,至少慈明、慧南二位大师是有情的。慈明与李驸马之情,前面已经介绍。这里慧南“退院”,他的朋友都到九江的“临江亭”去为他送行。而他也仙风道骨,一付出世脱俗之貌,“携鹤登舟”。
“水流随岸曲,帆势任风腾。”离开庐山,慧南禅师下一任是往江西筠州的黄檗山。穿鄱阳,入赣江,出蜀水,到高安。丘陵地带,江水弯曲,且是上水。好在风帆高扬,舟行不迟。
“去住本无著,禅家绝爱憎。”见道的高僧,自然是去住不挂在心上,爱憎之意更不能有丝毫的闪念。尽管十年庐山,感情已深,但随缘去来,无可留恋。
酬泐潭月长老惠草鞋
当年西祖曾留下,今日蒙师特惠来。
睹物思人孰知我? 月明著上妙高台。
品析:泐潭即南昌泐潭禅院,月长老即晓月禅师,为黄龙慧南法门的叔伯师兄弟。丛林长老之间,彼此相互赠与一些物件,以联系情感是常事,共同在红尘中传授佛法,这是他们认同的目的。宋朝文治兴隆,除极下层外,几乎大多人都会诗文。出家人也有事无事,以诗作为传达信息,交流情谊,乃至说法、传法的手段。
“当年西祖曾留下,今日蒙师特惠来”。达摩祖师“只履西归”,带走了一只草鞋,但也留下了一只。这里,黄龙慧南借题发挥,把小小的草鞋,联系到了达摩的无上禅法,可以说咏得好,咏得奇!晓月禅师的这份“草鞋情”可重得很啊!
“睹物思人孰知我?月明著上妙高台。”黄龙慧南禅师很重情义,见到草鞋,当然会想到赠送的晓月禅师,大家是方外的知己啊!对于这双珍贵的草鞋,平常不会轻易穿的,一但明月当空之时,才会穿着它登上“妙高峰”上的“妙高台”。禅心极处为“妙高峰”,黄龙禅师对这双草鞋的诗偈,可以说是破“吉尼斯”纪录了。
颂云门北斗藏身句
天上有星皆拱北,人间无水不朝东。
时人欲识藏身病,拈取簸箕别处舂。
品析:“北斗里藏身”,是云门禅师当年对“如何是透法身句?”的回答,百余年间在丛林中广为传诵。“透法身”,是佛教修行的高级阶段,佛教认为,见道开悟后得“根本智”,也就是见法身了。法身非报身——肉身,这可是与宇宙同量的精神本体。云门禅师回答的意思是,法身现现成成存在于自己的禅心之中,何须去“透”,本来就涵盖宇宙,又何须到北斗的某个角落里去躲藏呢!
“天上有星皆拱北,人间无水不朝东”,因地球南北轴自转,北极星恰好在这轴线的顶端,所以人们在地球上看群星,似乎都是围绕着北极星在转,一年三百六十五度,恰好一周天。中国地势西高东低,故众多的江河,都是自西东流入海。这里隐喻人所知所见的一切万法,无不因佛性禅心而起,无不心中流出,又回归于此。
“时人若识藏身病,拈取簸箕别处舂”,“北斗星藏身”是禅病的一种,船子和尚说:“直须藏身之处无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若还须“藏身”,本身就是修行未纯熟的现象。知道了这种病,就应吃药——继续用功。换了张药单子,到另一个药房去舂药、制药吧!
真净克文(十五首)
寄苏子由
遍因访祖参禅后,拙直寻常见爱稀。
有道却从人事得,无心应与世情违。
时光易变惊谁老?真趣难穷自觉微。
尤荷多才深此意,喧哗声里共忘机。
品析:真净克文禅师(1025—1102)是黄龙慧南禅师的杰出弟子之一,在他住持江西筠州洞山道场时,苏辙贬迁至此,由此产生了一段感人的方内方外因缘,这首诗和后面一首,充分地表现出他们间的情谊。
苏家两兄弟,虽文名满天下,但仕途多蹇,累遭贬迁,失意之时,极留心于佛道。“遍因访祖参禅后,拙直寻常见爱稀”,参禅之后,返本归朴,苏辙人品更显得坦诚、直率、不加修饰,但却高出世俗间客套式的推重。大道不离世间事,但也不等于世间的人情世故,所以是“有道却从人世得,无心应与世情违。”能从中自然地步入大道,所得到的境界就不是不问世事的那些修行者所能达到的了。这里的“真趣”是无穷的,但能从中得到“自觉”的人并不多。最后,真净禅师特别推重苏辙能从多才的负担中走出来,并通达了大道的“深意”,并在喧哗尘世中“忘机”的那种难得的慧力和功夫。
寄绩溪子由
达人居处乐,谁谓绩溪荒?
但得云山在,从教尘世忙。
文章三父子,德行两贤良。
却恐新天子,无容老石房。
品析:宋神宗驾崩,宋哲宗即位,大赦天下,苏氏兄弟曾一度起用,真净禅师在苏辙起用前,写了这首诗送他,关切之情,胜过父执。
“达人居处乐,谁谓绩溪荒。”苏辙曾一度在绩溪当一名七品县令。绩溪是安徽荒僻地,但有苏子由这样的达人居住,这荒僻之地一时也礼乐宴然,成了文化之邦了。
“但得云山在,从教尘世忙。”真净禅师推重苏氏兄弟的道德文章,以“云山”相许。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固穷,日后不会没有济世机缘的,恐怕到时还“忙”得很哩!
“文章三父子,德行两贤良”,三苏之名,盛誉天下,品评之高,无过于真净禅师这两句,以后竟成了三苏的定论和口碑。
“却恐新天子,无穷老石房。”国家需要才德兼备之士,恐怕新即位的天子,不会让你老于山岩吧!
和仙上人秋夜对月
香残火冷漏将沉,孤坐寥寥对碧岑。
万井共当门有月,几人同在道无心。
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泄幽岩夜夜琴。
为报参玄诸子道,西来消息好追寻。
品析:参禅者在明确了方向之后,重要的是要守候“消息”,这是急不得,怠不得的。明心见性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所以应如猫捉老鼠一样有极大的耐心。真净禅师这首诗,就是告诉人们如何去捕捉禅机,而且这首诗本身也极为幽沁,使人如临其境,其中的禅机可以说是呼之欲出了。
“香残火冷漏将沉,孤坐寥寥对碧岑。”在香残烛尽的深夜,禅师独自一人,默然坐在禅房里,面对着窗外那里黛色沉寂的青山。
“万井共当门有月,几人同在道无心。”月亮升起来了,照临着千家万户,有几人能无心于事,无事于心,将全部身心,沉浸于大道之中,如同天上的月亮一样吗?
“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池幽岩夜夜琴。”寺庙的园林内,那高大的松、柏、楠、樟等林木,每当风吹过时,枝叶摇曳,如同雨声,大风如大雨,小风如小雨。而幽岩上那涓细的泉水,在夜深沉寂之时,那畅快的韵流,如同高人在抚琴,演奏“高山流水”。
“为报参玄诸子道,西来消息好追寻。”众多参禅未悟的弟子们,你们天天都面对着这样的情境,但你们。留心到了吗?这一切都是有“祖师西来意”的啊!里面的“消息”无时无刻都在你们身边,为什么不去“追寻”,不去把握呢?
送僧游南岳
住亦无求去亦闲,飘然到处是家山。
偶栖龙峤重岩寺又忆融峰绝顶关。
禅性谁同秋月皎?吟情自得古风还。
平生聚散三回也,知向何时更会颜?
品析:这是一首送别诗,描述了他们三聚三别的情境。古来有山林气的士大夫不少,但其生活的根底仍然是士大夫的生活,其精神、心理仍然是以儒家精神为主体。而禅师们则是彻底的山林气,没有士大夫们的那根富贵“尾巴”。所以他们描写的是自己的真实生活,不像士大夫们多为情怀向往式的舒发。
“住亦无求去亦闲,飘然到处是家山。”僧人,特别是行脚的僧人,更不用说见道的禅师,他们的行迹大多是这样,他们的心胸也大多是这样。不来不去,不起不住嘛,走到哪里,不外是自己和自己的心打交道,自己可是背着这百多斤的“庙子”云游天下的啊!所以哪里又不是自己的“家山”呢?
“偶栖龙峤重岩寺,又忆融峰绝顶关。”他们曾在龙峤重岩寺相识,又同游南岳祝融峰。这次这位僧人在洞山小住后又将游南岳,这三次聚散的情境尚历历在目。
“禅性谁同秋月皎,吟情自得古风还。”真净禅师和他这位道友都是过来人,他们的“禅性”、禅心、如同秋月般的皎洁,彼此间的诗歌唱和,当然是大得“古风”。
“平生聚散三回也,知向何时更会颜。”人生无常,聚散随缘。他们三次聚会,又三次分手,以后呢?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欢聚一堂,吟诗品茶,谈禅说妙呢?
写怀寄五峰长老
此寄欲抛抛未得,长思来伴老嵩丘。
道因无念殊途会,人到有年诸事休。
闲径草深方禁足,碧林蝉叫又惊秋。
世情追逐何时尽,览镜哪堪更白头。
品析:这首寄给江西五峰山用机禅师的诗,写得相当深沉,透露出禅师中难以窥见的一种复杂心情。按理说,明心见性的大禅师是不应该有这样的情态,其中的隐情,就不得而知了。也可能是真净禅师对名声太大,应酬太多的一种反省吧!
“此寄欲抛抛未得,长思来伴老嵩丘。”这一首诗早就写好了,真净禅师觉得不妥,想把它丢了,但终于没有丢,还是寄出去了。其中就是要让五峰用机禅师了解自己的衷情,早一点相聚做伴,以“老嵩丘”。
“道因无念殊途会,人到有年诸事休。”学道之人,殊途同归于“无念”,真净禅师当然保持着这种自信。但另一方面,自己老了,对许多事情感到力不从心,以至有“诸事休”的感慨。
“闲径草深方禁足,碧林蝉叫又惊秋。”“闲径”,没有人走,长久草深,虫蛇伏蛰,就更不能随意涉足,以遭不测,这里不知有何隐情。“惊秋”,再一次自叹年老。
“世情追逐何时尽,览镜那堪更白头。”真净禅师得王安石的尊崇,神宗皇帝的赐封,名重天下,方内方外往来交结的人太多了,盛极必衰,里面隐伏着不少危机,真净禅师随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但又欲退不得,无可奈何。面对满头的白发,不觉反复感叹欷嘘。
和饶守周开祖见赠
休话东西北与南,群生佛性妙相参。
诗书未必无夫子,道德何妨有老聃。
不二灵源谁共觅?以三真教自殊探。
山间老也为遗物,多谢通人顾草庵。
品析:饶守即饶州太守,今江西波阳。这一首诗,一面谈佛与众生平等,另一面又谈三教同源。宋以来,儒释道三教合流的趋势更加明显,儒道二家排佛的情绪有所减弱,而佛教在融合儒道方面也愈加成熟。所以禅师们认为,不论三教有多大的区别,人们若能在一家中深入,最终都会在“不二灵源”上碰头,并汇归于一处。
再游永固院
悠悠尘世外,居者少关心。
是事有迁谢,斯门无古今。
乾坤同永久,山水共幽深。
我愧重来此,诸方懒去寻。
品析:“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古代中国士大夫们对有限人生和无穷宇宙矛盾所常常发出的幽叹。对禅师们而言,这种幽叹是多余的,因为人们的佛性是“不生不灭”的,是与天地同寿,日月同明的,所以是“斯门无古今。”真净禅师为八方所迎请,也多次游方,大概也感到是一种“迁谢”吧。所以发出了“我愧重来此”——尚须站稳“不来不去,不起不住”的立场。所以下定决心,今后再不被动或主动地挪步了——“诸方懒去寻”。诸方——各路诸侯宋以来含义已转变为各地寺庙、丛林了。
游桃源赠刘君实
宛若神仙府,疑无世俗风。
人家山色里,门径水声中。
柳绵共重杨,桃花相映红。
烟光正和暖,游乐意何穷。
品析:出家修行,最忌落入“死寂顽空”之中,因为真正的禅,是生机勃勃的。这里,真净禅师一反世俗人入山朝寺的风尚,以出家大和尚的身份,到“农家”作客,并且兴致盎然。桃源,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后,成了“名胜古迹”,不仅官宦人家要来观光、建墅,也激起了不少禅师的游兴。这一首诗,通过对桃源秀丽宁静春光的描述,从侧面衬托出真净禅师胸中的春意——禅是活的、暖的,不是僵的、冷的。
清凉轩
夏间逃暑处,轩户对岩阿。
溪水漱无尽,竹风来更多。
百骸烦既谢,诸祖意如何?
坐久闻鱼戏,时时动绿波。
品析:古代文人士大夫,对自己的居所、爱物,题咏极多,如唐代刘禹锡《陋室铭》一类清新可人的也不少。禅师们文采出众的,如真净禅师的这首题咏,也是一流的。熟悉唐诗的朋友可拿这首诗和王维相类的诗作一番比较,想来也是饶有趣味的。古代诗论不少,对禅师们的诗也多有评议,但所涉之面太狭,大多所入未必深刻,难处在于某些诗论的作者未必能达到禅的境界,也没有真正的禅生活背境,自然就会在切实地评价禅诗上留下空白和不到之处。
这首诗,提醒人们在暑热的烦躁中一获清凉,当细参祖师之意。在观看“鱼戏”之时,不妨回思一下庄子观鱼的故事,“时时动绿波”——此时心意如何呢?
送周道士
归去灵溪观,匡庐碧嶂深。
涧松多偃盖,岩溜尽鸣琴。
不死徒餐药,长生可炼心,
他年若有道,飞锡一相寻。
品析:中国的佛道二教,多少代以来都是水火难容的,僧人与道士间常常是侧目而过。唐末以来,此风渐转,到宋代,佛道二家大体能和平共处,而僧人与道士的关系也不乏笃厚者,此即一例。
道士饵药炼丹,以求长生不老;禅师明心见性,以期顿悟成佛,两者在修道的方法上大相径庭,但真净禅师在这里作了沟通。周道士辞别真净禅师回庐山灵溪观,真净禅师眷顾这位老友,特别指出了“长生可炼心”这一关棙,一反过去佛教对“长生不老”的批评,使两者能得以靠近。
“他年若有道,飞锡一相寻”,不论周道士炼药成道,还是炼心成道,真净禅师都会携锡相会的。这是对朋友的希望和鼓励,没有半点讥讽之意。而“涧松多偃盖,岩溜尽鸣琴”是众多题咏庐山的诗中少见的传神之笔。

大宁山堂
禅家自能静,住处是深山。
门外事虽扰,座中人亦闲。
渔歌闻别浦,雁阵下前湾。
即此非他物,何妨洪府间。
品析:大宁山堂即大宁寺,在洪州(今南昌市)城闹市区内。
俗话说,静中能静,不算本事。闹中能静,方显功夫。禅家自能静,住处是深山。”这是何等的气概,何等的功夫啊!已达到了任运不动;物不能扰的境界。无怪天天面对“门外事虽扰”,却轻松地保持着“座中人亦闲”的潇洒。
有了这样的功夫,才能把闹市中的嘈杂化为“渔歌闻别浦,雁阵下前湾”的闲逸。而这一切,又是“即此非他物”——动静是这个心,能动能静的这个心,内内外外,一切一切,全都是这个心啊!在洪州府的闹市中又有什么妨碍呢!
留题佚老庵
劳生唯有僧无事,若悟真乘老更闲。
三径园林禅性在,一庵风月道心还。
旁栏碧涧长来水,隔岸青岑不买山。
却顾辟情尘土里,名牵利役自忘艰。
品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何况富贵功名。但人间毕竟不是天堂,永远是名利少而人众多,于是演出了一幕幕“炒名炒利”的悲喜剧。高僧们出世修行,面对红尘如同隔岸观火,当然不会涉足名利场。当然,他们的“禅性”、“道心”,不知胜过世间名利多少万倍,既乐于此,岂屑于彼哉!人有私心,故恨万物不归于我;人无私心,则万物莫不属我。天地日月,山川湖海, 岂是用钱买得来的,但又何须用钱去买呢?这是非常明白的道理,怎么人们老是不懂呢?好好看真净禅师这首诗吧,这是应该神会的启示啊!
宿彬上人房
人事少相干,亦由居处偏。
不随流过日,常得自安禅。
野色郊原接,鸡声市井连。
此身仍老矣,风暖杏花天。

品析:老庄讲“无为”、“心斋”,儒家讲“诚敬”、“廉耻”,都是以一心安定为前提。禅师谈禅,动亦禅,静亦禅,而且是动中不动,静中不静。这样的境界,不为外境干扰,也不为人事干扰,自然不会“随流”过日子了,当然就是自安于禅了。
参禅习禅的居所,不论在市井,在山林,只要入进禅悦之中,自然总有那么一种幽趣,人事既少,居处也自然显得“偏”了。“野色”与“鸡声”,“郊原”与“市井”在这里因主人的超然,也显得彼此“少相干”了。所以,虽然如今人也老了,但禅心却是暖的,如同这春风沐浴中的“杏花天”……
寂轩
本来心自寂,不必更论禅。
我欲辞多事,谁来共少缘?
万杉青蔼里,五老碧峰前。
第一幽藏处,庐山小洞天。
品析:禅宗认为,一切众生都有佛性,而且永远是寂净无染的,不会因人修行而得以增,也不会因人堕落而有所减。关键之处,就在于人们当下是否能悟入。所以老禅师们常说,外行人才谈禅论道,过来人是默然无语的。“本来心自寂,不必更论禅”,真净禅师在这里是把话说透了的。
“我欲辞多事,谁采共少缘?”给心性本净的众生说法,岂不是多事?真净禅师却辞不掉这个“多事”,为了接引众生上路,认识到自己这个原本不失的清净心,也不得不随缘谈上一谈。
“万杉青霭里,五老碧峰前”,这次讲禅的场所,就在庐山五老峰的寂轩内,“万杉青霭”,多么幽胜之地啊!
真净禅师的道场虽多次变迁,但基本都是在庐山周围一带,水陆交通都很方便,故常上庐山,题咏不少。“第一幽藏处,庐山小洞天”,这所“寂轩”,真的是仙佛都可居住的胜地了。
仙游观愚溪阁
济用今古流不尽,阁中谁是不言人?
此心若似愚溪水,天下悠悠总任真。
品析:禅诗中往往可以窥见老庄思想与禅师们的精神联系。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是传遍了天下,至今的书画市场也随处可见其墨迹。而真净禅师把“愚”推崇为“济用今古流不尽”的智慧之源,这该作何理解呢?《红楼梦》中所描写的“太虚幻境”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道出了其中的机趣,真假不二,有无不二,智与愚仍然是不二啊!何况老子说“大智若愚”呢!
人们崇尚智术,但往往适得其反,聪明反被聪明误嘛。是非俱因多开口,能知“大言不辩”的,自然高明多了。在这游览仙游观“愚溪阁”的人中,“阁中谁是不言人?”道观里的道士又有言无言呢?
“此心若似愚溪水,天下悠悠总任真。”“愚”的妙用无穷,对天地万物,人间万事,当你细观时,往往得到的是模糊;若把“认真”二字放下,让心“愚”一些,天地人间的万事万物,真情反而会流露出来。有权势的是不易听到真话的,他们耳目所触,往往是下人们给的一个“假”。而对一个无能无为的人,世人是用不着花力气去“假”,给予的反而常是“真”。人间事,古怪啊!
五祖法演(二十九首)
到兴化上堂偈
洞里无云别有天,桃花如锦柳如烟。
仙家不解论冬夏,石烂松枯不记年。
品析:五祖法演(?一1104)是北宋中后期临济——杨歧禅派的著名禅师,先后住持安徽舒州白云山和湖北蕲州五祖寺等处。这是法演禅师应邀到庐山兴化寺说法的一首诗偈,清雅绝尘,境意玄远。
“洞里无云别有天,桃花如锦柳如烟。”出家修道之人远离世间红尘的纷扰,更何况在山深林密的古寺中,那里的确是有与人间所不同的天地——价值观念、生活观念,乃至时间观念都与世人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在这“洞”里似乎永远是春天,那烂漫的桃花、如烟的杨柳,给修行人一种宁静和永恒的生机。
“仙家不解论冬夏,石烂松枯不记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时间对见道之人似乎是凝固了,春夏秋冬的四季运行,也好像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只有“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甚至连这个“现在”都要“空”掉,如那早登仙界的神仙一样,任凭“石烂松枯”。世间的事如梦如幻,能进入这样的“洞”里吗?
元日上堂偈
昨宵年暮夜,今朝是岁旦。
都大寻常日,世人生异见。
不解逐根源,只管寻枝蔓。
新旧只如此,仔细分明看。
若也更商量,秦时铎铄钻。
品析:在古代的丛林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没有“节假日”可休息的。禅师们在大年初一,也照常为僧人说法。地球围着太阳转,原本没有天文历法的,只是人类为了自己的生产生活的需要,制定了相应的历法。但人们往往在历法上画蛇添足,繁衍“枝蔓”。今天的新春佳节,不知铺张到何等的地步了。禅师们认为,要开悟见道,就必须打破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游戏,明白时间的流动不过是“现在”这个心识的表层现象而已。“现在”在人们精神中有两个状态:一是恒定不动、时刻不离的;一是流动的,因而产生过去和未来。但人们只看见流动的“现在”,看不到恒定不动的“现在”,以致陷入无边无际的时空歧路之中迷不知返。“若也更商量,秦时铎铄钻”——不能钻进秦始皇时的车轨迹中出不来了啊!
春日上堂偈
春气乍寒乍暖,春云或卷或舒。
引得韶阳老子,放出针眼里鱼。
品析:“春气乍寒乍暖,春云或卷或舒。”李清照那首《声声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不知倾倒了多少文人墨客,其造句结果脱自于法演禅师。不过法演禅师在这里是借春说禅,毫无半点愁怨之气。春色是“乍寒乍暖”的,春云是“或卷或舒”的,万物都在和煦的春风下复苏了。这里清纯自在,没有半点烟火气。
“引得韶阳老子,放出针眼里鱼。”韶阳老子指的是五代时的云门文偃禅师,他在一次对僧人的答话中说过“针眼里放鱼”。在禅宗的一些公案里,常布下这样的思维陷阱,如一条大牯牛都从窗孔里穿过了,为什么小小的尾巴还过不了呢?“放出针眼里鱼”也是这样的设难。总之是要思维在其中寸步难行,以期达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效果。
当我们陶醉在春光之中时,针眼里的“鱼”早就出来了;当我们对春光问“为什么”时,这条“鱼”就永远过不了这个“针眼”,如果说“鱼”是暗喻人们的精神,而“针眼”暗喻人们的思维,恰当吗?人们的精神不是往往陷在这狭小的“针眼”中出不来吗?
邑中州座偈
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品析:这是一首境趣极高的偈颂,出家人为了躲避万丈红尘,所以步入万仞深山。“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可以说是每位修行者的座右铭。但真正的禅师不是这样,“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在这“拨不开”的红尘中,就是自己的道场啊!所以“一尘一刹”,既是红尘,也是净土。要使自己达到“争秽不二”的境界,该从哪儿入手呢?
颂马祖日面佛、月面佛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
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前著罗衣。
品析:唐代马祖病重时,寺庙的院主来请安,并探询“尊候如何?”马祖回答说:“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寿万劫,月面佛寿一日。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许多人都解不开这个谜。法演禅师这首偈颂,生动地道出了其中的韵味。宋代以来,以“艳诗”入禅已成风气,法演禅师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你看,这位少女对着镜子梳妆打扮,顾影自怜,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总之是自我陶醉了。
“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前著罗衣。”女人爱美乃天性,谁都希望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僧人们修行,与少女们化妆打扮不是一回事吗?成佛就是世界最美的人了。少女们打扮是为了美,僧人们修行是为了成佛,这个心理彼此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一番“语似痴”的诚信,如何能进入下一步呢?这里可以看到法演禅师的慧眼和手段。
时间是间断性和连续性的统一,而且是我们这个“心”的功能之一。若把这个“心”放在时间的连续性中,就是“日面佛”;放在时间的间断性中,就是“月面佛”。这实际上是佛教对生灭法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上堂偈
庭前金菊宿根生,来雁新闻一两声。
昨夜七峰牵老兴,千思万想到天明。
品析:这首诗,若不注明是禅师所作,放在《唐诗三百首》中,其韵味亦不稍让。“庭前金菊宿根生”,是“宿根生”的,当然就不是新栽的了。金菊再发,秋风已到,不是吗?听吧!“来雁新闻一两声”,那第一群秋雁,已越长江南下了。
“昨夜七峰牵老兴,千思万想到天明。”春情秋思,人之常情,但必须知情达意者方能咏唱得妙。禅师的情怀,既与常人异,也与常人同。这个“千思万想”,想的是什么呢?原来是“昨夜七峰牵老兴”,白云山的七峰,是法演禅师多年的“道伴”,是芒鞋拄杖常到之处。但如今人老了,还能如壮年时那样不避崎岖,常来常往吗?
这是一首“上堂偈”,是对参禅者的开示,当然是别有所指。指的什么呢?金菊,雁声、七峰、老兴和那“千思万想”的情怀,人们能在这“见、闻、觉、知”中悟到背后还有什么东西吗?
因斋上堂偈
不寒不暖喜春游,士女倾心结预修。
自觉一生如梦幻,始知百岁类浮沤。
子规啼处真消息,芍药开时野兴幽。
此个门风谁会得,等闲白却少年头。
品析:禅师们的诗偈真是太多了,真是比那些职业诗人的还多。女信士们供一堂斋饭,老和尚也有诗偈应酬,而且作得这么好。
“不寒不暖喜春游,士女倾心结预修。”春二三月,不寒不暖,草幽花香,乾坤中生机盎然。人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相与举家出动,或结伴同游,共同欣赏这大自然最美丽的风光。而士女们来寺庙烧香拜佛供斋,是为自己修福:择婚姻、求子女、保平安、祈富贵,老的当然求来生之福或祈转男身了。
“自觉一生如梦幻,始知百岁类浮沤。”面对这一切,老和尚却以“梦幻”、“浮沤”之类来警省世人。人生百岁,迅如弹指,除了祈福修福,趋吉避凶,还指望什么呢?
“子规啼处真消息,芍药开时野兴幽。”是的,参禅悟道,是必须得个“真消息”的,那“子规啼处”,“芍药枝头”不是流露着这个“真消息”吗?如能从中领悟,那比通达经论还要实在深刻,这里的幽幽“野兴”,参禅者能够进入吗?
“此个门风谁会得,等闲白却少年头。”“触类旁通,因缘而悟”是禅宗所强调的,不从思维分别而得到的体悟,这是禅宗的秘密法门,最容易进入,又极难进入,它要求人们用自己全部的精神投入,来把握、来体会,但却容不得思维分别把这一切“相似化”了。所以这个“门风”是极难“会”的,参禅者必须时时努力,万不可掉以轻心。“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是岳飞《满江红》中的最后一句,法演禅师比岳飞长近四十岁,法演弟子圆悟克勤禅师还是岳飞的“老领导”——宰相李纲的老师。岳飞或许读过这首“上堂偈”吧。
自述真赞
以相取相,都成幻妄。
以真求真,转见不亲。
现成公案,无事不办。
百年三万六千日,翻覆原来是这汉。
品析:“真”,就是当时的画像。现在有了照相机,当然用不着请人画像了。当对着镜子、对着自己的照片,对着自己的“尊容”时,各人心里又有什么“高见”呢?但法演禅师在这里的确有他的“高见”。
“以相取相,都成幻妄。”镜子里的,照片上的是自己吗?不!那只是自己的影子而已,决非活生生的自我。那么这一百多斤的“相”是否是“我”呢?也不尽然,从小到老,从生到死,这“百多斤”不知有多少变化,总之靠不住,是“都成幻妄”。
那么,“以真求真”呢?也不行,那会“转见不亲”。“真”是什么?是“真我”,是无形无相的“真我”。以这个“真我”来寻找这个“真我”,真是抱着娃娃找娃娃了,别人的娃娃决非自己的娃娃啊!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那就是“现成公案”。既不用你去“取”,也不用你去“求”。里面没有“幻妄”,也没有“不亲”。“无事不办”——从生到死,“他”不是与你同在于穿衣吃饭,工作生活的一切事务中吗?
“百年三万六千日,翻覆原来是这汉。”没有别的,百年三万六千日,每天伴随着自己的不是其他,就是自己啊!
元代初,高峰原妙禅师参禅多年不得,人都快疯了。有次上殿做佛事,在壁上看见了五祖法演禅师的画像及这首偈子,居然大悟。可见这首偈子的魅力非凡。
山居
床是柴棚席是茅,枕头葛怛半中凹。
霜天索寞人投宿,睡到平明手脚交。
品析:对常人而言,见道后的禅师生活,精神境界是一个不可知的谜,幽居在深山的生活更是个谜。在这里,法演禅师用白描的方式,向人们作了一番表白。在深山住庵的禅师,生活与守山的老农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那么清淡、贫寒。哪怕是名震天下的法演禅师。
床是柴棚,席是茅草,枕头是葛草。深秋山里霜重,一个老人独宿,冷得手脚缩成一团,“睡到平明手脚交”——就是这样的情景,万不是世人所美化了的那种自在飘逸的生活。
五祖法演禅师在这里现身说法,对破除那些对“见道”的种种迷信和妄念,无疑有极大的好处。道,可是在最平实之处啊!并没有那些神秘的色彩。
自贻
白云堆里古家风,万里霜天月色同。
林下水边人罕到,方知吾道乐无穷。
品析:禅师的生活是清苦的,粗布疏食哪里比得上膏粱肥裘呢?山间茅棚,哪里比得上雕栏画栋呢?但在“白云堆”里生活,又继承了禅宗的“古家风”,情趣自然与常人有别。人人都面对着霜天和月色,能有禅师们这样的情怀吗?“水边林下”,可不是追名逐利之处,自然人迹罕见,但禅师却在这里“长养圣胎,任运过时”。其中无穷的乐趣,是那样的淡雅、悠长,决非蟾宫摘桂那种乐趣可以比拟的。

闻角
幽幽寒角发孤城?十里山头渐杳冥。
一种是声无限意,有堪听有不堪听。
品析:晨钟暮鼓,是寺院里的时刻表,而古代的城市,是以号角的吹动为黄昏关闭城门的讯号。
“幽幽寒角发孤城,十里山头渐杳冥。”舒州城的号角,呜呜地传到了十里外的白云山中,山色与江影,都已杳杳冥冥,天与地渐渐成为一片混沌。只有那号角之声,还在不断地吹鸣。
“一种是声无限意,有堪听有不堪听。”任何一种声音,都可以引起人们无穷的联想。在这里,什么是“堪听”、什么又是“不堪听”的呢?
在极其寂静之时,心里忽然的一“动”是什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无限意”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山中四威仪•行
山中行携篮,采蕨称幽情。
牧童唱罢胡笳曲,子规枝上一声声。
品析:出家高僧对自己的行、住、坐、卧的形象是极其讲究的,因为一方面,这是关系到自我的形象,佛教的形象;同时,又是关系到“教化众生”,以身作则的大事,所以称之为 “四威仪”,法演禅师的这四首诗,生动形象地表现出禅师的那种既平淡、又活泼的精神世界和山居生活。
“山中行携篮,采蕨称幽情。”这样的诗句,若不是出自禅师的手笔,也会给人一种隐士山居的印象。这里没有名利是非,没有喜怒哀乐,只是一幅白描的“春山采蕨图”,再配上“牧童唱罢胡笳曲,子规枝上一声声”这样的情致,更显得生机盎然。看了这样的诗,使人如同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呼唤,我也欲亲入其中,受其沐浴啊!
山中四威仪•住
山中住万叠,千重谁伴侣?
纵使知音特地来,云深必定无寻处。
品析:现代都市人居住的空间极其狭小,以中国人而论,非地位和财富使然,那一套四一套五的房间不知使多少人梦寐以求。但山居的禅师,其“居处”就与都市中人大不一样,“山中住万叠”——有千重山,万叠云,更不用说森林和鸟兽了。“千重谁伴侣?”伴侣尚没有一个,又有谁会来争夺呢?
唐代著名诗人贾岛,曾写下“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动人诗篇。可是在这里,“纵使知音特地来,云深必定无寻处。”贾岛是客,是由外联想到内;而法演禅师恰恰相反,他是主人,是由内联想到外……
山中四威仪•坐
山中坐月夜,霜天寒雁过。
炉灰拨尽未成眠,报晓灵禽清耳朵。
品析:禅师自然要坐禅,并常常以坐代卧,日日都坐,四时都坐,不过这里所描写的只是“秋坐”。
秋高气爽,星月皎洁,太虚澄彻。此时山间默坐,是心灵与宇宙交流的最佳时刻——无论对“内”宇宙或“外”宇宙。愿人们能从中品出滋味,得到好处。
法演禅师是过来人,他的“坐”当然不会如同那些初入门的,或正努力用功的——那一种“坐”他早就毕业了,早就是导师了。他现在的“坐”,是在月夜、是在烤火,是在听“霜天寒雁”和“报晓灵禽”。这样的“坐”,又是怎样的一种风光呢?
山中四威仪•卧
山中卧一片,清光高鉴我。
但得身心到处闲,多年布衲从教破。
品析:“山中卧一片,清光高鉴我。”“住”的是千重山,万叠云,那么“卧”的地方也是这千重山,万叠云了,这是多么大的“一片”啊!禅师们四大皆空,内外澄彻,无睡无醒,清光高鉴,无论行住坐卧都是与禅心打成一片的,与万事万物打成一片的。这样的“清光”真是无所不照,无所不“鉴”的啊!
“但得身心到处闲,多年布衲从教破。”禅师们是“现成公案,无事不办”的,是以农为禅,以劳作为禅,以教化为禅,当然是“到处闲”了,而且“闲”得连补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只好“从教破”了。
示禅者
学道先须得指归,闻声见色不思议。
长天夜夜家家月,影落澄潭几个知?
品析:“学道先须得指归”,答题先看题目,旅游先看地图,学道当然应先得个“指归”,修道如果成了盲人骑瞎马,那就太危险了。“指归”就是方向,学道的方向在哪儿呢?就是“闻声见色不思议”,这可是禅宗的秘密门径啊!听到了吗?听到了。听到了什么呢?不知道,没有去想。看到了吗?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呢?不知道,也没有去想。事不入心,入心则乱,若一思议,此心便为境所转动,就逐迹忘归,逐末忘本了。所以应该以“一照便了”的态度来对待,如同那照了千山万水,千家万户的月亮一样,东起西落,明晦无心。又如澄潭中的那些来来去去的“影像”一样,与“澄潭”又有什么相干呢?“长天夜夜家家月,影落澄潭几个知?”这样的心地法门,这样的心地功夫,的确是少人知的啊!
寄信上人
一瓶一钵且随缘,此事时时强为宣。
知己不来春意老,孤峰皎月对寒泉。
品析:禅师们间的文字往来,对上一辈的多用“呈”、“颂”,对下一辈的多用“示”、“与”,对同辈的则多用“酬”、“寄”。与法演禅师同辈的“信上人”,大概只有黄龙禅派的青原唯信禅师了。
“一瓶一钵且随缘”,随缘尽性,尽性随缘,见道的禅师无不自觉遵循这一心行与事行的原则,他们决不攀缘——在生活中,精神中决不会去强求个什么的,所以“一瓶一钵”足矣。
“此事时时强为宣”,虽老辣的禅人,在心行和生活中也难免于无意中“逾矩”,所以对这个“随缘”,也要时时加以注意和留心。“强为宣”,相互勉励,相互警策,这才是一代宗师的风范。能如此,才能够引以为“知己”。
“知己不来春意老”,青原唯信禅师是法演禅师的知己,往昔经常年年互访,相互切磋,而这次却未能相会,不仅“春老”,人也在“老”了啊!虽然如此,彼此的禅心是通达无碍的、心心相印的。“孤峰皎月对寒泉”,不正是这样的写照吗?
拟云送信禅者作丐
春晴触石欲高飞,皖伯台前度翠微。
本自无心为雨露,何曾有意泄天机。
风雷依势声光远,草木乘阴色泽肥。
莫谓功成空聚散,岩房潜约几时归。
品析:僧人离开寺庙外出行脚,身上不名一文,一瓶一钵,乞化过日,是谓“作丐”。信禅者是法演禅师的知己,所以法演禅师以这样精美的诗相送,以资激励。
春夏之交,法演禅师以“云”为喻,送别了行脚“作丐”的信禅者。云者,聚散无形,可为雨露,可为霜雪,可为清泉,可为湖海。无根无本,无居无所,任运自在,比水还多几分灵动,且更飘逸。所以参禅之人多以水云观心,以期一悟。法演禅师在这里对云作了雅致和深寓禅机的描述,形象地表达了一个禅者的胸襟。
“春晴触石欲高飞,皖伯台前度翠微。”春晴,那和煦的阳光,照射在润泽的白云山中,那一缕缕的清烟,袅袅冉冉,在皖伯台前汇集,越过那层层密郁的林木,结成朵朵白云。
“本自无心为雨露,何曾有意泄天机。”云,高落平野为雨,低落草木为露,原本自然并非有心。药山禅师以一句“云在天空水在瓶”泄了天机,但这与云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多少人能从中悟出天机或禅机呢?
“风雷依势声光远,草木乘阴色泽肥。”所谓的“晴空霹雳”,“旱天雷”是不存在的,雷电之发,必起于云表之内,无云则无雷,如云这样柔若无骨之物,居然蕴藏着雷霆这样至刚至烈之物,在当时真是不可思议。而草木则因雷电雨露的滋润,而“色泽肥”——更加郁郁葱葱了。
“莫谓功成空聚散,岩房潜约几时归。”雨去云来,周而复始,一切都好像与自己无关,尽管泽被天下,如同“功成空聚散”一样。禅师们的修行,不也是如此的吗?禅心虽然如云,但比云多一分情义和信义,信禅者虽如云而去,但应如约而归啊!
送化主•其一
岩缝迸开云片片,半笼幽石半从龙。
为霖普润焦枯后,却入烟萝第一重。
品析:化主即寺庙中主管募化事务的僧人,有时也请一些寺外有能耐的居士担任。每当新建、维修寺庙,或遇塑佛,装金等开支较大之时,就会有专门的募化事务。化主面对着施主,佛教讲布施——利他,默默奉献,不计报酬和荣誉,这种品德是极其崇高的。法演禅师极善写云,这里又以云为喻,歌颂了这种美德。
“岩缝迸开云片片,半笼幽石半从龙。”你看,一丝丝、一片片的云从山岩的缝隙中逸出,有的徘徊、缭绕着山岩,有的升到天空,化成云龙。
“为霖普润焦枯后,却入烟萝第一重。”在化为雨露,滋润了枯焦的大地之后,又化作淡淡的轻烟,温柔地抚摸着大地,抚摸着人们的心。只有无私的、施恩不求报的这种行为,才能有如此崇高感人的力量。
送化主•其二
莫论人情与道情,大都物理自分明。
皖公山下长流水,今古滔滔彻底清。
品析: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这个“一体”之情,可以称之为“道情”。如观音菩萨的“慈悲”,是“无缘慈”、“同体悲”,这样的“慈悲”,当然是“道情”。而一般众生的七情六欲之情,则可称之为“人情”。“莫论人情与道情,大都物理自分明。”对于那些品德高尚,只讲奉献,不计报酬的人来说,他们不仅深具人情,而且深合道情。对他们而言,说人情、说道情都是多余的,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他们不论对“物”、对“理”,心中明白得很,用不着老和尚再说些什么了。“皖公山下长流水,今古滔滔彻底清。”他们的心,如同皖公山下千年不息的溪涧一样,从古至今都是清彻的啊!可以看到法演禅师对他们由衷地赞叹!
寄高台本法兄
春山望极几千重,独凭危栏谁与同?
夜静子规知我意,一声声在翠微中。
品析:这是一首怀念并寄与道友的诗。高台本,即南岳云盖智本禅师,与法演同为白云守端禅师的弟子。
“春山望极几千重”,安徽淮南的白云山,与湖南的南岳衡山,不知隔了多少重山山水水。禅师们虽四大皆空,一念不生,但同样承受着聚散离合的滋味,如今思念不已,只好“独凭危栏”,“春山望极”了。这样的情怀,世间非惟一人,凭栏时也非惟一人,但又“谁与同”呢?
“夜静子规知我意,一声声在翠微中。”道友间的心意是相通的,甚至万物之意也是相通的。在夜深人静之时,那老林中的子规鸟似乎也知道禅师的心情,一声声的啼唤,回荡在无际的翠微中……
寄旧知•其一
隔阔多年未是疏,结交岂在频相见。
从教山下路崎岖,万里蟾光都一片。
品析:这也是一首怀旧的诗,但与前面那首相比,笔调为之一变,上一首还有婉约之情,这一首则阔大多了。
“隔阔多年未是疏,结交岂在频相见。”交友之道,贵在知已有信,不贵天天酌饮。知己而有信,虽远在天涯,百年难逢,也未必疏隔。若不知无信,天天相聚,也如同路人。秦少游《鹊桥仙》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句,与这里相比,虽为异曲同工,却多了儿女之态。
“从教山下路崎岖,万里蟾光都一片。”路,从来是崎岖不平的,中间不知有多少山山水水。但天上高悬的明月,却是不受“崎岖”隔障的,无论天涯海角,这一片蟾光不是把一切都沟通了吗?这比现代的卫星通讯还要快捷方便得多了,尽管原理都是一样的。
寄旧知•其二
朔风扫尽千岩雪,枝上红梅苞欲裂。
缥缈寒云天外来,吾家此境凭谁说?
品析:这一首诗,真的有唐代边塞诗的雄风,全然没有宋诗中常见的那种纤弱感,更不像出自于禅师的手笔。“朔风扫尽千岩雪”,其气势显然胜过“黑云压城城欲摧”了,也胜过“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连同“枝上红梅苞欲裂”一气呵成,也胜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情致。在如此劲朔的寒风中,反而透出了春天的气息,真是“峰回路转”的“又一村”啊!
“缥缈寒云天外来,吾家此境凭谁说?”禅宗最重“转机”,在浸淫人们心理的各种境遇中,你知道“转”的妙用吗?“缥缈寒云天外来”,这里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是寄给“旧知”的诗,所谓“旧知”,就是老朋友,老的知心朋友。把风雪、梅花和天外的寒云写出来,是告诉“旧知”什么呢?“吾家此境凭谁说?”还是留给老朋友去体会吧!
嘉隐堂
一松一竹一溪云,时有清风伴月轮。
窗外泉声长似雨,迥然居者不知春。
品析:好诗如好药,常常使人在不知不觉之中,治愈人们的心病。陷于是非、得失之中的人,那个心是够劳苦的了。但当他忽然来到“一松一竹一溪云”的环境之中,在这无是无非、无得无失的环境之中时,身心往往会得到一种轻快感。这种轻快感受往往比大笔的“进帐”更为舒畅,俗人到了这里,也会少三分俗气的。如果身心进一步进入“时有清风伴月轮”之中,再去细心品味那“窗外泉声长似雨”,身心就可以进一步净化和升华。俗话说:“美人如玉,可以清心。”禅化了的山居生活,松竹、风月、草窗、幽泉、春雨等自然造化,全都是“清心”之药啊!“迥然居者不知春”,到了物我两忘之时,会得到什么呢?
送黄景纯
秋云秋水两依依,塞雁声声渡翠微。
多向洞庭青草岸,楚天空阔不知归。
品析:黄景纯是与法演禅师交好的士大夫,官迁湖南之时,法演禅师写了这首诗送他。
“秋云秋水两依依,塞雁声声渡翠微。”秋云秋水,秋雨秋雁,一派萧索不堪的景象。“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柳永的《雨霖铃》,道出了多情男女间最为牵心的愁肠。禅师与朋友的交往,离别之时,当然不会有这种儿女态。情境俱到,又何必多说呢。
“多向洞庭青草岸,楚天空阔不知归。”见道的禅师,动静不二, 四海如一, 四时如一,还有什么可以动心的呢?日日是好日,处处有佳境,何况八百里的“洞庭青草”和那空阔无际的楚天,这正是留连忘返之地啊!“不知归”,法演禅师正话反说,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却暗寓了时至当归之意。这首送别诗,在愁怨和激昂之间,在失意和得意之间,情调转动,极其得体!
酬石秀才
昨夜西风激怒涛,惊翻旧事没丝毫。
凭栏笑罢思量著,望断长天月色高。
品析:大概这位石秀才在法演禅师那里参禅有得,法演禅师写了这首相当于“即可”的诗送他。
“昨夜西风激怒涛,惊翻旧事没丝毫。”禅宗讲究“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大约昨夜经历了一番“怒涛”似的“棒喝”,把石秀才心里的种种“葛藤”斩断了,使他感受到了“惊翻旧事没丝毫”——万念放下,一灯独明的境界。这样才会有“凭栏笑罢思量著”这种由衷的喜悦和快畅,也才会产生“望断长天月色高”的效果。
这一首诗,形象地描绘了“言下豁然”的过程,对学修禅宗的人,对追求向上体验的人,有着借鉴和检验的作用。

送朱大卿
但得心闲到处闲,莫拘城市与溪山。
是非名利浑如梦,正眼观看一瞬间。
品析:这是一篇地道的“劝世文”,但却没有那种平庸和市侩。古人云,身安为富,心安为贵。身心得闲,那是有大福分、大修养的人才得以享受的。人们求道,归根到底是在万丈红尘中得个“闲”字。这个“闲”,既是因,又是果,所以“但得心闲到处闲,莫拘城市与溪山”。禅宗修行,贵在心安,安则不动,故不论城市和山林,不论在家与出家,都能做到“到处闲”了。
“是非名利浑如梦”,对于名利是非,能不能够看得破,是心“闲”与否的尺度之一。功夫虽在于日积月累,在于日用提撕,但功夫的刀刃却在“现在”的一念之中。“正眼观看一瞬间”,可以说法演禅师在这里是泄了“天机”。但“天机”如日月之行,明明白白,又有几个人能够如实地在其中用功,在其中得益呢?“现在”这一念,既是用功之道,也是见道的机枢,而且是无尽法门出入的关口,甚至可以说这就是大道,但又有多少人信得过、行得实呢?不少寺庙里都有“从这里入”,或“这里入道”的匾额,可以说是点“醒”了,但人们不从“这里”入,祖师们又可奈其何呢?
题东颖西湖简太守李秘监
修竹乔松积翠阴,绿杨红蕊遍园林。
到头须让西湖水,淡静还如君子心。
品析:观文如观人,心志情怀,以宁静平淡为上,勃郁跌宕次之,而艳丽花俏又次之。红花绿柳,美则美矣,若沉溺其中,则为物累,反为俗情,非慕道君子所为。诸葛亮说:“静以修身,简以养德。”让内心时时保持“静淡”,需要多大的功夫和毅力啊!“到头须让西湖水”,这里对简太守等人的劝谕,颖州西湖还能超过杭州西湖吗?何须劳民伤财呢?若能“静淡还如君子心”,岂不美哉!
次韵酬吴都曹
山家旨趣最幽微,路转峰回到者稀。
一钵黄菁消永日,满头白发立玄机。
绕岩瀑布窗前落,哭月狂猿岭上飞。
自得平生观不足,那知浮世是与非。
品析:人的一生路途,可以说是始于“旨趣”二字,“旨”为宗旨、方向;“趣”为兴趣、力量。两者相合,就形成主宰和运载人生命运的火车。“旨趣”在于哪一个方面,你就是哪一个方面的人。是人是神是鬼,都是与这个“旨趣”分不开的。
禅师们的“旨趣”是在“幽微”之间,命定了是不落红尘的,自然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这样的“趣”,在一草一木之中尚且意味无穷,更何况在天地之间了。有了这样的“旨趣”,当然就会“自得平生观不足”了。“一钵黄菁”都可以漫度春秋,“满头白发”都可以说玄立机,更不论那“绕岩窗瀑”与“岭上飞猿”了。而红尘中的荣辱得失,是非名利与我还沾得了边吗?当然是用不着去留心了。
圆悟克勤(二首)
和灵源和尚瞌睡歌
懵懵懂懂无巴鼻,兀兀陶陶绝忌讳。
任信流光动地迁,不论冬夏唯瞌睡。
个中滋味佛不知,空咄蛤蚌与螺师。
放身不管卧水底,兴发长挨布袋儿。
鼻息如雷谁顾得,寻常少见有醒时。
没醒时,良以有,要明瞌睡中宗旨。
从来一觉到天明,佛来不解抬身起。
纵使舒光遍大千,终难换我无忧的。
校疏亲,浑打失,瞌睡根灵莫穷诘。
有人契会便同参,睡着须知更绵密。
品析:圆悟克勤(1063—1135)禅师是北宋末、南宋初临济宗内最著名的人物,对南宋、元明清,乃至对日本禅宗的影响都极大。他那著名的《碧岩集》,被尊为与六祖《坛经》合璧的禅宗经典。
与雪窦重显禅师一样,圆悟克勤禅师才调极高。在五祖法演禅师的钳锤之下,终于使之成为“铜头铁臂”,英华逼人的一代宗师。这一首“瞌睡诗”,虽是和黄龙禅派灵源惟清禅师的,却也生动怪异,别开生面,令人心胸眼界为之一宽。
“懵懵懂懂无巴鼻,兀兀陶陶绝忌讳。”一个人在床上陶然大睡,直睡得个天昏地暗,懵懵懂懂,肆无忌惮。这是心中无所牵挂,怡然自得的潇洒状态。“饥来弄饭困来眠”,说起来天经地义,但真的敢于放心大睡的人,特别是肩上担子重、应酬多的人,也是有所忌讳、怕受非议。对佛教而言,睡眠尚且是一种“贪欲”,何况沉睡其中,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所以,禅僧们若非得了大自在,是决不敢作如是语,如是行的。
“任信流光动地迁,不论冬夏唯瞌睡。”中国古人历来惜时如金,不少人“闻鸡即起”,还有“头悬梁,锥刺股”等动人传说。但同时也有以“瞌睡”闻名于世的,如彭祖、陈抟等神仙人物。在见道的人眼中,时间是凝固的,“流光动地迁”只是世人们的感受。对无古今、无来去的禅师们而言,他们是达到了“醒睡一如”的境界,当然敢于“不论冬夏唯瞌睡”了。其实,说归说,做归做,不论灵源或圆悟,他们可从来没有“贪睡”过,不过借题发挥,为人们参禅设一方便法门而已。
“个中滋味佛不知,空咄蛤蚌与螺师。”佛教戒律中有“睡眠戒”,贪睡是犯戒的。但见道的禅师哪管许多,还说“个中滋味佛不知”。由于不知其中的“滋味”,对那些“蛤蚌螺师”——一般的修行者则大加呵斥。“蛤蚌螺师”不是成天躲在壳中“大睡”吗!能把他们“咄”得醒吗?
“放身不管卧水底,兴发长挨布袋儿。”“蛤蚌螺师”们才不管人们说长道短,它们“放身不管卧水底”,何等安全自在。兴致一来,才把那“布袋儿”——背在背上的壳略略动一动、挨一挨、挪一挪而已。真是生动之极。
“鼻息如雷谁顾得,寻常少见有醒时。”当年陈抟老祖就是如此,为避周世宗、宋太祖、宋太宗致仕之请,干脆以“睡”的方式回避,这几位皇上也拿他没法。李太白常有“但愿长醉不愿醒”之叹,可见这个“睡”,而且是“长睡”是如何诱人了,特别是那些身心为人事所役、所累的人,哪里有如此的“福气”呢!
“没醒时,良有以,要明瞌睡中宗旨。”当然,见道之人的“瞌睡”,绝非某些世人的昏睡,那是愚痴的表现。当人们看到大师们“高卧”之时,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啊!里面的道理深着哩!
“从来一觉到天明,佛来不解抬身起。”只有不贪不著,连佛也不贪的人才能如此。但也只有佛才有不礼佛的资格。身心能彻底放下,依禅宗所说,本身也是佛了。可见这样的瞌睡实非一般人所能及。
“纵使舒光遍大千,终难换我无忧的。”这里终于点明宗旨——“无忧”。一个人能达到“无忧”这样的精神状态大非寻常,二祖在达摩那里,所求的不过是“安心”而已,心安则无忧,无忧则心安。说来简单,在红尘里要做到这一点,非见道不可。要知道,世间圣人都免不了“多忧”啊!所以,哪怕以光遍三千大千世界的神通,来换这个“无忧”,禅师们都不愿意。
“校疏亲,浑打失,瞌睡根灵莫穷诘。”在蒙头大睡中,是不管什么亲、什么疏的,当然那些是非、荣辱、得失等统统不用去理会了。但有关“瞌睡”的道理,也不用穷加追问——睡就是了,一谈其中的奥妙,恐怕又会使你睡不着了。
“有人契会便同参,睡着须知更绵密。”如果有人领会了其中的道理,那么大家可以在睡中“同参”,在睡中共悟。要知道,在瞌睡之中,里面的功夫才会更加“绵密”。
投机偈
金鸭香销锦绣围,笙歌场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品析:对这首见道诗,一般喜爱禅宗的人都比较熟悉,以艳诗入禅,这里虽谈不上肇始,但却因之而风行。
当时圆悟克勤尚在五祖法演禅师那里当侍者,有天一位官员来拜访,法演问他“你读过小艳诗吗?其中‘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对此该如何领会呢?”那位官员惟“诺诺”而已。官员走后,克勤问五祖法演:“那位大人懂吗?”五祖法演说:“不行,他只认得声。”圆悟心里纳闷,他想,既认得声,为什么还不行呢?当他走出方丈,忽然见一只大红公鸡,高唱着飞上高墙,他心念一动:“这难道不是声吗?”于是“袖香入室”,用这首诗通报了自己的领会,并得到了五祖法演禅师的认可。
“金鸭香销锦绣围,笙歌场里醉扶归。”这哪里是寺院僧人所为,纯是豪家公子哥儿们的行径。“金鸭”为一种鸭形的香炉,用铜铸成,“锦绣围”与“金鸭”一样,都为富家闺中之物。“笙歌场里醉扶归”,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卡拉OK厅、夜总会中玩得醉醺醺的,被人扶着归家。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少年儿女间的“风流事”,谁敢公诸于世,让人谈论。当然,如今电影电视,特别是西方的早把这种“风流事”公之于大庭广众之下了。但那毕竟是电影、电视。稍知羞耻之人,对这“风流事”绝对是秘而不宣,不敢启口的。不过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与他共同“风流”的那位“佳人”。
禅悟之境,当然决非如儿女“风流”之事。但其悟入时的喜悦,的确有如初尝禁果的少男少女们一样。是不可言说的,但是有两个人知道其中的意味,就是自己和他的老师。
虚堂智愚(十一首)
回雁峰晚望
孤筇影落清湘外,看尽归云欲复翔。
身世悠悠心自许,几回到此立斜阳。
品析:虚堂智愚(1185—1269)禅师,南宋末著名禅师。这是他游南岳衡山回雁峰时所题。在《禅宗杂毒海》中,曾选有他登衡山祝融峰的诗,足见其气派,这一首诗,仍然可观其胸怀。
“孤筇影落清湘外,看尽归云欲复翔。”四川邛崃所出的“筇杖”天下闻名,早在汉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就看到从印度转运到波斯的筇杖蜀布。智愚禅师孤身远游,靠一枝竹杖,登上这千仞的回雁峰,这时日影西坠,湘江如练,天地之间,万象归寂。山中天边的云霞,似卷似舒,自己也不知该继续云游,还是回归故里。
“身世悠悠心自许,几回到此立斜阳。”智愚禅师为宋末一代高僧,年岁又高,阅世自广,当时蒙古大军攻宋日烈,宋室岌岌可危。禅师虽为出世之人,也不免流露出对国家民族的忧虑。“身世悠悠”,一语难尽啊!但智愚禅师的心是高傲的、自信的,但也是矛盾的。自己已是垂暮之年,虽曾多次登临到此,以后还有机缘吗?
大功不宰
碧玉溪头黄叶村,不闻花鸟到篱门。
憨眠不觉底时节,山月半规新吐痕。
品析:“生而弗有,为而弗恃”,这是老子对大道、自然造化的赞誉和描写,这就是“大功不宰”——生成万物,又不强作主宰。这里,智愚禅师用诗赞美和描写了“大道不宰”的美德,又暗示了禅心即道心的不二功用。
“碧玉溪头黄叶村,不闻花鸟到篱门。”山寺之下,有条碧玉溪。在碧玉溪的尽头,有个黄叶村。多少年来,这里就如此宁静。春天来了,碧玉溪畔的花,顺着溪水沿途盛开,掩映在山寺与黄叶村之间。山鸟欢鸣,在山巅谷底回荡。乡民们的生活是如此宁静平和,篱门朝开暮闭,似乎对这喧闹的春天不知不闻。
“憨眠不觉底时节,山月半规吐新痕。”山民们还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这位老和尚似乎无事可做,只管睡觉,而且是“憨睡”。睡得连“时节”——年月都不知道了。到黄昏时,才用那昏花的睡眼——老眼一望,大概初三四了吧,那一弯新月,形如蛾眉,斜挂在东山的脊上。
是梦境,是禅境?
善应无方
雨脚蹒跚林叶稀,去来初不涉离微。
灵机未转已先照,踪迹拟向何处归?
品析:禅宗讲“机用”,而“善应无方”就是用,而且是妙用。古人云:“出之于言,则为死言;笔之于书,则为死书,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能如此,方说得上妙用。
“雨脚蹒跚林叶稀,去来初不涉离微。”几日的秋雨刚歇,屋檐上的“雨脚”,却还在滴滴下落,尽管已是“蹒跚”无力了。经过这几日秋雨的摇落,林中的树叶已是稀稀疏疏,一派凋零。这与“善应无方”有什么关系呢?有,不然怎能称为“善应”呢?又怎能称之为“无方”呢?
“灵机末转已先照,踪迹拟向何处归?”有僧曾问叶县归省禅师赵州“柏树子”话头,归省禅师说:“我可以向你说,但怕你信不过。”那僧说:“和尚是大善知识,我怎么能不信呢?”归省禅师说:“那你现在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了吗?”那僧不觉“噫!”的一声。归省禅师说:“你感觉到什么呢?”那僧于是呈上了这样一首偈子:
檐头雨滴,分明历历。
打破乾坤,当下心息。
这就是“善应无方”,这就是“灵机未转已先照”啊!其中的“踪迹”又在哪儿呢?从哪里来,又归于哪里去呢?真是太生动了。
断桥
瞎驴一蹈两头空,便与寻常路不同。
寸步却成千里隔,纷纷多在半途中。
品析:虚堂智愚禅师在杭州呆了大半辈子,对西湖,对西湖的断桥自然再熟悉不过了。不过这里所咏的“断桥”,却非那个“断桥残雪”,而是指河上连接道路断成两截,不能通行的断桥。
“瞎驴一蹈两头空,便与寻常路不同。”洞山禅师要人们行鸟道玄路。归峰禅师要人们“百尺竿头重进步”。这里,智愚禅师把过路的“桥”给拆了,看你怎么过得了!
你若长有眼睛,“心明眼亮”的,当然不会去“粉身碎骨”。只有“瞎驴”看不见,又莽莽撞撞,才会“一蹈两头空”。但这一下,却步入了“鸟道玄路”,与人间之路风光不同了。
“寸步却成千里隔,纷纷多在半途中。”迈入“断桥”,虽然只须“半步”,但对那众多参禅的人来讲,这小小的 “半步”,却如同千里之遥啊!正如某个东西,明明就在自己身边,举手可得,可就是看不见、拿不到,东寻西觅,仍然无功。许多参禅的,参了一辈子,走了千里万里,可就差这个“半步”。于是只好“纷纷多在半途中”,真是可叹可惜啊!对于这“半步”,再高明的禅师也是无法帮助人过来的。
送文瘦牛
一味清瘦骨拄皮,且无心力去扶犁。
江湖尽尽有闲地,况是春风草长时。
品析:这位“文瘦牛”不知是僧是俗,“瘦牛”也不知是名是号,不过从诗中看,也是一位禅中老宿,智愚禅师的好友,不然,智愚禅师也不会亲自相送,并以这样的诗颂赠送他。
“一味清瘦骨拄皮,且无心力去扶犁。”这位“瘦牛”名若其人,不仅“清瘦”,而且瘦得“骨拄皮”,如三年无粮似的。当然,这里不仅指形“瘦”,主要是指神“瘦”,清心寡欲,无贪无嗔,空空如也,心里也是“瘦”得一无所有了。这是“无为”的境界,是得道的气象,万法皆空,哪有心思和气力去“扶犁”——指用功的修行,他早就是过来人了。
“江湖尽尽有闲地,况是春风草长时。”禅心若入无思无为的境界,一切都任其自然,顺其自然,不强作为了。普天之下,三江五湖,哪里不是“闲地”呢?心里又有哪一处不安闲呢?“春风草长”——不论是菩提,或是烦恼,总之一切都与他无关,真是达到了“冷眼向洋看世界”的火候,一切全都不动心了。
这个“瘦牛”,倒是有趣得紧,令禅人们敬仰啊!
缘对
石床偃月梦魂冷,溪水写真癯影清。
平生矻矻自忘我,世外不知谁可盟。
品析:虚堂智愚禅师也是一条“瘦牛”,不过与“文瘦牛”不同的是,他一辈子辛劳于“扶犁”——为普度众生,为传布佛法而辛劳。
“石床偃月梦魂冷,溪水写真癯影清。”江南暑天炎热,智愚禅师为当代高僧,皇上都敬仰, 当然有条件睡石床——当然,在产石之乡,也非玉床,平常得很。暑夜躺在石床上纳凉,面对一弯新月,梦中也会微感寒意。加上一生淡泊,梦中也“热”不起来,梦时醒时,心肠一样是清冷的。早上到溪边洗脸,对着溪水一照,身影清癯瘦羸——当然也叫仙风道骨。
“平生矻矻自忘我,世外不知谁可盟。”“矻矻”——辛劳不怠状。智愚禅师一生为法奔走,严正不阿,不怕得罪人,没有忘我的精神,能有如此的作为吗?只有无我之人。一生才能有如此的行事啊!正因为如此,晚年得罪权贵,受陷入狱,但他却“始终拒抗”,决不低头,亏得宋理宗对他尊敬,一道圣旨,方把他释放出来。虽然如此,他方内方外都无私交,一切为法。所以有“世外不知谁可盟”之叹!没有朋友,特别是没有知心朋友,不能说不是人生之一憾事,但虚堂和尚似乎不在乎。
黑白何咎
世事乱如麻,情人未到家。
连延深院雨,滴碎后庭花。
旧话几时别? 音书未有涯。
冥烟将四合,何处起胡笳?
品析:虚堂智愚禅师生于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逝于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八十五年间,特别是蒙古于1234年灭金之后,四十年间,南宋无日无警,蒙古铁骑,从秦岭川陕到汉水淮河,整个南宋无一日之宁。但君昏臣佞,将怯兵弱,哪里是蒙古人的对手。以致全国四十年间一片慌乱,真的是“世事乱如麻”了。在这兵荒马乱之时,交通隔绝,书信不通,外面之“情”到底如何,不可而知,平常往来之“人”,不论僧俗,也难得一见。
“连延深院雨,滴碎后庭花。”陈后主耽于酒色,不顾烽火紧迫,隋朝大军压境,仍在宫中观赏“玉树后庭花”的歌舞。南宋小朝庭也是如此。稍有自知之明,四十年来,以江南川汉之富,军民近亿,技术先进,对几百万塞外蒙古人不是没有力量和办法。但朝廷上下,早已腐朽不堪,毫不思自强自救之道,仍沉醉在西湖歌舞之中。面对这“连延深院雨”,出世高僧,也深怀殷忧。“滴碎后庭花”,国势还能维持几天呢?
“旧话几时别?音书未有涯。”朋友间的“旧话”,国家、历史中的“旧话”——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也没有人会重提了,如同刑场上的死囚,默默等死。既无“旧话”,又哪来“音书”,全国上下,一派麻木——忠勇之士,不是被朝廷冤杀,就是被贬迁,当然也有不少遁入空门。全国一片沉寂,多么可怕!
“冥烟将四合,何处起胡笳?”夜幕降临,再也没有光明,远远地传来“胡笳”之声,蒙古大军就要兵临临安城了,大势已去。
“黑白何咎”,出家人穿缁衣为“黑”,一般老百姓穿布衣,为“白”。僧俗众生,到底造了什么孽,要遭此大劫呢?!
玄黄不真
万物自全璧,蒙庄安可齐?
月高松影细,风急雁行低。
谁把丹青入,难将竹帛题。
寒山应笑我,携手隔云泥。
品析:《周易•坤卦》云:“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于是“玄黄”就成了天地的代名词。“玄黄不真”,天地还有假吗?天地都无真了,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呢?且看智愚禅师有何高论。
“万物自全璧,蒙庄安可齐?”庄子是宋国蒙人,故称“蒙庄”。庄子著有著名的《齐物论》,阐述了“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并提出了“齐物”——万物本无差别的观念。智愚禅师的意思是说宇宙万物中任何一物,自身都是圆满无缺的,都有自己存在的足够理由,是用不着庄子来“齐”的。
“月高松影细,风急雁行低。”月亮高悬,松林中松影迷离。在朔劲的北风下,那雁行也似乎避其凛冽而低飞。
“谁把丹青入,难将竹帛题。”这样的情景,是谁用“丹青”,画在这“竹帛”上呢?这样的画面,可是不好描绘的啊!若要题写诗文,同样是难以下笔的啊!
“寒山应笑我,携手隔云泥。”寒山是唐代著名的诗僧,也是出家人中的隐士。像我这样多愁善感,忧国忧民,寒山也会笑我不像个出家人吧。也许,他会拉我一把,离开这“云泥”——天地的。
这首诗东拉西扯,文不对题,用意极为含蓄,题内题外之意,笔者也是随感而发,读者自可揣摩其意。
谢芝峰交承惠茶
拣芽芳字出山南,真味哪容取次参。
曾向松根烹瀑雪,至今齿颊尚余甘。
品析:芝峰交承禅师送智愚一钵新茶,智愚禅师写了这首诗偈致谢。
“拣芽芳字出山南,真味哪容取次参。”“字”在这里作“爱”讲。春茶初芽之时取而制之,是为上品。芝峰交承禅 师亲自上山拣摘茶芽,又亲自制作,当然是出于一番“芳爱”之意了。“山南”为天目山之南,浙江天目山之茶,名冠天下,其中的“真味”当然不会落二落三了。
“曾向松根烹瀑雪,至今齿颊尚余甘。”既得佳茶,当然得用佳水。去年曾取积于松根之雪贮于瓷罐,今取出再以松根煎之,这样的茶水,神仙也要垂涎了。品尝之后,向你汇报:现在满口都是茶香。
游栖霞观
海上多幽迹,寻碑始得名。
仙成丹灶冷,霞暖地花生。
有鹤久不死,见人长欲鸣。
坛西羽衣子,知我不虚行。
品析:中国仙道之说,始于先秦,由燕齐而越闽,沿海一带,皆是人们求仙访道之处。间有羽士择胜而居,凿丹室而建鼎炉,筑庵观而布星宿,海天相接,缥缈之气象又胜于三山五岳了。智愚禅师虽入佛门,但也与道士交好,有幽胜之境,也不辞艰险而游。这是他在浙江某处所题的诗。
“海上多幽迹,寻碑始得名。”“幽迹”指道士们修真之地。遁世于海上,当然比遁入深山更少人扰,自秦始皇以来,不知有多少寻仙修道者在“海上”修真,少与大陆往来,人多不知;故成幽迹。这座道观叫“栖霞观”,是今名,以前如何呢?不得而知。但智愚禅师如同一位有经验的“老考古”,居然在悬崖断壁间,寻得古碑,方知这栖霞观来历不凡。
“仙成丹灶冷,霞暖地花生。”从碑文中知道前代有位高士在此炼丹成功,而且飞升,真的入仙山而册名昆仑了,在今天只留下那冷寂的“丹灶”。丹乃神物,余气如霞,岩壁上苔痕星布,犹如“地花”。
“有鹤久不死,见人长欲呜。”鹤乃候鸟,为中国隐士们、或有隐士风范的士大夫们喜爱。春秋时就有“卫公好鹤”的故事。佛道二教中养鹤怡性的也大有人在。但这里的鹤是野鹤,灵气更重,以致使人联想到是古代羽士所养,故“久不死”。人不扰鹤,鹤亦不惊。《周易》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鹤为吉祥之物,盖久有来由。闻鹤鸣为喜事,何况如同欢迎人们的这种“见人长欲鸣”。
“坛西羽衣子,知我不虚行。”这样的场面,不是人们轻易可见的,既见碑,又闻鹤。所以观中的道士都纷纷致贺:“恭喜和尚有缘,真是不虚此行啊!”
溥禅者西还
梅影稀疏兰叶香,吴中水草越中行。
荒田触目无人拣,款款归来带月耕。
品析:“溥禅者”是在智愚禅师那里参学的僧人,结业西归时,智愚禅师写了这首诗偈送他。
“梅影稀疏兰叶香,吴中水草越中行。”梅季将尽,梅花稀疏,但春兰的芬芳却日益浓郁。梅老兰新,此为智愚禅师关照新老交替的厚望。溥禅师是吴人,在越中参学,故云“吴中水草越中行”。吴为水乡,越为山乡。“水草”上山,当受易筋洗髓千锤百炼之磨练。
“荒田触目无人拣,款款归来带月耕。”“荒田”喻心田,即佛性禅心。“荒田触目”,喻明心见性。“无人拣”,卖不出,丢不掉的啊。一切众生无量劫来,佛性在身,虽未发现,但也从未丢失。今天既已“触目”,就不妨缓缓“归来”,自知自觉,细加耕耘。谆嘱之意,流于言表。

无际明悟(一首)
走马灯
团团驰走不停留,无个明人指路头。
灭却心中些子火,刀枪人马一齐休。
品析:无际明悟禅师,四川安岳人,为明代中前期著名高僧,明英宗曾召入北京,登坛说戒,被敕封为“宗师”。
借物说法是禅宗的拿手好戏,这首“走马灯偈”,如稍加细品,便觉其中意味无穷。
“团团驰走不停留,无个明人指路头”稍上年纪的人,当年一定看过“走马灯”。一个透明的环状纱屏,上面画上人物、花鸟、走兽,中间点燃一盏灯,环状纱屏就不停地转,决不稍息,真的是“团团驰走不停留”。人们在世间,不也是如此么!一辈子汲汲碌碌,又忙个什么呢?没有“明人”指路,只好茫然地了此一生了。
“灭却心中些子火,刀枪人马一齐休。”对走马灯而言,只要里面的火烛一灭,就会停止转动。而世间众生于红尘奔走,就是因心中的“无明火”在作怪。若能把心中的“无明火”灭却。那世间的“刀枪人马”,的确可以“一齐休”了。
所以,高明的禅师的法是活的,心是活的,随所在处都可以为人们昭示大法,让人体会,并产生修行的信念。


憨山德清(八首)
五台山龙门独坐
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
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
品析:憨山德清(1546—1623)禅师,是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他行解相应,信证如一,在明末惨刻腐败的环境中,不阿权贵,以卓绝的修行和成就,成为了中国佛教史中光照千秋的人物。
这首诗是他于万历三年(1575)在五台山龙门参禅入定时豁然大悟后所作,其经过略作一些介绍。据憨山大师自述说,他是那年冬天到五台的,“时见万山冰雪,俨然风慕之境,身心洒然,如入极乐国”,他就在这冰雪境中坐禅习定。“初以大风时作,百窍怒号,冰梢涧水冲激,奔腾如雷,静中闻声,如有千军万马出兵之状,甚以为扰。”虽是深山,却如此喧闹,但憨山大师非但不避,反而在最为喧闹的桥上去习定。“初则水声宛然,久之,动念则闻,不动(念)则不闻。一日坐桥上,忽然忘身,则音声寂然,自此众响皆寂,不复扰矣。”就这样,憨山大师在极闹之中,得到了极静之定。
过了几天,“一日粥罢径行,忽立定,不见身心,惟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及觉,则朗然,自觅身心,了不可得。”于是就作了上面这首偈诗。可见憨山大师当时的功行,的确是非常人可及,这一悟也来之不易。
“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憨山大师一念脱落,生生世世扰动心神的源头——“狂心”,一下安静下来了,这时,他的眼耳鼻舌等内六根,与色声香味等外六尘融为一体,打成一片,再没有内外彼此之分了,是谓“洞彻”。
“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洞彻”就是翻身,而且身等太虚,如同把太虚空“触破”那样强行合一。这时,因无内外彼此,宇宙万象的“起灭”,既如自身血脉之动,又似乎毫不相干,总之是超然于其外,任从其起灭了。
过长安市题•其一
长安风月古今同,紫陌红尘路不穷。
最是唤人亲切处,一声鸡唱五更钟。
品析:明万历时,万历皇帝信道,而皇太后信佛,皇太后尊敬憨山大师,一度多次委托憨山大师操办有关佛事,这就引起了万历帝的猜忌和不满。这时有道士诬告憨山大师贪污库银,万历帝大怒,憨山大师终被下狱。面对严刑,憨山大师坦然不怖,力陈实情,虽使万历帝感悟,但仍被发配广东雷州。这是憨山大师南下,经过南京“长安市”时所作的诗,共四首,今选其二首。
“长安风月古今同,紫陌红尘路不穷。”刘禹锡当年受权贵们打击,被贬迁多年,后来被召回长安,打击他的人或已去世,或已失势,因而作了一绝:“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知是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里,憨山大师借用“紫陌红尘”一句,对自己是充满了信心。是啊,“长安风月古今同”,红尘世间,是非荣辱,利害得失是永恒不变的主题,故“路不穷”。既早已看破世事,对这不白之冤又何须在意。所以当紫柏大士要他上书自白时,他也婉言谢绝。
“最是唤人亲切处,一声鸡唱五更钟。”对于出尘高士而言,最厌恶的莫过于人舌是非了,最“亲切”的,莫过于自然的纯真无瑕了。在流放的途中,催人早行的那一声雄鸡之唱,也使人感到分外亲切。而与鸡唱同时的五更钟鸣,也给人带来一种惬意的享受。
其二
体若虚空自等闲,纤尘不隔万重山。
可怜白日青天客,两眼睁睁叹路艰。
品析:人们面对的是共同的世界,但“境随心变”,自己的境界与环境是相应的。豁达的人,周围都是祥和之气,惨刻的人,所到之处无不阴风缭绕。你若“体若虚空自等闲”,如果身心都如虚空那样,还有什么容不下、放不下的事情呢?见道之人如如不动,动亦如如,动静不二,所以对千山万水之遥,也只是如“纤毫不隔万重山”这样对待。从北京到广东雷州半岛,在当时步行,该有多么的艰难啊,何况还是作为“钦犯”,被押解而去,但这一切对憨山大师而言,不过是“不动步而到”。
“可怜白日青天客,两眼睁睁叹路艰。”世间之人,畏艰辛者多,敢于犯难者少。如同青天白日,道路明明白白,不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更不知随遇而安的道理,见到一点困难,就睁大眼睛说难。这样的人,真的是太“可怜”了。
南岳示弟子其一
底事分明在己躬,不须向外问穷通。
但能触处回光照,莫被尘劳困主公。
品析:憨山大师为一代高僧,对佛教修行具真知灼见,从无虚言,这十首示弟子们的诗,可以说是金玉之言,对一切修行者无不有用。今天仍有不少人喜爱禅宗,若以憨山大师这些诗偈指导,当获益匪浅。
“底事分明在己躬,不须向外问穷通。”“底事”即指明心见性之事,要见自己的佛性禅心么?既是“良己”的,哪里能向外寻求呢?洞山禅师不是说过“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殊”吗?这是不知多少代大师们印证体验过的真理,但一般的人就是信不过。“我也会有佛性吗?”真是令人无可奈何。这样的人,信不过自己,偏偏信得过什么“秘咒”、“仙药”,以为非如此这般一番,不足以成就。但这一切,恰恰是“向外问穷通”,有谁在其中成就了呢?
“但能触处回光照,莫被尘劳困主公。”修行关键之处,就在于一念的“回光返照”,当机的一念,可是万法生灭的根源啊!能如此用功,哪怕未能明心见性,至少也可以使你不被“尘劳”所困。儒家尚强调要“日三省吾身”,这也是“触处回光照”啊!这个“回光”之“照”,如同精神海洋中的“舵”一样,能使人辨明方向,至少不会沉溺。
其二
大道从来绝本真,多因分别强疏亲。
直须看破娘生面,方是尘中特达人。
品析:大道无常,大道无相,若要从中寻找个所以然,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是“本真”,说他是“空”都是多余的话,这是不可言说,不可描绘的境界,若认为真的有个“本真”,而且是大道的“本真”,需要去修,去炼,那就大错特错了。所以憨山大师对他的弟子们谆谆而言,明确指出“大道从来绝本真”。
那为什么又有佛有众生呢?为什么有迷有悟,有贤有愚呢?为什么有世间万法的种种差别呢?憨山大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多因分别强疏亲”——这是人们的“分别心”在作怪,是人们的“贪嗔痴”在作怪。有了认识上的这个“分别心”,再加上精神上的“贪嗔痴”,对人对事,就有了“疏”和“亲”的趋向和取舍,也才有了生死、迷悟、是非等种种知见和业行的产生。
要解决这一切,要真的体证大道,体证这“绝本真”的大道,就必须明心见性——“直须看破娘生面”,把老娘给你的这个“我”看穿砸碎。这样,你才会体证到那个“不与万法为侣”的东西,“方是尘中特达人”,在红尘中才能出类拔萃,超然不群。
其三
尘劳浪迹久和光,只为拈提此事忙。
千尺钓竿几斫尽,海天回首更茫茫。
品析:在这一首诗中,憨山大师向他的弟子们表明了自己的心迹。高僧们的内心情感是极少外露的,这里,憨山大师对他的弟子们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尘劳浪迹久和光,只为拈提此事忙。”憨山大师修行卓绝,为法亡躯。虽一生坎坷,或荣或辱,肩上的压力非常人可能想象。不累么?在常人看来,简直是劳累之极,还得机智地应酬各种险恶的情景,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或化险为夷。憨山大师的一生,真的做到了“尘劳浪迹久和光”,在“尘劳”中艰苦耕耘,还得“合光同尘”。
这一切为什么呢?“只为拈提此事忙”。一切都是为了弘法,为了使众生多有几位能早日解脱。“拈提此事”原指禅宗的独特教育方法,这里泛指弘扬佛法。
“千尺钓竿几斫尽,海天回首更茫茫。”“钓竿斫尽”,无鱼可钓,意指他的弟子们大都成熟了,无须他再费心了。但是憨山大师就该归隐养老了吗?不,他“钓竿”仍然在手,一息尚存,还得为众生做事,这时的心情,真的是“海天回首更茫茫”。既无众生可度,而众生又度不胜度。对此憨山大师心中也是一片“茫茫”啊!
为达观下火偈(附达观临终偈)
拄杖挑开双径云,通身涌出光明藏。
珍重诸人着眼看,这回始信无遮障。
品析:当年憨山大师被发配雷州,紫柏大师曾有“三大负”引以自责,其中“一大负”,就是朝廷矿税扰民甚重。紫柏大师愤然上书朝廷,要求减免矿税,以宽民生。哪知这为民请命之举,却被权贵们诬为“妖书”,因而被蒙冤入狱。在狱中,朝中秉权者尚欲置紫柏大师于死地,紫柏大师知道后说:“世法如此,久住何为!”于是就洗浴,然后端坐说了一首偈子:
一笑由来别有因,那知大块不染尘。
从兹收拾娘生足,铁橛花开不待春。
说此偈毕,即溘然而逝,时年六十一岁。紫柏大师义不受刑,从容圆寂,轰动了整个北京,乃至全国,朝野上下,无不叹服。迫害他的权贵也暗自心惊,只好收回对大师的指控,让僧众们把紫柏大师的遗体领回。消息传到雷州,憨山大师立即起程前往吊唁,地方长官因崇敬憨山大师,故给予方便,不加为难。憨山大师赶到之日,恰逢荼毗(火化)仪式。憨山大师一到,当然得由他主法下火了。下火时,憨山大师为他的知交密友说了这首偈子。
“拄杖挑开双径云,通身涌出光明藏。”佛教认为,每一个人面前都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往天堂或极乐世界的净土,另一条路则是轮回之路。对于紫柏大师这样的高僧来说,这两条路都是无所谓的,世间和净土,对高僧而言是平等的,因为他们自身就是“光明藏”,自身就是净土。憨山大师这里,对其密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珍重诸人着眼看,这回始信无遮障。”对于紫柏大师的一生,大家是否真的了解了呢?面对这熊熊烈火,大家又有什么感受呢?四大本空,五蕴不有,连紫柏大师这样的高僧,也必须面对生死,只不过他是自由于生死之间的,人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呢?紫柏大师的一生,包括这次火化,又给人们什么教益呢?一切皆空,万法皆空。只有在空中,才是彻底的无障碍,“无遮障”啊!
当然,紫柏大师火化后,化出不少舍利子,他的弟子把这些舍利子,奉到浙江径山,建塔纪念。
破山海明(二首)
寄炎雪禅友
岭畔桃花相映红,恍然若醉薜萝中。
通身长出参天棘,刺杀山头瞌睡翁。
品析:破山海明(1597—1666)禅师,是明末清初西南最著名的禅师,清代以来几乎整个西南的禅宗丛林都归宗于他。他曾九住丛林,最后终老于四川梁平双桂堂,后人称之为“双桂堂弘法”。破山海明禅师诗文不少,中肯切实,也不乏喜笑怒骂。这里略选析两首供读者欣赏。
“岭畔桃花相映红,恍然若醉薜萝中。”大概是到了“桃花岭”吧,春二三月间,漫山遍野都是桃花。居高下看,桃花如薜萝蔓衍,人也为之陶醉。
“通身长出参天棘,刺杀山头瞌睡翁。”大概这位“炎雪禅友”嗜睡吧,也许炎雪长期参禅入定吧。破山禅师叮嘱他“通身长出参天棘”——浑身长刺。这是暗喻破参开悟的境界。破参之后,又何须参禅入定了呢?这“瞌睡”就不治而愈了。
题针
此针本是铁造成,一头尖来一头浑。
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品析:相传破山禅师归老于双桂堂之后,天下莫不尊仰其名,四方前来朝拜者甚多,但破山禅师却一身破衲,形若乞丐,每天仍坚持在寺中劳作。
一天,成都有位官员前来拜谒,在山门外看见一位衣着破烂的老僧在晒太阳,并补那烂僧衣,他去询问祖师爷在寺否,破山此时年老耳聋,没有听见,备受他的责骂。这位官员进了寺庙,一问僧人,才知刚才被他骂的那位老僧就是破山祖师,他惊惶不已,跪地忏悔。破山就作了这首诗送他。诗近于“打油”,可谓尖酸刻薄,泼辣之至,但对那些“只认衣冠不认人”的势利者们,如此鞭笞一通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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