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材力学性能检测: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冯学成(7)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3:57:21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冯学成(7)

六 公案与禅诗的联璧
——《颂古联珠》选析

禅门公案,早在五代时就有“千七百则”之多,许多著名的公案,后来都有不少禅师反复咏唱,以表达自己的欣赏、领悟或传示他人,这就是颂古。南宋著名禅师万庵道颜说:“颂(古)始于汾阳(善昭),暨雪窦(重显)宏其音,显其旨,汪汪乎不可涯。”北宋著名禅师圆悟克勤说:“颂古只是绕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款结案而已。”就是说,这种对公案用颂古形式的咏唱,早在北宋中前期就有临济宗的著名大师汾阳善昭的《颂古百则》,这种诗集一类的颂古之风一开,很快就风行于丛林。紧接着就有云门宗著名的大师雪窦重显《颂古百则》,以及曹洞宗投子义青、丹霞子淳等人的应世,元代还有曹洞宗著名大师万松行秀的《请益录》,对宋代曹洞宗大师天童正觉的99则拈古公案的评唱。而圆悟克勤禅师在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基础上再加评唱和提持,集成《碧岩集》,更成为光耀千古的绝唱。此外,从宋代,如太平慧懃、大慧宗杲到清代鼓山道霈等,都有多种颂古类的集子出现,使“不立文字”的禅宗在文学、诗学上大放异彩。
《颂古联珠》全名为《颂古联珠通集》,有40卷之多,南宋淳熙二年(1175)池州报恩光孝寺宝鉴法应禅师集汇众家而成。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绍兴天衣万寿寺普会禅师又为之续集。该书为禅宗公案颂古的大汇集。千七百则公案之说历时已久,但从未规范确定,也没有人真的去收集整理,法应禅师为之辛苦30余年,选取公案325则,诗颂2100首,禅师122人,编印成集,取名为《颂古联珠集》,而普会的续集则又“随见随笔”,在前者的基础上增加了公案493则,禅师426人,诗颂3050首,取名为《颂古联珠通集》。这样,这部《通集》共选公案818则,禅师548人,诗偈5150首,几乎把唐宋全部著名禅师的重要公案及有关偈颂统统收录进来,洋洋大观,融禅史、诗文为一炉,较完整地反映了唐宋禅宗的内在风采,也是今天研究禅宗思想史、文学史、美学史的重要资料。
该书的体则为先叙一则公案(机缘或语录)后面附以后世禅师对此公案所唱颂的诗颂,少则一首,多的达数十人、数十首。下面我们从其中选出部分公案及相关的偈颂,并作一些相应的叙述和解析,以供读者参考。
世 尊 机 缘
释迦牟尼世尊初降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吾独尊。”
后云门(文偃禅师)云:“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图天下太平。”
琅邪(慧)觉(禅师)云:“可谓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提示: 佛是神圣的,而且妙相庄严。作为一个佛教徒,对佛的一生一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莫不顶礼膜拜,信受奉持。那个云门大师,何以欲“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图天下太平”呢?好多学佛的人对此大不理解。而文偃禅师是禅宗云门宗的开山祖师,是中国佛教中的佼佼者,为什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呢?琅邪慧觉禅师是北宋临济宗的重要人物,对云门大师的这般言语并不以为忤,反而称赞这是“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用棒子打杀喂狗的举动是“报佛恩”吗?禅师们的举动,真是“不近人情”。但这是公案,是深寓禅机的公案,一般人万不可就如此去理解。那又该怎样理解呢?针对这个公案的偈颂有33首之多,下面我们选择了3首品析。
混沌未分人未晓,乾坤才剖事全彰。
天生伎俩能奇怪,末上榆他弄一场。
宋•保宁仁勇
品析: 佛教中常说,人的一生,是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去。这样的“来去”会给人们什么样的启示呢?“混沌未分”的那个时节,——即人的认识尚未展开之时对人的认识而言,是连“混沌”都无法说的一种情境;但“乾坤才剖”——人的认识一但展开,那么万事万物莫不随之而逐渐清晰、明朗。这是人的“天生伎俩”。但只有认识这种“伎俩”的人虽然“神通广大”,以佛教——禅宗的观点而言,若没有“明心见性”时,对“混沌未分”、“乾坤未开”的妙处是无法认识的,是说不清楚的。所以对佛诞生时的那种“神奇”现象,只会作一些神话的理会,哪里有云门大师那样清醒的感受呢!所以就必然在“末上”会被他“偷一场”——逃脱不了愚昧,佛教所说的“无明”的遮障。
保宁仁勇是北宋临济——杨歧派开山祖师杨歧方会的弟子,白云守端的师弟,住持金陵保宁寺。禅风既严峻,又清新,上堂开示说法亦有不少诗偈,如:
天上无弥勒,地下无弥勒。
打破太虚空,如何寻不得。
再如:
风鸣条,雨破块,晓来枕上莺声碎。
虾蟆蚯蚓一时鸣,妙德空生都不会。
都不会,三个成群,四个作队。
窈窈窈窈,飘飘摇摇。
向南北东西,折得梨花李花,一佩两佩。
这一类奇思妙语,一般的士大夫们是捕捉不到的,现代的朦胧诗是否还有点接近呢?
黑白未分全体妙,才彰文彩便成乖;
兹因漏泄家风甚,后代儿孙鼻孔。
宋•月庵善果
品析:善果禅师这首颂偈与仁勇禅师的那首偈颂如同一个鼻孔出气。当认识尚未展开之时,认识并非不存在,它就是它自身,说它是佛性也好,菩提也好,法身也好。如同寺庙里的对联语句那样,是“赤躶躶,净洒洒的”。认识一但展开,无论文采如何,仅仅是认识的派生物,认识的对象而已——镜中之像,水中之月毕竟不是那个“本来面目”,所以“便成乖”。这是禅宗内秘而不传,密而不宣的紧要处,若经“漏泄”了这样的“家风”——不经自己悟出而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到这一点,那么所得到的就并非是“本来面目”,只能是“水中月”,“镜里花”,所以就长相不正,落得个“鼻孔”了。这两首偈子与释迦诞生,云门棒子有什么关系呢?下.面再看一首偈子:
才出胞胎便逸群,周行七步便称尊。
当时若见云门老,不到如今累子孙。
宋•疏山如本
品析:谁人没有振奋向上的情志,谁人又没有好奇贪异的心理。成佛作祖,是一个佛教徒舍弃一切,生生世世所追求的目标。但真正的禅师看来,这恰恰是最大的妄念,是修行中最顽固、最隐蔽的障碍。好在云门大师眼明手快,为后来学佛者道破了这一病障。真正的禅师是不为其所累的,所以法眼文益大师说:泉眼不通为沙碍,道眼不通为眼碍。那么学佛的人不能通达佛法,恰恰就是因为被佛所碍。云门大师“打杀”了那个障道之佛,才能使人心中的“真佛”脱落而出。禅师的手段,的确高出一筹。
疏山如本禅师,是南宋著名禅师杭州灵隐慧远的弟子,也就是那个“济公活佛”——灵隐道济的师兄,住持江西抚州疏山归云禅院。
善 财 采 药
文殊师利令善财童子采药,云:“是药者,采将
来。”善财遍采,无不是药,却来白曰:“无不是者。”
殊云:“是药者采将来。”善财拈一枝草度与殊,殊接得示
众云:“此药能杀人,亦能活人。”
提示:世上无无用之物,关键在于人们能否善于运用,这则公案,生动地启示了这个道理。
文殊菩萨是七佛之师,在佛教里地位极高,是智慧的化身。一天,他叫善财童子去采药,说:“只要是药,就采回来。”善财童子出门一看,遍地无不是药。回来向文殊说:“外面没有不是药的。”文殊菩萨说:“那么只要你看见是药的,就采回来。”善财童子出门,采了一棵草,交给文殊。文殊菩萨接过这棵草,向大家说:“这草是药,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
是药拈来更不疑,师资相见在临时。
从兹病甚无医处,杀活还应作者知。
宋•佛印了元
品析: 这则公案理解起来并不难,只要是草,就有其相应的药性,对症就能治病,不对症,就成了毒药。毒药对症可治病,俗话说:大黄救人无功——大苦了,都不喜欢;人参杀人无过——名贵嘛,死了都了然。
“师资相见在临时”,佛印了元禅师的着眼点在此。善财童子善会师意,文殊并没有讲明什么,善财童子的心就通了,人与人相交,难的就是这个心通啊!不论是禅道还是医道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方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能随机应变,辨症施治,才是高手啊!
大地苍生病似麻,吉祥灵药示天涯。
其间杀活难分辩,又是重添眼里花。
宋•保宁仁勇
品析: 自从地球出现生命以来,疾病就是生命过程中的一个不可分
割的组成部分。自从地球出观生命以来,没有任何生命可以超越死亡这一必然。
人类发展到今天,可以说是在与各种疾病斗争中发展过来的。“大地苍生病似麻”。疾病太多太多了,真是医不胜医啊!但什么样的药最灵,最吉祥呢?这个公案给我们以极大的启示,这就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灵药”,如果你知道了,“服用”了,那就会百病不侵,富贵寿考。这个“灵药”,就是禅宗的“明心见性”。
对此也并非易得,因为这方“药”的确不好把握,“其间杀活难分辩”啊!弄不好,不仅没能治病,反而会添病,所以弄不好就成了“又是重添眼里花”。
一茎草上定纲宗,杀活全归掌握中。
未举已前先荐得,分明鹞子过辽东。
宋•掩石善开
品析: 禅宗是有其纲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就是其纲宗。而后来的五宗七家也各有纲宗。但万变不离其宗,在万事万物中无不可见,虽一茎草上,也可以见其纲宗。
这个纲宗,就是“杀活全归掌握中”,把握生死的主动权、菩提智慧的主动权,确立在万事万物中当家作主的地位——这是多么伟大的、振奋人心的事业啊!达到了这样的火候,面对各种事物,就会“未举已前先荐得,分明鹞子过辽东”,就有先见之明,并且自由自在——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啊!
七 贤 圣 女
七贤圣女姊妹谛观阎浮尸陀林,一姊指尸曰:“尸在这里,人在甚处?”悉悟道。乃感帝释雨花,赞曰:“我是帝释,见诸姊悟道,故来供养。但诸姊有何所需,我能给施。”女曰:“我家四事七珍悉皆具足,唯要三般物:一要无根树一株,二要无阴阳地一片,三要叫不应谷一所。”帝释曰:“—切所需我悉有之,于此三物我实无。”女曰:“汝若无此,争解济人”。遂同往白佛。佛言:“我诸弟子不解此义,唯有诸菩萨乃解此义。”
提示: 这是一则很有趣的公案,七姊妹见尸悟道,帝释天王诚心来供养,却被七姊妹所要的“无根树”“无阴阳地”“叫不应谷”这三样东西给难住了。这里是什么意思呢?佛说这个问题,那些大弟子们都没法理解,只有菩萨们能懂。下面看有关偈颂怎么说。
无阴阳地无根树,谷呼不应当头露。
罗列七珍森太虚,动地雨花无量数。
天帝释,七贤女;分明指出真金处。
无生无法本如如,只个如今离言语。
宋•圆悟克勤
品析: 圆悟克勤禅师的这首偈颂,较为明白。天下没有无根的树,没有一处没有阴阳,也没有什么“叫不应山谷”,那么七贤女要的是什么呢?是“空”是“无”,这可是既不能取,又不能送的“东西”啊!恰恰是这个“空”、“无”,在佛教徒看来,价值是无法估量的、是“真金处”。所以圆悟禅师直接挑明了说:“无生无法本如如,只个如令离言语”——真是不可言说啊!既然“无生”“无法”,没有现象可供观察,没有内容可供思考,而且就是“那样”,你怎么去说呢?
观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
家有三般宝,富贵压乾坤。
宋•月庵善果
品析: 如以丹道诗来理解也不错,精气神三宝嘛,谁看得见,摸得着呢?的确又是富贵压乾坤的。一口气不来,天大的富贵又有什么用呢。当然,这不是讲丹道而是讲禅,但道理是通的。
不应山谷一所,透出千门万户
清晓一声杜鹃,劝人不如归去。
宋•蒙庵岳
品析: 什么地方可以“透出千门万户”呢?只有虚空。什么地方叫不应呢?只有虚空。但这个“空”又什么都有,不然怎么可以“透出千门万户”呢?若说“叫不应”,那清晓的一声杜鹃,我们不是听到了么?不是随之而引起归家的思绪么?归家,归什么处的家呢?
经首题八字
经首题八字 昔有僧问地藏桂琛和尚:“以字不成,八字不是,未审是什么字?”地藏曰:“看取下注脚。”
提示: 古代印佛经,在开卷的右上首都印有“八”字,这是符号吗?梵文吗?因为汉文中无此字。所以早在唐末五代,就没有人能认识了。有位僧人间地藏桂琛禅师,桂琛禅师说:“看取下注脚。”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无独有偶,北宋极负盛名的慈明楚圆禅师,一次闭关出来,在僧堂上写;“000三三三几蚜拙”这么几个怪字,说:“若有人识得,不离四威仪中。”这又作何理解呢?
其实,人们只要一面对问题、麻烦,体内心中就开始运作了,“喜怒哀乐之未发之谓中”,人们往往注重和留心于运作的结果而忽视了那个运作的本身。“看取下注脚”,在人们“全神贯注”以求其解之时,是什么在“全神贯注”呢?
以字不是,八字不成,
森罗万象,此中分明。
直饶巧说千般妙,不是沤和不是经。
宋•披云寂
品析: 这个字的确是以字不成,八字不是的。人们心中也有个字——能创造、组合并辨别“万象”的那个东西,人们明白吗?
但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论你怎样去理解,去论证都是不行的。“不是沤和不是经”——既非水上不相干的浮沫,也不是佛经中所说的那些道理啊!
龙宫海藏不曾收,梵语唐言亦谩求。
刚被祖师轻漏泄,当门齿缺乃因由。
宋•灵岩正因
品析: 佛教中流传的许多大乘经典,据说都是从龙宫中取回,如著名的《华严经》就是龙树菩萨从龙宫中看到,背诵回来交给世人的。但那个“八”字是什么呢?的确是“龙宫海藏不曾收”,所以你也不要在梵文、汉文中去费力气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祖师——地藏桂琛禅师不是已经“漏泄”出消息吗?可惜人们居然不懂。不知祖师说那泄漏天机的话时,连门牙都喷出来了啊!
鸟迹半露苍苔,蝌蚪并游春水。
若不信受奉持,未免即从座起。
宋•石巩明
品析: 文字是五花八门的,中国的草书,有的就像鸟爪在苔上所留下痕迹一样,中国的甲骨文、道教某类符文、唐宋的印度文、波斯文,形如“蝌蚪”,统称“蝌蚪文”——总之人们认不了。
但就是这个什么内容也没有的一片精神的处女地,恰恰是禅宗所让人们致力的“那个”,你若感受到了,那就应该“信受奉持”。若真的感受到了,可能你会兴奋得“即从座起”——跳了起来。
百鸟衔花
僧问南泉:“牛头未见四祖,为什么百鸟衔花?”泉曰:“为渠步步踏佛阶梯。”曰:“见后为什么不来?”泉曰:“直饶不来,犹较王老师一线道。”
又赵州因僧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州曰:“饱柴饱水。”“见后如何?”曰:“饱柴饱水。”
提示: 在唐代六祖大师的禅宗之外,还有一个独立的禅宗派系,叫牛头禅,因其祖师法融居于南京牛头山而得名。这个牛头法融禅师是个神异的修行人,他不住寺庙,而是在牛头山深处荒无人迹的密林中结庵而居,并且数十年不见人不下山。禅定功夫高了,神通也就大了,感得天神送食,百鸟衔花——修行真的了不起了。四祖道信大师遥观气象,知道那里有异人,于是就去寻访,见牛头禅师在石头上默坐,问他:“你在这里作什么?”牛头禅师说:“观心。”四祖问他:“观是何人?心是何物?”牛头禅师回答不出,知道遇上高明,这才起身行礼。当他知道道信大师是达摩祖师的四代传人时,欢喜地把四祖接入庵中。沿途虎狼横行,四祖作惊吓状。牛头禅师很不理解,说:“你是祖师,怎么还有这个(恐怖)呢?”四祖反问他:“刚才你看见什么了呢?”牛头禅师又回答不出,于是虚心向四祖请教。四祖传法给牛头禅师后,猛兽看不见了,百鸟也不衔花了——与平常人没有两样了。这个公案很美,历来为禅师们引用。
你看,有个和尚就这个公案问南泉普愿禅师(因其俗家姓王,常自谐称王老师),南泉认为,牛头禅师是依据佛法而修,所以有百鸟衔花之异。后来得了四祖的法,百鸟不衔花了——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我嘛!千万别去迷信,满脑子装着这些故事,就没有自己的戏了。而南泉的高足赵州从谂禅师说得更潇洒,这一切不过是“饱柴饱水”——柴水俱足,正好熬一大锅稀饭。
佛法和禅宗是这样的玩笑和无稽之谈吗?当然不是,禅机深远,非悟难入,下面选几则相关的偈颂。
古人抱志坐牛头,信师说法示无休。
饱柴饱水安心静,真正无私是赵州。
宋•汾阳善昭
品析: 这首诗偈头两句简述了四祖道信与牛头法融的故事,点睛之笔在后两句:“饱柴饱水安心静,真正无私是赵州。”二祖慧可在达摩祖师那里“立雪断臂”以求安心,达摩问他:“将心来,与汝安。”二祖找了半天不知着处,说:“觅心了不可得。”达磨说:“与汝安心竟。”诗偈中的静应为竟,方合禅宗传法之意。南泉禅师那里没有“法”,就比那些有“法”的人高明。赵州禅师也没有法,而“饱柴饱水”是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去浸泡,禅在生活之中,生活中得心安,就是无上禅法,能传授这样的禅法,不与人装腔作势,弄神弄鬼,只有“真正无私”的禅师才办得到,行得到。
汾阳善昭(994—1022)是北宋初期临济宗杰出的大师,住持山西汾州太子禅院。
花鸟不来空过春,牛头山上懒融人。
自心静故元无作,放下许多闲苦辛。
宋•天童正觉
品析: 这一首诗,较前面的偈子优美明白多了,前面引的几首偈颂,是偈颂而诗意不重,天童正觉禅师是曹洞宗的大师,曹洞宗的宗风本来就清新细腻,所以作出来的诗也少有临济一派那样的疏野——当然北宋后期以来,临济宗的禅师们的诗偈也多“规范化”了。
“花草不来空过春”,其实,法融禅师(自四祖传法后又自称“懒融”)得法不得法,坐禅不坐禅,森林中的百鸟仍然是来来往往,唧唧啾啾,衔花的自衔花,不衔花的自不衔花。你若心在鸟上忙,那就“四时景物看不尽”了。如果“自心静”,用牛头禅师后来所说的“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就会达到“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这样的“不二”境界,身心作与不作,都会处于“原无作”的火候,这样还会有什么“闲苦辛”呢?在现代生活中经常感到“累”的人,对此有无兴趣呢?
天童正觉(1091—1155)南宋曹洞宗著名大师,住浙江宁波天童寺。
为这则公案韵唱的诗偈既多且美,下面再选一些供读者欣赏。
牛头峰顶锁重云,独坐寥寥寄此身。
百鸟不来春又尽,不知谁是到庵人。
宋•雪窦重显
花落花开百鸟悲,庵前物是主人非。
桃源咫尺无寻处,一櫂渔蓑寂寞归。
宋•张无尽
张无尽(1042—1122)名张商英,宋徽宗时曾一度任宰相,为临济——黄龙禅系兜率从悦禅师的弟子,号无尽居士。
寥寥风月卧烟霞,百鸟从兹不献花。
人义尽从贪处断,世间偏向有钱家。
宋•梦庵信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
独坐孤峰休更问,此时难著一丝毫。
宋•别峰宝印
品析: 宝印禅师这首诗偈,立意之高,令人感叹击节。月中之月沉寂不动,当然是水静之极,夜静之深了。天之高远无重无尽,当然是万里无云之时,若有星月辉映,也使天之高远为有度之物,不能尽其所高了。禅境也当如此,胸无点尘,眼无剩物,如独坐孤峰之顶,再无障碍,而万物历历任我凭览,又毫无交涉,若有“一丝毫”尘埃入胸,这样的情景反而俗气,离禅十万八千里了。同样,到了这样的境界,尘埃,哪怕是一丝一毫,也是沾染不上的啊!
别峰宝印禅师(1109—1191。)南宋杭州灵隐慧远禅师的弟子,也是“济公活佛”的师兄,住杭州径山万寿寺,陆游曾为之撰塔铭,推崇之至。塔铭云:
圆悟再传,是为别峰。七坐道场,心法之宗。渊识雄辩,震惊一世。矫乎人中之龙也;海口电目,髦期称道,卓乎涧壑松也。叩而能应,应已能默,浑乎金钟大镛也。师之在世,如日在空。隐于崦嵫,其可以为终乎!
不二法门
《维摩经》三十二菩萨各说不二法门,至文殊云:“我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又问维摩,摩默然。殊叹曰:“乃至无有言语文字,是真入不二法门。”……
提示: 在著名的《维摩经》中,维摩居士病了,佛派弟子们去探病,但那些大弟子们都不敢去——维摩居士辩才无碍,太会说了,大弟子们怕下不了台,给佛丢脸。于是佛只好派以“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带领三十二位菩萨的菩萨慰问团去探病。
一见面,维摩居士就向菩萨们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什么是不二法门?三十二位菩萨分别作出了不同的,都是相当精辟的回答。对这种种回答,维摩居士似乎并不满意,最后只好由作为“七佛之师”的文殊菩萨作最终的阐述。文殊菩萨说:“我认为对一切法——当然包括了不二法门这样的法,没有什么可以能够表达的,没有语言,没有理论,更无须去认识和显示,也无须去理会问者和答者两头的因果关系或无因无果等种种关系,做到这样就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的境界了。”维摩居士对文殊菩萨的回答仍不置可否,于是文殊菩萨对维摩居士说:“我们对不二法门的认识大概你都不太满意,那就请你给我们解释一番吧。”维摩居士坐在那里,默然无语。就这样相对无言,很久很久之后,文殊菩萨感慨地说:“我们都是在说不二法门,居士啊!只有你才是真正在行不二法门。”
对这个“不二法门”,佛教内各宗各派都怀着极大的热情投入研究和实践,禅宗对此又有何高见呢?请看下面有关的偈颂:
虚空鸟迹谩追寻,幽鸟投声又报春。
若识东西无异路,净名一室不平沉。
宋•慈明楚圆
品析: 到了“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的状态,连个影儿都没有,如同虚空中鸟雀们飞过的踪迹那样——牛羊在草地上走过会留下蹄印,飞鸟在虚空中飞行后会留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虽然看不见——“幽”嘛,但幽鸟还是暴露了它们的行迹,春天的深山密林中,那一声声的啼唤,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不正是鸟儿们欢闹之处吗?又何必死死地在虚空鸟迹中去寻找它们呢?维摩居士译成汉名就是净名居士,他的居室方丈大小,所以后来寺庙住持的居室也号称方丈。慈明楚圆禅师在这里说,维摩居士虽然“默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并不平静,大千世界的喧闹如同东南西北啼个不停的鸟儿一样,全都汇集在他的方丈室中,汇集到他那默然无语之中……
慈明楚圆(986—1039)北宋临济宗著名大师,住湖南潭州石霜崇胜寺。
一个两个百千万,屈指行文数不办。
暂时放在暗窗里,明日与君重计算。
宋•白云守端
品析: 庄子在《齐物论》中说过:“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过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是的,人的认识阀门未打开时,人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人的认识阀门一旦洞开,认识的内容就会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程序铺天盖地而来,使人接应不暇。现代的高级电脑尚无法应酬,何况古代“屈指行文”那种粗糙简单的运算方式了。但这一切对“不二法门”而言,对老到的禅师而言,他们才不会操那个心,劳那个神,“默然”也好,“暂时放在暗窗里”——让这一切都回自然,回归宇宙去吧。“明日与君重计算”,计算什么呢?还是计算这一切吗?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注意这个“暗窗”,既容纳了这一切,又无须去“计算”,在这里,维摩居士、文殊菩萨和禅师们卖的什么药呢?
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结合这则公案,又会给我们什么启示呢?
白云守端(1025—1072)北宋临济——杨歧禅派著名大师,住安徽舒州白云山海会寺。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宋•纳堂思
品析: 大自然给与人们的可以说是太周到了,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五谷牛羊,应有尽有,但人间、人心老是有那么个阴影,那么些烦恼搁在那里,使人间、人心两不太平。参禅过来的人,如同云门大师所说:“日日是好日”,因为禅师是“无事人”,不像那些把荣辱得失、是非成败背在背上放不下,自然心中劳累,日子也不太平。若人们在自然之中,在社会生活之中有禅的境界,做到了“若无闲事在心头”,也就是把那一切放在“暗窗”里,不仅口中“默然”,而且心里也“默然”,那就会处在“人间好时节”之中,就会感到“日日是好日”——当然,这并非要人们去出家,更非要人们回避生活,回避矛盾,而是要以更大的热情去投入其中,但不会为其所累,因为你从中得到了“自在”。
达摩见梁武帝
达摩大师初至金陵,见梁武帝,帝问曰:“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廓然无圣。”曰:“对朕者谁?”师曰:“不识。”帝不领悟,师遂折芦渡江……
提示: 圣谛第一义若依佛教经论来讲,层层无穷,各宗各派解释也不太一样,简而言之,就是佛法的根本真谛。传说达摩大师初到中国,梁武帝一看到这位印度高僧,立即接见,并虚心地向他请教这个问题。
梁武帝是著名的“菩萨皇帝”,对佛法有很深的造诣,所谓“请教”,大概不外听听达摩对此还有什么高见。哪知达摩把这一切否定得干干净净——“廓然无圣”。粱武帝很诧意,说:“那么现在与我面对着的是谁——大师您不是圣人,并带着佛教的最高真理到中国来的吗?”达摩大师却说:“不认识——我既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你。”对这一切,应如何理解呢?
熟悉禅宗的人都知道,禅宗是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顿悟成佛”作为根本指导思想的,上面所引的公案和后面所引的公案,都从不同的角度表现了这一主题,梁武帝当然不会明白达摩大师卖的什么药,达摩也不会把灯笼戳破,于是就渡江北上,至嵩山面壁九年,后来把衣钵传给了二祖慧可大师。
下面我们来看禅宗对这则公案的有关偈颂:
始鸣阿阁一声钟,日暖苍龙睡正浓。
再击凤凰台上鼓,半夜祥鸾未飞舞。
帝基水固如磐石,胡僧虚费平生力。
回指少林归去来,春风一阵花狼藉
宋•佛鉴慧懃
品析: 这首古风,如出唐代李贺的手笔,雄浑苍凉,引人暇思不少。达摩大师对梁武帝的两次回答,如钟如鼓,但钟鼓虽鸣,但龙犹睡,鸾未舞一—梁武帝哪里能领悟“直指人心”的达摩禅呢!梁武帝满脑子对佛教的书本知识,而且固若“磐石”,达摩再费多少力气也是枉然,所以只好渡江北上,到少林寺里去面壁。“春风一阵花狼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有意无情之间是什么?
这则公案,历代禅师韵唱甚多,且不乏佳作,如枯木法成禅师的:
闲将一段秦川锦,裁作人间巧妇衣。
几度著来呈伎俩,暗中曲调少人知。
再如白云守端禅师的又是一番气概:
一箭寻常落一雕,更加一箭已相饶。
直归少室峰前坐,梁主休云更去招。
还有云汉恭的,也别有情致:
廓然无圣不须徵,句后通身是眼睛。
莫怪相逢不下马,奈缘各自有前程。
品析: 云汉恭禅师认为,对于“廓然无圣”这样的话,是用不着去分析、解释、证明的,应如维摩居士那样“默然”对之就可以了。为什么呢?出之于言,则为死言,以不说为说,反而“通身是眼”。唐末云岩禅师问道吾禅师“观音千眼,哪个是正眼?”道吾说:“遍身是眼。”云岩说:“不对,应通身是眼。”人的认识,并不局限于眼耳鼻舌身意的部分之中,而是贯穿于整个精神之中。瞎子没有眼,反而通身是眼;聋子失去听觉,反而全身都是听觉。《黄帝阴符经》说“瞽者善视,聋者善听,绝利一源,用师十倍”就指出了这点。所以人们各有其心,各有其手眼,不必人云亦云。
“莫怪相逢不下马,奈缘各自有前程”,不是吗?粱武帝是梁武帝,达摩是达摩。展翅九万里的鵾鹏和嘻戏于蓬蒿间的燕雀不是各有其志,各有其乐吗。各人有各人的一方天地,但愿人们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天地料理得五彩缤纷,生机盎然。
当时卞璧亲持献,未遇徒然再遇三。
折苇渡江江上水,滔滔今古色如蓝。
梦庵信
品析: 战国时楚和氏璧的故事中国人都知道,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琴为知音者弹。达摩大师不遇知音,只好“折苇渡江”了。但长江之水对此有何感慨呢?如同维摩居士的“默然”一样,尽管千古滔滔奔不息,永远也是“共长天一色”。
在这里,忽然忆起李太白的“牛渚”: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韵,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霜叶落纷纷。
禅的境趣无处不可见,要在人们于有心与无心之间去体会。公案间的实质是相互融通的,千七百则公案尽管各说各,但真理只有一个。李太白的这首诗,也浓郁地弥漫着禅的气息。
非心非佛
马祖示众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有僧问曰:“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祖曰:“为止小儿啼。”僧曰:“啼后如何?”祖曰:“非心非佛。”僧曰:“除此一种人来如何指示?”祖曰:“向伊道不是物。”曰:“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祖曰:“且教伊体会大道。”
提示: 佛教讲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又讲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若从理论上来讲,即心即佛是对的,非心非佛也是对的。但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恰恰是矛盾,有此即非彼,有彼即非此。禅宗当然不会停留在这样的理论满足中,它需要的是实际的体验,所以马祖后来又说“不是物”。但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人“体会大道”。这是语言游戏吗?不!马祖门下人才济济,龙象成群,决非语言游戏所能使之成就的。正是因为马祖公开揭穿语言游戏这层幕布,才能使一大批学生进入禅的实践,并笑傲江湖。下面看有关诗偈:
韶光三月景和融,锦秀山川处处同。
碧瓦晓烟寒食雨,朱帘晴卷杏花风。
宋•慈受怀深
品析: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不是物”马祖东拉西扯,前言不接后语,简直是语无伦次了,一代大师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会“且教伊(他)体会大道”。怀深禅师用他的诗偈表达了他对马祖的理会,你看:
三月春光和融,并且春不私人,遍润四方,真的是“锦秀山川处处同”。不论是富贵人家的“碧瓦”,还是农舍上的晓烟,在寒食节的蒙蒙细雨之后,春日融融,春风习习,家家户户都卷上窗帘,欣赏那临街临舍,无处不有的杏花……
当人们沐浴在这样惬意的情境中时,(这种情境是没有荣辱得失,是非成败心理因素挟带于其中的)你可知道,自己早与禅融为一体了。这优美的春景若能长久地与心境融为一体,这样的享受可以说是万金买不来。可惜的是,人间的麻烦太多,油盐柴米、老婆孩子,上级下级,发财破产,恩恩怨怨总是使人面对这大好的春光时不知所措……
百万雄兵出,将军猎渭城。
不闲弓矢力,斜汉月初生。
宋•翠岩可真
品析: 这首偈颂,雄浑刚健,放在盛唐诗中亦不让人。但这却不是唐代的边塞诗,而是颂公案的一首偈子。妙就妙在禅师能用这样的诗偈来表达禅的境趣,并刻画出马祖的那种雄才。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这类语言游戏如同百万雄兵一样供马祖调遣,之所以是“游戏”而非行军作战,因为是“猎渭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刀枪剑戟平时也必须操练,所以是“不闲弓矢力”。在银河微斜,明月初上之时,人间的真真假假,幻幻虚虚的种种景象,又有何实际意义呢?
对马祖“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的偈颂不少,下面我们再欣赏两首:
风劲叶频落,山高日易沉。
坐中人不见,窗外白云深。
宋•长灵守卓
品析: 该诗也深得唐诗三昧,分明是一幅山居秋云图。这样的诗情画意与马祖那则公案有什么关系呢?在翠岩可真禅师那里是“百万雄兵出”,这里却是“坐中人不见”。一动一静,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均可触动人们的禅思。
长灵守卓(1065—1123)北宋末临济——黄龙禅派禅师,住开封天宁寺。
素琴张午月,流水落花深。
寂听稀声彻,冷冷太古音。
宋•佛心本才
品析: 面对同样的公案,本才禅师切入的角度又不相同,你看,在午夜朦胧的月色中,是谁在拨弄幽幽的素琴?水为之流,花为之落,弹的是什么曲子呢?老子说;“大音稀声”——世界上最优美、最伟大的乐曲是无法表达出来的,只有用心灵去“寂听”,才会有所感受,这是“太古”之音,是混沌未分,日月未明,人心未萌的那种存在的节奏。“曲冷不堪听”热闹场中,卡拉OK中有这样的古曲吗……
佛心本才(?—1150前后)南北宋临济——黄龙禅派禅师,住湖南潭州上封禅院。
百丈卷席
次日,马祖升堂,众才集,师(百丈)出卷却席,祖便下坐。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
提示: “百丈卷席”与“野鸭子”这两则公案是不可分的一件事的两个情节。有一次,马祖带领弟子们春游,看到一队野鸭子飞来。马祖问:“是什么?”百丈禅师回答说:“是野鸭子。”过了一会,马祖又问:“什么处去了?”百丈禅师回答说:“飞过去了,”马祖狠狠地把百丈禅师的鼻子一扭,百丈痛得大叫,马祖说:“飞过去了吗?”百丈禅师因而有悟。第二天,便演出了“卷席”这则公案。
马祖时初建丛林,丛林远比寺庙清苦多了,没有蒲团,禅僧们只好织方草席打坐。早上禅师上堂开示,弟子们就先将草席铺好坐上,静候老禅师说法。
这里,马祖刚一上堂,百丈禅师却卷席,马祖立即下座,后面这一问一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禅宗对此韵唱颇多,下面看有关偈颂。
昨日东风偶然恶,桃花乱落红如雨。
昨夜东风又发狂,满地不知何处去。
宋•白云守端
品析: 白云守端禅师是马祖百丈的嫡传子孙,这首偈颂也深得其妙。风吹桃花落,风吹落花去原是自然之事,本与人的喜怒哀乐无关。野鸭子飞来飞去,同样与人的喜怒哀乐无关。但这里与禅有什么关系呢?野鸭子飞来飞去,桃花吹落吹去,但人们自具的认识能力——佛性,并不因之而动摇,也不会随之来去。人们的注意力往往关注于在时间和空间中来来去去的事物上,极少关注能认识事物的精神本身。当认识从外向转向内视之时,特别是认识到自己的“本来面目”之时,所激发出的智慧,所感受到的自在的确会使人有焕然一新之感,禅宗则称之为“悟”。
百丈禅师不待马祖开示而先卷却席,是向马祖表示自己已得自在。鼻子痛与不痛,只有自己最明白,旁人是不知其然的。但在白云守端禅师那里,“昨夜东风又发狂,满地不知何处去?”——昨日被吹落满地的桃花,如今又在何处呢?小心上当!
潮来潮子上潮头,手把红旗逆水流。
忽被猛风吹退浪,此时伎俩一时休。
宋•佛鉴慧懃
品析: 现代西方有舢舨冲浪这一令国人羡慕的体育运动,殊不知与足球运动一样,在我国是“古已有之”了的。“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岂止宋代,更早在唐代就是我国沿海习以为常,户户可为的运动,但在这里,又与“百丈卷席”的禅意有何关系呢?
庄子曾讲过一个“屠龙绝技”的故事,一个人花了万两黄金去学屠龙之术,学成之后却无从施展——因为人间无龙可屠。同样的道理,佛教徒生生世世,孜孜不断地追求成佛,但许多佛经和禅宗祖师们却说“无佛可成”。佛教开什么玩笑,但这决不是玩笑。慈明楚圆禅师说:“无佛处成佛。”佛鉴禅师这里的意思是,当百丈悟后,马祖的那种种“伎俩”就再也无法施展了。佛鉴禅师这首偈颂,若不理会其中的禅意,也与刘禹锡的系列“竹枝词”一样清新可人。
佛鉴慧懃(1059——1117)北宋末临济——杨歧禅派著名禅师,住持安徽舒州太平寺。
浩浩长江碧际空,片帆高挂便乘风。
快哉不费纤毫力,万里家山咫尺通。
宋•开善道谦
品析: 这首偈颂,赞叹了百丈禅师开悟后的那种喜悦和自在的心情,也暗示了从必然到自由的那种内在因果关系。道谦禅师是南宋理学大师朱熹的师辈,朱熹经常向他请教,朱熹那首著名的“泛舟”,即从此诗脱出: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身轻。
向来空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宋明理学从禅宗里得益非浅,而禅师的作为,是那样的轻松自在,如同这两首诗一样,而一般的理学家,则拘谨迂腐多了。道谦禅师对这则公案另有一颂,别有一番风光:
卖尽田园彻骨贫,不知何处可容身。
楼头浪荡无拘捡,铁笛横吹过洞庭。
开善道谦(南宋初人)临济——杨歧禅派禅师,住福建建宁开善寺。
对马祖和百丈禅师的赞叹,宋代肯堂元禅师还有一首颂偈,分外风流别致,这种被倾倒的深情,只有禅师们才有这样的领会:
美如西子离金阙,娇似杨妃下玉楼。
终日与君花下醉,更嫌何处不风流。
三师玩月
马祖与百丈、西堂、南泉玩月次,祖曰:“正与么时如何?”丈曰:“正好修行。”堂曰:“正好供养。”泉拂袖便行。祖曰:“经归藏,禅归海,独有普愿独超物外。”
提示: 风清月朗之夜,西堂智藏、百丈怀海、南泉普愿三个弟子随侍马祖一同赏月。马祖忽然问他们:“就在这个时候,你们是怎样的呢?”智藏说:“现在正好供养。”百丈说:“现在正好修行。”而普愿则一言不发,拂袖而去。马祖说:“经书是应该放在藏经楼里——智藏是这样的;禅应该回归大海之中——怀海是这样的;只有普愿独往独来,超然物外啊!”——尽是一语双关,并与三位弟子的名号相符。
在众多的禅宗公案里,这则公案是相当险峻,难以通过的。“现在在干什么?”每一个人都可以随时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以警策自己,但禅师们在“现在”中又是什么回事呢?悟前的人要争取明心见性的开悟,见道开悟的人则忙于普度众生。但这一切,仅仅是局外人的感觉,禅师们到底心中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所以三个著名的禅师向马祖呈交的答案各不相同,马祖也同样赞扬了他们。下面我们来看后代禅师们对此又有何观感:
皎皎凝虚碧,沉沉发皓彩。
秋色共澄清,永夜临寰海。
修行供养逗圆机,聊闻便行超物外。
马驹儿,端的别,
万古定乾坤,一言全杀活。
宋•圆悟克勤
品析: 前面四句,可以说是一首极好的咏月诗。古人咏月的佳作不胜枚举,风花雪月,才子佳人,一入诗中便增情境。但禅师所咏,当然就有番“超出物外”的感受了。马祖“指月”,马祖的后世儿孙,就随“指”望“月”。这个“月”是禅师们修行的目的。“云开月现”是禅师们常用的对开悟的譬喻,皎皎、虚碧、沉沉、皓彩、澄澄的心灵,如万里月光一样,照天照地照海……
圆悟禅师因月而发,谈了自己的感受后,还对马祖及三位弟子作了一番赞叹和评说:智藏的“供养”和百丈的“修行”是“逗”弄禅宗的“圆机”;而南泉普“聊闻便行”——立即付诸实践,显得无拘无碍,真的独超物外。而马祖,则如传说中六祖大师所预言的那样:踏杀天下人——最杰出、最优秀、最善于教化的禅师。而一千多年来中外的禅宗舞台,几乎全是马祖的传人,真的是“万古定乾坤”。“杀活”是禅宗教化的根本方法,一般称之为“杀人刀”,“活人剑”。“打得念头(妄念)死,许尔法身 (佛性)活”。就是这层意思。但杀与活之间力度的使用,分寸的把握, 时机的应变则层出不穷。不然,就不会有“千七百则”这么多的公案了。
圆悟克勤(1.063——1135)宋代临济——杨歧禅派的著名大师,住持成都昭觉寺。
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
大家出只手,彼此不相饶。
宋•大慧宗杲
品析: 乱世重英雄,治世重才子,古今政治家们大体都明白这个道理。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这也是中国老百姓的口头禅。家大业大,三妻四妾,老夫少妻,少妻自然得宠,少妻所生之子当然也分外的“娇”了。但这与 “三师论月”有什么关系呢?“大家出只手,彼此不相饶”。不论是太平盛世的才子们,还是富豪大院里的娇子们,地位平等,才气相当,当然会互不相让——这是社会里的平常现象。“三师”都是马祖的“法子”,而且是得意高足,他们的心灵是通的,但没有必要表现出一个模样。一加一等于二,五减三还是等于二,三减一也是等于二,所以各以其相应的手段来表明自己对禅的领悟。若不如此,禅师就不会在后来形成五宗七家这样浩大的局面,并在中国佛教中“一统天下”了。
以“儿”为喻的偈颂还有几首,而且很有趣,不妨引出来看看:
张公养得三个儿,长大不知谁立志。
呼来月下问踪由,眼睛个个皆相似。
宋•佛性法泰
品析: 《红楼梦》中,贾宝玉周岁时,贾政让他“抓周”,贾府里的东西多得很,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金银财宝都不抓,而独独抓了一盒女人们抹脸的胭脂——这就是贾宝玉在婴儿时期所表现出来的“志向”。中国民间这种用于预测子孙们成器与否以及发展方向的民俗,不知缘自何日,今天也有人搞这样的测验。这在旧中国来说可是关系到后世香烟是否兴隆的一件大事。
当然,禅师们对自己的弟子也是常加“勘验”的,如同家长们预测自己的子女一样。马祖在月下勘验的结果如何呢?“眼睛个个皆相似”,三个同样,一模一样,不分上下。
佛性法泰——宋圆悟克勤禅师弟子,后住江西大沩山。
下面再选两三首供读者品赏:
诸子营家各自肥,就中一个最堪悲。
满篮盛墨无人买,半夜持归染皂衣。
宋•大歇谦
古渡无风下直钩,丝纶意在得鲸鳌。
马师言下扬家丑,千古儿孙草里游。
宋•湛堂智深
野狐禅
百丈每上堂,有一老人常随众听法,众退,唯老人不退。师问:“汝何人也?”曰:“吾非人也,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某甲对曰:‘不落因果’,遂五百年堕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贵脱野狐身。”师曰:“汝问。”乃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师曰:“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礼曰:“某甲已脱野狐身,住在山后,敢乞依亡僧事例。”师令维那白椎告众:“食后送亡僧,”众惊异。食后师领众至后山岩下,以杖挑出一死野狐,乃依法火葬。师至晚上堂,举前因缘,黄檗便问:“古人错祗对一转语,五百年生堕野狐身,转转不错,合作什么?”师曰:“近前来,与汝道。”檗近前与师一掌,师拍手笑曰:“将谓胡须赤,更有赤胡须。”
提示: 这则公案在禅宗内脍炙人口。那老人错下了一句转语,落得个五百年的野狐身。百丈禅师代他转过,野狐老汉方得以解脱,百丈又依佛教规则为之火化。事后百丈又问其弟子,黄檗禅师是非凡之辈,于是就演出了一场双簧戏。他们师徒间为野狐公案打打闹闹到底为个什么呢?对这一切又如何去理解呢?且看后面的偈颂:
万丈洪崖倚碧空,人间有路不能通。
奈何一点云无碍,舒卷纵横似疾风。
宋•兜率从悦
品析: 粗一看来,这则偈颂与所颂的公案毫不相干,也的确不相干。不过这首偈子的意境奇特,耐人寻味,回过头来,方知颂得极妙。庄子有河伯望洋兴叹的故事,人们心中谁没有一类崇高的理想和追求呢?作为禅僧,见道开悟成佛的确有如“妙高峰”——万丈洪崖。人间虽然有路,但人间的路哪里通得上那个妙高峰呢?
真羡慕天上的那一片云朵,不受天地山川湖海的障碍,可以自由自在,向风一样的通向四维八方。人们怎样才能获得这种如风如云的自在呢?
当然,禅宗认为,只有见道开悟,才能获得这种智慧和自在。
兜率从悦(1044——1091)北宋临济——黄龙禅派著名禅师,住持江西南昌兜率禅院。
不落与不昧,依前入皮袋。
不昧与不落,皮袋俱抛却。
令人长忆李将军,万里天边飞一鹗。
宋•草堂善清
品析: 这首偈颂与所颂的公案的确是丝丝相扣。因果是佛教的根本理论之一,不讲因果,佛教的理论体系就会坍塌。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如是因,如是果,因果不二,这样的因果关系,把宇宙间的一切都范围在其中,不论是凡人或菩萨。那老人本来也是修行人,可能太迷信佛菩萨的神通力量了,以为修行到了家就可以不落因果律中,殊不知佛教认为,修行越高,成就越大——包括佛菩萨更能清晰地认识因果的力量而不敢超越,只有遵循因果,主动顺随因果,也就是不昧因果,从而从必然中获得自由。
所以,不论你现在的“皮袋”是什么,是人皮、神皮或野狐皮都没有多大的关系,生命在其中是平等的。不仅野狐是“皮袋”,我们的人皮也是“皮袋”。只有明心见性,才能将这个“皮袋”抛却。
“令人长忆李将军,万里天边飞一鹗”,李将军是西汉名将,即飞将军李广。鹗即鱼鹰。李将军带领雄兵在漠北草原上驰骋;而鱼鹰则可上天入水,两者都用于譬喻明心见性后的精神的那种自由境界。
草堂善清(1059——1142)宋代临济——黄龙禅派著名禅师,住南昌泐潭草堂寺。
对这则“野狐禅”公案,龙门清远禅师和白杨法顺禅师的偈颂也极有情致,不妨录出供读者欣赏:
醉眠醒卧不归家,一身流落在天涯。
祖佛位中留不住,夜来依旧宿芦花。
宋•龙门清远
飒飒春风动物华,园林开叶又开花。
归来谩与佳人说,鸾镜台前云鬓斜。
宋•白杨法顺
南泉水牯牛
南泉示众曰:“王老师自小养一头水牯牛,拟向溪东牧,不免食他国王水草;向溪西牧,亦不免食他国王水草。如今不免随分纳些些,总不见得。”
提示: 南泉普愿禅师是禅宗内一怪杰:禅风既高古又诙谐,常以“水牯牛”自喻,这“水牯牛”是什么呢?后来禅宗:常讲“牧牛”,就启端于此,下面看有关偈颂:
垂垂杨柳暗溪头,不问东西却自由。
几度醉眠牛背上,数声横笛一声秋。
宋•懒庵鼎需
品析: 在现代都市里,人们再也看不到如此的情境了。看见这样的田园诗,年长的人或许有那么一点留恋与惆怅——在商业化、科技化并且竞争日烈的大都市里,人们不论贫富都感到是那么地劳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加之“牧童横笛”这样的玫瑰色全都留给了童年的梦。如今的孩子,在公园里看见牛车、马车、羊车,或许还能激起一种兴奋,花上几元钱坐上两分钟。但那种纯粹、悠逸、恬静在哪里可以追回呢?
懒庵鼎需(1092—1153)南宋临济——杨歧派禅师,住持福州西禅寺。
不如随分纳些些,唤作平常事已差。
绿草溪边头角露,一蓑烟雨属谁家?
宋•铁牛印
品析: 人的本性天生不安分,若知“随分”那是不知在社会中历练了多久,吸取了多少教训才取得的经验。所以“随分”看似平常,其实大不平常。禅宗讲“平常心是道”,也出于南泉禅师之口,既然是道,是大道,当然就极不平常;既然是道,是大道,当然也离不开平常,大道的表现就是常与不常的不二观。所以哪怕是一条极温驯的牛,在绿草溪边,它的头角也是“藏”不住的。但在这大地回春,绿草溪边,蒙蒙的“一蓑烟雨”又给人带来什么呢?
南泉水枯自天然,随分些些任变迁。
大笑一声天地窄,更无佛法与人传。
宋•月林师观
品析: 佛法是什么?禅宗的明心见性是什么?南泉禅师说“平常心是道”,没有什么高深的“法”可传与人的。南泉也以身作则,以“水牯牛”自居,面对“水草”随分“纳些”。但就在这“随分”之中却不妨碍他随分“变迁”,因为禅宗之事,既平常又不平常,只看一边都是错的。如马祖所说:“饥来弄饭困来眠”,这本是极平常的事,但人们老是当吃时吃不下,当睡时睡不着。若能当吃即吃——不嫌菜饭不合口味;当睡即睡——不辗转反侧或吃安眠药,那需要多大的功夫啊!所以才有“大笑一声天地窄”这样的自豪与气概。佛教——禅宗到底有法可传还是无法可传的呢?
犀牛扇子
杭州盐官齐安国师一日唤侍者曰:“将犀牛扇子来!”者曰:“破也。”师曰:“扇子既破,还我犀牛儿来。”者无对。
提示: 禅师的机锋随时可见,防不胜防,盐官国师是马祖的学生,南泉的师兄,在当时也是禅风高振的一方名宿。南泉用水牯牛作喻,盐官以犀牛儿作喻,为的是让学生们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醉翁之意不在酒,盐官国师之意不在犀牛扇子而在“犀牛儿”,这个“犀牛儿”又是什么呢?且看后代禅师们对此的偈颂:
犀牛扇子用多时,问着原来总不知。
无限清风与头角,尽随云雨去难追。
宋•雪窦重显
品析: 这个偈颂紧贴公案,很为那位侍者惋惜,也把禅机托出,让后人感受。禅师们从来重“那个”而不看重身外之物,身外之物都是为“那个”所使用,而人们只知外物,不知自己的“那个”。百年光阴,都是在外物中寻寻觅觅,对自己的“那个”“总不知”,真是有如雪窦禅师所叹惜的那样:“无限清风与头角,尽随云雨去难追。”
炎暑蒸人汗似汤,盐官用的岂寻常。
轻摇休问犀牛在,拈出清风宇宙凉。
宋•虎丘绍隆
品析: 用扇之时,当然在暑月之天,但禅师们的发问往往不在所问之物上,而在所问之物的背后,或为问者本身,或答者本身。虎丘绍隆的意思是若问到我,我就会做个摇扇子的动作,用不着去管什么犀牛扇子什么的,因为只要有“这个”或“那个”——这是参禅学佛的根本目的啊!有了“这个”,真的可以“拈出清风宇宙凉”的。
虎丘绍隆(1076—1136),南宋临济——杨歧禅派著名禅师,住苏州虎丘灵岩寺。
孝子哭丧
幽州槃山宝积禅师初参马祖,一日出门见人舁丧,歌郎振铃云:“红轮决定沉西去,未委魂灵往哪方。”幕下孝子哭云:“哀哀。”师睹之,忽然省悟,举似马祖,祖可之。
提示:红白喜事天天有,谁能从其中悟出个什么呢?在生活中,人们都有一种恒常心理,虽云有生必有死,活着的人大多未必留意。只有待到年老力衰之时,或得了要命之症时,才会深切地感到光阴如梭,时不我待。
佛教徒是把生死二字贴在“鼻头”上的,并为之孜孜不倦,力图打破生死的秘奥并企图从中获得自由。“红轮(日)决定沉西去,未委魂灵往哪方。”太阳东升西沉谁人都知,但死后有没有灵魂呢?若有,又会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在禅宗里没有明确的答案,禅宗强调的是“明心见性”,有了“这个”,一了百了,全都不在话下了。
那么,宝积禅师悟的是什么呢?马祖为什么会印可他呢?请看下面的偈颂:
未审魂灵往哪方,无栖泊处露堂堂。
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宋•月林师观
品析: “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真是得了诗文三昧,给人无穷清新之感。作为诗句,当然无可挑剔,那么,面对上面这则公案,其中又作何理解呢?
“未审魂灵往哪方”,对于死后的事用不着去费心,因为人们都是活着的,并没有死嘛。死后的那个“魂灵”在未死之前不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活灵灵”的生命与精神吗!但又如何在我们的生命与精神中找出这个“魂灵”来呢?“无栖泊处露堂堂”,人们的生命,精神总是“栖泊”在事事物物之中,不知“那个”本身是“无栖”“无泊”的,它就是它自己而不是其它,所谓“月映万川”,千万条河中都有着月亮,但“水中月”却不是天上的“真月”,而“真月”在天上“无依泊”,却在“万川”之中“露堂堂”。
月林师观禅师这里已经把禅说得太明白了,又怕犯禅家所忌,也怕犯诗家所忌,所以再用“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这么两句一回,禅境诗意融为一体,给人以无穷的玩味。
哀哀相应便承当,毕竟魂灵去哪方?
踊跃自然全体露,始知遍界不曾藏。
宋•海印信
品析: 禅师们的诗与公案一样,处处都在描绘禅。但对于禅,却是“描也描不成,绘也绘不就”(五祖法演禅师语)的,所以只好绕着圈子说。
宝积禅师在孝子“哀哀”的哭声中体会到了无上的禅,而对“魂灵”去向的问题并没有做出回答,海印禅师说:“就在这里啊!你看他欢欣踊跃,不就是“那个”全体的表露吗?四维八方对它并没有半点隐藏啊!
薤露凄凉亦可怜,碧杨丹旐去翩翩。
哀哀声里无消息,打着南边动北边。
宋•北涧居简
品析: 薤,一身被剥个精光被人作为调味的菜吃了,人死时也是全身被剥个精光,却连骨头也带不走啊,这真是令人心酸啊!红红的招魂旐与那飘浮的白杨花,与墓地孝子们的哀哀哭声融成的景象,真是令人“断肠”。但应到哪里去寻觅“魂灵”的“消息”呢?“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真的觅不见吗?不,那是随处可见的。人类可悲之处就是只见到那个狭小的“我”,并没有看见那个“与山河大地为一体”的、与自然同在的那个“大我”,若能看到这个“大我”,那是不生不灭,无处不在的,真的是“打着南方动北方”,处处皆应的。
北涧居简(1164—1264)南宋临济宗著名禅师,住杭州北涧净慈寺。
六耳不同谋
洪州泐潭法会掸师,问马祖:“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祖曰:“低声,近前来。”师近前,祖打一掴,曰:“六耳不同谋,来日来。”师至来日入法堂曰:“请和尚道。”祖曰:“且去,待老汉上堂时出来与汝证明。”师乃悟,曰:“谢大众证明。”绕法堂一匝便去。
提示: 佛法是什么?达摩祖师西来所传的心印是什么?这是每一个参禅的人都急于明了的大问题。但禅宗从来不在理论上做任何的正面说明,而是让人在生活中,让人在自身上如实地加以感受和理会。面对祖师西来意这个问题,马祖对法会绕了那么大的圈子,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却让其弟子如实地领悟到了。马祖的教育方法真是妙不可言。下面请看两则偈颂:
鸡声茅店月华明,客梦沉迷尚未醒。
开得眼来天大晓,蓬头垢面便奔程。
宋•绝象鉴
品析:“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唐代诗人温庭筠的名句,禅师信手拈来,意境为之一变。应该是下弦月吧,所以鸡鸣之时分外明亮。但住宿在乡舍茅店的客人因太劳累了,并没有听见鸡鸣。当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遂顾不得洗脸梳头,就着急地赶路去了——这诗一般的小故事形象地表现了法会禅师在马祖那里开悟前后的精神状态。你看他开悟后并没有在马祖那儿逗留,绕法堂一周而去,不是“蓬头垢面奔前程”吗!
二八佳人嫁未酬,每凭媒妁善搜求。
一从嫁却潘郎后,便解人前不识羞。
元•竹屋简
品析: 艳诗入禅,是宋代以来较为常用的偈颂。
你看,这位十六岁的小姐还未出嫁时,成天被关在闺房里不见天日,只能靠媒婆去为她八方打听,物色对象。但一当嫁人之后,便可八方串门,东家长、西家短,男女之事,生儿育女之事也不知避讳,更不用说“羞”字了。真是嫁人前后判若两人。
参禅也是如此。悟前千辛万苦,孜孜追求,悟后结果“原来只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元代高峰原妙语)禅、悟到是怎么回事呢?这只有见道的禅师们自己心里才知道的了。
以手点空
信州鹅湖大义禅师因唐宪宗诏入内议论。有法师问:“如何是禅?”师以手点空,法师无对。帝曰:“法师讲无穷经论,只这一点尚不奈何。”师却举顺宗问尸利禅师:“大地众生如何得见性成佛?”利曰:“佛性如水中月,可见不可取。”师谓帝曰:“佛性非见必见,水中月如何攫取?”帝乃问:“如何是佛性?”师曰:“不离陛下所问。”帝默契。
提示: 这则公案十分精采,因为是禅师和法师斗法,中间还牵涉到唐代两位皇上。大义禅师是马祖的弟子,手段自然了得,所以唐宪宗才把他迎到长安供奉起来,在麟德殿饶有兴致地欣赏他和一著名法师(大学者)的辩论。开始,那位法师问他:“如何是四谛?”(佛所宣示的苦、寂、灭、道这四圣谛)大义禅师却不与他正面交锋,却指东划西地说:“当今圣上是一帝(谛),其它三帝又在哪里呢?”那位法师并不理会他的胡扯,追问说:“根据佛教的理论,我们这个六道轮回的欲界是不可能有禅的,禅居于三界中高于欲界的色界诸天之中。那么禅宗凭什么依据可以在欲界建立呢?”大义禅师反驳说:“你这位大法师只知欲界无禅,却不知禅界无欲的道理。”那位法师这才问道:“如何是禅?”大义禅师于是用指头点了一下虚空。这一点,那位法师就张口结舌,莫测高深了。
这时,宪宗皇帝出来打圆场说:“法师讲了无穷的佛教经论都辩才无碍,看来只是对这‘一点’,尚不明白。”于是大义禅师又问在坐的众多大德法师:“那么行、住、坐、卧四威仪中,毕竟以什么为道呢?”有位法师说:“应该是知者是道。”大义禅师说:“佛经里明明白白地说,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这个知怎么可以是道呢!”另一位法师又说:“无分别者是。”大义禅师驳斥说:“佛常说,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你这个‘无分别’肯定不是道。”还有一些法师也参与了辩论,但纷纷败下阵来。这时大义禅师又举顺宗皇帝问尸利禅师的故事,到“不离陛下问”时,宪宗皇帝终于有所省悟。对这则公案,下面我们看两首相关的偈颂:
因地而倒因地起,离地求起无是理。
不离所问语虽亲,认著依前还不是。
? •枯禅镜
品析: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是英雄们不怕困难,勇于继续战斗的精神。禅师们参禅则离不开参禅者本人。迷,是自己迷;悟,是自己悟。其实迷悟全都是先就装在自已肚子里的。迷着是你自己,悟了也还是你自己,原本不会给承受者增减些什么。所以“离地求起无是理”——离开了自己,在自己外面寻找“悟”是决不可能的。宪宗皇帝因“不离所问”而有所省悟,但禅师们认为,“不离所问”而引起省悟是可能的,但如果认为“不离所问”就是禅,就是悟,那就大错特错了,那还是与以前一样迷而未悟。
洞山禅师过水睹影时大悟,作了那首著名的偈子,其中“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大有深意,恰恰是这个“不离所问”的最好注脚。禅师眼里是不容沙子的,哪怕是面对皇上。
说理谈真面紫宸,鹅湖大义空劳神。
由来佛性难名邈,争似君王默契亲。
宋•天目文礼
品析: 在金銮宝殿上对皇帝谈玄说妙,有没有必要呢?看来大义禅师是枉自劳神了——极多的禅师们是宁肯寂居山林,也不愿进入闹市红尘之中,何况是皇宫呢!况且佛性、禅机这样玄妙幽远、不可说。不可说的,在君王面前又怎么说得明白,更怎能使皇上深切体验呢!文礼禅师从反面评论这则公案,无疑给理解这则公案增设了一重障碍——禅师们常常不断进行自我否定,不然成了教条,成了公式,那谁也体会不到活灵灵、本来意义的禅了。
天目文礼(1167—1250)南宋末临济宗禅师,住浙江天童寺。
鲁祖面壁
池州鲁祖山宝云禅师,寻常见僧来便面壁。南泉闻曰:“我寻常向师僧道,向佛未出世时会取,尚不得一个半个。他恁么,驴年去。”
提示: 宝云禅师与南泉普愿禅师在马祖那里是同门师兄,他的禅风与众不同,从不打打杀杀,也无机锋转语,而是如达摩祖师那样“面壁”,但不是“而坐”,而是见到僧人们来就把脸贴在墙上——真是怪人,具有轰动效应,这就是丛林中议论了千年的“鲁祖面壁”。
宝云禅师的师兄南泉听到这个情况,叹息着说:“我对于那些参禅的人可费尽了心机,经常明白地指示他们要在佛未生的时候领悟大道。用这样的方法,多年来尚没有一个半个参悟得透。宝云师兄这种教育法,驴年马月也收不了成效啊!”
马祖的这两位弟子——当时著名的大禅师卖的是什么药呢?这叫一唱一和,相得益彰。禅师们常常使用“反者道之动”的方法,欲扬反抑,或欲抑反扬,使人摸不着头脑。就在摸不着头脑时,突然心灵洞开,体悟大道。禅师们不是常说:“向会不得处荐取”,“不知最亲切”吗!下面看有关偈颂:
叶落江头一望长,几茎乔木倚斜阳。
曾经巴峡猿啼处,铁作心肝也断肠
宋•简堂行机
品析: 这首偈颂是一首极好的忆乡诗,游子思乡,触目生情,何况在面对萧萧落木,滚滚长江的情景之中。“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湿衣裳”,这是郦道元对三峡猿啼的描绘,如今早巳听不见这撕人心腑的猿啼了。
这与鲁祖面壁,南泉横指有什么关系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其中的那种微妙感受,只有当事者心里才明白。
简堂行机,南宋末临济宗禅师,圆悟克勤禅师法嗣,传记不详。
日暖佳人刺绣迟,紫荆枝上啭黄鹂。
欲知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元•南叟茂
品析: 这又是一首入禅的艳诗,春暮日暖,那位佳人绣花的“频率”越来越慢。她在听,或在看,那紫荆树上啼声婉啭的黄鹂,或黄鹂婉转的啼声。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春将尽,女将嫁,这个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说不清楚,因为画面在“停针不语时”凝固了。鲁祖面壁与停针不语是同是异呢?南叟茂是南宋禅师石溪星月禅师弟子。
沩山摘茶
沩山与仰山摘茶次,师谓仰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仰撼茶树。师曰:“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曰:“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仰曰:“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曰:“放子三十棒。”仰曰:“和尚棒某甲吃,某甲棒教谁吃?”师曰:“放汝三十棒。”
提示: 沩山灵祐和仰山慧寂师徒是唐代伟大的禅师,同为禅宗沩仰宗的开山祖师。他们父唱子和,宗风细腻绵密,在禅宗内首开一家之言。他们又是百丈禅师所提倡“农禅”的积极实践者,这则公案就是他们在茶山劳动时的场面,在采茶的过程中,父子俩一唱一和,使禅的气息展露无余。
哲学中讲体用,佛教也谈体用。但对体用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书本上行吗?禅宗把体用的领会贯彻到生活和工作的实践中,使之“知行合一”,无疑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特别是指导禅修的实践。下面看三首有关的偈颂:
摘茶更莫别思量,处处分明是道场。
体用共推真应物,禅流顿觉雨前香。
宋•汾阳善昭
品析: 禅宗强调“触目是道”,“处处是道场”,对那种认为修道只应在深山中蒲团上,或书本上、头脑中等种种看法持否定的看法。因为既是大道,就无所不在,行住坐卧都是菩提,所以主动积极地投入生活。只有在全方位的生活中,“体用”才会相益得彰,只有在全方位的生活中,自己的“佛性”才会得到充分的展示。“禅流顿觉雨前香”,沩山、仰山这种现身说法的方式,的确使众多参禅的人倍感亲切,因为其中弥漫着浓郁的禅的芬香。
春暖相呼出翠微,时行时坐几忘归。
黄昏一阵东风雨,未免浑身湿透衣。
宋•保宁仁勇
品析: 禅是什么,从来说不清,道不明。沩山采茶公案给人以什么样的感受了,保宁仁勇禅师用诗偈谈了自己的感受:
如同在春暖花开之时,被邀入这翠微之中,山鸟飞、溪鱼游、幽花开、谷云合,漫步在这如屏如画的洁净世界中,或坐或行,似乎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没有荣辱得失,没有成败是非……虽然黄昏时的东风带来一阵细雨,我仍留连徘徊,哪怕浑身湿透——这是大自然的洗礼啊!
张翁乍与李公友,待罚李公一盏酒。
倒被李公罚一杯,好手手中无好手。
宋•佛鉴慧懃
品析: 佛鉴禅师这首偈颂诙谐幽默,深得沩山仰山之间的情趣。摘茶时的举动与问答这样的“体用”关系,与张翁、李公相互斗酒这样的关系又有什么区别呢?沩山罚仰山“三十棒”,结果反被仰山罚了“三十棒”,真是“好手手中无好手”啊!人,何时才能抛却“机心”,回归于赤子般的“天真烂漫”呢?
又逐落花回
湖南长沙景岑禅师,一日游山归,首座问:“和尚甚处去来?”师曰:“游山来。”座曰:“到什么处?”师曰:“始从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座曰:“大似春意。”师曰:“也胜秋露滴芙蕖。”
提示: 长沙景岑禅师是南泉的学生,赵州从谂禅师的师兄,在唐末也是一位极有名望的大禅师。这则公案意境极美,看似平和,其实与首座和尚的问答却充满了“杀机”。首座和尚也是禅门弄潮儿,问话如同道家常,稍不小心,就会落入机关。景岑禅师毕竟具大师风范,“始从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秋露滴芙蕖”,诗样的句,诗样的禅,把人们的心灵,载入一个美妙的空间。
公案充满了诗意,所以后代禅师为此所作的偈颂,也就不同于一般的偈颂,成为名符其实的“诗”了。
拂拂山香满路飞,野花零落草离披。
春风无限深深意,不得黄莺说向谁?
宋•上方益
品析: 在生态环境没有遭到破坏的古代,特别是人烟稀少的山乡,春天一到,山花的气息、芳草的气息随处可见可闻。春暮花虽零落,但野草却分外茂盛,较野花更能透出一派生机。在这天地间无边的春色中,能告诉人们什么呢?孔子说:“天何以言哉,四时行焉,百物育焉,天何以言哉!”到底里面有什么“深深意”,且莫说出!还是让树丛中的黄莺去诉说吧!
独步曾无语,逢人口便开。
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
薄雾筛红日,轻烟衬绿苔。
若将诗句会,埋没法王才。
宋•佛鉴慧懃
品析: 若非最后两句,简直是一首绝好的游春五律诗了。若是一人孤独地游,面对这大好的春色,也只好“心领神会”,无从说起。但春色给人的兴奋却藏不住,看到其他的游客,便止不住地要谈谈自己的“观感”了:“薄雾筛红日”——黄昏的薄雾如一张淡淡的绢纱,将西沉的红日再洗滤一番似的,使太阳显得更加祥和、凝静。薄雾沉绕山径,又如同若有若无的轻烟,扶衬溪岩边的绿苔……多美的诗情画意啊,可是禅师在这里却笔锋一转:“若将诗句会,埋没法王才”。法王是佛,景岑禅师在这则公案里表现了佛一样的智慧,向我们说深深的禅意,无上的大法,若仅仅作为一般的诗句去加以领会,那就埋没了、辜负了那一番苦心。
下面再录两首供读者欣赏:
落花芳草如铺锦,满目春光入画图。
门外相逢亲切处,也胜秋露滴芙蕖。
宋•圆悟克勤
芳草织茵迎步绿,落花铺锦拂衣香。
归来说似诸禅子,荡荡风光绕画梁。
佚名
题黄鹤楼
长沙因张拙秀才看《千佛名经》,问师曰:“百千诸佛,但见其名,未审居何国土,还化物也无?”师曰:“黄鹤楼崔颢题后,秀才还曾题也未?”曰:“未曾。”师曰:“得闲题取一篇。”
提示: 唐末有个叫张拙的秀才,因长沙景岑禅师的关系,扬名至今。他看《千佛名经》后,心中有些疑问,就向景岑禅师请教:“经中所介绍的百千诸佛,我们只知其名,不知他们分别居于哪个世界?还在教化众生吗?”景岑禅师反问他:“黄鹤楼自经崔颢先生题诗后,秀才你去题过诗没有呢?”张拙说:“没有。”景岑禅师说:“那以后你得抽空去题上一首。”
诸佛国土与黄鹤楼题诗有什么关系呢?佛教徒都知道,既然成佛必有净土,如阿弥陀佛居西方极乐世界,药师如来居东方琉璃世界等。佛经中介绍了百千万亿的佛,作为佛教徒当然关心每一位佛所居住和教化的“国土”,景岑禅师为什么会答非所问呢?这恰恰是禅宗直指人心的一种手段。禅宗是现实的,它认为净土应安立于学佛者自心之中,自己就有净土,不必在外面去寻什么净土。自己心中没有净土,凡人又怎么可能成佛呢?既然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那么自心净土便非分外之想了。崔颢对黄鹤楼的题诗是千古绝唱,也并不妨碍其他的人有所题韵嘛,你也可以题出与崔颢一样流芳百世的好诗嘛。景岑禅师就这样巧妙地表达了禅宗看法。对这则公案,后代禅师极为推崇,题咏了不少精彩的偈颂:
黄鹤楼前法战时,百千诸佛竖降旗。
渠无国土居何处? 留与多才一首诗
宋•黄龙悟新
品析: 景岑禅师把“百千诸佛”居何国土这样的问题放到黄鹤楼题诗这样的场面上,也属稀奇。而黄龙悟新禅师又张扬其辞,认为在黄鹤楼前摆开题诗这一场“法战”时,百千诸佛都会竖起降旗——敌不过崔颢的。
禅宗内有那么几位祖师以呵佛骂祖出名,对一般虔诚的佛教徒冲击很大,到底对不对呢?当然,在禅师心中,佛与众生是没有差别的,“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佛经中早就如此明言了嘛,何必把佛神化抬高,又把自己踏低呢!自己尊重自己——“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石头希迁禅师语)以这样的气概修行,何佛不成。大多数人平常懦弱惯了,连成佛的勇气都没有,无怪许多禅师看着心里着急。
既然是佛,必然有他的国土,既然是秀才多士,必然会题出一首好诗,诗有诗的主人,国土有国土的主人,心有心的主人,——要敢于自己当家作主啊,包括面对佛法。
黄龙悟新(1043—1114)北宋临济——黄龙禅派著名禅师,住南昌黄龙山崇恩寺。
闻名直下惊天地,更问所居成自谩。
回首却登归去路,家家门下透长安。
宋•灵源惟清
品析: 惟清与悟新是同门师兄弟,均是北宋末年名振天下的禅师,所以气派也是不同,连著名理学大师程颐都在诚恳地求他指教,他也的确给程颐不少指教,何况一首诗偈呢!
只要是佛,一闻其名已经是惊天动地的了,何必还要去追问佛的居住地呢?太不懂礼貌了吧。既然已闻佛名,既然立志学佛,那么就应该找到学佛、成佛的立足点。要找到这个“归去路”,而且应登上这个“归去路”。“归去路”在哪里呢?——“家家门下透长安”。
古罗马有“条条大路通罗马”之说,中国汉唐又有“条条大路通长安”之说,现在则是“条条大路通北京”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心向往之,则无路不通,“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从这里可以看到禅宗的灵活性和实践性。
黄龙唯清(?一1117)北宋临济——黄龙禅派著名禅师,住南昌黄龙山佛寿寺。
黄鹤楼诗崔颢题,古今吟咏韵难齐。
秋空月影千江印,春晓流莺是处啼。
宋•大洪守遂
品析: 谈了许久,黄鹤楼崔颢题的是什么诗呢?虽然稍知唐诗的人,甚至没有把中学古文课本忘记的人都知道,这里还是有必要录出,因为这首诗本来就禅意深远。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这首诗一出,立刻为天下人传诵,连李白这样的绝世诗才也为之却步,不敢下笔,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要说这诗好在哪里,真是令人说不出,说得出的就谈不上绝妙了,因为各人都可以从中寻觅出自己心中的滋味。
崔颢还有一首“长干曲”,虽是言情诗,却也深得诗中三昧,常为禅家所引用:
君家住何处? 妄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这对青年男女的回答,给人以无限的惆怅。女的深情,男的广阔,这一深一广之间,可以演出无穷的戏来。“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别说现在住楼房的,许多同楼同单的尚不认识。“各人打扫门前雪”,“一门关尽”嘛。更有甚者,许多人连自已是谁也弄不明白。据说鲁智深在六和塔坐化时说了一首偈子:“平生不种善果,只爱杀人放火……钱塘江畔潮声急,今日方知我是我。”当知道“我是我”时,鲁智深得道了,但自己到底是谁?是什么呢?
所以黄鹤楼古今题咏多而难齐,各人有各人的“我”啊!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秋空月影千江印,春晓流莺是处啼”的境象,所以也才会有“百千诸佛”和无量众生了。
大洪守遂(1072—1147)宋代曹洞宗著名禅师,住湖北随州大洪山净业禅院。
游山玩水
鄂州茉萸山和尚问僧曰:“阇黎为复是游山玩水,为复是问道参禅?”曰:“和尚试道看。”师曰:“雕蚶镂蛤,不渗之泥,劳君远至。”曰:“浑身是铁,犹被一锤。”师曰:“降将不斩。”
提示: 茱萸山和尚也是南泉普愿禅师的弟子,与赵州从谂、长沙景岑为同门师兄,虽然禅风高振,却自己的名字也忘记告诉人了,以至今天也无从知道他的“高姓大名”。你看他询问新到寺庙的僧人,就机锋猛锐,而这位僧人却也不凡,寸步不让,反攻为守。后来茱萸和尚说:“雕镂小蚶小蛤一类是用不着渗泥和水的,你远来辛苦了。”那僧人知道遇上高手,谦和地说:“我认为我浑身如铁,结果还是挨了一重锤。”茱萸和尚笑着说:“知道厉害就行了,降将不斩嘛!”
下面选的三首偈颂都出自强手,一一欣赏:
杖藜林下步苍苔,扰扰劳生眼未开。
好是红花随水绿,一时流出洞中来。
宋•地藏恩
品析: 这首偈颂含蓄深沉,令人难以揣摸,且随其情境而行。大概年纪不小了,拄根杖子在林下满是苍苔的无人小径上漫步。在这幽静的密林道上,看见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看见,参禅多年,心绪尚未放平,尚未“开眼”——见道啊——俗眼看见的算什么呢! “好是花红随水绿,一时流出洞中来。”刚才还处于“扰扰劳生眼未开”的沉闷中,忽然柳暗花明,别有洞天的情境“流”出来了——这是游山玩水还是问道参禅呢?
游山玩水事寻常,早晚归来鬓似霜。
踏破草鞋回首看,数声猿叫白云乡。
宋•保宁仁勇
品析: 人生百年旅途,真真是在“游山玩水”啊!然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回首之际,如同弹指,但此时早已白发苍苍,“腊月三十日”已到了。对禅师们而言,他们在这百年中,既“游山玩水”,又“问道参禅”,两者是融为一体的。所以,当“踏破草鞋”——明心见性后回头一看,“数声猿叫白云乡”。猿啼、白云、白云乡,这里是什么滋味呢?是心酸,是兴奋呢?
保宁仁勇生卒年不详,北宋临济——杨歧禅派著名禅师,杨歧方会禅师的弟子,住南京保宁禅院。
来时相伴来,去时相伴去。
须知去与来,同行不同步。
池边鸭听雷,岭上风吹树。
九曲黄河彻底浑,三千年清只一度。
宋•佛鉴慧懃
品析: 这首偈颂,文字看似简单明白,细看却反令人迷糊了。来时去时的那个“相伴”,指的是什么呢? 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呢?这个既“相伴”又“同行”的为什么又“不同步”呢?
三国时钟会见嵇康,嵇康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另外还有“从来处来,去去处去”之类的玄言。作为禅师,当然不会去“玄”的,他们参禅问道,就是为了解决我与“我”的这重关系,解决生命与认识的关系。我与“我”相伴而来,又相伴而去,虽同行,但不同步,“大我”与“小我”怎么可能同步呢? 同步就无须问道参禅了。
“池边鸭听雷,岭上风吹树”——真是干你甚事,这样景象无穷无尽,何须留意。所以明心见性如同黄河清那样难得啊,“九曲黄河彻底浑,三千年清只一度”——留心于“清”吧!
云在青天水在瓶
鼎州李翱刺史,向药山玄化,屡请不赴,乃躬谒之。山执经卷不顾,侍者曰:“太守在此。”李性偏急,乃曰:“见面不如闻名,”拂袖便出。山曰:“太守何必贵耳贱目。”李回拱谢,问曰:“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会么?”李曰:“不会。”山曰:“云在青天水在瓶。”李忻惬作礼,述偈曰: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提示: 药山唯俨禅师是唐代中后期禅宗著名大师,出于石头希迁禅师之门,禅风高古,自成一体。李翱是当时名士,更是地方长官,久闻药山之名,屡次迎请,药山禅师都婉言回绝。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药山若非有道高僧,并且心里有数,说什么也不敢如此怠慢父母官的。李翱毕竟是向道之人,心想:“请不来,我就去,真的是高僧,则不虚此行,若是欺世盗名之徒,要收拾也不迟。”于是亲自投帖拜山。
上了药山,药山禅师全不当作一回事,专心专意地在看佛经,侍者急了,说:“和尚,太守大人到了,”药山禅师仍然不理。李翱性格偏急,忿然道:“看来是见面不如闻名啊。”这时,药山禅师才冷冷地点了一句,“太守啊,亲眼见的都信不过,耳朵听到的传闻还靠得住吗?这不是成了贵耳贱目吗?”李翱一听,有理,这才回身道歉,并虚心请教:“什么是道呢?”药山禅师却不回话,用手指头这么上下点了两下,说:“懂吗?”李翱莫测高深,说:“委实不懂。”药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是聪慧的人,也参禅多年,这一下开了窍,心里极为欢欣,急忙向药山禅师礼拜致谢,并用药山禅师这句话作了那首名播千秋的绝句。
大道就如此的简单吗?既未传法,更未传“功”,就这“两点一句”是道吗? 的确,禅宗的方法是不可思议的,大师们“点化”的方式更是别具慧眼,善于把握火候的。李翱若没有会心之感,也决作不出这样的诗偈。这则公案,也作为千秋美谈流传至今。下面看有关偈颂:
云在青天水在瓶,丹霄把手共君行。
回头不觉寒更晓,一片红光海上生。
宋•圆通仙
品析: 李翱的诗,一面表达了对药山禅师的敬慕之意,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悟境。这个悟境是什么? 还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水在瓶是稳定的,可以捉摸的,而“云在青天”则是不稳定的,变幻无穷的。而“非常、非非常”的道、佛性、禅不正是这样的吗? 要把理论上的套式变成现成的,活灵灵的感受是两码事,用禅宗的话来说,这是“死”与 “活”的关系,看来李翱在药山禅师的点化下“活”了。这才可以“丹霄把手共君行”,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不受拘束、自由自在了。悟前,犹如在寒夜之中,一旦开悟,自然就感到“一片红光海上生”了。回头、什么叫回头,佛经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而禅宗说的回头,转身,斤头,都是具有这一层的意思,但更是指“明心见性”的那一刻。
陇西贤相登药峤,云在青天水在瓶。
风静云消空独露,天门玉女不曾扃。
宋•天宁怀琏
品析: 李翱是陇西人(甘肃)官至山南节度使,也算是一位“相爷”了,故可尊称为“陇西李相”。药峤即药山。
这首偈颂又是一种意趣,怀琏禅师认为,“云在青天水在瓶”还应更上一层楼,要待“风静云消”之时,这才会产生“空独露”的境界。因为瓶中有水,晴天有云都是没有真正“空”。那么“空”会产生什么效果呢?“空”了,才会一步入“天门”。怀琏禅师说,天上的玉女,并没有把天门关上的。
云在青天水在瓶,平生肝胆向人倾。
黄金自有黄金价,终不和沙卖与人。
宋•北海心
品析: 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众人皆知,中国禅宗也常常如此来画公案和禅。一则公案,有关偈颂少的两三首,多的上百首,总之画出来的都是“鸡蛋”,又各有情致。
这首偈颂,如同一江湖豪杰那样横眉睁眼,豪气干云,从另一个侧面歌颂了药山禅师的气度与胆识。你看药山对李翱的拜见不闻不理吗? 北海禅师却认为药山禅师是“平生肝胆向人倾”。而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则成了“黄金自有黄金价”,而且决不弄虚作假,掺沙和水——“终不和沙卖与人”。
禅师的眼中,禅的确是黄金价,掺沙和水的决不是禅了,药山禅师虽然只有那么一句话,对禅来讲,对李翱来讲,都是十成足赤的黄金。
若陈见面太悬殊,云水重新诳惑渠。
谩说当时曾省悟,却将鱼目当明珠。
宋•天目文礼
品析: 文礼禅师所画的这个“鸡蛋”又是一番意味。简直在否定药山和李翱的这一段因缘了。“见面”与“觌面”一样,是禅宗内对认识自我——见性开悟的一种形象化的表述。见性开悟如同不借助镜子和水等外物来端详自己相貌一样艰难。所以文礼禅师劈头就予以否认,“太悬殊”——不可能嘛!
进一步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明明是药山禅师敷衍李翱的空头话而已,毫无实在之处。所以李翱当时决不可能有所“省悟”,如果李翱自我感觉有所省悟的话,那也不过是“却将鱼目当明珠”,一一自己看走眼了。
文礼禅师的偈子真是太刻薄了,不过要从反面来作理解,因为正是这种“太悬殊”的评判,在参禅时才能起“疑”,并在断“疑”的过程中确立“悟”的价值。对于后来参这则公案的人来说,文礼禅师的这首偈颂无疑好于前面所举的三首。
平常心是道
赵州一日问南泉曰:“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师曰:“还可趣向也无?”泉曰:“拟向则乖”。师曰:“不拟争知是道?”泉曰:“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耶。”师于言下悟理。
提示: 南泉普愿禅师与赵州从谂禅师是唐代禅宗内的一对怪杰,特别是赵州禅师,禅风既高古,又清越;既险峻,又平实;既庄重,又诙谐。加之活了百二十岁,深得几代禅宗大德的崇敬,被尊之为“赵州古佛”。
在这则公案中,南泉禅师一反平常惯用的机锋和谐语,用平实的方式向赵州表达了禅的境界,使人有理路可以了解,是禅宗入门的有代表性的公案之一。下面看有关偈颂:
欲识平常道,天然任自然。
行船宜举棹,走马即加鞭。
若遇饥来饭,还应困即眠。
尽从缘所得,所得亦非缘。
宋•佛鉴慧懃
品析: 什么是平常道、平常心,佛鉴禅师认为这是既“天然”又“自然”的。非“天然”非“自然”的东西,那就是与道相背,与道不合的东西,而决非大道了。如行船必须用棹而不能用鞭,骑马则必须用鞭而不能用棹。饿了就知道该吃饭,困了自然会睡眠。在这一切之中,都有一个内在机制在其中,而与外“缘”一起运行。若能认识到这点,那就有点眉目了。那么其中又能得到什么呢?“尽从缘所得,所得亦非缘。”——悟,有悟的机缘,但一旦有所悟时,悟的本身都与那个机缘毫不相干。
这是平常心,平常道吗?且看其他禅师怎么说。
所得亦非缘,当人自了然。
雨中看皓月,火里汲清泉。
直立头垂地,横眠脚指天。
应须恁么会,方契祖师禅。
宋•鼓山士珪
品析: 士珪禅师这首偈颂,处处与人们的常识相违背,哪有半点“平常心是道”的意味呢?什么“雨中看皓月,火里汲清泉”等,真是莫名其妙,故弄玄虚!
且慢,禅宗历来是不可执着一方的,“平常心是道”既可使人开悟,同样可以使人沉迷。船子和尚说:“一句合头语,万世系驴橛。”机缘机缘,如同病人吃药,方子对了才有效。这张药方能治A病,不等于能治B病,弄不好还会毒人。所以马祖说:“即心即佛”后不久,怕人执着,又说:“非心非佛。”怕人又执着,又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所以对“平常心是道”也不能看死了,士珪禅师于是来了个处处不平常的,并且说:“应须恁么会,方契祖师禅。”
禅宗内既多平常事,也多稀奇事,对好平常的人说稀奇事;对好稀奇的人说平常事。总之是“扣其两端,空空如也。”——让人在对立的事物中体验大道。
劝君不用苦劳神,唤作平常转不亲。
冷淡全然没滋味,一回举着一回新。
宋•大慧宗杲
品析: 禅师真是各说各的,这里大慧宗杲禅师也发表了他的意见,他认为,对于“平常心”也好,不是“平常心”也好,都是不用去“苦劳神”的,因为本来平常的你要把它“唤作平常”或者自己处处要“做”出个“平常心”,“平常事”来的话,反而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平常心”是冷然、淡然、没滋没味的,是没有受主观意愿驱使的纯粹本能。这种不受污染的纯本能,才能给人“一回举着一回新”的感受和效果。只有这样,才不会成为那个“万世系驴橛”。
龙门清远禅师的偈颂也饶有情趣:
万里长空雨霁时,一轮明月莹清辉。
浮云掩断千人目,见得嫦娥面者稀。
宋•龙门清远
品析: 事物对事物自身而言,它就是它,但对于人的认识而言,总是显得隔了几层。如同月亮本来就在天上,但因浮云掩障,人们就看不见月亮了。必待云消雨散,中间再无遮障的时候,清莹的月亮就落入了每一个人的眼中。
人们要认识事物,必须借助手段,移开阻挡在认识和事物间的种种因素,才能见事物的“本来面目”。参禅也是如此,不论平常心也好,自性本具也好、对一般人来讲,总是隔了那么或厚或薄的一层——这可是自己认识自己啊!只有把这种障隔打破以后,才能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至道无难
赵州上堂:“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师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道不在明白里?”师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提示: 赵州从谂禅师一次上堂说法时说:“三祖僧璨大师在《信心铭》中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不易把握它呢?还是不能去把握它呢? 一当用语言、思维等形式说明它的时候,那就是对它有所认定,并有清醒的认识了。但老僧却不在这个清醒的认识之中。如是你们,是舍得还是舍不得呢?”这时一个和尚站出来问:“既然你老不在明白里,那怎么会知道舍得、舍不得这样的心态呢?”赵州禅师说:“我也弄不清楚。”那和尚继续追问说:“既然您老清楚地明白‘弄不清楚’,为什么还说自己不知道自己不在明白里呢?”赵州禅师说:“你提的问题差不多了吧,快叩个头,退下吧!”
这则公案是禅宗的难题,是思维的陷阱。从正面,表现了禅的境界;从侧面,揭示了思维的局限性。思维是精神的产物,精神是生命的产物,生命是宇宙自然的产物。而思维反过来又要认识精神,认识生命和宇宙,这种认识,带不带有局限性、片面性呢?“老僧不在明白里”——我知道我不知道,这极为平常的话,从高傲的思维中转过身来,但又转到什么地方去呢?喜爱禅宗公案的人不妨把这则公案细细参上一参,也许,你也会“糊涂”的。下面看有关偈颂说了些什么。
至简直易,如同天地。
拣择明白,云何护惜。
口似椎,眼如眉。
涉语默,蚿怜夔。
堪笑卞和三献玉,纵荣刖却一双足。
宋•圆悟克勤
品析: 大道是什么?是菩提、是禅、是阴阳太极?说不清楚,因为这一切都是道的几种相类似的文字符号而已,其中的实质是什么,不是个中人是不知其然的。周易说:“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可见在周易中,繁杂的不是真理,真理只是至简至易的。“至简至易,如同天地”,抬头即可看天,低头则可看地,天地尚且如此明明白白,毫无掩饰地展示给人,还有其它什么东西会有秘密呢?
既然天地与人的认识一样至简至易地那样明明白白,又何须去“护惜”个什么呢——人的心中老是不平衡,所以才把万事万物弄得个纷纷纭纭啊!如果“口似椎”——没法说;“眼如眉”——没法看,天下不是彻底太平了呢?但一涉及思维与非思维,语言与非语言,麻烦就来了,如同那多足的蜈蚣(蚿)也会为独足兽(夔)感到担心那样——人家虽然祖祖辈辈都只有一只脚,不是仍然生活得很好吗!又如卞和向楚国献和氏璧一样,虽然经过反复验证,终于被证明是一块好玉,但卞和却先因之被砍了双脚——没有那块玉石,或不献给楚王不是太太平平么!
这样的譬喻对认识和对象、精神和生活的关系恰当吗?有什么样的启示呢?
世间无物可罗笼,独有嵯峨万仞峰。
忽若有人猛推落,腾身云外不留踪。
宋•随庵缘
品析: “老僧不在明白里”,这与郑板桥所说的“难得糊涂”是否是一个意味呢?怎样才能使自己的生命、意识达到“世间无物可罗笼”这种“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绝对的自在呢?如同“嵯峨万仞”的高峰一样突兀云间。但这也不够,若要更上一层楼的话,那还必须从这万仞高峰中舍身而下——哪怕是被人“推”下,这样才可以达到“腾身云外不留踪”——彻底不为物累的大自在。
乱撒明珠颗颗晶,走盘应不贵金声。
谁家女子能针线,一串穿来不剩星。
宋•无庵全
品析: 这首诗偈情致特别,暗寓玄机。“如珠走盘”形容音声之美。人的思维活动,人的精神情感活动附着于万事万物之中,如同珍贵的明珠被撒落一般,虽然精神是可贵的,但往往又是迷茫的。到底是明珠可贵还是“如珠走盘”的声音可贵呢?“谁家女子能针线,一串穿来不剩星”,能把迷茫的精神收回来,不让它乱蹦乱窜,这样的“针线”功夫当然是极高明的。我们能把自己散乱迷茫、自以为是的精神活动回归于大道吗?“不剩星”——半星点也不泄漏出来,这可是需要多大的功夫啊! 以上三首偈颂与“至道无难”的公案能明白吗?
关于“至道无难”,相应的公案还有多则,这里就不再另举。但有一些偈颂很有意思,的确应该选出供读者欣赏:
团团秋月印天心,是物头上有一轮。
入穴虾蟆无出路,却冤天道不平均。
宋•白云守端
品析: 大自然对于人类,对于万物是绝对的平等,并没有半点的私心。而人心因为私字缠绕,看不到这个大公,尽而常常抱怨天道有私了。如天上的秋月,无私的映照着万物,只有那躲在洞中不肯出来的“虾蟆”看不见月光,反而有所怨言一样
驱山塞海也寻常,所至文明始是王。
但见皇风成一片,不知何处有封疆。
宋•白云守端
品析: 现代的“驱山塞海”远比古代的手段高明多了,目的是同样的,就是为了四通八达,交通无碍。古代中国的“王化”就是儒家文明,驱山塞海,造桥修路是为了传达和统一“王化”。到了大一统的时候,到了无处不沾“王化”的时候,就是“皇风一片”了,那时,山川湖海的障碍,虽存若无,因为起不到障碍的作用了嘛。
这里,白云守端禅师是借“王化”、“皇风”来譬喻对禅的透彻。下面再选三首,均是入妙之作,读者可结合上面与公案品赏。
针线功夫妙入神,送情接意一何亲。
太平胡越无疆界,谁是南人与北人?
宋•佛鉴慧懃
紫绫红锦青丝线,巧手织来成一片。
其中缝罅不能无,争似时人见不见。
宋•龙门清远
日暖风和莺啭新,柳垂金线系东君。
东君不惜无私力,一点花红一点春。
宋•无庵全
呈漆器
僧问赵州:“道人相见时如何?”师云:“呈漆器。”
提示: 世人肉眼凡胎,不识大道为何物。未入门的与入门的相见,又成了“聋子的对话”,那么,见了道的人彼此相见又会是怎么回事呢?赵州禅师说:“呈漆器,”这是什么话? 是漆物之器还是漆成之器呢? 还是看有关偈颂吧。
作家相见时,堂堂呈漆器。
乌龟落漆桶,也有第一义。
宋•南堂兴
品析: 漆成之器,乌黑透亮。人之心灵,是否如宇宙中的“黑洞”,既不可见,不可知,又蕴藏着无穷的能量呢? 漆是黑的,漆桶里更是透不出一丝光线,落在里面的乌龟会怎么样呢?“也有第一义”——佛教的根本真谛。怪也怪在这里,正是这个无思无为,无识无见的东西,这个“漆桶”,这个人人都欲为之挣扎以求解脱的“无明”,恰恰就是禅的本身——当然你必须从中“透出”,有所悟才行。
漱石冷冷古涧阴,乔木千尺带寒青。
多应只看昂霄操,谁信根头有茯苓。
宋•南叟茂
品析:“道人相见如何”,“呈漆器”,这晦涩不通的语言在南叟茂禅师这里变成了一首颇值咀嚼的好诗。在山岩巉峻的古涧旁,有株挺拔百丈的古木,是松?是柏?是楠?是樟?人们看见,无不赞颂它那气昂霄汉的情操。——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但恰恰看不见在它的根下藏着千年的茯苓,这可是能使人——包括种种乔木成神成仙的灵物啊!茯苓是否就是“漆桶”呢?
吃粥去
僧问赵州:“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师曰:“吃粥了未?”曰:“吃粥了也。”师曰:“洗钵盂去。”其僧忽然省悟。
提示:赵州公案,倾倒天下禅客,“吃粥去”便是其中一则。吃粥洗钵,乃生活中的家常,那位僧人怎么如此聪明,竟然可以“忽然省悟”,而许多熟读经书,饱览公案的人反而无此机缘呢?都不是,请看下面偈颂,或许能明白些什么。
梅花落尽杏花披,未免春风著出褫。
一气不言含有象,万灵何处谢无私。
宋•白云守端
品析: 四时有节,百花有序。这是春风的号令还是老天的安排呢?“一气不言含有象”,这简直是道教的丹道语了,也许是句“秘诀”吧。天地一气流行,乾坤一气流行,它说什么了没有呢?没有,“天何以言哉,四时行焉,百物育焉,天何以言哉。”万物万象就在天地默默无言中运行,面对无私的大自然,万物连感恩之处也找不到啊!
“吃粥洗钵”与此何干呢?
大隐于廛小隐山,世人无路得相干。
五湖禅客朝朝会,谁解回头仔细看。
宋•草堂善清
品析: 中国历来多隐士,隐士是半仙之体,很为许多士大夫敬仰。但“隐”什么?又怎么个“隐”法?里面可大有文章了。一般的人厌恶红尘,隐于深山,这是“小隐”。有一类人认为隐于深山无人之处显得没有功夫——毕竟害怕“污染”嘛,他们就有胆子泡在红尘里,这就是所谓“大隐于市”。当然还有一类,在庙堂中为将为相,结果心里却是隐士,外人也看不出来,这就是“高隐”一流的了。
不论大隐小隐高隐,他们的心都是与世人隔绝的——决不受红尘污染嘛,所以世人对他们毫不知晓,所以“无路得相干”。那些一心一意求道的“五湖禅客”,朝北海暮苍梧,来去匆匆,可是白费苦辛了,他们不明白,一但“回头”,道就在“这里”,何须费那么多力去向外寻觅呢!“吃粥洗钵”中不是体现着大道的光辉吗!
推穷物理成家计,会合时机便识心。
多谢春风无厚薄,贫家桃李也成阴。
宋•护国元
品析: 大自然中,万事万物之理如何呢?能够穷尽吗?代代相传的经验和知识有作用吗?当然有用,但必须“会合时机”。人们常常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如果不“踏破铁鞋”仅“守株待兔”是不行的,但仅知“踏破铁鞋”,没有“得来”的机缘也是不行的。
相逢陪酒又陪歌,醉倒家中要我拖。
拖到家中又骂詈,不知醒后又如何?
宋•且庵仁
品析: 这个偈颂有趣得紧,一副醉鬼嘴脸。但其“醉”中有不醉的,人们知道吗?
南宋初,开善道谦先在圆悟克勤禅师那里参禅不果,只好在师兄大慧宗杲处继续参禅。一次大慧禅师要他到长沙去送信,从杭州到长沙几千里,来回得两个来月,他想,二十年来我参禅不得,现正当用功的紧要关头,这不把我用功的时间耗了吗!心里不愿意,但又师命难违。他的一位师兄对他说:“不妨,我陪你去,一路你尽管用功参禅,一应事务我全包了,只有五件事必须你自己去做。”道谦问:“哪五件事呢?”师兄说:“穿衣你得自己穿,吃饭你得自己吃,屙屎拉尿你得自己去拉,还有你身上这具死尸,还得你自己背起走。除此之外,就不用再费心了。”道谦听到这里,猛地省悟,不觉手舞足蹈。
这首诗偈中的“醉鬼”不也这样么?“陪酒”“陪歌”成了“三陪禅师”了。虽然“洋相”百出,然“醉”时与 “醒”时,还不是他那一个人。从这里,可以看出赵州禅师“吃粥”、“洗钵”用机之深了——平淡反见真机。
鹤立松梢月,鱼行水底天。
风光都占却,不费一文钱。
宋•息庵观
品析: 收税的衙门多,但大自然却从未向人类收过一文税钱。请人帮工要付工钱,自己该给劳碌的“我”付多少“工资”呢?
吃茶去
赵州问新到:“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
提示: 许多寺院丛林都挂有“茶禅一味”的匾,指的就是这则公案。赵州真是位怪人,太“客气”了,不论新客旧客还是自己家里人,都叫“吃茶去”,这里也有禅机吗?当然有,没有就不成其为公案了。前面“吃粥”是如此,这里“吃茶”也是如此。但要使参禅的人在这里“转身”,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千千万万的人吃茶,谁悟来!
见僧被问曾到此,有言曾到不曾来。
留坐吃茶珍重去,青烟时换绿纹苔。
宋•投子义青
品析: 前面两句无须多说,后面两句足见功夫:“留坐吃茶珍重去,青烟时换绿纹苔”。人生如梦,来去匆匆。都市的酒楼舞池,与深山中的青烟绿苔不都存在于这个地球上吗?只是人们有几个留心于“青烟绿苔”呢?“青烟时换绿纹苔”,时间在这里暗暗挪动,人们的心又在哪里挪动呢?
一瓯茶自展家风,远近高低一径通。
未荐清香往来者,谁谙居止院西东。
宋•照觉常总
品析:此公案一出,“赵州茶”传诵于天下禅林,许多参禅者因之受益匪浅,这里到底有什么诀窍呢?有,就是这句平淡的“赵州茶”,打开了许多参禅者的心扉,使他们领会到了“远近高低一径通”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呢?反之,更多的人当然领会不到这重玄机——“未荐清香往来者”,他们也可能在赵州观音院参学过,但却辨别不了南北东西啊!
宝匣龙泉发夜光,寥寥长挂在虚堂。
四方高客如相访,茶罢休劳话短长。
宋•大沩怀秀
品析: 与赵州“吃茶”差不多同时,与赵州相邻的河北正定县临济禅院的临济义玄禅师在一次上堂说法时说:“有一个无位真人,天天从你们面目上来来去去,有证据者出来看看。”这时一个僧人站出来,临济禅师上前一把抓住,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
人人都有临济禅师所说的“无位真人”,如同装在匣子里的龙泉宝剑一样,熠熠生辉。最珍贵的东西同时又是极平常的,所以临济禅师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自家不识宝中宝嘛,当然就如同粪土一般。龙泉宝剑不是因无用而“寥寥长挂在虚堂”吗!
尽管如此,这个宝中宝并不因隐而隐,也不因显而显。“四方高客如相访”,四方参禅的“高客”们,谁不愿自己早日明心见性呢?所谓参禅悟道,不外就是“相访”自己心中的“那个”嘛,说是龙泉也罢,说是“无位真人”也罢,说是佛性也罢。但在赵州禅师那里,这碗“茶” 一喝进肚里,是不劳“话短长”的——一切语言在这里都是多余的了。
百尺竿头氎布巾,上头题作酒家春。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里桃花笑杀人。
宋•自得慧晖
品析: 现代心理分析把禅的境界作为健康精神的一种标志,并推崇之至。虽然如此,也未领会禅的奥秘。禅是一种生命和精神的大自在,并且是一种永恒,在中国有近百代的优秀人士在其中实践,其经验之丰富实非常人所能料。
这首偈颂就歌颂了这样的自在,你看,用棉布条大写“酒家春”三个大字,高高地挂在百尺竿头之上。彼此相逢,又“醉翁之意不在酒”,眸子相视,一笑而归,真是庄子笔下的那几位“仙人”。回到自己的那个“桃花源”中,“桃花源”里的桃花同样是笑得那样开心,山山水水,鸟兽草木,都在放声地大笑,——无声的那种大笑,你见过这样的欢笑吗?
水浅不是泊船处
赵州到一庵主处,问:“有么有么?”主竖起拳头,师曰:“水浅不是泊船处,”便行。又到一庵主处,问:“有么有么?”主亦竖起拳头,师曰:“能纵能夺,能杀能活。”便作礼。
提示: 赵州禅师游方时曾问一住庵修持的僧人——也算是一庵之主,尽管是光杆司令:“有么有么?”那位庵主竖了竖拳头。赵州禅师说:“水浅不是泊船处。”赵州禅师走到另一座草庵,也同样问那位庵主,那位庵主也一样地竖了竖拳头,赵州禅师却赞许他说:“能纵能夺,能杀能活。”
这就是禅宗内著名的“赵州问庵主”公案,这则公案的难度极大,因为赵州禅师对同样问题的两个完全相同的答案作出了截然相反的自相矛盾的评介。
“有么有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提问,任何人都会摸不着头脑——疯子吗?什么个“有么有么?”但这是在禅宗内,特别是在唐末五代时常见的、考验禅师们是否合格,是否开悟的一道面试题。
面对赵州禅师的问题,第一位禅师竖了竖拳头,赵州禅师的反应是:“水浅不是泊船处”——明明是贬语,人们会认为那位庵主的修行不合格;面对同样的问题,第二位庵主也是竖了竖拳头,赵州禅师的反应是:“能纵能夺,能杀能活”——明明是赞语,人们会认为这位庵主的禅修合了格。
但问题完全不是那么简单。在禅宗内,语言的往来如同迷雾那样令人难解,是与非的判断——人们习以为常的是非判断是不起作用的,问题的结论和答案并不是通过论证而得出的,之所以为“是”,之所以为“非”在禅宗内犹如幼儿园中的语言训练那样显得单纯,显得幼稚可笑。所以赵州对相同答案所作的肯定和否定,是对人们思维布下的一个“陷阱”,落入其中就会寸步难行。怎样理会呢?请看有关偈颂:
虎步龙骧遍九垓,会从平地起风雷。
等闲唤出庵中主,便见千江逆水回。
宋•佛心本才
品析: 佛心本才禅师的这首偈颂,对不熟悉禅宗内部门道的人看来,也摸不透其中说了些什么,又该怎么理解呢?
人们的思维活动,真可谓是“虎步龙骧”一往无前,并且无所不在地可以遍游“九垓”。但对这个可以“平地起风雷”的思维、理性深处的依据,又有多少人能够明了呢?生命、精神、意识、理性、情感,这一切的“主人公”又是谁呢?赵州禅师和这两位庵主都是内行,他们都明白这底层的关系,这可是可使“千江逆回”的力量和境界啊!
无星秤子两头平,提出须应见得明。
若向个中争分两,知渠错认定盘星。
宋•佛性法泰
品析: 法泰禅师眼中看得分明,没有落入赵州禅师所布下的 “陷阱”。他认为,这则公案如同没有刻度的秤一样,两头挂虚空,自然无欠旺,明眼人当然一望便知。无知的人,枉自在那里争分争两——争什么嘛。“定盘星”在哪儿呢?没有!既然连“定盘星”都没有,秤的又是“虚空”,那些争论还有什么意义呢?慈受怀深下面的偈颂更直接明白,一目了然:
上庵竖起拳头,赵州左眼半斤。
下庵竖起拳头,赵州右眼八两,
君看陕府铁牛,何似嘉州大像。
若谓总涉诸讹,露柱灯笼合掌。
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一个铁牛,一个石像——是不是人云亦云的“诸讹”,若明白其中的妙处,露柱灯笼也会向你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的。
闪烁旌旗骤往来,几人遥望起疑猜。
此时若得樊公足,一踏鸿门两扇开。
宋•无准师范
品析: 无准师范禅师这首偈颂极有气势,又借用“鸿门宴”的典故,故意味深长。
这则公案,是赵州禅师所布下的一道“疑阵”,里面似乎旌旗闪烁,车骑往来,在外面遥望的人难免起疑,不敢深入。如果参禅者有樊哙那样的勇气,不顾楚军门卫的阻挡,敢于直闯而入,惊项羽,救刘邦。那么赵州禅师所布下的“疑阵”,就可以“一踏鸿门两扇开”,不攻而破了。
常州苏州
僧问赵州:“和尚姓什么?”师曰:“常州有。”曰:“甲子多少?”师曰:“苏州有。”
提示: 如果把赵州禅师请到中央电视台说相声,演小品,一定会是超级明星。问他姓什么?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常州有”,问他多大年纪了,他却回答“苏州有”,是老糊涂了,还是耳朵背,当然不是,赵州禅师之所以被人尊之为“古佛”,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禅风。
《金刚经》说,若以色求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又说,非人相,非我相,非寿者相,非智者相等。学佛参禅,就是要学佛和参禅,还管其他干么。到赵州禅师那里何须问这些费话!也可能这位僧人也是过来人,故意作此俗问,以“勘验”赵州禅师。“常州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常州城里百家姓全有,把百家姓背得烂熟有什么用。“苏州有”,男女老幼,从一岁到百岁,60个甲子中不会缺一项,苏州城里满当当的,谁不曾在“甲子”这样的岁月里一步一步过来呢?
所以,赵州禅师答话虽怪,里面的禅机却如前面无准师范禅师描绘的那样:“闪烁旌旗骤往来。”两个“有”字,简直意味无穷,哪里没有,何须常州苏州。有无不二,又何须常州苏州。禅师,特别是赵州从谂这样的禅师,真的应该为他老人家立道丰碑,或造个“无缝塔”!
常州有,福州无,江风作恶浪花粗。
不用刻舟徒记剑,片帆已过洞庭湖。
宋•淳庵净
品析: 丛林修行的人有一句口头禅,这就是“两边三际断”。“两边”就是有与无,“三际”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就是说要在修行中达到不有不无、有无不二,并且在时间中超然。不论面对有无、面对时间,都有一个主人公,主人公若迷茫,“刻舟”也好,不“刻舟”也好,时间的航船是决不稍候的。主人公若迷茫,有也好,无也好,都是全无意义的,只会使人感到“江风作恶浪花粗”——环境和命运哪里能顺应人意呢?
苏州有,常州有,未到苏常不知有。
既到苏常何处有?
今人不识古人意,空向城中颠倒走。
宋•退庵奇
品析: 古人求道,遍访天下明师,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何处不去探求,岂止苏州、常州。听说某处“有”,于是虔诚地去叩求,但那里又何尝“有”。赵州禅师说的那个“有”,是无定处的,何处不“有”,因为它如影随身,片刻不曾离,就是自己。现代人不是常说,要“自己发现自己”吗?但要发现个什么样的自己呢?抱着娃娃找娃娃。不明白这层道理,四处去觅,那真是“空向城中颠倒走”了。
庄子曾说过,如果道可以献人,人都会献给自己的君主,献给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但这又是决不可能的,因为道不是可以传授的。所以哪怕某处某人真的有“道”,你去求也是求不到手的。赵州禅师这则公案会给人们留下什么样的教益呢?
老僧使得十二时
僧问赵州:“十二时中如何用心?”师曰:“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
提示: 有位僧人问赵州禅师:“若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怎样用功呢?再细一点说,一天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中,是否每一时辰都有相应的用功程序呢?”道教炼丹,强调炼子午、炼庚申等,这个僧人大概受到了丹道的影响。后来禅师们,包括赵州禅师,都作有“十二时歌”,以指导禅僧们“用功”,虽然如此,赵州毕竟是赵州,你看他说:“你们可怜啊,一天到晚,被十二个时辰弄得团团转,而我却可以把十二个时辰弄得团团转。”
人们必须面对这个只有百年的短暂人生,人们必须在这百年光阴中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说百年还太笼统了,因为百年是一百个年,是年的积累。说年也还笼统了,因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是天的积累。说天也还笼统了,是为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如今是二十四个小时。其实说时辰也还笼统了,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对一些人来说嫌短了,对一些人来说又嫌长了。不论是长是短,都必须在“现在”这一精神感受中运行,都必须在“现在”这一主观感受中面对必须的、相应的事或境——有多少人知道自己与时间、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是怎样运行开的呢?
绝大多数的人,被时间,被运行在时间中的事务弄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成了时间和事务的奴仆。“老僧使得十二时”,在赵州禅师那里,这一切倒了过来,时间和事务反而成其奴仆,这需要多大的力量,而这个力量,只有倒转乾坤的人才达得到。赵州禅师在这里无疑给人们作了极为重要的提示。“做时间的主人”,这是提了几百年的口号,有谁真正做到了呢?
钟送黄昏鸡报晓,赵州何用闲烦恼。
裂破虚空作两边,古庙香炉出芝草。
宋•雪庵瑾
品析: 年月时刻的划定,如今中学生都知其来由。人们对于时间,既熟悉,又陌生,准确地说,叫“熟视无睹”。现代物理学家、授时专家们对天文时、原子时是明了的,但对人们身上——这个有生命的机体中的时间是否有所认识呢?现代生命学和医学,或许可以提出一个“生物钟”的朦胧概念,但对里面的秘奥,却也知之不多……
不管这些了,古人们何从知道今天的这一切,他们对时间的感受,不过是“钟送黄昏鸡报晓”而已。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地球的生命,包括人类(当然不包括那些昼伏夜出,过惯夜生活的某些人和动物)古来无不遵循这自然而然的“生物钟”生活。既然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哪怕是时间的奴隶,你赵州老和尚又何必替古人担忧,自寻“烦恼”呢?雪庵瑾禅师的意思是,一个人或迷或悟,都是因果的必然,何况禅宗最高峰还认为“无迷无悟”,所以“赵州何用闲烦恼”。
“裂破虚空作两边”——虚空打得破裂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人们的确早就把虚空支解得破碎不堪了,你看上下左右前后,东南西北中,等等等等,不是早就把虚空撕破了吗?这个“破”,是在哪里下手的呢?明白了“这个”,你就会发现“古庙香炉出芝草”——在古庙的香炉灰里,掏出一棵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的灵芝草。人们尽可为之试试。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朝昏十二时。
使杀老僧浑不管,不知闹里有谁知?
宋•鼓山士珪
品析: 五祖法演禅师当年曾在自己的画像上题词:“百年三万六千朝,反复原来是这汉”——时间就是我,我就是时间。时间在我心中运行,我在时间这个花园里散步,其中谁是主人,谁是奴仆全都不管,‘但又冷眼在看,并非瞌睡虫。做到了动中不动,静中不静,动静不二。士珪禅师是五祖法演禅师的嫡派子孙,深得其中三昧,所以敢说:“使杀老僧浑不管,不知闹里有谁知。”
老婆心切
临济义玄禅师,初在黄檗,随众参侍。时睦州为第一座,勉令问话。师乃问:“如何是祖师西来的意?”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遂告辞第一座云:“早承激励问话,惟蒙和尚赐棒,所恨愚鲁,且往诸方行脚去。”座遂告檗曰:“义玄虽后生,却甚奇特,来辞时愿更垂提诱。”来日,师辞檗,檗指往大愚,师遂参大愚。愚问曰:“什么处来?”师曰:“黄檗来。”愚曰:“有何言教?”师曰:“亲问西来的意,蒙和尚便打。如是三问三转被打,不知过在什么处?”愚曰:“黄檗与么老婆心切,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于是大悟,曰:“佛法也无多子。”愚乃搊师衣领曰:“适来问我不会,而今又道无多子,是多少来多少来?”师向愚肋下打三拳,愚托开曰:“汝师黄檗,非干我事。”师遂返黄檗,檗问曰:“汝回大速生!”师曰:“只为老婆心切。”檗曰:“这大愚老,待见与他一顿。”师曰:“说什么待见,即今便打。”遂鼓檗一掌。檗吟吟大笑。
提示: 这就是著名的“临济大悟”公案,对后来的禅宗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因为南宋以来,临济宗在中国佛教中占据了主要的阵地,而“临济大悟”公案中的“三顿棒”—— “棒喝”就成了临济案的主要宗风而为一代又一代的禅师所运用。
如何是祖师西来的意?如何是佛?如何是禅?这一系列的问题在临济宗内,得到的不是教科书上的答案,禅师们也不同你谈玄说妙,而是如同黄檗希运禅师那样,拿起棒子劈头盖脸地挥来。在这样的情景之中,你会有什么感觉呢?问题也好,答案也好,全都随着棒子被打到爪哇国去了,心中还能剩下什么呢?对大多数来说,心中或会感到恐惧,或会感到莫名其妙——临济义玄禅师当时不也是这样吗?虽然他极有毅力,不怕棒子而三次向老师请教,但第三度挨打后还是莫名其妙。后来在大愚禅师那里,一句“老婆心切”,方体会到“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哪有什么佛法!老师没有,学生没有,棒子下的问题与答案都没有,就是这没有没有一切都没有,不就是全部的佛法、禅、祖师西来意吗?
临济禅师成功了,他的老师黄檗、大愚也成功了。佛教千经万论中所描绘、所论证的“空”、“无所得”、“般若”、“菩提”,就在这棒喝交驰中让人得到了实在的、亲切的体验。那个不生不灭的、永恒的、神圣的佛性,那个“主人公”,原来竟是如此!
对这则公案,历来的偈颂极多,这里选出几首让读者欣赏。
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趯趯翻鹦鹉洲。
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
宋•白云守端
品析:对这则公案的偈颂,历来推白云守端禅师这首为第一,一般的人,也会对这首四句二十八个字感到新奇,领会到一种潇洒和自在。
临济宗的“棒喝”,真的使人有翻江倒海的力量,“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趯趯翻鹦鹉洲”,武松打虎,鲁智深醉打山门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其实这样的力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有意气时添意气”,人活世上,就活这么一口气,什么气? 窝囊气吗? 当然来不得,要有豪气、意气,要有人生畅快流通之气。有意气时再添意气,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但这还不够,得意时当然可以,那么失意时呢?“不风流处也风流”。人的精神,如果能达到这样的火候,真是鬼神拿他也没法了。因为在禅师那里,顺逆得失是一回事,是没有差别的、平等的精神内容而已,精神中的一切内容,都不可能把精神自身扰乱。不说佛法、禅宗,世间人物对此小有几分火候,必也出类拔萃,所谓“量大福大”了,这样的人,还不风流么? 还怕不风流么?
这四句一气呵成,豪气干云,的确是禅诗中上乘之作。
睡眼三番打不开,忽然狂蹶吼如雷。
君看马带红缨绂,只是去年曾秀才。
宋•野轩遵
品析: 人都有睡梦之时,也都有醒来之时;既有困顿和迷惑,也有健朗和省悟,两者之间的风光又是如何呢?
十字街头熙熙攘攘,大家都去围观新状元戴红缨走马游街。新状元是谁呢?不就是去年那个穷愁潦倒的“曾秀才”吗?状元当然不是秀才,但此新状元绝对是彼曾秀才。什么东西在变?什么东西又没有变呢?
雷电风行便合休,巨鳌无便上滩头。
反身一吸沧溟竭,钟鼓山河四百州。
宋•照觉常总
品析:禅宗的手段,如“棒喝”一类的,真的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更如雷电风行,气势壮阔。关键是你能否与之相“合”——由此契入。如同踢足球一样,给你传来一个好球,你是否能够破门。在“棒喝”之下,你契入开悟了,会产生什么样的景象呢?没有,什么都没有,“便合休”嘛。“休”,如此这般而已,千万不要趾高气扬、画蛇添足啊!但也不尽如此,不然那个“悟”还有什么意义呢?“反身一吸沧溟竭”一口可以把大海吸尽,这样的景象又如皇上登基,八方庆贺——“钟鼓山河四百州”。宋朝四百座军州姓赵,大千世界,无量尘刹又姓什么呢?
雷电喧轰海岳昏,一家愁闭雨中门。
狂风忽起乌云散,白日满天星斗分。
宋•保宁仁勇
品析: 悟前悟后,景象心情真是说不清楚。不过仁勇禅师在这首偈颂里把里面的情景十分形象地描绘了出来。在劈头盖脸的“棒喝”轰炸下,大海山岳也会被“轰”昏头的。悟前如同关门闭户,龟缩于大雨中的人家。悟后呢?“白日满天星斗分”。在阳光下群星灿烂,禅师们大概坐上太空船漫游,才看得到这番景象,地球上可看不见的。太阳和“星斗分”,是“动如参与商”,怎么会在地面上同时出现呢!
无位真人
临济示众云:“汝等诸人,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向诸人面目出入,若不识,但问老僧。”时有僧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便打,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撅!”
提示: 在前面的公案中,已经介绍这个“无位真人”。真的,这位“真人”岂止在我们“面目出入”,吃饭睡觉,拉屎拉尿他全方位地参与,与我们这百十斤的躯壳组合成——个“生命共同体”,他到底是谁呢?
卞璧无瑕夺日辉,秦王虽爱不输机。
可怜又入相如手,一阵春风满路归。
宋•佛印了元
品析: 禅颂中借和氏璧为喻的颇多,这里已经是见之再三了。和氏璧在中国玉器史上可以说是极珍极贵的、无与伦比的。卞和献楚王时,为之被砍了双脚。后来辗转流入赵国,秦昭王又以十五座城的“高价”索买,赵王不敢不“卖”,秦王又欲加“豪夺”,好在“指得瑕玼还夺璧,秦王不识蔺相如。” 玉虽“完璧归赵”,但几十年后秦始皇混元六合,又雕和氏璧为传国玉玺,秦汉相传,三国后不知所终。和氏璧真的是“夺日辉”啊!
这位“无位真人”就是每一个人身上的和氏璧,人们知道吗?认识吗?禅师认为,它在人们生生世世中不离不异,紧紧相随,并没有“转手”,人们却沉迷不悟,大可叹息。五祖法演禅师见道偈说:“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嘱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也还是说的“这个”。佛印了元的“一阵春风满路归”也是得意之笔了。得而不忘失,到底是得还是失,或是未失呢?那就得看各人的眼力了。
眉横鼻直眼睛乌,擒着原来是鬼奴。
屎撅抛来浑不管,看人犹自面模糊。
宋•上方益
品析: 《般若心经》说: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可是无模无样的,是否就是“无位真人”呢?如果有眉有眼,停尸房里多的是,但却是死人,那位“真人”早离弃而去。没有离弃时,有眉有眼的却是“鬼奴”。这个“鬼”也好,“无位真人”也好,“干屎橛”也好,生生世世,归谁“管”呢?是他看我还是我看他呢?“看人犹自面模糊”——千万不要“模糊”!
面门出入每相见,日月由来不识真。
海岳惯游知己少,反身归卧岭头云。
宋•疏山常
品析: 灵与肉的问题,不论东方西方,科学、宗教,都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呢?能分开吗?分开后的情景又是如何的呢?日往月来,老之将至,“日月由来不识真”,真是可悲。如果“识其真”,认识了它呢?那就会感到“海岳惯游知己少”了。曹洞宗有个偈子:
猿啼半夜月,花开满园春。
浩浩红尘里,头头是故人。
本光法师在这偈子后又加上一句:自己就是流浪汉,还识得自己就是故人么?若到了这里,那就可以“反身归卧岭头云”了,也不会叹息“知己少”了。
天龙一指禅
金华俱胝和尚,初住庵时,有尼顶笠携锡,绕师三匝,曰:“道得即下笠子。”如是三问,师皆无对,尼便去。师曰:“日势稍晚,何不且住?”尼曰:“道得即住。”师又无对。尼去后,师叹曰:“我虽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器,不如弃庵往诸方寻善知识去。”其夜山神告曰:“不须离此,将有肉身菩萨来为说法。”逾旬,果天龙和尚到,师迎礼,具陈前事,龙竖一指示之,师大悟。自此凡学者参问,师惟举一指,无别提唱。将顺世,谓众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用不尽。”言讫示灭。
提示: 这是一个既优美,又难解的故事,千多年来,一直是丛林佳话。
古德云:“不是菩萨不坐山,没有开悟不闭关。”住庵,即在深山无人之处结一草庵而住,兼坐山闭关两大功能。这位俱胝和尚,尚未开悟便住庵,先就犯了大忌,无怪面对那个尼姑,竟无言可对。当然,后来他在天龙和尚那里因“一指”而悟,但“竖指头”仍然是无言,里面有什么差别呢?差别是明显的,悟前心里茫然,悟后心里透亮,虽同为无言,而给人的气象不同。
唐五代时,禅僧们常有一些古怪动作或言语,令那些佛学大师不知所措,此即为一例,下面看有关偈颂。
对扬深爱老俱胝,宇宙空来更有谁?
曾向沧溟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宋•雪窦重显
品析: 佛经中有一则寓言故事,大海中有一只盲龟,挣扎漂泊不知有多少年了,累得快死时,忽然撞着漂来的一段浮木,木头中央恰恰有一个孔,刚好让这盲龟爬上来,并得救了。佛经于是说,人身难得啊,中土(文化昌荣之邦)难生啊!佛法难遇啊!如这个盲龟一样,所以要珍惜人生,修行佛法。依据这样的故事,据说武则天作了一首《开经偈》,也就是在诵读佛经之前,必须诚心诚意地先读这首偈子: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武则天的这首《开经偈》,可以说是对雪窦重显禅师偈子的最好注脚。“宇宙空来更有谁?”茫茫宇宙尚且为空,那么佛法、人生、人心、竖一个指头、一切一切的意义不都是那么吗?这则公案是如此的喜剧,无怪后来禅师们都有“对扬深爱老俱胝”的感觉。千人来问,万人来朝,坐在蒲团上,默默竖起一根指头……
问答机关岂易酬,无钱难作好风流。
心中有事说不得,只得忙忙竖指头。
宋•佛国唯白
品析:这首偈颂极有风趣,轻松地表达“天龙一指禅”公案的秘旨。什么是佛?什么是禅?还有菩提、第一义、道,等等,千经万论也说不清、道不尽,在问难中又怎么可以尽其意呢? 所以是“问答机关岂易酬”。
“人不风流只为贫”,风流,而且要风流好,成为好风流,钱是多多益善的,无钱则寸步难行了——知识也是一样。
但禅宗是“减法”,讲的是“损之又损”,不像其他教派需要在法上多多益善,使用“加法”。“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那么一个指头就足够了,因为,这的确是“心中有事说不出”的啊!“只得忙忙竖指头”,将这个情景拍成一集动画片,效果一定很特别。
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
大抵还她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宋•报恩演
品析: 现在一些追星族,看见明星们的风采,常常追相效仿。不知明星们多是“天生丽质”,自己反成了“东施效颦”了。真正的美人,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
禅宗也是如此,明心见性以后,一切都不过“如此”而已,无须在理论上、语言上再加修饰了。所以竖个指头也好、棒也好、喝也好,都属“不涂红粉也风流”一类,因为自己绝对相信自己是“肌骨好”的。由于这种自信,禅宗到了宋代,相当多的禅师爱用艳情诗来表达禅意,从而使之在传统的山水诗、田园诗的清冷中,透出了一股温馨的生活气息,别有一派生机。
俱胝老子指头禅,二十年来用不残。
信有道人方外术,了无俗物眼前看。
所得甚简,施设甚宽,大千刹海饮毫端。
麟龙无限落谁手,珍重任公把钓竿。
宋•天童正觉
品析: 前一段时期国内流行的“气功”、“特异功能”,使许多人迷惑不解。当然,这在中国,历来是古已有之,统被称为“方外术”。从先秦燕齐方士到蜀楚巫祝,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于方术,中国历来毁誉不一,佛教中也常谈神通妙用,但禅宗看来,这一切都如梦如幻,还不如这个天龙的“一指禅”。因为方术毕竟是“俗物”,弄神弄鬼,哗众取宠。“信有道人方外术,了无俗物眼前看”,佛教最终极的真理,既用不着那种种繁琐的理论来证明,也无须用方士们的神通来证明,这些对佛禅来说,都是画蛇添足了。“空”,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表演的呢?
所以,明白了这层道理,就会感到“所得甚简”——一点也不复杂,竖个指头都是多余之事了。“施设甚宽”——人间万事万物,无不从此中流出,没有半点阻碍,如同可以把大千世界的海水放进毫毛尖那样大的酒杯中不值一饮那样。
有了这样的境界和气概,如同庄子所描写的那位任公一样,用九头大公牛作饵,在东海中独钓“麟龙”了。有关“天龙一指禅”公案的偈颂,下面再举两首:
席帘蓬户在门头,谁谓村居院落幽。
雨散云收山岳露,珊瑚枝上挂金钩。
宋•慧照预
俱胝一指头,吃饭饱方休。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杨州。
宋•大慧宗杲
亲到龙潭
鼎州德山宣鉴禅师,简州周氏子,在蜀常讲《金刚经》,时谓之“周金刚”。遂将《青龙疏钞》出蜀,至澧阳路,径造龙潭,到法堂曰:“久向龙潭,乃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潭曰:“子亲到龙潭。”师无语,遂栖止焉。
提示: 《颂古联珠》所收内容太多,故在引用公案时往往有所裁剪,这就使一些对禅宗不太了解的人看不到完整的内容。
德山禅师是与临济禅师齐名,并响彻天下的大师,丛林中谈虎色变的“德山棒”,指的就是这位老者。德山禅师原来是四川的一位著名法师,专讲《金刚经》,并著有《青龙疏钞》来解释《金刚经》。当时禅宗在江南一带声势浩大,他心中不服,说:“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尚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捣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于是杀气腾腾地出川找禅宗理论。
行至湖南澧阳路上,看见一个老婆婆在卖点心,他肚子饿了,于是放下行李向婆婆买点心。那婆婆问他:“你担了那么多书,里面写了些什么?”他说:“都是讲《金刚经》的。”婆婆说:“你会讲《金刚经》,好!那我就《金刚经》向你请教一个问题,答得好,送你点心,答得不好,那就对不起,请别处去。”于是婆婆就问他:“《金刚经》里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不知师父你点的哪个心?”这一问,把这位《金刚经》专家问得哑口无言,点心也没有吃成。
德山禅师虽败了一阵,但锐气未减,顺路就到了龙潭禅院,参见龙潭崇信禅师,一见面,他盛气凌人,威风八面,说:“早就听说龙潭的大名了,到此一看,潭也看不到,龙也看不到。”崇信禅师瞪着他,说:“那是你自己瞎了眼,到了龙潭看不到,怪谁!”宣鉴又回答不出,于是就留在了崇信禅师这里参禅。
亲到龙潭不见龙,龙潭龙不在潭中。
青天白日兴云雨,千古人同笑叶翁。
宋•佛国惟白
品析: 叶公好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寓言故事,佛国惟白禅师以此来形容当时的宣鉴禅师。德山宣鉴禅师不仅当时伟大,他的后代还开创了云门、法眼两大禅宗宗派,这个佛国惟白禅师,还是他的第八代传人哩。
“亲到龙潭不见龙,龙潭龙不在潭中”,那么龙潭之龙到哪里去了呢?“青天白日兴云雨”,大白日青天的,忽然云兴雨布——那里不是龙吗?禅宗特别强调一个“活”字,因为“死水不藏蛟龙”,通体灵活,全身起用,大机大用, 这才是真龙、真禅,决非叶公所好的那些死龙。
亲到龙潭不见龙,妙符先觉证玄宗。
茆庵盘结孤峰上,静对寒蟾挂碧空。
宋•罗汉南
品析: 禅宗以“无所得”为得,这对于对道、对佛有所企图的人是难以理解的,既然开悟见道,总应该“有”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才是嘛。“亲到龙潭不见龙”——入禅后是不知禅为何物的,若知,反而未曾入门了。这样,就“妙符先觉”,与历来圣人一样同证“玄宗”了。这是什么样的境界呢?如同“茆(茅)庵盘结孤峰上,静对寒蟾(月)挂碧空”。这样的偈颂,真是太美了。
潭不见,龙不现,全身已在空王殿。
梦回忽闻晓莺啼,春风落尽桃花片。
宋•皖山凝
品析: 世人一般认为懂得多为高,而禅宗反认为“不知最亲切”、“守住不知的”,这真是大悖情理。但恰恰是这个没有半点内容的精神,这个既不见“潭”,又不见“龙”的主体,就处在“全身已在空王殿”的最高层次之中,空王就是佛,就是佛智慧。这时,才是大梦初觉,晓莺催唤,满眼春风春景,满心春情春意。德山宣鉴未悟之前既是如此光景,那么常人是否有例外呢?
德山焚疏
德山一日侍龙潭抵夜,潭曰:“更深何不下去?”师珍重便出,却回曰:“外面黑。”潭点纸灯度与,师拟接,潭复吹灭。师于此大悟,便礼拜。潭曰:“子见个什么?”师曰:“从今向去,更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也。”至来日,潭升座谓众曰:“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师将《疏钞》堆法堂前,举火烛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遂焚之,于是礼辞而去。
综述: 与临济悟道公案一样,德山悟道也是禅林中极为重视的一幕。因为禅宗大师见道的过程,虽非教条,却极具启发性。其它禅师、后人或许还有“彻不彻”、“透不透”的疑问,但对德山、临济、赵州、云门一类的大师,则是绝对放心的,因为若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实际意义的禅宗了。
“外面黑”,归家就看不见归路,点枝烛聊以照明,但龙潭禅师为什么刚点燃就吹灭呢?德山为什么在这忽明忽灭中“大悟”了呢?喜好禅修的人不妨自己演示一下这样的情景,看看自己“当下”有什么样的感受。
在这忽明忽灭的瞬间,德山感受到了“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穷尽世间一切学问、心智,不过如同一根毫毛置于宇宙之中,也如同一滴水珠,投向那无涯的山谷。知识就那么的可怜、微不足道吗?当然,德山是用以与大道相比的,而且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小小寰球”嘛。地球在宇宙中不过如一粒尘埃,人类的文明尽管光辉,也仅仅是这粒尘埃中的那丝令外星人感觉不到的“光尘”而已。这不是妄自菲薄,同亿万年的宇宙演变相比,人类几千年的文明真的算不了什么,如果今天就骄傲起来,那么必然在万年、百万年之后受到我们子孙的嘲笑。
那么,禅宗“见”到的就那么伟大吗?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历代祖师也没有具体说个什么,如同前面那个“竖指头”,竖个指头,能告诉人们什么呢?
明暗相凌不足云,丝毫有解未为亲。
纸灯忽灭眼睛出,打破大唐无一人。
宋•白云守端
品析: 这位白云守端禅师,其偈颂真可谓天下独步了,颂临济的如此,颂德山的更是如此,禅师的诗,的确有其特有的魅力啊!
点烛吹烛,这仅仅是古代生活中一个极普通的现象,本身是不值得去研究、“考察”的,因为毫无价值。如果真的要在其中去寻找德山为什么会因之大悟的因果关系,或者在其中说明个什么,那就“丝毫有解未为亲”了——根本不懂这则公案的意义。
“要了便了,转解转疏”,这是禅宗铁定的立场,才涉思维便错,“拟议则乖”,因为通过思维而得来的仅是思维的对象或内容,远远不是道的自身了。
但就是这个“明暗相凌不足云”,不用思维、不用理解的刹那,“纸灯忽灭眼睛出”——人心中的一个特有的眼睛生出来了。这个眼睛不是凡眼,而是可以“烁破天下”的“法眼”,有了这个“法眼”后,德山禅师之“棒”横行天下,“打破大唐无一人”——在唐末禅宗内,的确没有人比德山禅师更伟大的了。
白云守端禅师的诗偈,其可谓句句有眼——他也是“眼睛出”的人,我们的这个眼睛,又在什么地方,何时可以出呢?
一阵旋风雾霭开,千峰突出碧崔嵬。
惊猿怒鹤抛来久,半夜山前唤得回。
宋•上方益
品析: 这首偈颂,似乎与这则公案毫不相关,而别有一番情趣,但反复咀嚼,方觉其味无穷,不失为点睛之笔。
当人们在光明中忽然进入黑暗,或在黑暗中忽然进入光明;当人们从喧闹中忽然获得宁静,或在宁静中忽然进入喧闹,在临界的那一瞬间,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没有做过有关的调查,当然这里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但上方益禅师在这里谈出了他的感受。
“一阵旋风雾霭开”,在浓迷的雾霭之中,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旋风吹散之后的景象如何呢?“千峰突出碧崔嵬”,崔嵬的千峰忽然显示其葱茏苍翠的“本来面目”。到这里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当然有,那些因“雾霭”而迷失不归,既“惊”又“怒”的猿猴和仙鹤,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方得把他们呼唤回来。
禅师是佛教徒,作为一个佛教徒的基本职责是“度人”。自己见道开悟,获得解脱和自由后,就是要“普度众生”,把那些迷途的“惊猿怒鹤”唤回啊!
一时瀑布岩前落,半夜金鸟掌上明。
大开口来张意气,与谁天下共横行。
宋•保宁仁勇
品析: 《周易》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保宁仁勇与白云守端是同门师兄,其诗偈也气韵相仿。
当一个人站在百丈巨瀑之下时,康德所说的那种“崇高”的心理状态就会油然而生,用中国人说的话,就是“壮阔”之气。当一个在夜中观赏属于自己的,如同月亮那样明亮的夜明珠时,那种富甲天下的“豪”气,谁敢与之争锋呢?
禅师们一旦明心见性后,大约就有如此的感觉,那种自在,那种意气,真是没有人敢攀比的,因为是“肉身佛”了,皇帝都要礼敬,百官都要礼拜,世间的那种种意气的确是无法可比的。“与谁天下共横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最后一句说:“噫!唯斯人,吾谁与归!”都太斯文了。只有庄子《说剑》中的那位剑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可与之相比。曹洞宗的曹山本寂禅师不是说过“一切总杀”么?
到了这里,的确是雄视天下的“孤家寡人”了,“与祖佛携手共行”,俗人能与其携手么?能与其“横行”么?
呵佛骂祖
德山辞龙潭,直抵沩山,挟複子上法堂,从西过东,从东过西,顾视方丈曰:“有么!有么!”山坐次,殊不顾盼。师曰:“无无。”便出。至门首,乃曰:“虽然如此,也不得草草。”遂具威仪,再入相见。才跨门,提起坐具,曰:“和尚!”山拟取拂子,师便喝,拂袖而出。山至晚问首座:“今日新到在否?”座曰:“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去也。”山曰:“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提示: 德山禅师开悟后,拜别了他的老师龙潭崇信禅师,就直奔沩山而来。澧阳在洞庭湖之北,沩山在洞庭湖之南,相隔不远,步行几天可到。沩山灵祐禅师又是当时一等一的大师,德山虽经自己的老师印可,但沩山灵祐那里的感觉会如何呢?且会会再说。
一进山门,德山连包袱都未取下,夹在腰间,在法堂上走了两圈,向方丈吼道:“有么有么”——如同赵州见庵主时那样。沩山禅师坐在禅床上,耳里听到了,却眼皮也不抬一下。德山顿了顿脚,说:“这里也没有个什么嘛。”转身便出。走到山门,德山又说:“虽然如此,沩山也是一方道场,我到这里也不能太草率了。于是重整袈裟,用佛教的礼仪拜见沩山禅师。拜见后,刚一跨门,德山就提起草垫对沩山禅师说:“和尚”——也只有这么两个字,他要看沩山禅师对此有何反应。沩山正待向身边去取他的拂尘,德山禅师振威一喝,拂袖便出。到了晚上,沩山禅师问首座和尚:“今天新到的那位还在吗?”首座和尚说:“走了,早就走了,当时见你之后,背着法堂,穿上草鞋,头也不回地走了。”沩山禅师赞叹说:“了不起啊,这个青年以后会在孤峰顶上结庵而住,专门干呵佛骂祖这一行啊!”
德山见沩山,禅宗内称为一场“法战”,“宗师相见,道个什么?”这是参禅的人极为关注的场面。因为里面的机锋深沉,启发性极大,又有相互勘验、印证或否定的经验可借鉴。而这里,既表现了德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也表现了沩山不拘门户而褒奖后学的宽阔胸怀。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堕。
飞骑将军入虏庭,再得完全能几个?
急走过,莫放过,孤峰顶上草里坐。
宋•海印信
品析: 德山见沩山,居然如此张扬,真可谓虎口里夺食,令许多禅客心惊胆颤。“一勘破,二勘破”——到底是德山勘破沩山,还是沩山勘破德山呢?高手交手,稍失即败,真的如同“雪上加霜曾险堕”——这是令人寸步难行之地啊!又如汉将军霍去病率八百骑直入匈奴王廷,生还都无希望,何况获胜了。“急走过,莫放过”,这里又是什么意思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当然要“急走过”。赵州禅师不是说过“有佛前急走过,无佛前不得留”吗?“莫放过”,是德山没有放过沩山,还是沩山没有放过德山呢?还是要后世学人面对这则公案时,既要“急走过”,又要“莫放过”呢?且不管这些,总之,德山禅师的确后来是“孤峰顶上草里坐”去了。
德山老,能法战,一喝声光吼雷电。
骑虎头兮收虎尾,捋虎须兮真可羡。
急走下山三十里,又被沩山追一箭。
宋•佛鉴慧懃
品析:这首诗颂,充满了对德山禅师的崇敬之情。德山临济,被称之为“激箭式禅道”,刚烈迅猛令人生畏,天生就一副英雄气象。
德山见沩山的确是一场激烈的“法战”,德山的那一喝,口吐金光,声如雷电,而且敢于骑虎头,把虎尾,捋虎须,真是英勇无敌啊!佛鉴禅师在赞叹德山禅师之后,当然也掩不住对沩山禅师崇敬的心情,在后面补上了一句:“急走下山三十里,又被沩山追一箭”——岳飞战张飞,战得满天飞,谁胜谁负呢?当然没有胜负。“相视一笑归洞府,别有天地非人间”嘛。
突出双头卒辩难,曾将一击碎潼关。
自从天下太平后,流落人间号德山。
宋•白云守端
品析: 禅的公案是难以理解的,公案中禅师们那离奇的语言与行为动作也是难以理解的,如德山禅师与龙潭崇信、沩山灵祐两位禅师的往来那样——“突出双头卒辩难”。
但德山毕竟是德山,他那雄浑刚健,扫古荡今的气概,在大彻大悟之后所显示出的力量,真可谓是“一击碎潼关”。潼关天险,喻开悟之难。开悟则是那力逾万钧之“一击”——从此天下太平,多年的艰苦修行,终于结出甜果。但大彻大悟后是否成神了呢?没有,“流落人间号德山”,仍然是平平常常同样的那个人,只不过在四川时,作为“周金刚”的宣鉴法师变成了住持湖南鼎州德山的禅师了。
佛国惟白禅师对这则公案的偈颂也很有趣,这里录下供读者欣赏:
一条白棒劈头来,血溅星飞病可哀。
祖师更无回避处,妙高峰顶也崩摧。
宋•佛国惟白
敕点飞龙马
廓侍者问:“从上诸圣,向什么处去?”师(德山)曰:“作么作么?”曰:“敕点飞龙马,跛鳖出头来。”师休去。明日师浴出,廓过茶与师,师抚廓背曰:“昨日公案作么生?”曰:“这老汉今日方始瞥地。”师又休去。
提示: 师徒之间,日夜相伴,生活中一举一动,无不在“道上行走”。德山禅师的侍者廓某,一日问德山:“历代祖师们到底到什么处去了呢?”德山立即呵斥他:“你胡说些什么!”廓某不愧是入门弟子,从容地说:“皇上在挑选奔如飞龙的千里马,那泥塘里的跛足鳖却伸出头来”——毫不相干,多什么事呢?听到如此之言,德山禅师居然没有动棒子,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德山禅师沐浴出来,廓侍者送了碗茶去,德山抚着他的背说:“昨天那则公案你是怎么理解的呢?”廓侍者瞪了老和尚一眼,说:“你这老头子,今天才眼光落地了。”德山同样无话可说,算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棒杀天下、威震丛林的德山禅师面对自己的侍者,居然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他们间卖的什么药呢?
正士忠臣气最英,一言佐国死犹轻。
不同谄曲偷安者,冒宠贪荣过一生。
宋•佛印了元
品析: 这首诗偈,表面看来是对儒家“文死谏,武死战”的这种风节的赞扬,而实际上,是对德山禅师师徒间纯粹的禅交的歌颂。
佛教一贯强调“依法不依人,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也就是一切以真理为准则。而禅宗在这一基础上,更形成了 “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的优良传统。在这则公案里,廓侍者就表现出这种精神。“一言佐国死犹轻”,死算得了什么,只要自己能对国家民族有贡献。死算得了什么,孔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吗?在师长面前只能唯唯诺诺的,能成为佛门中所说的“狮子儿”吗?禅宗最重传承,“心灯相续”嘛,那些不知真理为何物,只知“冒宠贪荣”的人,是决不可能呆在德山门下的。
临机一昧放憨痴,其毒犹深棒喝时。
堪笑人来夸敏手,得便宜是落便宜。
宋•别峰宝印
品析: 上首偈颂,歌颂的是廓侍者,这首偈颂,歌颂的是德山禅师。德山禅师以“棒”闻名天下,“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根本不说明什么,见人也不问来由,总之是见人就打,而且还“佛来亦打,祖来亦打”。所以一般人怎敢近身呢?
但德山禅师与廓侍者一起的这则公案却没有棒子打,很令人奇怪。“临机一昧放憨痴,其毒犹深棒喝时。”别峰禅师认为,在禅机往来之时,有时装憨装痴,其厉害程度,还超过棒喝,更会使人莫测高深,如这则公案和后面的“德山托钵”公案所表现出的那样。
“堪笑人来夸敏手,得便宜是落便宜。”有一类人,头脑口舌敏捷得很,老是爱占便宜,殊不知世间吃亏的大多是贪图便宜的那类人,因为一有贪心,就难免上他人之钓饵。在禅宗内也是这样,有时胜家反是输家,看起来输定了的倒反是胜家。当然这则公案中并没有胜负,廓侍者在德山禅师那里只是考试合格而已。
顽皮老虎卧林丘,一任傍人放滴油。
满肚只因曾饱肉,纵加呼唤懒抬头。
宋•无准师范
品析: 无准师范禅师的这首偈颂才真的“顽皮”。他把德山禅师喻为一只吃饱肉又顽皮的老虎,廓侍者的伎俩,如同在饱虎身边放滴油那样不屑一顾。
这首诗很形象,在动物园中常可以看到狮子老虎只要在笼中不停走动时,往往是饿了。但一旦饱食之后,就躺下“大睡”,不论游人怎样挑逗,它们的确是“懒抬头”的。
德山托钵
德山一日饭迟,托钵下堂,时雪峰作饭头,见便云:“这老汉,钟未鸣,鼓未响,托钵向甚处去?”师便归方丈。峰举似岩头,头曰:“大小德山未曾会末后句。”师闻,令侍者唤来问:“汝不肯老僧耶?”头密启其意,师乃休去。至明日升堂,果与寻常不同。头至僧堂前,抚掌大笑,曰:“且喜老汉会得末后句,虽然如是,只得三年。”师果三年而没。
提示: 这则公案又称“末后句”公案,极为险峻,极多的参禅者为之却步,这里先把情节介绍清楚。
在古代丛林中,是没有尊卑贵贱之分的,如百丈禅师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九十多岁时,徒弟们见他老,把锄头藏起来不让他下地劳动,他就绝食以示抗议。这里,德山是82岁高龄的方丈大和尚,一日三餐仍然没有特殊待遇——自己到大食堂打饭。
德山的得意弟子雪峰义存禅师当时作饭头——伙食团团长。那天开饭开得迟,德山禅师走到厨房,雪峰说:“开饭的钟都没有敲,你这老汉端着钵盂到哪里去?”德山禅师一言不发,默默地回到了方丈。雪峰向他的师兄岩头全豁介绍了这一件小事,岩头说:“不行不行,你们这一老一小都没有明白‘末后句’——在禅上还没有最后过关。
德山听到岩头有如此之说,就叫侍者把岩头叫来,说:“你认为你的师父不合格吗?”岩头在德山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德山禅师就不再追究了。
第二天德山禅师上堂说法,真怪,竟一反常态,所说的与多年常讲的大不一样了。岩头在僧堂前为之鼓掌大笑,说:“为老和尚道喜啊,祝贺老人家懂得‘末后句’了。虽然如此,老头子也只有三年的光景了。”三年后,德山宣鉴禅师果然圆寂。
这则公案一出,立即成为禅宗内的疑案,是一重关口。用以检验参禅者是否入门的一道重要关口。岩头在德山那里,哪里像个学生,简直是在当老师,而作为“激箭禅道”创始人的老德山,却默默地忍受自己学生的种种撕咬。这一对师徒,可以说是“禅林双怪”了,德山禅师心里若有半点尘埃,决不会受其学生的如此无理;岩头心中若有半点尘埃,也决不敢在老师面前如此放肆。真正的禅师,心胸豁达,了无点尘。正因为他们师徒间光明正大、智慧深远,才导演出“末后句”这出以德山禅师生命作彩头的禅宗重头戏、压轴戏。后来禅宗内盛行“三关”之说,“末后一句始到牢关”——破本参、透重关、砸牢关。只有砸了牢关,才能有彻底之悟,可见这个末后句之重要。而这个末后句,对扫荡“八股禅”、“文字禅”、“狂禅”等似是而非的伪禅,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凛凛霜风戛地寒,渔翁掷钓五湖宽。
锦鳞触散波心月,收取丝纶上古滩。
宋•宝峰祥
品析:在众多的公案中,这则公案真可谓慷慨苍凉,扑朔迷离,而这首偈颂,也是显得慷慨苍凉,扑朔迷离。“凛凛霜风戛地寒”,虽不及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确也使人感到寒气逼人。
在这样的情景中,“渔翁掷钓五湖宽”,意境就超过了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了。“掷钓五湖宽”一转前面的寒气,把人带入一个宽广宁静的境界。
在“五湖”这样宽广的环境中,有没有“鱼”可“钓”呢?“鱼”当然有,你看在太湖上,月光洒洒,波光浮动,一尾金鳞鲤鱼,在那里摇头摆尾,把“波心月”搅得七零八碎。钓什么鱼呢?钓到鱼了吗?鲤鱼是要跃“龙门”的,五湖中难以上钩,还是把“丝纶”收拾起,到“龙门”这样的“古滩”头去钓吧!
德山、雪峰、岩头父子三人,谁是渔翁,谁是鱼呢?“德山托钵”公案,在这里变成了一个优美宁静的摄影佳作。“锦鳞触散波心月,收取丝纶上古滩”,多么悠然,多么怡悦的境界啊!
凛凛吹毛照胆寒,不容拟议岂容传。
抬眸已是身三断,此是吾家红铁团。
宋•大禅了明
品析:禅宗的手段,常以“金刚王宝剑”作喻,锋利无比,吹毛即断,《水浒传》中杨志卖刀一节,生动地作了介绍。临济义玄禅师临终辞世偈最后一句说:“吹毛用了急须磨。”更为天下禅人传诵。
“凛凛吹毛照胆寒”,在一些社会治安较差的地方,一两个歹徒挥舞一把破菜刀、烂匕首也常把一些人吓住,何况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宝剑赠英雄,红粉馈佳人”,身佩绝世利器的,当然是剑术名家了。寒光一出,人皆胆寒。若动真格,在眼皮翻动之际,已被分身三段。
禅宗的法是活的,极为锋利的,这样的杀人刀、吹毛剑还多得很,因为有专门打造这种利器的原材料——“红铁团”。所以方法层出不穷,机锋、转语、棒喝、杀活到“末后句”,不都是“吾家红铁团”所打造出来的吗?
斫却月中桂,清光转更多。
狐狸俱屏迹,狮子奋金毛。
宋•密庵咸杰
品析: 禅林偈颂,大多未必有心成诗,但却常有佳句,经后人略加运用,便可传诵于天下。辛弃疾有《太常引》云:
一轮秋影转清波,飞镜又重磨。
把酒问妲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这是辛弃疾晚年的作品,辛弃疾的生卒年为1140一1207,密庵咸杰禅师比他长22岁,生卒年为1118—1186。“斫却月中桂,清光转更多”,辛弃疾的《太常引》就是从这两句中脱出。
在明亮的月光之下,万物无所遁其迹,狮子奋起金毛高吼,而狐狸却畏惧明光而藏匿不出。密庵禅师在此喻“末后句”的力量,使“狐狸”那样的伪禅销声匿迹了。
万里无寸草
洞山示众云:“秋初夏末,兄弟或东去西去,直须向万里无寸草处去始得。”又云:“只如万里无寸草处,作么生去?”有僧到浏阳,举似石霜,霜云:“出门便是草。”僧回举似师,师曰:“大唐国里,能有几人?”
提示:洞山良价禅师一次对僧众们说:“夏末秋初,坐夏的修行日子已经结束了,你们那些从东南西北各地来的都应回去。怎样回去呢?要向那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才行啊。”洞山良价禅师紧接着又追问一句:“万里无寸草之地,你们又怎么去呢?”满堂僧人均答不出。有个僧人到了浏阳,把上面的话传给了石霜庆诸禅师,石霜禅师说:“出门就是草,何须行一万里呢?”这话传到洞山禅师耳里,洞山感叹说:“像石霜禅师这样的人物,在大唐帝国里能找出几人来呢?”
“寸草”,喻人的妄念、烦恼。怎样才能使我们在复杂的环境中不起妄念和烦恼呢?洞山禅师的问活考住了众多的僧人,他们回答不出,而只有石霜禅师代为回答了。石霜禅师的意思是:不引发妄念和烦恼的地方是没有的,而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起妄念,才是真正的不起妄念啊!
虚玄鸟道没纤埃,玉殿空然锁绿苔。
挂壁梭飞秋蜕骨,沧溟老蚌尽怀胎。
宋•足庵鉴
品析: 洞山良价禅师是曹洞宗的开山祖师,与德山、临济齐名,其禅风却大不相同。德山、临济号“激箭禅道”,其棒喝刚烈迅猛。而洞山禅师则细密周到,表面似软语商量,骨子里却深不可测。鸟道玄路就是其教学方法之一。“天高任鸟飞”——哪里去寻鸟道,牛羊在山上或许留下“羊肠小道”,而鸟在天空中却什么痕迹也留不下的。参禅要参到如此的地步,无门无径,真正的是“玄路”啊!
“虚玄鸟道没纤埃”已如上所说,而空无人迹的“玉殿”,则鸟兽藏身,绿苔暗锁了。秋天又快过完了,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弯弯的月影,如同挂在壁上的梭子,飞得无影无踪了。盛夏万物的荣盛,到了秋天就“皮蜕骨立”——凋零凄楚了。在这地老天荒的无情岁月中,只有那沧溟大海中的老蚌,孕育出那晶莹的珍珠……
这首诗偈深沉优美,说出了“万里无寸草”与“出门便是草”之间的关系,禅修禅修,在这“鸟道”、“玉殿”、“梭飞”和“沧溟”中,怎样结成“珍珠”呢?
不出漫漫草路遮,出门犹更隔天涯。
回机踏着通霄路,何处青山不是家?
宋•疏山如本
品析:洞山禅师要其弟子寻找那“万里无寸草”的佛国天堂,但路在哪里呢?一“出门”就是众生的烦恼汇成的汪洋大海,淹死了怎么办?不“出门”那又怎能进入佛国天堂呢?这真是令人难以置足之地。
怎么办呢?只有“鸟道玄路”可行。如何是“鸟道玄路”呢?那就只有“回机”了。人们的“眼光”总是向外的,若能向内,就是“回机”,“回机踏着通霄路”,路能通云霄, 当然就无所谓“草”了,就可以感到“何处青山不是家”——无处不是道场啊!
赵州禅师曾问投子大同禅师如何修道,投子禅师的回答极妙:“不许夜行,投明须到。”恰是这里的最好注脚。
庭前黄叶乱纷纷,阶下苔钱似锦纹。
户外任教荒草绿,石人踏断海山云。
宋•净因继成
品析: 红尘世间,真如“庭前黄叶”,于深秋之时,“乱纷纷”地随处可见。修行者自清自净,足不出户,以至“阶下苔钱”厚如织成的“锦纹”。秋有黄叶,春有绿草,这原本自然之事,与我何干——就在这黄叶绿草交织纷纭的红尘世间,我——一个禅者,如同石头人一样,往来于大海云间,真是逍遥自在啊!
净因继成禅师是北宋末小有名气的临济宗禅师,这里居然还看到了他的这首不错的偈颂。他有一则故事,在当年曾脍炙人口,连宋徽宗都赞不绝口,不防引出供读者欣赏。
此宋政和年间,太尉陈良弼在他的府中设大斋供僧,邀请了圆悟、法真、慈受这样的禅宗泰斗和天台、华严、唯识等宗的一些大法师们参加。宋徽宗知道了这个盛会,也微服而来,在僻静处观赏。有位著名的华严宗法师名善,人们都叫他“善华严”,他当众问这些禅师,说:“本师释迦牟尼佛建立佛教,从小乘乃至圆顿大教,扫除了‘空’、‘有’这类虚妄的认识,独证菩提涅槃这个既‘真’且‘常’的实体,然后方得万德具备,堂皇庄严,最后才取得了佛的地位。听说禅宗的一喝能转凡成圣,这似乎与佛的经论大相违背——我在佛的经教中从来没有看到有如此荒唐的事。在这里,有劳各位禅师现场表演一下,如果你们禅宗的那一喝,能够表现出我们华严宗的五时教义,我就承认禅宗是正法,否则就是邪说!”
这时,净因继成禅师站了起来,说:“法师所提出的这个问题,还用不着劳驾在座的几位大师,我这个小和尚就可以使法师解除疑惑。”净因继成于是招呼了善华严一声,善华严转过头来答应了。净因说:“法师,所谓世间愚法到小乘教,其实质就是‘有’;大乘始教,其实质就是‘空’;大乘终教,其实质是‘不空不有’;大乘顿教,其实质是‘即有即空’;一乘圆教,其实质是‘不有而有,不空而空’。但我用禅宗这一喝,不仅能说明华严宗的五时教义,对于那些工巧技艺,诸子百家,同样能予以说明。”
于是净因禅师振威一喝,喝声经久方歇,问善华严:“刚才这一喝,法师听到了吗?”善华严说:“听到了。”净因说:“既然法师听到了,这一喝就是‘有’,能说明小乘教。”
沉默一会儿,净因又问:“现在法师听到什么没有?”善华严说:“没有听到什么。”净因说:“既然法师没有听到,刚才那一喝现在就是‘无’,能说明大乘始教。”
净因继续说:“方才那一喝,法师说‘有’。一会儿喝声消失,法师认为‘无’。如果是‘无’,就应该没有刚才那个‘有’;如果是‘有’,就不应该成为现在的‘无’,这就是‘不有不无’,能说明大乘终教。”
净因禅师继续说:“我刚才那一喝时,‘有’无所谓‘有’,是因为有那个‘无’,才显示了这个‘有’;没有喝的时候,‘无’也无所谓‘无’,因为有了前面那个‘有’,才显现了现在这个‘无’,所以是‘即有即无’,能入大乘顿教。”
净因禅师继续说:“要知道,我这一喝,并不作一喝之用,‘有’、‘无’不及,情解俱忘。说‘有’的时候,并没有建立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毫毛;说‘无’的时候,也没有排除任何东西,却包容了宇宙。还有,就这么一喝,还包容了百千万亿的喝; 而百千万亿的喝,也可以纳入这一喝之中,所以能够说明佛教里最高的一乘圆教。”
这一席话,把善华严说得目瞪口呆,礼拜不停。净因禅师后面的话还多,就不用再引述了,从这则故事中,可以看出禅宗棒喝之妙,的确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而净因继成禅师“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功夫也可谓练到了家。不然,临机运用时怎么能如此的无碍呢?
寒暑到来
洞山因僧问:“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师曰:“何不向无寒无暑处去?”曰:“如何是无寒无暑处?”师曰:“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阇黎,意即上人,一般对僧人的尊称。)
提示: 在这里,“寒暑”是生死、烦恼一类的譬喻,所谓“无寒无暑处”相当于前面那个“万里无寸草”。而“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真正是“出门便是草”了。
这是一则机锋逼人的公案,佛教徒追求的是对生死烦恼的超越,但超越生死烦恼的“净土”到底在哪里呢?洞山的意思是,这样的净土是没有的,若说有,也是存在于生死烦恼本身之中,这是一个难题,如同要在鸡蛋中找出骨头来那样难。鸡蛋里只是有有骨头的可能性、潜在性,并没有现成的骨头,而“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也只是佛教——禅宗的理论,在没有开悟见道之时,谁又能进入呢?
但禅宗强调的是顿悟,而且要求人们“言下大悟”,也就是在“当下”的瞬间悟入,历代著名大师的实践证明这是可行的,但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又是否可行呢?
在洞山禅师眼里看来,一切是现成的,悟与不悟没有差别,“无寒无暑处”就是那个热死人、冷死人的地方。人们怎样在其中“回机”或“转身”呢?且看下面有关的偈颂。
垂手还同万仞崖,正偏何必在安排。
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獹空上阶。
宋•雪窦重显
品析: 洞山禅师这则公案险峻之至,以至给人以“垂手还同万仞崖”的感受。是的,要在其中“回机”、“转身”吗?就要有“悬崖撒手”——粉身碎骨的胆子。
曹洞宗讲究“正偏回互”,用今天的话来讲,有点“对立统一”的味道。这则公案,到底是“正”,还是“偏”呢? “寒暑”及““无寒无暑”,孰为“正”,孰为“偏”呢?还有多种说法,总之不出“正偏”两途。
但大道坦然,法尔如是,曹洞宗的“正偏”、“回互”都是自然而然,随缘而起的,用不着有意去安排什么。要悟,就在这里就可以悟,不必去东觅西寻,捕风捉影。不要像那条蠢犬——韩獹那样,看见月亮的影子都要扑上去狂吠一通。
“琉璃古殿照明月”——每一个人自身都有这座月光照耀着的“琉璃古殿”,自己百千万劫端坐其中而不知,却如那条蠢犬——“空上阶”。
热时热杀寒时寒,寒暑由来总不干。
行尽天涯谙世事,老君头戴楮皮冠。
宋•湛堂文准
品析: 以禅宗根本立场而言,烦恼、生死等“寒暑”问题,与人的“本来面目”——菩提自性毫不相干,如同群星在宇宙中生、住、易、灭,运行不已,而与宇宙竟毫不相干一样。也如同棋盘与棋子的关系一样,棋子的运动,必须符合于棋盘的要求,但在棋盘上千千万万局的棋,也与棋盘毫不相干,棋盘并不介入棋局的胜负,尽管它默默地承载和规定着的一切。
懂了这一切的老禅客,真的如“行尽天涯谙世事”——死猪不怕开水烫嘛——一切都看破了嘛。但禅宗在此之上还积极得多,远不是“哀莫大于心死”。你看,还潇洒得很哩,“老君头戴楮皮冠”——如太上老君坐着青牛,头戴着楮树皮织成的帽一样。
有宋一代,惟宋徽宗抑佛扬道,虽没有如北魏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那样奉行极端的宗教政策——毁灭佛教,却也一度勒令将佛教寺庙改为道观,把僧人变德士,搞了一个偏重道教的“宗教合并”政策。一时间全国的和尚都脱下袈裟穿上了道袍,光头上也戴上了道冠。更佛为道的政策引起了全国上上下下的不安,仅一年之后,宋徽宗就不得不恢复佛教,一场闹剧就结束了。
湛堂文准禅师的偈颂反映了当时的情景,通过“寒暑由来总不干”,“行尽天涯谙世事”,表现了胸中的豁达。与他同时的文殊心道禅师有次上堂的偈颂很有趣,生动形象地描绘出当时滑稽的情景。
宣和改元(1119)下诏改僧为德士,师上堂曰:
祖意西来事,今朝特地新
昔为比丘相,今作老君形。
鹤氅披银褐,头包蕉叶巾。
林泉无事客,两度受君恩。
所以道,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且道即今是什么时节?毗卢遮那,头戴宝冠,为显真中有俗;文殊老叟,身披鹤氅,且要俯顺时宜。一人既尔,众人亦然。大家成立丛林,喜得群仙集会。共酌迷仙酎,同唱步虚曲。或看灵宝度人经,或说长生不死药。琴弹月下,指端发太古之音;棋布轩前,妙着出神机之外。进一步便到大罗天上,退一步却入九幽城中。只如不进不退一句,又作什么生?直饶羽化三清路,终是轮回一幻身。
宋徽宗改佛为道,对佛教徒来说,真是“寒时寒杀”、“热时热杀”的光景,但这两位禅师所表现出的那种自在、潇洒,的确令人仰慕啊!
寒时寒,热时热,无寒暑处天然别。
绵州附子汉州姜,打刀须是邠州铁。
洞山老子不瞒人,亲传当面藏身诀。
宋•鼓山士珪
品析: 寒时感到寒,热时感到热,这是人们自然感受和对外境的判断。寒时不知寒,热时不知热,那么这个人的感受和判断就大有问题,应当到医院接受治疗。
应该分清楚的是,对冷热的感受和判断,与能感受能判断的主体并不是一码事。如同绵州的附子,汉州的姜,邠州的铁彼此毫不相关,把他们联系起来的是作为主体的人。人们可以因事而烦恼,但那个事、那个“烦恼”本身并不烦恼;人们谁都免不了生死,但那个“生死”本身并不在意于生死,一切一切都是因人而起,因人而灭的,我们怎样才能得到解脱呢?“洞山老子不瞒人,亲传当面藏身诀”,对洞山这个“藏身诀”有所领悟吗?
鸟衔花落碧岩前
夹山因僧问:“如何是夹山境?”师曰:“猿抱子归青嶂后,鸟衔花落碧岩前。”后来法眼云:“我二十年只作境话会。”
提示: 有位僧人问夹山善会禅师:“你老这个夹山道场有什么特色呢?”夹山善会禅师说:“有啊,你看那白猿抱子回到那青嶂之后,翠鸟衔花落栖于碧岩之前。”夹山禅师的答话如此之美,以至后来著名的法眼文益禅师都叹息道:“夹山禅师这两句太美了,居然使我二十年把它当作写景的诗句来理解,如今才参透其真实之意啊!”
“猿抱子归青嶂后,鸟衔花落碧岩前”的确是极好的诗句。早在百多年前,有人问天柱崇慧禅师:“如何是西来意?”崇慧禅师说:“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御花绿蕊间。”此句一出,在丛林中多曾引用,在造句上也略有变化,夹山禅师仅为其中一例。那其中到底有何深意呢?为什么能使法眼文益这样的大师都为之误会二十年呢?请看有关偈颂。
月皎青松鹤梦长,碧霄丹桂挂羚羊。
岩高壁仞千峰雪,石笋生条半夜霜。
宋•投子义青
品析: 如果有人问投子义青禅师“如何是西来意?”“如何是投子境?”,义青禅师完全可以用这首诗偈来回答。洞山禅师在其著名的《宝镜三昧》中,有“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之句,禅宗内,特别是曹洞宗人为之唱咏不少。投子义青禅师是北宋曹洞宗大师,所作诗偈,也深赋这般意境。
这是一首绝妙的咏月诗,“月皎青松鹤梦长”,月到中秋分外明,那栖歇于青松之上的白鹤,在这宁静皎洁的月光中,是否在做其云游四海之梦呢?“碧霄丹桂挂羚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是禅宗内惯用的机锋,以喻禅境无可描绘,无可追寻。在这皎洁的月光中,飘来阵阵丹桂的馨香——大概是月宫中桂树散发出来的吧,可它高在“碧霄”,犹如挂角羚羊一样无迹可寻啊!
在这圣洁的月光沐浴下,那“岩高壁仞”的千峰顶上,如同下了雪一样,峰峰皆白;在这圣洁的月光沐浴下,那“石笋生条”的钟乳石上,如同打了霜一样,茎茎有光。梦幻一般、诗画一般,都是月光之下给人的一种感觉,而月亮、月光、松鹤、峰、雪、石笋、霜彼此毫无关系,只因为人的思绪在其中“牵线搭桥”,才把他们交织在一起,给自我一种协调的、统一的、真实——虚幻的这种感受啊!若不信,第二天阳光之下,就决无此境了。
上面公案与颂偈到底指的什么意思呢?笔者也是说不清楚,还是看下面的吧!
二十年前此地游,木兰花发院新修。
如今再到经行地,树老无花僧白头。
宋•鼓山士珪
品析: 禅师们对同一问题,往往会东说西说,有时指鹿为马,有时画蛇添足,让人摸不着魂头。“此为说禅,非是言诗”,法眼大师的感受是如此,投子义青禅师却又呈上了一首绝妙好诗。而这里鼓山士珪禅师却又另标一方天地。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如旧,人已非是人们常常感叹的,而人已非,物亦非的感受则更甚于前者。一座寺院、里面的僧人、木兰花,二十年间,面目不同,这里告诉我们什么呢?不过有一条,无论你作怎样的理解都会错的!
古镜重磨又一新,一回出匣一惊人。
石头城下风雷吼,老老禅翁把要津。
宋•宝峰祥
品析: “一回出匣一惊人”,“老老禅翁把要津”,这个关口,禅师们是不容通过的,因为无论你作怎样的理解都会错的。别把人弄糊涂了吧!没有办法,在这里,禅是不讲人情的,也是无理可言的。因为你的那个“古镜”尚未打磨,若经打磨,又是“重磨一回新”, 既有新旧,那所得的观照是 “二”,不是“一”了,那么,究竟应怎样理解呢?对这则公案,有的偈颂的确很好,下面再录两首欣赏:
月挂寒松碧嶂深,石人未会雪中吟。
从前此曲知音少,鹤唳青霄出凤林。
宋•枯木法成
山边水边待月明,暂向人间借路行。
如今还向山边去,只有湖水无路行。
宋•天目文礼
猴白猴黑
赵州问:“大死的人却活时如何?”师(投子大同禅师)曰:“不许夜行,投明须到。”州曰:“我早猴白,伊更猴黑。”
提示: 投子大同禅师是唐末与赵州从谂齐名的禅师之一,也是禅风高古,自成一家。这则公案就深藏玄机。
赵州禅师与他交往较密,常有一些妙语传诵于丛林。这一次,赵州问他:“大死的人,活转过来的情景如何呢?”投子说:“如同千里归家,但今天晚上不准上路,明天鸡叫时必须到家一样。”赵州禅师说:“我早就认为自己是一只白猴子,不想今天遇到你这只黑猴子。”
“不许夜行,投明须到”,等于是不许吃东西,请把肚子吃饱一样不可思议,但禅的确在这“不可思议”中微笑。
大死的人同活人,三千豪杰又随尘。
李陵本是收番将,却作降番上将身。
宋•佛印了元
品析: 对佛印了元禅师,许多读者都不陌生,因为他与苏东坡交往甚深,语言文字往来的佳话传诵极广。像苏东坡这样的大家,也常败在他的手下。这首诗偈,可见其诗风之一斑。
“大死的人同活人”,“死”,在禅宗内并非指生死之死,而是指参的“死水禅”没有生意。“大死”即彻底的“死”,“死”什么?这个心“死”了,烦恼“死”了,生死“死”了,菩提涅槃、一切一切全都“死”了,这样的“死人”就是“大活”之人,死活不二了。北宋黄龙悟新禅师开悟后自号“死心”,就取的这层意思。“三千豪杰又随尘”,这些豪杰与尘埃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陵本是收番将,却作降番上将身。”李陵本来是汉朝名将,带兵去剿平匈奴,可是他却归降了匈奴,反做了匈奴的大将。对汉而言,李陵是“死”了,对匈奴而言,又一个李陵“活”了。这里有若干个李陵,若干个“死活”,能分别得出吗?
死去活来牙上露,投明须到已先行。
谁家别馆池塘里,一对鸳鸯画不成。
宋•白云守端
品析: 说死论活,不过是口舌上的一些争论,但却悄悄地在“牙上露”出端倪了。“投明须到已先行”,自己就是流浪汉,家在哪里呢?流浪之心一死,就可立即归家。迷是自己迷,悟是自己悟,迷悟不过是自己库房.里的两本帐目,所以“投明须到”都是多余的,因为先已在此地了。所以白云守端笑赵州与投子如同一对“画不成”的鸳鸯一样,不知在哪家的池塘里斗嘴。
我疑千年苍玉精,化为一片秋水骨。
海神欲护护不得,鳌头一旦忽擎出。
宋•正堂明辩
品析: 天上那一轮碧月,是否是昆仑山中那千万年苍玉的精魄呢?如今高悬在大海之上,水月相映,水中之月又美如一团象牙骨。大海之神欲据为已有而加以守护,但仅能捕风捉影,空忙一场。还不如那大海龟的鼻子,一露出海面就把那“水中月”擎出——戳破了。
这真是对“死活”的绝妙阐述,做到了“不许夜行”,立即就“到”了。
如何是真月
投子因僧问:“曹溪犹如指月,灵山犹如画月,如何是真月?”师曰:“昨日三更转向西。”
提示: 参禅学佛,就是为了得到终极的真理。这位僧人问投子大同禅师:“曹溪六祖慧能大师犹如给我们指示了月亮的方向,灵山的释迦牟尼佛犹如给我们画了一个月亮的图像。但什么是真正的月亮呢?”投子大同禅师说:“昨晚你没有看见吗?三更时向西天沉入的那个就是啊!”
这是一个极严肃尖锐的问题,等于是说,佛给人们的是画饼,六祖只是给人指了指饭店的方向,都不能使人吃饱肚子,怎么办呢?“昨夜三更月向西”能吃饱肚子么?
 昨夜三更月向西,晓来任运落前溪。
举头不见团栾的,无限清风付与谁?
宋•慈受怀深
品析: 昨夜三更时,月亮西斜,早上天亮时,大概落到西边的溪沟里去了吧!抬头看不见这圆圆的月亮,“无限清风付与谁”——真可惜!
各人顶上一方天,佛看到了月亮才会画月,六祖大师看到了月亮才会给人“指月”,那个僧人明知故问,虚晃一枪,投子大同不上其当,扔个“月亮”让他自看。
“无限清风付与谁”——谁在其中就与之同在,何必失却主人翁呢?
昨夜三更转向西,昏昏宇宙几人迷。
澄潭影转风初息,猿狖微闻岭外啼。
宋•懒庵鼎需
品析: 什么是真月呢?这是人人都可以看到的。只不过昨夜三更西沉之后,宇宙就显得昏昏黑黑的看不清,这的确会使不少人迷糊。
其实,月出月落,不外在人们眼中出,眼中落而已,自己原有一片光明,照着万物的出出没没,又何须向外去求那个光明呢?那么,自己的这片光明——真月又如何见呢?
“澄潭影转风初息”,好好用功,用到心如“澄潭”,自己的那片光明就会在妄念“初息”中随“影”转动,从“澄潭”中喷薄而出。这时,那些心猿意马之类的,如同“发配”到岭南那样遥远之处。当你“一切明了”,仍可听到“猿狖(猴)”那细微的哀啼。
这样的禅诗,已与当时的“丹道诗”熔为一炉了,若放在丹经中,谁知这是禅诗呢?!真月,不又可喻为丹道吗?
昨夜三更转向西,明眼宗师为指迷。
若于言下问端的,未免泥中又洗泥。
宋•已庵深
品析: 投子大同禅师所说的“昨夜三更转向西”,仍为“指月”之说,因为俗人尘劳太重,“明眼宗师”虽一指再指,他们也未必会随其所指而见“真月”。但就投子禅师这一句话中还要追思个名堂,那就如“泥中洗泥”那样愚不可及了。
数日来好雨
投子指雨示僧云:“数日来好雨,且道什么处来?”僧无语,后因看《华严经》,方有省。
提示: 在新派武侠小说所描绘的一些“大侠”中,“摘叶飞花”皆可杀人,其实是从禅宗“万物皆药”、“一切是道”中化出。你看,下了几天雨,里面有什么禅机?但在投子禅师那里就成了禅机。再如“庭前柏树子”、“干屎橛”、“麻三斤”、“吃茶去”等,甚至鸡鸣狗叫,这种种哪里有禅?但在禅师手中则成了为人们开眼之物,有着活灵灵的禅机,其中的道理在哪里呢?
陌上游人竞采芳,不知眼底度春光。
夜来一阵落花雨,一百十城流水香。
宋•绝象鉴
品析: 这是一首情浓境秀的游春诗,又是一幅韵味隽永的游春图。若用投子禅师的话来问:“这一向的春景从什么处来的呢?”可能许多人都回答不出。若说:“法从因缘生。”这又学究化了,非禅师们要求的那个“活”。而对春风春景,人们真的是“不知眼底度春光”了。春在哪里?在枝头?在绿苔?在草尖?在花香?在眼底?在心中?在大自然……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百花香里鹧鸪啼,白面郎君醉似泥。
赫日光中开得眼,福城东际草萋萋。
宋•竹屋简
品析: 前面那首咏春诗,人境俱不醉。竹屋简禅师大概是酒喝多了,诗中也充满了“酒意”,他大概还不知道春天来了吧?管他的,醉眼朦胧,看不见什么,但鼻子里充满了百花之香,耳朵里听到了鹧鸪之啼。醉是醉了,但醉得舒服、坦然。在春日的煦抚下,醒来睁眼一看,自己却躺在城东“草萋萋”的芳丛之中——何须去寻春呢?何须去问春从哪里来呢?真是多事的人啊!
冷啾啾去
九峰因石霜迁化,众请首座住持,师时为侍者,白众问首座曰:“先师道:休去,歇去,冷啾啾去,一条白练去,古庙香炉去,一念万年去,明什么边事?会得即住持,会不得不可。”首座对曰:“明一色边事。”师曰:“恁么则不会先师意在。”座曰:“但装香来,香烟断处若去得,即会先师意。若去不得即不会。”师遂焚香,香炷未断,座遂脱去。师抚首座背曰:“坐脱立亡即不无,先师意未梦见在。”
提示: 这是丛林中著名的“问杀首座”公案。石霜庆诸禅师圆寂后,僧众请首座和尚继任住持——方丈大和尚。当时九峰道虔禅师还只是石霜庆诸禅师的侍者,石霜庆诸也没有遗言指定谁为继承人,但却留下了一则有名的“转语”:休去,歇去,冷啾啾去,一条白练去,古庙香炉去,一念万年去。能为此句下“转语”者,方可继任。所以九峰道虔就不客气地用来盘查首座和尚,首座和尚说:“有什么难处,不外就是明一色边事嘛”。色边事,即肉身生灭之事。九峰道虔说:“不行,你根本没有体会到老师的用意啊!’首座和尚说:“你别看不起我,你点香来,香烟未断,我能走 (坐化),就说明我体会到了老师的用意,若不能走,那我就认输。”结果,在一炷香尚未燃毕的时间内,那位首座和尚说走便走,倒真的坐化而去了。但九峰道虔抚着他的背说:“师兄,坐脱立亡的功夫你的确练到家了,可是老师留下的那个意——明心见性,你并没有过关啊。”
那个首座和尚,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说走就走,“坐脱立亡”,已达到对生命自由来去的火候了,以一般佛教徒的眼光看来,这位首座的修行是成功的,层次是相当高的。但九峰道虔对此却不称道。禅宗内当然是承认九峰道虔而不承认那个首座,为什么呢?因为首座没有过“转语”一关,在“明心见性”上交了白卷。
这是用生命作为证明,作为答卷的公案,中国佛教史中屡见不鲜,佛教徒对真理的追求,真是到了视死如归的火候了。
一片虚空亘古今,麟龙头角竞疏亲。
坐亡立脱知多少? 铁树花开别是春。
宋•开福道宁
品析: 人人头上一方天,这方天,是亘古穷今的,没有大小方圆可以供人一比高低,一决雌雄的。但那些“彩麟”、“金龙”们却在这方天上竞个高低,争个大小,不是太可怜了吗?禅宗看来,生死是不二的,活千年万年的是“守尸鬼”,能坐脱立亡的也不过是“抢死鬼”,苟活世间的是“糊涂鬼”,只有明心见性才是“大丈夫”。所以“铁树花开别是春”——尽管只千年一度。
虽然一箭定天山,百战场中出手难。
莫道古祠香火断,神前自有酒台盘。
宋•上方益
品析:“一箭定天山”,那是扫平匈奴,安抚西域的雄才,这样的雄才,尽管百战百胜,但对每一次战役,出手都是极为谨慎的——那位首座和尚不是雄才,怎么会如此轻易“出手”呢?焉能不败。
有些事的确说不清楚,最好也不用去推敲,如乡间的那座“古祠”,年久失修,道人四散,当然“香火断”了,但“神前自有酒台盘”,庙子无人守,神则是有人供的,这里有无穷之意,就还他个无穷吧。因为一旦清晰了,就失去无穷之意。
脱去还如臂屈伸,先师旨趣得来亲。
贪他一粒千年粟,失却家中万斛珍。
义重天伦虔侍者,平生肝胆若为论?
芳草渡头轻举步,等闲身在杏花村。
宋•佛灯守珣
品析: 佛灯禅师的这首偈颂较为清楚平实,用语也不太藏头露尾,对“问杀首座”公案直截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脱去还如臂屈伸”,坐脱立亡有什么了不起呢?不过犹如胳臂屈伸那样的一种动态的现象而已——达到了对生死轻松自若的把握,功夫练到达一步,不能说对先师的“旨趣”没有得到,而是亲得传承的啊!所以是“先师旨趣得来亲”。但得到先师的旨趣与如何理会是两回事,首座和尚恰恰领会到了另一边——“贪他一粒千年粟”,在这里,又与丹道融在一起了,如道教祖师吕洞宾的丹诗说:“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粟”即金丹的借喻,如炼成金丹,可以长生不老,白日飞升,出神入化。所谓坐脱立亡,的确相当于白日飞升。你看,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好好的人,坐在那儿说走就走了,不是活佛神仙,凡人哪有这样的本事。
宋以来,道教强调“性命双修”,“性”即如禅宗的明心见性,“命”即丹道功夫,要现证仙果。其实佛教一样的是“性命双修”,一方面是明心见性,另一方面又是“永证金刚不坏身”,但佛教,特别是禅宗认为性命不二,而侧重于明心见性。那位首座和尚对“命”——这个“千年粟”是有修为的,但忽视了“性”这个更为重要的东西,所以是“失却家中万斛珍”。
下面就赞扬了道虔禅师“义重天伦”,为了维护师道,不得已“问杀首座”这种“肝胆若为论”的精神。“芳草渡头轻举步,等闲身在杏花村”——任其自然,何须坐脱立亡呢?
对这则公案的偈颂不少,这里再选几首供读者欣赏:
石霜一宗,亲传九峰。
香消脱去,正脉难通。
月巢鹤作千年梦,雪屋人迷一色功。
坐断十方犹点额,密移一步看飞龙。
宋•天童正觉
一片虚凝绝谓情,白云消散彩霞横。
行人莫怪贪程速,坐守寒岩异草青。
宋•云岩因
死中得活人无数,活中得死古来稀。
只知枯木回春早,蹉过寒灰再焰时。
虔侍者,也是痴,虽然会得先师意,未免全身陷虎机。
宋•圆悟克勤
万丈寒潭彻底清,霜天午夜欲生冰。
钓鱼要掷金鳞饵,拨转芦蓬向月明。
宋•正堂明辩
赤梢鲤鱼
澧州洛浦山元安禅师,久为临济侍者,一日辞去。临济升堂曰:“临济门下有个赤梢鲤鱼,摇头摆尾,向南方去,不知向谁家齑瓮里淹杀。”师游历罢,直往夹山卓庵,经年不访夹山。山修书令僧驰往,师接得便坐却,再展手索,僧无对,师便打,曰:“归去举似和尚。”僧回举似,山曰:“这僧若开书,三日内必来,若不开书,斯人救不得也。”师果三日后至,见山不礼拜,乃当面叉手而立。山曰:“鸡栖凤巢,非其同类,出去!”师曰:“自远趋风,请师一接。”山曰:“目前无阇黎,此间无老僧。”师便喝。山曰:“住,住!莫草草匆匆。云月是同,溪山各异。截断天下人舌头即不无阇黎,争教无舌人解语?”师伫思,山便打,因兹服膺。
提示: 这也是一则极为精彩的公案。因为洛浦甫元安禅师是鼎鼎大名临济义玄禅师的学生,并且是二十年形影相随的侍者,在临济那里陶冶那么长久的时间,自认为对禅是透顶透底了,而临济禅师却明白他还差那么一着,但不点破。所以当他辞别临济后,临济禅师才背地里向人说:“元安像一条赤梢鲤鱼,自以为了得,摇头摆尾地去了,不知要死在那一家的潲水桶里。”
元安禅师四方游历,鲜遇对手,听说夹山善会禅师禅风刚柔兼济,十分了得,于是就到夹山(湖南澧州境内)。到了夹山,他摆足十成的架子,不去善会禅师那里,也不行拜山之礼,而是在夹山上搭了一个茅棚住下,夹山善会禅师早就知道他了,也不与之为礼,就这样彼此虎视眈眈。一年之后,善会禅师写了一封信,派了位僧人送去。元安禅师接过信,往屁股下一塞,又伸手向僧人要,那个僧人不知所措,回来向善会禅师禀报。善会禅师说:“如果他拆信看了,三天内必来,若不拆信,三天后不来,这个人就死定了,无药可救了。”
第三天,元安禅师果然前来,不过傲气十足,见了善会也不礼拜,只是叉手而立。善会禅师立即给他一个下马威:“鸡栖凤巢,非其同类——既不是我家儿孙,那就给我出去。”元安一见善会禅师果然与众不同,这才矮下来说:“我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说禅师大名了,所以前来请教,望禅师方便接引。”虽是客套话,却暗藏机锋。善会禅师不吃他这一套,说:“现在我并不知道你这个人,这里也没有我这个老和尚——没有缘法,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元安就运起临济门中的拿手好戏,振威一喝。善会禅师说:“算了算了,你不要吼了,天上的云与月虽然相同,但地上的山山水水各异。你那临济门中的一吼, 固然可以截断天下人的口舌,但能使没有舌头的人说话吗?(可以杀人,但能活人吗?)这时,元安一下懵了,当他正在推测善会禅师用意之际,善会禅师却拿起棒子,劈头盖脸地打来。这一打,便把元安打服了,于是就留在夹山灵泉禅院,后来成了接班人。
这则公案极为精彩,元安是临济的弟子,夹山自从在船子和尚那里得法后,在丛林里是与赵州、德山、临济、洞山齐名的大师。元安在临济门下多年,对临济禅可以说是熟透了,对四方丛林的方法也是熟透了的,可以说是“禅油子”了,他什么都懂,可就是没有真的开悟,这样的人最难打发,比禅师还禅师,比开悟的人还开悟。所以善会禅师说:“三日后不来,就救不得了。”也亏了善会禅师钳锤毒辣,恩威并用,才终于降伏了他,并把他引入正道,并成了著名的禅师。
这则公案,对八股禅、狂禅一类的有极大的教育意义。
无伴石人夜入山,雪笼红顶绿衣寒。
喝开劫肇三峰顶,捧出金襕对日看。
宋•投子义青
品析: 洛甫见夹山的公案是如此的激烈动人,若不是禅门通家里手,是摸不着其中门径的。担投子义青禅师却举重若轻,悠逸地道出了其中的曲折。
“无伴石人夜入山”,“石人”在禅林公案中经常运用,如“石人方歌,木女起舞”之类的,作为禅师给人的一种悬念疑案。
“无伴石人”当然是子虚乌有,但却又暗示了某个东西。佛教中有一个故事,释迦牟尼佛涅槃时,把金襕袈裟交给了大弟子迦叶尊者,要他等弥勒佛下世后,把这金襕袈裟转交给弥勒佛。但弥勒是“未来佛”,什么时候下世呢?佛经内有多种说法,一般说是要过56亿7千万年后下世,于是迦叶尊者只好抱着金襕袈裟到云南鸡足山入定,等弥勒佛降临人间后,才把金裥袈裟传给他。
投子义青没有对洛甫元安见夹山禅师公案作具体的评论,他只说结果,“喝开劫肇三峰顶(如同鸡爪),捧出金襕对日看”,元安因善会而大悟——见性成佛,不等于如弥勒一样,得到了释迦牟尼佛的金襕袈裟吗?
喝下承当草已深,却来兰浦访知音。
溪山云月何尝异,今古谁人鉴此心。
宋•枯木法成
品析: 德山有棒,临济有喝,在“棒喝”上见道开悟的禅师的确不少。在“棒喝”之下,必须当下“承当”,但那个“承当”到底是什么景象呢?有的人敢于承当,祖师印可了,有的人敢于承当,如元安那样,但临济禅师并没有印可他,因为“承当”的内容不合格。有的人把那个“承当”当作一回事,硬着头皮,自以为计,那怎么行!
元安是如此,但毕竟没有“死硬”,还有药救,所以到了夹山,“却来兰浦访知音”。夹山善会那句“云月虽同,溪山各异”成了千古名言,但“溪山云月何尝异”呢?若在这里“承当”,可能对了,也可能错了——禅的确是飘浮不定,捉摸不透的,所以,参禅不易啊!“今古谁人鉴此心。”——这个心到底是什么呢?
执侍巾瓶二十年,摇头摆尾出林泉。
悠悠直往南方去,齑瓮淹来得稳眠。
宋•云居祐
品析: 参禅一辈子,不外得个安心,二祖慧可在达摩祖师那里“立雪断臂”,所求的也不过是“安心”二字而已。
元安在临济大师那里“执侍巾瓶”,当侍者二十年,见过多少人物世面,连临济大师拿他也无法了,他学得太精了,临济也不过如此吧,于是“摇头摆尾出林泉”,这首偈颂不外是对这则公案用诗的形式加以描述,其点晴之处在“齑瓮眠”。临济禅师不是说元安:“不知向谁家齑瓮里淹杀”吗?一个“眠”字,点出了夹山的手段,点出了元安的结果。
古涧寒泉
雪峰因僧问:“古涧寒泉时如何?”师曰:“瞪目不见。”曰:“饮者如何?”师曰:“不可从口入。”僧后到赵州举此话,州曰:“不从口入,不可从鼻子里入。”僧却问:“古涧寒泉时如何?”州曰:“苦。”曰:“饮者如何?”州曰:“死!”师闻得乃曰:“赵州古佛。”遥望作礼,自此不答话。
提示: 雪峰义存禅师是德山宣鉴禅师的得意弟子,在唐末五代的丛林中名震四方,其后世弟子开创了云门、法眼两大禅派。这一则公案,通过与赵州禅师的交锋,可以见其禅风与禅德的光辉。
有个僧人问雪峰:“古涧寒泉——这个不可知的生命之流是怎么回事呢?”雪峰禅师说:“没有办法说清楚,这可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的啊!”僧人又问:“饮者如何”——能否认识它呢?雪峰禅师说:“不从口入”——的确不是通过认识能掌握的。
后来这位僧人把这段故事向赵州从谂禅师作了汇报。赵州说:“不从口入”——认识不行,“不可从鼻入”——难道可以用鼻子去认识吗?这位僧人又问:“那么古涧寒泉——这个生命之流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赵州说:“苦”——因为生老病死都贯穿在其中啊!僧人又问:“饮者如何”——认识会怎么样呢?赵州说:“死”——认识了它,这个生命之流就不再流动,达到了永恒的安宁。雪峰后来听到了赵州的答话后,说:“赵州老和尚真是古佛应世啊!”于是朝着北方礼拜,从此再也不谈论这一类问题。
雪峰和赵州都是禅宗里的导师,他们对生命的认识可以说穷尽了禅宗的最高境界。通过他们一扬一抑式的谈话,强烈地向人们表达了禅宗对生命现象的态度。雪峰当时名望很高,尚且向赵州顶礼,并且不再谈论这一类的问题,这是向人们表示:这已经到底了,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同时也表现出雪峰的崇高精神。
纵夺还他老作家,奔流度刃数如麻。
深深涧底无人到,饮者重添眼底沙。
宋•佛心本才
品析: 禅宗的方法是“杀活纵夺”,杀者剿灭情识,活者焕发菩提,纵者养其机趣,夺者剪其枝节。“古涧寒泉”公案,雪峰与赵州都巧妙娴熟地使用了这种功夫,所以是“纵夺还他老作家,奔流度刃数如麻”。“奔流”——淌过多少大江大河;“度刃”——经过多少刀山火海——真是数如麻!
法眼文益大师曾向其学生提出个问题:“泉眼不通被沙碍,道眼不通是什么碍?”他的学生回答不出,法眼自答说:“被眼碍”——自己把自己的法眼堵塞了。
那么“深深涧底无人到,饮者重添眼底沙”——这是认识的禁区,千万别胡来,若自以为认识了,结果如同眼里塞了沙子,你还能看到什么呢?
鲍老当年笑郭郎,人前舞袖太郎当。
及至鲍老出来舞,依旧郎当胜郭郎。
宋•真净克文
品析: 这首偈颂幽默风趣,赵州和雪峰,一个是鲍老,一个是郭郎。你一句,我一句,恰似猪八戒跳舞——郎郎当当,不入人眼。真净克文禅师是北宋一代宗师,他能这样戏谑赵州和雪峰,旁人敢么?
雪峰古涧泉深,赵州石桥水苦。
若知异水同源,饮者不妨疑悟。
不从鼻孔入,白浪高三级。
从此不答话,岂免酬高价。
金刚圈子栗棘蓬,解透横行四天下。
宋•佛性法泰
品析: 不同禅师对同一公案的偈颂,各有各的滋味。如同登山一样,各选各的路径,总之要到山顶才了手。
雪峰在福建福州,那里是山高涧深,的确“水甜”,赵州是河北赵县,赵州桥闻名天下,但那里的水的确“苦”。但水原非苦甜二味,苦甜是人为因素所致;真理只有一个,而人们对真理的领会却各不相同。有的人面对真理时悟了,有的人面对真理时却怀疑……
“不从鼻孔入”——必然使人的“疑”心,如浪高“三级”;“从此不答话”——确立人们的信念,这可用不着去讨“价”还“价”。而这一切,如同“金刚圈子栗棘蓬”——禅师们布下的疑阵,你如果真的参透了,那就可以“横行四天下”了。
透网金鳞
雪峰因三圣问:“透网金鳞,何以为食?”师曰:“待汝出网来向汝道。”圣曰:“千五百人善知识,话头也不识。”师曰:“老僧住持事繁。”
提示: 德山、临济俱称之为“激箭禅道”,威武粗犷,门风相近。雪峰义存禅师虽出于德山之门,而其禅风却如沩仰曹洞,细密周详,更有点温文尔雅的儒生气。在这里,临济义玄禅师的入室弟子三圣慧然禅师就显得“粗鲁”多了。
这则公案是一个形象的譬喻,“鱼”喻人们的佛性、自性,“网”喻世间生活或精神上的种种烦恼。三圣的意思是:开悟人的如同透网之鱼,应该怎么过日呢?雪峰紧追一句:“你开悟没有,你若开悟了,我就给你说。”在这里是最难下语,说自己没有悟吧,那就有辱师门,并示弱于人了;说自己悟了吧——任何祖师都不会这么傻。三圣毕竟是临济高足,来个蛮不讲理,避开雪峰的锋芒而“倒打一钯”,说:“您老是丛林领袖,千五百僧众的住持,怎么连话头也听不懂呢?”雪峰毕竟久经沙场,“老僧住持事繁”,巧妙地回答了上面的一切问题——自性、佛性也离不开生活和烦恼啊。雪峰就是透网的鱼了,何以为食呢?这不解答了吗?在这场“法战”中,三圣一攻再攻,雪峰明守暗攻,都显示了娴熟的斗机手段和成熟的境界。
放去收来得自由,不堪忧处亦堪忧。
可怜滞句承言者,争是争非空白头。
宋•真净克文
品析: 真正的禅师,其语言行为,是不能用世俗的是非标准来衡量的,甚至不能用佛教中的那些是非标准来衡量。如赵州与雪峰,三圣与雪峰的某些往来,一些本门弟子偏要从中争个胜负高低,那简直是不懂得自己祖师的深意啊!
在这则公案中,似乎是三圣胜,雪峰败,殊不知雪峰老禅翁是“放去收来得自由”,这本是光明正大,毫无“可忧”之处,可是就有一些人“替古人担忧”,他们寻章摘句,没有领悟到禅的真谛,是一批可怜的“滞句承言”的人,头发争白了又怎么呢?
从真净克文禅师的这首偈颂中,可以看到禅宗发展到宋代,虽然表面上“一统天下”,丛林密布全国,但相当多的禅僧已走入“滞句承言”的歧途,这真是“不堪忧处亦堪忧”啊!
护浪拏云势可平? 惊空骤雨似盆倾。
不因放却淮河闸,九曲潮头卒未平。
宋•上方益
品析: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黄河在今河南清丰县决口,改道南下,并夺淮河入海,至到清朝后期才又北向决口,形成今天的黄河下游。但在这八百年间,每当黄河汛期一到,淮海平原一带真是烽警不断。
你看,那万里黄河之水,“护浪拏云”,铺天盖地而来,其“势可平”吗?再加上连日暴雨,“惊空骤雨似盆倾”,淮海平原一带真是岌岌可危了。好在当时的中国政府极其重视黄河的“河政”建设,在黄河入淮处,淮河入海处都修建了巨大的闸门,旱时蓄水,涝时放洪。所以,当淮河的闸门一开,那九曲黄河之水就夺闸而下,但仍然气势汹汹“九曲潮头卒未平”。
这本是咏黄河洪汛的、极有气势的诗,却放在禅门公案的颂偈中难以面市,真是令人遗憾。不过,作为对上面公案的偈颂,仍然是上等佳作。
三圣慧然禅师的禅风,不就如同黄河之水吗?那样气势汹涌。而雪峰义存禅师的禅风,又恰如淮河之闸,可放可收。两者都是伟大的,不然我们怎能读到如此壮丽的诗篇呢!
张三卖物高抬价,李四还依市价酬。
交易不成犹作闹,李公店铺一时休。
宋•海印信
品析: 针对同一则公案的这三首偈颂真是各有滋味,这里,我们似乎到了今天的某个集市,看到了惯见的那种叫卖的场面。真是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古已有之,奸商恶霸亦古已有之。
但这个偈颂里刻画的是什么?是禅。而这个禅,又该怎么作“价”?如后唐的庄宗皇帝平定河北时,见了三圣慧然的师兄兴化存奖禅师,说:“朕收中原,获得一宝,未曾有人酬价。”兴化禅师说:“君王之宝,谁敢酬价!”这个“宝”是无价的,所以不管你“抬价”也好,“压价”也好,“平价”也好,都与之毫不相干,店铺打烂了也是买不进,卖不出的。所以,三圣与雪峰,都是“肉烂了在锅里头”。
北斗里藏身
云门因僧问:“如何是透法身句?”师曰:“北斗里藏身。”
提示: 云门云偃禅师是禅宗云门宗的创始人,得法于雪峰义存禅师。其禅风刚烈迅猛如德山临济,其清雅细密又似洞山、雪峰。“北斗星藏身”、“干屎橛”等妙语传丛林,并成为后世“话头禅”的重要材料。
在这里,有位僧人问:“怎样才能表明自己达到了不生不灭,与佛同在的这个法身呢?并在语言上有正确的表达呢?”云门禅师说:“法身是无所不在的,就在北斗星里也有它藏身之处啊!”
要透龙门特地难,却成平地起波澜。
凡鳞欲得风雷便,且向桃花浪里看。
宋•佛印了元
品析: 鲤鱼跃龙门是中国人熟悉的童话故事。“透法身”,这是禅宗大彻大悟的另一种表达方式,等于鲤鱼跃过龙门而成龙。但是“要透龙门特地难”啊!在跃过龙门之前,众多的鲤鱼在黄河中翻腾,一跃、二跃、三跃……,真真是“平地起波澜”。
“跃龙门”也应有时机,枯水时黄河水浅,龙门平地高百丈,要“跃”难度太大,所以,当风起雷动之时,桃花讯期一到,黄河水涨,龙门无形中便低了百丈,这时之跃,不知要省多少气力。
佛印了元禅师在这里,强调了一个“缘”字,悟有悟缘,不得其缘,释迦牟尼佛也未必能悟。释迦牟尼睹明星而见道,如果那天的“明星”不现,有当时的悟吗?
五陵公子游花惯,未第贫儒自古多。
冷地看他人富贵,等闲不奈幞头何。
宋•白云守端
品析: 白云守端禅师历来就出语不凡,诗中有诗,意中有意,给人以无穷的韵味。你看唐代长安的五陵富家公子,寻花问柳,吟风韵月,简直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的事。但天下毕竟富家子弟少,穷人多,而那些拼命读书,以图发迹,但秀才举人也捞不着的“贫儒”也多。这是命吗?这些“穷儒”们常常用幽怨的眼光,“冷地看他人富贵”,但一摸自己头上,总是没有乌纱,仍然是一方麻布“幞头”,真是无可奈何!
这与“北斗里藏身”有何关系呢?有,人们只看人间贫富冷暖,不知自身佛性本自具足。那位发问的僧人就如同“冷地看他人富贵”的“贫儒”,不知自己就是“游花惯”的“五陵公子”啊!
何事文星与酒皇,一时分付与先生。
高吟大醉三千首,留与人间伴月明。
宋•五祖法演
品析: 什么是“透法身句”,云门禅师说:“北斗里藏身”。既然北斗七星里可以藏身,那么文星、酒星、牛郎星、织女星等无不可藏身,干脆一点,还是“一时分付与先生”吧。
既然一切处均可“藏身”,如今就“藏”在酒里,藏在诗里。“高吟大醉三千首”,多么的痛快,这样的“法身”,还是“留与人间伴月明”吧! 离开了公案,这样的诗又该作何理解呢?
透出毗卢顶上光,夜来星转斗中藏。
禅家不掐天师诀,也解交乾步踏罡。
宋,张无尽
品析: 在佛教理论中,释迦牟尼佛的法身就是毗卢遮那佛,这可是与宇宙等量的一种存在啊,宇宙万物,不过是毗卢佛身上的细胞。作为这种细胞的人,如果见道开悟,其法身与毗卢佛无二无别,融合为一,所以放眼宇宙,哪里又不是我们自已,哪里又不可以藏身呢?
这是禅家的境界,当然与道教的观点不尽一致,也不懂道教天师们的“仙诀”,但禅家的“法身”观,不是一样可以如同天师们那样“踏罡步斗”吗!
体露金风
云门因僧问:“树凋叶落时如何?”师曰:“体露金风”。
提示: 佛教讲的修行,根本之处在于断烦恼,证菩提,了生死,证涅槃。所谓“打得念头死,许尔法身活。”这里僧问“树凋叶落”,就是暗喻妄念、烦恼已断之时。而云门禅师所答“体露金风”,也就是暗喻菩提、法身。
禅宗发展到云门禅师时代,已相当的普及,云门宗的禅风的确与众不同,因其新奇,在北宋一代盛极一时。
凉风落木楚山秋,满树寒蝉燥不休。
红蓼白萍开两岸,不知谁在钓鱼舟。
宋•佛性法泰
品析: 树凋叶落,体露金风之时,必然在严霜之九月。佛性法泰住持之地,正是“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的湖南沩山。九月的沩山,当然是“凉风落木楚山秋”了。秋山秋树秋蝉,还有沩水两岸的红蓼和白萍,这一派秋景,又付之与谁呢?那“钓鱼舟”中的渔翁,是否有意于这一派秋景呢?这里没有人间烟火,没有荣辱得失,陶醉在大自然的宁静中,真的是不知此夕何夕了,真的是“体露金风”,自然风光啊!
金风体露复何言? 大道从来绝变迁。
一叶飘空天似水,临川人唤渡头船。
宋•白杨法顺
品析: 当一位禅者明心见性、“体露金风”之后,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得了“无分别智”了,这是他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荣辱、生死、得失、贵贱都是无差别的同一精神内容,这时哪里还有什么“不平之鸣”呢!真正的大道是不一不异,不来不去,不常不断,不生不灭的,是“从来绝变迁”的。修行到与大道为一的人,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一叶飘空天似水”——时间和空间,都可以在这样的画面中凝固;情感和理智,也可以在这样的画面中升华,从而感受到一种永恒。但这一切又何须去管它呢?人们照样来来去去。不是吗?你看河边的那位不正在呼“唤渡头船”吗?
语默涉离微
风穴因僧问:“语默涉离微,如何通不犯?”师曰:“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
提示: “语”即语言、思维、文字等意识及理性的活动。“默”即这一类活动的停息。《维摩诘经》在中国佛教中影响极大,对禅宗影响也大,从“维摩默然,是真入不二法门”,到老庄的大音稀声,大道无相等派生出禅宗的“无弦琴”、“无孔笛”、“无缝塔”、“空王殿”等等,都是“默”的其它表述方式。但这一类的表述多了,就会成为教条和形式,鱼目混珠的大有人在。所以,真正的禅师对此极为警惕,不断的增设关卡以便督察,“语默双遣”就是其中之一。就是你说道理也不对,默而不言,故作高深也不对,因为不论“语”与“默”,都不能表现出大道的“微”与“妙”啊,不论你涉及也好,离开也好,都是“犯”了——不是道了。
这位僧人就向风穴延沼禅师提出这样尖锐的问题,而风穴延沼禅师说:“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回答了那个问题吗?真是答亦未答,未答亦答,把球踢回了对方。因为风穴禅师用他的行为表现了这样的境界,既未“犯语”,也未“犯默”,说他“犯语”,这两句诗里有什么样的理趣呢?说他“犯默”,他明明有两句诗说出来了嘛!
禅宗为了杜绝“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一类的八股,不知费了多少祖师的心机。
忽尔出门先见路,才方下脚便登船。
神仙秘诀真堪惜,父子虽亲不可传。
宋•大慧宗杲
品析: 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而无须向神仙讨教,可惜人们往往自己不知。每天上路,头脑中用不着去计算:我体重多少?每一步须迈几尺几寸?每一步应用多少公斤的力,全身的肌肉运动又应如何配合?五脏如何运动?血液如何供应?眼耳鼻如雷达一样既探测,又预警,其功能和频率又该怎样调控?设想一下,如果要生产一个这样全方位功能的机器人,其价格当会超过一艘庞大的航空母舰。但这一切都分文不要的,现成的为我们每一个人所具有,多么的神奇!
“忽尔出门先见路,才方下脚便登船”。多么现成,多么了然。这里是否有神仙的“妙诀”呢?有,但真是可惜,因为这是“父子虽亲”都“不可传”的啊!
这一切,不论“语”也好,“默”也好,都是不相干的,“语默”与之既不“涉”也不“离”,又何须去“犯”呢?禅宗之妙,就是根植于人们的本性之中,根植于人人都有的“本命元神”之中。“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这一切还须去推理证明或否定吗!就这样!
彩云影里神仙现,手把红罗扇遮面。
急须着眼看仙人,莫看神仙手中扇。
宋•佛鉴慧懃
品析: 孔子说:食色性也。马祖说: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禅宗讲的“自性”,就是“日用之谓道”,平实得很,也平常得很。有了“这个”,你才可以成圣成贤,成佛成祖;也才可以为盗为娼、变牛变马,总之一切都在其中产生。
在舞台上、或电影电视中,常常有这样的镜头:“彩云影里神仙现”——大美人亮相了,人们,特别是大男人的本能反映必然是“急须着眼看仙(美)人,”决不会去看美人身上所带的那些道具。这里且不论“好德好色”之说,就这个急急匆匆的本能的力量,是什么?涉语默吗?离语默吗?俱犯?俱不犯呢?
禅师的诗,可不能仅作诗看,因为其锋芒是“直指人心”的啊!
鹧鸪啼处百花香,拊掌呵呵笑一场。
因忆旧年游历处,送人云坞入斜阳。
宋•海印信
品析: “鹧鸪啼处百花香”是江南的春色,在这样的春色中,人的感受未必一样,如辛弃疾的那首著名的《菩萨蛮》:
郁姑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辛稼轩的这首词,是如此的沉重。壮志未酬,宝刀未老,真是说不完,道不尽。如果以今天的民族大团结的观点来看,女真人也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大金国与后来的大清帝国还不是一家人。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固然可歌可泣,但只是对汉民族而言,如果超出了狭隘的民族观点,用“万方共和”的广义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观点来看,又当怎么样呢?完颜阿骨打,成吉思汗、努尔哈赤在今天同样被尊为中华民族中的杰出领袖人物嘛。
所以,面对“鹧鸪啼处百花香”的江南春色,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但禅的境界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禅师们“拊掌呵呵笑一场”,笑什么呢?
“因忆旧年游历处,送人云坞入斜阳”这样的情境都值得“拊掌一笑”么?那么“世尊拈花,迦叶微笑”,迦叶尊者的笑又是笑的什么呢?
如何是佛
法眼因僧惠超问:“如何是佛?”师曰:“汝是惠超。”。僧于是悟入。
提示: 法眼宗有其独特的宗风和接引人的手段,其著名的便是 “一句通关”。什么叫“一句通关”呢?就用一句话,甚至是同语反复这种语言方式让人透关悟入,这则公案就是其中的一例。
“如何是佛?”“汝是某人”。某人和佛怎么会搭上关系呢?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佛教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人就是有那么一个成佛的东西潜藏在自己的身上。如唐代裴休到一个寺院里,看见祖堂上有一些祖师的画像,就问该寺的住持:“祖师们的影象在这里,人又在哪里呢?”那位住持回答不出。恰好黄檗希运禅师正混迹于那个寺庙里,被请了出来,裴休向黄檗禅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黄檗没有回答,却突然叫了一声:“裴休!”裴休回答了一声,黄檗禅师说:“在哪里呢?”裴休猛的悟入。
法眼禅师对惠超,也用的这种手法,“衣线下”——这一百多斤的身体内,谁是“主人”呢?若把这个“主人”找了出来——并不是照片上的那个,这个“主人”——无位真人,无形无相,无大无小,而且在“现在”中不生不灭,这个“主人”与佛有何区别呢?
当台明镜绝精粗,谁信胡来便现胡。
法不相饶人莫问,可怜天下乱名模。
宋•佛印了元
品析: 以镜喻心是禅宗的家常饭,神秀禅师不是有“心如明镜台”的偈语吗?六祖大师不是也有“明镜亦非台”的偈语吗?这样的“明镜”,说它精致也不是,说它粗糙也不是,故能照映万事万物,真是“胡(少数民族)来胡现,汉来汉现”。如果人心能如镜子那样不加主观情绪的好恶,不加理性思维的裁剪,那真是“还天下于天下”,还万物于万物了,这样所得的就是真实。但人们老是对此信不过,要以自己的好恶来取舍事物,要以自己的需求来裁剪事物,这样,人们眼前的事物就变形变态,而非其“本来面目”了。
“法不相饶人莫问”,在真理面前,是没有值钱讲的,而且真理也是无须去证明的,因为真理还须证明,那就值得怀疑了。“如何是佛?”“汝是某人。”两者之间一旦沟通,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无须怀疑的一瞬,你就进入了——又何尝进入了,真是没法说。若不知里面的文章,在外面瞎猜一气,那就成了“可怜天下乱名模”——这个名模,千万别误会为当今的“名模”或“明星模特儿”。
妙用不须霜刃剑,能弹何必玉弦丝?
严冬午夜后三点,闲坐闲眠云散时。
宋•翠岩可真
品析: 真正的武林高手,杀人是无须“倚天剑”的;超一流的琴师弹琴,也不在乎名贵的“玉弦丝”的,真正的禅师接引学人,也不在于成堆成套的理论,或棒喝的。
在“严冬午夜”之后,在“闲坐闲眠”之时,那深山中的寒气,谁不会有“逼人”的感觉呢?你能在冷得要命中,回答出“如何是佛”吗?禅师们的确“能弹”,而且“妙用”无穷啊!
一颗灵丹大似拳,服来平步便升仙。
尘缘若有丝毫在,蹉过蓬莱路八千。
宋•慈受怀深
品析: 禅师爱引道入禅,道长也爱引禅入道,唐宋以来中国三教合一的思潮愈演愈浓,这也是正常的,大道同源嘛,真理只有一个嘛。
道教讲丹,又有内丹外丹之分,总之不论内外,有丹便可成仙。禅宗讲明心见性,明心见性有顿有渐,不论顿渐,开悟便可成佛。以道教而言,有丝毫的“尘缘”那就与丹无缘,以佛教而言,有丝毫的“尘缘”就与悟无缘。
在“如何是佛”,“汝是某人”的沟通中,若有一丝一毫主观见解——尘缘,那就“蹉过蓬莱路八千”了。在这里,真是“法不饶人”啊!下面再录一首供读者欣赏:
三千里外望家乡,云水重重客路长。
向道莫行山下去,果闻猿叫断人肠。
宋•上方益
荷叶莲花
智门因僧问:“莲花未出水时如何?”师曰:“莲花。”曰:“出水何如何?”曰:“荷叶。”
提示: 这样的问答,放在儿童智力测验中,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这里不是电视台春节联欢会上演小品,这些禅师为什么老是说北道南,所答非所问呢?
智门光祚禅师是北宋云门宗的著名禅师,他当然不会去“指驴为马”,面对禅宗里尖锐的问题,他到是“一生相马九方皋”了。
出水前和出水后,暗喻修行者悟前悟后有什么差别,若有差别,就不合“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之旨;若无差别,那众生毕竟是众生,佛毕竟是佛,所以,面对这样的问题是极难对答的。
莲花不是荷叶,荷叶也不是莲花,但却共同拥有它们的“根”。人们悟前悟后,同样离不开那个“根”,有了这个“根”,荷叶莲花不同时存在么?
烟笼槛外差差绿,风撼池中柄柄香。
多谢浣纱人不折,雨中留得盖鸳鸯。
宋•慈受怀深
品析: 这真是一首极佳的咏荷诗,特别是“差差绿”,“柄柄香”,点出了荷叶荷花的精神,并且点面兼顾。在这里,没有“出水前”,“出水后”的差别,也没有对花和叶另加品评,在作者看来,似乎没有区分的必要,总之都是“荷”嘛。在这既香且绿的气息中,还有那一双双的鸳鸯,相依相伴的漫游。真是“多谢浣纱人不折”啊,留下了这么一池的温馨与宁静。
莲花荷叶共池中,花叶年年绿间红。
春水涟漪清彻底,一声啼鸟五更风。
宋•张无尽
品析: 红花还得绿叶扶持,这是人们的基本常识。那些只要花不要叶,或只要叶不要花的,恐怕头脑中有病吧!“花叶年年绿间红”,多么自然,多么亲切。“春水涟漪清彻底”——但愿人们的心中,虽有阵阵的“涟漪”,但能“清彻底”,在这红绿相间的满池春水中,在这喜忧相扰的红尘世间中。如何超脱呢?“一声啼鸟五更风”把人们带入了另一个天地。
因这则公案有荷叶莲花的句子,所以相应的偈颂也香气袭人,不妨多引三首供读者欣赏:
香苞冷透波心月,绿叶轻摇水面风。
出未出时君看取,都庐只在一池中。
宋•佛鉴慧懃
泥水未分红菡萏,雨余先透碧波香。
千般意路终难会,一著归根便厮当。
宋•佛灯守珣
荷叶团团擎翠盖,莲花灼灼斗红妆。
馨香越格无人荐,又逐薰风过野塘。
云耕静
蚌含明月
智门因僧问:“如何是般若体?”师曰:“蚌含明月。”问:“如何是般若用?”师曰:“兔子怀胎。”
提示: 般若是佛教中的重要概念,意即智慧,这个智慧清彻无碍,不同于红尘中受烦恼污染的那种浊智。只有般若才能洗涤世间浊智,使它升华为佛菩萨的清净光明——菩提。
般若也有其体、相、用这三层关系,但一般把这样活生生的,指导修行的智慧当作学问来玩了。而禅宗不立文字,学问这一套在禅宗内是寸步难行的,因为禅宗重视的是“活般若”,并与之融为一体,融化在自己与自己的修行,生活之中。
一说到“体相用”,就难免陷入哲学思维的理路中。禅宗讲究“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是不容思维在其中运行的。所以那位僧人问道:“般若以何为体”时,智门禅师的回答是:“蚌含明月。”问“何以为用”时,得到的回答却是“兔子怀胎”。这是禅宗“剿绝情织”的一种手段,使人在“语言道”中能“断”;“心行”之处能“灭”,就在这“断”与“灭”的刹那间,使人明白般若的体和用。
一片虚凝绝谓情,人天从此见空生。
蚌含明珠深深意,曾与禅家作战争。
宋•雪窦重显
品析: 一般的佛教徒,不论是人或天人,对般若都有一种误解,认为是“空”,这个“空”是怎么的呢?是“一片虚凝绝谓情”——是一块空白地带,是虚空,是绝灭,这是被佛教斥为“断灭空见”的。因为佛教认为空和有都是片面的,空有不二才是正确的。但这又不等停留在理论上、学术上,而应在实践中得到体验和现证,于是禅宗才以其非常的手段来引人进入。
“蚌生明月深深意”,有什么深意呢?蚌壳里的珍珠,在月光下灿烂夺目,与月光交相辉映,空吗?不空吗?有吗?不有吗?你说这是般若不是般若呢?问题留给自己去解答——“曾与禅家作战争”,让你或其他参禅的人心中去猜、去疑、去参、去争论吧。反正“蚌生明月”、“兔子怀胎——它们是不会参与这场“战争”的。
蚌含明月秋波冷,兔子怀胎夜魄寒。
皎皎清光成一片,直须回首好生观。
宋•佛鉴慧懃
品析: 般若是全方位的精神,精神是全方位的般若,这个道理,一般人未必明白。可以用理论来阐述缘起性空。同样也可以从“蚌含明月”,“兔子怀胎”等看到缘起性空。“皎皎清光成一片”,人的意识之光是一个整体,并未被分裂成若干的碎皮,但人们不明其奥,往往在对象上,或理论上进行追索,那就南辕北辙,永不到家了。所以必“直须回头好生观”,让外向的思维回头,用“内视”的方法,或许会明白这一切。
蚌含玄兔旨何深,体用明来绝古今。
雪曲高唱还和寡,不知何处是知音。
? •本觉一
品析: “蚌含明月”、“兔子怀胎”,这可是迷雾一样的答案,的确使人感到深不可测。但一说到“体用”这层关系之上,无论是般若,是万物,是人们自己,这都是永恒的话题,是超越古今的啊!要在这个问题上“明心见性”,的确有如高唱“阳春白雪”,和之者必寡。虽然和之者寡,也未必无知音,那知音在哪里呢?你能成为知音吗?
水出高原
石霜楚圆慈明禅师,僧问:“如何是佛?”师曰:“水出高原。”
提示: 慈明禅师是北宋临济宗著名大师,禅风宏大谲诞,世人莫测其高深。其弟子后开杨歧、黄龙两大禅派,在北宋中后期盛极一时,南宋以后,杨歧派一枝独秀,在汉地佛教中几乎一统天下。
这则公案,慈明禅师用“水出高原”来回答“如何是佛”,该作何理会呢?又有何高见呢?请看下面有关的偈颂。
冲断云根迸石来,冷冷千古下崔嵬。
未明的的朝宗意,听取春深动地雷。
宋•大沩怀秀
品析: 这首偈放在三峡,放在横断山中,作为对长江,对西南大峡谷的韵叹皆是上品,真是气势磅礴,有千钧之力。
高山之巅,云笼雾绕;高山之谷,怪石嶙峋,万里江河就源之于此。集滴水而成涓流,集涓流而成溪涧,然后“冲断云根迸石来,冷冷千古下崔嵬”,以不可遏止的力量倾泄而下。
“万流朝宗归大海”,这是江河的归宿,也是其信愿,也有其力量。你若不信,就请倾听这“春深动地雷”吧——在深山,在峡谷,这样的雷声是千古不绝。
“水出高原”,也就是江河源于高原。佛教内的各宗各派,不就如同高原上所派生的各条江河吗?饮水知源,学佛也要知源,人心也要知源啊!
云穿迸石不辞劳,大抵还它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元•雪岩祖钦
品析: 这首偈颂,气势不让上一首,而又别标境界。江水之所以能迸石穿云而来,其力量是因为“出处高”,高则有势,“溪涧岂能留得住”。回归大海后是否就平静了呢?不,这个力量是永恒的,永远在“动”,虽然回归了大海仍不平息。大海的浪涛更是永不停息,拍天拍地,生育万物。
水出高原浪拍天,四维上下绝尘烟。
分明好个真消息,未必时人到那边。
元•高峰原妙
品析: “水出高原浪拍天”,高原之水、江河之水与海洋之水是一气流行的,是遍于“四维上下”的。“如何是佛?”“水出高原”。这样的问答给人们什么样的启示呢?以水性喻佛性;体会到了这样的水性也就体会到了天上的佛性。对学佛参禅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禅师们看来,谜底早已揭穿,要悟这里就可以悟入。但 “不知何处是知音”,人们沉溺既深,再清晰明白的事也要弄得稀里糊涂,所以“未必时人到那边”,真是可怜可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