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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07:24:02


版本:
  清刊本。二十回。
作者:
  題“鶴市主人新編”,又題“鶴市道人編次”。推測作者生於明末,於康熙十一(1672)年始作本書。
內容:
  敘述梅幹與馮閨英的婚姻的故事。有仿《好逑傳》、《玉嬌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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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書所以記事,而美惡悉載者,使後人知所從違。故十五國風,孔子不刪鄭衛,蓋有以也。每見讀釋道之書者,以多誦為功,敲魚擊磬,端坐正視,則便為至誠妙道。問所誦於義云何?茫如也。昔老僧云:「誦經不解義,猶如蚊蟲叮木廢,木不知疼,蚊不知味。」由是觀之,誦且無益,多亦何為!讀儒書者,以口滑熟記為功,剿襲稱博,摭拾成文,引獲功名,便為效驗。
  余少時,得忠孝節義文數篇,喜而讀之。凡三易書,秘之笥篋,愛如珠玉,因其文重其人。越二十載,而時移事變,其人行與文違殆不可說。余乃取其文,盡行塗抹,唾而罵之,滅之丙火。嗟乎!善讀書者,蓋在文字乎哉?天下之人品,本乎心術,心術不能自正,藉書以正之。天下之人不能盡有暇於書也,仁人君子比之。比之而思,所以旁喻曲說,俾得隨意便覽,庶幾有益焉。於是乎有小說之作。然則作者之初心,亦良苦矣,善矣。而其弊在於憑空捏造,變幻淫豔,賈利爭奇,而不知反為引導入邪之餌。世之翻閱者日眾,而捻管者之罪孽日深,何不思之甚也。壬子夏,與二、三同志,嘯傲北窗,追古論今,淑慝貞奸,宛在目前。笑愚蒙之昧昧,羨聰達之惺惺,於是摘所詳憶一事,迅筆直書,以為前鑒。蓋以天下臣不思忠,子不思孝,貪貨賂而忘仁,慕冶容而用計,種種越分妄求者,授以一服清涼散也,而惟於色為甚。許允之不嫌醜婦,盛德可師,郭元振之適牽紅線,天緣非偶。醒期理也,可以隨遇而安。且問月下老人,所檢何書,而乃貿貿以求耶。錄凡二十回,旨有所歸,不暇計其詞句之工拙也。既成,質之同志。同志曰:「是編也。當作正心論讀。世之逞風流者,觀此必惕然警醒,歸於老成,其功不小。」因遂以名而授之梓。雖然,從來以善道教人者,勸文誡語,刊刻行世,累至千百,鮮有寓目。即寓目而未必儆心,或黏壁而塵封,或抹几而狼藉,殊負美意,良可歎息。閱是編者,幸少加意焉。
  隺市道人




第一回     小書生讀書豪飲 老奸臣闖席成仇


  詩曰:
  男兒少小教須嚴,莫逞風流聽自然。
  白玉方為席上寶,名花不向道旁妍。
  行奸歷歷神書錄,戒色昭昭天榜傳。
  守得堅貞松柏志,風霜凜冽不知寒。
  這首詩,是名人所作。大概說,從來才子佳人配合,是千古風流美事。正不知這句話,自古到今,壞了多少士人女子。你看,端方的士人,貞潔的女子,千古僅見,卻是為何?只因人家子弟,到十六、七歲時節,詩文將就成篇,竟自恃有子建之才。人品略覺不俗,便自恃有潘安之貌。卻不專讀聖經賢傳,兼喜看淫詞豔曲,打動欲心。遇著婦女,便行奸賣俏,遞眼傳情,思量配合個佳人,做個風流才子,方為快心。弄出許多傷風敗俗的事來,以致德行大傷;功名不就,豈不可惜。人家女子,到七、八歲時,父母教他讀《孝經》、《小學》、《烈女傳》等書,指望他知書明禮,能寫能算,日後主掌中饋,做個敬備四德的淑女。有一種聰明乖巧的女子,讀了幾年書,把針指女工倒拋在半邊,喜歡去尋閒書觀看。到十五、六歲,情竇已開,妝臺賡和,月下傳吟,自道是個當今才女,見了俊俏書生,便動了憐香惜玉的念頭,不管綱常倫理,做出風流事來,玷辱門風,反不如裙布釵荊萬倍。那裙布釵荊,聽憑父母配個貧夫俗子,他先看夫妻是前緣分定,苦樂自甘,倒有貞烈自許,做出驚天動地主持名教的事來。所以說才子佳人配合這句話,壞了士人女子的腳根。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忠烈的才子,奇俠的佳人,使人猛醒風流中大有關係於倫理的故事。正是:
  偶探青史弔千秋,是是非非莫細求。
  達者妄談皆可喜,閒來說夢亦消愁。
  言關古道聽偏倦,語出齊東說恐休。
  欲問閒情破岑寂,此書堪與寓雙眸。
  話說宋朝慶元年間,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有個公子,姓梅名幹,表字傲雪。論其相貌,生得丰姿俊秀,宛如一個美人,然溫中帶厲,令人可親而不狎。論其品行,激烈慷慨,好像個俠士,然剛柔相濟,遇事能屈而又能伸。他平日最恨的是詩朋酒友,群居談笑。所以巨卿富宦,稍或不端,便不相往來。即來亦閉門不納,恐浼了他一般,猶如伯夷之清。卻又作怪,若是遇著義俠之流,就是他出身卑賤,便結為知己,又如柳下惠之和。更有一節好處,財色二字,操守更嚴。德怨相加,報施不爽。他的父親諱馥,表字挺庵,官居國子祭酒。為人忠烈,不趨權勢。家園淡泊,惟有薄田百畝,城外茅舍一所。因夫人邢氏早亡,無人掌管,見公子年紀雖小,且自聰達,所以留主家事,梅挺庵在朝中。公子年已十六,尚未配親,公子也不在心上,每日只是閉戶讀書。貼身服侍的童子,叫徐魁。每夕喚他取一壺酒,執壺侍立,自己把書來做了下酒之物。讀到君臣會合得意處,該奉賀一杯,徐魁斟上,飲了又讀。讀到奸臣弄權憤怒處,該罰一杯,徐魁斟上,飲了又讀。徐魁見主人如此讀書豪飲,便徹夜侍立,毫無倦怠。
  一晚間,徐魁問道:「相公,書上都是古來臣事君的好歹,載來傳與後世揚名遺姓。假如奴僕輩,在主人面上,有好有不好,也載著麼?」公子道:「不好的不可說,好的盡有。國有君臣,家有主僕,一樣的道理。當初有個李善,是為幼主掌家財的。還有個馬義,因主人負冤,去擊登聞鼓,蹈釘板,感動天庭,長夜不曉,冤始得白,後人傳誦為未央天。總之,不論上下人等,做得個不朽之事,便是傳名不朽的。」正是:
  我望前人為古人,後人又以我為古。
  一夕,梅公子讀到淮陰侯傳,不覺撫几長歎道:「古之所謂豪傑,必有過人處。大凡不能下人,匹夫之志也。不能忍袴下之辱,焉得有漢將之榮。」徐魁執壺在旁,聽見主人把韓信贊歎,說道:「相公,這節事小人聽過說唱的幾遍,最耳熟的,該賀三大杯。」公子道:「你且說怎麼該吃三杯?」徐魁道:「韓信能忍袴下之辱,正是他過人處,該吃一杯。後來築壇拜將,為漢王創莫大之業,又該吃一杯。以千金報漂母之思,難道不該一杯。」公子道:「說得好!」那徐魁便上酒。公子連飲而盡,道:「我今夜相對這樣英雄,難道我默默裡吃悶酒。」隨口朗吟道:
  漢代多英雄,淮陰獨絕倫。
  劉項爭逐鹿,功成在一人。
  嗟哉袴下時,所以善屈伸。
  銜恩報漂母,千金何足論。
  我亦志慷慨,蹤跡埋風塵。
  朗誦一回,殊為得意。徐魁又斟上酒來道:「相公有詩,不可無酒,再飲一杯。」公子欣然飲盡。徐魁道:「相公,處今之世,當怎樣方為英雄作事?」梅公子浩歎道:「處今之世,所為甚難。外有強寇,內有奸雄,是盤根錯節之日。總有才幹,為了國不能顧家,盡了忠不能保身的。然做臣子的,寧可如此。若一味避禍,難道坐視朝廷大事不成?」徐魁道:「不知老爺近日如何,相公也該去探望探望。」梅公子道:「正是。做官的要忠,為子的要孝。老爺居此險地,我豈放心得下。」一時憂上心來,便恨不得插翅飛到父親面前。因此,拍案而歎,擊落燈花,火已撲滅,和衣而睡,無情無緒,彷徨了一夜。次日早起,即將家事料理,托一家人掌管。收拾行李,備了馬匹,徐魁跟隨,一路進京去不題。
  話說那時,寇盜侵逼,國勢衰弱。又奸臣韓侂冑弄權,排斥正士,引用小人。是時朱文公為道學領袖,名重天下。韓侂冑譖之,請旨禁革。君子日退,小人日進,朝廷大權,一歸韓侂冑。所以梅挺庵在朝,落落寡合。只有一個吏部尚書趙汝愚,係武林人,為人忠義,耿介不污,與梅挺庵是同年,志同道合,極相契厚,政事之暇,便會以詩酒。趙汝愚有個連襟,姓馮,號樂天,官居刑部尚書,因見時事日非,辭職歸林。梅公未免治酒餞行。隔日下了請帖,馮樂天約趙汝愚偕到梅挺庵處。挺庵迎見坐定,馮樂天道:「承年兄雅愛,實不敢當。只因老韓這厭物,也就是今日相邀,巴不得辭避他。所以小弟竟同敝襟丈,早來到此,年兄幸勿過費。」梅挺庵道:「在此者,只有我輩二、三知己,此外竟無人矣。不期年兄又自高致,撫此時艱,殊深悵惋。」馮樂天道:「弟非避禍苟全。在弟苦無子嗣,只有一個小女,尚未出閣,弟又年邁力衰,何必久戀於此,以貽人笑。」趙汝愚道:「襟丈固是高見,弟非喜處此險地,一時去不得,奈何?」梅挺庵道:「年兄,小弟豈是愛這一頂烏紗帽,戀在此耶。但士各有志,叫小弟讓此奸雄弄權,我竟默默而去,這是死也不甘心的。」
  正說話間,家人排上酒席,三人遜坐飲酒。梅挺庵嫌酒味不佳,喚家人再換來。只見有送書禮的傳進,梅挺庵接看,有陶潛歸隱畫圖一卷,名《五柳圖》,又有《詠柳》詩二章:
  閒閒十畝畏追攀,好聽枝頭鳥語蠻。
  陶令豁莊涵碧水,杜陵草木映青山。
  當窗瘦影雲千頃,對戶柔枝月一灣。
  西冷桃花渾似錦,喜君婀娜伴春還。
  二曰:
  雪消日霽澹煙明,乍醉還扶綰別情。
  倚塢斜侵青望影,傍樓低囀小鶯聲。
  迷離霧籠坡公岸,搖曳颶吹越國城。
  可愛當年王孝伯,丰姿恰與結同盟。
  三人接來,大家賞玩了一回。馮公、趙公問:「這是誰人,有此高情雅致,吾輩不可及也。」梅挺庵道:「這是門外雲水庵中一個老僧。這庵在柳堤中,此僧不事佛法,以詩酒為樂,故此小弟與之相友。但此僧不常勸小弟急流勇退,我那得就聽他。」馮樂天道:「故此詩章有招隱之意。」正在贊賞,只見家人抬進一大罈酒來,說也是師父送與老爺。梅挺庵大喜道:「天下有這樣湊趣的和尚,來得恰好。」一面吩咐打發回帖,一面就開罈煖酒。
  三人暢飲,真正醇醪醽醁,好不得意。馮樂天道:「我三人就將詠柳為酒政何如?吟成一句,飲一大觥。隨飲隨吟,遲則加一大觥。」趙汝愚道:「襟丈就起句,小弟敢不效顰。」梅挺庵命童子斟酒,馮樂天一吸而盡。吟云:
  春風披拂舞蠻腰,
梅挺庵又命童子斟酒趙老爺,趙汝愚亦一吸而盡。續云:
  嫩綠微黃綴短條。
馮樂天道:「如今該主翁了。」童子斟上酒,梅挺庵將酒慢飲慢想,漸漸一杯酒將已飲盡,只不成句。趙公道:「年翁怎說?」梅挺庵道:「有了。」
  未放柯枝縈榭閣,
  纔舒眉眼覷谿橋。
  馮樂天道:「妙極,當再奉一杯。」梅挺庵道:「怎及得二翁親切丰韻。」趙汝愚道:「如今又該襟丈了。」童子纔斟上酒。只見長班進報:「韓老爺來了。」原來就是奸臣韓侂冑,口心逢迎諂媚,已做到尚書之職。聖上得意,掌握朝政,一應官員,無不畏懼奉承。梅挺庵、趙汝愚、馮樂天三人,聽見說他來,都不歡喜。梅挺庵便罵長班:「蠢才,曉得趙老爺、馮老爺在此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了。」長班稟道:「小的已回出門拜客。韓老爺的長班說:『治酒為馮爺餞行,纔到馮爺衙裡問來。說在此梅老爺處吃酒,韓老爺故此自來。』又見兩位老爺轎馬在門首,一時回不得。」趙汝愚道:「真所謂:『樂事不由人事盡,好花偏有雨風摧。』」
  只見又一人進稟:「韓老爺已到門,進廳來了。」梅挺庵免不得迎接。到得中堂,揖也不等作完,望著馮樂天道:「年兄好人,一般是餞行,為何就分厚薄,偏辭拒載,先在這裡吃酒?」馮樂天道:「年兄侍奉天顏,朝政在握,諒無暇對飲,所以不敢趨命,實已心醉。」韓侂冑道:「實則沒有閒暇,適間偷空出朝,要與年兄一敘,差人奉邀,曉得年兄在此,所以特來面邀。」梅挺庵道:「若年兄不棄,請屈坐了,飲一杯去。」於是序韓侂冑首席,坐下飲酒。趙汝愚對韓侂冑道:「年兄,今日聖上可有什麼旨意?」韓侂冑道:「有幾個保復一班道學的奏疏,都口壞了。」趙汝愚道:「這節事,年兄還該力贊聖上,崇正心誠意之學,怎可廢斥。」韓侂冑道:「此輩膠柱鼓瑟,行不通的。大凡為臣的,須要體貼君心,上和下睦。我最怪那些沽名釣譽,自降為忠直,觸君之怒,成君之過,到得大事臨身,噬臍不及。受生前之禍,博死後之名,豈不可笑。」梅挺庵見話不投機,又不好辯駁,低頭不語,暗自忿恨。趙汝愚耐不住,冷笑一聲道:「豈不聞孟夫子云:『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人臣立朝事君,自當以道義匡君,獻可替否。難道一味逢迎取媚,把這些正人都趕出去,倒是好險小人欺君誤國的好麼?」罵得韓侂冑變起臉來道:「我且問你,目今席上,那一個是忠臣,那一個是奸臣?」梅挺庵、馮樂天兩人,見說話搶白,心上著急,解勸道:「如此良辰美景,飲酒為樂,何苦把閒話爭論?」各斟巨觴,送到面前。趙汝愚因心下不快,舉杯一吸而盡,說道:「小弟多言,唐突受罰了。」韓侂冑見趙汝愚不用推遜,竟先飲酒,也將來一吸而盡,道:「還是小弟做奸臣的得罪忠臣,受罰無辭。」就起身辭別而去。這是:
  水火不合,邪正不投。
  一時口角,恨在心頭。
  梅挺庵送出韓侂冑,復身進來,對趙汝愚道:「適間小弟不是懼他,故爾云云。但飲酒間,以口角賈釁,殊為無益。」趙汝愚道:「我拚得與他作個對罷了。」馮樂天道:「這樣奸險小人,須要用心待他。」三人又嗟歎了一回,重新坐定,畢竟一團佳會,為此掃興,遂爾散別。後來事情正多,正好看哩。






第二回     遭誣陷避禍全身 觸權奸盡忠報國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勞神。似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取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閒人。背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右調《行香子》
  話說梅挺庵為馮樂天餞行,不料韓侂冑闖來,與趙汝愚一番口角,竟成嫌隙。況朝中俱是韓侂冑一黨,梅挺庵殊為落落難容,反不如馮樂天之見機而作。默默躊躇了一回,吟詠道:
  進退渾無賴,婆娑已邁年。
  雖知麟閣貴,翻覺鹿門賢。
  勝友懷金谷,新詞鄙口川。
  窮愁老杜甫,合向浣花前。
  纔在吟詠,忽長班進稟道:「大相公到了。」梅挺庵甚喜,梅公子早已到面前,即便跪下說道:「孩兒久違膝下,有失定省,乞爹爹恕孩兒不孝之罪。」梅公扶起坐了,把家中事體,敘了一回。梅公子問起朝政,梅挺庵歎道:「吾兒若說起朝政,真令人髮指。」遂把韓侂冑怎樣弄權,前日飲酒間與趙汝愚口角,說了一回。公子惟有痛恨而已。公子見案上一幅箋紙,墨跡未乾,知是父親新詠,把來讀玩了一遍,知有羨慕林下之意。說道:「爹爹,目今兵寇蠭起,奸雄橫肆,朝內並無人敢抗顏諫淨。正朝廷有事之秋,人臣豈可坐視。倘父親解官隱去,止有趙年伯一人,孤立無助,國事漸不可知。」挺庵聽說到此,不覺泫然淚下道:「外有強寇,內有奸雄,目擊世變,寧忍坐視。但念汝煢煢孑立,上無叔伯可依,下無兄弟相助,年已長大,尚未授室,倘我早不見機,禍不旋踵,如之奈何?」公子道:「孩兒若得功名成就,何患無淑女配合,婚姻事有個定數,父親何必掛心。若得鋤除奸惡,振起朝綱,也不枉食祿皇家,克副為國為民之任。」挺庵點首道:「孩兒若具如此大志,吾即致身於君,死亦瞑目矣。」父子兩人,在衙中說說話話。每日只聞得某官擢用,某官革黜,紛紛不一,大都俱是韓侂冑所為。進的是士人,退的是君子。
  忽一日,長班進來稟道:「啟老爺,趙老爺不知為甚事,奉旨革職。」梅公大驚道:「這是為什麼事?」公子道:「畢竟是韓侂冑那奸賊。爹爹說飲酒間口角,他便懷恨,就弄計中傷了。」梅公點首道:「是也。」吩咐打轎,公子就著徐魁跟隨去。一逕到趙家門首,只見家人早已搬運行李,就作起程的光景。梅公不勝駭異。家人進稟,趙汝愚出來迎接道:「正要過來奉別,不期年兄玉臨,最妙的了。」遂攜手同進後書房坐定。挺庵問道:「年兄為著甚事,促忙束裝?小弟適纔聞報,將信將疑,故此特來問候,不意果有此事。」趙汝愚道:「可恨那韓侂冑這奸賊,為前日在府上起的禍端,在聖上面前,誣以同姓居相位,將不利於社稷。況倡引偽學,謀為不軌,宜革職罷去。」挺庵道:「年兄何不隨即上一辯疏,表明真偽,豈可隱忍受此不白之冤。」趙汝愚道:「目今賊烽四起,權奸用亭,使弟朽骨得歸故里,此乃恩旨萬幸的了。縱使此番辯白,勢必更生謗議,被其中傷,莫若順受而去之為妙。但可惜好端端一個天下,斷送於奸賊之手。」挺庵聽說到此處,不覺髮指衝冠,咬牙切齒道:「不過一言小隙,便誣陷大臣含冤而去,難道把社稷生民,坐視不理,聽其傾復。罷!我梅馥今日誓與此賊做個死對頭,勢不兩立的了。弟今晚回去,連夜修本,數盡權奸之惡,昭雪忠直之冤,將此賊碎屍萬段以謝天下,方快吾心。」趙汝愚道:「我倒勸年兄,大廈將傾,非一木所能支。年兄莫若明哲保身,何苦自投羅網。」挺庵把案一拍道:「忠良盡已遷徙,滿朝俱是奸黨,只有年兄與弟兩人,今年兄罷去,弟若再杜門鉗口,坐視不救,則平日之忠肝義膽何在?倘進微言,幸得感悟聖心,並年兄亦得起復,共襄國事,庶不負吾一點赤衷耳。」正議論間,趙家人進來稟道:「老爺行囊俱收拾停當。」趙汝愚一向做官清廉,住所並無資蓄,惟有殘書數卷。只帶小童一個,名喚文兒,老僕一人,名叫周成。旨意一下,巴不得脫離虎穴,故此收拾起身得快。正是:
  籠雞有食湯鍋近,野雀無糧天地寬。
  卻說趙汝愚就辭別起身。挺庵道:「倉卒中小弟未曾備得杯酒奉餞。」喚徐魁吩咐道:「你先到城外去,借一個空閒的庵舍,治酒等候,我同趙老爺就來了。」趙汝愚因平日為人不趨炎附勢,朝中相契的少,此日或有假意來送行的,趙汝愚先吩咐家人,倘有大小官員來送行,俱婉言辭謝,不必通報。故此惟梅挺庵與趙汝愚二人,不乘馬轎,攜手同步出城外。徐魁接到一個庵內,名叫雲水庵。酒肴早已完備,二人遜位坐下。因此處耳目嘈雜,不便談及正務,略把家常世事,閒敘了幾句。二人互相酬酢,痛飲一回。天色將暮,趙汝愚起身辭謝道:「今日一別,未知何日再得相會,年兄凡事須要相時而動,不可急驟,恐取禍患。」再三叮嚀,分手而別。有一首《長相思》的詞,單道趙汝愚歸去的意道:
  青雲志,山水情。各人心事不相倫,歸帆江上輕。
  子侯門,僕歡迎。今朝閒暇撫瑤琴,落得酒盈樽。
  趙汝愚怡然就道,毫不介意。倒是梅挺庵,怏怏如有所失,直待回首望不見趙汝愚,然後一路忿恨歸家。梅公子迎著道:「父親為何這晚回來?」挺庵將罷去情由、送別的事,細細說了一遍。梅公子道:「父親主意若何?」挺庵道:「我今連夜修本,誓與此賊,勢不兩立。」梅公子道:「父親且須斟酌,趙年伯已去,孤掌難鳴。倘此本一上,觸怒奸惡,矯命賈禍,有誰救援?」挺庵拍案說道:「人臣為國為民,當臨難不苟,若望人救援,非所謂社稷之臣也。況人生在世,總有一死,但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只要死得其義,寧敢遑顧身家。吾此一舉,七尺之軀,聽命於天矣。主意已決,不必再計。」遂進書房,燈下繕寫停當。正是:
  一字一淚詞意切,望得君王悔悟心。
  父子二人,互相捧誦,贊歎不已道:「本內忠奸洞晰,詞意懇切,自然感格聖心,中興之兆,全在此一舉矣。」時聽漏下三鼓,入朝尚早。梅公子身子困倦,和衣睡倒榻上。挺庵又將細細檢閱一番,亦覺精神疲頓,隱几假寐。但見一人,金襆紅袍,對梅挺庵道:「兄的忠心為國,真可欽敬,但恐無補於國家,當以愚父子為前鑒。」挺庵方要問個詳細,被梅公子喊叫驚醒,卻是南柯一夢。挺庵將夢中事述與公子聽了。因問你又為何喊叫。公子道:「好奇怪,孩兒剛朦朧睡去,只見四、五個紅袍官長,兩眼淚流,對孩兒若有話說,一時懼怕驚醒。據孩兒看來,這必是梅氏祖宗。上此奏牘,恐非吉兆。」挺庵望空拜禱。大哭道:「岳武穆,岳武穆!吾不敢效你之精忠,然梅馥亦不是畏死的。倘忠靈不爽,使奸惡伏辜,朝綱復振,則吾之一死,比生豈不勝過萬倍?」又拜道:「祖宗,祖宗!馥雖未嘗建功立業,光耀祖宗,今保佑上此一本,感格天心,乃見祖宗陰靈所護。」拜一回,口中祈禱一回,不覺五更三點時分,即忙端笏入朝,指望面聖痛諫一番。誰知事不由人,正值天子有疾,不視朝。只得將本付與接本官送進,歸來候旨不題。正是:
  咫尺龍顏隔九重,良言何得達天聰。
  可憐空抱扶危志,留得忠名千古風。
  卻說那接本官,被韓侂冑一向囑咐,倘有關係的奏章,俱按捺不上。那官巴不得奉承他,不拘什麼奏章,俱要開看。此日將梅挺庵本揭開一看,大驚道:「此事非同小可,險些兒被聖上見了,大為利害,自當捺起,圖個安靜。倘韓大人看見,怎肯干休。這是梅老兒自來惹禍,我落得將去討好。」正在喃喃自言自語,韓侂冑恰好撞來問道:「你在這裡獨自一個說些什麼?這奏章是誰的?」那接本官,滿面堆笑,鞠躬將本遞上道:「大人洪福齊天,不然幾乎弄出事來。」韓侂冑揭開看道:
    國子祭酒臣梅馥謹奏。為黜奸遠佞,進賢禮士,以固社稷,以振紀綱事:臣度今之急務,在於外靖強寇,內抑權奸。然其間有先後之分,輕重之勢,貴於端本清源,正心術以得其要耳。古來隆盛之世,都口吁啡垂裳而理者,未有君子遠黜,小人秉政而期獲文明之治也。故欲靖外之強寇,必先制內之權奸,欲制內之權奸,必重用遷外之忠良。忠良進而權奸不得肆其欲,權奸制而忠良得以展其謀。則恢復之功,易如反掌,而隆盛之風,何難再見於今日也。臣所謂權奸,莫過於韓侂冑。排斥正士,引用邪黨,侮弄朝政,荼毒士民,罪惡滔天,不能殫述。如朱熹等闡發正心誠意之學,實萬世治平之綱領,誣以偽學革黜,吏部尚書趙汝愚,勳勞著社稷,精忠貫天地,卒受黯傷而去。誣陷忠良共計一百十五員。邊寇猖獗,奏牘如山,俱蠱蔽而不上達。內無敢諫之士,外無勇死之兵。將見朝綱日替,而國勢漸不可知矣。此臣之痛哭流涕,不忍言而又不敢不言者也。仰祈聖鑒,俯察愚衷。請速誅韓侂冑,以快人心,召升趙汝愚,以廣賢路。道學尊而教化立,主術端而臣下服。願陛下上畏天命之不易,追念二帝之徂艱,當朝儆夕惕,而勵精圖治者也。則社稷幸甚,萬民幸甚。臣冒死謹奏,俯伏待罪之至。
  看罷,大怒道:「梅馥這老狗,我姑容你在朝,不來計較你,你倒來捋虎鬚,我且先下手為強。」假御筆批了「冒忠欺君,誣害大臣」的罪,立時處斬。看官聽說,難道殺一個大臣,竟不通知聖上就是這般容易。不知韓侂冑當日陷害了無數忠良,不單是梅挺庵一人。要知奸臣弄權,蠱惑天子,無所不為。秦檜十二金牌,不過敢於矯詔,忍心害理,毫無忌憚,朝廷便斷送他手裡,這是閒話。
  且說假聖旨一下,那些校尉,如狼如虎,蜂擁奉法,那個敢說聖旨是真是假。梅挺庵看了旨意,面不改色。公子大哭道:「孩兒真千古不孝之罪人!昔日父親欲休官隱去,被孩兒勸阻,誰知今日受此奇冤慘禍。」挺庵道:「陷親不義,謂之不孝。今使為父的做一個忘身報國的忠臣,此乃千古大孝的榜樣。事已如此,不必悲痛。」附耳說道:「奸險不測,恐移禍於汝。況你初到這裡,外人並未識面,速速收拾行李,歸家發憤讀書,異日繼我之志,倘得膂力皇家,那時復仇除惡,豈不是忠孝兩盡。」不待校尉催促,拂袖而去。到法場上,看的人人髮指,聞的個個墮淚。臨刑,仰天大罵奸賊韓侂冑數聲,真個氣沖牛斗,精貫日月,望北遙望,口占一絕云:
  一死何足惜,奸雄恨不除。
  忠魂終未已,日日繞丹墀。
  天下顯隱士宦,俱欽敬他的忠心貫日。許多弔贈詩詞,不能悉載。在下曾記得一二云:
  義氣凌千古,忠心拜九重。
  片言期悟主,一死恨奸雄。
  落日悲鄰笛,秋風咽斷鴻。
  西臺月暗冷,血淚染蒼穹。
  又云:
  江山如舊故人非,一點丹心付夕暉。
  漠漠層雲愁不散,茫茫四海恨重圍。
  風塵久失煙霞侶,涕淚空沾薜荔衣。
  掩映庵扉幾枝柳,數聲哀切暮鴉歸。
  梅公子看見父親受刑慘死,好不悲痛,哭得死而復甦。恐奸惡移禍,只得依父命,吩咐徐魁:「你在此將老爺屍首買棺盛殮,暫寄寺院,料理定妥回來,我先收拾行李潛往去也。」梅公子星夜回去。
  這裡徐魁買一具上好棺木,盛殮了,就借前日送別趙汝愚的雲水庵內停寄。又備了一桌菜蔬,祭奠大哭,哭得庵中僧人,都流淚起來。徐魁安頓停當,然後回家。真個:
  哭到傷心處,旁人也淚流。





第三回     義埋金憤志讀書 悲蕩產呼號驚宦


  大廈原非一木支,欲將獨力拄傾危。
  癡兒不了官中事,男子要為天下奇。
  當日奸諛皆膽落,平生忠義只心知。
  端能飽吃新州飯,在處江山足護持。
  話說梅公子獨自一個悄悄回家,一路上好不淒楚傷心。不幾日,到了家中,虛空排起孝堂,設個靈位,備些祭禮拜奠,放聲大哭道:「父親捐身為國,固已盡忠於朝廷。孩兒蒙恩撫育,未得答報於罔極。早失怙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何造物之處我太刻也!不共戴之仇,何日可報?矢青雲之志,誓不俱生。冥冥之中,當必有以佑我矣。」哭奠了一回,恰徐魁也回來了,將買棺收殮、寄柩雲水庵的事,細細述了一遍。那梅公子哀痛迫切,苦志守孝之情,不必細述。
  且說梅挺庵父子,平日不喜廣交結納,況世態炎涼,若梅挺庵衣錦榮歸,自然車馬填門。如今聞他死了,那些趨炎附勢的,誰肯來睬這個窮公子。連向日看管房產的家人,看見公子回來如此光景,也安身不牢,竟自別尋頭路去了。只有幾個道學老朋友,過來弔慰了一番。自此門庭冷落,正合了梅公子的心,正好杜門不出,潛心誦讀。向所遺薄田百畝,俱是秀水縣的水田,大熟年時,每畝不過收得五、六斗,兼連年水旱不均,錢糧也支持不來,那裡有蓄積餬口。虧了徐魁,在外做些小生意,每日趁得幾分,聊充薪水之費。梅公子只是用心讀書,那個貧字,倒也不在心上,將就挨過日子罷了。過了兩日,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忽然從天降下咸陽一炬,竟把這幾間房子,燒得乾乾淨淨。梅公子只抱得殘書數卷,此外並無一物餘剩,弄得主僕二人,走頭沒路。有一首詞,單道梅公子連遭顛沛的苦楚:
  時乖運艱,困英雄這般。總有滿腹文章翰,難醫目下饑寒。指望災星退遠,誰知火德來垣。造物生才非易,故遭如此淹蹇。
  右調《清平樂》
  話說梅公子做人,最傲氣的。看他取這個表字,便見他一生為人的秉性,雖到此地位,他豈肯去吞聲啞氣,仰面求人。主僕二人,躊躇了一回,無家可投,無路可奔。欲待要到趙汝愚處棲依,又無盤費。即去亦未知他肯留不肯留。前後思量,不覺嗚嗚咽咽,哭將起來。正在悲傷之際,一個和尚走來,一看,大驚道:「呀!原來是梅公子,大相公為何在此悲哭?」梅公子抬頭一看,認得是園覺師父。遂拭淚將被火焚得罄盡、無處棲依的話說罷又哭。園覺道:「阿彌陀佛,先老爺這樣精忠報國,不過遺得這幾間房子,相公所賴安身讀書的,今又回祿了。或佛天借此顛沛,磨勵相公的志氣。有二句話說得好:『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相公且休要悲傷,貧僧有一個計較在此,荒剎幽僻,盡可朝夕誦讀。」梅公子致謝道:「如今只剩兩個光身子,弄得一無所有,怎好白白攪擾佛家,於心何安。」園覺道:「相公說那裡話,從來天運循環轉,富貴輪流做,誰人保得無落難的日子。但恐服侍不週,相公幸勿見責。」於是園覺攜了梅公子的手,徐魁捧著書,一路閒話,同到寺中。正是:
  卻到水窮山盡處,忽現山河大地來。
  這和尚法號叫做園覺,就在西門外萬壽庵內出家,庵內只有四、五個僧人,雖出去應酬經懺,卻也多是苦修行的,不比別個寺中飲酒食肉之徒。這庵當初虧梅挺庵護法起造,園覺不忘舊德,一見梅公子落難,便慨然留在庵中,供給讀書,猶如見了親生父母一般。當今世態惡薄,忘恩負義,即至親骨肉也不肯,而況吃施主穿施主的和尚,也難得園覺這樣義氣。
  且說園覺攜了梅公子的手,同至庵中,開了一間小房,卻也精潔幽雅,盡可娛目。中間掛一幅觀音大士像,一盞禪燈,一爐好香。側裡設一張竹榻,掛一條梅花紙帳。庭子內栽著些野草閒花。梅公子進去一看,卻悲中帶喜,感謝道:「多蒙師父厚德,好一個潔淨所在,正可讀書。」園覺道:「相公你只管用心誦讀,以圖大事。每日粗茶淡飯,貧僧自當支持送進,不必分心過慮。」梅公子再三感激致謝,園覺自出去料理不題。
  話說徐魁,見主人有了安身處,便覺放心,將書放在桌上,復身再到回祿處看看,或有燒剩的傢伙木料,拾些來做柴燒也是好的。走不多幾步,正撞著了趙汝愚的家人周成。問道:「周阿叔,你從那裡來?」周成驚喜道:「正好,我特來尋你們相公,老爺差我送書問候。方纔到府上,看見被火燒得可憐。問近側人家,多不知相公下落,正在此憂悶,無處尋訪,不意撞著老哥,快些領我去。你們相公的命運,為何這樣不濟?」徐魁道:「周阿叔,不要說起,我們相公是一個嬌養書生,怎受得這般狼狽,叫我有力沒用處,幸虧這裡師父救星。」未及說完,早到書房門首。梅公子見了周成,不覺悲喜交集。悲的比往日見時,榮辱大不相同,喜的今遭患難,幸有故人相訪。急問道:「你家老爺可得知我家老爺的事麼?」周成道:「怎麼不知,半路上就聞得凶信。老爺一時悲憤,兼冒風寒,至今調理未愈。料相公必定回家,不能自來弔奠,特遣小人聊具奠儀,致書問候。不意相公房子又被火焚,遭此折挫。我今回去,若老爺得知,自然更增悲痛。」
  說罷,解開行李,將書信並奠儀一封,雙手奉上。梅公子接了,拭淚說道:「何必歎要你們老爺費心。今日晚了,你且住在此,待我寫了回書,明早打發你去罷。」徐魁引周成到外安宿不題。
  卻說梅公子拆開來書,看了傷悼他父親盡忠罹禍,次及安慰勉勵發憤讀書的話。又流了許多眼淚。躊躇道:「這個奠儀,論起理上不該受他的,但我今正在難中,只得且受此以救燃眉。」寫了回書,明早對周成道:「你回去多多拜謝老爺,當自保重貴體,不可因我過傷。」周成應諾。梅公子與他勞金一兩,再三不肯收,竟攜了行李而去。
  不一日,到了家中,將梅公子房屋被焚、避難庵內,撞見徐魁引見的話述了。趙汝愚驚愕道:「你何不請梅相公到我家裡來讀書?」周成道:「小人也曾這樣說,梅相公不肯,道庵內清淨適意,權且安身,回去多多拜謝老爺罷。」趙汝愚嗟歎不已。拆開回書看道:
    不肖年姪梅幹稽顙拜復老年伯大人尊前:言念樽酒徘徊,河梁分袂。欽年伯心托煙霞之芳蹤,堅貞高韻,痛先人身經世網之多愆,橫罹奇冤。我生不辰,零丁孤苦。晨坐忽感,則爪指亂爬,夜寢偶及,則涕泗被面。俯仰之際,哀憤俱生。猶以為數椽茅屋,百畝荒田,聊棲遲以樂饑,對遺書於手澤,孰知修補未遑,一炬遽燼。控首蒼蒼,何其酷耶!猿嘯未聞而腸枯寸寸,禽聲幾聽而淚進雙雙。喪家何投,窮途莫訴。幸遇萬壽庵僧,見此狼狽,頓起隱痛,暫托棲依。不禁搔首青天,未知何日得酬夙願也!承寵照拂,並賜奠儀,斗膽收領,感愧交集,援筆酸辛,臨夙嗚咽。看罷,也掉了幾點淚,以後時常遣人問候,周給些盤費,不在話下。
  卻說梅公子正在難中,只得受了趙汝愚送來的奠儀,約有二十兩之數,卻是雪中送炭,不比錦上添花。便把一半送與園覺,又將四、五兩來,主僕二人做了些衣服。所餘的銀子,付徐魁做些生意,以助燈火之費。又虧趙汝愚不時差人周濟,因此安心發憤讀書,晝夜不徹。讀一回,忽然思量著父親死得慘傷,又哭一回。書聲的悲切,與哭聲的悽慘,連庵內僧人,朝夕聽了,也不知出了多少眼淚。自此夜夜早起,埋頭苦讀。住了一年有餘,連庵內佛殿僧房,未嘗走遍。原來這庵內僧人雖少,房子卻甚是寬澗進深,後面還有許多空房關閉著。
  梅公子一日偶然閒步到後邊,靜悄悄獨自一個,口內吟著古詩二句道:「『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我住下有年餘,並不知後面有這樣清靜所在。」步了一回,見有幾間房都是關鎖的。只見東首一帶小廊,隨廊轉折,有小門虛掩著。梅公子推門步進,乃是三間小坐,木几竹榻,不甚修飾,自然雅淡,庭樹松翳,青草滿階。正在盤桓,見一對白蝴蝶,蹁躚而來,隨風墜落草內,良久不見飛起。梅公子恐受草內蟲傷,動個愛物的念頭,撥草尋覓,但見一塊方磚浮動。梅公子道:「奇怪,難道鑽入這磚底下去不成?」隨即揭起方磚一看,老大吃了一驚,卻是白爍爍光耀耀的一罈元寶。大喜道:「皇天憐我窮困已極,冥冥賜我的。」立起身來,作一轉念道:「這銀埋在此處,畢竟是園覺的私蓄。士君子當見利思義,豈可妄動貪心。況古來懸頭刺股,映雪囊螢,那一個古人,不從逆境裡磨煉出來的功名。倘日後奮翮青雲,安往而不得富貴。若圖目下之富厚,豈不礙日後之功名。遂決意不動,將方磚仍舊蓋上,復取些泥來踏得結實埋好,攜上了門,歸到自己房內。仔細想,那財是養命之源,卻是禍身之根。遂援筆作《銀賦》一篇,以矢志云:
  屬西方之庚辛,合艮水以立名。德怨相半,貧富不均。造物賴以運轉,人民藉以滋生。窮酸賤士,驟得之而矜誇,浪遊子弟,輕視之而揮霍。披霜戴月,履危涉險,逐蠅頭之微利,探虎穴以何辭。一錢逼死英雄,幾文頓起饑色。有君而名之曰富,受奸惡之謀忌,來勢利之逢迎;無君則目之曰貧,親朋常恐其玷辱,神鬼猶弄其衰運。居官由此分貪廉,為臣由此辨忠佞。婦人為你而敗節,丈夫為你而喪行。吁嗟哉!世境代謝,天道何常。歎石崇兮安在,懷夷齊兮流芳。總銅山與銀壙,亦夕露而朝霜。是以達人神悟,哲人智藏。齊萬化於渺渺,等千慮於茫茫。感富厚之易盡,奮夙願而難忘。願堅志以自立,聊苦守以徜徉。
  自此甘守貧苦,勵志發憤,並不提起此事。一夜讀到二、三更時候,閒步庭中。此時正是深秋天氣,月色倍加皎潔,不覺詩興勃然,隨口拈七言律詩一首云:
  絳河清淺鬱難開,誰遣冰輪素影來,
  南北關山同顯晦,古今登眺幾悲哀。
  無人肯解劉琨淚,有容徒稱庾亮才。
  獨惜石頭江上月,年年空照雨花臺。
  吟畢,佇立了一回,只聽得秋聲四起,蕭瑟驚人,觸著悲憤,不覺大呼一聲,星斗撼動,響應數里。歸到房中,放聲大慟一場,和衣而寢。只因這大呼一聲,有分教,梅公子恰如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定。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假姓名捐軀救主 代縲紲遇俠全生


  遍園林綠,暗渾成翠幄,落紅堆砌猶如昨。可恨狂風橫雨,忒煞情薄,盡底把韶光送卻。楊花無奈,故意穿簾透幕。那知人意正蕭索,春去也。這般愁何處安著,怎奈向黃昏院落。
  右調《鳳凰閣》
  話說梅公子一時悲憤所感,月夜大呼一聲,不期驚動了河下一個官員。這人非別,乃徽州歙縣人氏,姓程名松,是一個趨炎附勢,奸險小人。諂媚韓侂冑,做過錢塘縣知縣,行取刑部主事,歲久未遷。多方鑽謀,乃買一美女,教以歌舞,靚妝豔服,取名壽松,獻與韓侂冑。韓侂冑問道:「承惠美人,與尊諱同名,卻是何故?」程松滿面堆著笑,打一深恭,拜倒於地答道:「卑職不能朝夕奉侍大人之側,使美人與卑職同名者猶之卑職奉侍,欲蒙大人記憶耳。」韓侂冑大喜,授他一個美差,升了江西巡按,好不榮耀。一味貪酷,動不動就要參官究吏。那些有司,曉得韓侂冑的奸黨,誰敢不饋送趨奉他。
  任滿回家,不知得了幾十萬宦資。又各處購求奇珍異寶,進獻韓侂冑,即召進為諫議大夫,馳驛進京,正泊舡在萬壽庵對河。那些府縣迎風送禮,好不熱鬧。是晚嘉湖道請酒,半夜方回,正在醉鄉,卻被梅公子大呼一聲,夢中驚醒。只道是大盜事情,仔細再聽,卻又寂然無聲,深為駭異,挨至清晨,喚家人問道:「你們昨夜可曾聽得何處喊叫一聲麼?」家人齊聲答道:「小人們正在好睡,卻被驚醒。只道是何處火起,仔細聽時,又不見動靜了。」程松道:「你到岸上去挨查明白回我。」
  那泊船的所在,是一帶城牆。家人看見對河有一村人家,將小船渡過來,上岸一問,恰好問著了萬壽庵間壁的鄰家。說道:「我們昨夜也聽得大喊一聲,因這聲音像是隔壁萬壽庵內出來的,故此我們不在心上。」家人道:「庵內和尚為何這樣放肆,半夜三更喊叫驚人?」那人道:「不關得和尚事。說起來,只怕你們老爺認得的,就是那梅公子,他父親盡忠死的,房子被火燒了,借住庵內讀書,真個晝夜不徹。自到庵內,從不曾走出來,連我們也不曾認得他面長面短。那庵內又進深,日裡鬧叢叢,不知不覺到了更深夜靜,遠遠聽得書聲響亮。想是想著了父親,時常又聽得哭聲悲切。昨夜叫喊一聲,畢竟是他月夜感憤所致,想是驚動了你們老爺,大叔故此特來問及麼?」
  家人應了一聲,連忙渡過來,將前話回覆了主人。程松想道:「梅公子,莫非就是被韓大人處死的梅挺庵之子麼?」對家人道:「你再去問那庵內和尚,可是梅挺庵的公子在內讀書?說我巡按程老爺,要請他會一會。」家人領命,來到庵內,大呼大叫,嚇得這些和尚一個不敢出來。園覺驚惶無措,只得戰戰兢兢出來迎接。只見四、五個俱是氣昂昂,像個顯宦家大鼻頭打扮。問道:「大叔們尊居何處?若要游耍,請裡面步步。」家人道:「有這個癡呆和尚,我們住在對河四、五日了,朝夜吹打張號,難道不曉得?還不認得我們,倒來問起住居來,想是問明了記著好來化緣麼?」園覺道:「貧僧其實不知就是對河憲臺老爺的大叔們,錯問莫怪,且息怒請坐。」一個道:「不要閒講。我問你,可是梅挺庵的公子,在你庵裡讀書麼?」園覺答道:「正是梅老爺的公子,暫借小庵內讀書。」家人道:「你進去對他說,程府巡按老爺在這裡,快些請他到船內去,要面會則個。」園覺纔放心,三腳兩步走進,對梅公子道:「相公你的際遇到了。」梅公子道:「有何際遇?」園覺道:「有一個巡按程老爺,住在碼頭上四、五日了,好不熱鬧。不知那裡得知相公在這裡讀書,特差家人在外,要請去面會。想是先老爺的門生故舊,豈不是否極泰來的際遇。」梅公子想道:「巡按程,莫非就是程松那廝?依附權奸為進身之階,我父親一向痛惡屏絕他的,素無相識。我今日若去見他,他自然將一種矜倨之色待我。我又無事央求,何苦受這小人的顏色,豈不玷辱祖宗,有虧品行。」遂對園覺道:「即煩師父出去回他一聲,只說我偶冒些風寒,不能趨謁你們老爺,深為負罪,多多拜上罷。」園覺道:「相公,這個機會不可錯過。我看這些府縣,親自到船邊來送禮,等候求他一見,尚且不能。今差人來請相公去,自然必有好處。」梅公子道:「你不知其中道理,煩你出去回他一聲罷。」園覺只得出來回覆。那些家人正等得厭煩,嚷道:「我們到宰相韓府裡去會說話沒有這樣煩難,不過是一個退運公子罷了,倒會做作。」口中一路絮絮叨叨的去了。園覺受了一肚子的氣,又著實替梅公子懊悔,心上弄得不耐煩,自到房中去瞌睡不題。
  卻說程松見梅公子托疾不肯來,明知拒絕,大怒道:「小畜生,這樣無禮。我一個按臺老爺請你相見,也算抬舉你,倒反做作起來。你老子的性命,尚且被韓大人置於死地,難道怕起你來,我反輸這意氣與你。」因是懷恨在心,進去在韓侂冑面前一番刁唆。說道:「卑職承大人寵召,小舟打從嘉興經過,偶泊在萬壽庵前。聞昔年欺瀆聖上、誣陷大臣、奉旨處死的梅挺庵之子,潛隱庵內,埋頭發憤,且哭且讀,歸怨大人,誓報不共戴之仇。卑職留心訪確,特達知大人,若不斬草除根,只恐萌芽再發。」韓侂冑聽了這話,刺著心病。正是: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即行一角文書到嘉興府,速拿萬壽庵內梅挺庵之子一名,密解來京。府裡行文書到秀水縣來,縣裡差人提捉。正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話說縣裡一個皂快,與園覺是嫡親弟兄。知縣剛在那裡出簽,聽得說差到萬壽庵內去要拿姓梅的,料定是梅公子了。連忙一口氣趕到庵內,尋園覺說道:「哥哥,梅公子不可放走了他,上邊行文書來提他,大爺出簽火速就來拿了。連累非淺,吾特來先報你一聲。」說罷,如飛箭般跑去了。園覺好像青天一個霹靂,連話也問不出,即跑到書房內報道:「相公不好了,天大的禍事來了。」將提他的話一說,驚得梅公子魂飛魄散,放聲大哭道:「這禍從那裡說起,祖宗有何罪惡,皇天畢竟要滅我梅氏之宗祧?」徐魁道:「相公且不要哭,雖在這裡讀書,足不出門,幸喜無人認得,待我假充了相公被他拿去罷。」梅公子道:「這是我自作的孽,何忍連累及你。」徐魁道:「先老爺忘身為國,難道我徐魁捐軀救不得主人麼?相公只要尋一個藏蹤安身的所在,待得朝廷清正,自有出頭的日子。事不宜遲。」連忙卸下自身的衣帽,去解梅公子的衣帽穿好了。只聽得外面一片聲喧嚷,打將進來,要捉梅公子。徐魁推梅公子躲在牀下,挺身而出。
  卻說徐魁的年紀,與梅公子相彷彿,面龐亦不俗。一走出去,差人便認是真梅公子,就把鏈子鎖了。徐魁口中又句句是梅公子口氣,再無人疑惑到假替的地位,一伙蜂擁而去。有一首《鷓鴣天》詞,單道徐魁的好處:
  歷盡風波血淚淋,無端又被惡風侵。捐軀替主千秋義,愧殺當今惜命人。
  霜雪操,鬼神驚,忠臣門內出忠臣。但求真主終無恙,做個承祧後代身。
  梅公子與園覺,嚇得呆了半晌,不知此禍從何而起,不敢高聲,只好暗暗傷痛,尋思安身的計策不題。
  且說徐魁被差人鎖了,帶到縣裡,知縣申文書解府。府裡點了長解,押送京中。一路上,解子道是韓府欽犯,干係非淺,好不小心禁防。徐魁情願撇身代死,倒不十分悲痛。只是思量著主人前番被難,尚有我作伴服侍。今番庵內畢竟安身不牢,孑然一身,何處藏蹤避跡。又未知何日裡纔能個出頭,不勝淒楚,暗暗流了多少眼淚。
  不一日到了京中,解進韓府來。韓侂冑親自問道:「你是梅挺庵之子麼?」徐魁跪下道:「是。」韓侂冑道:「你父親獲罪聖上,自取殺身之禍,為何反怨恨我?發憤讀書,傷痛父親,思量報仇麼?」徐魁答道:「父親直言抗諫,冒瀆聖上,君賜臣死,理之當然,何以歸怨大人?至於憤志讀書,乃秀才本分,思念雙親,人子天性之常。大人豈可誤聽匪言,致陷無辜。」韓侂冑沉吟了半晌,欲要殺他,又無罪狀可按,只得發向天牢監候。徐魁拘囚異鄉,並無親戚看顧,虧了獄官,姓李名燦號煥文,是一個賢人而隱於此做好事的。那獄中打掃得潔淨,並無穢污之氣。不許禁子們毆罵罪犯,紮詐使用。凡遇冤陷官吏,雖不能替他伸冤理枉,卻十分周濟,所以監內罪犯,個個受他恩惠。像當初於公之治獄,後來也興駟馬之門,這是後話。
  且說李煥文看見韓府發下梅公子,明知無辜被陷,況欽敬他父親梅挺庵是盡忠死的,愈加看顧,那衣食二字,虧他周濟,自不必說。所以徐魁在監,並不曾吃苦。只是梅公子又到何處安身,後來如何?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哭窮途遁跡灌園 得樂地權時作僕


  長松徑折小溪頭,班鹿胎中自布裘。
  藥圃茶園為產業,野麋林鶴是交遊。
  雲生澗戶衣裳潤,嵐隱山廚火燭幽。
  最愛一泉新引得,清冷屈曲遞增流。
  話說梅公子,孤孤淒淒,弄得無處藏身:思量起前日程松請見,托疾拒他,畢竟為此起的禍端。雖虧徐魁挺身代去,但庵內如今棲依不得,倘被人覷破,遺累非淺。園覺勸他披剃出家,隨我們出去唸經拜懺,又無人認得,倒可安身度日。梅公子心中想道:「舍入空門,乃男子的盡頭路,四大皆空,五蘊非有。我這一腔憤憾,教我一時怎能解脫?若多像我之志灰意冷,則從來英雄困迪,豈終身湮沒而不彰,奸豪逞肆,豈奕世長享而不敗耶。天道福善禍淫,自然不爽,必無一往而不返之理。還是尋個所在,變姓易名,另圖個出身日子。」左思右想,忽念著趙汝愚,一向虧他周濟,莫若通個消息與他得知,或有救我之策。於是連夜修書,央求園覺送去。
  園覺正懷著鬼胎,巴不得梅公子別尋頭路,連忙動身到趙家來。門上進去報道:「嘉興萬壽庵師父求見。」趙汝愚知是梅公子那邊來的,忙出相見,揖過遜位坐定。趙汝愚道:「敝年姪連遭顛沛,多蒙師父照拂,老夫深感五內,敝年姪近日起居好麼?」園覺道:「有要言奉告,容到密室書齋,方好具陳。」趙汝愚引園覺到書房內,吩咐家人備素飯伺候,有事呼喚方許進來。遂掩上了門,二人坐定。園覺將程松請見,梅公子托疾拒他,以至行文書提解,虧徐魁捐軀代去的話,細細述了一遍。然後將梅公子來書送上。趙汝愚聽了,嚇得面如土色。大驚道:「不意又遭此奇禍,難得徐魁這樣義僕,忠義出在一門,真千古僅見。」於是拆開來書,看罷,道:「我這裡是住不得,走漏風聲,連老夫也不便,如之奈何?」躊躇了半晌道:「為今之計,只好改名換姓,潛隱他鄉,再作區處。老夫有一個敝連襟,住在揚州鈔關門外,姓馮,表字樂天,曾做過刑部尚書。因見朝廷多事,見機隱去。造一個好園亭,朝夕談道捧經,真個靜以自娛。待我寫一封薦書去。」趙汝愚說到此處,住了口,又作躊躇。園覺道:「老爺為何不說了?」趙汝愚道:「想來我認他甚麼人好,認了門生故舊,彼處賓朋往來,不免窺破。莫若將梅公子認為我家義男,他自然收用,權充灑掃之役,暫避目下之厄。望得朝廷清正,撥雲見日,那時便可脫穎囊中,自有個顯志立功日子,如此方為萬全。但是他少年心性,只恐耐不得。」園覺道:「老爺計策固是妙極,但梅公子為人,素性高傲,即今之禍事,也從傲上宋的。一個按臺老爺,尚以為奸黨不屑就見,如何肯俯充奴僕下役。」趙汝愚道:「這個全賴師父,將吾言去開導他。大凡士人立身處世,有個常變,有個經權,孰不知一言一動品行攸關。敝年姪之不屑老程松,看一時操守為重,而吉凶禍福,有所不討。那知就去見他原不妨的。陽貨權奸也,孔子未嘗不往見。今敝年姪遭此陷害,只辱其身,未嘗虧其行,不過一時之浮雲蔽日耳。日後之幹功立業,正在於此。古來徐孺子磨鏡南州,伍子胥乞蕭吳市,後來復仇報怨,耐得一時權變,方不失千古經常。居常守經,遇變行權,千古聖賢所不免也。今日敝年姪處變自當行權,若以前日不屑見程松之傲氣移於今日,惜小恥而誤大事,此拘儒之見,豈大丈夫所為哉。」
  園覺聽了這一番議論,大喜道:「原來三教中,推儒教為首尊,實實有驚天動地的經濟,不像釋教一味幻空,所以忠孝節義的大道理,全賴正人君子主持於天地之間。前日梅公子不肯去見程老爺,貧僧怪他年幼不諳時勢,深為歎惜,今因此招禍,愈覺不平。誰知若無梅公子耿介之操,而綱常名教幾希絕矣。聞老爺之言,頓開茅塞。梅公子得老爺的書,貧僧再將老爺之言細述與梅公子聽著,必然守經行權,隱跡埋名,做出經天緯地的事業出來。」正說話間,趙汝愚叫家人排著素飯道:「老夫要去寫書,不得奉陪,師父自用罷。」趙汝愚寫完了書封好,又送梅公子盤費數金,遞與園覺道:「致意敝年姪,這是英雄困厄,自古皆然,此去當小心隱忍,自有否極泰來的日子。我這裡不便差人送去,敝年姪自持此書去投,他決收用。朝夕或可偷閒私自讀書,且挨去再圖機會。」
  於是園覺別了趙汝愚,不一日到了庵中,將趙汝愚薦書做僕的話,細細述了一遍。梅公子不覺撲漱漱掉下淚來道:「父親也是當朝名宦,我如今做起臧獲的勾當,豈不可恥,倒不如尋個自盡,還可見先人於地下。」復轉念道:「這是父親忠烈蓋世,遺名千載,以至有此。今日又不是我不肖,匪為作歹,玷辱祖宗。男兒既具大志,辱身賤行,當何所而不為,豈可作此匹夫匹婦,自經溝瀆之量。也罷,不要負了趙年伯一段美情。」遂立起身來,對大士像拜禱道:「弟子梅馥被難,多蒙園覺師父收留,得以朝暮頂禮,不意又遭奇禍。保佑此去,並無阻隔災異。倘得日後如願,那時裝塑金身,煥新廟宇,也不枉在此讀書一番苦志。」拜禱畢,又對園覺拜謝道:「蒙師父收留,思同再造,指望棲身得所,圖望功名,或報答於萬一。不期我生不辰,逢此多難,反連累庵內擔驚受怕。此恩此德,未知何日圖報。」說到此處,痛苦之極,噎噎咽咽,話也說不出了。園覺含淚道:「相公才高志廣,品行卓越,豈是久居人下的。想前生夙孽未完,該當受此多方磨折,吉人自有天相。但恨荒庵是十方所在,往來嘈雜,不便藏蹤避跡,令相公遠投異鄉,旅食他家,使貧僧衷腸割裂。」二人悲傷了一回,看看日落西山,至黃昏時分,園覺攜了行囊,送梅公子上了夜船,各依依不捨,灑淚而別。園覺自回庵中。梅公子趁了夜船至揚州,投馮府來不題。
  且說馮樂天,名又玄,官拜刑部尚書;夫人李氏,與趙汝愚夫人係嫡親姊妹。年俱望六,並無子嗣。只生一個小姐名淑,字閨英,年方二八。不但容貌豔麗非常,更兼才識卓絕。曾有一詩,贊那馮小姐的好處道:
  不愛花容不愛妝,天生慧質閫流芳。
  心知富貴神靈鏡,眼識奸雄日月光。
  才思只堪雪作侶,性情應倩玉為妝。
  風流不比尋常豔,未許輕狂漫斷腸。
  話說同一個女子,而獨稱為絕代佳人,千載以後或見之簡冊,或傳之話言,尚且心怡神往,而況宗炙之者乎。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氣所鍾,有十分姿色,十分聰明,更有十分風流。十分姿色者,謂之美人,十分聰明者,謂之才女,十分風流者,謂之情種。人都說三者之中,有一不具,便不謂之佳人。在下看來,總三者兼備,又必有如馮小姐的知窮通、辨貞奸的一副靈心慧眼,方叫是真正佳人。
  看官,何以見得?閨英小姐於三者之外,更有出人頭地處。說起來他平日間評史論之得失,鑒古蹟之興亡,文人學士,尚有不及他的手眼哩。當時馮樂天做刑部時,閨英隨父在京。那時韓侂冑爵位甚小,不過主事之職。
  一日,忽來拜望馮樂天,一個主事見了大堂,好不深恭卑禮。閨英偶出來閒步,聽得堂上有客,在屏縫裡看了一回。韓侂冑去了,馮樂天進來。閨英接著問道:「適纔爹爹與他閒話的卻是何人?現居何職?」樂天道:「姓韓,名侂冑,現做禮部主事。」閨英道:「孩兒觀此人龍腰虎背,必定官高爵顯,只是兩腮腦見,雙珠赤露,心懷叵險,後來必為權奸邪佞,將不利於社稷而有害於國士。爹爹須要存心待他,若疏失怠慢恐成仇隙,若與親近綢繆,有虧品行。」馮樂天略點點頭,不在心上。
  不一年間,韓侂冑專一逢迎諂諛,聖上得意,竟升他登了相位,一時權柄悉歸韓侂冑,朝政日非,小人昌熾。馮樂天暗暗贊服閨英的見識不爽。
  一日,馮樂天退朝,悶悶不悅,坐在書房中。閨英走來問道:「爹爹今日面帶憂容,卻為何事?」樂天道:「就是為韓侂冑那廝,侮弄朝綱,將朱先生一班道學君子,俱黜革遷徙,我恨不能處置他。」閨英道:「人臣食祿皇家,固宜靖恭爾位,豈可因人成事,伴食朝堂。但相時度勢,見時勢之不可為而不為,則是明哲保身之道也。據孩兒看起來,爹爹莫若上一辭本,隱歸林下,以待天年,豈不是好。」樂天看見閨英每每料事多中,便依了他。遂上一年邁不堪的病本,幸就准了,挈了家眷,回至家中,修整園亭,心托煙霞。或談禪講道,或飲酒賦詩,甚是逍遙快樂。一應府縣事情,概不預聞。圖書名帖,隻字不肯輕入公堂之上,所以一時稱贊馮公的說道:
  投紱歸山倚翠屏,優閒甘老少微星。
  園林遺美留三徑,閨淑傳芳教一經。
  幽樹玉樓消歲月,名花金谷傲王庭。
  莫嫌謝傳貪岑寂,別院笙歌未忍聽。
  一日,馮樂天正與夫人、閨英小姐同在房中閒話,忽見家人進來稟道:「武林趙老爺差人送書在外。」樂天步出前廳,梅公子只得下個大禮,站起來將書雙手遞上。樂天道:「我正在此想念你們老爺,要差人來問候,老爺一向起居好麼?在家作何消遣?」梅公子從容答道:「老爺喜得加餐自愛,托賴納福,自投簪守璞,樂志丘園。小的愚昧不能窺識,但見讀書豪飲,觸景成吟。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詩酒之外,俱作身外浮雲耳。」樂天點頭微笑道:「我與你們老爺,雖暌隔兩地,喜得志同道合,處今之世,陶情詩酒,倒是明哲保身的妙策。」一頭說,一頭拆開書來看道:
    別時甫草青也,今則又觱發矣。遙思金谷佳境,幽鳥名花,宛若仙人淨廬。清水朗月之下,時時縈我夢懷。乃知高隱山林,雖萬戶侯不與易也。緬懷芳躅,恨不能擁彗廡下,得以丐其餘輝耳。茲啟者,有一小童,係故僕之子,雖身出微賤,而氣質非俗。願奉灑掃,供應馳驅,鋤雨犁雲,剪松移竹,丘園經濟,固所優為也。幸收置左右,另目揮使,即與弟有榮施焉。惠而好我,予日望之。
  看罷,仔細把梅公子上下一看,看見人物俊雅,對答不俗。大喜道:「我園亭書房中,正缺一個灌花芟草、添香換水的小童。向有個老蒼頭,龍鍾可厭,承你們老爺厚愛最妙的了。」正說時,夫人道是趙家來人,姊妹至親,也出來探問信消。樂天將書內話,述與夫人聽了。夫人看著梅公子,歡喜道:「倒生得文雅,若要尋這樣的在左右服侍,甚為難得。老爺得此俊僕,可喜可賀。」梅公子道:「老爺致意,小的粗蠢,不諳規矩,倘有冒犯處,乞老爺、夫人量情恕宥。」樂天道:「趙老爺那邊薦來的,我自然另眼看顧,只是你自要小心謹慎。」夫人間道:「你今年幾歲了?」梅公子道:「今年十六歲。」又問他姓甚名誰。梅公子將梅字去了每字,改了姓木,名馥。樂天道:「姓不須改,只改了名字,取名榮,遂叫了木榮罷。」引到花園中,與他一間房安頓。真個好花園也,但見:
  石勢玲瓏,花坡紆折。青波沼畔,跨著曲橋。苑轉綠蔭叢中,峙見畫閣參差。春有百花廳,杏疏雨,柳搖風,無非紅紫芳菲,百舌巧,鶯語嬌,好似笙簧迭奏。夏有晚晴居,八窗洞達,閒看蕉綠侵書,一枕清涼,喜得花香撲硯。秋有賽蟾宮,丹桂軒,幽亭廣榭,曲徑高臺,金風拂兮蕭瑟,天香浮兮馥鬱。冬有漱雪齋、暖香閣,梅花甫綻,新月初升,低枝覆石,孤幹繞溪崖;漠漠幽香,逐輕風而入幕,維維倩影,攜素月以窺窗。四時佳景,難以備述。
  梅公子在園內,細細賞玩了一回。走到馮公書房內,擺著許多骨董玩器,名人詩畫,卻不在心上。見了滿架書史,暗自歡喜不盡。於是修(原書版缺約六十字左右)。





第六回     詢根由隱情直訴 避嫌疑著意嚴防


  綠梧軒,閒花地,秋色盈眸,一望寒煙翠。山帶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不管人憔悴。黯銷魂,追往事,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高樓難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右調《蘇幕遮》
  話說馮樂天有一個嫡弟,表字畏天,倒生一個兒子,只是有些呆氣,人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憨哥。那畏天是一個吃白食、管閒事的生員。昔日樂天做官時,儼然是一個公弟二爺,書帖往來,包攬詞訟,好不熱鬧。那些府縣,雖厭他歪纏,只因假著樂天圖書名帖,不好怠慢,只得依允。以後漸漸的衙門情熟,廣交結納。此時樂天致仕在家,他也用不著依傍了。坐在家中,竟有人來尋他,包訟處和,俱少他不得。樂天再三勸阻道:「吾弟身列儒林,係名教中人,當自立品望。吾蒙叨帝眷,謬登仕宦,除了年節慶賀,從不肯輕易趨揖公庭。總有切己的事情,只得隱忍丟開,不去計較。看得天下事,利之所在,害必隨之。有利而無害者惟書。當杜門高堂,謝絕閒事,娛情詩酒間。盡可悠優取樂。何苦日與奸胥滑吏,趨走險道。竊謂吾弟所不取也。」畏天道:「原非做兄弟的本懷,要是這樣忙碌碌,巴不得個焚香煮茗,論道講學,受一刻的清福。只因這些人敲門打戶,應接不暇。或倚強欺弱,恃富欺貧。我那時不知不覺動了個惻隱之心,只得與他伸冤理枉,排難解紛,保全兩造的身家。處得事體停妥,那杯酒須些小事,即受他酬勞的幾兩銀子,也是理上應該的,不為罪過。據我看起來,誦經把素,是後世邈茫的事,抑強扶弱,倒是現在的功德。」樂天聽了他這一番花言巧語,不好與他爭論是非,只得點頭微笑而已。正是:
  酒逢知己乾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馮公兄弟二人,作事天壤之隔,因此不甚和睦。那畏天心裡暗喜樂天並無子嗣,只得一個女兒,少不得要嫁出的。時常對樂天說,要把憨哥過門立嗣。樂天巴不得姪兒長進,撫養讀書,接續宗祧。看見是個呆子,豈肯眼前增一個厭物。畏天倒也安心放膽,私心算計道:「馮氏族中,只有我們父子二人,田園房產,日後總是我們的,誰敢動得一毫,何必過門繼嗣纔為的當。」故此後來把立嗣一說也不提起,只等樂天去世就一鼓而擒。這也是他的造化。正是:
  癡人自有癡福,泥神自有瓦屋。
  且說樂天因暮年無子,轉著後事,未免唏噓慨歎。一日對著夫人道:「我與你年俱六旬,孤力無助,只有一個兄弟,又是謀為不軌,品行欠端,後日必遭奇禍。指望姪兒成人,承嗣宗祧,又是一個蠢然無知的廢物。便是閨英女兒,頗覺靈敏出眾,才識超群,又是一個株守閨中的女子。造物之顛顛倒倒,缺陷不平,真令人解說不出。我今意欲擇一佳婿,以完女兒終身,我與你也得半子相依,不憂無靠。但少年子弟,不失於粗俗,便失於輕佻。要個才德兼優能得吾意者,百不一見,又是一樁難事。莫若使女兒,親自出個限韻詩題,索人酬和,播揚出去,那才學淺陋的自然不敢前來呈醜,必有英才佳士踴躍獻長。倘文口選中,待我再親自面試。若果然內外如一者,取為東牀,庶不誤女兒終身,而爾我亦倚托有人矣。夫人意下何如?」夫人尚在沉吟不語。那時閨英侍坐,立起身來從容答道:「雙親膝下無人,孩兒終鮮兄弟,正可權做個不出門的男子,晨昏定省,怙恃終身,固孩兒之素願也。婚姻大事,數由前定,豈容人揀擇得的。況閨中題詠,事屬不經。倘俚詞鄙句,播揚開去,那些膏粱子弟,輕佻惡少,視為奇貨,或冒名借色,或倚勢強求,種種惡態,不可盡述。那時父親卻之反多周折,就之又失擇配本懷,添出一番是非,徒增煩惱。」樂天點頭道:「孩兒之言,深為有理,只是我此一舉,亦出於不得已。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汝今年已及笄,不為早矣。」閨英接口道:「孩兒粗知禮義,父親只管放心過去,自然有個天數,何必作此多方憂慮。」馮公夫婦俱贊歎不已。於是把擇婿的念頭,且歇息了。外人並不知閨英小姐具這般才貌,即有求親的來,馮公不中意就回了,因此姻事蹉跎不題。
  再表梅公子,自到園內,暗喜藏身得所,又感馮公加意看顧。清晨起來,灌理花木,服役之暇,偷空便去讀書,夜間每讀到更盡漏澈。正是:
  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話說馮公的書房,與梅公子的房相隔不遠。梅公子初時誦讀,留心收斂,不敢高聲。以後漸漸慣了,讀到忘懷處,便高聲朗誦起來。一夜馮公睡醒,忽聽得書聲朗朗,驚駭道:「怪哉,此處何得有書聲入耳?」仔細聽時,愈覺聲音悲切,不禁披衣起坐。再聽時,那書聲竟從木榮房裡來的,不勝駭異。遂緩緩啟扉,一路步到木榮房邊。但見月明如水,樹影橫空,吟唔之聲與風聲上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宛如孤鶴唳空,幽閨泣婦,書聲中又帶有淒楚之意。回到房中想道:「我暮年不得一個接續書香的子嗣,不意木榮倒具此一種志氣。我一向原有些疑惑,他並不像個下人的行止。由今看來,莫不是去國懷仇,含冤隱跡的奇士?然我與趙連襟,志同道合,意氣相投,即有親友隱情,也該與我說明,何必如此喬裝,連我也瞞著?」挨至明日,梅公子並不知夜間被馮公窺聽讀書。那馮公存心要稽查他的來歷,朝晨看他揩臺抹凳,服侍件件停當。馮公著意看他,愈覺有一種俊雅藹藹吉士的氣象。暗想道:「我若平常這樣問他,決不肯實說真情。待我生個計較,探其口氣,看他如何?」
  待得飯後,馮公獨坐書齋,梅公子走來侍立在傍。樂天道:「木榮你曾吃飯否?速去收拾行李,我打發你原到趙老爺那邊去罷!」梅公子吃了一驚,跪下說道:「啟老爺,倘小的有冒犯差失處,情願受責。蒙老爺大恩抬舉,正當服役左右,老爺何出此言?」馮公扶起說道:「不是有甚麼過失,只是你有天大一樁禍事,關係非淺,在我這裡也未免有些不便,你休要瞞我。」
  卻說馮公原不知情,故意設此恐嚇之計試他,不覺果然觸著真情,梅公子嚇得面如土色。撲簌簌掉下淚來道:「求老爺救小的則個。」馮公道:「你有甚事?細訴我知道方好救你。」梅公子想來,事到其間,不得不實訴真情。四顧無人,把書房門拽上,將父親盡忠而死,又被回祿,虧萬壽庵園覺僧收留讀書,拒見程松起禍,又虧徐魁代往,趙汝愚教他隱姓埋名,投這裡藏身的情由,細細說罷。放聲大哭道:「我以為棲身得所,不料被誰覷破,又有什麼禍事,今番必死無疑。」馮公聽到此處,呆了半晌。肅然起敬道:「原來就是梅年兄的令郎,趙連襟何必瞞我,深為可笑。」梅公子道:「這是趙年伯救小姪之熱腸,只得假裝托跡,但老爺剛纔所說禍事,不知可再救得小的否?」樂天帶笑說道:「只因賢姪瞞我,我心上有些疑惑,故設此恐嚇之言,果然不出我料。」梅公子有如得了恩赦一般,一個驚心塊不知撇向東洋大海去了。樂天道:「從今後只好照舊行藏,我自暗加優待,連老荊不必與他說明。賢姪自去安心讀書,以俟際遇。」梅公子再三致謝感激。馮公看見他人才俊雅,晶志不群,暗想道:「我為女兒姻事,無處覓一佳婿,不期家中倒有一個東牀坦腹,但此事且藏而不露。」故此在夫人、閨英面前,並不提起,但心中藏之而已。
  且說梅公子,不比往日,畏首畏尾,竟可放膽讀書。每每觸景傷情,便有題詠志感。光陰迅速,不覺又是臘盡春來時候。一夜讀到更深,漸覺身上寒冷異常。紙窗有淅瀝之聲,推窗一看,卻是落了一園大雪。遂援筆作一首《雪月讀書賦》云:
    擁書萬卷,奚假刻雉百城,聽漏三更,堪讀化蝴一枕。風蕭瑟兮,漸敲竹而成聲,氣凜冽兮,奈侵肌而切身。九天無月而盡白,萬樹非花而皆春。懷昔見睨之刺,遜古映讀之勤。若夫紅爐添獸,煖閣盈樽,藏嬌金屋,擁翠香衾,安知寂寞寒窗,窮秋夜檠。至於山陰夜棹,鶴氅遊行,寒江獨釣,羔裘自溫,又何知乎戍遣疆場,吞雪北塵。唯有空閨夢杳,屈指墮針,孤燈光映,薰爐香燼。人孰無情,誰能堪此。嗟乎!賦未口兮想瑤池,志未酬兮望瓊圃,遠近瀰漫兮知人事之蹉跎,憂樂宵壤兮歎缺陷之何多,剔銀燈兮意如何,向冰壺兮怎奈何。
  再說閨英小姐,雖是一個女子,卻有儒家之氣、林下之風,兼且秉性端方,持躬嚴飭,除了晨昏定省之外,足不下樓。連自家園內,一年難得一次進去遊玩的。故梅公子住在園內年餘,從未曾識面。那小姐有個乳娘,年近六旬,留在身邊要養老送終的。那乳娘生一個女兒,帶來就做了小姐的侍女,名喚待月,年紀與小姐相彷彿,頗有幾分姿色,粗通文墨,為人最伶俐乖巧。看見梅公子人物俊俏,心上有幾分中意,巴不得老爺、奶奶出個旨意,與他配做夫婦。時常到園裡來採折花枝,對了梅公子帶著笑容,問長問短。那知梅公子是個見色不迷的正人君子,見了他來,倒迴避不睬。
  一日朝晨,小姐叫他到園裡來折取臘梅花,打從梅公子房門首經過,只見房門還掩著,故意咳嗽一聲道:「木榮哥,為何這時候還睡著,莫非昨夜做了什麼好夢麼?老爺在那裡叫哩,快些起來。」說完不見則聲,輕輕把門一推,竟自虛掩上的,纔知起身出去了,不在房中。便挨身進去,但見滿案書籍,驚喜道:「原來在這裡讀書,我說道原像個俊俏書生。」將書來翻翻弄弄,只見一本書內,一幅紙上,有小小草字,像個做的什麼草稿一般。揭開一看,寫雪夜讀書賦。明知是他做的,也不看到後面去,連忙袖了,仍舊替他拽上房門。一頭走,心裡想道:「我若送與小姐看了,只怕頓起憐才之念,不無酬和。那時還要央求我,做個傳書遞簡的妙人哩。」復轉一念道:「小姐平日做人最古怪的,倘見了此紙,惱起我來,被他搶白幾句怎麼處?呸!又不是情書,我扯一個謊,只說木榮房門首拾的,難道就打我不成?」低了頭只管思想,不照顧地上,卻被樹根絆了一跌。爬起來,啐了兩啐道:「冤家未曾動頭,先為他吃這一跌。」於是忙忙採了些花回到房中。小姐正在那裡梳頭。問道:「待月,你到園中採花,可曾看見老爺起身也未?」待月道:「老爺與木榮哥,清早不知在書房內說些什麼,好不密切得緊哩。也怪不得老爺這般喜,時常在奶奶面前稱贊他,果然人物生得俊雅,偏喜歡讀書,又會吟詩作賦。」小姐道:「你那裡知道他會吟詩作賦?」待月道:「剛纔園內去採花,打從他門首經過,只見窗櫺地下有一張字紙兒,拾起來看,是一篇雪夜讀書賦,畢竟是木榮做的。」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裡摸出鋪在桌上。小姐正在看時,待月道:「賦之好歹我也不曉得,只這一筆字兒,半真半草,玲瓏秀麗,真要令人愛殺哩。」小姐道:「丫頭家,曉得什麼,便胡亂認定是他做的。」待月道:「老爺字跡寫得蒼古,不是這樣的。園中除了木榮,還有那個?故此稀罕拾來與小姐看。不要說小姐不信,連我也不肯信。這木榮倒是才貌兩全哩。」小姐道:「女子寫字做詩也不為奇。此是男子本分中事,有甚稀罕要你這樣稱贊他?」待月在背後把嘴一歪,做個鬼臉。帶笑說道:「老爺為了小姐,要擇一個才貌兼全的,至今難得,小姐倒看得這樣輕忽。」小姐登時變了臉,罵道:「小賤人,誰許你輕嘴弄舌,這樣無禮,該打幾個巴掌。」一頭罵,一頭把紙兒扯得粉碎。待月驚慌,遠遠走開去了。
  且說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初春時候。園中梅花早已舒放,真個幽姿綽約,素色參差,所以林和靖的詩,至今膾炙人口:
  眾芳搖落獨鮮妍,占斷東風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話說閨英小姐,素性最愛的是梅、菊二種,為其欺霜傲雪,雅淡堅貞也。一日同著乳娘,帶了待月同到園中看梅。此時梅公子正叉著手倚著梅樹,呆想那徐魁一去不能通個消息,未知存亡若何?好不腸迴九轉,悲憤交集。只聽得背後有笑語聲,回頭一看,知是小姐出來遊玩,連忙避在假山背後去了。小姐問道:「這是誰人?」待月明明見是木榮,故意調戲道:「莫不是偷花的?這人不老辣,偷花不為賊,走過來向小姐磕個頭兒,何必這樣慌慌張張躲避了。」小姐把眼一斜,待月還不覺小姐怒意。自走到假山邊一張,笑嘻嘻說道:「我只道是誰,原來就是老爺最心愛的。」正要說完,看見小姐把臉一變,連忙住了口。小姐略玩賞了一回,即轉身回到房中,喝叫待月跪下罵道:「沒廉恥的小賤人,自古道『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況瓜田李下,更當正經端重,那裡學來這般弄嘴弄舌。」剛要打時,只見一個小丫環走來說道:「奶奶叫我來請小姐說話,就要去的。」閨英小姐平日最孝順的,說是母親叫喚,只得放了待月,連忙到夫人房內來。未知有何話說,再看下面。





第七回     玄墓山看梅了悟 樂天園失主歸人


  泰山不要欺毫末,顏子無心羨老彭。
  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
  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
  去去來來都是幻,幻中哀樂係何情。
  話說馮樂天,道自家園內梅花不足暢觀,欲往玄墓山看梅,吩咐收拾行李,故此夫人著丫環請小姐來送行。小姐對馮公道:「園中梅花盛放,真個是深宮玉質,內苑冰姿,盡可朝夕賞玩,何必渡水涉山。況初春天氣,乍寒乍暖,當此高年,只該在家調護安樂,請爹爹息此一行纔是。」樂天帶笑說道:「從來遊覽勝景,因人生樂事,一時豪興所致,寧憚車塵馬足之勞。況此地至玄墓,相去幾百里,一水可通,無甚險阻。近聞此山請了慧日和尚主持方丈,那和尚靈濟宗派,大有德行的,我要拜他。往返不過數日,孩兒休得掛念。」小姐見父親遊興勃勃,不好再阻。說也奇怪,往日樂天有事出外,小姐不在心上,此番好像父親一去不返的光景,依依不捨,心中如有所失,怏怏回房不題。
  且表馮樂天別了梅公子與夫人、小姐,不四、五日,到了玄墓山下。那些下庵和尚認得是馮老爺來,連忙來搬運行李,叫一乘轎子,抬上山來。一路上佛殿參差,梅林樹木,層山疊嶺的景致,不必細述。知客僧早已遠遠鞠躬迎接,先令侍者通知和尚,和尚吩咐侍者,把方丈內兩傍交椅都撤了去,只擺一個蒲團在上首。知客僧引馮公進方丈來,見了和尚,朝上合掌,恭敬拜了三拜,立起身來,並不見有把交椅,只得立著。和尚道:「居士請坐了。」馮公回顧,並無坐處,又不好啟口,正在沉吟。和尚道:「居士想是忘了來處麼?」馮公會意,便坐在蒲團上,敘了些仰慕的話。排上茶食點心,侍者仍舊把椅子擺好,吃茶閒談了一回。此時天色尚早,正好遊玩。馮公暫辭和尚出來,乘了轎子,就在近處山巔上遠望那梅花,真個如白雲滿世界,香氣遍虛空。那時夕陽反照,似龍鱗燦耀,既而寒風四起,又見玉屑紛飛,宛置羅浮道中。馮公不覺詩興勃然,一路隨口吟云:
  群峰回繞澗潺潺,倚石看花四望間。
  千頃白雲僧舍靜,一園明月草堂閒。
  煙迷古徑留禽宿,香逐春風送客還。
  夜半霏微新雨後,笛中吹落滿寒山。
  時天色已暝,馮公盡興而返,將詩錄出,呈與和尚就政。那和尚看了,點頭微笑道:「居士功名蓋世,才學絕群,固足擅美一時,聲震宇內。貧僧看來,若一口氣不來時,那一點靈光卻在甚麼處?」馮公被這一問,驚得目睜口呆,不可以理解,不可以言詮,覺平日所讀的書,所恃的才,俱化為烏有,塞住喉嚨,一字也答不出來。和尚道:「要知人生在世,縱使才誇七步,學富五車,俱屬幻花泡影。到了懸崖撒手,眼光落地的時節,並沒有個主宰實地處。閻王老子面前,難道也做一首詩,寫幾個字,可以抵當的麼?好個揚眉吐氣、頂天立地的奇男子,為何到了此處,卻去不得了?若不參透這關頭,謂之遊魂。無非被名、利兩字,忙忙碌碌,虛度了一生,被閻王一掐就死,毫無把捉,深為可惜。今承居士不棄,惠顧荒山,幸勿以唐突為罪。既到此地,所謂遇寶山不可空手回去,望居士暫謝塵緣,發個勇猛,去不得處,把守牢關,目不轉腈,覷定巢穴,不避鋒芒,一槍刺去,刺殺賊首,那些諸賊自然降伏。那時閻王不得掌握生死,俱得自在,憑你翻觔斗,踢飛腳,鳥啼花落,流水浮雲,俱是有用文章矣,豈不快哉?」馮公聽了這一番開示,頓生慚愧,大發勇猛,連夜膳也不用,別了和尚,回至客房,抖擻精神,危然跌坐,左思右想,畢竟要破此疑團。那馮公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一撥就轉。這一夜體不貼席,坐至五更時候,忽聞曉鐘一擊,不覺一個寒噤,通身冷汗,心花頓開,此時如夢初覺,似睡方醒。就隨口說出四句偈道:
  一點靈犀照,誰擔幻化身。
  溪聲與山色,俱是性中人。
  此時天色黎明,走到和尚臥所參見。那知和尚已打坐在方丈內。一見馮公推門進來,便喊叫道:「有賊!有賊!大眾快些起來捉賊!」馮公劈面一把揪住和尚的胸,喊道:「賊在這裡!」兩個拍手大笑。馮公便把四句偈語呈上,和尚看了笑道:「居士天資靈敏,不費鍛鍊便成利器,纔是有用的聰明,不朽的學問,方知老僧所言不謬。」馮公道:「弟子被名利牽纏,虛度六十餘年。今桑榆暮景,幸遇和尚指點迷津,得成解脫,覺六十年前胸中之塊壘障礙,俱化為虛空幻境矣。」和尚道:「這是居士明心見性處,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可得少而止。必要修到坐脫立亡,超凡出聖,才為絕境。但非二、三十年用定律之功者,不能到此地位。居士須用心養道,保護聖胎。」
  馮公稽首拜謝,用了早膳,打點今日暢游一番,明日起身歸家,恐夫人、小姐懸望。仍舊叫了轎子,一路上暗自歡喜,不枉出來遊玩,有如拾了真寶的一般,比昨日大不相同,覺胸襟暢豁,聞聲觸景,俱有一種會心處。那梅花早已零落,馮公坐在轎子上,正在吟哦賦詩,只見西風四起,凍雲密布,悠悠颺颺,下起一陣雪來。那時馮公豪興所致,山蹊野徑,賞雪觀梅,不覺忘懷,與本山迢隔數里,無處歇息,帶雪而回。未免受些風寒,便覺身子有些不快,也不用晚膳,就去睡了。明日清晨,吩咐家人,備船收拾回家。勉強倩人扶了,拜辭和尚道:「弟子感蒙不棄,得此一番鍛鍊,頓明性地。聖言:『朝聞道夕死可矣。』覺今之孽境紛擾,俱得自在而無障礙者,皆賴和尚造就之恩也。但不能常侍左右,得領拈花微旨,殊為耿耿耳。」說罷,不覺淚下。
  和尚沉吟一回,不好挽留,只得寬慰道:「居士且自保重。大丈夫當直捷痛快,一切勿作此牽纏兒女之態。」馮公點頭會意。家人扶上轎子,抬至舟中,一逕取路而回。船內又受些風寒,回至家中,愈覺沉重。夫人、小姐接著,驚惶無措,連忙請醫調治;求神問卜。那畏天得知了走來問候,假意攢眉蹙額,忙忙碌碌;陪侍醫生,拜神祈佛。心裡暗暗得意道:「造化到了。」馮公素知為弟的品行不端,念著夫人、小姐做了孤女寡婦,自然受其欺侮,未免傷心。但經了慧日和尚一番指示,明心見性,胸中解脫,不為外境所礙,把眼前事業看作身外之事,故此在夫人、小姐面前,毫不作苦楚之態也;沒有一句遺囑,或談及家事,惟有瞑目默坐,暗誦佛號而已。夫人與小姐看見病勢沉重,暗相悲苦。夫人對小姐道:「孩兒,你父親倘有不測,如之奈何?若有個月內赤子,三歲孩童,我便可口持門戶,掙守家園,縱叔叔欺心占奪,理上行不去的。今惟我與汝,伶仃孤苦。女兒縱有千般伶俐,萬倍才識,只好接別姓的香火,不能繼馮氏之宗祧。公論難逃,自然由他作主,看他平日如此作為,豈肯看顧兄面,憐念孤寡,不改我舊日家風,我與你照舊自在過日子的麼?只恐那時,我反要到他手裡,去求衣覓食,已不得把你嫁出,香煙各別。你我二人,不知日後作何狀貌?」說到此處,母女大哭一場。
  且說小姐自馮公有病,衣不解帶,食不下咽,晝夜撫摩服侍,漸漸危篤,心驚膽裂。忽想著當初有人子割股,煮口進嘗,口親病痊可;因發個願心,回到房中,排列香案,持了剪刀,正在祝告。只聽得待月氣哼哼跑來叫道:「小姐,小姐,快去,老爺不好了!」小姐慌忙趕到榻前,盡見馮公舌音強硬,對著夫人、小姐,把手一指道:「那木榮…」說了三個字,不能說完,奄然而逝。夫人、小姐傷心痛切。真個是:
  哀莫哀於生離,慘莫慘於死別。呼天愴地,嘔心瀝血。哀哀孤女,半子那敵猶子,煢煢寡婦,夫業將為叔業。恨茫茫兮無窮,情慘慘兮欲絕。幽明一判,肝腸寸裂。
  話說馮畏天聞知阿兄已死,即忙帶了憨哥來哭了一回。料理入殮治喪,喪牌上便把憨哥出名。一應外事,俱是畏天作主。要銀子用,便向嫂嫂支取。那小姐謹守孝堂,哀痛迫切,極盡居喪之禮。那時親友弔奠不絕。
  一日晚間,畏天同著幾個親友,到園中遊玩,見梅公子,那些親友問道:「這童於是何人?」畏天道:「是先兄的小廝。」便喚道:「木榮,我正忘卻你,你曉得老爺如今開喪受弔,外邊忙碌碌,正是用人之際,你為何不出來服役,倒安然坐在園裡?」梅公子道:「小的正要稟知相公,這兩日小的身子有病,行走不動,曾稟過奶奶,恕小的在此將息兩日的。」畏天道:「你說稟過奶奶,如今還是奶奶做主,只怕奶奶的事體,要來問我的主意哩。」梅公子慌做一團,只不開口。那些親友同畏天各處玩賞。有的說:「不道馮老伯愛此道。」有的說:「馮老伯倒未必,如今馮老伯的令弟是不免的了。」說說笑笑,一哄兒出去了。明日畏天喚丫環道:「你去對奶奶說,木榮這廝,問他病好出來服侍。」丫環傳進,夫人倒吃一嚇道:「木榮幾時生病?」小姐對奶奶搖手道:「是了,是了,昨日叔叔曾到後園,必定責他不來服役,他便托言生病的緣故。」奶奶意會,速喚待月去問個明白,還是出來不出來。待月到園中笑嘻嘻道:「木榮哥,可是你思量老爺,哭傷了生病?二相公在那裡叫你。」梅公子道:「姐姐,我正要稟知奶奶,昨日二相公到此,道我不出來服役,大是責備,我只得托病,求姐姐上復奶奶,求奶奶遮蓋則個。」待月道:「我說生什麼病,吃飯病,困來病,單思病?」把手向空將一面,光兒去了。待月回覆了夫人,夫人真個替他掩飾不題。
  且說夫人著人送訃音到趙家去。趙汝愚忙備祭禮來弔奠,不見梅公子,暗自驚疑,不好問得。承空步到園中,劈面撞著,各相悲喜。梅公子把感謝他的話,敘了幾句。又把馮公窺聽書聲,直訴真情:「承他互相心照,加意優待,從不服役外事,只令靜守園中。正幸棲身得所,不意馮年伯忽然變故。連夫人家事,另有一番局面,小姪怎能如馮年伯存日的安妥。我生不辰,遭此不造,蒼蒼何困我太刻耶?」說罷,撲簌簌掉下淚來。趙汝愚道:「我一向料賢姪到此必然妥當,故此並不遣書問候,恐露情跡。近聞得韓侂冑奸形敗露,聖上屢次不悅,欲加之罪,朝中俱忿恨算計他。賢姪且安心過去,挨得一日是一日。倘得奸賊伏辜,便是賢姪出頭日子。」談了半晌,不好久敘,只得各相拭淚而別。
  次日趙汝愚就要回去,夫人著人挽留,只得住下。夫人打聽畏天不在,出來相見,訴及家事,只有一個女兒,蹉跎歲月,不能親自擇配,完其終身。指望叔叔主持,只是平日不相契合,素行各別的。丟得我母子二人,好不傷慘。又帶哭說道:「先夫有一遺言奉告,未知姨夫可容納否?」趙汝愚道:「忝在至戚,既襟丈有甚麼遺囑,自當請教,可效力處,無不遵命。」夫人道:「老身止生此女,指望擇個佳婿,也得半子相依,故向來不輕易出字。孰知良緣未遂,遭此大故,雖有個為叔的,恐他草率成事,有誤終身耳。今欲令小女拜姨夫為繼父,這是先夫的遺命,伏願姨夫視外甥女如同己女,留心擇配,克副先夫之望,使不致誤適匪人。生者受恩同喜,死者亦瞑目於地下矣。」趙汝愚正在躊躇,夫人喚丫環請小姐出來,換去麻衣,穿上素服,出來拜了四拜。趙汝愚也不推辭。夫人道:「姨娘另日拜了罷。」趙汝愚道:「前日訃音一至,急欲過來弔慰,正值老荊臥病,耽擱兩日,今未知痊可否,故此還要回家。今大姨有此一番相托,這也是老夫身上當得效力的。」又敘了些閒話,趙汝愚到書房安宿。明早起身,星夜趕回。趙公子接著,忙說母親病勢危篤。趙汝愚忙到牀邊,已是不醒人事。少頃,嗚呼哀哉了。趙汝愚免不得忙亂一番。也差人報知馮家。夫人、小姐,真個悲上加悲,哭個不了。畢竟小姐後來怎樣擇配,梅公子在間中怎樣出頭,馮畏天又不知作為若何,待在下慢慢說來與看官聽。






第九回     真梅幹公堂不認 假潘安荒塚受辱


  世途倚伏都無定,塵網牽纏卒未休。
  禍福回還車轉轂,榮枯反覆手藏鉤。
  龜靈未免刳腸患,馬失應無折足憂。
  不信君看奕棋者,輸贏須待局終頭。
  說這梅公子,平日未嘗在外行走,又改了姓名,料無人認得。不期投宿飯店,說了木榮二字,忽被公人捉住,嚇得魂飛魄散,摸不著頭路,不知被誰覷破,連假姓名多曉得了。只得隨著公人扯扯拽拽,捉到縣前來。卻說那縣官姓馬,名驥,表字有德,就是馮樂天的門生。居官清正的。堂上燈燭輝煌,正在比較條銀。公人把梅公子帶進,稟道:「這人名喚慕榮,特拿到案下,候老爺究審。」梅公子不敢抬頭,俯伏階前。縣官馬有德早已瞧見面貌,先有幾分驚疑。問道:「你可是叫慕榮麼?」梅公子戰戰兢兢答道:「小的是喚木榮」。馬有德又問道:「你的父親可是姓韓麼?」梅公子答道:「小的父親不姓韓。」馬有德又問道:「想是你父親莫非姓梅麼?」梅公子加上一嚇答道:「小的父親並不姓梅。」馬有德聽了聲音,愈覺驚疑道:「那姓梅表字挺庵,官居國子祭酒,有一子取字傲雪。莫非挺庵就是你的父親,傲雪就是你麼?」梅公子愈加慌張,口打寒噤道:「小的父親並不叫梅挺庵,並非官居祭酒,小的並非取字傲雪,求老爺超豁則個。」馬有德道:「你果是叫慕榮麼?」梅公子答道:「小的果是姓木名榮。父親也是姓木了。」馬有德道:「你父親叫甚麼名字兒?」梅公子未曾打點,一時答不出。馬有德道:「你近前來,抬起頭來,待我認一認,你可認得我麼?」梅公子不肯抬頭。
  馬有德叫皂快扶起。梅公子瞧著縣官,甚是面熟,心裡一時想不起。馬有德把梅公子仔細一看,大驚道:「奇怪!我說原來正是梅傲雪年兄。」梅公子也頓然猛省道:「呀!老爺莫非就是馬有德年兄麼?」馬有德連忙雙手扶起道:「年兄何不早賜明白,莫非故意戲弄小弟?弟即負荊登請,不能償此罪戾也。」嚇得捉梅公子來的兩個公人,連忙跪倒,叩頭如搗蒜。馬有德要抽籤責罰。梅公子到底心虛,懷著鬼胎,錯認道:「貴差奉年兄之命,年兄奉朝廷之命,弟實為負冤逃罪之人犯,猶幸被擒於貴縣,得見故人,希圖稍開一面,或可周全寬緩,不即解戮,則叨年兄無窮之惠矣。何年兄深自致罪,又罪及貴差?莫非勢處兩難,公私不能兩盡,徇情有礙前程,執法有傷友道,故作此多方開罪之詞乎?我梅幹不是這樣人。這是我愚父子自作之孽,應當自受,何忍遺累年兄,請年兄按法行之可也。」馬有德不禁愕然道:「年兄何出此言?容到私署,自當謝罪。」梅公子道:「弟係逋逃欽犯,漏網二、三年,今日一旦擒獲,即按法有餘辜。倘有見教,正當領命於公堂之上,豈可再入私署口商,上司不無耳目,恐有累於年兄。」馬有德吩咐掩門,眾役暫退。對梅公子道:「弟奉上捕緝慕榮,不期皂快誤認,得罪於年兄。年兄又不見諒,含糊戲弄小弟,俯伏階前。則弟之獲罪於年兄,即獲罪於先老師矣。但今不必多費辯論,只消一言,便就明白。慕榮自慕榮,梅兄自梅兄,豈可李代桃僵,年兄何必認定自是慕榮。」
  梅公子只是心虛錯認,冷笑一聲道:「年兄果是真個不明白,還是礙著情面不好明言耶?」馬有德道:「小弟沒有什麼不明白,亦沒有什麼礙著情面,不好明言處。」梅公子道:「小弟為兄明言之。前年奉旨提梅公子一名,幸虧義僕代去。弟即改姓名為木榮,逋逃在外,今不知被誰覷破出首。前所獲者,假梅公子。今之木榮者,乃真我也。故上邊行文書下來,不說捕獲梅公子,竟說捕獲木榮。木榮乃真梅公子也。年兄不可當面錯過,後悔無及矣。」馬有德驚訝道:「嗄!原來年兄半晌爭論,都是錯認,卻不丟在空裡。今奉旨捕捉的是慕榮,乃韓侂冑之嫡子,即年兄之仇人也。」梅公子驚問道:「既係韓侂冑之子,為何姓起木來?」馬有德道:「其年此子方產,適報榮升官爵,就取欣慕思榮之意,討個吉兆耳。」馬有德一邊說,梅公子一邊把右手指在左手掌上亂畫。把腳也一跌,頭也一口道:「啐,啐!原來這個『慕』字,不是『木』字。」哈哈笑個不住,只少在地下打滾,道:「年兄是這等,慕榮乃當今第一個有勢耀的了,為何捉他?」馬有德說:「原來年兄還不知朝中的喜信麼?韓侂冑被史先生圍到玉津園側,殛殺了。」梅公子大駭道:「嗄!韓侂冑這奸賊,被史先生殛殺了,是真的?」馬有德道:「怎麼不真?」梅公子道:「果然?」馬有德道:「怎麼不果然?」梅公子睜著兩眼,將牙齒來咬兩咬道:「快哉,快哉!」馬有德道:「如今不消請命公堂之上了,請私署中去送朝報與年兄看罷。」
  梅公子也不用揖遜,向前就走,到後堂重新作揖。馬有德將朝報遞與梅公子,梅公子接著,把眼睛拭了兩拭。揭開。看道:
    吏部侍郎史彌遠,力陳危迫之勢,請誅韓侂冑,以安邦國。皇后素怒侂冑奸佞,力贊之,帝始允可。翌日,侂冑入朝。史彌遠以兵擁侂冑至玉津園側,殛殺之。
外有移文一道云:
    奸佞韓侂冑,殺有餘辜,家產籍沒,妻孥處斬。侂冑子慕榮,同家人顧保,潛逃在外,著地方官嚴行緝獲,審確處斬。回繳。
  梅公子看了又看,逐字朗誦。喜得拍掌大叫道:「不信朝綱忽有今日之清正,奸賊也有今日之伏辜,我父之冤憤,也有今日之表白。即我僕之捐軀,也不枉了他一段俠義,豈不大快人心!雖恨我不能手刃此賊,以快父志,以謝天下,然我今日目擊此賊之全家受戮,則不共之仇,已假手於他人,我亦不為虛生矣。」馬有德道:「年兄滿腔夙憤一朝頓雪,但為何又有木榮之稱?彼此誤認,使弟抱慚無地,卻是何故?」梅公子把父親觸怒韓侂冑,盡忠而死,潛往家中,又被回祿,寄寓萬壽庵讀書,拒見程松起禍,徐魁挺身救主,趙汝愚薦與馮樂天處,改易姓名,叫做木榮,遁跡灌園,不期馮公身故,夫人打發出來,細細述了一遍。說道:「一路驚惶,投宿飯店,作意要到趙年伯處去。不意忽被盤詰,以為假名木榮,必保無虞,不料貴差認錯,被傳到此。弟此時以含冤復仇之微軀,悉聽命於足下矣。孰知驚中得喜,死裡逢生。我梅幹為不共之仇,辱身賤行,困苦幾載,今日復得昂然立於天地之間,實出萬幸。」
  馬有德又驚又喜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兄錯認。前老師之盡忠為國,弟聞之痛割五內,因苦於冗務羈身,未得躬趨拜奠,此弟之抱罪不遑者也。至於年兄回府,更遭回祿,僧舍讀書,拒絕匪人,實弟所未聞。後忽聞年兄有縲紲之厄,弟驚疑莫信,苦為五斗米所縛,不得親身趨候。至於救主潛藏,變姓守拙,又弟所未聞。年兄今日言之,方知有如許隱情,曲曲折折,奇奇變變。年兄真天地間一奇人,可作千秋佳話矣。」梅公子復揮淚道:「追念當日,徐魁奮不顧身,實是難得。一則不忍梅氏覆宗絕嗣,二則留我為報復之人。今日得與年兄相對,非此人之力不至此,一時念及彼之存亡未卜,真正憂心如焚。」馬有德道:「請年兄勿憂。當日一聞年兄被陷,弟即有一手札,遣人往候。孰知彼僮卻命不恭,草率而回,僅口復云,梅相公未曾受刑,即發收獄。彼時弟以不得回翰為恨。後來凡遇親友從都中來,即詢及年兄,俱云在獄無恙。前日一接朝報,驚喜年兄必然冤白恩釋,故適纔一見臺顏,即不勝雀躍。孰知在獄者另有義僕為代,年兄正係口意斡旋也。諒貴僕朝廷自然釋放恩榮旌獎的。」梅公了道:「果如兄言,則徐魁不死,全義復能全身,喜出望外了。」說話間,早已排上酒被,二人聚談快飲。梅公子道:「闊別五、六載,意兄必端笏朝廷,授黼黻之任矣,何尚俯膺簿書錢觳之瑣事耶?」
  馬有德把眉一蹙,搖首道:「今日之仕途濫觴極矣,若望遷升,非賄賂不能。弟素性清介,何忍取百姓之脂膏,以斡一己之功名,所以無功可升,無罪可責。株守此邑,倏忽五載。總之,弟之宦興最薄,視之浮雲。」二人互相談論,直飲至雞鳴三唱方寢。正是:
  知己飲千鍾,投機話正濃。
  三年懷隱恨,今始快心胸。
  次日,馬有德正到書房,與梅公子閒話。只聞外邊傳梆,馬有德出堂。只見公差拿著一個少年,名喚慕榮,解到案前。馬有德立刻審確,申文解府去了。又吩咐公差到飯店取梅相公行李來,說罷,即退堂來見梅公子道:「只有個喜信報與年兄得知。真慕榮已獲著了,弟已申文解府了。」梅公子大喜道:「奸賊,奸賊!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只討得個遺臭萬年!」說罷,要收拾擔子即去。馬有德驚訝道:「闊別五、六載,遭如許風波,今日得與兄聚首,深慰渴懷,忽有去志,何見怪至此?」梅公子道:「承兄雅意,不勝感激。但向蒙趙年伯照拂周全,恩同再造,當親往謝耳。」正說話間,只見排飯出來,兩人坐定對飲,不題。
  且說公差走到飯店,對店主人道:「老人家,昨晚那客人的行李,交付我來。」店主人看著就是昨晚捉人的公人,忙道:「呀!大叔,我正要問你,昨日那小官兒,你捉去怎樣了?我也擔著鬼胎,一夜睡不著。」公差道:「噯!不要說起,幾乎嚇殺!」店主道:「我也不曉得你為甚捉他。大叔,你且坐著。」忙向食籠內搬四個包子,排到臺上,取一壺茶,讓公差坐。公差就坐著,對門夾壁並那店裡幾個客人,多走攏來聽著。公差道:「大爺派簿子登記人名,原密啁我們,只為得一個人,伙計中都暗記著要捉什麼慕榮。我昨晚聽得他說慕榮,我便像拾著寶貝,捉了去。初然間捉到,原是跪伏倒的,大爺盤問得一個不耐煩,我也記不起。落後來,真正笑倒,活像個串戲。叫抬起頭來,你可認得我麼?兩邊一相認了,大爺忙走下雙手扶起。這裡也叫年兄,那裡也叫年兄,你道可像個串戲麼?那時大爺扯著一把簽,竟要把我們兩個拔橫起來,你道可不要嚇殺麼?喜得就是他說分上免了。」店主人道:「如今哩?」公差道:「如今留在私衙裡哩。叫做什麼梅相公,故此請學生來取行李哩。」店主道:「這等諒沒甚事。」公差道:「列位不曉得,今早不知那裡又捉一個慕榮,也是少年。這個慕榮不同,大爺立刻申文解府了。我適纔親眼見的。」聽者無不哈哈大笑。
  內中一人道:「如今不知可還有?」又一人道:「事不過三,畢竟還有一個慕榮哩。」眾人又哈哈大笑一陣。公差道:「如今簿子且不派了。」店主拍掌笑道:「謝天地。我們明日燒個太平利市,大叔你來,大家吃杯快活酒兒。」公差道:「多謝,明日我來。但是今日講話忙,沒工夫吃包子,且先乾折了哩。」一頭說,一頭袖而藏之。那店主把被囊子交付出來道:「大叔,這是他的行李,大約幾本破書在裡頭,動也沒人動。」交付明白,公差扯到手道:「還有雙把紅鞋子在裡頭哩。」大家笑笑,謝了一聲去了。那些閒聽的笑道:「正所謂:『戲場一日假公堂,公堂千古真戲場。』」
  話說馬有德,正與梅公子飲酒閒話,聽得又是傳梆送什麼報進來,又送的梅相公的行李。馬有德叫人接著。將報來看道:
    奉旨,吏部尚書趙汝愚,精忠為國,前因誤聽匪言,革職罷去。今奸惡伏辜,願得忠良共勤國政。趙汝愚仍復原職,著本處府縣,催赴來京,無得遲誤。欽此。
  馬有德道:「趙年伯口奉榮召,自然星夜往都中矣,年兄此去,豈非空勞跋涉。依弟愚見,莫若下榻於此,秋闈已近,正年兄奮翮之日也。」梅公子道:「夙憤已雪,平生之願足矣,功名又何敢妄想。但趙年伯既已欽召,即去亦未必遇,只得且依尊命,但留此叨擾不安耳。」於是梅公子住下,不題。
  卻說程松雖依附韓侂冑,不過諂媚取榮,貪爵慕祿,不至十分奸惡,故奸黨敗露,他獨彌縫無恙。初見韓侂冑受誅,恐移禍及身,驚惶無措,星夜打發家書,吩咐夫人、公子搬運內囊細軟,潛避維揚。
  揚州有一富戶,姓范,號雲臣,是程松的妹丈。范雲臣一日接著了程松的夫人與公子,雖知他避難而來,也有幾分著急。然向來倚他的勢,虧程松遮護,得以安然在揚州做個財主的。今雖驚惶,尚未必就敗,怎好就怠慢,倘保無虞,日後愈好親近依賴。故此連忙打掃空房,安頓住下。那公子表字慕安,以取人之慕我如潘安的意思,果然生得美麗。但是個風流惡少。父親要與他討親,他自恃是個才子,必要親自擇個才貌兼全的佳人,一時那裡得有。父母見他這樣癡狂,只得由他,所以年長十八尚未受室。今避維揚,漸漸聞得都中事妥,父親官職無恙,不勝歡喜道:「揚州乃美色所產,吾正可乘此訪求一訪求。因此日日穿著整齊了,在東街西巷搖擺起來。結識一個朋友,叫做石秀甫。那人乃是嫖賭中的班頭,花柳中的牽引,所以程慕安一見如故,情投意合。引到花柳叢中撞過幾次,公子眼高,且不愛煙花,沒一個看得入眼。
  一日對石秀甫道:「貴府乃繁華之地,人都說偏多美色,弟來此已久,並不曾遇個美的可像我意,想是弟之緣分淺薄哩。弟不日將作歸計,這樣好天氣約兄明日鈔關外一遊何如?」石秀甫道:「絕妙的了。尊相要去,晚生焉敢不奉陪。或者學起張君瑞,佛殿奇逢的故事來,也未可知。」說得程慕安輕狂跳躍,約定明日遊玩,不題。
  卻說閨英小姐,因父親亡期百日,在家做些佛事追薦一番,又備些祭禮同夫人到墓上去祭掃。裝了兩乘轎子,奶娘與待月先走,畏天喚幾個家人跟隨在後,迤逞而來。
  這裡,程慕安隨著兩個小廝,正與石秀甫撞東撞西,說說笑笑。忽見兩乘轎子,前面一個老嫗,又一個俊俏丫環。後面跟著四、五興頭家人,知是官家宅眷。又見後面挑著楮錠祭禮。程慕安、石秀甫兩人道:「嗄!原來是掃墓的。」二人道:「我們尾其後而去,好歹瞧瞧有何不可。」於是一路隨著轎子,行不幾里,早見一個簇新的墳塋,歇下轎子了。兩人飛也似挨擠上去,見夫人出了轎,然後見小姐出轎,果然生得標緻。兩人看著了。但見:
  渾身素縞,疑是嫦娥降世,一抹淺裝,好如仙子臨凡。神色驚人,光華駭目。欲認作花,而牡丹芍藥終含紅豔之差;將稱為鳥,而舞鳳飛鸞未免紛靡之麗。何如此,脂無粉而亭亭弱質,彷彿雪製梅蕊,不娘不娜而瑟瑟愁顏,依稀露濕蘭花。步步白蓮,輕盈可愛,纖纖玉筍,柔潤堪憐。眉蹙蹙而舉體蹁躚,佛子難禁魄散,淚淋淋而週身娬媚,呆郎也要魂消。
  程慕安白瞪著眼,呆呆立著,竟看出了神。石秀甫把他衣服一扯道:「放雅道些。」只是不動。石秀甫又扯一扯道:「相公,出了神了,太著相哩。」程慕安吃驚的回轉身來。拍掌大贊道:「天下有這樣絕色女子,豈非天姿國色?小生何幸今日遇見,這相思病只怕要害殺我也。」石秀甫笑道:「程相公,這裡是孤魂塚,休猜做離恨天。」程公子也笑道:「我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兩人輕狂戲謔。那知馮衙裡這些家人,個個摸拳擦掌,要把這兩個人送個飽拳,兩人那裡曉得。程公子只管搖搖擺擺,賣弄風情,百般醜態。夫人、小姐痛切傷心,影兒也不睬。兩個家人火心直冒,就要動手。內有個老成的道:「罷了,我們就去了,何苦惹禍招非。」二人只是不去,好像熱石頭上螞蟻,跑前跑後,左顧右盼。家人一個個都怒起來,一把扯來正是程公子,亂踢亂打。到底石秀甫乖覺,一溜兒走了。兩個小廝,也嚇散不知去向。單單丟著一個公子,真正打得可憐。只見:
  一把扯來,好像鷂鷹捉小雞。一甩一跌,好像獅子滾繡球。一連十數個巴掌,頓時面青鼻腫,分明天王廟裡個小鬼;接連三二十腳尖,立刻腰駝背曲,何異十字街頭個乞丐。這個是看婦女的犒賞,愛風流的榜樣。
  眾家人見他吃虧已夠,放個空兒讓他走了,然後送夫人、小姐歸家。畢竟後來如何?好看又在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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