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一票否决权范本:飛花詠/(清)天花藏主人 - 中华传统文库 - Powered by phpwind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0:08:50




 
  詞云:
  天心不是多顛倒,要見人心好。始終若一,死生不變,方偕到老。東邊是肉,西邊是骨,這相逢偏巧。一時看破,一時說出,古今稀少。
                     右調《賀聖朝》
  話說端榜眼上了一疏,奉旨省親,遂同著鳳儀、王夫人一齊起身。在朝同官聞知鳳儀起身,又見端榜眼欽賜還鄉,俱來餞別鳳儀、端昌,然後出京。一個是御史,一個是翰林,一路上十分榮耀。逢府、州、縣俱遠遠相迎相送。
  不日已到臨清不遠,鳳儀早先著人去找尋原住,不期房子俱被人占去了,家人俱逃走了。住房的人忽聽見鳳儀依舊有官,又聞得同了新科端榜眼回來要房子,嚇得魂膽俱無,連夜搬出。家人即扭見鳳儀,鳳儀竟不計較,遂同了夫人、姪兒到家,復招了幾個家人,在家整理。
  端榜眼在屋中,想起當年與小姐題詩月下之事,每每長歎道:「物在人亡,信不誣也!」又問明唐家祖墳,即著人備禮去祭。祭禮甚是齊整,遂驚動了臨清城裡、城外人來觀看,方知端榜眼是唐希堯過繼之子,今日做了大官回來祭祖。又曉得是昔年不見,被人拐出,故此改姓。只可惜唐希堯不知在那裡去了?以致人人爭羨,個個稱揚。
  又過了數日,早有揚州衙役來接鳳儀上任。端昌遂同了鳳儀、王夫人離家起身,不一日,到了境中。鳳儀的屬官俱來迎接,就不是統屬,因是端榜眼同來,俱雜在中間同接,故此更多了一番熱鬧。鳳儀到了衙中,端榜眼也住了數日,方才別了鳳儀、王夫人,獨往松江。端榜眼坐了一隻頭號官船,好不風騷。
  到了華亭縣,縣官著人迎接,端昌到家,拜見了父母。不一時,賀客填門,知縣也來拜見,忙了數日。朱天爵來見端居,說道:「令公郎今日榮歸,前日小弟舟中之言,老仁兄想必料理矣。乞示一言,方好到昌兄處去說。」端居因不曾與兒子說明,只得含糊應道:「小弟處無不願從。然婚姻事必先從女家說起,乞兄到昌兄處討一允來,然後行事。」
  朱天爵忙到昌家,昌全接見,朱天爵就先說道:「端榜眼已榮歸矣。小弟前日面見時,細觀其貌,潘安不如,才過蘇柳,更不必言。況年方弱冠,已身到鳳凰池。最可喜者,今尚還未娶。小弟前日之約,諒仁兄已籌之熟矣,乞賜一言,容小弟轉致端兄,促其聘禮,以賦桃夭。」
  昌全聽了,忽歎息說道:「前承仁兄高見,實是允合人心。只恨其中緣薄耳。」朱天爵驚問道:「以令愛之賢淑,配端榜眼之才華,兩才遇合,千載難逢。自是一段良緣,有何厚薄?」昌全又歎息道:「前領大教,即與拙荊細言。及會端姪,弟心實愛之。不期拙荊言於小女,小女實不願從。其中情事,不便細言。故使小弟不能主持,只好聽從其志耳。」
  朱天爵又驚問道:「自來婚配,雖說是男歡女悅而後成,亦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為父母而不能主持之理?昌兄之言,可謂千古獨創之奇談了。」昌全只是歎息。朱天爵道:「仁兄既薄其人,不屑踐約,何不直截痛快,竟回了他?又推托在令愛身上,何為?」
  昌全見朱天爵發急,只得說道:「此小弟所深願,怎說推托?實實小女從幼即有人聘過矣。」朱天爵道:「既有人聘過,今其人安在?」昌全道:「今其人雖在天涯,遇合甚難,但小女貞節自守,百勸不回。小弟在參軍時,常總鎮為兒求媳,那時小弟不審小女前因,竟誤許了。小女聞知,又不說出,但自絕食,以致葉悴花枯,奄然長逝。幸喜天祿未終,逝魂復返。再三追求,方知心貞性烈,只知從一,不知有他。當此之際,不嫁則常聘難辭,欲強其嫁,則小女惟有一死。事在兩難,小弟已拚受禍,多虧周總戎設策,以李代桃,方能苟免。又恐風聲漏泄後有是非,故為小弟出疏賜歸,以絕其念。仁兄前日舟中之議,小弟唯唯否否,不遽苦辭者,只以常子武徒,非其所欲,今端姪翰林鼎甲,又年少風流,或者又當別論。故令弟婦微言探之。誰知小女冰霜松柏,只論節,不論人。視端姪猶常子,故小弟無可奈何。因此得罪仁兄,並得罪端兄也。」
  朱天爵聽了方驚道:「原來令愛有此委曲,又具此貞烈,殊可敬也。但有一說,若是行聘之人知在何處,守之可也。今其人消息未知,生死未卜,豈不令才女虛生於天地?此亦老仁兄一件不了的大心事,不可不急為料理也。」昌全點頭道:「仁兄之言甚是,且容小弟再商可也。」朱天爵遂別過。
  次日,來見端居道:「小弟只以為媒人易做,故叨攬在身上。誰知費唇費舌,不勝其勞。」端居笑道:「仁兄且莫怨勞,只怕勞而無功,更要埋怨。」朱天爵道:「勞則定要成功。」端居皺眉道:「這功似乎難成。今早小弟將仁兄之意,細細與小兒說知。只道他斷然樂從,誰知小兒聞知,竟誓死推托。以負台望。」
  朱天爵聽了著驚道:「這又奇了,令公郎正在受室之年,大登、小登。夫誰不願?令公郎為何苦辭?」端居道:「此事小弟一時也說不盡。吾兄只問小兒自知。」因叫人去請小老爺來。不一時端昌出來相見過,朱天爵因說道:「昌老伯令愛,才過道韞,貌勝西施。賢姪玉堂翰苑,年齒相當,若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則周南雅化,無逾此矣。賢姪為何不遵庭訓,而再三推托?」
  端昌忙打一恭道:「小姪豈敢有違父命,而招愆於淑女?但思人居天地,節義為重。人苟不持節義,則與禽獸何異?小姪不敢欺瞞老伯,實自幼已蒙一才女見憐,詩詞媒證,久訂終身。今此女雖飄蓬不知何處,欲見無由,然義之所在,情之所關,小姪焉敢負心?故年將二十,絕無琴瑟之想,惟有求之天涯海角,以完此盟。如其不能,獨宿終身,亦甘心俟之矣。」
  朱天爵聽了大驚道:「原來賢姪不娶也為守義,真與昌小姐是一時奇聞了!」端居忙問道:「昌小姐又有何奇處?」朱天爵遂將昌全之言細細述了一遍,道:「昌小姐守節不嫁,令公郎守義不娶,豈不是一對奇聞?」端居父子聽了,也暗暗稱奇。朱天爵見兩家俱不願成,只得且暫別過。正是:
  節婦甘心不嫁,義夫豈肯成親。
  兩家都遵倫禮,只是苦了媒人。
  卻說一日,昌全見端榜眼新回,遂具柬請他父子。又著人去請朱天爵來陪。此時昌全園中,海棠盛開,昌全遂設席園中。將近晌午,端家父子來了,朱天爵也到了,四人入席,在花下飲酒。昌全只叫了幾個小優清唱,到飲得歡然。到半酣之際,朱天爵道:「久聞賢姪詩才高妙,今當春晝,又在此花下,賢姪何不賜教一首,以志今日之樂?」昌全道:「朱兄高論,既合時宜,又得文人之趣。端賢姪只得要發興了。」遂叫書童去取筆、硯。
  書童走至內室,恰恰昌小姐坐在書房看書消遣,忽見書童忙忙取了筆、硯、箋紙去,小姐因問道:「你取筆、硯何用?」書童道:「老爺同端老爺、端榜眼、朱相公在園中看花飲酒,如今要端榜眼做詩,故老爺叫取筆、硯。」小姐因想道:「他一個少年鼎甲,自然才思不同。只不知是何做法?」因想道:「我有道理。」遂吩咐書童道:「你今出去,倘端老爺做完,你可悄悄拿來我一看,看過即送去。」書童答應去了。
  走到席間,送上筆、硯、箋紙,端昌正欲尋思,忽抬頭看見落花片片,飛舞筵前,一時觸動當年,想起鳳小姐《飛花詩》之妙,竟提起筆來,照他的前詩寫出。寫完,送與昌全、朱天爵同看。大家看了俱贊道:「賢姪倚馬而成,有如宿構。且風旨瀟灑,意味深長,真翰苑雄才也。」因又奉酒勸飲,遂將詩放在桌旁,彼此交贊,然後又飲。
  不期,這小書童受了小姐吩咐,今見詩完,遂悄悄挨近桌邊,乘他們飲得熱鬧之處,只推是收筆、硯,遂連詩都竊了,一逕走入書房,遞與小姐。小姐忙展開一看,只見詩柄是《飛花》,因觸著心事,不禁唏噓。因暗想道:「不知這榜眼又是甚麼做法?」及細細看去,竟是當年自家在鳳儀船上做的,一字不差。因大驚道:「這又奇了!我這首詩,只有鳳家父母知道,除了鳳家父母,只有唐家哥哥和我一同知道,此外並無一人曉得。緣何被這榜眼盜襲了?莫非唐表兄與這榜眼相好,與他說的?」
  再細細翻看道:「不獨詩是我的,這字跡起落,也宛然是唐表兄的筆法。難道這榜眼就是唐表兄不成?」一時心亂起來,要悄悄走入園中偷看,又想道:「不可。他一個外人,我怎好去看?」又想了半晌道:「我有個法兒,何不將他的和韻詩寫出去與他,看看他驚也不驚,便知他是也不是。」算計定了,遂取一幅一樣的箋紙,照他的行款,竟將他和韻《飛花詩》寫在上面,付與書童,叫他拿出去,仍放在原處。書童領命放了。
  端昌飲了幾杯酒,放不下鳳小姐《飛花詩》之妙,又將箋帖取了來看,只見箋帖上竟不是鳳小姐的原《飛花詩》,竟是自家和鳳小姐的《飛花詩》。吃了一驚,竟驚得將頭亂顛,口裡亂嚷道:「大奇,大奇!這詩是誰人改寫過了?改寫過了,他怎改寫出我和鳳小姐的《飛花詩》來?況我這首和詩,只有鳳小姐知道,難道是鳳小姐改寫的不成?大奇,大奇!」因向昌全連連打恭道:「昌老伯,可憐小姪為這兩首詩,幾番要死。今日既見此詩,是誰寫的?須要還我一個明白!」
  眾人見了,盡皆驚訝。昌全忙取詩箋一看,見果不是原詩,又聽見端榜眼鳳小姐長、鳳小姐短,心下早有幾分明白。因說道:「賢姪不必著忙,待我查清了,還你一個明白便了。」遂拿著詩竟入內,問女兒道:「這詩果是你改寫的嗎?」
  小姐見事有根由,不敢推辭,只得答應道:「果是孩兒改寫的。」昌全道:「你為何改寫?」小姐道:「這兩首《飛花詩》,原是孩兒與他初起訂盟之作,並無外人知道。他既不忘情,還寫孩兒的原韻;孩兒怎敢負心,不寫出他的和詩?既兩詩有驗,其人尚存,則孩兒往日有辜父母之心,不為虛謊矣。」昌全道:「既如此說,則今日之嫁,推辭不得了。」小姐道:「既為此守,焉敢他辭!」
  昌全聽了大喜,因復走了出來,笑對眾人說道:「原來小女之守,專為《飛花詩》而守;端賢姪之辭,亦為《飛花詩》而辭。今《飛花詩》既飛去飛來,復飛會於此,則守者、辭者,俱苦盡甘來矣。」端居聽了大喜道:「若如此說來,則小兒所辭,正為令愛。令愛所守,正為小兒。昔有意難求,今無心會合,真天緣之奇妙也!」
  昌全因又對端昌說道:「賢姪如今明白了?」端昌連連打恭道:「明白了!」朱天爵因問道:「榜眼既已明白,這段婚姻還是辭也不辭?」端昌又打一恭道:「不敢辭了!」朱天爵方大笑道:「媒人一般也有做成的日子,妙,妙,這喜酒吃得穩了!」大家都笑起來,重新歡飲。大家因心中快活,直飲得沉沉酣酣,方才別去。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昌端兩家既已歡從,朱天爵又在兩邊撮合,早有端家行過極盛的聘禮去,昌家備了最厚的嫁妝來。到了吉期,端家大開筵席,遍請親朋。端榜眼身穿大紅圓領,頭戴烏紗朝帽,腰繫起花銀帶,上罩黃羅繡傘,騎一匹高頭駿馬,前擺著許多翰林的銀瓜執事,一路笙簫聒耳,火炮連天,自來親迎到了昌家門首。早有許多家人,捧了錦箋、筆、硯,求新榜眼題《催妝詩》。端榜眼笑一笑,遂坐在馬上,飛筆題詩一首,道:
  飛花飛去又飛還,依舊枝頭錦一團。
  今才燈前含笑看,花歡恰好對人歡。
  小姐看了大喜道:「果是表兄之筆,今日方完吾願矣!」於是妝成。候外面再三催促,方才拜別了父母,隨眾侍妾簇擁上轎。此時,端榜眼騎馬在轎前,昌全坐頭轎,在小姐轎後又添了昌全的執事,越發人多。一路上熱熱鬧鬧,甚是榮耀。
  到了端家,端居迎入中堂,方請新人下轎。丫鬟、伴娘扶著小姐,同端榜眼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父母,然後送入洞房。伴娘將小姐揭去蓋頭,端榜眼偷睛一看,見小姐比舊日越發出落得標緻非常。此時不敢開言。不一時做起花燭坐牀,撤帳同飲合巹,端榜眼遂打發眾人出房,然後恭恭敬敬朝著昌小姐又作了一揖,道:「自從與賢妹別後,愚兄廢寢忘食,離愁莫遣。每欲飛傍妝前,不期遭難流落,不能如願。後感賢妹勉勵之情,努力幸叨一第,即冒險以救尊公。只指望賢妹同回,佳期在即,不期賢妹又遭失散。愚兄歉恨無緣,死生無路,惟堅心不娶,以報賢妹之情。今不期與賢妹轉在此團圓,真意外之奇逢也!」
  昌小姐也不作兒女之態,竟說道:「賤妾蒙賢兄不棄,月下訂盟,實望進京以圖踐約。誰知隨親遠謫,失散途中,又蒙恩父母撫育,遂漸遠漸疏,又不期常鎮求婚,父親不知就裡,誤許聯姻。遂致小妹絕食而死,得恩人設策,婢作夫人,方使妾死裡回生。又得賜歸,居於此地。自分終身守義而已,昨又稱端榜眼之求,正費推辭,再不想端榜眼就是賢兄。真天作之合,人力所不及也!」
  二人將前後事說明,又喜不勝,合歡飲罷,端榜眼笑道:「昔日兒童,今俱長大。今不可再作從前之拒也。」說罷,二人相視而笑。端榜眼走近身旁,遂與昌小姐解帶寬襦,擁入銷金帳中,共結同心,而赴襄王之夢。真是: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
  端榜眼與昌小姐新婚快樂,且按下不題。
  卻說鳳儀在揚州任上,忽一日,門上衙役進來稟道:「外面有老爺的表弟唐希堯要見。」鳳儀聽見大喜,忙叫請進。迎入後衙,見了王夫人,各訴了一番離別之苦。鳳儀即道:「表姪被難,過繼端家,今中了榜眼,選入翰林。我夫婦得他之力救回。當初令郎幼時,與我小女有約,訂盟終身。不期小女前在途中失散,表姪大失所望,又打聽得你不知去向,前日同我出京,已在臨清住了許久,在祖塋上拜掃一番。又同我來此到任,他如今回華亭縣省親去了。省親之後,即來訪你了。」
  唐希堯忽聽見有了兒子,已是千歡萬喜,又聽見得中榜眼,如此榮耀,真是快樂無窮。王夫人即刻著人請了趙氏進衙來同住,說知前事。趙氏大喜。過了些時,正要到華亭縣去認子,不期端榜眼已差人來下書,報知小姐之事。門上人傳進,鳳儀拆開看罷,不勝驚喜道:「原來我女孩兒有人收留,今表姪訪著,已結婚成親了。」
  王夫人聽見大喜道:「女兒、姪兒既相會成婚,乃大喜之事。我們至親,何不大家同去認明,也是人生快事。況聞華亭也離此不遠。」鳳儀、唐希堯、趙氏俱說道:「有理,有理。」鳳儀遂吩咐衙役道:「本院有事公出。」遂同王夫人並唐希堯夫婦下船。
  不一日,到了華亭縣。鳳儀著人報知端昌,端昌告知父親道:「鳳老伯即昌小姐之親父也。」端昌忙先到船迎接。到了船上,即走入艙中來見鳳儀。不期才跨入中艙,只見左邊立著一個須鬢皓然的老人家,右邊又立著一個銀絲綰髻的老媽媽,端昌晉見,吃了一驚。因暗想道:「我看此二人頭鬢雖白,面龐恰似我唐家的父母一般,他為何在此?」一時倉促,不敢輕易上前相認。
  唐希堯、趙氏又見他烏紗圓領,氣象軒昂,也不敢輕易廝叫。鳳儀、王夫人早從後艙走出來,說道:「姪兒,這是你的父母,為何不來拜見?」端昌聽見果是他的父母,方搶上前,左手扯著父親唐希堯,右手牽著母親趙氏,跪下大哭道:「不肖孩兒自從被難,數年不能侍養,終朝思念父親、母親。今幸得第,指望少報寸恩,又不期父母潛身遠害,無處訪求。在萬死飲泣之際,不期得遇表妹。因幼時在家有約,今又蒙恩父母再三勸勉,遂從權成婚。今願二大人恕孩兒不告之罪。」
  唐希堯、趙氏抱著端昌大哭道:「當日孩兒進場,不見回來,我二人思你、想你,肝腸寸斷,甚是痛心!只說今生不復見面,誰知見了你鳳老伯,方知我兒高中,又知你與表妹成親,快心不過,故特來看你。且喜你有志成名,不負我二人之望。」說罷 ,遂攙了端榜眼起來。端居也來了,大家相見。端昌即告知緣故。端居方知二人是孩兒的親父母,今日重逢,也覺大喜。遂迎請到家。
  這日恰是滿月,昌全、杜氏俱在內室,忽聽見有人先來報道:「小老爺去迎接鳳老爺,在船中忽認著了生身父母,如今同來了。」昌全又驚又喜,忙出來迎接,先拱請了鳳儀入去,再接第二個端昌新認之父,走到面前,卻是一個老者,依稀認得像是臨清托孤的唐希堯。卻倉卒不敢廝叫,不期那老者看見昌全,早驚驚疑疑問道:「老先生莫非是數年前,在臨清見過的昌先生嗎?」昌全方大喜道:「老丈既認得昌全,則老丈果是我好友唐希堯了!」
  二人認明,大驚大喜。遂同入廳來各各相見過。昌全因說道:「我小弟幸獲一女,得贅榜眼為婿,自謂邀榮矣。不期小女原係鳳老親翁之令愛,今不期小婿又係唐老親翁之令郎,如今看來,小弟之榮,實借光於老親翁多矣。」
  唐希堯聽了,哈哈大笑道:「昌親翁道 :『借光於小弟。』不知小弟實借光於昌親翁。昌親翁,你道小弟這榜眼之子是誰?即昌親翁昔年過繼與小弟之兒也!」
  昌全聽了,驚喜非常,道:「原來小婿不是小婿,轉是我親兒昌谷,大奇,大奇!」端居聽見他二人說出始末緣由,亦大驚說道:「這樣看來,小兒端昌不是小兒,轉是我昔年之婿,大奇,大奇!」
  正說未完,只見端昌出來說道:「孩兒岳父轉是父親,父親轉是岳父,固已奇矣。誰知端家的媳婦,轉是昌家原定的媳婦;昌家的繼女兒,轉是端家的親女兒,不更奇乎?」
  眾人皆驚問道:「這是為何?」端昌道:「方才昌母親說起孩兒幼年看會,因作對定端媳婦時,曾有一對玉雙魚,將一個與媳婦為聘,就將一個掛在孩兒身邊,以為比目之兆。後因遭難,將孩兒過繼在唐父母處,還留下這個玉魚以為記念。方才昌母親與端母親說起往事,因取出這個玉魚來,問端母親那個可在?端母親說是掛在女兒身邊,並女兒失去,不勝感歎。不期媳婦身邊也掛著一個玉魚,說是自小兒就有的。因愛其美,故至今不捨得放下。因取下來一比,兩魚合攏一處,中間樞鈕聯合,分毫不差。方知鳳老伯收養之女,即是端父母所失之女。既是端父母之女,豈不原是孩兒幼年所定之媳婦?顛顛倒倒,豈不更奇?」
  眾人聽了,俱稱奇道快不已。忙叫取出玉魚來看,果然兩個湊成一個,是件寶物。大家歡喜無已,因說道:「一向糊塗,今既分明,則名分俱要改正。」仍上疏改名昌谷,以昌全、杜氏為生身父母,認唐希堯、趙氏為恩養父母,拜端居、李氏為岳父母。彩文小姐以端居、李氏為生身父母,認鳳儀、王夫人為恩養父母,事昌全、杜氏為公婆。從新安排筵席,大吹大擂,拜見一番,方正了名分。正是:
  昔日分離悲不了,今朝相見喜非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自此以後,昌榜眼不忍唐希堯、趙氏遠去,端小姐不忍鳳儀、王夫人分開。鳳儀、唐希堯、王夫人、趙氏也捨不得分離。因商量共置了一所大房,三姓同居。鳳儀因離任日久,不便久住,只得單身赴任,到揚州做了三年鹽院。復過命,就告了致仕,不回臨清,竟來華亭一起同居。
  昌榜眼也起身進京,昌全吩咐道:「我當日若無恩人周重文,怎有今日之榮?父子怎能相見?你今進京,以德報德,方見孝道。」昌谷領命。端小姐也說道:「當年常勇求媳,虧春輝代替。若無春輝,我已骨化形銷。怎今日與你享夫婦、室家之樂?你此去若有可報處,可為我報之。」昌谷應諾,進京復命。官居舊職。
  過了些時,在當事面前吹噓,將周重文加了掛印總兵。又見常勇削職,又托人將常奇入學,以報春輝。後來周、常聞知,方曉得這些報德之處,俱是親戚,往來不絕。昌谷遂著人接了小姐進京。後來昌谷直做到大學士,見父母年老,方才告致仕來家。昌全直活到九十,鳳儀、端居、唐希堯俱各有壽,相次而沒。李氏、趙氏、杜氏俱無病而卒。昌谷生有四子,二子登甲,二子入泮。竟分接了三姓香火。以後夫妻相好愈篤,也活到八十而終。至今相傳為《飛花詠》《玉雙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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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10-01-04 第十五回     遭遷御史苦思君遠塞得生還 改姓貴人不忘舊中堂抵死認


 
  詞曰:
  忠臣只望,朝廷正鋤奸,誰惜身和命,漫道遠疏離,生還原有時。相逢換頭面,何處尋針線。說出舊根苗,方知是久要。
                     右調《菩薩蠻》
  話說端居自離了宜城縣,一路由長江而還。風恬浪靜,不日到家,重置房屋,拜祖修墳,然後答拜親友。見了朱天爵,方曉得昌全回家,也做了官。心中又驚又喜,即忙來拜。昌全兩人相見,已是發鬢蕭蕭,彼此慰問,不勝歡忭。昌全遂述一番間別之苦,又說一番繼去兒子之事。今蒙聖恩賜歸,苟全性命。端居道:「別後想念仁兄,只道今生已矣,不期我兩人端然無恙,依舊重逢。真人生之僥倖!」又告訴一番失去女兒之事,幸喜小弟過繼得一螟蛉之子,盡可娛老。昌全道:「令公郎何不同來?」端居道:「小兒幸叨一第,今又公車矣。」
  昌全聽了大喜道:「原來令公郎高發,皆是仁兄積德所致。小弟不勝欣羨。」端居因問道:「老仁兄既然繼去公郎,無消無息,近來膝前將何慰?」昌全見問,蹙著眉頭道:「小弟雖福薄,有子而無子。幸喜天還憐見,在窮途中繼得一女。然女雖不如男,若論才情,卻勝於男子。故借此少解寂寞。」端居也喜道:「不意仁兄有女如玉,真可賀也。」昌全歎息道:「小弟有子得女,仁兄有女得男。顛顛倒倒,真令人莫測。」遂說道:「小兒當年看會時,蒙朱天爵贊襄,得蒙老仁兄俯允絲蘿。豈知我兩老人尚存,兩小兒女轉做了鏡花水月,無影無蹤。真可歎也!」二人說到傷心之處,大家灑淚唏噓。二人又談了半晌,方才別過。正是:
  真真糊塗假惺惺,眼看差池耳怎聽。
  親女親男都不識,反從人說是螟蛉。
  昌全、端居雖是姻親無望,卻是患難好友,便日日你來看我,我去看你,甚是相憐相愛。端居因回家平安,即備細寫了一書,著人進京報知兒子。過了場期,端居便在祖宗面前禱告,願兒子早得成名。過不得數日,早有報到。報端昌已中了第六名進士。
  端居、李氏大喜,打發報人去了。一時間親戚填門,俱送禮來賀。端居終日款賓待客,大吹大擂的飲酒。一連半月,客尚未曾請完。忽又報來,報端昌中了榜眼,先前還是一個進士,雖然稱喜,也還不奇。不期今日忽又報了榜眼,又是一番熱鬧。個個稱奇,人人說好。不一時,連府、縣官俱親自到門賀喜。華亭縣官著人豎旗桿,上匾額,人人爭看,十分熱鬧不題。
  卻說端昌自從聞父親告病回鄉之後,便心神不定,疑疑惑惑。又不便輕離,只得硬著心腸等信。又過了些時,忽家人持書拜見。端昌連忙拆書看了,方知為柳家姻事不便應承,父親辭歸,這些緣故。端昌方才放心。因想道:「上本之後,將及三月。為何尚不見鳳老伯的家眷回來?不知是何緣故?」便終日差人在外打聽不題。
  卻說鳳儀自從路上失了女兒,因同著王夫人悲悲啼啼,到了驛中安身。王夫人想一回女兒,念一回家鄉。自解自歎,真是受盡了風霜,耐盡了寒暑。鳳儀與王夫人無可奈何,只得安心忍耐。此時朝中這些正直忠良,俱已黜退。即有與風儀相好的,亦只好自己保守身家,那個還肯出頭去捋虎鬚,作逆鱗之事?自也不望生還。曹、石二權奸知他不能生還,也不追求了。故此鳳儀在這個所在,倒無榮無辱。只在鎮守之處,支些錢糧度日。又且他是個御史出身,人還敬他。故此緣邊這些武官,俱曉諭兵丁,不許在驛地遠近騷擾驚動他。到了時節,還送些禮物資助他。故鳳儀在驛中倒也相安。
  不知不覺,已住了六七年。他夫妻二人又無子女親戚在朝,也就得一日過一日,還鄉之念也不敢指望了。不期一日,鳳儀在驛中坐得無聊,同了一個家人到山前去眺望。眺望了半晌,忽向著東北上說道:「此去就是帝京了,我感蒙聖恩,不賜我死,尚得餘生。今我在此漠外,怎奈天高聽高,無由傳入九重。我今只好神馳帝闕,以盡臣職罷了。」遂望著東北上,雙膝跪下,再三拜呼:「萬歲!」
  家人看見老爺如此,甚是笑他。鳳儀拜完,家人攙了他起來,又周圍看了一遭。鳳儀指著東南上對家人說道:「此去白雲盡頭,是我故鄉。我今有翅亦不能回矣!」說罷,低頭沉想。正在出神之際,忽抬頭看見遠遠的一陣,有十數個京樣的大漢,飛馬直奔將來。奔到山下,看見有人,就高叫道:「兀那山上的老兒,可曉得榆林驛鳳老爺住在那裡?」
  鳳儀突然見問,不敢回他。家人嚇得心慌,悄悄的說道:「老爺不好了!莫非京中有變,又差校尉來嗎?這都是老爺方才拜出來的,這事怎麼好?」鳳儀想道:「既是朝廷拿人,他怎肯口口聲聲叫我老爺?畢竟還有別的緣故。」只得硬著膽問道:「你們要問他何用?」這幾個大漢道:「俺們是京中差來,報鳳老爺榮升,並接鳳老爺去上任的。」
  家人聽見,歡喜得只是打跌道:「原來老爺這一拜,就是個官了。」遂大叫道:「你們要尋鳳老爺,這不是嗎!」眾漢子道:「果真是鳳老爺嗎?」家人道:「怎麼不真?難道我哄你不成。」眾大漢聽見是真,一齊下馬走上山頭,齊齊的跪拜道:「老爺恭喜,官還原職。快些接旨。」鳳儀不敢怠慢,遂同了眾人一齊回到驛中,此時家人先已報知王夫人了。鳳儀忙排香案謝恩,方拆開詔書。只見上寫著:
  新科榜眼翰林院編修臣端昌一本:為鋤惡薦賢事,奉聖旨覽奏。劾曹吉祥、石亨朋黨為奸,惡跡甚著。即著削職聽勘。曹、石既罪在不赦,則鳳儀之遠謫無辜。官還原職。該部知道
  鳳儀看罷,又驚又喜。喜的是依舊原官,身回故里。驚的是這姓端的新中榜眼,他又後生,並未識面,非親非戚,為何肯出死力救我?此恩此德,真沒世難忘。又想道:「他新進有膽,能繼我志。又能聳動君王,除奸去惡。一片忠肝義膽,又勝我十倍矣。朝中有此忠良,真社稷之福也。」遂細細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亦說道:「難得此人素無一面,不避生死,救我二人榮歸故里。日後到家,當刻木拜他,猶恐不盡。」於是夫妻歡然,收拾行囊。一時傳開,這些武將曉得鳳儀欽詔進京,依然御史。凡是素常有些冒功不法的,恐他進京去說長道短,遂一時俱來相送。各有厚贈。鳳儀見無盤費,也只得笑納了。遂同了王夫人一齊起身,望北京而來。正是:
  當時遠謫愁無奈,今日生還笑有聲。
  萬死不辭維大節,一朝得釋是重生。
  鳳儀不一日到了。離京不遠,那幾個差人早飛馬先入城中,報知各衙門、府、縣都知,忙一面差人料理他的衙門,就一面出城迎接。不多時,將鳳儀接到。鳳儀不敢先進衙門,因借公館宿了一夜。
  次日五更,即入朝謝恩朝見。朝見過,然後同了王夫人進衙。不一時,同官拜見,各各稱賀一番。鳳儀送客出門,才走入穿堂,早有門上人來稟,說新科榜眼端老爺來拜,說是老爺至親,有名帖在此。鳳儀見說是榜眼端昌,正要打帳去拜謝他,不期他倒先來了。又見說是至親,便連忙接過名帖一看,卻是愚表姪小婿端昌頓首百拜。
  鳳儀看了,不覺大驚起來,因暗想道:「我親族中並無此姓。就是年家也不見有。又稱是小婿,我又無女嫁他。」又想道:「我雖得了一個女兒,已經失散。當初又不曾許人,為何他寫小婿二字?」一時心上驚疑,轉不便接見。因對家人說道:「你出去拜上端爺,說我老爺感恩甚厚。只因初到,朝事未完,尚未走候。少刻即踵門矣。」家人連忙出來,走到端榜眼轎前,即將老爺之言說了一遍。
  端昌連忙走下轎來,笑說道:「我是你老爺的至親,如何見外?」遂不由分說,竟一直走上堂來。家人不敢攔阻,慌忙報知鳳儀。鳳儀只得連忙迎將出來,遠遠看見這端榜眼甚是少年,只好十八、九歲,卻生得面如白雪,唇若丹涂,又帶著烏紗,穿著大紅圓領,越發好看。笑嘻嘻走將上來,說道:「老伯可還認得愚姪、小婿嗎?」跟來的家人早已將紅氈鋪下,端榜眼連忙移椅子放在中間,要請鳳儀去坐。
  鳳儀見他如此稱呼,又見他十分親厚,又見他殷殷要拜,一時竟摸不著頭腦。只得連忙扶住道:「學生遭斥邊庭,自分必死。感蒙大恩人鼎力回天,剪除凶類,不但救回老夫,抑且歸還原職。報君者忠,扶危者義,不意大恩人少年,而具此忠義,直比古人矣。今早朝見之後,正欲登堂一拜,不意大恩人轉逆禮先施,學生得罪多矣。」說罷連忙要同拜下去。
  端昌連忙攙住笑說道:「尊卑之禮,從來一定。怎麼亂得?還是老伯請台坐,容愚姪拜見為正。」鳳儀道:「且莫說恩私。只大恩人玉堂金馬,翰苑名流,亦無拜御史之理。」端榜眼道:「愚姪與老伯原係至親,名分所關,故請拜見。老伯為何就外人泛論?想是老伯一時間認不得愚姪了。請進去見見老伯母,老伯母自然認得。」
  一面說,一面就要走進內衙去見夫人。鳳儀越發驚慌,連忙扯住道:「大恩人且請坐下,請教明白,不妨再見。我學生被謫,昏聵有年。前事俱漠然矣。但細細想來,凡有瓜葛之牽,實未見有貴姓。雖有一小女,當年實未字人,不知大恩人是何枝派,又與小女何處言盟?乞細細見教明白,庶免學生疑疑惑惑。」
  端榜眼見問,方笑嘻嘻說道:「老伯疑惑的原不差。愚姪本不姓端。姓端者,乃難後從恩父收留之姓也。前邊家父,實係姓唐,就是令愛小姐之婚,亦係在唐家時,與老伯母面訂。非端家事也。求老伯詢之老伯母,方知愚姪小婿非謊言也。」
  鳳儀聽見,半日糊塗帳,今聽見說出姓唐。方驚問道:「大恩人莫非是我表弟唐希堯一家嗎?」端榜眼連忙應道:「唐希堯就是家君。」鳳儀見說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便又驚又喜,連忙道:「這等說起來,你實實是我表姪了。」端榜眼道:「若不實是,怎敢妄認?」就要拜見。鳳儀道:「慢些,見過你伯母未遲。」
  二人歡歡喜喜,鳳儀扯著端昌的手兒,同入後堂,大叫道:「夫人那裡?快來相見。」王夫人忙走出來,鳳儀即用手指著端榜眼說道:「夫人你可認得他嗎?他就是我的姪兒,他就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他就是上疏救我的恩人。」
  夫人聽說,大喜不勝。連忙上前細認道:「正是,正是,若不說明,也認不得了。」端榜眼就請鳳儀、王夫人上坐,拜了四拜。王夫人道:「不意別了幾年,賢姪如此長成。今又作皇家翰苑,叔叔、嬸嬸真好福分也。只不知賢姪為何又改了姓?」端榜眼遂將別後被人謀害,更名出姓始末根由,又說了一遍。又將進京會試,尋訪父母不見,今又著人四處訪問,尚未回音,也說了一遍。說罷,三人各自流淚。
  端榜眼拭淚,又問道:「賢表妹近來想已長成了?敢請來一見。」王夫人聽見端榜眼要請表妹相見,不覺淒然變色。道:「我那賢姪,你還想要問表妹,我勸你不如不問吧!」端昌聽了大驚道:「伯母此話說得大奇,姪兒怎麼不問?當時和《詠飛花》之詩,已蒙老伯鑒賞。後來聯《詠飛花》之詩,又蒙老伯母鐘愛,配為夫婦之言,又公出之老伯母。《長相思》之詞,又私與表妹訂盟。況小姪為有此盟,就在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之際,也未敢少忘。就在登科得意柯斧奔走之時,也不敢負心。怎盼到如今,老伯與老伯母又塞外歸來,小姪又僥倖通籍,為何表妹轉不許問及?大奇,大奇!」
  王夫人見他說得傷心,不覺放聲大哭起來,一把扯著端昌,道:「我那有情有義的姪兒呀!你表妹我既已許你,怎麼不許你問?但可惜你問遲了,如今問也沒用了。」端昌吃驚道:「為何沒用?伯母快說與姪兒知道。」王夫人因又痛哭道:「我那孝順的女兒呀!我那命苦的女兒呀!只指望與你同去同歸,誰知半路裡丟得我好苦也!」鳳儀在旁也自流淚嗚咽。
  端榜眼看了,忙忙驚問道:「二大人如此傷心,莫非我表妹有甚不測嗎?」王夫人只是哭,那裡說得出。還是鳳儀說道:「因我連貶,帶他赴驛,同至中途,不期天雄關兵變,一時兵民紛擾,將女兒衝散,又不知是蹂躪死了,又不知是流落他方。叫我老夫妻哭哭啼啼,思思想想,至今魂夢不寧。」
  說罷,王夫人愈加痛哭。端榜眼聽了,嚇得面如土色,四肢癱軟。禁不住撲籟籟淚珠亂滾,道:「小姐呀!小姐呀!何我與你薄命無緣若此耶!猶記聯吟續句,月下言盟,誓同生死。到今竟成虛話耶!豈不將我數年眷懷寤寐,悉付東流耶?」說罷哀哀大哭,哽咽不能出聲。
  鳳儀、王夫人見他如此,著實憐他。只得拭淚,住了自哭,轉勸他道:「小女福薄,不能承受賢姪鳳冠。今賢姪青年,自有福人相配。請自開懷。」端榜眼道:「姪兒只為小姐,流離抱病,幾不願生。今不死者,實欲希圖完此一段姻緣。不想今成永別。當日姪兒與小姐定盟,原說男義女節,今無論小姐存亡,我只堅心不娶而已!」
  鳳儀只得寬慰道:「賢姪既能逢難不死,焉知我小女不在天涯?小女既與賢姪有這番願娶願嫁之私,則一念真誠,上蒼決不有負!況天下事奇奇怪怪者不少,或尚有相逢,也未可料。況賢姪雖居翰苑,實在可待之年。今我已歸,就好尋訪了。」端榜眼到了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收淚,即欲辭去。王夫人留住道:「你我三人在京中,殊覺寂寞。姪兒可移來同住,大家也可商量找尋。」端榜眼也不忍分別,只得叫家人將寓中的行李搬來,住下不題。
  卻說端居、昌全二人在家,以為生死重逢,又念昔日一段兒女之情,故此越發比當年更加親熱。連朱天爵竟做了二人的幫閒,便終日去登山問水,看月尋花。或是你請,或是我邀,三人甚是得意。
  一日,同在舟中,朱天爵因說道:「當初我指望你二人結成親家往來,不期今日彼此失散,化為子虛。我今更有一言,只不知二位可肯聽嗎?」昌全、端居同聲說道:「你我老友,仁兄有言,敢不恭聽。」朱天爵道:「近來聞知你二位皆有子女。端兄令郎,雖然高發,尚未受室。昌兄令愛,雖已長成,亦未曾許人。何不也象當年你二人重結親家,使親情不絕?當初昌男端女,如今昌女端男,陰變為陽,陽變為陰。反覆配合,豈不又是一段奇緣?不知你二人心下如何?」
  二人聽了,細細尋思,俱各欣然道:「朱兄妙論,愈出愈奇。可謂善於撮合矣。」朱天爵問道:「令郎先生不知幾時方得榮歸?」端居道:「前日,小兒書中已說,不久告假省親,大約不遠。」朱天爵又接一句道:「今日說過,等令郎榮歸,小弟准吃喜酒矣。」三人大笑。正是:
  舊親欲改做新親,誰道新親是舊人。
  天意錯綜人不識,一番春認兩番春。
  卻說曹、石二人,自從被端榜眼上疏革職,也就有言官你一本、我一疏,不消幾日,奉旨處死。又查他二人往日這些阿附黨羽,削的削,處的處,早將常勇削職問罪。當事的因念鳳儀忠義可用,將他點了淮揚鹽院,以報他數年之苦。不日命下,鳳儀謝恩辭朝,領了文憑,同王夫人起身。
  端榜眼見鳳儀差了外任,不日起身。自己思想在京無聊,因想道:「我何不同去省親過?再來也好。」也就上了一疏,告假省親。疏上也就准了。端榜眼見准了,遂歡歡喜喜同鳳儀、王夫人一齊出京。只因這一來,有分教:
  踏破鐵鞋,終成眷屬。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曉。




第十四回     老知縣性傲一朝歸 小榜眼才高三及第


 
  詞曰:
  心似桂,性如姜,到老未移常。
  一官落落不貪贓,歸去又何妨。
  才水湧,學山長,下筆自成章。
  萬言立就獻明光,安得不名揚。
              右調《喜遷鶯令》
  卻說端居別了王成美,回到私衙,遂將柳刑尊托王生員為媒,欲要孩兒為婿,我已推辭,只說等你成名之後,方可議及之話,細細說了一遍。端昌聽了心下暗吃一驚,因想道:「我與鳳小姐已有生死之約,只望功名成就,即覓行蹤,以完樂昌破鏡。怎許他成名之後議親?」因連忙說道:「父親何不竟說孩兒已有鳳婚,絕其妄念?」端居道:「柳刑尊愛汝聯姻,乃一團美意。況於我又有統屬之尊,豈可便遽拂其意?推說成名之後再議,已是不辭之辭。彼若會意丟開,豈不兩無形跡?倘若成名之後再來說起,那時直說已聘,便不嫌唐突了。」端昌聽了,怏怏不快。遂題詩一首以明己志。其詩曰:
  拆散名花恨不勝,忍牽野蔓與閒藤。
  分悲月夜和誰說,獨傍春風祛自憎。
  信杳音沈徒有淚,魂來夢去總無憑。
  非關意馬牢拴定,久矣心窩係赤繩。
  不一日宗師錄科,端昌早有了科舉。又過些時,場期已促,端居遂叫李氏與孩兒收拾行囊,差人服事,前去赴試。端昌遂辭別父母,到了湖廣省城住下。不幾日,已是初八頭場。端昌隨眾入去,候得題目下來,真是才高不讓,早已風雨驟至般落稿,兔起鶻落樣謄真。他人尚攢眉執筆,端昌早交卷出場。甚是得意。二場、三場也是如此。場完即同家人回到宜城。
  端居叫他寫出場中文字看了,果是篇篇氣滿神足,歡喜不勝。端昌只在衙中靜聽消息。過不得數日,早鬧哄哄報到宜城縣來,見端知縣道:「老爺恭喜,大相公已高中了!」端居見報,忙討報條來看。看見兒子已中了第二名經魁,不勝大喜,遂賞了報人,命端昌仍帶了家人,到省拜謁主考房師。俱見他年才十七八歲,又生得美如冠玉,又中得高,拜見時相待甚優。端昌又會了同年,在省忙了數日,方才回來。
  卻說柳星自從王成美議親之後,便安心等場後消息。到了八月初,忽報他入簾閱卷,他便歡喜欲中端昌,成婚更易。不期到場分房,他卻分在外簾,大失所望。今見端昌中了第二名舉人,心中大喜,遂著人請了王成美來,說道:「端新貴已躍龍門。賢契前言,正此時矣。」
  王成美便不敢怠慢,遂備了一副盛禮,來見端縣尊作賀。端居再三謙謝,只得收了。王成美說道:「生員今日之來,一為拜賀,一為令公子親事。向日曾蒙老父母大人金允。今令公郎先生既已成名,生員今日踐約,願為柯斧。」端居聽了愕然道:「柳刑尊之命,豈敢不遵?奈小兒緣慳,前已有聘矣。辜負刑尊美意,乞賢契為我一辭。」
  王成美聽了大驚,因問道:「今春柳老師,深知令公子未歸玉鏡,私相愛慕,故托生員以結兩姓之好。復蒙老父母大人定約,成名方議。今老父母忽言有聘,毋乃戲耶?」端居道:「婚姻大事,刑尊上台,一時不便直言,故借場後成名緩復之,何言戲也?」王成美又說道:「且請問令公郎之姻,還是在柳公之先,還是在柳公之後?又不知所定者何姓?作合者何人?乞老父母大人細言,以便生員轉達。」端知縣道:「小兒自幼已蒙鳳御史不棄,將令愛許配與他。已請媒作合久矣。只因本縣待罪於此,鳳公又遠謫邊庭,故尚未受室。」王成美聽見端知縣說得鑿鑿有據,只得別過去回覆柳星,且按下不題。
  卻說端昌自中了舉人,心中甚是快活,恨不能即刻起身進京,以便尋問消息。不期終日被這些同年往還,竟無一刻之閒,只得對父母說道:「孩兒幸叨一第,少不得要進京會試。孩兒在家應接甚煩,莫若早進京去,潛居寺院,清清閒閒,也可溫習書史,以圖上進。若臨期才去,倉卒奔走,非所宜也。」
  端居、李氏見他說得有理,只得料理停當,打發家人端敬、端勤,路上服侍。端昌遂拜辭父母,帶領家人起身。一路由長江進發,端昌心中想道:「我如今進京,少不得路過臨清,便好訪問唐家父母。但間別數年,不知二人如何光景?只怕見面時還記不起我舊時的模樣哩!待我細細說明,定有一番驚喜。」想到此處,便恨不得一時飛到。遂吩咐船上道:「我有急事,要早到臨清。可與我努力兼程。」船家見公子吩咐,不敢遲延。
  不一日到了山東碼頭,家人早僱下轎馬,望北京而來。又行了數日,端公子問道:「前去臨清還有多遠?」端敬道:「前去只有一日路了。」到了次日,端公子在轎中,眼巴巴恨不得立刻就到。遂不坐轎,倒騎了端敬的馬,雖比不得轎中安穩,卻喜馬上還可眺望,將心事散散。怎奈愈行愈遠,直到日落銜山,方才到了臨清。因不便去尋問,只得歇在店中。端昌一夜無眠。
  到了次早,也等不得吃飯,就叫端勤在店看守行李,自己即帶了端敬,出門一路找來。怎奈臨清地廣人稠,街道冗雜。端昌雖離此地也只數年,且他在臨清時年又小,又不甚出門,那裡還記得當時的門面路逕?遂疑疑惑惑,只管走來走去。端敬因問道:「相公走來走去,不知尋誰?」端昌道:「我有一個至親在此,急要見他一面。」端敬道:「相公既要尋親,豈無姓名住處?」端昌道:「我小時曾在此住過,論起來門巷也還該記得,不料東不是、西不是,竟忘記了。」端敬道:「相公既不認得住處,只要記了姓名,就好尋了。」端昌道:「我這親姓唐。」端敬道:「這就好問了。」便逢人就問,也有人說在前邊的,也有人指說在後邊的。二人及至尋到,卻又別是一個唐。
  端昌急得沒法,只見街旁一個老人家,向著日色在那裡打草鞋。因近前問道:「請問老丈,這邊有一位姓唐的,住在那裡?」那老兒只是低著頭做他的草鞋,全不答應。端敬道:「想是這老兒有些耳聾。相公可問高些。」端昌沒法,只得又走上一步,將手輕輕的撲著他的背,道:「我是過路的,要尋問一個唐家,你可認得嗎?」
  那老兒忽見有人問他,方停了手中的草鞋,抬頭一看,見是一位相公,連忙立起身來道:「不敢不敢,姓湯的就在前面,是我的親戚。」端昌見他果然是個聾子,只得又問道:「我問的是唐不是湯。」那老兒笑嘻嘻的指著道:「這邊轉彎去第三家就是郎家了。」端昌也忍不住笑起來,大聲說道:「我問的是唐不是郎!」
  那老兒方才明白,因笑嘻嘻的說道:「原來是唐。但我這所在,姓唐的頗多。不知還是問那一唐?」端昌道:「我問的是行醫的唐希堯!」那老兒聽見,連忙問道:「小相公,你問這唐希堯怎麼?」端昌道:「他是我的至親,數年不會,故此要問他。」那老兒道:「這唐希堯不在了。」
  端昌聽說不在,吃了一嚇,因驚問道:「他為何不在?莫非死了嗎?」那老兒道:「阿彌陀佛,怎麼就咒起人來!不當人子。相公若問別人,也不曉得。我老兒與這唐希堯自幼相知,只可憐他無子,剛剛繼得一個兒子,又被人算計死了。」端昌忙問道:「你可曉得為甚麼被人算計死了?」老兒道:「只因他有個姪兒,叫做唐涂,要謀占叔子的產業。見叔子過繼的這個兒子甚是聰明,府、縣俱考了案首,犯了姪兒之忌。守到進場這日,天還未明,唐涂父子行兇,竟抬出城外打死了。唐希堯家中竟不曉得。可憐他夫妻兩口,日夜想念,七八想死、哭死。」
  端昌道:「唐涂謀死事情,他如何肯對你說?」那老兒道:「他如何肯對人說?只因後來騙了唐家的銀子,兩個兒子分不勻,吵鬧說出來。是我居間調停,故此曉得。」端昌又問道:「這都罷了。但不知如今唐希堯怎樣了?」那老兒道:「後來被姪兒串通光棍,將人命賴他,把一個好好的家私弄得精光,無處存身,近聞得他往下路依傍親戚去了。」
  端昌又問道:「可知他如今在甚麼地方?」那老兒道:「他要避這姪兒,是悄悄去的。如何肯說出地方?」端昌又問道:「他這姪兒如今怎麼了?」那老兒道:「惡人自有天報,他竟全家害瘟病死了。」端昌又問道:「你這邊原有一位鳳御史老爺,如今可在家嗎?」那老兒說道:「這鳳老爺數年前被仇家陷害,已降了邊外驛丞,同了家眷去了。」端昌又問道:「他家還有人嗎?」那老兒道:「自從鳳老爺去後,家人無主,各自四散,房產俱被人占去了。」
  端昌聽見兩家俱是如此,真正是哭不得、笑不得,只得歎了數聲。因見這老兒說了半日的話,遂叫家人取了五錢銀子賞他。那老兒接了銀子,滿心歡喜,因作下半個揖去道:「多謝相公賞賜。下次若要問親戚,只來問我。」端昌空訪了一場,無可奈何,惟暗暗啼噓。只得回到店中,又過了一夜。這一夜在店中,正是:
  重來指望說從前,不道重來是枉然。
  想想思思心欲碎,那能魂夢得安然。
  次日,端昌只得起身。不日到了長安,叫人尋了寓所,安頓行李。心上雖繫念希堯,悶悶不悅,卻因場期在邇,只得藏修守候不題。
  卻說這王成美受了端知縣這些說話,連忙來見柳刑尊,細細述知。柳星見說,大怒道:「端知縣甚是無禮!我一個刑廳,與你知縣聯姻,也不為辱你。我一個進士的千金小姐,與你這老貢生的兒子成親,孰輕孰重?怎一毫世務也不知?我所愛者,止不過犁牛之子耳。他說鳳儀有約,況這鳳儀忤觸朝廷,流貶關外數年,這段姻事從何結起?既是鳳儀有約,當日初議時何不明言?今日又朦朧推托?此不過見兒子新中,不屑與我聯姻,故此推三阻四,奚落於我。你今尚在我屬下,怎這等可惡?也罷,今日再煩賢契去對他說,無論鳳家親事有無,即使果有這鳳儀之女,已在關外多年,存亡未卜。近來也不知嫁與那個驛丞的公子了,即使此女尚在,塞外風霜,花容憔悴,也不堪作玉堂金馬之配了。」
  王成美無法,只得又來見端知縣,細細述了一遍,道:「這段姻親,實是門當戶對。況柳老師令愛貌美而賢,足堪為公子之配。」端知縣道:「小兒臨去時,曾說鳳家姻事,一絲已定,生死不移。決不以富貴易念。此乃小兒敦義之處,本縣亦不能強。何柳刑尊不察,強使退婚、就婚?風化所關,非所宜出。即使可強,亦要男貪女愛。若逼迫而成,恐亦非父母之教也。」王成美只得說道:「老父母大人與令公郎所見,自是不差。但生員想來,仕途窄狹,誠恐好事不成。柳老師惱羞變怒,未免於老父母大人有礙。」端居大笑道:「居官賢否,自有公論。賢契倒不消為我慮得。」
  王成美見端知縣迂腐固執,只得回來細細告知柳星。柳星勃然大怒道:「我將好意待他,他反無禮待我!他一個貢生,多大腳力?虧得上台抬舉他,故此一向安然。」因說道:「賢契且回,我自有處。少不得他有求我之處。只怕他自來求親,也不可知。這也且慢說。」王成美見兩邊參差,甚覺無趣。只得告辭。柳星便暗暗尋思,要捉弄端知縣一番,使他知悔。
  過不得月餘,恰好按院到省,眾刑官進見,即當面發下許多已結、未結、積年的疑難文書與各刑官,叫他一一審明回報。眾刑官俱吃了一驚,皆面面相覷,不敢則聲。早有柳刑官上前跪稟道:「宜城縣知縣端居,素稱折獄。容刑官帶回,使他審定回報,無不合宜矣。」
  按院聽了,即發與柳星帶回。柳星歸到衙中,只將容易留下自己審錄,揀那些疑惑難審之事,俱著仰宜城縣知縣審明,詳院定奪。端居只得逐件細審,及送到柳刑廳處,柳星又駁下來。審不得三五件,尚未結局。柳星又發下數十件來,不幾日案積如山。端居只得慢慢審去。怎當得柳星動不動說是按台事情,不可遲延,火速著人來催。弄得個端居日不安、夜不寧,審了月餘,漸漸有些頭緒。
  不期柳星又發下許多來,端居想道:「按台審錄,原是刑尊之事,與知縣何涉?如此發來,不過刑尊為姻事不諧,故借此來奈何我。我若再不知機,只消他撿出一些不到之處,在按君面前撥弄是非,豈不將我名聲壞了?況我孩兒,鳳家這頭親事是他心中所慕,經過幾番垂死,而猶念念不忘,堅守其義。我為父的,豈可一旦畏勢變常,使他終身抱恨,豈非我為父的陷之於不義了?我在此為官,雖略略有些名望,怎當得理刑與我為難?他是上台耳目,若墮其術中,非削即貶,豈不出丑?且我年已望六,何苦戀此浮名?況我孩兒又能繼我之業,何不乘其未動之時,告病回去,優閒林下,以樂天年。」
  主意定了,遂吩咐掩門,連夜做成文書,到上司去告病。喜得上司一向知其清廉,遂准他回籍養病。病好再補原官。不一日文書下來,端居大喜,遂將一應事情,留與後官。柳星忽曉得端居告病,還打帳到按院處留他,怎奈各上司俱批准回籍。見事不能挽回,只得罷了。端居遂辭了各官,竟同夫人,帶了僕從,起身回去。宜城縣百姓俱焚香遠送。端居此時,真是無官一身輕,竟自自在在一路回來,不題。正是:
  涉世難逃是與非,為人只合要知機。
  一朝脫卻樊籠去,好似高天鴻鵠飛。
  卻說端昌在京住下,細細訪問,方知鳳儀降在榆林驛做驛丞。心中想道:「既然鳳老伯尚在,則小姐自然無恙。小姐無恙,定然為我堅守。我若再能僥倖,則見小姐之面,尚有可望。」遂將一切外念放下,自在下處揣摹。到了場期,依舊入場文戰。只因胸藏錦繡,筆帶風雲,早三場得意。到了揭曉之日,竟高高中了第六名會魁。
  到了殿試,對策詳明,言多剴切,龍顏大悅。又見他年少,遂賜端昌榜眼及第。端昌得中之後,十分榮耀,在京中遊街三日,即選入翰林院編修。就有在京多官,見他少年高中,凡有女兒之家,人人羨慕,俱著人來求親。端昌俱一力以有聘辭了。怎當得回了這家,又是那家來求。端昌見瑣碎得不耐煩,只得在齒錄中填了娶妻鳳氏,眾人看見,方才住了。
  此時,曹、石等終日驕功恣意,驅逐大臣,天子亦甚薄之。眾臣雖有章疏,不敢明言,虛應故事,俱留中不發。端昌因想道:「鳳儀當時降削,使我與小姐不得團圓。曹吉祥、石亨二人實罪之魁也。我何不參他一本,倘蒙聖上垂憐,一則為國,一則為私,放回鳳儀,則我那表妹隨父回京,相逢有日矣。若空空妄想,一毫無益。」即將二人惡跡,細細草成一疏上了。
  天子大喜道:「不意新進小臣,倒有如此膽量。不避權奸,深為可嘉。」遂將二奸即日削職,鳳儀欽賜還朝,官原舊職。聖旨下了,誰敢不遵!端昌見了,不勝大喜道:「不意聖上憐准除奸,又蒙賜歸岳父。這段姻親,皆出之聖恩矣!」遂望闕拜謝。
  方欲差端勤馳書告知父母,忽見湖廣報到,說端知縣告病致仕。端昌吃了一驚,道:「別來不久,父親雖然有年,尚還筋力未衰。為何忽然有病,以致解任?今既聞知,豈有不歸省之理。」遂要打點上疏歸家省親。又想道:「既然父親患病,為何不有家書?莫非其中尚有委曲?」又想道:「目今鳳老伯已是賜回,大約不久可到。他來我去,豈不又是一番錯誤?不如且候候家書,並見見老伯與伯母、小姐,說明婚姻,然後省親歸娶,豈不一舉而兩得?」端昌因在京中等候。只因這一守候,有分教:
  想望無限歡欣,見面俱成惆悵。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唐希堯遭姪害流落到他鄉 昌天佑賴友扶錦衣歸故里


 
  詞云:
  家門不幸,勾送家財歸異姓。三指奢遮,他鄉重立家。邊庭拚死,誰想錦衣歸故里。世事無難,只要蒼蒼著眼看。
                     右調《減字木蘭花》
  話說昌全虧了周重文的妙計,遂將春輝認為女兒,假裝小姐,嫁與常公子為妻。幸喜常公子酒色迷心,春輝感昌全夫妻並小姐之德,又以酒色相迎,常公子快活不過,那裡還來考什麼詩才。就是要詩,也只憑春輝獨做,又無限韻,又不出題,春輝只將小姐的詩抄出幾首付他,他便滿心歡喜,就拿與父親並先生去看,先聲壓人,誰敢不稱羨?這邊所行所為的事,春輝即暗暗通知昌全。
  昌全想道:「他如今雖是隨便應酬,倘日後有甚難題目,一時決撒,根究起來,豈不要出丑?倘曉得是掉綿包假充的,又要尋起人來,就不妙了。」隨即來見周重文,細細告知周重文,即悄悄上了一疏。不日果然命下,聖旨批著道:
  昌全在邊,屢有功績。本該留任,再建奇功,當有不次之擢。既總兵官指稱年邁,力請解任,念其前功,著昌全冠帶還鄉,欽賜照七品文官行事。
  不日報到,周重文、昌全謝過聖恩,昌全又拜謝周重文始終提拔之恩,因說道:「今日骸骨得歸,皆大恩人之賜也。」昌全回家說知,杜氏與小姐皆各大喜,遂打點收拾回南。常勇聞知,預先使兒子、媳婦歸家送別。昌小姐只得躲避,不與常公子看見。
  又過了些時,起程已擇定日子,昌全遂來拜別常勇。常勇也來拜別昌全,送了許多厚禮,又贈了三百多金。周重文亦有厚贈。昌全又使杜氏並女兒悄悄入內,拜別周重文的夫人,然後起身。小姐恐露人眼目,只得扮做青衣,遮遮掩掩的與春輝彼此說些心事,各慰後日相見有期。兩人不忍分手,各自墮淚。小姐同了父母一齊起身,常勇又差撥軍兵沿途護送進關。正是:
  記憶當年離別苦,誰知今日別離歡。
  玉關生入已堪羨,更喜明珠掌上還。
  昌全同了杜氏並小姐,與侍女秋素,又有侍從數人。這一番回來,不比前番之苦,真是天淵之隔。官雖不大,卻是奉旨還。既到了地方,也就要得人夫,囊中又盤費充足,遂興興頭頭,夜宿曉行,一路回南,且按下不題。
  卻說唐涂自從謀死了唐昌之後,日日央人將第二個兒子要唐希堯過繼。不期唐希堯只是堅執不從,唐涂懷恨,每每要算計害他,一時沒處下手。忽聽得鳳儀京中有此消息,他便放心大膽,要欺壓唐希堯。終礙著唐希堯是個叔子,又不好打他一頓,告他一狀,惟有保佑他早死就妙了。不期這唐希堯再不會死,唐涂漸漸等得不耐煩起來,終日納悶不快。
  一日,信步閒走,忽遇著他的好友單謀。單謀問道:「連日不見唐兄,滿面財喜,想是令郎已在令叔家了?」唐涂見問,連忙蹙著雙眉,跌跌腳道:「不要說起!小弟的心事,仁兄盡知。我已央人千說萬說,可恨那老不死只是不容。我今氣他不過,要拚命弄他一弄,又一時沒處下手。在家中坐不住,故出來消遣消遣。」單謀道:「原來令郎尚未繼去。這老兒,也忒不近人情。這份家私,不與親姪,卻留與何人?畢竟他有了心上人了,這老兒甚是不通,也難怪老兄生氣。」唐涂道:「我只因這事在心,一個人俱氣得昏了,今日見兄,可同去吃三杯。」遂扯單謀同進了一個小小酒店中,揀副座頭坐下。
  二人對飲了半日,唐涂道:「從來說:『當局者迷。』往常小弟為朋友,也還薄薄有些智謀。不期近來只是糊糊塗涂的起來,不知單兄可有好計策,教導,教導小弟嗎?」單謀只拿著酒杯,只顧吃酒,全不答應。竟象不曾聽見說的一般。又吃了半晌,忽然拍掌道:「有了,有了!你要老兒這份家私,你不發個狠心,只是小小的算他,也決算他不倒。我今有一計在此,你若肯依我行去,保管他這份家業穩穩的俱是仁兄與令郎受用。」
  唐涂聽了大喜,連忙請問。單謀道:「此計非可等閒,你可滿飲三杯,我方授計。」唐涂只得飲乾,單謀方始說道:「我家前年曾收得一個路人,因他落薄,又見他有些膂力,故留他在家幫我走差效力。不期他不肯學好,賺來的銀錢不是賭就是嫖,已染成一病,死在目前。仁兄既要弄你叔子,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不怕他不來尋你。你那時乘危,就好進身了。只是兄得手之後,不要忘我為你之情。」唐涂聽了此計,想一想果然妙絕,連忙說道:「小兒若得進身之後,願以百金為籌。」二人算計定了,又飲了半晌,約定明日行事,大家方別過。
  你道這單謀家中收留的是個甚麼人?原來就是宋脫天。只因當日一時高興,糾合眾人劫了端家女兒,欲藏在別處,等他大了成親。不期躲到半路,不見了端女,他就依舊回到縣中。宋脫天又無對證廝認,故依舊同了這起無賴混帳過日。忽一日同人賭錢,宋脫天色子順溜,連贏了許多。宋脫天使乖,便要歇手。那無賴急了,一把扭住。一個要賭,一個不肯賭,竟鬧起來。那人大罵道:「你現今頂著個死罪過日子,只消我到縣中出首,少不得死在我手裡。」
  宋脫天見罵著心事,恐怕張揚。遂連忙掇轉面孔說道:「你也忒小家子樣!怎輸急了就放這個嘴臉出來?也不象往日的弟兄了。況且你身邊又無半文,將甚麼押稍與我賭?」那人道:「好賭身貧無怨,我身上還有一件衣服作當,何如?」真是賭場中,一邊相罵,一邊說話,依然又賭。
  宋脫天雖然賭錢,心中甚是不悅。這日賭罷,因想道:「端家這事,終久不妙。況且他如今已做官了。倘日後再爭起來,或有些風吹草動,就不妙了。若是這女兒還在,就拿到官,也無非問個拐帶的罪名,也不致死。如今不見了人,到官豈不是條人命?與殺人何異?」又想道:「如今在此,終久要吃他們的挾制。不如逃去他方,別尋事業,有何不可?」又想道:「京中廣大,不如到那裡去安身再處。」遂收拾些盤纏,竟不與人曉得,悄悄逃出。逃至山東地方,路上忽遇見走差的單謀。兩個在路上問起,宋脫天說是投奔親戚不遇,進退無路。單謀見他精壯會走,故收留他傳遞差使。不期宋脫天舊心未改,有錢就去賭嫖,忽得一病將死。
  這日,單謀與唐涂定計。到了次日,叫人將宋脫天抬到唐希堯家,說道:「小弟聞先生有起死回生之術,今舍弟有病,特過府求先生醫治。若得痊好,自當厚謝。」唐希堯遂以望、聞觀氣色,後以浮、沉切脈理,一一看完。因說道:「令弟之病,血枯神散,氣盡脈微。此不治之症也。不消吃藥,可作速抬回要緊。」
  單謀假裝拭淚道:「我聞醫家有割股之心,濟眾施仁之妙。今舍弟尚然有氣,四肢皆動。先生何忍心至此!」遂再三求唐希堯下藥。唐希堯被纏不過,只得撮了一劑與他。單謀道:「家下離此甚遠,小弟望好心急,早一刻,也是好的。就求先生借一個藥罐煎與他吃吧。」唐希堯見他說得苦切,只得借了與他。不期單謀身邊,早藏下不按君臣的妙藥,摻和在內,一時煎好。將宋脫天連連灌下,不一時,只見宋脫天大叫一聲,肺腑迸裂而死。正是:
  脫天之死償前案,禍到希堯是後因。
  莫道眼前有遺漏,老天到底不饒人。
  單謀看見宋脫天死了,便大叫大嚷起來道:「好醫生呀,藥死人了!」便上前一把扭住唐希堯道:「我好端端的兄弟,與你何怨何仇,傷天害理的藥死他!」唐希堯道:「我原說你令弟病不可救,我不肯下藥。你再三求我,下了一服。況我下的俱是好藥,你怎設心騙我?」單謀大怒道:「放屁,現今人死在你家裡,還要嘴強!不到官不夾你,你也不肯招認。」
  左右鄰居見是人命干連,又素常曉得單謀不是好人,不敢走來招架。單謀氣吽吽走到縣間,尋了相知,寫了一狀,告蠱毒殺人。知縣准了,遂出飛簽差了四個差人,俱是單謀的好友。單謀又托人在知縣面前放風,四個差人如狼似虎的趕到唐家,就要拿唐希堯去見官。
  此時唐涂已在叔子家中假做調停,見縣中差人來了,各打了照會,差人立刻要唐希堯起身。唐涂再三求情,做好做歹,差人索了差錢,方許遲一二日見官。知縣又差人出來打關節,唬嚇唐希堯說道:「老爺見是人命重情,一見就要問成抵命。」
  唐希堯是一個忠厚老人家,從來不曾見過官的。今被這些人狐假虎威,一頓恐嚇,主意全無,驚慌無措。倒虧得唐涂兩邊調停,只說要送知縣一千,唐涂早落了一半。又講過送單謀三百,叫他自己燒埋銷狀。唐涂又是平分,把唐希堯一個富足的人家,為了這場假人命,登時化為烏有。房產田地,盡屬他人。只得另尋間小房住下。唐涂只指望吞占叔子的家業,不期被單謀弄假成真,竟把叔子的家業轉送與別人去了。正是:
  無子終須叔姪親,花開一樹定分春。
  奈何用毒連根拔,當做枯柴送別人。
  唐希堯雖然受屈,把家事弄完,還倚著自己的醫道好,終有恢復的日子。故終日倒安慰趙氏。不期自經這一番是非之後,遠近傳開,俱說唐希堯會藥死人,那個還敢來將性命試他?唐希堯生意絕無,將器物變賣度日。
  過了年餘,漸漸衣食難周。方曉得是外邊人怕他,不敢來請。唐希堯見醫道不行,只得對趙氏說知,是名聲壞了,故無人來請。趙氏道:「我聞得:『此處不留人,還有留人處。』此地名聲既壞,又無甚好親好眷。一個鳳家又壞了官,貶去他方。我們不如離了此地,移到別處再做罷了。」唐希堯道:「別處去固好,只是人生路不熟,有好些不便。」趙氏道:「我兄弟趙拔,在揚州鹽商家做生意。不如去投他依傍也好。」唐希堯想了一會道:「你也說得是。」
  夫妻二人遂收拾起來,僱了一隻船,將要緊的東西搬在船中。不日開船,從黃河直至淮安。不日就到了揚州。唐希堯找著了舅子趙拔,那趙拔見了希堯,大喜,忙接了姐姐到家住下。且喜趙拔生意頗好,唐希堯竟在揚州依舊行起醫來。漸漸出名。趙拔又薦他在鹽商家走動,生意興頭,夫妻甚好過日。正是:
  盡悲故里居無地,不道他鄉別有天。
  雖是一時遭毒害,大都去往是前緣。
  且按下唐希堯在揚州住下不題。
  卻說昌全同著杜氏並小姐,在路非止一日,進了潼關,又過了京師,一路平平安安,早入了山東境內。昌全與杜氏說知,要尋訪兒子,便不敢耽延。不一日,早到了臨清,昌全將家眷安放好了,自己尋到向日的飯店主人家來。昌全朝著店主人一拱道:「賢主人可還認得小弟嗎?」店主將昌全上下一估,又見昌全鬚髮盡白,行動軒昂,竟想不起。遂說道:「相公貴人,小人實是一時想不起來。」昌全笑道:「小弟向年曾在寶店中,蒙賢主人高情,親自將小兒繼與唐家。我因在邊立功,職授參軍。感蒙聖恩賜歸。今日到此,一來謝謝賢主人向日之情,二來要看看小兒,並求賢主人指引一見,足見高情。」
  店主人聽了,方想起就是數年前當軍的昌全。又聽見說是做官欽賜回家,遂連忙走出櫃來,施禮道:「原來就是昌爺!我向日就說昌爺是個有福之人,今日果然,恭喜!賀喜!」連忙作下揖去。昌全送上些人事,因而坐下,說道:「請問賢主人,小兒近日在唐家好嗎?」店主人道:「昌爺再不要說起。自從昌爺別後,真是桑田變海,海變桑田,禍福無常,使人意想不到。」
  昌全見他說得含糊,不明不白,因驚慌起來,說道:「莫非小兒在唐家,有甚不測之事嗎?萬乞明言。」店主人只得說道:「當日令郎在唐家過得甚好,令郎也甚聰明。不期這年遇著考期,令郎才高,府、縣俱取第一。到了道考,令郎前去入場,一時人多遺失了,唐家各處找尋,竟無下落。後來又傳說變故,也就不知真假了。」
  昌全忽聽了此言,不禁大哭道:「原來小兒已死了!我只指望回來尚可團圓,誰知我倒重回,你竟喪亡!往日思兒、想兒,今竟做了一場大夢!」店主人道:「事有前定,人有壽夭。昌爺也不必十分傷感。」昌全只得收淚,說道:「我今雖聞此信,少不得要去見見唐兄,謝謝他向日之情,也不枉一番相與。煩賢主人一引為感。」遂立起身來要走。
  店主人連忙留住道:「昌爺且慢。如今唐家已非昔日,昌爺也不必去了。」昌全道:「這是為何?萬望見教。」店主人遂將唐涂謀占家私,唐希堯為著人命,家私盡費事說知。又聞得他久已搬往他方,依傍親戚去了。昌全聽罷,不勝傷感。只得別過,來見杜氏,說知兒子失去,唐家不知去向之事。杜氏傷心流淚,因在客店中,不敢高聲。
  過了一夜,次日起身,一路上耽耽擱擱,方到了松江府華亭縣來。此時真是江山依舊,人面全非。昌全到家,幸喜昌儉還在。昌儉忽看見老相公回家,不勝大喜。連忙跟了昌全,到船拜見主母。杜氏指說道:「你可拜見了小姐。」昌儉拜過,方知相公今已做官。因歡歡喜喜,遂叫了人夫,將行李搬到家中。昌全、杜氏且喜今已得回故土,歡喜無限。就有向日舊友、親戚,忽聽見昌全回來,又見說是昌全在邊立功做官,今日欽賜回來,十分榮耀。俱來慶賀。會見朱天爵,方知端家也失了女兒,如今他也做官往任上去了。昌全見舊房低小,遂托朱天爵買了一所大房,住下不題。
  卻說端居在宜城縣做了知縣,為官清正,不肯輕易准人詞狀。就是准了,大半都是勸人和息,真是訟簡民安。此時端昌已是十八歲了。端居見他長成,尚未議婚,也時常勸他。端昌只以有了鳳家小姐之約,不肯失義。端居見不可強,也只得由他。適值這年宗師按臨,端居即備了文書,稟知宗師。說有子隨任讀書候考。宗師准了。
  過不多時,端昌竟容容易易的進了。又過了幾日,同著這起新進送入學中。內中只有端昌年幼,騎了白馬紅纓,分外好看。他因是父親在任,各鄉紳以及同官俱送彩旗來賀。端昌謝過宗師,端居遂叫兒子去拜謝同官以及鄉紳之家。端昌先去拜過府尊以及刑尊。
  卻說這刑尊是個進士出身,四川人,姓柳名星,有個女兒正在妙齡,因無得意之婿,尚在愆期。今日忽見門上人傳進帖來,卻是端知縣的兒子端昌,新進秀才。又聞他年尚幼,正欲一見。遂吩咐衙役請留面會。不多時,柳刑尊出來相見,端昌要行大禮拜見,柳星再三謙讓,只行了子姪之禮。
  柳星看見端昌果是少年清秀,心中十分歡喜。遂說道:「賢姪高才,今秋折桂,明春定作狀頭。」端昌遜謝不敢。柳星又問:「賢姪今年貴庚了?」端昌道:「小姪今年十八。」兩人又談些別事,端昌告辭。這柳星退入私衙,暗暗想道:「若得此人為吾之婿,吾願足矣。」因欲托人到端知縣衙中去說,又一時無可托之人。忽想起他一個得意的門生王成美,除非央他說合,自然可成。遂著人拿一名帖去請。
  王成美來見,坐下說道:「不知老師呼喚門生,有何尊諭?」柳星道:「我聞得端縣令之子,年少多才。今已新進。本廳有女,素嫻閨教,尚然待字。意欲與端子作兩姓之歡,係赤繩之足,一時柯斧無人,欲屈賢契為我一行,不知可否?」王成美道:「以老師門楣,俯願宋陳。端父母無不樂從之理。」
  王成美別過,即來見端知縣道:「生員奉柳老師之命,來見老父母大人者,因柳老師有一位小姐,賢淑多才,正在芳年。前見令公子英英俊彥,不久登瀛。又知令公子未娶,柳老師心實慕之,今欲以淑女而配君子,故托生員作一月老冰人,結二姓之盟,願偕伉儷。乞老父母大人俯賜允從。」
  端居見王成美突然說起親事,大費躊躕。因沉吟了半晌,方說道:「本縣葑菲下屬,怎敢仰比黃堂?既柳刑尊不棄,以兒女姻親下話,誠為天幸。但恨小兒賦性頑劣,只欲以功名入手,方才受室。本縣見其大言自負,每每勸戒。無奈他立志已定,不能相強。故此蹉跎。婚姻之事,乞賢契將小兒之意上達刑尊,尚容緩議,何如?」
  王成美只得辭出,又來見柳刑尊,細細說知。道:「門生揣度端父母之意,大約望子成名念切。況且今歲秋闈已近,莫若俟其試過。倘能僥倖一第,門生再奉老師之命,敬執絲鞭。則端父母無辭,而端兄亦願成婚矣。」柳星道:「望子成名,堅心博金紫,亦人之常情。但兒女婚姻之事,實人生所不免。何不一言為定,以俟秋闈得意,方使百輛於歸,未為不可。再煩賢契細述我言為感。」
  次日,王成美又來見端知縣道:「生員昨日領老父母大人之言,即見柳老師細細說知。柳老師亦盛稱令公子賢而有志。秋闈已近,不妨靜俟。但想婚姻締好,總不即行幣帛,亦必有一言為定,方使不移。故托生員再求老父母大人允諾。」端知縣只得含糊說道:「婚姻豈不願結?但遲歸終吉,只待小兒望過秋闈,定當報命。」王成美見端知縣已有允意,便滿心歡喜,忙打一恭道:「生員謹佩台命。即復柳老師矣。」於是辭出。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司李愛才嫁女,令尹為子歸家。
  不知果能成就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昌小姐苦在心頭甘死節 周總兵變生意外悄移花


 
  詞云:
  苦樂誰禁誰不禁,卻出在人心。
  不經斧鑿不經火,煉不顯黃金。
  妙用投機淺也深,幾個是知音。
  一枝剪彩一枝絲,繡已作花簪。
              右調《眼兒媚》
  話說常總鎮備了聘禮來定昌小姐,昌全不好推辭,只得將禮物著人送進,與杜氏去看。杜氏早忙忙碌碌的查收。不期秋素這丫頭嘴快,竟瞞著春輝走進小姐房中,一五一十的盡情告訴了小姐。小姐在牀上,正昏昏沉沈,忽聽見秋素來說,知收了常家的禮物,不覺驚醒。遂說道:「罷罷罷!我這段姻親,大約前世無緣,今生已矣。不料昔年與唐家哥哥臨別叮嚀之言,果不出他所料,恰恰應在今日。我當日原設死誓,今日豈可偷生負約?所可恨者,今在天涯盡頭,不能使他聞知,以明我志耳!」
  遂叫秋素在篋中,取出他自己做的詩詞曲兒,看著燒了,又叫取筆硯來,欲作一首斷腸詩,留與他日後聞知,也見我前言不謬。秋素忙送過筆硯來,小姐舉筆在手,忽又想道:「我好癡也!生前尚無一字相聞,怎尚作死後計耶?倒不如我早早速死,倘或一靈不昧,飛向天南,尋著哥哥,再結來生罷了!」乃將筆往地下一擲,遂大哭道:「哥哥,我妹子今日不負初心矣!」
  言訖,一口氣轉不過來,竟奄然長逝。秋素在旁,忽見小姐雙目緊閉,四肢筆直,慌忙連叫幾聲小姐,見不答應,再走近牀前,將小姐身上一摸,早漸漸冰冷。秋素慌張,大哭起來。此時房中並無一人,俱在外邊收拾常家送來的聘禮,只有秋素小丫頭在房中。今忽見小姐死了,一時害怕起來,遂不顧性命跑出房外,一路大哭叫道:「奶奶不好了!小姐死了!」
  杜氏正在料理未完,忽然聽見,嚇得魂不附體,忙將禮物丟下,趕進房中。見小姐死在牀上,竟擂天倒地大哭親兒。春輝、秋素同眾婦女,俱趕來哭做一團。杜氏忙著人去報知老爺。昌全正同著來親飲酒,忽然見報,遂不顧他二人,慌忙搶入房來,撫屍大哭。只見小姐手腳雖然冰冷,卻喜心頭溫熱,還微微跳動。連忙對杜氏說道:「孩兒心頭尚熱,你們且不要哭,亂了主意。」杜氏只得停哭,大家守著。
  卻說周重文同著吳趨,飲了半日,只道昌全進去收禮,不期去了半日,尚不見出來。家人又不敢稟報。又飲了半晌,忽見一個家人走出,慌忙稟說昌小姐如此這般。周重文、吳趨聽見,大驚失色。吳趨道:「這事卻怎麼處?」周重文也一時無法。二人面面相覷。不一時,昌全在內含淚出來,說道:「小女無福,一旦天奪其年,有辜常總戎絲蘿之望。」二人也甚歎息。昌全道:「今將來禮,敢煩吳先生帶回,與小弟多多致意。」遂即叫人將原禮退出。
  吳趨正欲收拾作別,只見昌家一人飛走出來說道:「老爺恭喜!小姐又回生了!」三人聽見,又一齊驚喜。周重文便說道:「小姐死後回生,則小姐之病無恙矣。」昌全、吳趨忙問道:「老大人何以知之?」周重文道:「自古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祿。』小姐此病不久自痊。況且今日常寅翁一團高興,喜事匆匆,焉可說此不利之言去回覆他?若依我看來,如今這些禮物,且不必退回,權且留下再看光景。莫若借重吳先生,回去且秘而不言為妙。」吳趨細想,也不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只得依了周重文之言,將禮物放下。遂對眾人說道:「昌小姐偶然氣急,今已平復如舊矣。」於是眾人依舊歡歡喜喜而回。正是:
  又驚又喜又疑猜,任是聰明想不來。
  盡道一時人事巧,誰知天別有安排。
  卻說昌小姐因一時感痛傷心,又是幾日不曾飲食,一口氣噎住,遂致手腳冰冷,儼然死去。今杜氏聽見昌全說他心頭未冷,尚微微跳動,遂不敢痛哭。忙叫人去快取姜湯來灌。不一時取到姜湯,杜氏拿瞭望著小姐口中輕輕灌入,一連灌了幾口,忽小姐口中微微氣出。杜氏見了大喜,叫道:「我兒快些甦醒!」又灌了兩口,只見小姐回過氣來,說道:「哥哥我好苦也。」開眼一看,見母親在旁遂流淚,道:「孩兒命苦,已拚一死,何必又勞母親救回。」
  杜氏已聽見小姐叫出哥哥二字,早已留心。因說道:「我二人暮年得你,愛如至寶,並無異視。滿望將來娛我晚景。孩兒事我二人,孝過嫡親,亦無彼此之嫌。況在此死生之際,孩兒若有心事,不妨與我說明,我好作商量。」
  小姐連連歎息道:「孩兒不肖,實不便於明言。然事已至此,總是一死。與其寂寂無聞,又不如言明而死,死也快心。」遂將自己在鳳家,從小已受了唐家表兄之聘,到後來各自長成,又詩句較才,相憐相愛說了……「只指望長大於歸,不期鳳家父母觸奸遭難,孩兒失散途中,又蒙爹爹救歸,母親視為己出,實為不幸中之大幸。又不期父母憐惜孩兒,欲早遂室家之私。固是莫大之恩,但不知孩兒癡蠢,只知守節義為重,視身死為輕。只可惜負了父母深恩,今生不能補報,只好容來世作銜結之償罷了。」說罷,淚流不止。
  杜氏聽了,說道:「孩兒且自耐煩。既有此一段姻緣,焉能強你?不妨謝絕常家就是了。」小姐道:「若得母親為孩兒作主,使孩兒守義。俟月缺重圓,恩如天高地厚矣。」
  昌全別過了吳趨、周重文,即忙入內,見小姐回生,歡喜無限。杜氏又將女兒的心事悄悄說知,昌全只要女兒病好,便滿口應承。說道:「只要孩兒無恙,回也容易。」此時小姐身子,原不是甚麼榮衛偏枯,膏肓受病,止不過斷了幾日的飲食,鬱痰氣結。又聽見父母收了常家聘物,一時氣塞痰迷而死。忽被杜氏將熱姜湯連灌,趕散邪痰,回過氣來,今又見父母許他肯退常聘,不覺神舒氣暢。杜氏又終日看守調理,漸有生機。正是:
  節義若虧拚一死,高堂諒我又回生。
  自關風化人倫事,不是尋常兒女情。
  小姐在牀月餘,身子方得平復。卻說昌全見女兒病好,雖是歡喜,然為著常家之事,心中著實驚憂。終日眉頭不展。一日,對杜氏說道:「常家這頭親事,原不大差。誰知女兒心中有此情由。前日聞死,已打點將禮物退去,又不期女兒回生。周重文又再三叫我收了,日後若嫁女兒,又是這樣烈性不嫁,今又收了常家禮物,如何回他?這事目下雖然挨過,到底不是了結!卻怎生區處?」杜氏道:「我這些時,在女兒面前從不曾提著常字。口口聲聲只說是回絕了。我又吩咐春輝、秋素也是如此哄他,他便歡歡喜喜,留得性命。若使他聞知此事未了,一定又要死了。」
  夫妻二人想來想去,事在兩難。忽一日,常總鎮差人來送催妝並嫁娶日期,昌全一發驚慌,只推說自己有病,不便查收,相煩周重文收了,打發來人回去。自此昌全連周重文也不敢去見他。周重文著人來問,又見他不十分有病,周重文甚是疑疑惑惑,遂自己步到昌全私第來。昌全無法,只得接見。周重文說道:「聞得令愛貴恙已全好了,果不出我所料。但常寅翁吉期已近,常寅翁雖不過望妝奩,然先生也要打點些,以遮世俗之眼。」
  昌全蹙著雙眉說道:「若只要妝奩遮眼,這還容易。但恐要人陪伴妝奩,則是苦事了。」周重文見他說話不明不白,因而驚訝道:「聞知令愛尊恙已全好了,先生更有何慮?」昌全聞言,愈加不樂道:「小女雖然好了,只怕我晚生又要死了。」周重文道:「先生往日,襟懷磊落。今日說話,為何吞吞吐吐,大不相同?得毋有曖昧難言,不欲向知己說乎?」因又再三盤問。
  昌全見事不可瞞,只得垂淚說道:「小弟之苦,一言難盡!小弟自蒙勾攝,夫妻、父子一齊出門。行至中途,只因小兒尚在孩稚,不便同行,只得忍心割愛,繼人撫養。不期到此,幸蒙大人帡幪覆載,得致身至此。此恩此德,無以加矣。又不期前次同大人剿撫天雄關之亂,軍中獲一幼女,流離可憐。小弟見之不忍,遂帶歸撫育成人,以圖娛我晚景。不期他聰慧多才,小弟見了驚駭。再細細詢問,方知他是御史公鳳儀老先生的閨秀,一向慇懃膝下,過於親生。小弟夫婦愛之如寶,欲覓一才婿以快其心。奈一時無才,只得因循下了。又不期常總戎前番留飲,接見他令公子,端莊穩重,又且文學可觀,私心愛慕。又蒙大人於中牽結絲蘿,遂不自揣,竟欣然從命。又不期小弟應允之日,即小女起病之日。小弟只道偶然,尚不在心。又不期常總戎才行過聘來,小弟尚未及收清,而小女聞知,已早死去。弟婦百般灌救,幸得回生。再三細問其得病之由,小女方說出當年幼時,曾在鳳家受過唐家之聘。唐鳳原係表親,幼時常常往來,曾與唐表兄詩詞唱和,曾與唐表兄立誓定盟。今雖流離不知生死,然其貞念,要敦從一之節。故一聞許嫁常公子,即懨懨抱病。一聞受常公子之聘,即以死自明。小弟與弟婦問明,彼時只要他的病好,只說常聘已退。小女信為實然,故調養至今,方覺如初。但常聘實未退回,今又送了娶期過來,小女到了臨期,自然是死。小弟已知事情做拙,愚夫婦日夜思維,別無生計,只好挨到臨時。待小女死後,愚夫婦亦即相繼而死罷了。」說罷,淒淒哽咽。
  周重文聽了昌全這一番說話,殊覺驚訝。再三躊躕,也一時無法可處。因說道:「原來令愛,原是鳳老先生閨淑。我聞鳳老先生,丹心耿介,觸奸被謫,今還尚在。忠臣也,令愛一個忠臣之女,豈肯失義?自然要輕生了。但我想常寅翁這事又不能中止,如之奈何?」兩人相對默然。
  不期杜氏見周重文過來相會,又因話長坐久,遂備了數種果物點心,又將天泉水烹了好茶,使春輝、秋素二人送將出來,與周重文、昌全二人吃。二人吃著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周重文因說道:「這段姻親,關係非小。當初是我贊襄而成,我今細細想來,若苦苦逼成,小姐有性命之憂;若回他不成,恐先生有不測之禍。到那臨期參差起來,連我也有些不便。這事怎麼處?」
  周重文一面說話,不覺手中的茶早已呷完。春輝在旁看見茶完,連忙翠袖慇懃,仍將那壺內的苦茗,連忙輕移蓮步,走至周重文面前,復又篩上。周重文忽抬頭,看見好一個清秀女子,只見他白白的臉兒,彎彎的眉兒,細細的腰兒,小小的腳兒。頭髮披肩,正在破瓜之際,大有丰韻,綽約可愛。周重文看了,甚是喜歡。因暗想道:「這件事情我有計了!我若不為排解,使這有才女子,守義佳人,一旦捐生,豈不謂我不智?若欲兩全,必須如此。」因對昌全說道:「這個女子倒也生得清秀,只不知可識些字嗎?」
  昌全見問,因說道:「此女今年十六,日侍小女閨中,捧侍筆墨。小女見他有些資性,往往教他。他雖不敢稱才,若論筆墨之事,也還頗識一二。且其心靈機巧,敏捷過人。」周重文聽了大喜道:「既如此,則令愛小姐名節可以保全,而老先生性命亦無憂矣!」
  昌全聽見,不覺驚喜,問道:「老大人有何妙策?得能兩全。」周重文因使春輝、秋素二人迴避,遂對昌全說道:「凡天下有才者未必有德,有德者又患無才。今觀令愛,不獨有才有德,抑且節義兼全,焉肯負約!若逼他去嫁,這一死是不消說了,於心何忍?且我看常寅翁此舉止,不過因令愛之才名起見,而結此婚姻。實無定見,認得令愛為何許人?即常公子,縱使有才,也不敢十分責備令愛。我如今有一兩全之法,除非如此,如此。」
  昌全聽了大喜道:「老大人之計,真有移天換日之功,使小弟死人復有生路矣!但慮他夫妻日久,閨閫較才,倘若透泄風聲,又將如之何?」周重文道:「這也無妨。令愛小姐大約閨中吟詠必多,可悉授之,以備一時之用。我還有一言奉勸:昌先生今在暮年,此境亦不宜久歷。到那時,小弟為先生上疏陳情,乞骸歸裡,與令愛小姐同回故鄉,豈不遂其所願?」
  昌全聽了,不禁大喜道:「老大人如此曲全,使我昌全父女再生,銜結亦不足以報鴻恩之萬一!」昌全一時心境豁然,說也有,笑也有,二人又坐了半晌,周重文起身辭出。昌全遂歡歡喜喜來尋杜氏,不期杜氏在小姐房中。昌全一直走來,滿臉笑色,對著杜氏說道:「你我終日焦憂,今日有展眉之時了!」又對小姐笑說道:「好花遭雨,嬌鳥被籠,從來不免。只因我為父的一言不謹,輕諾於人,遂致孩兒親受其苦。且不獨孩兒受苦,連我老兩口兒都弄得行不是、坐不是,束手待斃。自分與孩兒共死,不期今日周重文忽設了一策,可以保全我夫妻、子母之命,其樂無涯矣!」
  小姐聽了半晌,遂驚問道:「爹爹之言,孩兒竟漠然無知。乞爹爹為孩兒說明。」昌全遂將受了常聘,如今送過日期來娶,以致日夜愁死。今日周重文又如何設策,只待移花接木之後,就要與我上疏,使我還鄉,一一說知。杜氏與小姐聽罷,不勝大喜。小姐道:「父母二大人為不肖孩兒如此焦勞,恩深罔極矣。」小姐見父親說明就裡,真是歡喜無限。
  到了夜間,小姐因對春輝說道:「我的心事,你俱盡知。我今在萬死之時,只圖守義。父母為我,亦不願生。今虧周老爺見你姿色過人,想出這條計來,為我父母解憂。我今只得屈汝李代桃僵,我今情願與你結為姐妹,共事爹娘,不知你心下如何?」
  春輝久已心下明白,遂說道:「賤婢蒙老爺、奶奶養育深恩,小姐情如骨肉,便赴湯蹈火,也甘心而不敢辭,何況以春輝下賤,充作小姐桃夭,結絲蘿於常總鎮。此乃抬舉春輝之事,有何不可?」小姐見他心肯,大喜。次日遂與父母說明,同了春輝拜見昌全、杜氏,認春輝為次女。小姐又與他交拜結為姐妹,一家愁變為喜。正是:
  青畫蛾眉丹點唇,孰為婢子孰夫人。
  倘能得入巫山夢,雨雨云云一樣春。
  小姐遂與春輝同行同坐,教他習些粗粗文理。只叫他穩重寡言,又將自己往日做的詩稿,盡付與他抄寫收藏。小姐又與他打扮得花枝般嬌美,昌全與杜氏備了一副嫁妝,以待常家來娶。
  過不多時,到了吉日,常總兵使吳趨帶領僕從軍兵,來娶昌家小姐。一路爆竹喧天,笙歌徹地,人人掛彩,個個簪花。不一時,早到周重文衙門。昌全早穿了大紅吉服,烏紗角帶,同了周重文一齊迎接吳趨。早有賓相唱禮,請小姐上轎。春輝與昌全、杜氏拜別,又與小姐說了一番,然後拜別。各個灑淚。
  不一時,春輝上轎,昌全送嫁,周重文因是原媒,也只得同來。到了常總鎮衙門,三聲大炮,常總鎮遠遠躬迎進了衙門。於是賓相請了常公子與昌小姐,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公姑,夫妻交拜,然後送入洞房,共飲合巹。
  丫鬟與昌小姐揭去蓋頭,常公子見昌小姐果然生得標緻異常,渾身酥軟。常公子正在少年好色之際,那裡是個真正才子,有什麼合巹詩詞,洞房佳句,兩相唱和之理?今見小姐打扮得天仙一般,不覺神魂飄蕩,心窩裡奇癢起來,也不管小姐害羞不害羞,遂打發開了使女僕婦,竟擁了小姐同入鴛幃,共赴陽台之樂矣。外邊周重文、昌全、常勇、吳趨四人,入席飲酒。不等席完,俱告辭回衙。只因這一回來,有分教:
  星夜奔馳,錦回故里。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題詞寫恨忽遺失露出幽情 行聘求婚乍聞知驚成死病


 
  詞云:
  情難說,須防透出詩喉舌。詩喉舌,見影聞聲,輕輕漏泄。婚姻只道絲蘿結,誰知別有花枝節。花枝節,不是友歡,便成永訣。
                     右調《憶秦娥》
  話說常總鎮,見昌參軍批贊他兒子的文章精采,不勝大喜。遂來見吳趨道:「有事奉煩。」吳趨慌忙問道:「不知何事?望即賜教。」常勇道:「小弟心中,實欲要求昌小姐為兒媳。一向只愁昌老眼睛高大,又恐小兒文字粗淺,不能打動他。今見昌老批閱,甚是稱揚。則昌老之心,必有幾分打動。今乘其心動之時,請良媒說合,則婚姻有可成之機。今想良媒,非先生不可。故特相求。」吳趨連忙打恭道:「以老大人泰山北斗之尊,令公郎冰清玉潤之譽,晚生再掉三寸不爛之舌,自然十有九成。但據愚意想來,還得老大人再致一字與貴同寅,托其從中撮合,則兩處著力,無不妥矣。」常勇道:「先生此論極妙。我即寫書。」便別了出來,著人寫書不題。
  卻說昌小姐,自從父親叫他看文之後,心中甚是不樂。此時小姐已是十七歲了,因想道:「我那唐生,此時正在弱冠之年,多應入泮久矣。青青子衿,桂枝易折。但思他既具擲果之容,他父母自應擇配成婚,以娛現在。豈肯為我飄萍生死未定之人,而使他守盟失偶?斷斷必無此理。但我看那唐生,為人年紀雖小,卻十分至誠,言如金石。既與我定盟終身,焉肯相負?即使父母逼之,恐他亦不肯負心,作薄倖之人。」
  小姐幾番自解,又幾番自歎,早不覺眉黛低顰,香消玉減。春輝看見小姐無情無緒,早窺八九。只說是小姐懷春,愆期傷感,不知其別有心事。因百般解慰,以博小姐之歡。一日,小姐想到無聊之際,制一桃源憶故人的小詞,以消煩悶。小姐做完看了,甚是得意。想道:「我二人日後果得相逢,也不枉我一番忍死偷生。」正打點錄出,不期秋素走來說道:「奶奶忽然病發,小姐作急去看要緊。」小姐聽見吃驚,慌忙將詞藏入袖中,到母親房中問候。杜氏在牀呻吟,小姐在旁服侍了半晌,方得漸漸甦醒,有些清頭。
  不一會,昌全也急急走來,問了一番。見杜氏平復,方放心去了。杜氏見小姐在房中忙了一日,因說道:「我疼已定。你回房去歇息,歇息吧。」小姐只得回到自己房中,吃過夜飯,因勞碌了一日,正打帳收拾安寢。忽想起日間所做的詞兒,連忙在袖中一摸,卻不見了。心下著驚道:「詞中吐露幽情,一旦被人拾去,傳到父親眼裡,只說我女孩兒家涉邪。卻怎麼處!」連忙喚春輝、秋素道:「我日間曾做了一首詩詞在袖中,如今不見了。必定失落在太太房中。你二人可速去為我尋來要緊。」
  二人轉身就走,走至中門,不期中門早已鎖了。二人無奈,只得走回對小姐說知。小姐聽見,急得沒法。道:「待我自去叫開。」遂同了春輝、秋素走出房門,忽又想道:「父母已睡,夜間無故去驚他,非女孩兒之為也。」遂又回房,叫二人點燈於房中,一路各處找尋,直尋到半夜,並不見片紙隻字。小姐無奈,只得上牀而睡,一夜無眠。正是:
  心事關心心不支,不禁默默見於詞。
  詞兒失去為人見,道是無私也有私。
  卻說昌全次早起來,忽見使女掃地,拾起一條字紙來。昌全看見,忙討來看。看來,卻是女兒寫的一首詞兒。只見上寫道:
  朝朝暮暮皆挨過,音信杳無一個。胡涂坐久胡涂臥,淚也胡涂墮。簾都捲起巢都破,燕雀還來稱賀。新詞只當舊詞做,料想無人和。
                     右調《桃源憶故人》
  昌全看完,暗暗驚訝道:「這妮子如何有此豔詞?」因想道:「常言:『女大不中留。』我若執此詞詢問起來,那時牽枝帶葉,一旦聲揚,未免參商骨肉。抑且敗名。」又想道:「他年已及笄,又多才多識。感懷借喻,有所不免也。未必便有他意。但他不見此詞,必然驚惶,慮我看見。我若收藏了,相見時未免有些形跡芥蒂,使他跼蹐不安。莫若竟做不知,仍將此詞置於原處。待他尋覓而去,方無疑慮。且他一個慧心女子經此一番,必然改悔,何必盡情托出?」遂將此詞放在原處。
  隔不得一會,小姐果然使了春輝先來問安,就留心將眼四下偷看。忽見牀旁果有一團字紙,他便遮遮掩掩,乘著奶奶不看,他就連忙踅去拾了。藏入袖中,如飛走回,來見小姐。小姐正在穿衣,春輝走到面前,笑說道:「小姐,一天疑慮皆消矣!」遂於袖中取出原詞。小姐接看,不勝歡喜道:「畢竟還是你伶俐,作事妥當。」又問奶奶如何光景了?春輝道:「奶奶已好了。」
  不一時,小姐梳洗打扮完了,歡歡喜喜,同了春輝,到母親處問安。就在母親房中伴了一日,到晚方才歸房。正是:
  亡羊只道善追尋,尋著亡羊已放心。
  兒女慢誇遮飾巧,誰知父母實恩深。
  卻說吳趨受了常勇之托,遂攜了書札,帶了僕從,竟軒軒昂昂,騎馬來見周重文。到了轅門外,先使人拿了常總鎮的名帖,又拿了自己的稟謁見的名帖,入去投遞。去不多時,早有門上人出來,說道:「那位是吳相公老爺?在後衙請見。」吳趨連忙下馬,家人即在氈包中取出一幅儒巾儒服,粉底皂靴,與吳趨穿戴得齊齊整整,隨著門役走入衙中。
  周重文已知書中之意,連忙走出迎住道:「先生下臨,不及迎接,獲罪多矣。」吳趨即使左右鋪下紅氈,欲行大禮拜見。周重文連忙扶住道:「先生與敝寅翁有師範之尊,即與本鎮相同。安有拜見之理。況先生素推名望,又居太學,只宜行賓主之禮,豈可過分。」吳趨道:「老大人名鎮寰宇,晚生末學,上下相懸,進謁豈有不行拜見之禮,少申顒望之誠。」
  二人再三謙讓,先行師生,後行賓客。坐定茶罷,吳趨即一恭道:「晚學生受敝主翁之命,進謁台台。蓋緣敝主翁公郎,英英弱冠。老台台前已寓目。今敝主翁聞知昌公有令愛,笄年淑媛,久擅才華,尚然待字。敝主翁景仰之極,欲求聘為關雎之偶。誠恐晚學生體貌卑陋,言不驚人,不足取重於昌參軍。故致書老大人,求老大人鼎力,曲諭參謀,以偕秦晉之好。使才不孤生,兩賢並蒂,則不獨敝主翁感德台台,即晚學生借此成榮,亦與有榮光矣。」
  周重文道:「常寅翁令公郎,前一望而即知其為翩翩佳公子。昌參謀令愛,窈窕久聞,詞華素著,實一代之佳人。若結絲蘿,才子佳人,誠千秋盛事。乞先生歸致寅翁,本鎮願執柯斧,准偕秦晉。紅絲一係,即奉聞矣。」吳趨道:「蒙老大人慨諾,歸報敝主翁,自感銘無已。謹齋沐以俟好音矣。」即便辭出,去回覆常總鎮不題。
  周重文隨即請昌全來,細細告知其事。因勸說道:「以令愛之才,而配常公子之才,兩才對美,與梁孟何殊?況常公子翩翩之美,前已見矣,的的之才,昨又觀矣。依我看來,這段良緣,美如錦片,不可失了。」
  昌全聽了,一時主意不定。只得說道:「小女葑菲陋質,恐未稱耳。」周重文道:「常寅翁已知令愛之才之賢,故作如是想。又何謙乎?先生可歸,與尊閫令愛商之可也。」昌全退歸,見了杜氏,即將常總鎮致書周重文,並遣人為媒,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道:「若據我看來,常公子人物倒也豐厚,文才竟有可觀。況孩兒漸長,若再愆期,未免有標梅之歎。況此地要選擇才人,恐除此人之外,不能復得。」杜氏道:「你所見雖然不差,但我想來尚有未妥。」
  昌全忙問道:「這是為何?」杜氏道:「養兒所以備老。你我在此,亦非久遠之地。今若一定就便聯姻,焉保日後他無升遷,我不歸裡?彼此阻隔,如之奈何?」昌全道:「我聞得他是北直人,在此為官,久後自然回去。我非昔比,也要尋個機會回鄉。若皆同回到京中,相逢也還容易。但我所嫌者,常勇係權門之人,恐終有禍。」
  兩人說話之間,早被秋素細細聽見,見老爺將小姐許嫁常總兵的兒子,不勝歡喜。也不等他二人說完,即轉身飛走,來見小姐。不住的笑,又忍不住,只得笑說道:「小姐恭喜了!」小姐忽然聽見喜字,遂吃驚道:「你這賤人,怎這等無禮!我日處深閨,禍不輕來,喜非易至。怎敢在我面前出此狂言?真可惡也。」秋素又笑道:「小姐果然恭喜了!我方才在房中,聽見老爺對奶奶說到小姐姻事,老爺已將小姐許了常公子了。這不是小姐一場天大的喜事?」
  小姐見說罷,只嚇得魂不附體,也顧不得使女看見,竟撲籟籟弔下淚來,道:「紅顏薄命,一至此乎?苟延於此,久已失魂。今再為此,是奪我魄矣!」便一時坐立不寧,只是落淚。春輝、秋素忽見小姐如此光景,俱摸不著根苗。春輝復再三寬慰,而小姐終無一言。惟含淚說道:「命薄如斯,焉可強也。你二人可體吾心,不可傳知父母。」小姐竟上牀而睡。春輝、秋素俱嚇得無法,春輝埋怨秋素,秋素又抱怨春輝。只不知小姐為何傷心至此?又不敢通知老爺奶奶,只得在房中看管服侍,寸步不離。小姐只是悶悶的半眠半坐,正是:
  蛾眉蟬鬢正生春,一念差池與死鄰。
  不是女兒情性劣,此中名節認來真。
  卻說昌全意雖兩可,當不得周重文為媒撮合,推辭不得,竟滿口應承。周重文大喜,即寫回書,說昌參謀自愧卑微,不敢仰攀。小弟委曲執柯,方得允請。常勇見書,不勝大喜,即對來人說道:「你回去多拜上二位老爺,說我明日先著人來討吉日。我這邊就好行禮過來。」來人自去回覆周重文、昌全不題。
  且說常公子見父親與他議親,又見昌家允了,又知昌小姐能詩能文,不勝歡喜道:「我的才學中中,今若娶了他為妻,日後凡有詩文,皆替我代做。即明日宗師考較,少不得也是他代做了,我有了他內助之才,我豈不儼然也是一個才子了?但不知他人物姿色如何?」因又想道:「從來才貌原不能兼。當初蘇家小妹人物,也只平平。我今只喜其才,便人物差些,也罷了。」想到得意所在,因是先生為媒,便日日求先生催他父親擇日送禮。常勇遂揀了日子,要吳趨親自送去,方見鄭重。又見日子尚早,不便就去,且到臨期送去不題。
  卻說昌小姐,自從那秋素來報喜之後,一連三四日,水米不沾。心中只以誓死見志。春輝再三勸進,小姐道:「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強我。」言罷飲泣。春輝見小姐如此,心實不忍,因哭道:「小姐芳年,前程甚遠。何自苦若是?我來服侍小姐,亦已多年。蒙小姐不以使女看待,情同骨肉,無言不說。小姐今日一病到此,有何心事,不妨與我略言一二。倘能效力,或者分得小姐一分之憂也好。」小姐長歎道:「嬌花零落,難上枝頭。今事已如此,言之何益?你若念相處有年,今亦無所望於你。你只與我打聽常家消息,若有日期,可速來報知。便足見你之情。」說罷,鼻息奄奄。
  春輝看見小姐十分沉重,只得去報知老爺、奶奶,道:「小姐忽得一病,甚是危篤。」二人聽見大驚道:「既小姐有病,你這賤人如何不早來稟知!直到病深,方來報我。」春輝道:「小姐再三吩咐,不要驚動老爺、奶奶。故賤婢不敢亂傳。賤婢也只道無妨,不期一病至此。」昌全、杜氏一齊來看小姐。只見小姐肌瘦面黃,奄奄一息。杜氏看見小姐一旦如此,不禁大哭道:「孩兒得此重病,我做父母的竟不曉得!」昌小姐總不開言,只將手搖,惟垂淚而已。昌全忙延醫用藥調治,又追問春輝、秋素二人小姐得病之由,俱說並不曉得。昌全、杜氏日夜驚慌,暗暗墮淚。正是:
  只知有女正芳年,不道他心別掛牽。
  若問冥冥兼悄悄,便教父母也徒然。
  杜氏只得在小姐房中日夜看守,再三盤問。小姐只是短歎長吁,並無一語。杜氏道:「我二人飄零異國,實指望你長大成人,以娛晚景。倘你有些長短,我二人冷冷清清,雖生亦死了。」說罷,悲傷不已。小姐亦終無一言。昌全見他如此,因想起前詞,悄悄對杜氏說道:「這般光景,莫非孩兒有甚心事,不便明言,以至如此?」杜氏見說,只疑女兒想念鳳家父母,再不想到別處。因又再三問他,再三寬慰,小姐只是搖頭。昌全、杜氏無法,只得朝夕不離看視。
  卻說常總鎮到了吉日,真是官府人家做事容易,早備了許多禮物,著百十名軍丁,俱披紅掛彩的扛抬將來。吳趨也穿了吉服,騎了高頭大馬,一路上興興頭頭,望著周總兵衙中送來。周重文看見,連忙著人去請了昌全收看常家聘禮。
  此時,昌全見女兒如此,也就神情恍惚,連常家的好日子都忘記了。今忽見周重文來請他收聘禮,一時間沒了主意,只得與杜氏商量道:「如今常家送聘來,若是公然收了,如今女孩兒現已病重,恐怕日後三長兩短,耽誤人家怎了?若是不收,且回他等我女兒病好起來再送,他又是個總戎,又是本官撮合,卻怎好出爾反爾?事在兩難,實難區處。」杜氏也無法主張,又不好去問女兒,只得說道:「他們興興頭頭的送來,一個婚姻喜事,怎好回他?或者趁此喜事一衝,女兒的病好了,也不可知。」
  昌全無法,又見周重文著人來催,只得走了出來,見了吳趨,彼此說了一番套話。周重文便叫昌全查收聘禮。昌全只得照禮單上逐件查收,叫人送了進去,隨即管待來人。又不一時,昌全同了周重文,邀吳趨入席。正飲酒間,只見裡面一人慌慌張張走至昌全耳邊,不知悄悄說了幾句甚話,昌全忽大驚失色,道:「小弟不得奉陪。」踅身就走了入去。周重文、吳趨正不知他是甚麼緣故,連忙著人去打聽,不一時,那人也驚驚慌慌跑來回說。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錦片前程,已化作飛花。
  後事不知昌全果是如何?且聽下回便曉。
  



第十回     端郎閱報驚流離相思欲死 昌女評文疑盜襲鑒拔如神


 
  詞云:
  分離久,不復知他安否。說出參商兼卯酉,這病加人陡。誇詐不知顏厚,盜襲以為無咎。不道慧心偏會剖,出盡當時丑。
                     右調《謁金門》
  話說常勇自聽了周重文之言,知昌小姐多才,思量謀娶為兒媳。既要與先生商議,又要看看兒子的學問,遂一逕走入書房中來。原來這先生姓吳名趨,是個白丁監生。因他專會趨承,訪知常總兵有子讀書,遂央了一個大老,薦了他來。常總兵又不識貨,遂歡歡喜喜留下了。雖也日日與常奇講書作文,止不過虛應故事而已。
  不期這日,忽見常勇走入書房,只說他走來查看學生的功課,不覺吃了一驚。見了常勇,連連打恭說道:「近來令公郎學業大有可觀,正欲將近日的佳作呈覽。」常勇說道:「這且慢著。我今有一件事,要與先生相商。若得事就,愚父子佩德不忘。」
  吳趨聽見常勇不看功課,心上早放下了一塊石頭。又見說是有事商量,一時膽壯起來。又打一恭道:「老先生有何使令,晚生雖計不如陳平,智不如子房,若有效力之處,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
  常勇大喜,即促膝對談,道:「今日本鎮在周寅翁處飲酒,說及前日所做的壽文,竟不是昌參謀之筆,轉是他令愛之作。因打動我一片愛才之心,欲與他聯姻,求他令愛作小兒之婦。倘事成了,使他郎才女貌,同詠白雪陽春,豈非閨中佳話?若以本鎮之門楣,再不惜厚聘,以禮相求,中間再請良媒作合,諒無不成之理。今本鎮所慮者,昌老既生此才姝,自留心訪求才婿。他女兒前日這篇壽文,本鎮雖不甚深解,然彩聽人言,實似大有可觀。但小兒素叨先生琢磨,不知才果如何?只恐縱然有才,也只好料理科甲之事。至於詩文雜學,只怕還不精妙。倘昌老相見,或有意外之求,卻將何以應之?不得不予為防範。不知先生可能為本鎮畫策嗎?」
  吳趨道:「不須畫策。令公郎之才,若論文字,實不讓玉堂金馬。至於詩詞,乃文人餘事。令公郎實不屑為。況詩詞與文章不同,文章有日新之妙,愈出愈奇。詩詞不過花花草草,盜襲陳言,補湊堆砌,以惑炫人之耳目。倘昌小姐自負詩才高妙,必欲觀令郎之作,卻也不難。只消晚生將古人最警拔之句,移東作西,湊成幾首。再將令公郎幾篇好文字送將去請教他,不怕不使他心服。這段姻緣,包管唾手而成矣。」常勇聽了大喜道:「先生有此高見,有此奇思,吾何憂矣。」方才別過,進內去了。正是:
  明以詩詞真作假,暗將文字假為真。
  學生莫怪無真學,請得先生是假人。
  常勇過了幾日,因寫了兩個請帖,差人去請周總兵、昌參軍二人來赴席。差人持了名帖,遂到周總兵處投遞。周重文見是請帖,因對來人說道:「前日老爺在此,不過便酌。你老爺如此多心,轉來請我,又不好辭。明日我老爺與昌爺同來便了。」差人去後,周重文即著人將常勇請帖送與昌全。
  到了次日,昌全見周重文許了,不敢推辭。即同著周重文騎馬而來。不一時到了。常勇早帶了兒子接入私衙。一同相見,彼此致謝一番,然後入席。常勇說道:「本該優酌,但你我知己談心,故不設此俗套。幸勿見怪。」周重文道:「前日匆匆,不盡鄙衷,反擾郇廚,誠覺顏甲。」
  三人在席中談一回軍務,又說一回朝事。大家飲得深濃。常勇因說道:「小弟前日歸來,與小兒細看昌小姐之文,妙不能述。當今無兩。小弟意欲小兒彷彿其意,摹寫一篇,以申景仰之思。小兒必不肯下筆,以為珠玉在前,自慚形穢。」昌全連忙謙說道:「小女孤陋之學,不過塗鴉。雖幸不辱命,每一回思,不勝內愧。何敢當老大人與令公子如此鄭重。」周重文道:「令公郎英英俊彥,自然學貫天人。使小弟一見而即驚其不凡也。」
  常勇道:「小兒雖然稟質愚蒙,幸而銳志苦讀。文章一道,弟雖不諳。見其往往蒙相知之譽,未免妄喜。只因此地文宗不到,小兒每每稱屈。小弟畢竟不知他學力何如。今日屈老寅翁與昌參謀先生小酌,故命小兒趨侍,實欲求老寅翁並昌先生賜教。」周重文道:「令郎神駿,即不問亦知其為千里駒也。」
  昌全聽見二人遞相稱贊,也就不住的將常奇細看。常勇見昌全頻頻偷看他的兒子,心內甚是喜歡,因又說道:「小兒不但苦讀,更有一件奇處,與人不同。今年十七,尚不肯議姻。必要成名,以完大登、小登之願。小弟時常笑他癡兒作癡想。」周重文道:「從來有志事成。令公子正未可量也。」常勇道:「久聞昌參軍曾入泮宮。今雖棄去,然文章之準繩自在。容小兒錄出近藝送來請教,求指示一二,萬勿吝教為幸。」
  昌全聽了只得說道:「令公郎雄才天授,晚生焉敢佛頭著糞。」說罷觥籌交錯,曲盡其歡。然後作別,上馬而去。正是:
  賣假全憑贊,誇才莫怕羞。
  贊誇如得力,明眼也回眸。
  周重文與昌全飲酒回來,且按下不題。
  卻說端昌在端居衙內,已長成十六歲了。忽一日,因學中無聊,遂同了衙役走出學中來閒步。只見一人手拿著一本書走來,端昌不知是何書,因走近前來借看。那人見是一位少年相公,連忙送過來看。端昌一看,卻是一本縉紳。觸著他的心事,因想道:「鳳小姐的父親鳳儀,在京做官,畢竟也在上面了。」遂將京中各衙門細細翻看,並不見有鳳儀名字。心上吃驚道:「莫非他升轉外任了?」又細細查去,也不見有。
  他還打帳從新再看起。那人說道:「小相公是要查那位老爺?」端昌也不應他,遂又看完,也竟不見。因說道:「他在京做官,為何不載名字,這又奇了。」那人道:「小相公有所不知。官府升降不一,或是閒職,或是論死,或是軍配流徒,一年幾換,那裡是一定的。我是專走報的。小相公要查那位老爺,只問我便曉得了。」端昌無奈,只得說道:「我是尋親戚鳳儀的。」那人道:「這鳳儀久不在京了。」端昌忙問道:「莫非致仕歸家嗎?」那人道:「那裡是致仕。因他得罪朝廷,久已連家小流徙邊外去了。」
  端昌忽然聽見說家眷都流徙去了,嚇得冷汗直淋。只得又問道:「老兄這信是真嗎?」那人道:「我們專管朝報,豈有不真之理。」討還縉紳就去了。端昌見說是真,想到小姐身上,忍不住傷心起來。渾身竟軟了,不能行走。因對衙役說道:「我一時身子不快,不去閒走了。」
  遂轉回衙裡,走入書房,呆思靜想道:「怎我二人如此緣慳,多遭魔障!天既不使我團圓,何不當初不相識?既使我二人相見情深,為何又令我二人如此顛顛倒倒?生死未決,欲見無由。我南爾北,九死一生。此何意也?莫非這段姻緣,終難指望?」又想道:「鳳小姐嬌花弱柳,柔嫩丰姿。即藏之深閨金屋,猶恐不禁。今一旦風霜遠涉,邊塞淒涼,舉目無親,傷心誰說?自應柔腸寸斷,幽恨千端,怎免得瘦損腰圍,摧殘玉貌。鳳小姐既一身如此,我端昌還要此性命何為?況鳳小姐情義甚重,我既念他,他亦未必不念我。」
  端昌想到此際,不禁涕淚橫溢。家人送進夜飯來,他竟不吃,和衣睡倒。睡到更餘,只見一天月色照入窗來,端昌因想道:「我何不起去,向此月光拜禱一番也好。」遂起身走到庭中,輕輕移出書桌,又見爐中尚暖,即忙添上些香,深深對著月光拜道:「嫦娥,嫦娥,你是廣寒仙子。縱不念我端昌東西顛沛,也須憐鳳小姐邊塞流離之苦。早賜還鄉,以為我二人團圓之地。」
  拜祝畢,端昌見月色甚佳,只在月下徘徊。又想起當初與小姐定盟,亦同此月。昔日照我兩人成對,今日照我一人孤單。你在此照我,亦未必不去照他。既有照我之勞,何不憐我兩人,各將心事傳來,令我一人感你的深恩。」說罷,想罷,又對月再拜了一番。早見月影西斜,將及五鼓。端昌無聊之極,只得上牀,孤孤恓恓的睡去。忽見鳳小姐走入書房,對著端昌笑說道:「哥哥我來也。」端昌見了大喜,連忙起身說道:「今日方遂我良緣矣。」正欲述別後之苦情,忽被雞鳴驚覺,端昌依舊在牀。忽歎一口氣,道:「恨殺金雞,今叫我何處去尋訪?」正要追想夢中小姐的嬌容,思欲摹擬一番,怎奈頭如斧劈,渾身發熱,昏昏沉沈,似睡非睡。正是:
  人生最苦是相思,暗痛私疼只自知。
  慢道靈心都識破,關情到此也成癡。
  到了次日,端昌直睡到飯後。館童見他睡久,只得來催。只見端昌面紅耳赤,含糊不答。館童忙了,如飛報知老爺、奶奶。端居、李氏連忙走入書房來看視,見端昌睡著,問他只不答應。連忙請醫調治,幸得端昌元神充足,不曾損傷,調理了月餘,方才平復。端昌見端居夫妻恩養情深,因想道:「我今一身三姓,皆受深恩。所望者只我一人而已。我若一旦委形,則豈非天地間之一大罪人也。就是鳳小姐一段良緣,目下雖然離散,料他必能堅守。天下事離而合,合而離,亦理之所必有。莫若還是依鳳小姐臨別之言,倘博得功名入手,那時三姓之恩可報,即鳳小姐飄零蹤跡,我亦可以追尋。此時徒死,一毫無用。」自此主意一定,遂堅心讀書,以候考期。正是:
  思前自分拚情死,想後方知貴事成。
  若要事成心得遂,此中妙境是功名。
  卻說端居那幾個門生,進京聯捷之後,俱各入詞林。因感念端老師鑒賞不差之力,互相商量,大家用情,因與掌選說明。到了選期,遂輕輕巧巧將端居選了湖廣襄陽府宜城縣知縣。不日報到新喻縣學中,端居因暗想道:「我一個貢生,得在此學中足矣。今又無相識在京,我又無力夤緣,忽得此美升,真是感皇上之恩,祖宗之佑不盡矣。」於是打發了報人,又過不得半月,早有宜城縣的衙役來接。這一番迎接,是知縣的氣象,與前大不相同。端居遂同了家眷起身上任。端居到任之後,料理政事,體察民情,一清如水。百姓無不悅服。且按下不題。
  卻說常勇自請過了周重文、昌全之後,見周重文滿口贊他兒子,又見昌全殷殷注目,便不勝歡喜。想這親事十分可成。遂叫吳趨將常奇往日做的文字,只揀好的抄寫幾篇,要送去與昌全看,使他心服其才。吳趨滿口應承,不敢怠惰,遂將刻文中有名的好文章揀了幾篇,又恐常奇寫得不工,遂覓佳手替他寫得端端正正,共有十五六篇,真是篇篇錦繡,得意之極。俱填上常奇名字,送與常總鎮說道:「這幾篇文章實係令公子佳作,真錦心繡口,滿紙琳瑯。以搶元之手,而博一佳人,吾立見其成也。」
  常總鎮大喜,即叫封好,差人送去。差人傳入周總鎮衙裡來。周重文拆開,見是常總鎮的兒子幾篇文章,是送與昌參軍看的。周重文遂自家尋見昌全,說道:「常寅翁見先生文士,今將他公子的文章送來求教。先生可細細添批,方見先生知文。」
  昌全接了,不敢推辭,遂將文章帶入書房,細細看去。果然篇篇老到。因暗想道:「我前日見他兒子少年篤實,倒也罷了。但見常總鎮自誇太過,我只道是他為父的溺愛,不道他胸中果具如此文才,則異日前程,正未可料也。」因又想道:「我女孩兒今在笄年,若異日招得如此才人,我亦無憂也。」遂又細細看去,甚是得意,不忍釋手。又想道:「才人難遇,不可當面錯過。況我飄零異域,何處擇人?這些武弁的子姪,不過強弓大馬,是他本領。若要此文才之子,實不易得。只不知他二人緣分若何?」又想道:「我如今且將此文拿與女孩兒去看。叫他評閱。看他如何?他若中意,我自有處。」就叫秋素來說道:「你可去請小姐來說話。」
  不一時,小姐走到,問:「父親何事呼喚孩兒?」昌全道:「我因常總兵,送他兒子幾篇文字來,要我批閱。我因久不丹黃,未免荊棘,一時難於詳確。孩兒你可為我一看。若果然可觀,孩兒可加些好評,使他服我知文。」小姐果然將常奇文字一一看去,看完,小姐說道:「此數篇文字雖皆具科甲之才,可以奮起功名,但各有各妙,筆墨參差。性情差別。似乎不出一手,莫非有抄襲之弊?」
  昌全聽了,暗暗吃驚。因說道:「孩兒看得不差。論的也是。但才人學問到了高深之處,手筆到了活潑之時,往往逞才,如生龍活虎。有時而春風花柳,有時而枯木寒鴉。焉肯與人一手捉定?亦或有之。孩兒亦不可多疑。」小姐見父親如此立論,便不好再辯。只得說道:「父親之見,又高出孩兒矣。」昌全遂舉筆添批,著實贊賞。次日即差人送還常勇去了。正是:
  看文各自有明眼,評文各自有深心。
  以假亂真蒙鑒賞,知音還是不知音。
  常勇見昌全送還文章,又見文後批點十分稱揚,不勝快活。遂走來見吳趨,說道:「小兒之文,昌老甚是心服。」遂將原文遞與吳趨。吳趨一看,果然篇後著實批獎。喜得他手舞足蹈起來,道:「何如?我原說令公子之才大進,今他見了,果然折服。方知晚生之言不謬。」常勇道:「小兒之學,實由先生造就。其功不小,容圖厚報。但我今尚有一事,要煩先生為我一行,萬勿推卻。」吳趨連忙拱揖道:「不識大人何事相托?」常勇方慢慢說出。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蕉分鹿夢,李代桃僵。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香奩才女代傲父做真壽文 絳帳庸師為愚徒集假家課


 
  詞云:
  筆墨風騷,頌德稱功何等妙。別有譏嘲,不許人知道。要博名高,借粉搽花貌。君休笑,無才有竅。深謝先生教。
                     右調《點絳唇》
  話說周重文,因常勇要參謀昌全代做壽文,去拜賀中貴。只得對昌全說了。昌全領命,不敢遲延,走入書房,就打帳起草。展過一幅長箋,鋪在案上,磨濃了墨,坐想良久,方欲成文。及至下筆,卻一句也寫不出。因想道:「凡為壽文,必其人有賢可誦,有德可稱。或有功名可贊揚,方好下筆,引作壽征。今曹吉祥不過一閹宦之流,若稽其出身,原係一市井無賴。即今竊位專權,無非仗奪門之功。想其當日是一亂臣耳。據今屢屢屈陷忠良,是又一奸臣耳。何賢何德?又是何等功名?叫我何處著筆?」因寫得十句,早抹去九句,寫得一篇,又扯去兩個半篇。寫來寫去,總不成文。只在書房中走來走去的思量。
  想了半晌,復又坐下想道:「常勇雖是總兵,卻鎮守的是天雄關。我又不在他名下,須管我不著。我只使人回他,叫別人做罷了。」遂立起身來,要去回覆周重文。不期昌小姐在書房後邊,早有春暉走來說道:「老爺今日在書房中做文。」小姐即著秋素去伺候茶水。
  秋素去了半晌,即回來說道:「老爺在書房中做了半日,竟做不出來。恐我在旁礙事,命我回來了。」小姐聽了想道:「父親做甚詩文,如此費力?我且去看來。」逕自走至壁後張看,見父親做了又涂,寫了又改。見此光景,大有可疑。忽見父親將這紙籠入袖中,往外就走。小姐看見,慌忙走出,叫道:「父親那裡去?這等要緊。」
  昌全見女兒問他,只得轉回身來說道:「我要做一篇文字,關乎名節,礙於道理,難於下筆。做了半日,再做不出。故要去回他。」小姐問道:「是篇甚麼文字?」昌全說道:「是篇壽文。」小姐道:「若是壽文,不過尋常酬應,有甚難處?爹爹這等費力。」昌全道:「壽文雖不難做,要做了與奸人曹吉祥上壽,故難耳。」遂將常勇央周重文之事,細細告知小姐。
  小姐聽見說出曹吉祥,吃了一驚。因暗想道:「當初鳳家父親只因忤觸曹石,以致父子拆散,幾乎有性命之虞。今父親又不肯與常鎮代筆。倘日後傳入權奸之耳,不幾復蹈前轍?」因對父親說道:「凡事貴乎經權並用。經者守常不變,權者反經合道。曹吉祥權奸小人,雖可輕而不足重。若自為文獻媚而趨承,以圖寵榮,則不可。今父親所做的壽文,不過是鄰鎮景仰父親之才,相求為重耳。又自知非屬,不敢輕請,而轉托本鎮婉求。可謂盡禮矣。今父親即屈筆為之,亦是奉周鎮之命,而非奉常鎮之命矣。即奉周命,則非趨勢之心。既不奉常命,則又非希寵之意明矣。為此者不過上行下效,職分所該,又何患焉?若必守經固執,推辭不為,鄰鎮雖無統屬,而本鎮相委相托之人,何以復其來意?父親還須三思。」昌全道:「孩兒所論固是。只覺奸人無所稱揚,難於下筆。」小姐道:「從來壽文,皆是虛譽。若必求實功實德而祝贊之,天下無壽文矣。只借賢影喻可也。若父親必不樂為,容孩兒草成,父親潤色,何如?」
  昌全聽了大喜道:「不信孩兒又能為文。你且做來我看。」小姐道:「孩兒不是能文,直欲代父完此公案耳。」因坐近書案,磨墨舉筆,展開素紙,信筆揮灑。昌全在旁看見女兒如此舉動,已是大奇。今見他一直寫去,越發驚駭。小姐寫出一句,他便在旁點頭贊好,寫兩句,只是說妙。不一時小姐做完,送與父親。昌全再細細看過,不禁大驚大喜,道:「不期孩兒有如此靈心慧性!洵是天才真才女子也。」小姐道:「孩兒豈願樂為?只為當初鳳家父親罹禍,亦出此人。今孩兒代父親之筆,蓋鑒前車,而欲父親明哲保身也。望父親改正。」
  昌全聽了,一發大喜道:「孩兒又能思前慮後,不獨賢,而且孝矣。此文無復增減,孩兒可為錄出。」小姐即磨墨端楷。適母親走到,昌全連忙細細告知,道:「若非女孩兒具此奇才,幾令我得罪總戎矣。一向竟不曉得,今日方知。」杜氏聽了,也大驚大喜,道:「原來女兒又通翰墨。」因恨一聲道:「只可惜我那親兒拋棄,不知生死存亡。若使二人配合,豈非一對?」昌全道:「昌谷若無恙,此時必有婦矣。」杜氏道:「女兒既是才女,須要留心揀擇一個才郎配他,娛你、我的晚景才好。」不一時,小姐將文錄完。昌全復又細看,見他句句稱揚,卻又句句不貼在曹吉祥身上,滿心歡喜。遂籠入袖中,來見周重文。周重文忙接了,展開一看,只見其文道:
  奉祝大中貴太監曹老公公五十華誕:
  古之頌壽,詩稱竹苞。鬆茂尚矣,然不過養尋常草木之年,何足獻大貴人之觴。若夫大貴人名並南山,聲高北斗,自有不齒發而黃耇者。又當祝禧於甲子之外。吾茲有以知曹老公公之遐齡不朽矣。曹老公公身依日月,豈不分日月之光。日月之光不磨,則老公公之壽不磨可知矣。老公公出入九重,自應承九重之寵。九重之寵不衰,則老公公之壽不衰可知矣。況純陽乃內養之,真丹無漏,實長生之妙訣,將見立地成仙。何必如儒家虛引德功,然後希冀永龜鶴之年於旦暮哉。即如所引,而老公公之德功奇偉。內結一人之知,外喧萬民之口。又何嘗非儒家之所得而稱者也。由此論壽,壽豈有既乎?武夫不文,謹質言以附華封之後。至於瑤池蓬島,桃熟籌添,荒唐之言,不敢妄陳,以涉諛媚。
  周重文看罷,不勝擊節贊說道:「身依日月,出入九重,稱揚得微妙。曹太監見了未有不快者。常寅翁得此佳文往祝,增榮多矣。但先生平日之文,端莊博大,不知今日為何又有一種靈秀娬媚之妙?令人覽而動色,真可敬可愛也。」昌全聽了,只是掩口而笑。周重文見他笑得有因,遂問道:「昌先生為何含笑?莫非笑本鎮不知其文,稱譽不當嗎?」昌全道:「老總戎鑒識有如犀燭,悉窺底裡。學生又安得不笑?」
  周重文見他說話胡涂,越發動疑。因說道:「先生誠實君子也。從無隱情。何今日吞而不吐如此?」昌全見周重文問得慇懃,只得說道:「學生蒙老大人見委,即欲應教。因一時意興沮喪,不能著筆。小女見了,恐我違命獲罪。因不自揣,竟代作此文,以圖塞責。不期老大人不以為非,轉蒙見賞,又蒙法眼說出靈秀娬媚四字來,纖毫不爽。故學生不覺驚喜而失笑也。」
  周重文聽見這篇壽文是他女兒做的,不覺大驚。問道:「果是令愛所作嗎?」昌全道:「實是小女所作。」周重文道:「令愛有此仙才,真令男兒抱愧。今又見蘇家一妹矣。」因又問道:「令愛青春幾何矣?」昌全道:「小女今年十六。」周重文又吃驚道:「原來令愛尚幼,可曾受聘嗎?」昌全道:「一者年尚有待,二來邊地無婿可擇,故尚未議及。」周重文道:「才難自古歎之。今既有如此才女,亦必有如此才郎求,將來兩相配偶,方不虛天地生才之妙。若悠忽而適匪才,則是虛生矣。今後先生須自重,必慎擇一佳婿方妙。」昌全聽了,不勝感激。正是:
  盈盈十六正芳年,況復多才更可憐。
  不是謝家真玉樹,紅絲休想等閒牽。
  周重文到了次日,即將此稿封固,又寫書致意常總兵。常總兵即選名手寫了,裱做一幅錦軸,又使先生細細開單,同了禮物,差了數十個的當家人押送至京,進與曹吉祥拜壽去了。又過了些時,只因黑山嶺變亂之後,軍久無糧,故各處總兵官俱以近就近,商議發糧之期。常勇與周重文兩處相隔不遠,故常勇遂帶了幾員驍將,來會周重文。周重文接著,商量定了發糧日期。公事畢,周重文即備酒留入內衙款待。須臾席完,周重文即令參謀昌全相見。昌全見了常勇,要行屬禮。常勇再三謙讓道:「自來參謀原無統屬。況昌兄又係皇上欽依,與眾不同。今況又在周寅翁軍中任事,豈可越禮。」昌全只得行了賓主之禮。
  三人入席,飲到中間,常勇再三稱說前日壽文之妙。道:「昌參謀即此一文,已知宿學弘才。今復識荊,大快所願。只怕此文傳入帝都,若邀曹中貴鑒拔,昌參謀還有一番奇遇,豈止參謀而已。」昌全聽了,只得連連打恭道:「晚生不敢、不敢。」周重文此時酒後高興,又見常總兵極口稱贊,遂大喜笑說道:「此文實非昌參謀之筆也。」
  常勇聽了吃驚,說道:「北地軍中,才俱襪線。小弟軍中並無一人,老寅翁幕中有一昌兄,可稱冠軍矣。奈何更有才人?則才人何其多耶?且請問老寅翁,此位卻是何人?容弟荊識何如?」周重文又笑道:「雖有其人,相去甚近。若老寅翁欲識荊州,則其人又遠矣。」常勇道:「既有其人,遠則遠,近則近。為何老寅翁作此若遠若近之言?使小弟望而神馳,慕而垂涎。莫非老寅翁視弟為武夫,不堪與文人相對耶?」
  周重文看了昌全,笑說道:「常寅翁既如此見責,小弟何敢再隱?只得要真說了。說便說,只怕老寅翁初聞之而驚,再回思而又喜也。」常勇大笑道:「老寅翁說得這等奇奇怪怪,無非高其聲價,欲使小弟敬而服之也。老寅翁幸速見教,毋使小弟寸心在胸中,如大旱之望雨。」周重文知不可瞞,只得直說道:「昌參謀不獨具文武之才,而宿學甚富。只緣年大無子,止生此一令愛,遂視掌珠為箕裘。於軍中閒暇,竟將胸中之學,悉心教之。不期他令愛天生聰慧,又能仰承父志。讀盡父書,下筆竟要跨灶閨詞。詩句長篇大賦不可勝數。小弟也一向不知,前日蒙老寅翁見教,小弟即奉來命,煩昌參謀一揮。不期昌參謀偶得小疾,不能承命,他令愛恐誤台事,竟代父具草。小弟見其脫略常套,獨具精神,甚為驚訝。又見其筆墨之外,更有一種秀媚之氣。再三詢[原書以下缺320字]虛名,而失之當面。」
  周重文聽了,因說道:「常寅翁高論,自是選婿良方。昌參謀不可不深思其妙。」昌全聽了,忙向常勇深深打一恭,道:「謹領台教。」三人說得投機,歡然暢飲。常勇便與昌全更覺親熱。臨別尚有許多眷戀。周重文與昌全直送出轅門,常勇方才作別而去。正是:
  良賈深藏實不差,奈何輕露一枝花。
  只因不慎春風面,惹得游蜂滿樹嘩。
  原來這常勇是北京人,只因會趨奉曹吉祥,故得做了此地的總兵。他生得一子,取名常奇,今年十七歲了。只因這常勇是個武官,文理不甚溜亮,故要兒子刻苦讀書。便不惜館金,請了有名的先生,只要教得常奇文理通透,做一文官,方才快活。不期這常奇人物倒也生得魁偉,有些福相,書倒也肯讀。只無奈資性愚鈍,再讀不透。今年十七歲,才做破承題,尚未知一些竅脈。先生見常勇急欲教子成名,只得將他的破題逐句改過,送與常勇去看,只說令郎漸入佳境矣。將來必是大物。
  常勇見先生稱贊兒子,也就信為實然。以為兒子功名可望,才子可稱,又每每思想,若在此地必難成名,須到京中方能出頭。故屢屢要送兒子進京。先生說道:「令郎雖是有才,尚未充足。還須揣摩,然後一戰成功。古語云:『三年不鳴,鳴則驚人;三年不飛,飛則沖天。』正此之謂也。」常勇只得留下兒子,請他再教。然心下認真兒子的才高,遂打帳要求一個才貌之女配他,方才得意。雖有此意,卻因眼前無人,只指望京中去求。故將兒子的親事就因循下了。
  今日常勇恰恰在周重文衙中飲酒,聞知昌全的女兒能做壽文。如此多才,又且未聘,正中其懷。不勝大喜,遂留心要娶他為媳婦。因在馬上一路暗想道:「不期昌全生此奇女,若不早求,倘被他人娶了,豈不當面錯過?但我看昌全這老兒,做人有些古板,世務有些不達。他有了這個女兒,必定要在女婿面上用心揀擇,必敵得他女兒的才情,方肯死心許嫁。若是有一些不妥,莫說此老,我想此女既會做如此的好文章,自家一定有些主意。就是這老兒肯了,這個女兒不肯起來,也是無法。只不知我的兒子胸中才學,果是如何?不知可能實實敵得他過?想到此處,一時無法起來。
  忽又想道:「我一個總戎顯職,將來掛印腰玉,拜將封侯,俱實實可望。他雖是參謀,尚無關防印信,不過是個軍中書記之人。參謀二字,無非名色為人所重。我若以威勢壓他,他安敢抗違不從?況且我的兒子,等我腰玉之後,使他進京懇求曹中貴一臂,只怕舉人、進士可垂手而得。若論力量,縱不望鼎甲,二甲之內還要占在前邊。若在二甲,選入翰林,至穩至當。他的女兒若肯許嫁,一進吾門,即鳳冠霞帔,就做夫人。豈非榮幸?我若去聘他,難道這老兒就不想到這個田地?」因又道:「但只恐才子配佳人,必使男歡女愛,以作佳話,使人羨慕方妙。我今若但以勢利壓求,未免使人笑我武夫輕才。」
  想來想去,這又不好,那又不妥。忽又想道:「我如今除非如此,如此,方不失斯文體統,大家有光。這老兒方不敢有詞。」在馬上想到得意之際,遂意氣揚揚,歸到本衙。眾軍士接入,常勇且不進私衙,竟往書房中來,看先生與他兒子。只因這一來,有分教:
  姻緣遇而不遇,佳期合而不合。
  不知常勇果聘得昌全的女兒為媳婦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昌小姐女思男悲吟一曲 端公子男思女痛哭多時


 
  詞云:
  見面最酸甜,嘗著相思便苦。何不心頭吐出,要吐無能吐。長歌痛哭望消磨,不道全無補。若要歡歡喜喜,除是雙星睹。
                     右調《好事近》
  話說昌全在亂軍中救了鳳儀的女兒,叫他拜認做義女,帶回衙來,叫他拜見杜氏。將前事細說了一遍。杜氏不勝驚喜,見他年紀雖幼,卻生得秀自骨生,美從胎出,說話溫和,更兼小心孝敬,竟似嫡親生的一般。杜氏喜他愛他,一如己出。又知他是小姐出身,受過榮華富貴,遂派了兩個丫鬟服侍。一名叫做春花,一名叫做秋花。
  昌全又於後面的花園中一帶樓房收拾齊整,與女兒為臥室。又將自己看的書籍,俱堆集其樓下,擺設得精精緻致做書房。內裡圖書滿架,觸目琳瑯。昌全凡有周重文發來筆墨之事,他就在這書房中校閱書寫。小姐坐臥其中,盡他瀏覽,甚是歡喜。又因丫鬟的名字甚俗,遂將春花改了春暉,秋花改了秋素。若論年紀,也只好十三四歲,與小姐差不多。二人中又覺春暉作事伶俐,更中小姐之意,時常教他讀些書兒,學寫幾個字兒。因此就曉得些義理,故與眾不同。小姐每到針指之暇,看些書史消遣寂寞。
  若論這鳳小姐,在九死一生中逃出性命來,今得安閒,就該凡事都丟開了。誰知人心最活,不可一律而論。苦有苦境,樂有樂境,當其在苦境,自家救死且不暇,那裡還想得到別人?就不想人,也不叫做無情,也不叫做負心;若處於樂境,竟一旦將從前受過的恩義置之不理,則此人禽獸不如矣。
  故彩文小姐自拜認昌全、杜氏做了父母之後,處身得地,身子安閒,又年漸長,怎叫他不思前想後?故有時想一回自己本身的父母,拋別數年,被劫之後不知如何苦楚?如何思念?只疑我摧殘死矣。今生無相見之期,豈知我尚在天涯,未曾喪命。可憐他如今年老,又無兄弟代我奉養,況離別數年,死生未卜,怎教人不徘徊痛切?又想起鳳儀父母二人,養育之恩,實有過於生長。他只指望螟蛉有女,以娛老懷,不期遣謫同行,又被亂兵衝散。幸喜我年幼不致喪亡,他二人在路行藏,明明官長,不知實是囊空。若遇亂兵,又無黃白可獻,不傷於兵,亦饑殍於溝渠。即使脫生,又不知今存何地?竟不知我倒安然別認父母。
  想到此處,淚滴涓涓矣。又每每欲將生身父母告訴今日的父母,又因前日初見時,已認定鳳家父母,皆以小姐稱呼。若今說明,未免轉說我巧言掩飾。及想起鳳家父母之恩,每欲啟齒要在昌家父母面前求使人緝訪下落,又恐疑我做孩兒的在此思彼,不但無成,抑且恩義有乖。徒使心念。又想道:「天既生我如是才能,又令我東圓西缺,何我命之不辰乃爾!」
  每想到此,真覺傷心。又想起當日初見表兄唐昌,蒙他殷殷眷愛,一段溫存,又於詩中默默相關,隱隱寓意,以致兩相愛慕,彼此定盟,許以終身。臨別綢繆繾綣,叮嚀告戒,只以為終身姻契,故心各相安。奈何分手未幾,忽遭此飛災橫禍,流離顛沛,處身異域。彼安居讀書,定然不知。設若聞知此變,必疑我珠沉玉碎,月缺花殘。況他情深義重,自應清宵不寐,對著短檠孤燈,有無限傷心。自應白晝無聊,看詩書題詠而不勝悲痛者。豈知我轉在此粗安。世事無常,我既遭殃,不知那表兄此時此際,更作何狀?今欲尋消問息,又無奈天南地北,目斷衡陽,將何以慰知己之望?誠可悲也。由此終朝想念,累月懷思,又不敢盡情吐露,惟有停針不語,獨步低回。若到那苦雨淒風,花開花落之際,更覺增人惆悵。故每每借景舒懷,寓於吟詠。
  忽一日,春暉說道:「園中百花舒放,小姐何不暫止繡工,去散一散步?也免得春光笑人。」小姐聽了,正無處消遣,遂同了春暉到園中閒步。春暉引著小姐東西賞玩,雖也花逕逶迤,亭台曲折,及細細看來,只覺春光慘澹,花香寂寥。縱紅滿枝頭,卻絕無娬媚鮮妍景象。小姐見了,殊覺不樂。因問春暉道:「我聞草木遇時,必有一番嬌豔奪目,芳香襲人,使人流連花底,不忍即去。今園中之花,雖嬌不嬌,雖豔不豔,雖芳香而只覺不芳香,不知何故?」春暉笑道:「小姐原來不知。大凡地分南北,非虛名也。水土即以南北而異。南方水土潤,地氣和柔,故草木之生亦和柔;北方水土燥,地氣乾枯,故草木之生亦乾枯。所以古稱河畔冰開,長安花落,非時不同,實地不同也。此地原不曾種花,這些花皆因周老爺是南方人,不惜重價移來,故為桃為杏,雖具花名,而花色終只尋常。」
  小姐聽了,暗暗點頭稱是,轉覺不樂起來。忽觸著他當日與唐昌花下之言,不禁墮下幾點淚來。又恐春暉看見,只得勉強低頭暗拭。早被春暉看見,連忙說道:「小姐正好開懷,為何轉覺添愁?小姐莫非別有心事,就對春暉說說,卻也無妨。」小姐被問,只得支吾道:「偶然觸景,連我亦不自知,實非有以。」春暉見小姐興致索然,遂同歸繡室。正是:
  桃貪結子始飛花,柳欲成陰方吐絮。
  莫認無端空淚垂,傷心自有傷心處。
  昌小姐自同春暉園中看花回房,愈覺無情無緒,懨懨不樂,不能自適。遂做成一套閨思,按了宮商,譜入絲弦,以消積悶:
  十二紅
  [山坡羊]依銀屏低回深想,驀忽地兩相依傍,我何曾知他是誰,他早驚驚喜喜謙還讓。
  [五更轉]暗端詳,細識認,無來往。如何一旦從天降。竟自假托親親,將笑面如花相向。
  [園林好]年輕輕,垂肩發長。態翩翩,涂容粉香。
  [江兒水]略不避嫌疑怨曠。妹妹哥哥,只認做孩提無狀。
  [玉交枝]瞞爺哄娘,俏心兒中藏不良。弄情直貼心窩上,那裡管眼損眉傷。
  [五供養]笑我一時心蕩,早認定他們做鴛鴦,兩兩。已將琴與瑟,細細辨宮商。便彈出離鸞,也不願分張。
  [好姐姐]癡望已許偕隨唱,奈一霎花奔柳忙。
  [玉山頹]東家謫散,又早西家乘障。飄零無定處,絮顛狂。知他蹤跡在誰行。
  [鮑者催]記他姓唐,幾番望他名字香。諒詩書不負行與藏。
  [川撥桌]雖則音信爽。這恩情怎忍忘、我只須拿定心腸,我只須拿定心腸。
  [嘉慶子]便辜負今生也不妨,將飛花吟認作檀郎。將飛花詠認作檀郎。任一世孤單相看,只認雙。
  [僥僥令]簪花徒有淚,對鏡不成妝。風月雖佳誰去賞,拚冷冷清清做一場。
  [尾聲]一身既已珠擎掌,為甚又將人送葬,到底天心問不詳。
  昌小姐一時做完,又將箋紙寫出,自己看了數遍。因想道:「偶然為此,只覺情詞太露,非兒女子之事。倘遺泄於人,豈非無瑕之一玷?」欲要毀去,又想道:「今雖無用,倘日後相逢,也可驗相思之有在。」遂將箋紙折做方勝兒,收入篋中藏好,且按下不題。
  卻說鳳儀與王夫人,被兵馬趕來,各逃性命,不覺失散了小姐。王夫人大哭數番,使人尋訪,並無消息。打聽得周總兵提兵剿平亂兵,四境安然,鳳儀方得又同了王夫人望榆林驛而來。一路上孤孤淒淒,甚是不快。
  不一日到了榆林驛,只有兩間草房,又是牆穿壁破。鳳儀夫妻到了半日,也不見有人來迎接。又過了半晌,方才走了三四個像是花子般的人出來,看見鳳儀,磕頭說道:「小人不知老爺遠來,不曾傳知眾人,有失迎接。但不知老爺為何到此荒涼寒苦之地?況且這驛中不曾修葺,老爺如何受得此苦?」鳳儀說道:「我鳳儀身居御史,只因忤觸權奸,自分必死。今蒙皇上洪恩,降此驛丞,已為萬幸。雖驛地不堪駐足,卻是我臣子職分當該,怎說受苦二字,以辜聖上之恩?只借重列位與我去覓些蒿草,遮蔽得風雨,足感盛情了。」
  言罷,即取出些銀子,付與那幾個人。這些人見鳳儀說話,又達道理,又近人情,又不裝腔使勢,故此都敬他憐他,遂報知眾人,俱來料理這驛中。不數日間,早收拾得光光鮮鮮,與鳳儀住下。只因鳳儀以德化了這些頑民,故在這驛中竟相安無事。正是:
  逆鱗只道鋤奸死,得賜投荒聖主恩。
  但恨孤忠徒抑鬱,不能重叩到天閽。
  鳳儀與王夫人夫妻暫時守困驛中,且按下不題。
  卻說端昌同了父母上任之後,終日只在學中讀書作文為事。父親端居又時常送進些秀才的月課文字來,叫端昌批閱。端昌遂將得意之文,批了五卷。道:「此五人今科斷然要中。」父親也就依了他,發付五人。這五人聽見,也還說是學師的褒獎之常,不在心上。及到鄉場揭曉,恰恰五人俱中了。因此這五個舉人感文字相知,俱認真端居為老師。說道:「門生北上,倘能聯捷,決不令老師久屈。門生輩當竭力為老師之□,以報鑒定之恩。」後來果得其報,這是後話。
  卻說此時端昌已是十六歲了,漸漸長成。今在衙中,雖蒙端居教養,不異親生。然思前想後,每暗暗不樂,常想生身父母,今在邊關,不能見面。又想到唐家父母待我何等深恩,不曾圖報。自此胸中憂憂,書都看不下去,便終日昏昏悶悶的起來。欲要出去遣興,又恐礙父親官箴,故只在書房中悶坐。
  忽一日,衙役送進一封書來,端居拆開一看,卻是王尚書的公子做的幾篇文字,要求學師批閱。端居看了一遍,即走入書房遞與兒子,道:「這幾篇文章是王公子送來的,你可細細批獎幾句,我好著人送去。」端昌接了,慢慢細看,及看到後面,卻有一個經題。端昌看了題目,卻是兩句詩經上:「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端昌忽然見了,正觸著當年鳳家小姐之言,不禁失聲長歎道:「這段良緣,只指望天長地久,蒙小姐深情訂約,又蒙伯母許諧伉儷,長成得附乘龍。誰知我命不濟,忽遭兇惡,竟不知有何怨何仇,將我致死?若在唐家父母名下,小姐雖在京中,我也還可尋些事故,少圖一面。不期飄流至此,欲見無由,今又改頭換面,遠隔關山,竟侯門如海矣。」又想道:「我遭難之事,自然要傳至京師。倘傳得小姐知道,我那小姐的俏心兒,定有許多展轉。若以為我必死,而小姐一種俠烈之性,未免要為我朝悲暮泣,憔悴而死。倘有此情,豈非我尚偷生,轉先致小姐之死乎?」又想道:「就是我那伯母,愛他心切,百般勸勉,不至於死。我想小姐心事難言,柔情默默,亦必為我瘦減腰圍矣。」
  端昌想到此處,涕淚交流。忽一交跌在牀上捶著,哭不出聲。早被書童看見,連忙入內報知老爺,道:「相公在書房中看了幾篇文字,忽然大哭起來。小人不知是甚緣故,特來稟知。」李氏連忙同了端居走入書房,只見端昌果然在牀上掩面悲啼。李氏走近牀前,撫摩他道:「孩兒為何傷心至此?有事可說與我知道。」端昌忽見父母俱在面前,遂立下牀來,嚇得不敢做聲。端居、李氏再三問他,他只是支吾不說。
  端居大怒,說道:「你日讀聖賢詩書,怎敢在父母面前如此掩飾,可謂孝乎?即念生身,亦不妨明言,好作區處。似這般背前面後,哭哭啼啼,成個甚麼模樣!」端昌聽見,連忙跪下說道:「孩兒焉敢在父母面前不言。但其中實有隱情,難於啟口耳。」李氏扶他起來,又與他拭淚,道:「吾兒有話直說,為父母的自當為你處分。何苦哭壞了身子。」
  端昌無可奈何,只得將鳳小姐許訂終身,又將鳳小姐所引喻之詩,今日忽然看見,觸感傷懷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孩兒並無他意。」端居道:「原來如此。但我想這段良緣,王夫人與小姐既有此愛才愛親,則此姻緣自在。但鳳公門第甚高,恐不肯招贅□面。今孩兒若念鳳小姐這段盟言,只消努力詩書,以求上達。倘僥倖一第,那時面懇鳳公,且內中有約,無不允矣。此時徒想何益?」端昌聽了父親之言甚是有理,方生歡喜,說道:「父親所見甚確。孩兒敢不信從!」遂又歡然讀書,且按下不題。正是:
  默默無言事在心,自從別後到爾今。
  蘆花明月知何處?只合愁中夢裡尋。
  卻說邊庭守將,有一人姓常名勇,是個總兵,鎮守天雄關,與周重文同僚。兩處兵馬互相呼吸,有事接應,各守汛地。這個常勇,他是朝中內官曹吉祥所喜之人,故叫他協守邊疆,有功即報,皆冒為己有。這常勇有了這個靠山,遂覺威勢炎炎,各邊境武官俱要加意奉承。若是奉承不到,便要時常呵責。呵責不受,即通知曹吉祥,非降即調。往往武官們受其鉗制。惟這周重文,屢屢在邊上立功,有些聲名,難以威攝。故常勇倒來結交周重文。周重文亦謙謹待之。
  這年常勇打聽得他主人曹吉祥五十歲,要借此進奉。早在半年前,即差人到各處去彩買禮物,並珍奇玩好,無般不有。實指望這番孝順,要取個腰玉之榮。料理多時,諸禮俱備,只單少一篇祝贊的壽文稱其功德。軍中雖有書記,俱是些刀吏之筆,恐不能贊揚盡妙。若要去求別人,又一時無可求之才。因忽想起周重文軍中參謀昌全,文才博學,何不差人拿我名帖,要周重文叫昌全代筆。豈不是一件妙事?遂差人致書周重文。周重文見了,即將來意告知昌全。昌全那裡敢推辭,遂連書拿了,入書房而來。只因這一做,有分教:
  才中顯色,色裡呈才。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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