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大首映太太万岁:金雲翹傳(本衙藏板本。二十回) - 中华传统文库 - Powered by php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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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雲翹傳(本衙藏板本。二十回)
washing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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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09-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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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
金云翘传
金云翘传 校点说明本书又名《双奇梦》《双和欢》 , .不署撰人,题"青心才人编次" .首有序,后署"天花 藏主人偶题" .全书共二十回. 此书作于明末清初.小说中女主人公王翠翘在明代实有其人.她本一青楼女子,在明嘉 靖年间官军剿灭勾结倭寇的海盗徐海一役中, 起了重要作用. 因而成为多部明清笔记, 小说, 戏剧中的醒目角色.越南诗人阮攸(1765—1820)根据此书写成的长篇叙事诗《金云翘传》 被推为越南文学中的经典作品. 本书据《贯华堂评论》本校点.
金云翘传
清代长篇小说。真实作者和身世均不详。
越南古典长篇叙事诗。又名《断肠新声》或《金云翘新传》。阮攸著 。《金云翘传》原本为中国章回小说 ,又名《双奇梦》。全书4卷20回,署名青心才人编次,成书于顺治、康熙年间。传本在中国近年才发现。国外日本有内閤文库藏本。作品主人公王翠翘事迹最早见于明嘉靖浙江总督胡宗宪属下茅坤的《纪剿除徐海本末》。清初余谈心作《王翠翘传》。阮攸1813年出使中国 ,回国后根据青心才人所编《金云翘传》写成越文。长诗出版后颇得好评,书名随评注者有更易。《金云翘传》得名于作品中3位主要人物金重、王翠云、王翠翘,为各取其姓名中一字组合而成。《金云翘传》用六八体诗写成,分12卷,共3254行。主要叙述王翠翘一生坎坷的生活遭遇。她出身名门、才貌出众,与书生金重私订终身。金重奔丧期间,她为救遭诬陷入狱的父亲而卖身,不料被骗沦落青楼。后被草莽英雄徐海所救,并帮助雪耻 。徐海被杀后她投江遇救,最后和会试高中的金重团圆。长诗控诉了腐朽的封建制度对人民的残害,歌颂了争取自由和爱情的行为,寄托了人民的美好理想。《金云翘传》不仅享誉越南,而且被译成中、英、德、法、俄、日、捷克等多种文字,成为世界文学遗产。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了黄轶球的中译本。
《金云翘传》
是一部不同于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说。一部才女悲惨的苦难艳史,该书对越南文学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越南著名文学家阮攸据此书改写成越南长篇古典叙事诗《金云翘传》,成为越南古典文学中的名著,在世界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此书以有淫词被列为禁书。
“《金云翘传》是什么小说?”
昨日,福州官老伯的贯华堂刻本《金云翘传》,引起许多读者的兴趣。不少中文系学生也表示没听说过。
“《金云翘传》在晚清直至民国初年逐渐被国人淡忘了,甚至连鲁迅都没有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它。”
昨日,福州官老伯说,也难怪现在人不懂。“1931年孙楷第先生东渡日本,调查东京所藏中国小说的情况,后才重新提起《金云翘传》。因此,这本书在国内学术界至今仍是名气不高。”
为何此书会在国内差一点就要失传呢?记者在省图书馆中查阅清朝《四库禁书》名单,发现《金云翘传》曾和《金瓶梅》一样,“因有淫词”而被列为禁书。但现代一些专业辞书却对《金云翘传》给予了很高评价。学苑出版社出版的《古代小说百科大辞典》中就记载:“《金云翘传》是清初小说中难得的珍品,颂扬了忠贞之情和节义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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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雲翹傳(又名《雙奇夢》、《雙和歡》)
版本:
本衙藏板本。二十回。
作者:
題“青心才人編次”。
內容:
敍述王翠翹舍身盡孝,含寃忍辱,歷經苦難,終於與金重結成夫妻的故事。王翠翹與徐海實有其人,明史中有記載。本書情節曲折動人,人物形象鮮明深刻,嘉慶年間,被越南詩人阮攸改編為越南長篇敍事詩《金雲翹傳》,成為世界名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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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之天命謂性,則兒女之貞淫,一性盡之矣。何感者亦異,而應者亦萬端?又若夫其性之所能盡者,始知性其大端也。而性中之喜怒哀樂,又妙有其情也。唯妙有其情,故有所愛慕而鍾焉,有所偏僻而溺焉,有所拂逆而傷焉,有所銘佩而感焉。雖隨觸隨生,忽深忽淺,要皆此身此心實消受之,而成其為貞為淫也,未有不原其情、不察其隱而妄加其名者。大都身免矣,而心辱焉,貞而淫矣﹔身辱矣,而心免焉,淫而貞矣。此中名教,惟可告天祇,堪盡性,實有難為塗名飾行者道也。故磨不磷,涅不緇,而污泥生不染之蓮,蓋持情以合性也。
翠翹一女子,始也見金夫不有躬情,可謂蕩矣。乃不貪一夕之歡,而諄諄為終身偕老計,則是蕩而能持,變不失正,其以淫為貞者乎?亦已奇矣。及遭父難,則慷慨賣身,略不顧忌,雖眷戀其人,亦不過借李代桃,絕不以情而亂性,此不為尤難乎?難者且易之,故視辱身非辱也,行孝也﹔茹苦非苦也,甘心也。何也?父由此身而生也,此身已為父而棄也。此身既棄,則土也,木也,死分也﹔生幸也,何敢復作閨閣想?
迨後,抱書生之衾裯,作虎狼之伴侶,豈其情之所鍾耶?亦風花無主,暫借一枝逃死耳。故一聞招降,即念東南塗炭,臣主懮勞,殷殷勸順,此豈溺私恩而忘公義者哉?此豈貪富貴而甘作逆者哉?了可辨也。若明山一死,我實誤之,不忍獨生,又其內不負心,外不負人之餘烈也。略其跡,觀其心,豈非古今之賢女子哉?
至於死而復生,生而復合,此又天之憐念其孝其忠、其顛沛流離之苦,而曲遂其室家之願也。乃天曲遂之,而人轉遂而不盡遂,以作貞淫之別。使天但可命性,而不可命情,此又當於尋常之喜怒哀樂處求之矣。因知名教雖嚴,為一女子遊移之,顛倒之,萬感萬應而後成全之,不失一線,真千古之遺香也。
余感其情而欣慕焉,聊書此以代執鞭云。倘世俗庸情,第見其遭逢,不察其本末,曰此辱人賤行也,則予為之痛哭千古矣。
天花藏主人偶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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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翹喜孜孜完宿願
詞曰:
生負明山,願與明山完死案。死案纔完,早已前愆斷。再世重歡,又要從算。天心幻,禍兮福倚,做出教人看。
右調《點絳脣》
不說翠翹隨覺緣在雲水庵中棲泊,且說金重同父到遼陽,收拾了叔子的喪事,並店中本錢,耽耽擱擱,三四個月方得起身回京。祇是夜夢顛倒,神思不寧,金生疑是相思攪得他心亂。得整歸鞭,恨不得夜以繼日打點回來,與翠翹痛說相思,細訴離情。千樣打疊,萬般算帳,趕到京中把事託與父親,即到攬翠園中來訪翠翹。
此時翠翹已去四月,王家亦搬往別處。金重尋舊跡窺瞷,絕無一人,心中甚是著疑,乃問鄰人。鄰人將王家被事,翠翹賣身,細說一遍。金重驚得目瞪心呆,魂出魄消,半信半疑,顧不得形跡,怕不得是非,竟跟尋到王家。見矮牆小屋,殊非昔日規模。耐不住叫道:「王兄在家麼?」王觀走出,見是金重,忙答道:「千里哥哥,幾時回來的?請到裏邊坐。」金重隨入客舍,二人禮畢坐下。金重正欲開言,王觀向內裏道:「金家哥哥遼陽回來了,快烹茶。」裏邊聽了這句話,好象死了人的一般,沒頭沒腦一齊哭將出來。金生不知就里,上前忙問所以。王員外、王夫人道:「金家哥,我女兒命薄,遭老夫之難,賣身救父,不能完君姻婭。臨行再三囑託,叫我以妹氏代償盟約。我女兒說得好苦也。他道今生不能與你諧連理,願到來生續此盟。」言罷,放聲痛哭。金重起初還怕王員外夫婦不知,如今說明,你看他捶胸跌腳,撞頭磕腦,就地打滾。叫一聲妻,怨一聲命。越勸越哭,越哭越悲,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三界混沌,四海風煙,五行顛倒,六甲不全,七星南掛,八卦倒懸,九野擾攘,十方迍遭。先前王家哭得凶,到後來看得金重傷心痛骨,口吐鮮血,死去移時,甦而復哭。王員外祇得收了眼淚,倒去勸慰他道:「木已成舟,哭亦無益。賢婿那時不去便好,如今雖決江河為淚,徒自傷耳。」金重咬牙道:「難道我妻流落他鄉,我就罷了!我明日便差人往臨清去訪問,若有下落,雖破家蕩產,也須教缺月重圓。二令嬡高義,非不甚願,但不忍負了大令嬡一段熱心。」王安人以翠翹留下的別詩、別書等物件付與金重,金重每讀一句,嗚咽一聲。滿室之人觀之,莫不淚下。王員外留晚飯,金重不能下咽,更深回家,次日出偏宅一所,接王氏家眷移入居住。令王員外作書一封,打發能事蒼頭,到臨清訪問翠翹消息。
去月餘。回道並沒有個馬監生。金重號哭不止,飲食俱廢。其父恐其過懮成病,勉強替翠雲納采,擇日成姻。雖男才女貌,極其相得,而一言及翠翹,則涕泗交橫,嗚咽不能忍。
其歲同王觀俱得為附學生,王觀念終事之德,往謝拜之。終事願妻以女,以成兩家之好。是年以遺才科舉,金重中春秋魁,王觀亦得登榜。二人親往臨清探訪,並沒消息,悶悶不已。
越三科,金重舉進士,選河南綠衣縣守。未之任,丁父憂。服闋,補山東臨淄縣令,挈家眷到任。事暇,與夫人談起罹難舊事。夫人道:「連夜夢見姐氏,莫非此處覓得個音信!」金重頓悟道:「夫人不言,我幾錯矣。臨淄,臨清,祇爭一字之別,安知非失記之誤也。我明日祇做一件沒頭公事,查問書吏,看是何如。」夫人道:「老爺之言是也。」
次日金重昇堂,吩咐皂快,拿十三年前馬監生在北京討王翠翹一干人犯,限三日要人。皂快拿了這張牌,沒些把柄,又不敢去問,祇得領牌回家,與二三夥子裏商議道:「這個惑突的官府,沒根沒絆,發下恁一張牌,教我們到那裏去拿人。又祇限得三日,列位大哥有甚主意,指教指教,待我大大做個東道相謝。」一人道:「十三年前事,我們後輩哪裏曉得。若要知道這樣陳年事績,則除去問那都總管。」皂快道:「都總管是誰?」那人道:「就是都來得。都總管在衙門中多年,那件那色瞞得他。他若回道不曉得,再沒有人曉得了。」皂快大喜,即忙去見都總管。
都總管此時已出了衙門,在自家門前替孫子們玩耍。皂快叫道:「都老爹在此玩耍,晚輩有一事相問。我聞得十三年前,甚麼馬監生娶了一個北京女子,叫甚麼王翠翹,怎麼起止?他們講不明,算來老爹定知詳細,特求指教。」都總管點頭道:「是,他們也說不明白,我盡數曉得。說來話長,今日我不耐煩,明朝你來我說與你們聽,要哭的哭,笑的笑哩。」皂快滿心歡喜,拱手道:「我明日攜茶來聽講。」
別了都總管。兩個商議道:「這事能管不如能推,都老兒既曉得,我們明日早堂稟了老爺,推在他身上,其功在我,知不知在他,豈不是好商議。」
次日早堂,來稟金公。金公不待開言,便問這干人犯有著落了麼。皂快道:「人雖不曾捉獲得,音信卻是有人曉得的。」金公道:「甚麼人曉得其事?」皂快道:「這是十三年前事,小人們年幼,不知其詳。老爺衙門的舊役都來得,盡知其事,求老爺喚來一問便知。」金公批在快手手上道:「仰差即拘舊役都來得公幹。」快手飛走,去見都總管。都總管著了一驚,不知甚事。喫上一壺酒,來見金公。金公正坐堂等,都老兒進見,磕頭道:「都來得磕老爺頭。」金公道:「都來得,我要追究那馬監生娶北京女子事,道你曉得,從直說來。」都來得道:「原來老爺跟查這件事,小的盡情知道。那馬監生名叫馬不進,生平好酒貪花,不事家業,流落江湖。遇著一個鴇婆,名叫秀媽,也是姓馬,合得相投,便跟了秀媽做幫龜,替他當家,支撐門戶。出外依然作監生行徑,專一騙討良人婦女。假名娶妾,帶回接客,非止一人。十三年前到北京充作富翁闊佬,要討一女子為妾,其女名叫王翠翹,十分齊整,彈得好琴,唱得好曲。說因父被賊干連,賣身救父的。帶了回來,要他接客。那女子十分烈性,自刎一刀,弄得七死八活,被鄰里們也詐了些銀子。那媽兒的造化,一日一夜救醒了,卻用下一個調虎離山計,挽出一個浪子,名喚楚卿,哄誘翠翹逃走。至中途拿住,此番捉回,那女子喫得好苦也。皮鞭豁了三百,棒槌打了一千。受刑不過,落了火坑。過了兩三年,嫁了一個束秀才,也享了年餘快樂。被那大娘宦氏,劈空拿回無錫,打作逃奴。熬煎不過,奔走他方,不知怎的嫁了個大王。兩年前,兵至臨淄,肢解了馬不進,活剝了楚卿,倒點天燈償報了秀媽,鴛鴦鞭酬答了宦氏,宦鷹、宦犬殺無赦,束家父子俱免死,姥姥、道姑俱有厚贈,薄幸、薄婆碎剉以死。果然是個有恩有義的女子。鄰里地方,老幼男女,一人不傷,屋宇墳墓,一樵不採。大吹大打,喫了三日酒,方領兵去了。以後事情不曉得。」金公聽了,啞口無言。半晌道:「如此依你說來,這馬監生等已受過報了。那女子隨著甚人,可曉得姓氏否?」都老兒道:「這事要問束生員,現在老爺馬足下開緞舖生理,叫來問他,便知端的。」
金公教拿個名帖,到束舖戶家去請束生員來見。束生員不知甚事,著了公服,來見金公。金公隨即賞了都老兒,便吩咐接入束生員後堂相見。禮畢坐下,金公道:「王翠翹與我有中表之親,因父難被匪類所賺。今有一差役都得知,細講他復仇雪恥,酬恩報德,業已明白。但他道事完領兵回去了,不知他所隨的是甚人。聞兄知其根源,特請過來相問。」束守道:「門生山妻之醜態,父師想已盡知,門生為山妻之累,在軍營耽擱獨久,乘閑細問軍人,道那主帥姓徐,名海,字明山,乃是越人。才雄文武,勇冠三軍。片席相逢,兩俠入彀,便揮金為令表妹贖身,移居醎土。一去三年,成了大寇。率雄兵十萬,娶令妹為夫人。大兵所至,無不全捷。目今駐兵閩、浙。聞督府屢屢招降不從,以夫人之勸,約束三軍,不淫人妻女,不殺戮老弱,不燒毀民房,不戕掘墳墓。東南半壁,俱受王夫人之德。其他不能盡知,不敢妄對。」金公聽完,唏吁淚落。
送出束生,回衙對岳父、母、妻子、妻舅細講一番。一個個心酸腸斷,一雙雙淚滴情傷。因在任上,不敢放聲痛哭,吞聲忍氣,幾乎不雨飛霜矣。金公思量欲棄官尋訪,想道干戈載道,殺人如麻,軍營嚴肅,怎麼插得身子進去。沒奈何,思思切切,念念想想。想之無極,與翠雲詠一回翠翹的別詩,彈一回翠翹的胡琴,焚一回翠翹的遺香。詩餘琴罷,香爇之時,覺翠翹隱隱而前,唆唆而語者。此其別時精神凝注,故見於物者如此。金生便忘記了春花秋節,耽擱了冬雪夏雲,咄咄書空,不病似病,好苦惱情懷也。但見:
撫弦兮忽聲欲絕,展卷兮淚濕幾斑。
舒毫兮欲就還停,啟口兮開言又咽。
一個青年進士,弄得不癡不癲,如夢如醉,不便飲食俱忘,連晨昏都不辨了。有白樂天詩為證。詩曰:
若不坐禪消妄想,也須痛飲發狂歌。
不然秋月春花夜,怎奈間思往事何?
愁愁悶悶,度了三年,進京補福建南平縣尹。王觀登甲,選了揚州四府。二人商議道:「限期尚早,我聞錢塘賊勢已平,領了文憑且到浙江尋訪翠翹消息,又去還了天竺香願。」商議已定,領了資文,告過父母。父母大喜,一同起夫馬往南進發。來至張家灣,討了船,竟往浙江。
一路無詞,直抵杭州。租個大寓住下,細細訪問,方知大寇已死,翠翹功高不賞,賜與永順酋長,當夜三更,在錢塘江上投水身死。金重聽得此言,放聲大哭,一家無不哀號。即忙收拾祭禮,到錢塘江上,見江水滔滔,波濤滾滾,祇有望汪洋而灑淚,睹潮汐而驚心。盼望伊人,不知在何水一方矣。放聲痛哭,情殊不勝。因擺祭,臨江設位弔奠。欲作祭文,筆為哀阻。乃歌宋玉《招魂》辭以挽之。辭曰: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少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託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亥蜂若壺些。五穀不生,藂菅是食些。其上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歸來,恐自遭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以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物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敦脢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人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歸來,恐目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先行些。秦篝齊縷,鄭綿絡些。招具該備,永嘯呼些。娛酒不廢,沈日夜些。蘭膏明燭,華燈錯些。結撰至愚,蘭芳假些。人有所極,同心賦些。耐飲盡歡,樂先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招罷,放聲痛哭,舉家哀號,慘切振地。金重、王觀與一家人,正哭到淒慘之處,忽見一尼僧走到祭筵上,將設立的牌位一看,見上寫著翠翹名字,因大笑道:「王翠翹與你們是甚麼眷屬,這等哭他?卻哭差了也。」大家聽了,各各驚訝。金重忙說道:「翠翹是我妻。」王觀忙說道:「翠翹是我姐。」王員外忙說道:「翠翹是我女,他已投江死了,我們至親哭他,為何差了?」那尼僧又笑道:「翠翹雖果已投江,卻有人救了,不曾死。你們哭他,豈不差了?」眾人聽了,又驚又喜,俱圍著尼僧問道:「老師父此語真麼,莫非取笑?」那尼僧道:「出家人怎敢打誑語。」金重道:「若果未死,卻在哪裏?」那尼僧道:「現在前面雲水庵中。」大家聽見尼僧說的確然,歡喜不盡,都深深向尼僧作禮道:「萬望老師父指引我們去一見,恩不敢忘。」尼僧道:「不獨你們要見他,他也指望見你們久矣,就同去不妨。」因舉步前行道:「要見翠翹的,跟我來。」大家聽見,喜得心花都開。也不坐轎乘馬,男男女女,僕妾跟隨,簇擁著步行。
幸喜不遠,沿著江灘,繞過一帶蘆叢,便望見庵了。又行了箭餘路,方到庵前。尼僧先走進去,眾人也不遜讓,竟一哄擁入庵堂,是真是假尚鶻鶻突突。祇見尼僧向內叫一聲:「濯泉妹,你情緣到了。一家眷屬,俱在此間,快出來相會。」
叫聲未絕,翠翹早道冠道服從庵內走出來。看見父母弟妹並金重,俱衣冠濟楚,立滿庵堂,不禁喜極悲生。也不行禮,早奔幾步,撲入王員外、王夫人懷裏,放聲大哭。道:「你不孝女受得好苦也!祇道今生今世再不得看見父母,誰知又有今日!」王員外與王夫人抱定道:「我那受苦的兒,祇道你為父母受魔折死了,不料天不負你,還留得你的性命,祇是苦了你了。」王觀、翠雲都趕近前扯手捉臂,呼喚姐姐。金重不便上前,祇喜得眉歡眼笑,朝天拜謝。又對佛前拜謝。大家哭定了,翠翹方立起身來,拜見父母,又拜謝金重。拜完金重,又是翠雲同王觀並終氏拜見翠翹。
大家拜畢,方坐下細說前情。說到苦處,大家又悲痛一回﹔說到傷心處,大家又痛恨一回﹔說到報冤處,大家又快暢一回。王員外道:「這都曉得了,祇是聞你投在錢塘江中死了,那江中風濤洶涌,卻是誰有些慈悲心,卻來救你?」翠翹道:「兒投江時,自分必死。難得覺緣道兄菩薩心腸,買了漁舟又將素絲結成細網,日夜在江中守候,方救了孩兒一命。」王員外聽了道:「這等說起來,你雖是我的女兒,卻為我死了。今日重生,則覺緣師父是你的父母了。」因望著覺緣倒身下拜。王夫人與金重、王觀、翠雲,見王員外下拜,也都拜倒。覺緣慌忙答拜道:「這皆是令嬡忠孝的功行修成,故情緣輻輳,與貧尼何干。」大家拜完起立,覺緣因低聲說道:「此事行除為之。今僥幸成功,然須秘密。若督府聞之,便有許多不妙。」金重道:「老師父誠金玉之論。此地不可久居,須速移入城,漸漸避開,方不被人看破。」王員外道:「有理有理。」就要叫轎將翠翹抬去。王夫人道:「且慢,他一身道裝,惹人猜疑。」因叫翠雲將帶來的衣服替他換了。翠翹推辭道:「女兒蒙覺緣道兄死裏得生,今得見親人一面,可謂萬幸。但女兒流離顛沛,雖得苟全,卻已是世外之人,祇好伴師兄在此修行足矣,那有顏面復臨閨閫。」覺緣道:「賢妹,你這話就說差了。你之扮道,不過從權,非我之比,怎伴得我了。況你情緣纔續,洪福正長,快快不要違天。」王夫人道:「兒不須多說,你便立地成佛,我也不放你了。」翠翹道:「女兒隨父母回去,豈不是好,但覺緣師兄恩義深重,如何捨得他去。」金重與王觀一齊說道:「這個不難,祇消連覺緣師父同接回去,另造庵供養,有何不可!」翠翹道:「如此方好。」就要邀覺緣同去。覺緣道:「多謝金爺、王爺美意,但今日同去不得,恐惹是非,貧尼明日到尊寓來就是了。」翠翹講明了,方歡歡喜喜換了衣服,隨著父母弟妹一同進城。正是:
骨在西兮肉在東,誰知一旦忽相逢。
今宵勝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大家同到了寓所,金重與王觀就吩咐家人整治酒筵,為一家賀喜。酒完,就在內堂團坐而飲。飲夠多時,翠雲因對父母說道:「女兒有一事稟上父母。」王員外道:「你有何事,祇管說來。」翠雲道:「女兒想此處乃半路之間,與在家不同。況金郎與兄弟又各有官守父憑在身,不敢久留。又各有地方,東西異地,不能同往。有事須要早早料理,遲不得了。」
王夫人道:「我兒你要料理何事?」翠雲道:「女兒之配金郎,原為姐姐賣身行孝,不能踐盟,故叫女兒續此姻緣。今幸姐姐死裏逃生,則前盟固在,今不早踐,更待何時?」王員外與王夫人一齊大喜,說道:「我兒此論甚有理,今即擇吉成親。」王觀道:「途路之中,也不必選擇。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為姐夫、姐姐合巹,豈不美哉!」王員外道:「有理有理。」
金重聽了,滿心歡喜。因致謝道:「蒙岳父母大恩,賢妻、大舅高義,纔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盡消,真人生之大快也。」翠翹聽了忙說道:「舊盟雖有,但時移事遷,今非昔比,此話祇好付之流水,再休題矣。」金重聽了著急道:「賢妻此言大謬。所謂盟者,死生以之。今時事雖遷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雖有異,此情無變更。今幸盤根利器,苦盡甘來,正天地鬼神之不負賢妻也。賢妻轉視為流水,此何意也?」
翠翹道:「非此之謂也。夫妻恩愛,誰不望受?但女子從人,必須貞節。回思妾之素志,若不願侍箕帚於良人,安肯踰越相從,以自失此身哉!然而失身者,擇婿也,雖失身而必不失節。苟合者,蓋欲保全貞節。方之月滿輪也,較之香正薰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無瑕也。始不為合巹之羞,為郎所踐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殘矣,月缺矣,玉碎矣,香銷矣,尚緬顏欲撩殘鬢,而為新人以配君子,君雖垂憐,不以好醜棄捐,妄獨不愧於心乎!為今日計,惟有長齋繡佛,慰父母之傷心耳。君子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實難從命。」金重道:「賢夫人此言愈大謬矣。大凡女子之貞節,有以不失身為貞節者,亦有以辱身為貞節者,蓋有常有變也。夫人之辱身,是遭變而行孝也。雖屈於污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謂花殘而又發矣,月缺而又圓矣,玉遭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較之古今貞女,不敢多讓。即以往事徵之,徐德言之破鏡未嘗不合,范少伯之西子久矣載歸。夫人今日又何嫌何疑,而忍視蕭郎如陌路耶?」
王員外、王夫人俱道:「賢婿之言有理,翹兒推辭不得。」王觀、翠雲又皆苦勸,翠翹聽了,沉吟半晌,方說道:「既金郎一片至誠,父母弟妹又萬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辭,則是昔日貞松且願牽蘿菟,今朝敗柳反不許牽攀。不獨旁人笑其矯情,即賤妾亦自哂其舛錯矣。因細細思之,花燭之事,不敢有違,枕衾之薦,一一從命,以此完夫妻之宿願可也。至於巫山雲雨,妾已狼藉東西,若必作海棠新試,則是羞妾也,辱妾也,妾則謝以一死,決不從也。」金重大喜道:「既諧花燭,得共枕衾,予願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員外與夫人聽了,祇認做女兒的門面話。因說道:「你二人祇結了花燭,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餘閨閫之私,聽你們自去調停,我都不管。」因吩咐設立天地,重排花燭,鋪下紅氈,立逼他二人同拜。金重看見,早立起身來站在紅氈之上。翠雲就攙扶翠翹。翠翹便不推調,也立起身來,將眼一揉道:「不信我王翠翹歷盡艱辛,也有今日,莫非還是夢耶?」因與金重同拜天地。拜畢,大家擁入洞房,看他二人飲了合巹之巵,方纔退出。翠翹猶扯住翠雲不放。翠雲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纔合歡,又扯住妹子不放,豈以妹為妒婦耶?」翠翹方笑一笑,放了翠雲出來。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銀燈,再將翠翹細視,祇見星眼朦朧,紅蕖映臉,不啻煙籠芍藥,雨潤桃花,宛然如昔。因為輕松繡帶,悄解羅襦,相偎相倚,攜入鴛幃。還指望撫摩到情濃之際,漸作貪想。誰知翠翹恩則如膠,愛則如漆,情則如冰。祇言及交歡,便正色拒絕道:「妾此身殘敗,應死久矣。以郎愛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從。若不及於褻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顏面以對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則是出妾之醜也,則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誠於草露,再不敢復調脂膩粉,以待巾櫛矣。妾言盡於此,乞郎憐而保全之,則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勵名節,誠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閨閣之私,猶有甚於此者?何夫人偏於至私者,而轉立至公之論?」翠翹道:「至私者雖妻夫,而你知我知,則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者,非為他人,即為郎也,即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隱之,不獨妾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愛,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則白璧雖碎而猶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貞,惟此一線。倘郎必並此一線而污滅之,是郎非愛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於郎哉!倘曰歡無所寄,嗣無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為有無哉!」金重聽了,不勝驚訝道:「原來夫人非女子也,竟是聖賢豪傑中人。我金重一雙明眼,自以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盡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婦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兒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翠翹聽了,忙坐起身來,重衣上衣服,向金重深深下拜道:「謝知己矣。」金重急披衣跳下床來,抱住道:「夫人何鄭重如此?」二人講得投機,又喚侍兒再燒銀燭,重倒金樽,相偎而飲。正是:
並頭便道合歡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兩人親折證,誰知恩愛有如斯。
二人歡飲入情,金重因說道:「記與夫人相見時胡琴一曲,至今餘音在耳。後與夫人相失,唯什襲胡琴為言,念夫人之證。今夫人重會,此琴亦故人也。」因叫侍兒取出,奉與翠翹。翠翹看了,因歎息道:「昔劉崑、祖逖聞雞起舞,曰此非惡聲也。妾平生耽此,不知為此所誤。今日明燭之下,再見君子,始知此琴非美聲也。然悔已遲。但今日相逢,自是故人,當為君一彈而罷。」因輕移玉軫,微撥冰弦,信手成音,隨心作曲。初嘈嘈,漸踏踏。轉一調,忽爾溶溶,細裊裊,軟纖纖。蹙半弦,愈驚歷歷。和如春暖,香似花開,清若月明,嬌如燕舞。聽一聽耳聰,思一思心醉,想一想魂消,聞一聞神蕩。金重聽到快心處,不覺大聲讚美道:「昔聞之淒淒,今聞之洋洋,夫人殆苦盡甘來矣。」
翠翹彈罷,因斂衽而言曰「君有官守,妾有閨箴,從此以後不可復問矣。」金重道:「技妙至此,何能忘情?」翠翹道:「郎不忘情,郎之情昵於此也。妾請再展別技,以移君情,不識可乎?」金重大喜道:「尤所願也。」翠翹因擲去胡琴,命侍兒取出筆硯花箋,信筆題詩十首道:
其一:
憶昔見君子,不復知有生。
始知兒女性,即是兒女情。
其二:
見郎百事肯,祇不共郎衾。
恐將容悅意,蕩蕩入於淫。
其三:
一身既許君,如何又改調?
奈何生不辰,倉皇奪於孝。
其四:
賣身為救親,親救身自棄。
若更死此身,知節不知義。
其五:
時時顛沛亡,處處流離碎。
死得沒聲名,死又何足貴!
其六:
風塵閱人多,胡以悅強暴?
若不暫相從,深仇何以報?
其七:
勸降者正道,殺降者不仁。
妾自行正道,何心知誤人?
其八:
殺之非妾心,其死實由妾。
所以錢塘江,一死盡於節。
其九:
自甘薄命人,填還斷腸債。
多愁佛慈悲,又留此身在。
其十:
今日重見郎,不復知有死。
願君早定情,慎終如慎始。
翠翹題完,送與金重道:「此妾情也,願移君情以就我何如?」金重細細覽完,不勝欣羨道:「夫人此情,真情也,至情也,貞烈之情也。我金重得能消受,已極人生之福矣。至於褻狎之情,不敢又自墮落,以累夫人。夫人但請忘情可也。」翠翹大喜道:「得郎相念,妾終身有託矣。」因復擁入繡幃,這一夜千般恩愛,百種歡娛,祇不言雲雨之事。正是:
君子夫妻了宿緣,不將雲雨污高天。
枕衾雖抱兩無愧,如此風流始可傳。
金重與翠翹講明以心事,彼此歡然。次日起來,同拜見父母。金重就與翠雲說知此事。翠雲又對父母說了。大家驚訝讚羨,歡喜不盡。翠翹因記掛著覺緣,與金重說了,即叫差人用轎子去接。差人去了來回復道:「庵門大開,庵中一空,覺緣師父影也不見。惟佛前香爐下壓著個有字的柬帖兒,祇得取了來回復老爺。」金重忙接了與眾人同看,祇見上寫著:
鴛鴦自古當成對,野鶴從來不可群。
若問天高何處去,廬山頂上伴孤雲。
大家看了。不勝歎息道:「願來覺緣是個高人,祇恨昨日匆忙中不曾酬謝得他。」悵怏不已。
自此以後,一家骨肉歡聚,又在西湖遊賞半月。金重與王觀因憑限緊急,不敢久留,遂告知父母,商量上任。金重與翠翹、翠雲往福建南平上任,王觀同終氏回揚州上任。王員外與王夫人因纔見翠翹,捨不得又遠遠分離,兩個老人家直送到福建任上。住了一年有餘,方回到揚州任上,與兒子同住。
過了三年,因金重與王觀二人俱做官清正,金重行取進京,陞了御史。王觀轉了部屬,又陞湖廣副使。王觀因親年老,不忍遠離,遂告了致任,在家供養父母。王員外與王夫人,直享福將近八十,方纔謝世。後來翠雲、終氏俱各生一子,足繼書香。金重一夫二妻,如英、皇一般,祇論姐妹,不分大小,鼓鐘琴瑟。曲盡室家,鼓樂以諧老。故流風餘韻,直傳至今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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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假招安明山殞命 真斷腸翠翹消劫
詞曰:
道寡稱孤,豈是英雄之正度。細究深圖,招安有何負。死縱無辜,亦滿世辜教,君休怒。一還一報,自是天子故。
右調《點絳脣》
話說王夫人低頭暗想:「朝廷為尊,生靈為重,報私恩為小,負一人為輕,且為賊不順,從逆當誅。」正費躊躇,忽徐海退入後營,夫人吩咐設筵對酌。
道起投降一事,夫人道:「大王所主見何如?」徐海道:「寧為雞口,毋為牛後,祇是不降的好。不降其便有三,一降其害有五。攻城掠地,無人拘束,一便也﹔金帛女子,唯吾所欲,二便也﹔勝則長驅直進,不勝則捲甲退守,三便也。降則必受天子誥命,官有官箴,少失守則問罪,一害也﹔大明重文輕武,降則要受文官驅使,略不遂意則加彈劾,二害也﹔在化外則其威在我,降則調往他方,其勢在彼,三害也﹔兵權在手,雖天子亦不得輕,權去則一力士擒之足矣,降則不能復擁重兵,四害也﹔江南之地,為吾等荼毒殆盡,士民恨不能啖吾肉,官府恨不活嚼吾心,以吾兵強將勇,或望風而逃竄,或資金以買命,降則此輩欲還報於吾,五害也。以五害之凶,揆三便之利,其不宜降也必矣。」
夫人道:「大王所見亦是。但知五害而權宜之,亦未見其不利也。受天子之詔命,而不任其官守,罪將奚問?受大明之官職,不受其驅使,彈劾安加?為天朝之臣子,而不離險要,勢安在彼?名歸順,而身不入廟堂,力士何所施其擒?按兵不動,束甲以待,勢仍在我,彼雖欲還報,其能之乎!以妾言之,降則不惟有三便,而且有五利。況不良非久親之輩,寇盜乃不得已之為,惡何終身戀戀於此?且我與大王祖父,皆世受天子平成之福。今者殘彼疆場,塗彼生民,掠其金帛,掠其子女,天子懮惶,食不下咽﹔宰臣悲憫,眉不自舒。江南之苦兵,非一日矣。屢屢招撫,皆體上天好生之德,以無事為榮者也。萬一天子振怒,召六師以薄伐,大王能保其必勝乎?若欲圖王定伯,非德、位、時俱可,智、仁、勇足備不能也。德、位、時三者俱在天朝,而智、仁、勇又未全在大王。區區以甲兵之利,遠人之助,而欲圖大事,必不可成者也。又聞,識時務者為俊傑。乘此兵精威盛之日,因其招撫而降之,必將高官終身,共享富貴。此上策也。」徐明山遂決意道:「夫人言之有理。今督府兩次人來,未得降意,我且進兵,料他必又有人來招撫。」次日發兵前進。
且說羅中軍回見督府,道徐明山之言,王夫人之語,獻上明珠、珊瑚。督府道:「他雖不肯歸降,受我禮物,便有通好之意。再得一能事的陳說利害,辯言邪正,方可圖矣。」
忽報徐明山大兵長驅直進,州城俱不能守,忽求援兵救助。督府幕賓利便道:「小生不才,領大人命,憑三寸舌,說徐明山來降,以解蘇州城之困。」督府大喜,令旗牌官四員。伏侍利生去說徐明山。先著遊軍飛馬知會徐明山。明山有心歸降,駐兵以待。利生到營,藍旗手報過,徐明山吩咐請入。利生進營,見其甲兵之盛,將士之雄,中國無其匹,暗暗稱賞。徐明山迎入,禮畢,分賓主坐下。
徐明山道:「久聞先生督府嘉賓,今日光降,必有明示。」利生道:「小生聞大王高風,願求一晤。向因無物為贄,不敢空見。今特以生富貴為贄見大王,不知大王肯叱留否?」徐明山道:「承先生高情意,又擲孤以富貴,孤豈不心悅誠服,以聽先生之教乎?」利生道:「別人送大王之富貴,必令大王進一步﹔小生送來的富貴,祇要大王退一步。大王肯退,則一生富貴在手矣。」徐明山道:「請問先生退步之方。」利生道:「退無他法,唯歸降而已。歸降則有榮無辱,有貴無賤,富貴不可勝用矣。」徐明山道:「孤亦思及於此,但其間不便甚多,故躊躇未決。」利生道:「願聞大王所以不便處。」徐明山道:「孤紮兵化外以來,道寡稱孤有日。今一旦舉兵降順,位不過總兵,爵不過二品,帳下軍士稱王已久,一朝頓改名色,雖受皇封,未免削色,一不便也﹔國家重文輕武,蔭襲之家尚不難加以凌辱,況孤乃新降之人,孤立無援,構兵日久,此輩積怨自深,事權一落彼手,能必其不謀孽乎?二不便也﹔將士相隨,多年化外,狂放已慣,稱降則必削我兵威,分我大眾,調我別任,我等狂夫,安能復受此輩愚弄!三不便也。」利生笑道:「大王過慮,似覺未便。若以小生論之,極便無疑。目今盜寇橫行,天子明詔,能平寇者萬戶侯。今大王肯束甲歸朝而殲盜寇,則封侯立至,稱孤道寡何以異也?國家雖重文,大王非無用之蔭襲。兵權在手,求為交歡而不可得,敢謀孽乎?大王之兵,自歸之大王,散與不散,皆由我,彼惡能愚弄也?大王中心肯降,小生即以大王高論申諸督府,轉達天子,為請三事,然後議降何如?」徐明山大喜道:「誠如先生言,孤願歸降無二念也。」吩咐設筵,款待利生。酒完,托出黃金五百,白銀五千,道:「有勞先生遠教,敬具不腆,略表微意,事成當圖厚報。」利生道:「多謝大王厚意,卻之不恭,謹登尊賜。望大王且按兵莫動,小生回見督府,細陳大王之意,訂三事之約,再來回復大王。」徐明山道:「先生之為某慮,可謂周旋曲備也。」利生道:「以一人之身,係兩軍之重,不得不競業也。」作別。
回見督府,道徐明山之意。督府道:「如此則名為歸順,實則抗衡也。萬一稍不如意,則梟張狼顧之心復發,罪將誰歸?此事似覺未便。」利生道:「時者難得而易失,機者可遇不可求。今徐明山擁十萬之兵,橫行東南,無有對手。若以兵力,未知勝負誰在。幸以三番招撫之勤,王氏於中之說,慨然以歸降許。今因其所約而敗之,彼必以從前招諭亦屬牢籠。約八路之兵,奮三軍之武,以薄我師,誠未見其強弱也。莫若將計就許之以三事,令佐貳官與之定盟,約日發兵迎降,外張鼓樂,內伏大兵,乘其無備而攻之,徐明山可擄也。兵不厭詐,小生之計如此,不知大人之意何如。」督府大喜,道:「先生之計,國家之福也。」乃令通判權宜,遊擊紐合,同利生復往徐明山營中定盟。
徐明山迎入,賓主禮畢。權宜道:「學生奉督府大人命,特來與大王定盟,大王有何高論?」徐明山道:「某以三事,浼利先生轉達督府公,未知肯俯允否?」權宜道:「督府公多多致意大人。此三事極便利無礙,大人歸降,祟隆名號,以為歸順之榜樣,收拾未附之人心,大人雖降,化外猶未平,正欲借大人威武,鎮壓外邦,招撫亡命。大人欲內仕,猶煩章奏抗疏,若祇在外土,為東南之藩屏,此可一力保奏也。」徐明山道:「化外狂夫,不堪與天朝文武趨蹌,得為海外波臣足矣。」因與之歃血定盟,盡歡而散。
徐明山退入後營,對王夫人道:「始講歸降,吾深覺其不便,今為卿苦勸,行之反覺便於為寇也。受大明之封誥,則不與父母之邦為仇,且可以榮耀宗祖﹔握兵外境,則兵權在我﹔實受其爵祿,而不蒙文官之凌辱。外可得志,內亦順情。非夫人之良論,徐海之見終不及此。」夫人道:「此天子之福,國家之幸,大王之威,督府之德,將士之功,妾何力焉。」因舉觴為壽云:「今朝化外波臣,明日天朝輔弼。恭喜大王去逆效順,萬年福祿。」徐亦回祝道:「賢哉夫人,忠君愛國。委蜿曲成,令徐海免為萬世之罪人者,夫人之賜也。願與夫人共享富貴。」此日大勞三軍,諭以歸降之意,且云得官榮歸鄉里。各軍歡呼震地,竟無鬥志,俱收拾行囊,作歸家之想。器械衣甲,竟置不理﹔刁鬥不嚴,隊伍不肅,旌旗不整,巡邏不謹,飲酒自樂,交頭接耳,殊非昔日之軍營矣。徐明山亦以既歸天朝,不必嚴兵肅伍,亦與王夫人寬袍大袖,放心暢飲,略不為備。
細作打聽得這個消息,忙報與督府。督府道:「兩軍對壘,一面虛詞,而遽不設備,此自送死也!」令遊擊張能,領雄兵五千,從東路殺進﹔參將李進,領雄兵五千,從西路殺進﹔總兵陰謀,領雄兵五千,暗伏迎降軍中,斬營突入,要取徐明山首級,方為大功﹔王氏有功朝廷,誤傷者斬不赦。
張、李二將領兵先行,督府下令,大張旗鼓,高扯代天招撫杏黃旗。馬上鼓樂,隊隊鮮明﹔地下旌旗,人人齊整。先著利生同羅中軍見徐明山,道迎降之意。徐明山大喜,吩咐擺香案迎接。又對王夫人道:「莫非其中有詐,我整兵以防,不然何如?」夫人道:「彼以迎降來,設兵反開疑端。莫若示之誠,令招撫者好安心上奏。」徐明山深然之。乃令軍士大開營門,焚香以待。輕袍寬帶,悉除武備,伺候天朝玉音。又令利生、羅中軍報知督府。督府聞報大喜,催軍前進。徐兵見南兵鼓樂喧天,軍中高扯代天招撫旗號,以報徐明山。
明山同夫人到營前觀望,徐明山著了一驚,對夫人道:「夫人,中計了!此非迎降之兵,乃襲營之計!你看他殺氣激揚,士卒憤怒。」急忙傳令,三軍整備廝殺。軍士聽得迎降,捲甲束戈,何曾打點戰鬥?忽聞此令,慌得有鞍無馬,有兵無甲,忙做一團。徐明山披掛不及,急叫備馬,馬已卸鞍,怎來得及?忙叫抬斧來,斧未抬至,大兵已到。一聲炮響,戰鼓頻催。陰謀一馬當先,舞刀突入,徐明山上馬不及,斧又不在手中,往後就走,奪得官軍一把樸刀,奮威步戰,抵住陰謀。馬步相交,大戰十餘合,被徐明山一刀搠傷陰謀馬腿,翻身落馬。徐明山飛步來取陰謀首級,忽張能殺至,救了陰謀,接著徐明山廝殺,鎗刀並舉,馬步縱橫。徐明山身中數鎗,全無懼怯。紐合一軍又至,並力來攻。徐明山提刀拔步就走,紐合飛馬趕來,徐明山回手一刀削去,正中紐合胸膛,落馬而死。張能趕至,陰謀一馬又到,徐明山手無寸鐵,一手抓著一個軍士頭髮沖鋒迎戰,打出營外,勇不可當。陰謀道:「此賊勇而耐戰,若能一得兵馬,其鋒難敵矣。」即令攢箭手三千,困而射之。箭手得令,三千強弩齊發。徐明山提著兩個人在亂箭中橫衝直撞,猶然不屈。約有一時,身之中箭,幾無完膚,遍身疼痛,漸漸不振。大叫道:「夫人誤我!夫人誤我!」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長歎而死,立而不撲。兩三個時辰,諸軍方敢近前,猶聞歎息聲,退走者數十步。見死屍不動,然後知其真死,即報陰謀、張能。二將見此光景,令軍士推之,如石鑿成,如金鑄就,那裏推得倒?
忽翠翹為諸邏擁至,見徐明山立死不撲,翠翹泣道:「彼英雄士也,以妾言苦勸,歸降不得,其死怨氣不散,故雖死猶然骨立,待妾親拜慰之。」對死屍拜祝道:「明山大王,妾實誤你!然終不敢獨生,以辜大王厚德!」言畢,放聲大哭。徐明山立的屍首,把眼一睜,淚如雨落,屍亦隨撲。翠翹以頭觸地求死,軍士急救之,得免。
是後也,賊兵被殲五萬,甲士之偕亡者十萬,而寇之聲勢煞矣。歸而獻凱督府,督府因召翠翹,吩咐道:「是功實成於爾,爾有甚說?」翠翹道:「徐海亦英傑士,以信撫爺之過,乃致敗亡。幸憐此點肫誠,以一杯浮土,掩其骸骨,妾願足矣。」言訖,咽哽不能語。督府亦側然,令收徐海屍葬。吩咐設大饗於轅門賀功,諸將士俱有犒勞。
酒半酣,督府道:「吾聞王翠翹能胡琴,善新聲,今日賀功,當令之行歌侑酒,以助筵中之樂。」諸大參皆曰善。乃召翠翹,翹不敢不從,含淚提琴,撫今思昔,乃所作《薄命怨》,心戚於中,聲形干外。愀愀唧唧,咽咽嗚嗚,一人向隅,滿堂人皆為不樂。停杯以聽,有賦為證。賦曰:
徘徊顧慕,擁鬱仰按。
盤桓毓養,從容秘翫。
闥爾奮逸,風駭雲亂。
牢落凌厲,布獲半散。
豐融披離,斐韡奐爛。
間聲錯糅,狀若詭赴。
雙美並進,駢馳翼驅。
初若時乖,後卒同趨。
曲而不屈,直而不倨。
相凌不亂,相離不殊。
劫犄慷慨,怨妒躊躇。
飄遙輕邁,留連扶疏。
參譚繁促,復疊攢反。
縱橫絡繹,奔遁相遇。
拊吹累贊,間不容息。
環艷奇偉,殫不可識。
閑舒都雅,洪纖有宜。
清和條昶,案衍陸離。
溫柔怡懌,婉順委蛇。
乘險投會,邀隙趨危。
鶤鳴清池,鴻翔會崖。
紛若斐尾,慊縿離纚。
微風靡靡,餘音猗猗。
督府正襟靜聽,候彈完,問翠翹道:「此是何曲,令人聞之淒慘如此?」翠翹道:「此犯婦幼時所作《薄命怨》。今事到其間,果應此詞。撫今追昔,不覺興念及此,情愈不堪耳。」督府道:「眼底興亡,其不可逆料者,大約如此。然以子才色,豈無問奇之人,而必戀戀於亡賊乎?」翠翹低頭不語,微微流淚。時督府酒酣心動,降階以手拭翹淚道:「卿無自傷,我將與偕老。」因以酒戲彈之道:「此雨露恩也,卿獨不為我一色笑乎?」翠翹凝眸熟視,移時道:「亡命犯婦,怎敢奉侍上臺。」但見兩行清淚,生既去之波﹔一轉秋波,奪騷人之魄。督府益心屬之,乃以酒強翠翹飲,翠翹低頭受之。體雖未親,但嫩蕊嬌音,已泌入督府肺肝矣。諸參佐俱起為壽。督府攜翠翹手受飲,殊失官度。夜深,席大亂,翠翹知道禍必及己,辭之不得脫身,直至五更乃散。
次日天明,督府以問門官,門官悉陳其顛末。督府暗悔道:「昨夜之事,豈是我大臣所為。若收此婦,又礙官箴﹔欲縱此婦,又失我信,不如殺之,以滅其跡。」又轉思道:「三次招撫,誰人不知?因彼平寇,士民皆識,功高而見殺,何以服天下萬世之人心?留之不可,殺之不忍,如之何則可?」點頭道:「得之矣。將彼賞了一軍人,既滅其跡,又不殺其身,人豈議我乎?」出堂召翠翹道:「爾有滅寇之功,免爾之死。今將汝配一永順軍長,可隨他終身。」翠翹泣道:「翠翹命薄,失配徐海。以國家事大,誘而殺之。不赦則請死,得賜不殺,願求老爺開恩放雪衣,令翠翹黃冠歸故里,以遂歸順之初意。若配軍長,非妾願也。」督府道:「念爾之功,恕爾不殺,以配軍長,何負於汝?須知勝如為賊人婦。」乃召所調永順酋長,問其無妻者,以翹賜之,即令回軍永昌。軍酋長遂攜翹同去。翠翹不得已,含涕從之,登舟長發。
諸軍為酋長作宴慶賀。舟泊錢塘江,但見此江:
巴東之峽,夏後疏鑿。絕岸萬丈,壁立赮駁。虎牙嵥豎以屹崒,荊門闕竦而磐礡。圓淵九迴以懸騰,溢流雷響而電激。駭流暴灑,驚波飛薄。迅澓增澆,涌湍疊躍。砅巖鼓作,漰湱澩灂。?,潰濩泧漷。潏湟淴泱,???瀹。漩澴濚瀯,澴灅濆瀑。溭淢濜溳,龍鱗結絡。碧沙潰而往來,巨石硉矹以前卻。潛演之所汨淈,奔波之所磢錯。崖隒為之泐嵃,碕嶺為之喦崿。幽澗積阻,嚳硌菪確。若乃曾潭之府,靈湖之淵。澄澹汪洸,瀇滉泫。泓汯浻澋,涒鄰淵潾。混瀚灝渙,流映揚□。溟漭渺沔,汙汙沺沺。察之無象,尋之無比。氣滃浡以霧杳,時郁律其如煙。類胚渾之未凝,象太極之構天。長波浹渫,峻湍崔嵬。盤渦谷轉,凌濤山頹。陽侯砐硪以岸起,洪瀾涴演而雲迴。淪溛瀤,乍浥乍堆。豃如地裂,豁若天開。觸曲崖以縈繞,駭崩浪而相礧。鼓?窟以漰渤,乃湓湧而駕隈。
眾軍喫了喜酒,大家各回船去睡了。那酋長道:「娘子睡了吧,還再喫杯酒?」翠翹道:「且坐一坐。」那酋長見他歡無半點,愁有千端,也不敢相強。翠翹決意自盡。恐人救起不雅,故遲遲捱至三更。忽見冰山一座,自海門涌將上來,轟雷怒震,可聞數百里。翠翹問酋長道:「此是何聲?」酋長道:「這叫潮信。」翠翹因潮信二字,頓悟道:「如此,這是錢塘江了。」那酋長連連答應道:「正是,此就是錢塘江。」翠翹點頭道:「我王翠翹該在這裏結束了。劉淡仙十五年之約,其在此矣。」乃問酋長道:「軍中可有筆硯?」酋長道:「有,娘子要寫字麼?」就取筆硯遞與翠翹。翠翹題云。詩曰:
十五年前有約,今朝方到錢塘。
百世光陰火爍,一生身事黃梁。
潮信催人去也,等閑了卻斷腸。
題畢,大呼道:「明山遇我甚厚,我以國事誤殺之。殺一酋而屬一酋,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我今不惜一死,以謝明山也。」飛身躍入江中。酋長急救之不得,眾兵俱驚起。時潮頭正長,立腳不住,怎能打撈救人?渾至天明,祇得拿了那辭世詩來見督府。督府頓足稱冤,深自愧恨,然事亦無及矣。吩咐地方打撈屍首,收葬不題。
且說覺緣自臨淄別了翠翹,回來雲遊越地,訪著了三合道姑,學他修煉之法。因記得翠翹託他問終身之事,遂乘間問道:「王翠翹與弟子有情,弟子深憐之,不知以何因緣,墮此惡趣。」三合子道:「大凡人生世間,福必德修,苦因情受。翠翹有才有色,祇為情多,遂成苦境。是以金屋之地不敢久留,斷腸之天往往促駕。故翠翹煙花債苦受兩番,青衣罪深經一案,刀兵內伴虎狼之魔君,波浪中作魚龍之寢食,方能消此劫數也。」覺緣聽了大驚道:「若如此說,則王夫人終身已矣哉?」三合子道:「爾且勿慌,幸喜他初為情迷,雅持貞念,並不犯淫。後遭苦難,純是孝心,了無他願。今又不念狎昵小恩,而重朝廷大義,尚能勸逆歸順,免東南百萬生靈之荼毒,則功德大而宿孽可消,新緣得結矣。爾既與彼有情,可俟其錢塘消劫時,棹一葦作寶筏,渡之續其前盟,亦福田中一種也。」覺緣聞言方大喜,道:「弟子謹受教矣,但不知向何處續此情緣?」三合道姑道:「你不必尋他,他自來尋你。」
自此之後,覺緣遂在錢塘岸上造了一個雲水庵兒住下。又買了一隻小小魚船,又將素絲結成一張細網,又僱了兩個有力量識水性的漁人,自督他日夜駕了在錢塘江上往來伺候。也是劫數當消,姻緣該續,這夜翠翹跳入江中,恰恰跳在覺緣絲網之內。兩個漁人是有心救人的,一見有人跳入網中,即忙忙拽起,那漁船早隨著波浪流去數里。覺緣因解開絲網,扶出翠翹,替他換了水濕的衣服。翠翹臥在艙中,尚昏迷不醒。昏迷中,恍然看見向日的劉淡仙遠遠的看著他,不言語,翠翹認得,因叫道:「劉家姐姐,你前日說斷腸教主招我入會,今日腸已斷盡矣,何不快快引我去,卻遠遠立著為何?」劉淡仙歎息道:「妾在此候姐姐久矣。不知姐姐因賣身保全父母,孝德動天﹔勸順救拔生靈,忠心貫日。且從前苦已歷盡,矧今日劫又消完,目此福祿生身,情緣如意。斷腸會昨已除名,斷腸詩今當奉璧。徒使妾空盼數年,不敢相近,為之奈何。」因將舊題的十首斷腸詩遞與翠翹。翠翹接著,因說道:「妾不幸被督府配與軍人,故投身入江以謝明山,有甚福祿,有甚情緣?」
正說未完,忽耳畔有人低低喚:「濯泉,快些甦醒。」忽睜眼一看,見覺緣坐在旁邊,明燭呼喚。因定一定神道:「妾已投江死矣,為何又與道兄相會?莫非是冥途做夢?」覺緣見翠翹醒轉,滿心歡喜,因說道:「濯泉妹,休要猜疑,你投江是我救了。」翠翹聽得分明,方坐起身來道:「我投江祇是一時烈性,師兄如何得知,卻在此救我?」覺緣道:「祇因妹子前在營中,託我問三合道姑終身。他說你前劫已消,後緣將續,故著我在此停舟救你。不知今日果應其言,料你後日必享情緣之福矣。」翠翹聽了,方喜道:「這等說起來,師兄竟是我重生父母了。但祇是這一葉小舟如何能藏身,恐督府探知,又起禍端。」覺緣道:「妹子勿懮,我已預造一雲水庵在江岸上,為賢妹藏身地矣。賢妹可安心住下,以待情緣來續。」翠翹道:「得苟全性命,為孤雲野鶴足矣,安敢復望情緣。」覺緣道:「三合道姑前言既已如響,後言豈有不驗!」因吩咐兩個漁人乘夜將小舟搖至庵前,悄悄將翠翹扶了入庵隱藏,不使一人知道。正是:
心似開籠雀,身如再發花。
不知果有情緣來續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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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发表于: 2009-12-30
第十八回     王夫人劍誅無義漢 徐明山金贈有恩人
詞曰:
深仇切齒,大恩入骨,便死也難忘。若有相酬,倘能報雪,其快也非常。從前受盡千般臭,一旦忽遺香。始知天道,加於人事,原自有商量。
右調《少年遊》
話說徐海發兵五千,來掠臨淄,報王夫人之仇。差健將史昭,領細作先到臨淄,探訪馬不進等居住行藏,埋伏左右,候兵到日,即便擒拿。無分老幼,若教走脫一人,定以軍令施行。史昭得令而去。再差健將雷豐,執令箭一枝,立束家門首,無得驚其老幼。雷豐奉令而行。又差大將卞豹,領輕兵五千人,倍道兼進,直抵無錫,擒妒婦宦氏、計氏、束守兩門人等,薄婆、薄幸、招隱庵中覺緣,一干人犯,俱要生擒,不得走漏一個。限期一月,在臨淄相會。卞豹領兵而去。然後徐海擇定吉日,約會諸路,一齊出兵。
此時閩、廣、青、徐、吳、越,寇兵縱橫,干戈載道,百姓塗炭,生民潦倒,苦不可言。到了出兵這日,徐海請王夫人誓師。夫人道:「妾乃女流,安敢干涉軍政?」徐海道:「今日之兵為夫人發,是夫人報仇之具也。請夫人瀝酒,卑人然後發兵。」王夫人乃把酒誓師,三軍一齊跪倒。夫人祝云:皇天后土,同鑒此心﹔名山大川,同昭余念。王翠翹為父流落娼門,遭馬不進、楚卿、秀媽之陷害。今仗徐公威靈,興兵報仇,妾不敢過求,祇如進等原立之誓而止。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聖人且然,吾何獨否。敢以此心上告天地神明,然後發兵。凡爾三軍,無惜勤勞,為余振奮。」言罷,奠酒。三軍一齊應道:「大小三軍,願為夫人效力!」奮怒之聲,山搖海沸。因分隊伍啟行。
不消幾日,已到臨淄地方。一聲炮響,大刀闊斧,殺將上去。地方雖有幾百守兵,怎敵得這大隊人馬?那敢當先,唯棄甲曳兵,抱頭引頸而已。一日一夜,直抵臨淄。官府居民,逃亡殆盡。徐海就於空地紮了營寨。早有健將史昭解馬不進等來請功。徐海吩咐帶在一邊。又有健將雷豐帶束家父子來見。徐海吩咐道:「帶在偏營,好生看待,不可難為他。」又報大將卞豹進營繳令,道:「大王在上,卞豹奉大王鈞旨,擒拿宦、束等犯,俱已滿門拿至。止有束守出外未歸,不曾拿得,特來請罪。」徐海道:「束守已在這裏,有勞將軍,另行昇賞。人犯且帶一邊。」卞豹打躬而退。徐海請夫人出營道:「無錫、臨淄一干人犯,俱擒在此,聽夫人如何發落。」夫人道:「余受束家父子之恩,姥姥、覺緣之義,欲先酬彼等之德,然後報諸人之怨,大王以為如何?」徐海道:「言之有理。」叫請束家父子、姥姥、覺緣進見。
不一時,雷豐引束家父子,卞豹引覺緣、姥姥四人進營。跪下,俱口稱爺爺饒命。徐海吩咐更衣相見。二將引四人更衣。四人不知頭腦,嚇得膽散魂消。雖則穿了衣服,戰競競進營俯伏,那敢抬頭。徐海道:「四位起來,休得驚慌。你等與夫人有德,俱以免死。」夫人叫道:「束生,我便是王翠翹。你當時救我一死,我今全你父子性命。你妻宦氏,我已擒在這裏,少不得要報當日那些惡況。」吩咐軍士取白銀一千,綢緞百匹,「送那束生員回去。你要見你妻子,東廊下還可生見一面。」束生細聽因由,方知是王翠翹報怨。因跪求道:「蠢妻實該萬死。但束守既蒙夫人恩赦,蠢妻尚望推廣,赦束守之恩,再開一線生路。」夫人笑道:「你要我饒他麼﹔他當日奈何我,怎不一為挽回?這個似難準信。」束生道:「觀音閣設策,夫人獨忘之乎?」翠翹沉吟半晌,道:「賴有此耳,留個活的還你,少刻領人便是。又給你令箭一枝,保全家門。敢有軍士擅入束家者,梟首示眾。你去。」
束生出來,便著父親先回,自卻到東廊下來見宦氏。祇見宦氏母子、宦鷹宦犬等人,都在那裏。宦氏遠遠望見丈夫,忙對計氏道:「娘,那來的不是束郎?」計氏一看,果是女婿,忙叫道:「束郎快來。」束生走近前,大家抱頭而哭。宦氏道:「郎君怎也在這裏?」束生道:「都是你帶累我的。」因跌腳道:「小姐,小姐,你那花奴事發作了!」宦氏聽了,一時想不到,因問道:「這話是怎麼說?」束生道:「有甚說,王翠翹恨你母子刑害他。他如今嫁了徐大王,特發兵拿你來報仇。我以當日不知情,故得免死。你們自作自受,卻將奈何?」宦氏聽了此言,一似高山頂上塌了腳,又如萬丈深潭覆了舟,連連頓足道:「罷了,罷了!斷送了,完成了,我宦氏遇著對頭了!今悔之遲矣。我當時曾道過,斬草不除根,臨春又要發。娘,都是你道‘彼一婦女耳,兒何防之深也’。我道婦人得遇其權,勝似男子,今果然矣。但郎君與他有德無怨,今為堂上賓,寧忍視妾為堂下虜,可無半語相援否?妾當日雖獲罪王娘,並不曾唐突夫君。夫君何不推愛王之餘波及我乎?」因泣數行下。束生道:「同舟吳越猶相顧,況乎夫妻之間。已於彼處哀求再四,已蒙開一線生路,但磨滅恐未能少耳。此人恩怨最是分明,我講到觀音閣一端,他便許我領人。事到不堪處,小姐須善辨之!」語未終,中軍有令帶各犯進見,一齊推擁而入。
卻說王夫人見束家父子已去,走下位來,以手攙覺緣、姥姥,道:「覺緣師兄,可認得濯泉麼?姥姥可認得花奴麼?」二人看得呆了。夫人對覺緣道:「我就是那送你金鐘銀磬,被薄幸謀賺的王翠翹,你難道就不認得了?」又對姥姥說:「我就是花奴,被計氏打二十,發在你名下刺繡澆花的,難道相忘了?」覺緣仔細看看,然後道:「妹子你還在麼?前薄幸回來,道你不服水土死了!我捨不得你,替你起靈座,設道場,看經唸佛,禮懺持咒,不知道妹子卻在這裏做娘娘,恭喜恭喜。」兩人見了禮。姥姥點頭道:「老身嚇癡了,原來就是束家的王娘娘。受了許多苦,也有今日。我時常掛念你,不知落在何處,原來恁般好!須看顧我看顧。」夫人道:「特請你來報恩。」徐海因作揖道:「夫人勞二位庇救,時刻不忘。今幸相逢,大稱闊念。」叫左右取黃金二百、白銀四千,一半送師父助道修行,以報庇格之德,一半送姥姥養老終身,以報全命之恩。姥姥叩謝受了。覺緣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救難全生,乃吾輩本等,何勞千歲如此厚禮?貧道乃方外之人,金帛亦無所用。承賜轉璧,為軍中支用。」徐海道:「些小微資,不足以報大德,聊為養道之用,上人幸毋深卻。」夫人道:「道兄寶庵已經兵火,回去也須修葺,微禮受下莫辭。」覺緣祇得受了。夫人吩咐設座,道:「暫屈二位一坐,看我王翠翹今日報仇雪恥。」覺緣、姥姥坐在夫人下首。
一聲鼓響,藍旗手唱名,第一起犯人進。卞豹領宦氏、計氏、宦鷹、宦犬、薄幸、薄婆等跪下。去了枷鎖。夫人道:「薄婆陷人入井,薄幸賣良為娼,薄幸依誓,用刀碎其身,喂馬﹔薄婆梟了首級。」刀斧手應了一聲,將薄婆割下頭來﹔薄幸一條草席捲起,如束薪一樣,用繩索捆緊。兩人拿定,一人舉剉,從腳上直剉到頭,剉做百餘段。鮮鮮活活的一個人,立時變做一塊肉泥,看者驚得半死。
報說剉完,夫人吩咐拌入草料中,分開喂馬。叫著宦氏,宦氏唬得祇是抖,應道:「夫人饒命。」夫人道:「宦小姐,你好計策也,你好忍耐也,你好惡取笑也!凡事留一線,久後好相見。今日相逢,你不能活了!」宦氏連連磕頭道:「夫人,賤妾實該萬死,但求夫人念供狀寫經,去而不究。妾非不知尊敬夫人,但勢不兩立,一念不能割愛分寵,遂造這段冤家。乞夫人原宥。」夫人低首移時道:「欲餐爾肉,剝爾皮,以消兩年之恨!所以不死者,去則不追,尚有開籠放鳥之意。爾之活罪,自不能辭。」宦氏道:「罪自當領,祇求從輕發落。」夫人道:「臨淄劫我,果屬何人,快些說來,少分你罪。」宦氏道:「行計雖是宦鷹、宦犬,發縱指示原是賤妾。軍隨將轉,實妾之罪,他們不過依令而行。若將他來抵妾之罪,妾心何安!」夫人道:「你倒還是個任怨的女子。叫刀斧手,將宦鷹、宦犬梟了首級,以為宦門豪奴之戒!」刀斧手應了一聲,將宦鷹、宦犬找下,須臾之間,血淋淋兩顆人頭獻上。王夫人吩咐將計氏拿下,重責三十。軍卒一齊動手。宦氏抱著道:「願以身替!」夫人道:「你的祇算你的,他那三十是要還他的,哪裏饒得!」姥姥看見,連忙跪下道:「老奴願替主母。」夫人道:「這個人情大得緊,祇得聽了,祇便宜了這老潑婦。姥姥你帶去吧。」姥姥謝了夫人,扶計氏出營。計氏年登六十,身為一品夫人,何曾受風霜勞碌,衙門苦楚。自無錫劫來,受了無限苦楚熬煎,又加戰殺寒心,軍門殺人如麻,年高膽怯,也活活驚殺了。姥姥祇得在營外守著屍等他們出來。
王夫人見姥姥領了計氏去,吩咐宮女將宦氏跣剝衣裳,吊打一百,發還束生員領去。宮女們應了一聲,將宦氏一把頭髮找起,衣服脫得精光,剛剛止留一條褲子。頭髮高吊屋梁,一個宮娥扯住一邊手,前後兩個宮女各執馬鞭,一齊動手。一個從上打下,一個自下打上,打得如鰍落灰場,鱔逢湯鼎,叫苦連天,祇是亂紐,渾身竟無完膚。報打一百完,夫人道:「拖出叫那束生員領去。」宦氏放得落來,已是半生不死。軍士應了一聲,望外就拖,叫束生員領人。束生連連稱謝,接著宦氏。宦氏祇有一點微氣,束生歎道:「妻,祇因你的神通大,惹得刀刀割自身。」忙叫手下春花、秋月:「好生扶著小姐,我去謝了夫人,然後抬他回去。」束生進營謝罪,夫人差人說道:「叫他去吧!」束生一邊收了計氏屍,一邊扶回宦氏到家,將息了半年方好不題。
且說史昭解馬不進、秀媽、楚卿進營。夫人道:「秀媽,你可認得我麼?」秀媽道:「奶奶,小娼婦不認得。」夫人道:「抬起他頭來,叫他看我是甚人!」軍士吆喝一聲,一把找起秀媽頭髮,認得是王翠翹,連連道:「婦人該萬死,祇求奶奶饒命!」夫人笑道:「你還想要生哩,你天燈之誓,如何消釋!」吩咐軍士,將秀媽用柏油灌起,頭向地,腳朝天,倒點天燈,以還當日之願。馬不進四肢用掤子掤開,挑破皮膚,盡抽其筋,令他支節肢肢分裂,以應彼誓。再用松香煎麻皮一鍋,大火融化。旁用大缸注水,將楚卿淨剝衣裳,一人滾松香潑其身上,一人即以冷水澆之,候冷定帶進來。軍人得令,押出去。未多時,祇見眾軍將秀媽澆成一枝大蠟燭,底下露出頭來,還是活的﹔馬不進已上掤子,楚卿裝得鐵硬。夫人吩咐點起蠟燭來,軍卒立高點火。剛是秀媽腳板上,起初倒也死了,這一燒,倒活將轉來,哀哀叫苦。夫人道:「你也知疼麼?怎將別人皮膚任意摧殘!」秀媽暈死不能答。夫人下令,抽馬不進筋,屍解其體。再令軍士扯去楚卿身上麻皮。眾軍遵令而行,將尖刀在馬不進總筋脈處割開皮膚,用鉤子鉤著筋頭,著力扯去,馬不進即時疼死。連拔三四根總筋,一聲響,馬不進肢體扯得粉碎。夫人吩咐灑在海中喂魚,以報其漂泊之惡。楚卿被松香麻皮膠定,內裏還是活的,外面卻是展動不得。那些軍士走近前,祇揀有些麻皮頭兒的所在,一把扯著就揭。楚卿皮膚已是滾松香潑爛的,不用氣力,一扯連皮就是一塊落來。那消半個時辰,將楚卿剝得赤利利一個血塊模樣。皮倒剝去了一層,人還是有氣的,夫人叫取了石灰水一盆,澆在楚卿身上,登時發起大泡,倏時腐爛為膿血,肉落骨枯而死。
夫人起謝徐海道:「妾無限深仇,仗大王天威,一朝洗盡,雖肝腦塗地,不足以報厚德也。」徐海道:「見不平,便起戈矛,遇相知,贈以頭顱,乃吾徒本色事。況吾與卿夫婦之間,離亂均之,患難均之,死生均之者乎。卿仇已雪,胸中之氣想亦少平,眉間之峰諒來略減,幾時得你父母重逢,卑人之願亦慊矣。」夫人再四道謝。
覺緣起身舜行,夫人道:「道兄此去,欲飛錫何方?」覺緣道:「余慕越水之勝,今將雲遊彼處。」夫人道:「道兄高致,妾不敢留,不識繼此還有晤期否?」覺緣道:「晤期不遠,祇在五載之間。」夫人道:「然則道兄通慧矣。」覺緣道:「余實不知,因遇了一位三合道姑,得聞玄解真詮。他深明體咎,道天子聖明,王氣隆盛,今雖暫動干戈,久之自歸寧靜。今歲定遇故人於干戈之內,五年間當得再遇。余初未深信,今見賢妹報仇雪恥,又在干戈擾攘之中,前兆既孚,後事自應。聞他在越水之濱,我正欲去問他討些消息。」夫人道:「千祈代我問個結局。」覺緣道:「領命。」夫人吩咐將掠來的行李給還覺緣師父,不得失落了。軍士交還行李,一件件點明白。夫人吩咐一個軍士:「帶領兵卒,送到平靜地方,討回書繳。外令箭一枝,令旗一杆,銀牌一面,道兄帶在身旁,倘遇亂兵,以此示照,可免擄掠之苦。」覺緣深謝而去。
徐海下令,大犒三軍,為夫人作洗冤會。三軍人人有賞,個個有賜。喫了三日賀功酒,然後一聲炮響,三軍啟行。但見: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聲。
劍誅無義金酬德,萬恨千仇一旦伸。
明山率兵回大荒,四方寇掠,兵威日盛。督府遣遊擊裘饒、參將卜濟領兵一萬,前來迎敵,與徐兵遇於途。徐明山對夫人道:「我兵到處,未曾有一人敢來迎戰,今日僥幸,遇著這支官軍。待我與他親見一陣,以探甲兵如何,將士強弱。夫人督陣,待孤家斬將搴旗,以振我軍英武。」三通鼓罷,兩陣既開,明山出馬,怎生打扮,但見:
三山帽,金光蕩漾﹔猊鎧,砌就龍鱗。大紅袍,團花燦爛﹔金醮斧,烈烈征雲。雉毛貂尾英雄樣,劍眉鐵臉似閻君。一部虯髯飄腦後,翻山攪海是徐公。
大喝道:「官兵強者出戰,弱者免來。」裘、卜二將見徐明山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搖斧躍馬在陣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宛如天神下界,一似惡煞臨凡。卜濟令裘饒見陣,道:「爾為遊擊將軍,正宜拔距先登。」裘饒道:「你係正將,何獨推我向前?」二人你推我阻,不敢迎戰。徐明山見那樣光景,大喝道:「這樣官兵也叫你來迎敵!待我踹你營!」拍坐下馬,搖手中斧,大吼一聲,渾如空中放個霹靂﹔叫聲眾兒郎跟我踹營,一馬當先,飛奔裘饒。裘饒不敢抵敵,令守備空混迎敵。空混沒奈何,挺槍躍馬來迎。徐明山喝聲鳥官受死,飛馬鎗至。空混一個寒噤,倒撞馬下。明山趕上,分頂一斧,劈為兩段,揮兵大殺。官軍裘饒、卜濟抱頭逃生,那敢迎敵。敗軍之景,其實可憐,但見:
衝開隊伍,砍倒旌旗。馬聞金鼓心驚,軍聽喊聲膽怯。刀槍亂刺,那知上下交鋒﹔將士相迎,難辨東西南北。衝鋒將如同猛虎,踹營軍一似飛熊。初起時,兩下抖擻精神﹔次後來,彼此頓分勝負。敗了的,似傷弓之鳥,見曲木而高飛﹔得勝的,如餓虎登崖,闖群羊而弄猛。著刀的連肩削背,撞斧的斷首開胸。遭劍的甲中腸出,中槍的袍上流紅。人撞人,自相踐踏﹔馬撞馬,遍地屍橫。傷殘軍士哀哀叫,帶箭兒郎戚戚悲。棄金鼓滿地,拋糧草沙堤。追奔逐北,喋血屍橫。將士斃於原野,牛馬填於谷坑。昨者客從戰場過,嗚嗚鬼哭又吞聲。
官軍既敗,徐海乘得勝之兵,長驅直進。不三日,連破五縣,軍威大振。忽報督府兵至,徐明山方下令收軍。見王夫人道:「我向藐中國無人,亦不料撮空如此。早知如此,吾出兵不待今日矣。」夫人道:「大王天威,非人授也。妾思朝廷甲兵,亦非全弱。但太平已久,人不知兵。武弁習為奉承,文官習為夤緣。主帥不習兵戈,不嫻戰鬥。一聞金鼓之聲,一見殺伐之威,便手足無措,救死不瞻,誰敢角勝爭奇乎?但廟堂之上,雖無豪傑,而草莽之中,實有英雄。天下苦兵已久,必勤招慕,岩穴間豈無奇才異能應募而起者!大王威名遠播,聞者莫不喪膽。妾謂大王不患無威,但患大勝之後忽起驕心。將驕則兵懈,兵懈則勝負難必矣。願大王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量敵而進,慮勝而會,則霸王事業可卜矣。」徐海大喜道:「夫人言之有理!」傳令大小三軍,嚴明刁鬥,肅整隊伍,敢有攙越前後、交頭接耳、大驚小怪、旗號不明、兵甲不利、夜巡不謹、探事不實者,俱以軍法從事。令下,三軍肅然,是好兵勢也。但見:
滿空殺氣,橫浮鐵馬金戈﹔萬朵征雲,飄蕩高旗大纛。千枝畫戟,豹尾侵天﹔萬口鋼刀,龍頭吞日。屬屬斧鉞,密密標槍。精明刀鬥,悠悠畫角龍吟﹔燦爛銀盔,凜凜冰霜雪練。錦衣繡襖,簇擁走馬先行﹔玉帶徵夫,侍聽中軍元帥。衝鋒將士,英雄勇猛﹔打將兒郎,鬼哭神欽。正是:蓮花帳內將軍吟,細柳營中天子驚﹔祇因兵法通天地,龍虎深藏不敢行。
忽報督府差人招降,徐海吩咐綁進來。軍校得令,綁一老人進來,跪在地下。徐海道:「你是何人,敢來虎穴捋須!講得通,饒你這顆頭顱﹔講得不中講,須知我劍會喫人肉。」那老人戰兢兢道:「小老兒姓華,狗名叫做華仁。督府老爺久知大王乃當今豪傑,不勝羨慕,意欲為朝廷招降,恨無人通好。要差官將來,又恐觸大王之怒。因見小老兒居上在大王帡幪之下,久沐恩波,故差小老兒前來。」徐海道:「你且說督府有甚話講。」華仁道:「督府說大王擁兵於此,雖雄振一時,然終非結局。莫若上順天心,下恤民命,歸順朝廷,自當封侯裂土,顯祖榮宗,妻承誥命,子佩王章,異日名標青史,豈不美哉?何苦不生而殺,以亂為安,為天下萬世指目也?願大王熟思之。」徐海大怒道:「這老賊怎敢來引誘孤家!某在化外,雖不能開疆展土,也不失道寡稱孤。你卻叫我投降,甘為走狗,搖尾乞憐,受那文官的鳥氣!言語可惡,惱人心耳。」叫刀斧手:「替我去了這老饒舌的頭!」刀斧手應了一聲,抓住華老人頭,便欲開刀。王夫人急止道:「刀下留人!」因從容對徐海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降不降在我,何於來使事。若殺了他,恐天下謂大王不能容物也。且華老人乃一小民,即有不堪,亦當免死。彼以招降至,有功無過,殺之不祥,又閉了後來賢路。妾聞成大事者,有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一老人至,不令生還,無乃自示隘怯乎?願大王免其死,勞以酒食,令老人歸去,揚佈恩威,宣言德勇,使他們既怯吾之威勇,又服我之恩德。留一無用之老人,為我播無窮之色澤,所得不亦多乎!」徐海稱謝道:「夫人之言是也。」乃命解了華仁的綁,道:「本當殺汝,使督府知威。夫人道你是無用之物,不足辱吾刀斧,故饒你命。且賞你酒食,快喫了回去。拜上督府,可說投降非細務,未可以口舌誘也。必欲某降,除非干戈戰勝。余惟不甘牛後之羞,以至於此。督府若不能快某以雞口之任,雖欲速降,豈可得哉!難得你拼死遠來,白金百兩,賞為壓驚之具。」華老連連叩頭,那裏敢受。夫人道:「大王美意,華翁可受下。」華老人方叩頭拜謝而去。
歸報督府,細述徐海之言,督府聽了,懮形於色。華老人道:「老爺且寬心,尚有一機會可圖。」督府道:「有甚機會?」老人道:「徐賊雖未可料,而徐賊所愛幸的王夫人,我看他語言之間頗有歸降之意。若通得一線,便可借以磔賊耳。」督府道:「既有此機會,不可坐失也。」因重賞華老人,遣出。
遂集幕下眾官,問道:「吾欲遣一官去說徐海來降,誰人敢去?」羅中軍應聲而出,跪下道:「中軍官願往。」督府大喜道:「你去極好,但要善覷方略。我聞徐海勇而多智,善戰而得軍心,橫行十載,未曾遇一對手。從前幾番招撫,不但不得成功,且俱遭其殺戮。我不以官將招降,而以華老人去者,以彼曾與徐海識面,冀其軍中或有熟者,然後好乘間而入。今華老人言徐海夫人王氏,有束甲歸降之意,而徐海又昵愛之。這一功祇在此婦身上可成。我這裏備黃金三千,白銀五萬,彩緞千端,玉帶二條,寶珠一斗,犀杯四十對,錦袍二套,珠冠一頂,絨帳一床,你去誘以歸降,則朝廷賜爵,夫榮妻貴,福祿終身。外選女使二人,送去服侍王氏,勸他來降。我聞他乃北京女子,為父陷身娼戶,流落臨淄,善新聲,能胡琴,鄉國父母之念甚重。便囑使女以此動之,大約事成八九矣。」乃招能事婦女入軍中行計。
有一罪人女宣義娘,又有一罪人婦喻恩娘,俱願捨身入寇,代父代夫贖罪。督府問其父其夫得甚罪,一云:「父是人命干連。」一云:「夫絞罪當死。」督府乃仰牌取其夫與父至道:「爾二人罪犯,俱在不赦,爾妻、女以身代爾入賊營行計,其情志可矜,免爾之死。」二人叩頭謝罪。當時劈了長板,督府給二婦衣囊與白銀二百,教他帶入賊營使用。二人私以一百與其父、夫。父、夫叩稟督府,願隨送行,督府許之。羅中軍帶二十名健步,並宣義、喻恩二女,竟往徐營而來。
行了兩月,健步報徐營紮寨在前。羅中軍一馬當先,早有巡邏軍喝道:「何方官將,敢到此處驅馳?」羅中軍道:「我乃督府麾下中軍官,奉撫爺命求見大王。」巡邏軍道:「少待。」便去通報徐明山。徐明山問有幾多人?巡邏軍道:「祇有一官,隨行不過二十人。有一車輛,不知是甚緣故。」徐笑道:「此必以利誘我降也。」令軍士設油鼎以待。著藍旗手,召中軍進見。羅中軍自外而入,見營中戈甲森森,刀鎗密密,中置百滾油罐,旁列五百梟刀手。徐明山端坐在上,手撫長劍,疾視中軍。羅中軍自下而上,長揖道:「羅某拜見。」徐明山大怒道:「何物鳥官,如此無禮!叫軍士替我烹了這廝!」羅中軍唬得雙膝連連跪倒,口稱大王饒命。徐明山笑道:「你恁的膽量,怎敢來作說客!殺你徒污我劍。你直說來,我免你烹。」羅中軍嚇得呆了半晌,方開口說道:「奉督撫爺命,道久慕大王高義,著小官薄獻不腆,以為大王壽。使女二人,送侍夫人。」王夫人從旁道:「如此是督府差來送禮的官兒,須把他個體面。」徐明山方笑一笑,攙起羅中軍道:「孤與中軍取笑,何著驚如此。」羅中軍道:「大王天威,小官幾乎唬死。」
徐明山與中軍見禮坐下,問道:「督府著中軍到此,有何見諭?」羅中軍道:「督府聞大王乃豪傑之士,不受贓官污吏之困辱,故弄兵潢池,其情實可原諒。今特差小官獻黃金三千,白銀五萬,玉帶二圍,錦袍二套,彩緞千匹,寶珠一斗,犀杯四十對,珠冠一頂,絨帳一床,使女二人,望乞笑納。徐明山道:「某與督府素昧生平,如何好受恁般厚禮。必有甚事,請中軍直言。」中軍道:「官有一言,大王不責,方敢啟齒。督府爺多多拜上大王道,大王乃高明之傑,願與交歡。為寇非長久之計,化外非久處之地。皇運方隆,英雄並出。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苟殲一方,何異舉太山以壓壘卵!但聖明體好生之德,敕諭招安﹔督府推仁人之心,躬勤撫順。願大王束甲歸降。改邪歸正,為皇家之於城﹔揆亂除殘,作大國之柱石。同享富貴,共勵山河。願大王少留意焉。」徐明山道:「多謝督府厚意,中軍明教。此事非一朝一夕之故,關係甚大,一有不到,身命難保。中軍請回,厚禮亦不敢受,另日再商議回話。」中軍道:「納降不決,小官不敢苦強。撫爺之禮,專為大王,望乞收下。」徐明山道:「怎好受他禮物?」王夫人道:「彼以禮來、受之無害,卻之反有形跡。莫若受其來禮,亦以寶物答之。兩軍對壘,不妨交際,庸何傷乎?」徐明山然之。對中軍道:「盛禮本欲不受,恐辜你撫爺雅意。」叫軍士把送來的禮物收了。軍士得令出營,須臾獻上金珠玉帛,二女子宮妝艷服,磕了頭。徐明山道:「到後宮服侍夫人去。」外以夜明珠兩顆、珊瑚樹四對,轉答督府﹔黃金一百、白銀一千,送羅中軍。其餘隨來士卒,每人賞銀十兩,致意而別。
卻說二女見王夫人磕了頭,並道撫爺招降意:「夫人若勸得大王投降,則夫榮妻貴,衣錦還鄉,為朝廷之命婦,豈不光顯?若在化外,勝負終未可必。夫人原是孝女,今若與國家出力,勸得大王歸降,蘇君國之宵旰,救生民之塗炭,功莫大焉,德莫厚焉。昔為孝女,今為忠臣,當題請天子,旌獎夫人,榮歸故里,父女團圓。生則列鼎,死則血食。望夫人以君國為重,以生民為念。朝夕圖維,以成乃功。」夫人點頭不語。正是:
世間多少不平事,盡在低頭不語中。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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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发表于: 2009-12-30
第十七回     盂蘭會突遇魔頭遭墮落 煙花寨重施風月遇英雄
詞曰:
藏瞞漏泄,逃亡失陷,真個不由人。羞殺荊釵,痛傷裙布,依舊畫眉新。一朝盼入英雄眼,冷暖忽相親。甲兵十萬,相迎歸去,壯氣始能申。
右調《少年遊》
且說翠翹在招隱庵中,一住半載,且是平安。那束家次早起,當鍋的送水上樓,叫春花、秋月承值。二人道:「昨夜寫經夜深了,今日還未起哩,待我去叫聲看。」走到房中,那裏有人,但見一張空床,四壁琴書而已。慌了,忙報宦氏。宦氏點頭暗笑道:「這奴才真腳快,被他走去了。查看失去甚等物件!」報道:「不見了金鐘、銀磬、珠旛、寶瓶,其他衣物鋪陳,動用器皿,約有二百餘金。」宦氏道:「一邊差人報相公,一邊著人出招子。」束生知道,心中著了一驚道:「去倒去了,不知可能走脫麼。」放心不落,走回家中。止見招子貼得遍滿城中城外。束生道:「宦家不見人,怎將我束家出名?」分著心腹,但見招子,一齊塗抹乾淨。回見宦氏,宦氏道:「濯泉不知逃往那裏去了,要接相公來追究一番。」束生道:「此係岳父家人,必將岳父出名方好說話。若著我這裏出名,就拿他回來,人不認他是個使女,象甚模樣?況既逃出,難免潔身,拿回留之不雅,殺之何苦。依卑人說,倒置之不問罷了。」宦氏曉得此計原是丈夫定的,如今人已去了,十分要追究,恐怕傷了夫妻情義。人去氣散,便接口道:「相公說得有理,把招子揭了,不必尋他,省得又多一番事體。」束生心中暗喜道:「翠翹造化,放心前去,無礙了。」所以翠翹在庵中住了半載,沒有一些草動風聲。
一日,庵中設盂蘭大會,仕宦、夫人、小姐,填滿庵中。翠翹推病不下樓。內中有一位常夫人隨喜到覺緣房中,見他金鐘銀磬,驚道:「此物何來?祇有束衙觀音大士前有此寶物。聞說此物乃外邦獻宦吏部的,宦小姐帶到夫家供佛,滿郡以為奇觀。我們是親,方能得見,不意寶庵也有此物,束衙也不足為奇了。」覺緣驚得心慌意亂,勉強含糊答過。散了勝會,對翠翹說知此事。翠翹失驚道:「事壞矣,此卻如何是好?」覺緣忙問何故,翠翹道:「此實束家之物,到如今不得不直告。」將前事盡述一番,覺緣驚得手足無措。道:「妹子,你害我也,你害我也!」翠翹道:「姐姐無懮,我有一策可以掩得他們過。但我在此安身不牢了,卻要先替我尋個安身之處。你到打銅店裏,教他照依這鐘、磬打造起來,沾上金箔銀箔,依然供在房中。他若有風聲來查,便道是見貴衙鐘磐照樣打的,實非真物。他念自息矣。」覺緣道:「此計大妙,我有乾娘薄媽媽處,盡可居住。妹子,你須改了裝束,方可到那裏去。」翠翹道:「我並沒有俗家人的衣服,怎麼處?」覺緣道:「我去□□□去賣衣,當中相體買了幾件衣服。」翠翹換了女裝,把那些道服都把與覺緣道:「此衣宜改過再穿,否則當之,毋為束家人認也。」覺緣道:「曉得。」遂乘夜送翠翹到薄家。
那薄媽媽是個女中光棍,無風道有的主兒。見了翠翹模樣,又聽他是避難到此,就起了幾分不良之心。留住了數日,便時常作驚作怪的來唬嚇翠翹。翠翹原是氣餒之人,未免慌張,遂傾心吐膽,與他商量。薄媽媽因說道:「我想此地斷斷不可久居,祇有遠嫁一著,可得安穩。本地人既不可配,遠方之人知他是甚麼主兒,去嫁他,又託膽不得。我有個侄兒薄幸,年方廿八,人物也還不俗。讀書不深,卻也文理粗曉,尚未娶妻。向在浙江台州生理,今因回來買貨,王娘不若嫁了他,同往浙江,倒是全身避害之計。不知王娘意下何如?」翠翹低頭想道:「若不去,此處不是結局之處﹔若去,知那人是甚肚腸?」
忽一男子走入來,叫嬸娘說話。薄媽媽走出,迎著講談。翠翹偷睛一看,見那人蘇裝雅扮,盡亦去得。祇是眼光嘴蹺臉無腮,肉雖白淨無疵,難免僥險無情。看了默默無言,雙淚交注。那人去了,薄媽媽走入道:「三娘看見麼,這就是我侄兒。若中意,我去請覺緣師父來商議﹔不肯,聽你主張。」翠翹一言不答,低頭以手理鬢而已。薄媽媽知其有肯意,即去見覺緣說知此事。覺緣道:「此事要他自作主意,我們是強他不得的。」即便同薄媽媽來見翠翹。
覺緣道:「薄媽媽說的那件事,妹子還是怎的?」翠翹含淚低聲道:「此事真教我也沒法。若不去,恐此地非可久安之處。萬一做出來,非惟我身難保,並你招隱庵都不好了。若欲遠去,怎奈少年女流之輩,行動就要喫人盤住。薄媽媽說的那一著,其實羞人,難以應承,事出無奈,又不好直拒。搖搖此身,幾不自主。姐姐將何策可以教我?」覺緣道:「我也捨不得你去。但你在此原算不得局收場,不如隨了薄媽媽侄兒遠去天邊,也離了這龍潭虎穴。但以他配你,自然屈了你些。」翠翹道:「這也罷了,但此人油腔滑態,似非忠厚之輩。怕他以我為奇貨,則翠翹又墮在夜叉手中矣。」覺緣道:「此事惜不得齒牙,你要身子隨他過日子的,須是講得明白。」覺緣叫薄媽媽道:「王娘這樁事乃出乎無奈的。承媽媽指引路頭,不得不依。但此身既隨了令侄,便以終身相託,經不得他日道淫奔女子,半路相拋,或中途棄擲,所以躊躇不決。」薄媽媽道:「我侄兒極是忠的,叫他寫一張把你就是。」翠翹道:「這也不消,但他對天盟誓,終身不負我,便隨了他去。」薄媽媽道:「這個一發使得。要多少財禮?」翠翹道:「我身既屬諸他,要接銀子也是他的。但我無物陪送,叫他拿廿兩銀子來,以五兩謝媽媽,五兩送庵中供佛,十兩辦付床鋪便了。」薄媽媽大喜,即忙去叫了薄幸,說知此事。
薄幸大喜,忙忙的去買了一副紙馬,焚起香來,對天禱祝道:「若是薄幸負了王翠翹,不替他白頭偕老,等薄幸碎剁千萬!」誓罷,替薄媽媽商議財禮。薄媽媽道:「他自然接不多,你卻要成個禮。」薄幸點頭道:「曉得了。」辦了三十兩銀子,四套衣服,一付釵串,叫一小廝送入。薄媽媽接了,與翠翹打開。翠翹見了這些行徑,暗忖道:「也還象個人家,事急相隨,則索聽命罷了。」將銀子財禮收下,以五兩謝了薄媽媽,以五兩與覺緣供佛,十兩銀子央覺緣去辦被鋪,把二兩與薄媽媽整酒飯。也去洗了個浴,從新理妝。
翠翹自落宦氏計中,兩載之間不曾臨妝。今日復開面膏沭,就象土埋荊山,一朝寶氣頓發,更覺新鮮,更覺華彩。不一時,薄家喜轎已至,辭了薄婆,別了覺緣,遂上轎。到薄幸家中贊禮已畢,歸房。薄幸道:「多感娘行不棄,肯嫁卑人,願永以為好。」翠翹道:「他日不以不正見棄,受惠多矣。」薄幸道:「盟言在耳,豈敢相負?願卿無疑。」翠翹泣道:「今日之事實出萬不得已,望郎憐而諒之。」薄幸道:「余非負心人,卿何慮之深耶?」遂為之拭淚,攜手登床。男乃久慣嫖頭,女係久曠怨女,兩情既魚水和同。
次日,薄幸買舟同翠翹往浙江進發,一路無詞,竟到台州。薄幸道:「娘子且在店中,我先去收拾了房屋,就來相接。」去了半日,同一班人回來道:「娘子,這是同店的夥計,好兄弟們,出來見了禮。」翠翹自內而出,見那人濃眉大目,黑臉騷鬍,就象個強盜一樣。翠翹忖道:「怎麼替恁樣的人做生意?」萬福了一聲,便轉身退入。問薄幸道:「房子怎樣了?」薄幸道:「我許久不至,有一鄰家借居樓上,今晚收拾搬出,明日就好進屋矣。」那人吩咐店家辦酒,替薄幸接風。同店主人三個喫了說,說了又喫,直至二更方散。也送一桌到裏頭與翠翹喫。臨別,薄幸道:「房子須打掃乾淨些。」那漢道:「曉得了。」相別而去。薄幸回房,翠翹道:「這人倒象個強盜。」薄幸帶了兩分酒,一把抱住翠翹道:「他是海上人,生來是恁般的,你不消怕他。到店中見過幾次,就耐看了。我替你睡去吧。」翠翹還要問他,見他有了幾分酒,便住了口。
原來這薄幸專一做喫人肉的生意,販賣人口,充作客人,討人家女兒婢妾,名色為妻,帶到碼頭上住落飯店,自然有主人家替他發賣。那黑臉鬍子,乃人肉行中經紀,替客媽來看人的。議定財禮銀二百四十兩,二百到薄幸,四十到主人家與中人。
次日早起,叫主人家辦飯,收拾到店。梳洗完,喫了飯,薄幸對翠翹道:「我先到店著轎子來接你。」翠翹道:「行李哩?」薄幸道:「我自著人來挑,你祇上轎到店便是。」薄幸去了。翠翹道:「此人好古怪也。甚是恁的張皇,不要是算計奴家。這不象個到店的光景,好似個打發我起身的模樣,不要託大了。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且將我隨身行李、奩妝、衣服,收做一個皮箱,帶在轎上。就是有甚不虞,也好拿去防身。到別處也好做個入門笑。」即忙將自己物件,俱收拾在皮箱中,打了一捆鋪蓋,還有二十多兩銀子,縛在手上。
收拾方完,轎夫已到。翠翹道:「將皮箱鋪蓋放在轎上,餘物等腳夫來挑。」轎夫道:「薄大爺吩咐,行李鋪蓋一些不須擔。」翠翹道:「別物不必帶,此是隨身動用,要放在轎上的。」就發與轎夫。店主人道:「薄大爺叫放在我這裏,再來挑哩。」翠翹一發心疑,作怒道:「我人倒去得,東西倒發不得!況我是主人,有甚不可!」硬主張發在轎上。辭別店婆,交付行李明白,方纔上轎啟行。轉彎抹角,約有半日,方到一所樓房前歇下。掇進轎子道:「大娘落轎。」翠翹定睛一看,不象個店鋪,心裏轉道:「又不是路了。」竟不下轎,對轎夫道:「請薄大爺來。」轎夫見他不肯下轎,沒了主意,應了一聲道:「我去尋。」走入屋中。半晌,薄幸不見來。走出一位婦人,年約三十多歲,走到轎邊道:「薄大爺就來,王娘請裏邊坐。」翠翹看得他是個水戶的行徑,便接聲道:「娘收了我的行李,一鋪一箱,我來也。」那婦人滿臉歡喜,叫發了行李進去。翠翹走下轎道:「怎叫娘來迎我?」那婦人道:「不妨得。」遂一同進去。翠翹又見內裏立著一班女客,一發是心照了。到中堂道:「娘坐上,容翠翹拜見。」那婦人一發歡悅得無極,道:「乖兒子,不消拜。」翠翹倒頭四拜。
原來那婦人就是客媽。客媽道:「我兒你怎知他賣你?」翠翹道:「行動之間大異平昔,是以知之。」客媽道:「兒子好眼睛,我不難為你,你須用心替我做生意。」翠翹道:「娘費多少銀子討我的?」客媽道:「二百四十兩。」翠翹道:「十倍利錢。」客媽問其所以,翠翹細述一番。客媽安慰道:「如此歪人,自有天報。虧你有見識,拿了許多行李來。」翠翹道:「此兒隨嫁之物,與他無干。他也決不敢來討我的東西。如此輩既喪良心,自遭橫報,不必說他了。祇求娘凡事寬恕些,便是翠翹之受用矣。這是我孽障未完,故又到此,翠翹再不妄想了。」客媽見他這個光景,甚是得意,一下也不打他,一句也不罵他,兩個且是合得來。
那薄幸得了鈔,躲在別處,等待翠翹起了身,然後回寓。見翠翹行李發去,頓足道:「便宜了客媽,二百兩銀子討個人,倒有六七十兩首飾衣服。我本欲上門去取討,恐一時撞著了王翠翹,扯住了要死要活,教我那時如何擺脫,豈不一發弄得不乾不淨?罷了,丟了吧,祇當送與婊子了。」遂一口氣收拾起行李,備辦些路上使用盤纏,竟回無錫去了。
且說翠翹復落娼家,自歎道:「我命何蹇耶!千磨百折得從了良,又受萬千之苦。今依然落在其中,豈非天之命也!這遭竟不妄想矣。」便醉酒微歌,人以彼求歡,彼正借人遣興。豪歌徹夜,放飲飛觴,其名遂振一時。
來了一個好漢,姓徐名海,號明山和尚,越人也。開濟豁達,包含宏大。等富貴若弁毛,視儔列如草莽。氣節邁倫,高雄蓋世。深明韜略,善操奇正。曾曰:天生吾才,必有吾用。有才無用,天負我矣。設若皇天負我,我亦可以負皇天。大丈夫處世,當磊磊落落,建不朽於天壤,安能隨肉食者老死牖下!縱有才無命,英雄無用武之地,不能流芳百世,亦當自我造命,弄兵潢池,遺恥萬年。不然這腔子內活潑潑的熱血,如何得發付也?」早年習儒不就,棄而為商,財用充足,最好結交朋友。聞翠翹有俠概,因同二三壯士來訪。客媽知道明山是個出頭好漢,連忙叫翠翹相陪。
四目瞻盼,兩下俱有幾分契愛。明山道:「聞卿來此一載。沒有一人掛在眼內,可有此說麼?」翠翹道:「人言過矣。妾特因人而交,相品而遇,但不以肝膽輕寄俗流則有之。若夫眼內賢愚好醜,何所不容!」徐明山道:「這等看起來,你倒是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若鄙人者,可充平原之萬一否?」翠翹道:「英雄大度,應是太原異人,即平原君殆無此豁達也。」徐明山笑道:「卿塵埃中物色,英雄莫錯認了也。」翠翹道:「我這雙識英雄的俊俏眼,好不認得真哩。」徐明山道:「好了,徐海今日遇知己了!卿乃解人,我為卿談解語,偶成一律請政。」詩曰:
常是逢人氣不平,相看白眼太憨生。
肝膽向來曾寄客,文章況爾復藏名。
抱璞不收和氏璧,閉關羞作蔡生迎。
丈夫自有英雄志,肯與爾曹效諧纓。
翠翹道:「暗啞叱吒,千人自廢,雄則雄矣,可惜少了些王氣。」徐明山道:「卿可謂知言。然余中心亦未敢以王期也。」因載酒留宿,翠翹即以終身託徐,徐毅然以為己任也。
次日,即以二百金為翠翹贖身,使之另居,討一婢服侍之。翠翹道:「君何不攜我歸家,乃又起此爐灶?」徐明山道:「卿此言可謂不如轉玉。轉玉欲十大朝官為媒,始嫁郝生。吾獨不能以十萬甲兵迎翠翹?妻且第居此,不越三年吾迎爾於歸。大刀闊斧,劍拔弓張,前呼後擁,萬馬千軍,此徐海得志之秋也,吾妻其瀝酒東南以賀。今孑然一身,攜子安歸?如今祇算得為卿贖身從良,尚未可議及也。」翠翹大悟。徐海乃置屋水隅,而令王翠翹居焉。徐海與翠翹處几五月,乃別翠翹而去。去三年,杳無音信。
一日,忽聞寇兵大至,居民逃散一空。從人皆勸翠翹遷居,翠翹道:「我與明山有約,雖兵火不可擅離此地。爾等欲去則去,否則生死同之。」從人不敢止,相率而去。俄有大兵一隊,帶甲數千,披堅執銳,將軍十餘人,突至繞其居,大呼曰:「王夫人在麼?奉徐明山千歲令,迎請夫人。」翠翹因出見道:「祇我便是。」那十數將官,幾千甲兵,一齊跪下道:「夫人在上,眾將士磕頭。」夫人道:「有勞列位,千歲爺今在何處?」眾軍道:「千歲屯兵大荒,等候夫人。」夫人道:「既如此,即發令起身。」眾將士又稟道:「夫人少停,鑾輿即至。」王夫人下令道:「此地居民俱我鄰佑,毋得據探劫殺,焚屋姦淫,不如令者斬首示眾。」令下,三軍肅然,一境平安,免於屠毒者,皆王夫人之德惠也。
俄有大將軍二三十人,單輦宮娥而來。見夫人打躬道:「眾將甲冑在身,不能全禮,叩參。」夫人道:「重勞列位將軍。」宮娥們磕頭道:「奉千歲爺命,叩接夫人。」夫人道:「起來。」迎接軍士們俱叩了頭。事完,眾將稟道:「車駕已齊,請夫人更服登輿。」宮娥獻上珠冠霞帔,夫人對鏡理妝,宮娥伏侍扶上鑾輿,前呼後擁而行。
約半日,又有大兵來接。接的將官參過,獻上供膳。至第三日方到大荒,早有二三十騎探馬飛來,護衛的揚聲道:「快報千歲,夫人來矣。」探馬如飛而去。不一時,炮響連天,營中旗號齊起,帶甲十萬俱拱立四圍。軍兵個個披金甲,將土人人掛虎頭。中軍杏黃旗展動,鼓樂喧天,一對對刀槍鞭鐧,予鐮鉞斧,抓錘钁棍,劍戟干戈,迎將落來。軍士盡職事,繼之九把描金傘,逍遙馬上坐著一位三山帽、大紅袍、碧玉帶、皂朝靴、鐵面劍眉,虎頭燕頷,不是別人,就是明山和尚。徐海迎著翠翹道:「夫人,今日迎你從良,比郝生迎轉玉何如?」翠翹道:「郝生之迎轉玉,畢竟要借榮十大朝臣﹔大王迎妻,則取諸自己,無牛後之羞矣。」徐明山道:「夫人深得我心。」迎到營中,覺久別三年,一朝重會,昔日布衣,今朝富貴,雖非裂土分茅,卻也攻城拔地,威武可人。王夫人因勸他休燒毀民房,姦淫婦女,恣殺老幼,明山從之。自此兵到之處,便下令戒妄殺姦淫,皆夫人之賜也。
一日,講起臨淄舊事,明山道:「這有何難?我點兵五千,洗蕩臨淄,替夫人報了這段深仇就是。」夫人道:「罪人祇得馬不進、秀媽、楚卿,切莫荼毒他人。」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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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觀音閣冒險相視 文殊庵陶情題詠
詞曰:
事雖難料,細想自然周到。一味慌張,百般鬼跳,哪有些些功效?也非推調,算將來總是木人無竅。可惜濃情未曾禁受,忽然消耗。
右調《柯梢青》
話說宦氏因翠翹一紙供狀,遂許他入觀音閣寫經錄卷。束生聽了又喜又恨,喜的是翠翹入觀音閣,等他在那裏喫碗乾靜飯,不致受萬般摧殘,當面凌辱﹔恨的是自此以後,見也不能一見,可不是苦殺人也。想了一會,又歡喜道:「還是把他去的好。雖是眼前不見,心中到底還放落些。若日日在我面前,不是打便是罵,莫說我的翠翹,連束守也氣死了。他若到觀音閣,不過冷靜些,強似在這房帷中,要睡不得睡,要坐不得坐,要喫不得喫,要穿不得穿。」思思想想,轉轉念念,翻來復去,終睡不著。宦氏知他心為翠翹,卻也不好說出。
天明起來梳洗,沐浴更衣,同束生送翠翹入觀音閣。翠翹盡換布衣,黃冠,氅服,佛塵,謁見宦氏,欲行大禮。宦氏道:「出家便為人,寫經乃替我了願,即是佛門弟子,再不必行這個禮了。」吩咐擺香花燈燭,送入觀音閣。門公開了後園,四下觀望,是好一座園子也。四時有不絕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有四言古詩為證。詩曰:
蕩蕩夷夷,物則由之。
蠢蠢庶類,王亦柔之。
道之既由,化之既柔。
木以秋零,草以春抽。
獸在於草,魚躍淵流。
四時遞謝,八風代扇。
纖阿案咎,星變其躔。
五緯不愆,六氣無易。
愔愔我王,紹文之跡。
進國登樓,樓上塑著一位觀音大士。宦氏、束生雙雙拜了,翠翹也拜了四拜。宦氏祝道:「弟子束門宦氏,告許手錄《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便住了口,對束生道:「怎好對菩薩說叫花奴代寫,豈不輕褻了經卷?」束生道:「論名分不該,若論寫經分上,便該說供養了。」宦氏道:「正是。但花奴二字不好對佛稟得,相公替他取個道號。」束生深厭那花奴二字,趁他有這個口風,便抬頭一看,見匾上題著:「濯泉」二字,指著道:「即以名‘濯泉’吧。」宦氏大喜,遂再禱云:「原許《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供養濯泉道姑,一手寫錄。圓滿之日,再修功德。」
祝畢,吩咐春花、秋月道:「寫經非等閑事,你二人須伏侍殷勤。茶喝食用不可斷缺,換水燒香,烹茶掃地,俱你二人職任。若有一毫伏侍不到,我訪出來,每人定重責三十。」春花、秋月連連應聲。束生同宦氏下樓,翠翹欲送,宦氏道:「你自寫經,往來之禮不必拘得,須要小心用意。」說罷,同束生下樓去了。束生當時看他把翠翹凌辱,恨不得挖個地洞藏過了。如今見把翠翹軟監在樓上,又恨不能搶了他出去。怎奈計窮力竭。無策救拔,則索心灰腸斷,如醉如呆而已。
且說翠翹見宦氏、束生去了,歎道:「我王翠翹落軟監也。古人以囹圄為吉地,安知醋海中不開一廣大法門?且前生罪孽深重,故種種魔難不止。今正好虔誠錄經拜佛,以消孽債。倒放開肚皮,以平心易氣處之。淡食蔬水,清淨無為,倒也無榮無辱。雖心地不能脫然無罣礙,但落在其中,也是沒奈何,不得不作見在之相。」見樓臺高曠,池水滄茫,早朝夜晚,春去秋來,一盞清燈,半床禪榻,感而詠詩一律。詩曰:
平池面起白毫光,高閣當空倒影長。
細雨一階蘭箭發,西風秋月桂花香。
魚驚清磬啣輕浪,雁唳滄溟帶夕陽。
坐對不堪思舊事,琉璃色界護禪床。
不言翠翹在觀音閣修錄經事,且說束生見翠翹軟監在那裏寫經,名色說是供養,其實是牢籠之計。左右思量,救之無策,寢食俱廢。要與翠翹相見一面那能夠得,初一、十五雖同宦氏去觀音閣上拜佛,相逢不能一語,愈增悲惋。在家住不安,收拾琴劍書箱,別宦氏往惠山肄業。宦氏因束生在家,恐他二人通話,倒也要留一分心去待他。自翠翹監在觀音閣,也省了一半提防,不免還要照管。聽得束生去讀書,順水推船,也省得去行監坐守。一個人肚皮裏一個主意。
束生去後,宦氏過了半月,思量母親,打轎回宦府去。卻好此日束生到城中會文回家,問丫頭道:「娘哩?」丫頭道:「望宦夫人去了。」束生聽了此言,就象久旱逢甘雨,何異金榜題名時!也不問宦氏幾時去,幾時回,或去幾日,心中要見翠翹念重,一頭竟走入後花園。門公那裏敢阻,竟登觀音閣,見了翠翹。
翠翹猶恐宦氏同來,不敢向前。束生見止得翠翹一人,趕上前一把抱住,大哭道:「我害你!我害你!我祇道你臨淄被焚,哪知你活在這裏受罪。他逼得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對面不能一語。你監在此,何日是結局收場?妻,痛殺我肝腸碎,哭得我眼兒枯!那一日不想你到三更鼓,那一夜不念你到五更天?怎奈計中牢籠,認又不好認,說又不好說,眼睜睜看你受這活罪孽。疼的是你肉,苦的是我心。我幾欲與爾同死,以了現前之孽。怎奈我黃金未曾入庫,子嗣尚無,束家一脈,單單靠我一身。所以欲死不能,忍看你當面受摧殘,忍看你當面受凌辱!我恨不得魂附你體,魄代你身,恨不得替你受了千般苦。怎奈徒有此心,沒有此術,祇落得妄想心癡,徒踴徒泣而已。妻,你怎不回我一言?你恨我麼?妻,誤了你青春年少,誤了你佳期多少,誤了你春花秋月,誤了你度曲吟詩。你恨我,我也無怨﹔你怨我,我也無辭。妻,可也把一句言語安慰我安慰,怎絕口不言,祇清汪汪流淚麼?妻!」翠翹看他哭得悲傷,淚如雨落﹔祇是低著頭流淚。見束生問得急了,道:「叫我講甚的?咳,人落地頭鐵落爐,木已成舟飯已熟,生死由他,榮辱聽命罷了。」束生道:「寫經乃軟監之別名,經完必又有不情之使。他明知我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覷之。把你在宦家送來,令我再不好舉齒﹔不認我從前娶妾,如今難認你為妻。他機深計詭,包藏禍心,我你俱落他術中。這苦怎生受得了?妻,我有一策,向欲對你密說,人眼多,提防緊,不敢啟齒。此妒婦如此敢作敢為,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他既擺了絕陣計,是必竟要弄死你的!他主意已定,再不挽回。你在此死了,我又認不得你,何異於豬犬!此園西去盡多庵院,俱是尼姑。你收拾微資,逃往他處,暫躲幾時。待事少定,你遠去他方,逃命罷了!你丈夫恩愛止於此了。」翠翹點頭而已。忽驚問道:「小姐在哪裏,你卻獨自來此?」束生道:「他回娘家去了,我在惠山讀書,回來見他不在,偷空來會你一面。」翠翹聽得宦氏不在,方敢開言道:「夫!你妻子喫得好苦!自到宦府,先打二十下馬威,後到束家,不知受了多少苦惱,多少煎熬。祇道是薄命紅顏,遭人掠劫,流賣侯門,那知是伊家大娘擺下的牢籠計較!但我止一身,死亦何難。但可憐我恁的一個人品,不明不白死在丫頭隊中,心實不甘,故苟延歲月於此。夫,你須念舊時情,放我一條生路。今生不能補報,來世再填還你罷了。」言畢,哭死於地。束生一把抱住道:「是我束守不聽你言,至墮妒婦之計。誤得身入牢寵,陷在孽海,超昇無策,拔救無門。千思萬想,上有十疋一著,還是逃生保命之方。妻,你不要自誤了前程。」講到傷情處,納頭便拜,翹亦跪倒。
忽春花上樓道:「相公,娘回來了。」束生、翠翹連忙站開,整衣收淚,將欲下樓。宦氏已到。祇束生拿著一把汗,翠翹懷著一個鬼胎。祇見宦氏滿臉堆著笑容道:「相公,幾時回家的?」束生道:「明日乃文會,方纔回來。」宦氏道:「看寫的經何如?」束生道:「正在這裏看,果是寫得好。」宦氏淨手登樓,拜了佛,翠翹上前稽首,宦氏與束生見了禮,看那寫的經卷道:「果然寫得好,顏筋柳骨,鐵畫銀勾,是好一筆字。我歸家與夫人說之,夫人也要手錄一部藏經,待我這裏完了,便送你過去。」翠翹應道:「是。」因忖道:「計又來突,可憐,可憐。」宦氏問道:「此經幾時寫完?」翠翹道:「還得兩月。」宦氏道:「好生用心寫,不要落了字畫,差了旨義,是大家的罪過。」翠翹道:「曉得。」喫了幾杯茶,半言不發,歡天喜地同束生下樓而去。
翠翹問春花:「娘來幾時了?」春花道:「你樓上說苦說屈的時候,娘已在樓下了,不叫我通報,故不敢報耳。」翠翹暗暗道:「好厲害的女娘也,真有卒然加之不驚、遽然臨之不懼的手段。一肚皮不合時宜,滿臉上堆著春風和氣。當此光景又未有不怒者,而彼反談笑而道之。怒者人之常情,笑則其心安可測?如今若再復到宦家,我性命方纔沒了,如何報得冤仇?我且將經事趕完,逃往他方,又作道理。」自是日夜不輟,一月之內,經已錄完。收拾些供佛的金銀器皿,打了一個包裹,到西壁樹上繫了一條索子,自己包了幅巾,竟是道姑打扮。吩咐春花、秋月睡了,遂題一偈雲。詞曰:
去去去,無生寄,踢倒醋瓶,扯斷孽係。如來八萬四千,獅吼三十六處。不是腳快得逃生,又被頸套無間室。咦!去得趣,一瓢一缽蕩天涯,無拘無束隨風住。
大書在門上。攀緣上樹,引繩而下。月色朦朧,背了包裹往西就走。一路地僻人靜,行至天明,漸有人走動。心中著慌,抬頭忽見「招隱庵」三字,翠翹大喜道:「此安身之處也。」叩庵門,多時,一道婆唸佛而出,開門見翠翹是道扮,便問道:「菩薩從那裏來的,怎恁般早得緊?」翠翹道:「雲遊至此,見寶剎清淨,特借一隨喜。」那道婆道:「我是做不得主的,道菩薩自去問當家的便是。」翠翹隨道婆而入。
在中堂坐了兩個時辰,走出一個尼姑。年紀雖半老,卻是道骨仙風,替翠翹和南了道:「仙姑從何處到此?」翠翹道:「一言難盡。小道從師父雲遊至此,要到招隱庵訪一道友,一路同行。不知那裏錯了路頭,一時找尋不著。小道見寶剎上題‘招隱庵’,我師父不知曾到這裏否?」那尼姑道:「令師尊號?我小道名叫覺緣,令師可是尋我的麼?」翠翹便接口道:「正是覺緣師父。我師父道名磽水。」覺緣道:「莫不是鎮江的恆水師兄麼?」翠翹道:「正是。」覺緣道:「幾年不見,卻在何方?」翠翹道:「一位夫人帶往京中,住了幾載。小徒也是北京收的。今備有幾件供佛物件送與師叔,師父不來怎麼處?」尼姑聽了有物件送他,就象蒼蠅見血的道:「令師既要望我,必然尋來。你年幼路生,那裏去尋他,不如坐我庵中,等他便是。」翠翹連聲多謝,取出金鐘,銀磬送上覺緣,覺緣大喜。問翠翹尊號,翠翹道:「小道名濯泉。」敘話時即整素齋。自此後就在招隱庵中居住。
等了幾日,不見師父來,翠翹故意道:「莫不是還有個招隱庵留住了麼?」覺緣道:「出家人,安得身處便是家。令師不來,在我庵中住了便是,不須又起他念。上人不棄,願拜為世外姐妹。」翠翹聽得此言,將機就計,便拜了覺緣為道兄。兩人甚是莫逆。
一日登玉皇閣,翠翹撫景興懷,高詠一律。詩曰:
帝閣凌空上,登臨豁達心。
索纖分水次,空闊辨山林。
法語鐘聲度,無顏香氣侵。
瞻依方半晌,萬念盡沉沉。
覺緣道:「不知道兄善詩如此,我必須要請教。翠翹道:「這個不難。」又題《宿招隱庵》。詩曰:
風煙迷四野,林木已蕭然。
鳥散青天外,詩成綠水前。
心隨秋神射,榻共暮雲連。
莫問家何在,凝神看白蓮。
季春,覺緣偕翠翹、肇空、不瑕,四人夜坐昇仙橋。覺緣道:「美景良宵,不可無詠。我輩俗腸,辜負此景。濯泉道兄無惜珠玉,染翰豪吟,無令山水笑人不韻。」翠翹笑而允之,乃題三律。
其一:
仙橋長話夜,明月印疏林。
鷺宿汀沙暖,魚翻藻荇深。
臨風開慧想,止水定禪心。
萬慮從茲淨,蛙聲雜梵音。
其二:
涼月映池水,好風吹我懷。
興隨佳境發,詩就慧心裁。
喜共良朋集,因之笑口開。
遊魚聞曲聽,仿佛去還來。
其三:
一時多勝事,千古仰風流。
池水通仙境,山雲覆畫樓。
□禽時靜聽,隊鯉盡空遊。
子夜歌聲發,蓮渠蕩小舟。
大家一齊道:「濯泉道兄真是好才,可惜我們都是村腸俗腑,不能一和。當滿引大白,以為上人謝。」於是角勝爭奇,飛觴傳斝,直至五鼓方罷,此後習以為常。正是:
半榻禪單消白日,一聯佳詠度清宵。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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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活地獄忍氣吞聲 假慈悲寫經了願
詞曰:
曰恩曰愛,試問而今安在?眼瞎心聾,兼之口啞,何用大驚小怪。曾明蓋載一思之,已在地天之外。此等情人,若想為歡,定然遭害。
右調《蝶戀花》
話說翠翹認得是束生,正欲上前廝認,聽得小姐恁的稱呼,想著姥姥臨別吩咐,叫他見熟人切莫廝認,性命要緊之說,連連收住了口。暗點頭道:「我道我怎的得到這裏,原來是妒婦的計較。我且忍氣上前,又作道理。」含住眼淚,走近前,朝著束生道:「姑爺磕頭。」
束生一則初回,二則翠翹已死一載,那知他落難在此,三來裙布素裝,不似當時華麗也,再不想被這女平章弄在家裏。一見翠翹磕過了頭,因問宦氏道:「這女子從那裏來的?」小姐道:「爹爹在北京討來伏侍我的。這丫頭倒也能幹,擅新聲,彈得好弦子。」束生聞此二語,打動了他思翠翹的念頭,不覺一陣心酸,淚盈眼眶。故推整衣,拭了情淚道:「他叫甚名字?」小姐道:「叫做花奴。」束生道:「花奴,你起來,好生伏侍小姐。」翠翹含淚應了一聲,起來立在宦氏身邊。束生一眼看去,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目瞪心呆。這花奴兀的不是王翠翹!暗暗叫苦道:「罷了,中了這妒婦計了!他當時不認我娶妾,正是此意。今日教我如何招架,如何解救!可不苦殺翹兒也。這是我害他了!」忍不住淚流滿臉。宦氏道:「相公因甚下淚?」束生道:「起服在邇,念及你婆婆,不覺心酸淚下。」宦氏道:「相公若為婆婆淚下,可謂至孝矣。」翠翹見束生如此牽情,那眼淚兒那裏禁得,便撲簌簌吊將落來。恐怕宦氏看破,即推故走進去了。有古詩為證。
詩曰:
今日何迂次,新官與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宦氏心知二人情況不堪,暗暗歡喜道:「這番奈何得他有趣,強似殺這淫婦一刀矣。待我慢慢處置他。」吩咐整酒,替相公洗塵。束生道:「途中勞頓,不堪任酒,則索罷休。」小姐道:「花奴頗擅音律,叫他在旁司酒,強飲一杯,以慰久闊,勿阻妾之敬意。」束生無奈,祇得勉強應承。
須臾酒至,二人坐下。宦氏叫花奴來斟酒,翠翹至,執壺斟酒。小姐道:「姑爺是要進前伏侍的,但不要違老夫人之命。伏侍管待無妨,我不比那喫醋拈酸,不能容人的婦女,今日卻要你多勸相公喫幾杯。」翠翹斟酒,束生如坐針氈,幾遍價欲待掀翻桌面,推倒酒埕,抱著翠翹嚎天痛哭。那禁宦氏甜言蜜語,嘻笑諧謔,頻斟苦勸。束生堅辭不飲。宦氏道:「君再不飲,吾將效王愷故轍。」遂對翠翹道:「若不能勸姑爺飲此巨觥者,即以軍令施行。快持觥跪奉姑爺!」翠翹不敢違命,低頭奉酒,跪在束生前。束生手足無措,勉強一飲而盡,道:「小生已如命矣,幸恕花奴之罪。」小姐大笑道:「吾能為王愷,君不能效王敦!此酒可謂美人飲也。」束生道:「小生之惡醉強酒,亦猶王導當日之以人命為重也。」宦氏道:「相公可謂惜花人矣。花奴,再獻姑爺酒。你善胡琴,可彈一曲,勸姑爺飲。」翠翹不敢違命,取胡琴,將壺斟酒。在束生、宦氏面前道:「姑爺、小姐請酒,花奴奏胡琴侑觴。」小姐道:「祇揀上好簇新中聽的彈上來。若彈得不好,卻是要打的哩。賞你酒一鍾,肉二片,先喫後彈。」翠翹不敢不喫,束生看了心如刀割,淚從肚落。翠翹是打怕的人,怎敢違拗?整頓胡琴,和平韻律。因觀束生昔是同床侶,今為席上賓,相看而不能相認,感慨興亡,成悲今日,遂彈云。詞曰:
妾身薄命落娼家,嫁得良人實富華。
綺羅隊裏笙歌迭,翡翠營中音律奢。
迍遭妒雨隨風泊,又向侯門寄浪槎。
笑啼不敢如無我,喜怒由人祇問他。
聞道主翁千里返,相逢卻是舊儂家。
一為座上風流婿,一為廚下小庸娃。
四目相看生氣斷,兩心相照死爭些。
漫把胡琴調舊怨,悲哉今日實堪嗟。
悲今日兮,位次何迂﹔
憶舊事兮,按拍長吁。
相逢不語兮,肝腸欲斷﹔
何時重會兮,雙雙同飛!
彈未畢,淒風楚雨,啾啾唧唧,撲至筵前。宦氏亦正襟危坐,愀然不樂。束生則兩淚交流,不禁涕之無從矣。而翠翹心灰腸斷,涕泗交橫。束生怕露出腳色,便隱几而睡。宦氏道:「花奴,我叫你勸姑爺酒,怎彈出恁般詞曲,將始爺彈得睡著了?姑爺不醒,卻要打你。」束生連連抬頭道:「卑人不睡,聆音察理,隱几少思維耳。此曲真是彈得好,訴自己情衷,令他人耳聰,妙妙。」宦氏道:「果然好,知音者芳心自懂。但調太淒愴,殊非下酒之物。再彈一曲,要使人聞者神爽,乃恕爾之罪。」束生道:「一之為甚,何必再也。」宦氏道:「再斯可矣,庸何傷乎?花奴再彈上來,遲則重責不貸。」翠翹含淚道:「姑爺小姐請酒,待花奴再彈一曲好的。」乃復整弦彈云。詞曰:
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
餐沆瀣兮帶朝霞,渺翩翩兮薄天遊。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這一曲彈完,聞者心曠神怡。束生道:「高若崇山,宛若流波,美哉,胡琴技至此乎。」宦氏道:「飛纖指以馳騖,紛澀□以流漫,果是絕妙好技,請相公滿飲大白以賞之。」束生無奈,又強吞了一杯。眼中看了翠翹恁般折磨,講又講不得,說又說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憐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那有心去飲酒。況聽那樣傷心曲調,一發割肚牽腸,吞聲忍氣。但祇怕難為了翠翹,故勉強下酒。
宦小姐快心滿意,騰倒得他二人對面不能識認。一為座上主翁,一為筵前歌婢,見他兩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語安慰。冷眼覷了,又可憐,又可笑。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氣矣。」翠翹上前不是,退後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銅肝鐵膽的女羅剎﹔看了那束生,乃情深義重的舊夫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良人見面,懼的是羅剎當前。翠翹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兩個,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別人之妒,不過打罵相爭,吵鬧使氣,名分猶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兩句,丈夫也好衛護得半聲,旁人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這樣的毒計,借了娘家的名色,將我劈空擒來,打入使女班中。夫婦相逢,明明認得,不敢廝認﹔實實有情,不能傳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待之,絕不認真,一味嘻笑怒罵,也不管活活的逼死他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線,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翠翹生不能報你之荼毒,死當為厲鬼以啖爾魂!」
值更闌人靜,宦小姐看他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穩,暗道:「也夠這一對孽種受用了。罷,今日且饒他一著,明日再擺佈他。」對束生道:「相公倦極無聊,似不任酒者。想鞍馬勞頓,多管要睡也。」束生正在難過時節,聽得此言,好似天子降下赦書,將軍傳來免帖,慌忙道:「連日辛苦,十分神疲力倦,不能暢賢妻雅意,來日精神旺□,再當領教。」小姐道:「夫婦之間怎說此話。」叫花奴撤了酒筵,掌燈進房去。翠翹便喚值廚的收了酒席,秉燭房中道:「燭已有了,請姑爺、小姐回房。」宦小姐道:「相公請行。」束生道:「同行就是。」
來到房中,束生道:「花奴叫他去睡吧。」宦氏道:「要他原為伏侍,相公睡了他再去未遲。花奴,替相公脫鞋襪。」翠翹怎敢不遵。束生祇要完事打發他去睡,連忙脫了衣服,鑽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裏,候服伏小姐,隨即與他卸下首飾,要拿湯來漱口,替他通了頭,又要拿湯淨面,要爐內焚香。然後替他脫了膝褲,換了睡鞋,等他上過了馬桶,拿湯來洗了坐腳,服侍得個不耐煩,宦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厭起來,方吩咐道:「你去睡吧。」
翠翹歸得房,已是五更時分。想道劍老燕山,珠沉海底,這活地獄何時脫得,不如一死黃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條拴腰汗巾,欲去自縊。轉想道:「一死有何難處,但我無限傷心苦楚,不能與束生一罄,若死在此處,雞犬不如。且甘心忍耐幾時,束生少不得要生一個計較救我,大抵續緣二字則索罷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報。」流淚吞聲,徹夜不寐。
卻說束生上床,身雖伴著宦氏,心中實慮著翠翹。暗恨道:「這潑婦怎用出恁般絕計,如今已落在他圈套中,緣情一節是不消妄想了。但怎生用一奇謀,脫了翠翹的苦海,等他另尋生路方好。若隨他恁的胡行,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在這妒婦,立視其死,祇當拔去眼中一根釘﹔在我,視死不救,豈非假手殺之耶。我那嬌嬌滴滴的翠翹,能禁幾個磨滅。這妒婦明知我兩人??認,故做不知,大肆其梟張狼顧之心,其惡焰正未有抵止哩。」計無所出,展轉竟不成眠。
次早起來,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禮物到岳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著,道:「賢婿幾時回的?」束生道:「昨日。」宦夫人道:「你丈人恐女孩兒當家心煩,特從京中討一使女來伏侍他,可中用麼?」束生道:「上好。」宦夫人道:「這丫頭在我手中用過半載,頗知法度。賢婿卻要尊重,勿使此輩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你妻子也是恁般說,倒是老身過慮了。然少年讀書人,多有犯此病的,胡要說明。」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來,祇見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裏。束生魂膽俱消,救之無策。祇得賠著笑臉,走進堂上道:「賢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說來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問這賤婢。昨日之酒,散也未遲,哪裏就辛苦了。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三四鼓方睡。那爭昨日一晚,今早他替我點妝抿鬢,星眼紅暈,語倒言顛。我問他為甚事作此光景,他道心感舊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裝妖作怪的賤婢。好好從直說來,其言有理,自當原情﹔若胡支胡掩,我這裏上了拶子,發還老夫人活活敲死這賤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問一番!」
束生、翠翹聽了,四目相視,魂魄都不知那裏去了。束生忖道:「若不應承拷問,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翹定然受苦﹔我若拷問,怎下得手!」展轉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遲一日。花奴,有甚心事從直快些招來,免小姐生怒。」翠翹淚流滿臉道:「待花奴自供。」宦小姐道:「丫頭,取紙筆把他。」翠翹提起紙筆,兩淚交流,稟道:「花奴生死,盡在小姐手中,祇求大發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道:「你且供來。」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他討饒,怎奈一毫不涉著他,又是丈人送來的使女,哪裏鑽得進身子去。這叫做啞子喫黃連,苦在心裏。宦氏見他二人如此恩愛,偏要裝威作勢。翠翹那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算來束生不能救他,研墨揮毫,一筆供就云:
供狀婢花奴,供為猿聞斷腸事:婢生北京,父遭冤難,墮落娼家,從良遠嫁臨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門。奴顏婢膝,榆楊易長幾春秋﹔垢面蓬頭,鏡匣塵埋多歲月。曾憐薄命,欲將金剪斷青絲﹔淚滴紅顏,幾折玉釵銀燭冷。思鄉路遠,更更點點碎愁腸﹔思夫莫覿,日日時時彈血淚。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經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壽以多男。披肝瀝血,所供是實。
獻上宦氏,宦氏道:「原來你也是有丈夫的,但事勢不同,境界各異。既在這裏,就要行這裏事。唎唎唧唧,象甚規矩!」對束生道:「花奴丈夫也在臨淄,相公若去,替他訪問一聲。若得他夫婦重圓,也是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好事。」束生唯唯。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當慈沐浴。」
翠翹回房想道:「虧得一紙供狀,倒也得他開了一線地步。雖不能夫婦完情,也暫避當場出醜。且我滿腔怨恨,無門控訴,正好向觀音大士前哀告苦情。我翠翹如此命蹇,立著活現現的丈夫在跟前不敢廝認。若使當日竟出了家,也免了許多醜態。到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難進難退。」正是:
早知鴛牒難憑信,悔不當初竟出家。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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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发表于: 2009-12-30
第十四回     宦鷹犬移花接木 王美人百折千磨
詞曰:
恩若深時仇不淺。嬌鳥籠中,怎敵鷹和犬。□□好殺非婉款,碎玉量來不溫軟。細想佳人應靦腆,虎豹追隨,那得心舒展?來雲既住在空中,難免東西被風捲。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鷹、宦犬,原是海上居民,膂力自雄,昔在海上做些勾當,後來到京中做生意,聞得宦家勢焰,投身為奴。宦吏部見他作事能幹,且勇猛過人,每人替他配了一個妻子。他二人感家主厚待,傾心報主,凡事上前出力。此日小姐叫他商議這事,二人道:「承小姐吩咐,這些小事,何難之有。小的們從太倉落海,不消五日,便到臨淄了。祇要探聽所在的實,頃刻擄他上船,航海而來。半月間可獻尊前矣。」小姐大喜,取出一百兩銀子付鷹、犬二人使用。二人領計而去。
且說翠翹自束生去後,心中甚是懮慮他家吵鬧。見回信來道家中竟不知風,又疑又喜。喜的是家中無事,疑的是難道如此施為,家中影響都不得知?其中必有緣故。後來連有幾封書到,都是一樣,也便放了心。但思念束生,遂題《自君之出矣》十絕。
其一:
自君之出矣,日日望青鸞﹔
青鸞望不至,徒見白雲端。
其二:
自君之出矣,頻把歸期計﹔
指痛不堪數,五人猶未至。
其三:
自君之出矣,塵埋鏡裏鸞﹔
怕照秋心貌,不是舊時顏。
其四:
自君之出矣,不敢上高樓﹔
樓外有楊柳,絲絲會惹愁。
其五:
自君之出矣,不言亦不哭﹔
言則無知音,哭恐驚郎寤。
其六:
自君之出矣,獨坐不成眠﹔
半思聚首事,半思離別言。
其七:
自君之出矣,張燈頻顧影﹔
顧影自徘徊,消瘦可憐憫。
其八:
自君之出矣,厭月照空床﹔
薄衾不成寐,孤枕怕嚴霜。
其九:
自君之出矣,無日不南思﹔
思君君不至,淚滴滿羅裾。
其十:
自君之出矣,腸斷復心灰﹔
兩地思千里,思回人未回。
其他題詠尚多,不能悉載。翠翹想束生別後,將有年餘,何由不至?且恐宦氏羈留,到後園中燒夜香,口拈《訴衷情》一闋,以祝天云:
撒天相思思更深,絡日自沉吟。別來歲月幾驚心,會合在何晨?低低告,拜天庭,望玉成。催我郎君,急早回程,重整姻盟。
祝罷正欲回身,祇見花蔭下突出十數個壯士,武裝戎服,貌甚猙獰。走近前將翠翹綁起,推著就走。翠翹疑為賊,因說道:「物任自取,乞饒吾命。」那些壯士一語不答,兜嘴一把麻藥,遂如癡人,不能說話。推入中堂,略約收拾些金銀財寶,將翠翹帶上一頂帽子,披上一件青布衣,攙上馬,開了大門就走。一邊放起一把無情火,燒得通天徹地。束家眾人並鄰里俱一齊來救火,那些人乘空去了。
走出兩個丫頭,慌慌張張的道:「娘到後園燒夜香,我們正在這裏煽茶,忽見一二十個將軍把娘推入中堂,滿房一搜,四邊火起,這夥人一齊出門。卻不曾見娘,祇見一穿皂衣的坐在馬上,如飛而去。娘不知躲在那裏。」大家一齊驚道:「如此是火神了。」一人道:「我們救火心忙,不及東看西看。適纔撞著一夥人,捆著一騎馬的,道此劫中止得王翠翹一個,如飛而去。」束正哭道:「如此這媳婦是燒殺在火裏了!」即令小使冒火去尋,果有一燒不化的屍首在那裏著。束正一發認真了,哭道:「可憐,可憐!不道這媳婦是恁般樣結果,索性把他燒過了,省得不了不割,一發看了可憐。加上些燥柴,煉個乾淨。」次日買一口棺木,收了骨頭,立一靈位,供祀在偏廳內,上寫亡側媳王氏神位。
隔了十餘日,束生到,聞得這個凶信,一步一跌,跌到神位前,嚎天灑地,哭道:「翠翹妻!你到哪裏去了?我與你別時依依約定歸期,此際我今來此,怎不見你了?妻,好叫我哭斷肝腸,剜碎臟腑!妻,你須知你丈夫來此了,我拜你,哭你,叫你,你知也麼?妻,是我來遲了!妻,早來十日也得與你重聚一番,痛說相思,就是死了,也還少慰我心。妻,你我怎直恁緣慳分淺?妻,向祇道大娘妒嫉,容你不得,以此為懮。哪知大娘倒不曾有甚話說。誰想熒惑星君,與你作楚。妻,我與你前生燒甚斷頭香,祇注得一年夫婦。妻,直直痛殺我也!」哭罷,暈死在地,口中嘔紅。父親連連抱住道:「兒,不是你負他,是他不曾帶得祿命來。你當自家保重,莫要驚殺老父,兒!」束生移時方醒,眾人再四苦勸,方略少進湯水。
過了數日,不忍丟開,復哀傷痛切,替他大起水陸道場,追薦亡靈,七七做功德。其地方有一道士,名洞玄,能飛符召將,判問亡魂,束生求他召問,遂築壇拜請符。去許久,道士道:「此婦魔頭深重,未能即死,今落在氣字難中,一年之後當得相見,但姻緣不能再續耳。」束生道:「既已死矣,寧有返魂之日?」道士道:「居士不必持疑,一年後自當會面。但相逢不能一言,方見小道之言不謬。」束生半信半疑,謝了道士。終日終夜,孤孤單單、淒淒慘慘的情況,且按下不題。
卻說那些壯士,便是宦鷹宦犬合來的夥伴。這死屍是海灘上無主骸骨,將來充作活人,綁在馬上,祇等開門,便送入中堂,把死人衣帽換與翠翹,扮作男子,免人之疑。先著幾個跳入後園內躲藏,裏應外合,成了此計。將那死屍上以松油硫黃灌透,見火就著,一著即不可救。以死屍換生人,免得那地方追究,束家的緝獲。搶了翠翹,一夜工夫走了一百五十里,天明落店。道同伴一人有病,要做一張軟床,抬往船上。翠翹中了毒藥,睜著一雙眼不能出半言,心中也不甚明白。抬上海船,那人曉得翠翹的烈性,也不替他用解藥,隨他昏昏沉沉,不茶不飯。開船來不消數日,已至太倉。換了船,逕到無錫宦府中。
宦夫人著人去接小姐來到府中,道:「這妮子弄來了,還是怎麼施行?」小姐道:「這事要仗母親的威福,把他救醒,祇說是人賣在府中為丫頭的。他若善善從命便罷,稍若有甚言語,便打他個下馬威。弄得他性伏了,再轉送來伏侍我,我自然會得擺佈。」夫人道:「曉得了。」小姐辭回。
次日,用解藥替翠翹解了,心下頓然明白,如醉方醒,如夢方覺。道:「我怎在這裏?這是甚麼所在?」一老姥姥說道:「你賣在我府裏為奴,今日參見老夫人,須要小心。」翠翹啞口無言,摸頭不著。細看這人家,潭潭宰府,不似個將就人家。忖道:「我王翠翹多是做夢也。明明在臨淄花園內燒夜香,訴衷情祝天,見一起賊搶入,將我綁起。怎得後來一陣昏迷,不知人事,睡得一覺,這人物山川都更變了?我的家舍哩?我的丫頭哩?怎都不見了?這宰府是誰家?我卻到這裏來?多管是夢也,抑是醒耶?」
正狐疑不決,忽一丫頭走至,對翠翹道:「新來的姐姐,奶奶坐在中堂要問你甚事,快些去叩見。」翠翹無奈,祇得跟著那丫頭轉彎抹角。一座大廳,匾上是「天官塚宰」四字,中堂坐一夫人,年約五十餘,兩旁列著丫鬟三四十人。內十餘個粗壯雄健者,各執繩索、板子恭立。翠翹忖道:「這不是個好所在,若果陷入他家,翠翹又落苦海了。」不覺墜下淚來。然事已至此,不得不上前相見。遂整一整衣衫,轉移蓮步。
此時乃暮春時節,已是單夾之衣。翠翹身穿月白綢紗衫,內襯紅綢紗襖,白繡裙,大紅鳳頭鞋,自階下一步步行上堂來,賞是風流齊整。宦夫人看了道:「果然好一個美品,怪不得我女婿愛他。今日不把他個下馬威,怎麼磨滅得他性子落來!」翠翹看看走近前,那旁邊立的丫頭道:「新來丫鬟磕夫人頭。」翠翹不知來歷,回眼看那叫的人。那丫頭大呼道:「還不磕頭,討打!」翠翹著了一驚,連連跪倒,磕了四個頭。宦夫人開言問道:「那丫頭是那裏人氏?姓甚名誰?有甚事故丈夫賣你到此?」翠翹聽了「丈夫賣」三字,不知從哪裏說起,祇得跪上前兩步,含淚稟道:「夫人在上,待妾訴稟。妾家住臨淄,乃良人之婦。偶在後園燒夜香,被人搶擄至此,望夫人搭救。」宦夫人道:「這妮子恁的胡說!臨淄離此相隔二千餘里,你是幾時離的?」翠翹道:「妾那夜燒香,是三月初五。」夫人大怒道:「唗!這丫頭真是可惡,半句言語也沒有真實的!臨淄到此,有一月路程,今日纔是廿五,你到我府中已是三日,就飛也飛不到此。我看你言語支離,行藏古怪,不是個背夫逃走,被人賺賣於此,定是做甚不端事,丈夫遠賣他方。從直招來,免我拷打!」翠翹道:「妾實臨淄良人之婦,有家有業,有公有夫,實是被強人劫擄至此的。」夫人冷笑道:「更說得沒腔了。強人擄了你,將來賣與我府中,船來三日,經程二百餘里,你怎一言不說?況此官船,難道怕他怎的不成?」翠翹哭道:「夫人!我被他捆住,心下還是明白的。我道大王財帛聽取,勿傷吾命。他將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便如醉如癡,不明不白,昏昏沉沉,不知怎麼了。直到今日,方纔明白。妾見潭府,尚疑是夢中。」夫人笑道:「這是睜眼夢。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訴,搗出這樣鬼話來搪塞我。我替你醒一醒夢,你自然條直肯說。」叫:「丫鬟,捆打他三十,再盤問他!」
兩邊丫頭應了一聲,趕到翠翹身邊,拖翻在地。拿手的拿手,拿腳的拿腳,扯褲的扯褲,脫開來。大紅褲子映著瑩白的皮膚,甚是可愛。那些使女那裏曉得惜玉憐香,乃久慣行杖之人,把褲子抻得貼緊,一些展動不得。一個跪在地下記數,兩個擒住手,一個撳住頭,一個行杖。喝聲數著,劈空一板,打將落去。翠翹叫啊唷一聲,臀上絕似火燒,魂魄早已不在了。那無情竹板,上下打在一處,不須三五板子,血流漂杵矣。可憐如花似玉一個佳人,怎受得恁般摧殘?叫屈連天,地皮也啃去了一寸。打到二十,氣已絕了。丫頭報夫人道:「新丫鬟死了。」夫人道:「挺起來用水噴醒。」丫頭齊應了一聲,放了翠翹。一把頭髮抓起,從背後挺住,一人拿水,照臉一噴,瞬息之間,漸漸甦醒,道:「痛殺我也。」又多時,方神定哭道:「夫人饒命。」宦夫人道:「我府中使女不下三百餘人,你若死了,不過是氈上去得一根毫毛耳。你莫把死來嚇我!你若妮心改過,把那些油腔都去盡了,我也另作一樣看待你﹔你若仍前那樣裝喬,須知我要活活敲死!」即喚老姥姥出來道:「這妮子就撥在你名下,教他刺繡澆花,取名叫花奴。把他這些舊服色俱換下了,另與他刺繡隊裏衣服穿。」姥姥上前對翠翹道:「花奴姐,謝謝奶奶,同到我那裏去將息。」翠翹打得半生不死,聽得此言,想道:「死在這裏,一發不值錢了。且同姥姥去,看是怎樣所在。生不能復冤,死當為厲鬼以報之。」爬向前,磕頭道:「多謝奶奶。」那夫人道:「今後要守規矩,少犯定行重責,須要小心。」言罷,起身退入,諸婢皆散。
姥姥叫刺繡的丫頭扶著翠翹,轉到他的住所。叫值鍋的暖酒,沖上些沙糖,把翠翹喫。翠翹道:「我噁心,喫不下。」姥姥道:「此血攻心也。你若不喫下血的酒,必要死。若在這府中死了,比一隻雞、牲口還不如哩。我看你相貌非常,自有出頭日子。不知前生做甚冤孽,該到此處受這番磨難。你且安心調養自家身子,這段緣由少不得有個清白時節。」翠翹聽了姥姥這些話,甚是講得有理,因哭道:「祇求老娘慈悲!我便勉強喫下酒去。」姥姥又去討些護心藥把他喫,整整睡了兩個月,棒瘡方痊愈。起來換了青衣,替那些繡花女班,成行作隊。逢五逢十,夫人來查一次。見他刺繡好,花枝茂,也難為不得他。
一日小姐回家,夫人喚花奴叩見小姐。小姐道:「這花奴是幾時來的?」夫人道:「來有五個月了。人也伶俐,女工也通得。你爹爹討來伏侍你的,恐不中用,我先留在府中教訓一番。等他習成規矩,然後送來把你。如今盡可用了。」小姐道:「多謝母親。」夫人吩咐道:「花奴,你隨去伏侍小姐,須要如我這裏一樣。姑爺處切不可做沒廉恥事,若有些風聲,我帶回來,便活活打死你!」小姐道:「我家主公也不是那等沒廉恥的秀才。」夫人笑道:「事雖如此,我也要吩咐他。」
次日小姐回,花奴拜辭了夫人,又去辭別姥姥。姥姥淚下,也捨不得翠翹。低聲吩咐道:「性命要緊,遇著熟人,切記不可廝認。在心,在心!」翠翹摸頭不著,道:「承教,時刻不敢忘也。」灑淚而別,隨小姐回家。進得門來,又是一番境界,免不得替那些丫頭使女趨蹌。小姐問道:「花奴,曉得甚雜技麼?」翠翹愁怨無聊,正欲借樂音寄恨,遂稟道:「奴婢曉得胡琴。」小姐吩咐叫取胡琴一張,付與翠翹。翠翹情傷命薄,調音指法更是淒婉。小姐聽了大喜,道:「你既擅此技,今後祇隨我佐飲消閑,不必入那些丫頭隊中。」翠翹道:「多謝小姐抬舉。」終日隨著他彈弦歌曲,一則免了替那些油鹽醬醋丫頭為伍,二則也得以發其抑鬱不平之氣。
時光易過,不覺半年有餘,忽報相公回,小姐出迎。兩個敘了寒溫,問了起居。眾使女並僕從們一齊磕了頭。翠翹那時還在房裏替宦氏收拾妝奩,小姐叫花奴來磕了姑爺頭。翠翹放了梳籠,即整衣到廳上來。偷眼一覷,驚道:「呀!束生怎到在這裏!」忽小姐又叫道:「花奴快來磕相公頭。」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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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別心苦何忍分離 醋意深全不說破
詞曰:
恩愛場中難著假。慢道夫妻,且說三分話。吐吞半語令人訝,藏瞞一字知為詐。負罪若能陳且謝,憐念真情,尚可希圖罷。如斯掩掩與遮遮,翻教白日成長夜。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小姐自拔去束芻門牙之後,再無一人敢談娶妾一事。過了年餘,竟若無聞。束生為此事也託心腹來探問訪察,並無一些風聲。腳色回報束生,束生心中甚喜。對翠翹道:「我娶了你一載有餘,我著人到家中去探訪,大娘竟不知道,你說瞞得好嗎?」翠翹道:「人行草動,鳥飛毛落。臨淄如此驚官動府,難道家中竟沒有一些風聲?且事經一載有餘,如此之久,難道人言竟沒有半字走漏?竟若不聞之說毋乃有詐乎?」束生道:「卿亦料得是。但他來往音信,並無一字象知道的,難道這也不足憑信?」翠翹道:「事雖如此,我終不能無疑。郎居臨淄已久,乘大娘風聲未覺,回家去探望一番。若有甚話說,也好調停﹔無甚話說,也去安頓人心。若使旁人搬嘴,便多事矣。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於色,大喜不見於形。這等人胸中挾持,大包舉宏,機深慮遠。說起來我甚怕他。郎君忠厚沉潛,恐非智多星對手也。束生道:「正是。他替我恩愛最投,自結縭以來,曾無半言參商拂逆。然吾實憚之如虎,言辭笑色俱不敢輕褻者。反思其生平行事,夫婦之間,並無一毫不堪之處。而此心之所以獨歉者,以其舉止莊嚴,行事不苟,如見神明,不敢放肆耳。久欲回去,以觀其知否之情。因卿初娶,不忍遽別耳。」翠翹道:「他安,我方得安,安渠正所以安我。不乘此時未發之初,你自去調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你那丈人丈母,怕不責你個停妻再娶?妾已嫁君,自是君人,但願一家和合,上下安平,則此後日正長也。」束生道:「如此,則卑人放心去矣。」
忽其父召束生,束生隨人去見其父。父道:「王氏已是你妾,地久天長,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門已久,也該家去一望,安頓大娘子的心,免使旁人議論。你貪戀這邊,觸了那邊,惹動他爹娘帶累老子駁嘴。」束生道:「他也勸我回家去看一看,爹爹又是這般說,明日出行日子,收拾南回便了。」其父大喜,收拾盤纏,僱牲口,打發束生起身。
束生回見翠翹,道及父親之意。翠翹道:「妾之見亦如是也。」當夜整酒,為束生送行。翠翹道:「郎君此行,須要善於安慰。明年此日,妾望郎歸也。」言罷,淒然淚下。束生道:「我回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必然就來,不致卿懸望也。」翠翹道:「你一別故鄉,今經一載有餘,方得言旋。歸家半年三月,即要出來,大娘豈不動疑?一疑則事端開矣。郎雖戀妾,非一載斷斷不可來臨淄。」束生悲咽不勝,翠翹血淚交流。束生道:「無限風波,方纔寧貼﹔有限姻緣,遽爾遠別。即鐵石人,亦寸寸肝腸斷也!」翠翹亦灑淚道:「君家恩愛夫妻,因妾拋離一載有餘,妾罪擢髮莫數矣。承郎恩愛,報之惟日不足,多一日,妾一日之願也。但時窮勢急,再不容遲,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殺碎矣!」乃相對而泣。
束生道:「向讀江淹之賦,不見其可悲﹔今日輪到自身,覺言言俱淚也。」翠翹道:「情之所感,魚鳥能通,況人耶?江淹《別賦》,即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賦》,即吾二人之心也。」束生道:「卿言是也。詩以紀事,如此遠別,不可無言。各述所懷,以記今日之別。」翠翹道:「郎請先題,妾附驥昆。」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
詩曰:
含情傷別遠,樽酒暫留連。
故國今將返,他鄉日漸偏。
帆張河上路,馬闖渡頭煙。
兩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翠翹看了道:「其情悲,其意遠,不減江淹《別賦》。妾拈《今夕何夕》十首,以廣之。」
其一:
今夕是何夕,郎君賦壯遊。
妾在家中頻計日,問君何日大刀頭?
其二:
今夕是何夕,情傷惜別難。
一曲驪歌兩行淚,送君明日出陽關。
其三:
今夕是何夕,傷別不成歡。
無端鐵馬風翻驟,驚散離魂就枕難。
其四:
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
瞻望復關何處是,愛而不見涕漣漣。
其五:
今夕是何夕,月圓人且離。
兩地江山萬餘里,不知何日是舊期。
其六:
今夕是何夕,相對難為言。
忽聞天半孤鴻唳,似訴離情話來安。
其七:
今夕是何夕,醉飲不忘悲。
人道解愁須是酒,酒入儂腸愁更催。
其八:
今夕是何夕,怕見月光王。
月圓月缺止十五,郎去郎來不可量。
其九:
今夕是何夕,強笑媚良人。
怕郎憔悴因儂病,惜郎勞苦慰郎心。
其十:
今夕是何夕,生離共死別。
死別能期會九原,生離兩地惟啼血。
束生道:「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夕之吟,殆不減琵琶調也。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泫然流涕,幾欲失聲。翠翹氣咽不能語,久之,道:「郎毋作兒女態,旁人觀之,謂郎無丈夫氣。登程切忌悲哀,願郎節情節傷。」豈不聞丈夫雖有淚,不灑別離間乎?」束生道:「余非不知,但情傷至此。兒女情長,英雄之氣自減。且以重瞳之勇傑,而不免虞兮奈何之歎。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斬情絕愛為高也。況我與子乃才子淑媛之輩耳。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雖質之父母國人,庸何傷乎!」翠翹道:「郎言及此,愛儂深矣,豈儂反忍割愛?但明日遠行,風霜道露,羈旅程途,以過傷之體冒之,非所以為之珍重也。」滿斟一鍾,遞與束生道:「願郎滿飲此觴,妾吟詩一首,以廣郎意,以壯行色。」束生接過酒來道:「喉間哽咽,實飲不去。」翠翹道:「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乃吟古詩一絕云。詩曰:
千里不為遠,十年歸未遲。
同在乾坤內,何須怨別離。
翠翹喉音清絕,如怨如訴,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詩那裏解得我愁煩,徒愈增我抑郁耳。」翠翹道:「然則歌‘大江東去’何如?」束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翠翹道:「祇恐春色惱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何得虛度過了。」翠翹道:「如此妾疊被鋪床,郎君好安寢矣。」束生攜手道:「今宵共宿芙蓉帳,明日淒淒可奈何。」翠翹道:「流水未乾容未老,他年依舊駕銀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濃桃艷李之時,恩愛情深,難丟難捨,尤雲殢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罷。正是:
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
束生起來,梳洗未完,而征車已迭催矣。此時再不能留戀,別酒三杯,保重二字,含淚而行。翠翹還欲送至門前,忽束正同合店親友,俱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翠翹遂不能遠送,惟立屏後灑淚而已。束生將行李發完,又走進來對翠翹道:「我去卿當耐煩。」深深一揖,淚流滿臉。翠翹不能答一字,流淚點首而已。束生割愛分襟,拜辭了父親,別了親朋,上馬南回。
到了王家營,過了黃河,□船竟往無錫。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束生到了自家門首,恐伯宦小姐有些風聲在耳朵裏,不免有些忐忑。但已到家中,怕不得這許多。大著膽,放開心走將進門。
這束生自母死之後,就是宦小姐掌管家業。丫頭忙報小姐,小姐連忙出迎道:「相公恭喜回來了。」束生連連作揖道:「久別久別。」小姐道:「店中俱好嗎?公公康健否?」束生道:「爹爹精神倍常,店中生意茂盛。岳父岳母安嗎?」小姐道:「好的。他說要討個得用的丫頭來服侍我,不知幾時方討的中意的送來哩。前有書一封,白鏹一百,寄與相公買書籍的﹔潞綢四匹,送公公的。」束生道:「多謝,已收了。」小姐吩咐廚下整酒,與相公洗塵。那些家人小廝,丫頭媳婦,一齊俱來磕頭。此夜盡歡而散。
正是新娶不如遠歸,其恩愛自不消說。束生起初還怕他曉得,打點些誥言回復。若問起此事,便直頭說個明白。那曉得宦小姐一言不犯,束生不好題破。忖道:「他既不曉得,正好瞞他。我若說明,倒是剔牙齒惹風了。」又想道:「翠翹叫我到家即便講明,此言亦是。遲一日便不好說了,待我替他講個明白。」又想道:「今日我初回,正是歡天喜地,忽然說起這樁公事,他若賢惠,體諒到丈夫方回家,不與我理論便好。萬一一個鬼頭風髮,變了臉,鬧將起來,成何體面?今日且睡了,明日打聽手下人,內中若有些知覺,再講未遲。若是竟不曉得,且瞞著又作計較。」含忍胸中,究竟不言。
看官,你道後來許多事,都祇因少了這一說。所以,天下事到該講的時候就要講,失時不講,便錯過了,後日想著要講,輪不到你了。
束生次日上下一訪,並無一些兒風聲。一老僕道:「半年前飛傳此事,小主母不信。束芻自臨淄回,真情盡吐,小主母知得,大怒道:‘奴輩離間家主,情理難容。’拔去了四個門牙,其說遂息,再無一人提起。小主母談笑自若,卻不象個知道的。相公當時就該以書信相通,再不然娶定之後也該與聞。如今年深日久,竟不提起,相公若說,又是討氣惱了。」束生點頭道:「說得好,則索瞞到底罷了。」老僕道:「如今議論也定了,那個敢復開此口?況相公幾千里,要瞞也盡好瞞得。」束生遂決了主意,竟不提起。
在家中過了兩日,收拾禮物,到丈人家去探望。丈人往京中去了,丈母接著,歡天喜地。待了一席酒,講了些家常話,並沒有一言干犯娶妾之事。束生拜別回家,暗忖道:「此事真做得機密,兩家竟若不聞。祇是一件,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拿定我不娶妾。又道我娶妾必不瞞他,所以人言紛紛,他獨信而不疑。但自今以往,疑端再令他開不得的。疑端一開,則無所不疑。把從前篤信我的念頭都化做一三其說了。」自後,凡事倒去取信於宦小姐,小姐亦待之以誠心,二人極其恩愛。
一夕,小姐對束生道:「妾非有見解,幾為匪人離間矣。前束芻自臨淄回,想是見相公接子妹陪酒,歸家遂流言相公娶妾。我道娶妾又非犯法事,相公自然與我得知。夫婦之間向來相信的,何獨做此藏身露尾事?是我叫人拔去了他四個門牙,其說方止。細問,然後招道:‘是我見相公請客接娼妓耍子,並不曾說娶妾之事。’你道這奴才可恨麼?」束生面紅,躊躇不安,勉強道:「因請人客,呼妓有之,娶妾豈有不聞於賢妻之理?」小姐道:「此事我自能諒之,相公何用不安?」束生被他這一棒打住了,再不好認這個犯頭。夫婦恩愛意濃,祇是束生丟翠翹不下。
時光易過,日月如梭,看看又是一年。束生對宦小姐道:「別了父親一載,欲去一探望。回來起服,就要科考了。」宦小姐接口道:「郎君不言,妾正欲催郎起身。公公年尊,孤客在外,相公又在丁艱,正好代親之勞,管理店中生意,亦可兼看書。做人家的事情那裏託得人的。可曾卜得吉日麼?妾為相公餞行。」束生道:「後日吉期,將欲起行。」宦小姐道:「大丈夫出門,揀了後日便是了,有甚疑難遲滯不決。」即吩咐僕從們討船,後日相公北遊。束生心中十分歡悅,次日去拜別丈母,回來小姐整酒話別,暢飲而罷。第三日別了小姐,登舟解纜,往鎮江而發,按下不題。
且說宦小姐打發了束生出門,即便乘轎回娘家。見其母道:「束生去矣,我欲以勢擒那婢子來,取他的氣。又恐耽妒婦惡名,傷夫婦和氣,所以佯為不知耳。他如今去了,我欲定一策,魆地拿來做了丫頭服侍,祇說是爹爹討把我的。叫束生回來,一堂聚首。他認又認不得,說又說不出。在我拔去眼中釘,而無女平章之譏﹔在彼受飢狸悲鼠之愚,而甘男妾婦之羞。乃遂此衷。」其母道:「束生不出門,還好運籌。今彼已先行,雖有計策,何能預為?」小姐笑道:「兒籌之熟矣。臨淄乃海岱之邦,若沿海而去,不用十日可往返矣。郎未到半途,吾事已濟。吾家宦鷹宦犬,乃海上居民,深明海道,吾授以計,必然可擒。」正是:
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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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发表于: 2009-12-30
第十二回     衛華陽智伏馬娼 束生員喜聯王美
詞曰:
賤謝青樓,榮歸金屋,豈非人世夙福。想來定是快儂心,如何還把眉兒蹙?檐際籠金,梁間壘玉,誰知不可棲鴻鵠。早知薄命是紅顏,何勞厚意垂青目!
右調《踏莎行》
話說翠翹因許了嫁束生,睡不著,展轉思維道:「此事未見其可。我被他纏住了,一時失口應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子又是侯門小姐,好不大的勢耀。我嫁與他,何異以羊喂虎,以燕啖龍?斷無好意,不若我回復了他。從容等一等,無拘無束,敢作敢為豪傑,嫁了他,也有個出頭日子。這樣軟弱書生,怎做得事業來?」將欲叫醒束生,說明此意,轉念道:「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說,他不道我替他商量,祇道我又有甚別樣肚腸。況他一心一意,說定了要娶我,怎肯一兩句閑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翹,王翠翹,這樣從良,祇怕不是你結局收場處哩。」鬱鬱不樂,勉強成眠。
次日,束生將翠翹接到店中,調居別室,著人來對秀媽說,要替翠翹娘贖身。秀媽急了,一步一跌,趕到束家店中。店中人道:「不在這裏,到楊府花園中避暑去了。」趕到那裏,又說不在。一連趕了十多日,祇得磕頭撞腦,亂滾亂跌。
一日,一頭撞著步賓,一把拽住道:「步爺,我女兒今在哪裏?求爺指我一個實在去處。」步賓道:「起初時,原是我引束相公來,後來他替你女兒合好了,便用我們不著。至於贖身嫁娶一節,我們一毫也不曉得,所以也不曾來探望得你。昨日打從縣前過,聽見人哄哄的說道子妹告從良的。一人說年紀還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能新聲善胡琴的。我聽了這話,著實一驚道:‘這名色祇得一個馬翹,難道就是他?’挨到人中間去看,並不見人,祇有青圍暖轎一乘,倒有二三十人護著。忽然縣官出來,轎中走出一個女子,渾身是青,頭搭包頭,手拿一張狀紙,高叫爺爺告從良。那一起共有二十餘張狀紙,一張也不準,單叫門子把那婦人狀子接上來,抬在轎子上。停著轎看了許久道:「準了你的。」官轎去後,那女子轉身上轎,打個照面,不是別人,卻是令嬡。從人攝著如飛而去。我問那衙門前人,馬翹告從良要嫁哪一個?那人道:‘甚麼無錫的束秀才。’我道:‘那束秀才卻不是秀媽的對手。’那人道:‘你祇知束秀才忠厚,卻不知他的幫手硬掙著哩。’他的幫手即是我這裏通省聞名的衛華陽。你要知你女兒下落,須到衛華陽那裏去訪問。」
秀媽聽了衛華陽三字,便軟了一半,道:「咳,罷了,尋出對來了。這衛華陽原替我有口過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氣的。步爺,我央煩你,見束相公道:他要娶我女兒,祇消對我面說,何須請人告狀,可惜費了錢鈔。多把我些,也見他美意。」步賓道:「他這幾日不知在那裏,決沒所在尋他。我一連尋了他四五日,並不能一面。他的書僮撞著我,我扯住問他。他道:‘我相公這幾日有正經事,不及會客,說話的都到衛華陽老爺家去問。見與不見,那裏方有的信。別所在尋,祇當鬼門關上占卦。’我今日正欲去那裏探望他,不想撞著秀媽。」秀媽道:「既然如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就浼步爺替我討個信,千萬替我老身傳言婉達他。要人,銀子卻是要把我的,我並無別意。上復他,不要可惜了錢餉。若果在衛家,萬望回我一個的信,我明日便辦個盒子去託他玉成。事完自當厚謝。」步賓道:「好說,我若得見,自然勸他。」說罷,兩下分頭走開。
卻說這步賓,便是奉衛華陽、束生來行計的,卻正好撞著秀媽,講了這些真情實話,忙來報與束生、衛華陽。衛華陽道:「如此他銳氣殺矣。你乘夜去回他信,道見便見了。說起你的言語,他道:馬不進買良為賤,秀媽陷烈為娼,他若知風犯,且暫饒他。他若不知進退,除了□□不算,還要告他,二罪俱發。」
步賓傍晚去回復秀媽,秀媽接著,問:「可有的確音信?」步賓道:「信倒有實的,但他那裏揭帖狀子,件件備到,祇等你一言鬥氣,便替你殺狗開交,道你以良為娼許多事故。我道:‘你也替他說一番,不肯,再與他鬥氣未遲。’他道:‘人在我屋裏,他要緊,自然來求我。縣間狀子是已進的了,憑他怎的來便是。’」秀媽道:「步爺,他如此聲口,我還該怎麼?」步賓道:「依我說,他既然拼著打官司,是不怕事的。若一經官,必要弄出當年落水根源。莫說問到這上頭,便不問到此地位,也要費錢費鈔。連連斷得他身錢來,也要費卻一半。不如知鬼貼鬼,自己上門去求衛華陽。這些做大頭光棍的主兒,輸軟不輸便。你去求他,他便把前怨丟開了。我的主意如此。你若定要替他打官司,他銀子便意入手,就去了千金,也不在他心上。勝負一事,未知鹿死誰手。全靠你的才干力量,我是不敢攛掇的。」秀媽道:「我自然依步爺去求和。將甚麼與他抵敵,雞蛋那能鬥石頭?我一心一意去求他,凡事全仗步爺撮合。」步賓道:「這個事不消說,我今且去,明早再會。」秀媽道:「步爺就在我家草榻了,明日好商議行事。」步賓道:「事未有些影響,怎麼就在這裏打攪。」秀媽道:「簡慢不責,便見相知,怎講個擾字?」當日步賓竟留宿於秀媽家。
束生久候不至,衛華陽道:「老步一去不返,大事濟矣。明早秀媽必自來求和,須要如此如此。」束生道:「領計。」
卻說秀媽,到了次日,分咐鴇兒辦些個攢盒,打了一乘轎子,竟到衛家來。先托步賓為之。秀媽先至,步賓立門伺候道:「衛爺尚未梳洗,秀媽少坐即至矣。」同入中堂。須臾,衛華陽出道:「不知秀媽光降,有失迎候。」秀媽道:「驚動起居。」禮拜坐下。衛華陽道:「甚陣風吹得秀媽至此?」秀媽道:「有事相求。聞知我女兒要嫁束相公,特來浼衛老爹作伐,成兩家之好。」衛華陽道:「他打點替你吳越交兵,你反要替他結秦晉婚姻之好嗎?」秀媽道:「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從良是極妙的。我又不作半個難字,束相公怎麼怪得我?就是翹兒在我身邊,雖不曾十分好待他,比待別人定高兩分,他自然明白。我聞得他告從良狀子,怕他疑老身有甚別腸,激出事來,所以四處尋問,決無處得一實信。昨步爺說在衛老爹府上,特虔誠來拜,浼衛老爹成兩家之好,定百世之姻。萬望不卻是懇。」衛華陽道:「秀媽還不知就里。起初,令嬡告了從良狀子,便要出揭帖。我勸束相公且從容,看你那邊如何行事,再發未遲。秀媽既自來央我作伐,是求財卦了。待我請出束相公來,三面好說話。」秀媽道:「這個更見衛老爹用情處。」衛華陽遂起身邀出束生。
束生見秀媽道:「媽媽到此,還是講和,還是鬥氣?」秀媽道:「要鬥氣便不上門了。我是雞蛋,束相公是石頭,雞蛋怎與石頭對?況且翹兒原是好人家女兒,如今從了相公,可謂物得其主。我就十二分捨不得他,也要割斷了從良。我也打點把他從良的,但道他年紀還小,就耽他兩年,也還耽得起。今日既是束相公娶他,這是好事,我怎麼去阻他?我特來央衛老爹做媒,把女兒嫁了你。」
束生正欲開言,衛華陽道:「束相公,秀媽今日一詞不發,反來央我做媒,這是個識時務的女丈夫!你也要把那副肚腸丟開了。你既替他贖身,翹娘的身錢是要把他的。秀媽,你既來修好,託在我身上,你那馬監生討他為妾的文書要還他的,外加一張你起筆把他的婚書。一邊兌銀子,一邊交契便了。」秀媽道:「身錢之外,再加一倍吧。」束生道:「他接客三年,趁過十倍不止。莫講他人,就是我老束一個,在他身上廢了二千餘金!別的合來,何止數千。算將起來,雖十倍不止。但起初之意,原打點替你打官司,二兩也不處與你。今日你既回頭,我便罷休,處一半把你贖契罷了。」衛華陽笑道:「一個要多,一個要少,都作不得準。祇依我,原價取贖便罷了。束相公不肯,我也要強是這樣做﹔秀媽不肯,一聽尊裁便是。」秀媽道:「衛老爹也不知處了多多少少公務,罕稀這丟丟兒小事。」衛華陽道:「既是如此說定,今且喫了酒,明日成交便是。秀媽,實不相瞞,縣中原有狀子了,祇等你一發動,便四面齊起,替你大大做一場。今既說明,一家得人,一家得銀,安安耽耽,各家俱保平安。祇是忒便宜了你。」秀媽道:「多謝多謝。」吩咐鴇兒打開盒子,燙起酒來。衛家又搬出許多餚饌,一齊坐下。秀媽道:「請出女兒來也同喫一鍾。」束生道:「少不得相會,今日尚非其時耳。」秀媽看他做事十分牢靠,也不去強他。此日盡歡而散。
次日,同馬不進、鴇兒俱到衛家。衛華陽大開筵席,接了本地十大豪傑,當面復講一番。束生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一一把秀媽看過兌明。秀媽再三求添,又加了五十兩。秀媽看得不是風犯,祇得忍疼將原舊婚書拿將出來,又寫了一張得銀文書,兩邊交割明白。束生道:「不知此契可是翹姐的原筆麼?」衛華陽道:「今日少不得要出來謝謝秀媽,你便拿去把他一認,就同他出來便了。如今入門為正,要行良家事了。」束生道:「說得有理。」拿舊契進去。不一時,同翠翹俱至,一一見了禮。秀媽道:「我兒,恭喜你嫁了風流夫婿。」翠翹道:「託媽媽的洪福。」馬不進也上前恭喜。翠翹默默無言,雙眸淚落。眾人一齊作揖道:「恭喜翹娘,今日頓出火坑。」翠翹道:「有勞列位。」斂身而退。此日各家有事,略飲數杯,分散而去。
秀媽出了衛家門,皇天肉兒突得飛反。想著翹娘那樣趁銀,哪裏再去尋這樣的掙手?越想越哭,越苦越悲。指著銀子道:「這樣死寶要他做甚的!我那翹兒呵,你怎丟了我去也!」鴇兒道:「媽,你揩了眼淚別處去哭。你去哭他,他不哭你,有甚用處。」秀媽道:「我也有許多待他好處。」鴇兒道:「賺他跟人走,回來打皮鞭都是媽媽好處,他是件件記在心頭的。」秀媽聽了,又氣又惱,沒興沒趣而回。
卻說束生打發媽兒去了,著一百銀子謝了衛華陽,收拾紗燈火把,將翠翹娶到別室中。眾朋友都來替他送房賀喜,束生慊未慊之願,滿未滿之心,甚是快活。翠翹慮始點終,心中微有掛礙。然事已至此,則索由他,得開懷處且開懷。兩個男才女貌,好不相得。束生因稱詩曰﹔「遵大路,攬子祛,贈以芳華。」辭甚妙。翠翹亦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絜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束生道:「然則子欲遷延辭避矣?」翠翹道:「郎之不好色,亦如宋玉則已矣。」相對大笑。束生因又朗詠高唐之賦。翠翹道:「然則翹真神女矣。」束生道:「殆猶過之,吾終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見之翠翹也。」自是情好日篤,相敬如賓。
正好盤桓,忽報束生父至。束生道:「家父來矣,旁人定有物議,我先進見,然後同你去拜見。」翠翹道:「凡事小心,縱有篤責,亦宜順受。若少有抵觸,不但愈增上人之怒,且道你重色逆父了。」束生曰:「曉得。」
來見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見了就罵道:「你這蠢才,多大年紀就去討小!討小已是不該,還去討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妻子是侯門小姐,若是曉得你討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罷了,叫我怎麼淘得這氣過?好好替我退還了馬家,萬事甘休,若是執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束生道:「打罵孩兒,件色不辭。若講退還,哪個不曉得束守討馬翹為妾?若是退了出去,象甚光景?這個寧可殺頭,實難從命。」其父大怒道:「你不聽我,我定要告你退了。」束生道:「官府是讀書人做的,祇有個斷娼為良,哪有個斷良為娼的理?」其父道:「你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了那娼婦。」往外就走,恰好撞著官府經過,這老兒氣頭上,一聲叫屈:「兒子逆親!」知府是個最孝順的,聽了便叫帶著回衙門問是甚事。束老道:「兒子討了一個娼婦,小的要他退還了妓家。兒子忤逆小的,不肯退還。」知府道:「討了幾時?」束老道:「近一年了。」知府道:「胡說!討了一年是你家媳婦,如何又去退還娼家?那婦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門風事麼?」束老道:「這個並沒有。」知府道:「你兒子是甚等人?」束老道:「乃無錫縣生員。」知府道:「既他是讀書的,娶了他又打發出去接客,象甚模樣?這是打發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束老道:「老爺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麼容得那女子?恐怕誤了他終身,所以小的叫他退了。」知府道:「原來如此,祇是理上講不去。且叫他來,待本府以情諭之,看是怎麼。」簽一紅票,吩咐差人道:「叫那束生員帶妻子來見我。」
束生原立在府門外,見了硃票,便換了一件青眾帽子進見。知府道:「你父親告你忤逆,你怎麼說?」束生道:「父師在上,生員讀書知禮,怎敢忤逆父親?祇為舊年不才取了馬翹妓女為妾,今經一載。父親叫生員又去退還為娼,生員體面何在?那女子又不犯七出,已為良人婦,又落娼家局,於心何忍,於心何愜?所以堅執不從。父親就道生員忤逆了。」知府道:「這個自是使不得的。請回,自有裁處。」
忽然王翠翹至,知府道:「馬翹,那束正告那束生員,要把你退還娼家,你怎麼說?」王翠翹道:「爺爺,祇有娼妓從良,那有良婦從娼之理?小婦人既嫁束門,生是束門人,死是束門鬼,生死由他,卻是不出他門的。我既離了馬家,怎肯再陷馬家?求老爺筆下超生。」知府故試之道:「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斷入娼家,那由得你的心性。」翠翹道:「任憑老爺鼎烹刀砍,此事實難從命。」
知府未及回言,馬不進一頭走上道:「稟上老爺,馬翹原是我家出來的,求老爺斷還小的。」知府道:「你是甚人?我不叫你,你怎敢如此大膽闖入?你叫甚名字?」龜奴道:「樂戶叫做馬不進,聞知束家告退馬翹,特來領人。」知府道:「你是來領人的?判把你,你領去,且跪在一邊。」
忽又走上一個稟道:「小樂戶名喚甘下流,聞知束家不要馬翹,特來遞領子官買。」知府道:「跪在一邊,也不叫你空歸去。」甘下流亦跪在那裏伺候。
馬不進爭道:「馬翹原是我家的,你家沒廉恥,怎要來爭討?」甘下流道:「他已出了你家門,是束家人,人人得而討之,怎見得你該討,我便不該討?」兩個鬧得飛反。皂隸止遏不住,知府道:「不消爭得,雖沒有人領去,板子枷打是不少的。」叫採下去打,每人二十,打得皮開血淋,跪在地下。知府道:「這起烏龜如此強橫!他已從良,物各有主,我又不曾有官賣之說,何物龜奴如此放肆!各枷號一月示眾!」馬不進、甘下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來。他們還想辯說,知府道:「掌嘴!」每人又是三十個杵腮,打得臉腫如瓢,枷出府門外。急得秀媽亂跳,要闖進去稟,門上攔阻不肯放,秀媽亂喊亂叫。知府叫拿,兩三個趕到外邊撮了秀媽就走,進見知府。
知府道:「這潑婦甚事在衙門前大驚小怪?」秀媽稟道:「我丈夫馬不進來領人,不知犯了甚罪,老爺打了又枷?」知府道:「我無官賣之示,誰著他來尋事?公堂之地,豈容烏龜橫行?將這潑婦串起來!」三四個皂隸趕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腳的拿腳,就串。知府發怒生嗔,叫著實拶。兩人用板子抬將起來,一百二十攛梭,梭得秀媽鮮血淋漓,痛楚不過,祇將雙腳雙搓。不但裙褲盡脫落完,連膝褲、綑腳鞋子,一齊都吊了下來。知府吩咐拶到衙前示眾,從人擁出。不但受苦又要破紗,求他們私開串子,暗地開枷。許多事情不題。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方問翠翹道:「你不回娼家,我須要盡法。」翠翹道:「寧可法下死,不願復入娼家。」知府叫取枷來道:「打便饒你,要枷號一月,方不斷你入娼家。」翠翹道:「願領老爺法度。」上了枷,將封封條,束生趕上堂,相抱大哭道:「我累你,我累你!」知府問道:「你怎麼累他?」束生道:「生員要娶他時,他已量及有此,不想今日果如其言。」知府道:「果如此,也要算他是個有見解的女子了。」束生道:「此婦不獨有見解,且深通文墨,還求公祖大人開一面之法網,則生員夫婦享無疆之福庇,萬代陰功,千秋德澤。」知府道:「翠翹既擅詞韻,何不也以枷為題。昔本府曾見古才女,有以枷為題,做《黃鶯兒》一曲,甚是風雅,流傳至今。即事詠來,如有可取,我便開豁了你。」翠翹聞命,不敢推卻,因另出新思,又做成《黃鶯兒》一闋。
《黃鶯兒》:
雖與木為仇,喜圈套中得出頭。感方圓遮蓋全身醜,但脅肩可羞。坐井可懮,可憐淚痕流,不到衫和袖。謝賢侯,教人強項,再不許放歌喉。
太守看了,不勝歡喜道:「此作比舊作更加雋永,真是佳人宜配君子,永斷為夫婦。」令左右開了枷,教束正進來,吩咐道:「人家討了這樣好媳婦,是極難得的。你怕親家怪,不帶王氏回家便罷了。做官的誰沒有三妻兩妾,父子到此也須量情,翁婿怎麼管得這樣事!」束正啞口無言。知府叫取一對采旗,當堂題一聯道:
今日配鸞凰,喜見才人逢淑女
明秋開文運,更誇丹桂伴嫦娥
著鼓樂、花燈、喜轎,雙雙送回束宅。束生、翠翹拜謝太爺玉成之恩,上轎歸家,好不興頭。束正到此田地,無可奈何,祇得倒依著府尊吩咐,瞞得隱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翹拜見父親,父親便道:「賢媳婦,不是為公的不能容你,恐家裏媳婦容不得你。」翠翹道:「我盡我做小之道,聽他逆來,我祇順受就是。」束正道:「你言也是,但你不回無錫去,他也無可奈何得你。」翠翹拜謝而退。因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內外大小無人不讚其賢德。祇苦馬不進、甘下流,枷了不算,開枷時又是二十板,秀媽開串,也是十板,沒要緊受了這一段苦楚。束正吩咐兒子收拾一所新屋,替翠翹獨居,恐怕家中人來見了,惹氣生端,上下瞞得水泄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須是己莫為。恁般娶子妹,經官動府,怎麼瞞得許多?早有人將這些行經傳在宦小姐耳中。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瞞我,若他明對我說,娶了一妾,我倒要體貼丈夫志氣,惜我自己體面。他既瞞我,我便將計就計,弄得他無梁不成,反輸一帖。看他們可能出我之范圍麼?」或有家奴討好報道:「相公外面又討了一房家小。」宦小姐不待講完,大罵道:「這奴才該死!相公娶小豈有不對我說之理!此必相公打罵了你,你特到我面前生非下火,離間我夫婦,其實可惱。本欲送官懲治,相公不在,不便見官,罰這奴才自掌三十下嘴巴!」掌了,猶恨恨不平道:「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下別人火也罷了,怎麼連家主公也下起火來。如再有一人亂言者,拔去四個門牙!」大家哪個再敢開口。苦了這個多嘴的,打又打了,又不得小姐的歡喜,又招束生的怨悵。
有奶娘李媽媽對小姐說:「娶妾之說祇怕有的。」宦小姐道:「我信得束生過,他決不瞞我的。況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我又不是他上一輩,他何苦瞞我?奶娘,此言得之何人之口?」奶娘說:「實是束芻自臨淄來說的。」小姐道:「我正要查此言起於何人之口,原來是這奴才!當時他打碎了一隻玉鐘,是束相公所愛之物,著實打了他幾頓。他懷恨在心,今乃造出此言,激我為不賢之婦,毀家主公為薄倖之人,情實可恨!」叫束能去叫束芻進來。束芻到,小姐吩咐道:「毀謗家主公的奴才!替我拔去了他四個門牙!」命下如山,誰敢不遵?拿斧子的,鐵鉗的,縛手縛腳,一齊動手。束芻大叫一聲,昏死地下。多時方醒,而四齒已拔落矣。正是:
是非祇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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