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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梅(又名《孝義雪月梅》丶《兒女濃情傳》丶《第一奇書》)
版本:
  德華堂藏版本。十卷五十回。
作者:
  題“鏡湖逸叟陳朗曉山編輯”,“介山居士孟汾月岩評釋”,“潁上散人邵松年鶴巢校定”。陳朗,字蒼明,號曉山。
內容:
  以岑秀與許雪姐丶王月娥丶何小梅四人愛情婚姻為線,描寫英雄豪傑抗倭的俠義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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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昔太史公遊厲名山大川,而胸次眼界豁開異境。《史記》一篇,疏蕩灑落,足以凌轢百代,乃知古人文章,皆從閱厲中出。予也自慚孤陋,見聞不廣,及長北厲燕齊。南踄閩粵,遊覽所經,悉入編記覺與未出井閈時少有差別。今已年過杖鄉,精力漸減。猶幸簏中敝裘,可以御寒﹔囤中脫粟。可以療飢。日常無事曳杖山鄉,與村童圃叟,或垂釣溪邊,或清談樹下,午間歸來,麥飯菜羹,與山妻稚子,欣然一飽,便覺愈於食祿千鐘者矣。惟念立言居不朽之一,生平才識短淺,未得窺古人堂奧。然秋虫春鳥。亦各應而鳴,予雖不剋如名賢著述。亦烏能尸居澄觀,噤不發一語乎!因欲手輯一書,作勸懲之道。以故風窗雨夕,與古人數輩作緣,心有所得,拈筆記之,陸續成篇,雖非角勝奇,亦自具一丘一壑。龍門之筆邈乎尚矣,茲不過與稗官野史,聊供把玩。良友過讀,復為校正,付之剞劂,以公同好。既以自娛,亦可以娛人云爾。
    乾隆乙未仲春花朝鏡湖逸叟自序於古鈞陽之松月山房

引子
  《雪月梅》讀法
  太史公云:《詩》三百,大抵聖賢發憤之所作也。經傳且然,何況稗官野史?作此書者,想其胸中別有許多經濟,勃不可遏,定要發泄出來。
  凡小說,俱有習套。是書卻脫盡小說習套,又文雅,又雄渾,不可不知。
  凡作書者,必有緣故。《雪月梅》卻無緣故,細細看去,是他心閑無事,適遇筆精墨良,信手拈出古人一二事,綴成一部奇書,故絕無關係語。
  《雪月梅》是有緣故者:見人不信神佛,便說許多報應﹔見人不信鬼怪,便說許多奇異。真是一片救世婆心,不可不知。
  此書看他寫豪傑,是豪傑身份﹔寫道學,是道學身份﹔寫儒生,是儒生身份﹔寫強盜,是強盜身份:各極其妙。作書者胸中苟無成竹,順筆寫去,必無好文字出來。是書不知經幾籌畫而後成。讀者走馬看花讀去,便是罪過。
  作書者胸中要有成竹。若必要打算籌畫而後成,苦莫甚焉,又何樂乎為書?《雪月梅》卻是順筆寫去,而中間結構處,人自不可及。
  不通世務人做不得書。此書看他於大頭段、大關目處,純是閱歷中得來,真是第一通人!
  是書隨便送一禮、設一席,家常事務細微處,無不周到,純是細心。粗浮人何處著想?
  《雪月梅》有大學問:諸子百家、九流三教,無不供其驅使。
  《雪月梅》寫諸女子,無不各極其妙:雪姐純是溫柔,月娥便有大家風味,小梅純是一派仙氣,華秋英英雄,蘇玉馨嬌媚。有許多寫法,不知何處得來?
  岑秀是第一人物,文武全才,智勇兼備,如桂林一枝、荊山片玉,又樸實,又闊大,又忠厚,又儒雅。精靈細膩,真是絕世無雙。
  蔣士奇是第一人物,武勇絕倫,自不必說﹔親情友誼,尋不出一點破綻。
  劉電是第一人物,純是一片真心待人,又有大家氣像,子美詩:「將軍不好武」,便是他一幅好畫象。
  殷勇便是中上人物,作者亦是極力寫出。不知何故?看來總不如劉蔣諸公。
  華秋英是第一人物,歷觀諸書,有能詩賦者,有能武藝者,有絕色者,有膽智者,而華秋英則容貌、才華、膽量、武勇無不臻於絕頂,當是古今第一奇女子。
  有說《雪月梅》好者,有說《雪月梅》不好者,都不足與論。究竟他不知怎的是好、怎的是歹,不過在門外說瞎話耳!
  有一等真正天資高、學問足而評此書之好歹者,有兩種亦不必與論。何也?一是目空四海,他說好歹,是偏執己見、睥睨不屑之意﹔一是漫然閱過,卻摸不著當時作者苦心。此兩種人都不可令讀《雪月梅》。
  有一種假道學村學究,謂用精神於無用之地,何必作此等閑書?試看其制藝詩賦有不及《雪月梅》萬分之一者,真可付之一噱。
  《雪月梅》有實事在內,細細讀去,則知不是荒唐。
  《雪月梅》文法是別開生面,別有蹊徑。間有與前人同者,如造化生物,偶爾相似,不得為《雪月梅》病。
  《雪月梅》有莊生之逸放、史遷之鬱結、《離騷》之懮憤、《大玄》之奇詭,真是第一奇文。
    乾隆乙未仲春上浣,月岩氏謹識於許昌之松風草堂。

  雪月梅
  詩曰:
  紛紛明季亂離過,正見天心洽太和。
  盛世雍熙崇禮樂,萬方宁謐戢干戈。
  婦勤紡績桑麻遍,男習詩書孝友多。
  野老清閑無個事,拈毫編出太平歌。
  詞曰:
  世事渾如棋局,此中黑白紛爭。祇一著錯經營,便覺滿盤輸盡。
  禍福惟人自召,禍淫福善分明。勸君切莫使欺心,暗有鬼神鑒證。




第一回     岑秀才奉母避冤讎 何公子遇仙諧伉儷


  卻說為人在世,荷天地之覆載,食君國之水土,賴父母之養育,受師父之教誨,所以這天、地、君、親、師的大恩,自當焚頂朝夕,必須刻刻存心,思所報答。凡為臣盡忠,為子盡孝,恤孤憐寡,濟困扶危,一切善言善行,皆可少報天、地、君、親師的大德,庶幾不愧此生,若見義不為,悠悠忽忽,隨波逐流,混俗和光,豈不將此生虛度?況現在的富貴利達,皆是祖父的遺澤。若自身再加培植,則子孫之流澤更遠﹔若妄作非為,損人利己,不但上剝祖父之元氣,下削子孫之蔭庇,則自身之災禍亦所難保。故太上云:「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佛經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此乃必然之理。即聖賢的經傳,亦無非教人以教、悌、忠、信之事,然此中愚夫愚婦,難以解究。惟有因果之說,言者津津,聽者有味,無論賢、愚、貴、賤,婦人、女子俱能通曉,可以感發善心,戒除惡念。今有一段奇文,於中千奇百怪,到頭天理昭彰,報應絲毫不爽,一一說來,可以少助勸人為善之道,又見得天地之大,無奇不有﹔況情真事實,非此荒唐。請靜聽始末:不但可以清閑排悶,且於身心大有裨益,即作一因果觀之,亦無不可。
  卻說這段故事出在明朝嘉靖年間。有一秀士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貫金陵建康人氏。祖父岑源道官至九江太守。父親岑如嵩中過乙榜,因病早亡。寡母何氏,撫育成人。這岑公子年方弱冠,生得天姿俊雅、稟性溫良,事母至孝,且篤行好學,十六歲上即游泮水,甚慰母心,更喜馳馬試劍,熟習韜略。嘗自謂:「大丈夫當文武兼備,豈可祇效尋章摘句而已!」因此論文之暇便以擊劍騎射為樂。家中薄有田產,祇老僕岑忠夫婦二人,相依度日。
  祖父任九江太守時,一清如水,宦橐蕭條。彼時有一所屬縣令侯子傑,因貪贓枉法、誣良為盜招解到府,被岑公審出實情,據實將該縣詳參。不料這侯子傑恃有內援,且與上臺有情,反揭岑公得贓枉斷。上司欲從中袒護,又恐難違公論,祇得將那人重罪減輕,含糊結案。岑公見仕途危險,且稟性不合時宜,遂告病致仕。因此,侯子傑記讎甚深,及岑公致仕後又夤緣權要,不及二年,行取進京,歷遷部郎,數年之間出為江南巡按。因憶舊讎,於未到任之先即暗差心腹來察探岑家動靜,及聞岑公已故、公子早亡,祇有公孫在庠,孤兒寡婦,視同幾肉,計圖泄恨。及到任後,屢在各官面前誣說岑公當日勒他代賠官項銀八百兩,現有借券未償,指望屬官希其旨意起釁中傷。各官中有知其底裏者,惟含糊答應而已。內有一府學教授徐元啟,是岑秀的老師,平素最是相得,聞知此事即暗地通信與岑生,令其早為防備莫至臨時失措,並教他告遊學遠出以避其鋒。這岑公子亦常聽母親說及此事,不料如今正在他治下,又有代償官項之言,勢必借此起禍。孤兒寡婦,何以支持?因與母親商量:不如依老師之言,暫離鄉井遠避兇鋒,此為上策。思量惟有母舅何式玉家居山東沂水縣之尚義村,可以往就,欲奉母親一同前往。岑夫人道:「自你父親去世,你還幼小無知,你母舅又多年不通音信,近日不知作何光景,倘若事出意外,他鄉外省何處存身?」岑秀道:「母親不須遠慮,兒已計及:即母舅處或有他故,囊中尚可支持,暫為賃寓他方,亦無不可。況這巡按官限期一滿就要離任,待他去後,便可回鄉。母親但請放心。」老僕岑忠亦道:「大相公所說甚是,況他是一個炎炎赫赫的巡按,要來尋起我們的事來,如何了得!太老爺在日,執法無私,不徇情面,相交甚少。雖有幾個同年故舊,已冷淡多年,不相關切。倘有不虞之事,誰來照應?還是避他的為妙。」岑夫人道:「既如此,便依你們前往。自從你外祖父母去世,我也時常記念你母舅,幾番要打發你前去探望,因你年幼﹔今趁此前往,得與你母舅一會,也慰了我夙願。」
  當下商量停妥,即遞了一張告遊學的呈子。一面將家中一切託與岑忠照管。母子收拾細軟,帶了老僕婦梅氏,即日僱就船隻。岑秀祇有一個親姑娘,嫁與本地鄭巡廳為妻,姑夫已故,單生一子,名叫鄭璞,已入黌門,為人樸實,卻有些憨耍,惟與岑秀兩表弟兄最相友愛。當日晚間,前往一別,次日五鼓即開船前往山東進發。
  且說這岑秀的母舅何式玉,也是世家舊族。父親由兩榜做了一任刑廳,在江西任上,遂與岑家聯姻。後來致仕回家,不幸與夫人相繼去世。家業雖然不大尚可溫飽度日。這何式玉為人瀟灑,疏放不羈,且生平好奇,素有膽氣。年已二十有七,名列黌官,因連丁兩艱,尚未婚取。每念胞姐遠嫁金陵,姐夫已故,幾欲往探,因家下無人,遷延不果。又見仕途傾險遂無進取之念,尋常惟與幾個好友往還,無非以詩酒琴劍為樂。
  這一日,從平日最相知的通家世弟兄蔣士奇家赴席回來,時已薄暮。到得書齋,已覺微醉,呼小僮烹茶來喫了一杯,隨寬衣解帶欲就安寢。忽覺背後似有行動之聲,即回頭看時,卻見一素袂女郎在後,手掠鬢鴉,嫣然微笑。何生驀然看見,大喫一驚,及細看時,生得美麗動人,光艷奪目。何生素有膽識,自思此女非狐即鬼,因定一定神,問道:「你是精是鬼?請實說無妨。」女郎笑道:「請問郎君,妾如是鬼,郎君可畏懼否?」何生道:「人鬼雖殊,其情則一。倘情有所鍾,生死以之,何懼之有?且請問小娘子姓名來歷。」女郎笑道:「妾實告君,我非狐鬼,乃謫仙也。祇因有過,暫謫塵凡,與郎君有夙世之緣,故不避嫌疑俯就﹔若不見棄,且與郎君有益。」何生大喜道:「小娘子真神仙中人,今自屈來此,祇恐我無福消受。總然是鬼,亦當相戀,何況仙乎!」當時情興勃然,隨攜手並肩,與之寬衣,祇覺肌香膚滑,情蕩神迷,互抱上床,極盡繾綣。何生從未入此溫柔鄉,而今真個銷魂矣!因摟頸問其住居眷屬。女郎道:「仙凡交接,大凡要有夙緣方能會合,若使無緣,斷難相強。至於住居雖有,君亦難到,問欲何為?」何生道:「聞得亦有狐屬之類假託仙名與人為祟者,是何緣故?」女郎道:「凡屬精靈變幻惑人,亦常有之事,不足為怪,大抵緣至而合,緣盡而散。即或其人有夭折傷亡之處,原是其人命盡祿絕,並非若輩之祟﹔再或其人兇狂淫亂,故使若輩促其喪亡。如武三思輩,亦是數所使然。倘有人無故傷殘若輩,自然也有報復之道﹔否則與人交接,有益於人處甚多。若其人根基本來深固,福祿綿厚,則若輩更可益以厚福﹔若其福德淺薄,即與之因緣會合,亦不能強而益之。」何生道:「據仙姊說來,與小生固屬有緣,但恐我無福剋當。將來究竟何以結局?」女郎沉吟未答,似有欷歔嘆息之意,良久乃言:「郎君此時,情意雖好,其中修短有數,不能預定。所慮郎君福祿淺薄,恐有中變,然此時尚早,不必過計。」何生亦不復問。兩個枕上歡娛,綢繆備至。
  初則宵來晝去,繼而終日不離。僮僕輩亦無嫌避,皆以仙娘稱之。後來,朋友輩知道,凡請見者,驚心奪目,無不以為神仙中人,亦有固請一見而終不與見者,何生亦不能強。惟世交蔣士奇到來,便十分敬重,教何生款待盡禮,常說他是端人正士,後來功名富貴未可限量。至於操作井臼、女紅中饋之事,無不盡美。真同伉儷,恩愛異常。兩月之間,腹已有妊,年餘即產一女。何生甚喜,遂無他娶之念。仙姊亦云:「郎君若能矢志不移,尚當為郎圖一後嗣。」何生亦喜而唯唯。
  大凡人生在世,富貴窮通、壽夭鰥孤,俱有定數,非人可能逆料。假若何生矢志不移,與這仙姊始終偕好,生子續嗣,豈不完美、總因少年情性,初時得此麗人,便如獲至寶﹔迨後習以為常,便覺司空見慣﹔又兼有三朋四友口舌呶呶──有的道:「你是個名門舊族,豈可不選門當戶對正經婚娶,乃與一妖異為偶,豈不被人笑話?」有的說:「他雖然美好,終不知他來歷,日後恐難保始終。」有的說:「總然與你生育子女,到頭來,人知道是妖異所生,誰肯與你聯姻婚配?」──似此眾口呶呶、言三語四,把一個何生弄得沒了主意。這日因與心腹世交蔣士奇商及此事,要他定個主見。這蔣士奇是個豪邁之士,見他問及,便道:「情之所鍾,固不能忘。但夫婦為人倫之始,原不可苟,如今當正娶一房為嫡。他果是仙流,必不見妒,如此則情義兩盡。」何生聽了,祇是點頭,自此遂有另娶之念。這仙姊亦早知其意,祇做不知,聽其動作而已。
  卻說何生有一族叔何成,年將望六,一生不務正業,惟以嫖賭為事,以致家業蕩然,目前又無兒女,祇夫妻兩口度日。何生的父親在日,亦常常周濟與他,無如到手即空,難填欲壑。及到何生手裏,雖不能如先人看顧,斗米束薪,亦屢屢照拂。自何生有了仙姊,他從不能一見,心中愧恨。如今知道何生有人勸他婚娶,這日走來,說起:城中黃員外家有一女兒,生得如花似玉,年纔二九,女工針黹無一不精,又是獨養女兒,妝奩甚是豐厚﹔這頭親事,我知詳細,不可錯過。何生因知他是個荒唐的人,難以憑信,因隨口應道:「承叔父好意,但婚姻大事,尚容打聽明白,再煩叔父為媒。」當日就留何成酒飯而去。
  次日,何生因往相好處探訪這頭婚事,果與何成所說不差,因思:若即請他作媒,恐又生出別故,不若竟煩蔣兄為媒,萬無一失。當時主意已定,即央請蔣士奇作伐。那黃員外與蔣土奇又是相好,知何生是世族人家,且人物風雅,便已應許。選日行聘、擇吉婚娶,諸事已備。
  直到行聘前一日,何生歸家,對著仙姊欲言不語,自覺抱漸﹔欲待不說,事已成就﹔欲待說出,又恐見怪。正是:
  祇因自不堅情意,莫怪人多說是非。
  究竟不知何生如何說出來?仙姊果否允從?且聽下回分解。

  月岩曰:此回是一部大書綱領,題目必安排得寬大,後面纔做得出好文章來,如正寫岑秀才奉母避讎,卻即倒寫何生家一番起落,天時人事實非意料。中間插出蔣士奇何成,一以安頓岑姓,一以敗壞何家。文心周匝,筆意圓通,毋得草率看過。
  




第二回     拆姻緣仙姊失仙蹤 病膏肓家人弄家鬼


  卻說何生將復娶的事婉曲告訴仙姊,備言不得已的緣故。仙姊笑道:「這事我已盡知。從前原曾說過,『數皆天定,不可預期』。今郎既已另娶,正宜燕爾新婚。我若在此,恐新人疑忌,難以相安。」因將懷中女兒乳哺一飽,遞與何生,道:「這是你一點骨血,轉囑新人善為撫育,便如妾在一般。」言畢,抽身便走。何生一把拉住道:「仙姊意欲何往?」仙姊道:「『緣至而聚,緣盡而散』。我早已言過,何必再問!」遂絕裾而去。轉瞬間,形跡已杳。何生懷抱此女,若失魂魄,半晌方能移步。回到房中,看見遺簪剩珥,芳膩猶存,倍增慘切。但事已至此,悔亦無及。因著家僮即僱覓乳母,撫育此女。況明日又是行聘吉期,諸事匆冗。幸有蔣生常在這邊,事事照料。這何成因為不要他做媒,心中大不快活,因想日常還要仰賴些柴米度日,不敢使氣,祇得前來幫忙。到了次日,行聘過去,那邊也有回盤禮數,不必細說。擇定第三日迎娶,到第二日,女家即發妝奩過門。到了迎娶這日,自有許多親友鄰里到來賀喜。午間親迎花轎到門,拜堂合巹已畢,款待親鄰。席散之後,回房細看新人,雖不及仙姊的容光美麗,亦有幾分姿色動人。一宵佳景不表。
  這黃小姐亦知有奇遇之事,因嚮何生問其始末。何生一一細述:「如今現生一女,已有三周,取名小梅。」隨呼奶娘抱來觀看,卻生得粉妝玉琢,酷肖其母。黃氏雖撫養了一回,心中暗想:這終究是個怪種,大來諒無好處。隨遞與奶娘,略不經意。
  這何生自娶黃氏之後,看其形容動止不及仙姊遠甚,又見他不親愛小梅,未免心中鬱鬱﹔且常常思想仙姊的風流蘊藉、動止隨心,便象出神的一般。黃昏初時不大理會,後來見他光景,知他想念仙姊,因將言語盤詰,何生未免把衷曲吐露。黃氏大不快意,道:「你既如此貪戀妖婦,又何必另娶我來?不如找尋著他,同他一處去了的好。」何生雖不回言,心中更覺不悅。這黃氏每日「妖精長」、「妖精短」的聒噪,小梅抱在面前也全不睬覷。
  一日晚間,夫妻兩個正在房中絮聒,黃氏道:「我從不曾聽見有仙人肯與凡人成親的。他不過是個妖孽,你卻念念不忘。幸虧他去得早,若在身邊的關係,其中不混雜任何主觀因素。自然科學就是由大量的,祇怕連性命也要送在他手裏了。如今留下這個妖種,恐怕大來還是個禍根哩!」何生尚未回答,祇聽得黃氏「哎呀」一聲,幾乎跌倒在地,端的是被人臉上打了一掌。分明聽得有人說道:「我奉娘娘法旨在此察聽,你這賤婢甚是不賢!我娘娘與你並無嫌隙,你何故屢屢惡言傷犯?小姐雖非你養,也是何郎一點骨血,你視同膜外,全無一些恩義,情實可惡。以後好好照管我小姐便罷,倘生歹心,教你性命不保!」黃氏明明聽得對面說話,眼中卻不見形影。何生亦大駭異,正欲動問,已覺杳然。黃氏臉上被這一掌打得紅腫了半邊,嚇得魂魄俱失。半晌不能言語。何生過意不去,將他摟在懷中,再三撫慰。自此以後,黃氏再不敢提起「妖精」兩字,女兒雖不十分看顧,亦不敢以陰毒相加。
  茬苒流光,不覺又過了數載。誰知何生命中無子,黃氏也竟無喜信。小梅已是九歲,聰慧過人,四五歲上,父親教他讀書寫字,過目了然。女工針黹之類,一看即會,有如夙習。何生珍愛過於掌珠。更有一樁奇異:凡與何生往來親友,一見面就知他的賢愚貴賤、壽夭窮通,屢屢嚮父親指說某人可以親近、某人祇宜疏遠。且常愁父親壽數不永,並乏後嗣,母親又不得見面,時時暗中零涕不已。
  卻說人生修短,自有定數。這何生到了三十六歲上,忽然抱病,日漸沉重。延醫服藥,總不見效。這小梅天性孝順,十來歲的女兒竟與大人無異,見父親病重,日夜服侍,衣不解帶。黃員外夫婦也來看望,朋友中惟蔣士奇無日不至,請來各處名醫調治,喫下藥去,如石投水,毫無功效。淹纏枕席,兩月有餘,惟小梅日夜飲泣,不離左右。何生懨懨一息,自知病入膏肓,諒難醫治,思想:此身不曾做得一些事業,又與仙姊半途分拆,未能接續宗嗣﹔祇有胞姊一人,又遠絕音耗,族中又無可託之人,黃氏少年無出,諒不能守,女兒伶仃孤苦,依傍無人。想到此處,肝腸寸斷,一手捏住小梅,哽咽不能出聲,半晌說得一句:「苦了我兒了!」長嘆一聲,便淹然而逝。小梅哭得昏暈在地,黃氏也號哭了一場,便收淚料理衣衾等事。
  此時何成因見侄子病重,也日日在此相幫照料。幸喜棺木是蔣士奇早已為他備就,不致臨時慌促。這何成早有凱覦之心,今見侄子已死,黃氏年少,家中無主,他就喬當家起來,事事專主而行。黃員外夫婦自女婿病時常來看望,後來見病勢沉重,黃媼就在此住下,幫女兒照管。今見女婿已死,家中無人,又見這何成事事專主,素知他是個無行之人,諒來沒有出豁,暗與女兒商量:「你青春年少,又無子息,守亦無益,不如早為之計。」黃氏亦早懷別抱琵琶的念頭,聽了母親的說話,恨不得即時改嫁,祇為生人耳目難掩,且挨過斷七再作理會,因暗得細軟之物陸續運回。小梅總然眼見,亦不敢作聲。這何成已看在眼裏,肚內尋思:我的老婆兒又是個病廢之人,不能前來照管,倘黃家母女將財物細軟席捲去了,我又無稽查,豈不成了「糟鼻子不喫酒」枉擔著虛名了!此時正在熱喪,難以開口,又不能捉他破綻。祇得隱忍不言。挨到首七,就便開弔。素常往來的親朋鄰里都來弔唁,少不得做些佛事,並款待親鄰。過了三七,就擇日出殯,葬在祖塋,諸事草草完結。惟小梅日夜哭泣,甚是狼狽。孑然孤弱,痛癢誰關?
  時光迅速,已至斷七。這日黃員外備了桌席到來燒紙,何成就將他留下。坐談間,何成就開口道:「我侄兒不幸身亡,又無子息,侄婦正在青春,相守亦非常計。如今遺下這個女兒,到大來雖是別家之人,也還要與他留個地步。不知親家意下如何?」黃員外未及回答,這黃媼早從裏邊出來,說道:「親家說得甚是有理。我女兒年少,又不曾生育,縱要守節,亦無倚靠的人。方纔你老人家所說,要與你孫女留個地步,倒象我們有甚麼欺心的意思。但是我家陪嫁妝奩,仍當取去,其餘是何家的物件,一些不動。你老人家點收明白,好與你孫女作地步。你兩老口,也好相依過日,豈不兩便?」何成道:「這話雖如此說,但裏邊的箱籠物件,不是我老拙多心,須要檢點個明白。是你們陪嫁之物,聽憑取去。其餘絲毫不得拿動,俱要留與這侄孫女過活的。」黃媼笑道:「說得極是,如今就請進去檢點檢點,大家釋疑。」
  當下何成進去點看,也知細軟早已運去,卻沒有對證稽查,難以爭執。看來不過剩得些尋常首飾、散碎銀兩並衣穿等件。看罷祇說得一聲:「我家侄兒難道祇留下這點東西不成?」黃氏便接聲道:「你侄兒本無遺積,自從病起至今,這請醫服藥、衣衾棺槨、開喪發殯、待人請客,也不知用去了多少銀錢!這都是你老人家親眼看見,難道是假的?」黃媼又接口道:「你老人家不信,連我女兒的箱子都打開來看一看,省得疑心!」何成明知看亦無益,便隨口道:「這也不必。」此時在何成的意思,不若教他今日就搬了出去,省得另日又多一番周折。這黃員外亦有此意,卻一時不好出口。倒是黃媼說道:「今日既已說明,省得你另日又要過目,不如就搬了出去,倒覺兩便。」何成聽說,正中心懷,便道:「親母說得甚是爽利,倒是這般的好!」當下就吩咐黃宅帶來的家人將應搬之物,盡行搬去。
  晚間,叫了兩乘小轎到來。黃氏不免嚮靈前號哭了幾聲,又在頭上拔下兩根簪子遞與小梅,做個紀念。此時小梅如天打雷驚一般,啞口無言,祇是悲泣。黃氏遂拜辭何成,同黃媼上轎去了。黃員外亦作別歸家。這黃氏後來再醮了個浮浪子弟,把妝奩所有,弄得罄盡,嘔氣而亡。自不必說。
  卻說這何成自黃氏搬去,就如拔了眼中釘,甚是快活。次日就把他病老婆兒搬來同住,將房中所有盡行搜檢在身邊,把些言語哄騙小梅。這小梅雖然年幼,心中卻十分明白,但事勢如此,亦無可如何,常對鏡看見自己目前氣色不利,暗自悲泣而已。這何成手頭有了些東西,舊時毛病復發,不是去續舊娼,便是去尋熟賭。你想,這有限的東西如何禁得他揮灑?及銀錢用盡,便將首飾衣服變賣。後來連家伙什物也漸漸變賣盡了,就思量要變賣地土。原來何氏所遺地土下及兩頃,先將契券質銀嫖賭,後來就找賣與人。本來值十兩一畝的地,不過賣得個七折。銀錢到手,仍在賭場、妓館中撒漫而去。日往日來,不覺又是三個年頭,將家中所有弄了個罄盡。此時小梅年已十三,看見這般光景,雖在何成面前勸過多次,猶如耳邊風,全不理帳。又不及半年,把房屋也變賣了,另租了一間小屋,搬去居住。這病老婆又死了,買棺盛殮之外,一無所有。再過兩個月,看看弄得衣食不周,就思量到小梅身上來了。正是:
  飽暖不禁淫念起,飢寒便覺盜心萌。
  不知何成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月岩曰:能透徹世情,纔是真文人。亦惟真文人。方能透徹世情。如此回敘何生夫婦絮聒一段,敘黃氏改嫁一段,敘何成吞并一段,簡切中又帶細緻,腐儒如何寫得出!敘將賣小梅,先將何氏家業逐樣消脫,一節節想算到小梅身上,敘事之妙。逼真龍門。
  




第三回     小女郎生騙別家鄉 老殺才冥責填溝壑


  卻說這小梅見何成這般光景,忍氣吞聲,苦楚萬狀。何成見小梅哭泣,自己覺得漸愧,因思:不如把與人家做了養媳,離了眼睛,到也清靜。又想:富戶人家是不要養媳的,若把與窮人小家,又無些指望,不若賣與大戶人家做了婢妾,倒還有些道路。主意已定,就託人打聽。適逢其會,有一個浙江王孝廉進京會試,中了進士回來,打從山東經過,因家中有,留心要買一個伶俐丫鬟服侍。這沂水縣知縣是他舉人同年至交,因便道來拜,就留在賓館中住下。
  因主人有了買丫頭的口風,他跟隨的家人都已知道。這王進士意中以為山東地方雖有賣的丫頭,但恐沒有清秀人物,欲往蘇、楊州去買,以此不十分在意。這日往縣中赴席回館,天已傍晚。他老家人稟說:「有個姓何的,他有個侄孫女,因不能度日,情願將他出賣,說道人物生得甚好。」王進士道:「明日且叫他來,我看一看再說。」家人答應,就與何成說知。這何成於路就想了個詭計,到家哄騙小梅,說道:「過兩日就是清明節了,你該收拾收拾,到你父親墳上燒張紙,也是你一點孝心。明日又是觀音庵婦女們勝會,我與你順便同去隨喜隨喜,那裏都有素齋款待的,你早些起來梳洗。」小梅道:「爹爹墳上理應去燒紙,觀音會上我是不去的。」何成道:「你不知這觀音庵菩薩最靈,又且好個去處!燒香的婦女們不知有多少,那一個不去祈禱?真真有求必應!你也去祈禱祈禱,自身消災延壽也好。」小梅祇是不應,一宿無話。當晚,何成已想到:這妮子一去,必然相中,拼著出脫一乘轎錢,抬了他去,省得叫他走路作難。算計定了,
  次日一早就去叫了一乘小轎到來,逼著小梅梳洗,又叫他穿件青布衣服,罩了舊孝衫。祇說先到墳上燒紙,騙得小梅上轎時。這轎夫已是何成與他說明白的,一直竟抬到賓館前歇下。何成便去與那老家人說知,進去通報。正值王進士在廳前閑步,見說是領丫頭來相看的,就吩咐:「著他進來。」家人傳出,這何成就叫小梅出轎。小梅看時,並不是甚麼觀音庵,倒像個大戶人家的宅第,又見何成與那管家模樣的人在那裏鬼頭賊腦的說話,心中早已知道不好,便對何成道:「這是甚麼去處?叫我到來作甚麼?」何成此際諒難再瞞,祇得實說道:「這是王老爺的客館。他家有個小姐,要你去做個陪伴的人,一生喫著不盡,省得在家忍飢受餓。不是我忍心相棄,實是過活不來,恐怕苦壞了你,故此尋這個好去處安頓你,是我一片好心。」一面說著,一面就拉他進去。這小梅到此,竟氣得面色蠟黃,牙縫裏半個字也迸不出來。
  到得廳前,王進士一見,心中甚喜,遂吩咐家人:「問他要多少身份?」何成就對他老家人道:「我也是名器人家,祇因窮苦難度超驗指超出經驗界限或整個世界之外。不同的哲學派別,不得已將他出賣。祇要老爺另眼抬舉,就是他的造化,小老也得放心。煩你老人家在老爺面前幫襯幫襯。若得五十兩銀子,也就夠我的結果了。」老家人替他回了這話,王進士笑道:「這十來歲的女子那裏就值這許多銀子?念他是個窮苦之人,給他二十兩銀子,多了不要。」這何成又再三訴苦求添,方應許了三十兩銀子。原來何成已預先約下官媒,寫就了身契,當時祇填了銀數,押了花押,人價兩相交割。此時小梅知是騙他出來賣身,已經成交,又惱又苦,放聲大哭,昏暈在地。那何成已是得了銀子,開發媒人、轎夫,一直去了。
  王進士見小梅哭倒在地,即叫老家人王樸慢慢扶他起來。王樸道:「你如今落了好處,不要啼哭了。我家老爺、夫人、小姐做人都是最好的。你到府中決不難為你,包管受用不盡,省得跟著他忍飢受餓的過日子。」王進士也見他不像個小家模樣,因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祖父在日,作何生理?」小梅見問,帶哭說道:「我的祖父也是作官的,父親是個秀才。」遂將家事一一訴說了一遍。王進士道:「據你說來,也是個舊家子女,我自然另眼看待你。你那叔祖既是個無行之人,跟著他終無好處。幸喜賣在我家,倘把你賣到個不尷尬的去處,又當如何?你從此放心,再不要啼哭了。」小梅聽了這番言語,又看見王進士面貌是個仁厚的人,纔住了哭聲。王進士又吩咐老家人與他做些衣服添換。不日,辭了沂水縣令,就安頓小梅坐在行李車上,起身回家。原來這王進士諱翼,表字雲翔,祖貫浙江湖州府德清縣人。家在碧浪湖村居住,離府不遠,是個極清幽的去處。夫人華氏原是江南舊家,因父親任湖郡別駕時,與王家對下這門親事。夫妻同庚,四十祇生一女小字月娥,年方十四,生得姿容秀媚聰慧過人,夫妻甚是鍾愛。家中雖非巨富,卻也豐實有餘。此番中了進士回來,卻是富貴兩全的了。這且按下。
  卻說何成得了這宗身價,回到家中,覺得孤悽冷落,不免再到賭場中熱鬧熱鬧,誰知賭運不好,又輸去了幾兩,心中懊恨。這日還家已是一更時分,開鎖進門,到得裏邊,上床就睡。轉側間,見一青衣人手持鐵索喝道:「娘娘叫拿你去回話!」不由分說,鎖住項頸牽了就走。腳不點地,來到一個去處。但見松杉交翠,水繞山環,當中一條石子嵌成的道路。過了一座白石小橋,望見一所巍峨甲第高聳雲表。到得門首,祇見一個長髯使者喝叫:「帶住!」即轉身進去通報。不一時,祇聽得裏面有人傳呼著:「將何成帶進!」這何成心驚膽顫,不知是何所在,被幾個青衣人揪到丹墀下跪著,偷眼望見殿上掛著一顆斗大明珠,光耀如晝。有十數個侍女,宮妝打扮,簇擁著當中一位金冠霞帔的女仙,不知是何仙聖。祇聽得那女仙喝道:「你這廝一生貪花愛賭,作孽多端,鬼蜮居心,全無人氣!你那兄嫂、侄兒待你的情意不薄,你怎麼趁你侄子一死,骨肉未寒,就逼侄婦改嫁?將他所遺產業資財花費罄盡,又將他伶仃孤女騙賣與人為婢。似你這等人面獸心,說來令人髮指!我已深知,不必更問!」喝令青衣人:「將這廝捆翻,先打一百背花!」下面一聲答應,將何成衣服剝去,綁縛手腳。兩個青衣人各執一條虎筋鞭,從背上對打將下來,痛徹心骨。何成已知這女仙就是小梅的母親,無可強辯,祇是喊叫:「娘娘饒了狗命。」直打至三十鞭,上面喝叫:「放起!」女仙道:「鞭背不足以蔽辜,可與我將這??叉落油鍋裏去!」須臾,見階下油鼎沸騰,四個青衣人各執著託天叉,將他叉起,往油鍋裏一丟。這何成大叫一聲,忽然驚覺。
  正是三更時分,便覺渾身發燒,脊背上紅腫起來,疼痛異常,叫號之聲不絕。及至天明,原來背脊上生出一個大背疽來,又無人看覷。左鄰有個莫老者聽得叫號,過意不去,走來看視,見他合臥在床,背上赤腫如盤,料是背疽,因說道:「你怎麼就生出這個大毒來?須請個醫生來看治纔好。」何成自知性命難保,亦不回答,將手在頭邊摸出那包賭剩的身價來,尚有二十來兩,遞與這莫老,祇說得一聲:「求你替我買口棺材埋葬了,便感恩不盡!」莫老人接了銀包,明曉得是賣小梅的身價,估量買棺盛殮以及埋葬尚還有餘,不若請個醫生來與他看治看治。倘苦醫得好時,也是一樁好事,便道:「你且放心,我先去與你請個醫生來治一治。倘有不測,這棺衾殯葬的事,都是我與你料理便了。」何成點了點頭。這莫老人果然去請了個外科先生,跟著個背藥箱的到來,一看便道:「這是個背疽,須先用圍藥把四周圍住使毒氣不致散漫,內用攻託之藥調治,但急切不能見效。」莫老道:「就煩先生一治,該多少藥資,即當奉上。」這先生應允,便開了藥箱,取出圍藥道:「須用雞子清調和,敷在四周。」又撮了一服煎藥交與莫老如法煎服:「我明日再來看視。」說畢作辭而去,莫老先送了他二百文開箱錢。遂與他如法調治,先將圍藥敷好,又煎藥與他喫了,這何成祇是哀呼狂喊不止。到晚來與他帶上門,回家去叫了個小??過來,在外面打個地鋪,與他看門。
  誰知這何成已是命斷祿絕,號叫到半夜裏,已鳴呼哀哉了。那小廝睡到天亮起來,不聽聲響,走進裏邊一看,卻見直挺挺死在床上了,慌忙跑回去通知了莫老人。幸虧這莫老人是個忠厚長者,知他親族無人,因會同街坊鄰右,一力與他買棺盛殮,抬在義塚地上埋了﹔還謝了醫生五錢銀子。所餘下多,又與他做了個羹飯,買些紙錁燒了,就請同事鄰右喫了一鍾方散。此事若遇了個沒良心的人,就將銀子藏下,弄條草席捲去埋了也是有的。這就是戀賭念嫖不成材的結果。此話敘過不提。
  如今且說這岑公子自那日奉了母親,水陸行程,將及半月有餘。這日到了沂水縣地方,就問到尚義村來。正是:
  那堪狹路逢讎敵,難得他鄉遇故知。
  不知岑夫人母子到來作何著落?且聽下回分解。

  文章原非一途,要在各极其妙,此回前半於瑣碎中敘得洁凈可愛,後半陡接一夢,如陰雨數日,忽見晴天﹔如行黑暗,忽然開朗,筆墨淋漓,無奇不備,一結愈見其妙,予本一多情人,今讀此結句,真欲淚下,因綴一絕云:莫問何家事,休題尚義村。寒風吹老樹,夜雨泣孤魂。
  




第四回     失胞親訪舊遇賢東 重世誼留賓報故友


  卻說這尚義村共有二三百戶人家。凡有名目者,一問便知。岑公子車輛到了村口,便下車來嚮一老年人揖問道:「這村中何宅在那裏居住?乞為指示。」那老者道:「這村中有兩三家姓何的,不知你問的是那一家?」岑公子道:「是何式玉家。」傍邊有一少年冷笑了一聲,道:「這何式玉家已斷根了,你問他怎的?」岑秀聽得,喫了一驚,正要動問這少年是何緣故,這老者便道:「你這相公聲音好像江南人,這何式玉想是令親了?」岑秀道:「正是家母舅,但不知如今怎樣光景?」老者嘆口氣道:「你令母舅去世了好幾年,如今家中沒有人了!」岑秀聽得,驚問道:「如今他住宅在那裏?」老者道:「他宅子久已屬別人了。」這何氏夫人在車中分明聽得此話,不覺淚落如雨。岑秀又問道:「但不知這裏還有他家親族麼?」老者道:「他家別無親戚,祇有一個族中叔子,去年也死了。你要知他家的細底,祇有前面那高大牆門有旗竿的蔣宅,是與你令親最相知的,祇去問他家,就知始末。」
  岑秀謝過老者,即嚮車邊來稟知母親。岑夫人帶淚道:「我已聽得了,如今在這途路中,又無個棲身之處。我卻知道你外祖父在日與這本村中蔣公是垂髮相交,自幼同進學,後來都出去做官。他公子與你母舅又是同窗弟兄。我們小時節,都是通家往來的。他公子的面貌,我還認得。方纔那老人家所說蔣姓,莫非就是他家?你可再去問聲,他家可是做過淮安二府的麼?」岑秀復去問那老者,果然就是這蔣家。岑夫人道:「既是他家,如今我們在這客途,進退兩難,不如竟去投他,或者有個棲身之處,再作商量。」岑秀遵命,就隨車輛步行進得村來。到了蔣家門首停住車輛,岑秀整整衣冠走進牆門。
  祇見一個老兒在門凳上打盹。岑秀上前拍了他一下,這老兒醒來,看??道:「你這小相公是那裏來的?」岑公子道:「從江南來的,你家少爺可在家麼?」那老兒道:「我家祇有一個大爺,沒甚麼少爺。」岑秀笑道:「就是大爺,可在家麼?」老兒道:「我家大爺今早約了一班朋友去打獵去了,不知到多咱纔回來。你問他怎麼?」岑秀聽說,心中想道,如此不湊巧!又問道:「你大爺既不在,家中還有何人?」老兒道:「還有個老奶奶、大娘子在家。」岑秀道:「可有小相公麼?」老兒道:「有個小相公,在學堂裏讀書。」又問:「有幾歲了?」老兒道:「有八九歲了。」
  岑秀聽了,到車邊一一說與母親知道。岑夫人道:「他家老奶奶,我自小相隨大的,做人極是要好。你竟去叫他通報:我們姓岑,從江南來探親的,就是了。」岑公子依命,去與那老兒說知,那老兒見有女眷在車中,就依言往裏去通報。
  不一時,看見裏面走出一個僕婦同一個大丫頭來,問道:「老奶奶問說:『可是這裏何式玉大爺的姊姊麼?』」岑公子道:「正是。」那丫頭即轉身進去。沒多時,祇見裏面走出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婆婆來,一手扶著丫頭,背後一位中年婦人,一個十六七歲的齊整女子跟著出來,口中祇叫:「有請。」岑公子即到門外,同梅嫗攙扶母親下車。
  進得門來,這老婆婆已迎到儀門口了。岑夫人一見,認得正是蔣家嬸子,多年不見,鬢髮斑白。岑夫人道:「嬸嬸可還認得我麼?」老婆婆道:「喲囉,怎麼不認得?我記得送你出門時,你祇得二十來歲,你如今已是半老的人了。」一面說著話,就拉了岑夫人的手,同到廳上。岑夫人問道:「這兩位想就是大娘子母女了。」老婆婆道:「這個是媳婦。這個是老身內侄的女兒,因他十來歲上沒了父母,就在我身邊過活的。」岑夫人道:「原來是蘇家的姑娘。」因指著岑秀道:「這是你老人家的侄孫兒了。」老婆婆道:「好個小相公。」當下岑夫人就請老婆婆坐了拜見。老婆婆道:「喲囉,我又彎不倒腰,不能回禮,祇行常禮罷。」岑夫人不肯,一定要磕下頭去,老婆婆叫媳婦攙住,祇受了兩禮。然後與大娘子平磕了頭,隨叫岑公子過來拜見,因自己將老婆婆攙住,叫岑公子叩了四叩,起來又與蔣大嬸叩見,蔣大娘子要還禮,岑夫人一把攙住,也受了兩禮。老婆婆叫內侄孫女與岑夫人磕頭,岑夫人也還了兩禮,又與岑公子平見了禮。然後,梅嫗與僕婦、丫頭們彼此叩見過了。婆媳二人讓岑夫人坐下。岑公子侍立母側。蔣婆婆道:「小相公,你且去把車上行李檢點明白,叫小廝元兒先搬卸在東廂房內。」又吩咐老家人:「叫車夫在耳房裏歇息,管待酒飯,牲口牽在後槽喂養,明日打發他起身。」一面吩咐丫頭看茶,端正便飯,就請岑夫人到裏邊上房相敘。
  岑夫人看見老婆婆還是當年一般親熱,心中纔得放懷,遂一同到內室來坐下。老婆婆便道:「你多年沒有音信,老身時常記念。自你父母亡後,你兄弟雖娶過兩個弟婦,祇生得一個女兒,又不在了。不想他少年夭折,說來真是可傷。你可惜來遲了幾年,不得相見了!」岑夫人滿眼垂淚道:「總因天南地北,不幸良人早逝,遺此一子,年紀幼小,不能前來探望,以致多年不通音信。不料我兄弟遭此不幸,不知何故,竟致家產盡絕?」說到此處,淚落如雨。老婆婆道:「你且免愁煩。但是你母子此番到來,一定別有事故·」岑夫人就將避讎原委說了一遍:「如今身在客途,進退兩難,因想這咱祇有嬸嬸與母親一般,自小相隨的,故一竟到來,看望嬸嬸,又好問兄弟家中的事故。」老婆婆道:「說來話長,且慢慢的講。」
  此時日已西墜,祇見一個小學生從外邊進來,蔣大娘子道:「這是小兒放學回來。」叫過來與岑大姆磕頭。岑夫人看這小學生生得十分清秀,因問:「你今年幾歲了?」答道:「我今年九歲了,是屬龍的。」岑夫人笑道:「好個伶俐的學生,我明日送你兩件東西頑耍。」這邊丫頭已端上飯來,蔣大娘子就叫兒子:「去外邊請你岑家大哥進來一同喫飯。」這小學生往外就跑,不一刻,早把岑公子拉到後邊。蔣婆婆對岑夫人道:「今日你大兄弟不在,慌促中便飯,不要見怪。」岑夫人道:「嬸嬸說那裏話,祇是倒來攪擾。」婆媳二人就陪他母子用過了飯,一同坐下敘談。
  此時已是上燈時候,祇見外邊報道:「大爺回來了。」岑夫人正站起身來,祇聽得外邊一直大笑進來,道:「何家大姐姐想是從雲端裏送將下來了!」及一見面,彼此俱驚容顏非昔。蔣士奇已長了長鬚,若不說明,一時尚難識認。原來蔣士奇與何家姊弟自小至長通家往來,時時見面的,如今隔了二十多年,自然面顏非昔。當時一一見了禮。蔣士奇道:「大姊同令郎不遠千里而來,定有事故!」岑夫人就將避讎探親的原委又備細說了一遍,因道:「若不是有老嬸嬸賢母子,這裏真是舉目無親了。」蔣士奇道:「大姊放心,這是夢想不到你們來的!我母親時常記念你,祇因我家下無人,不能遠出探望。可惜何家兄弟壯年夭折,實出意外。其中情節甚多,一言難盡。料得途路辛苦,且歇息幾天,慢慢再說。」又看著岑秀道:「我看世侄青年俊秀,便歷練長途,將來定能克紹書香。」岑夫人道:「他今年十七歲,已經進過學了。」蔣士奇道:「可喜!可喜!將來雲程萬里,正未可量。」岑夫人道:「他年幼無知,還要尊長教誨纔是,不要如此說。」蔣士奇道:「這也是實話。我這東邊書房頗覺清靜,大姊是知道的。如今裏邊又添蓋了三間,若不嫌簡褻,大姊與賢侄就可在內居住,裏邊書籍頗多,又不妨大侄的誦讀。後邊側門貼近這上房,清茶淡飯,俱可在此同餐。若大姊嫌不便,就著丫頭送過去用亦可。」原來蔣士奇也有個胞妹,比岑夫人祇小一歲,若在時已有四十二歲了。幼時與岑夫人同學針黹,如親姊妹一般,極相親愛。自岑夫人出嫁後,不及一年,得病而死。岑夫人卻是知道的。如今這老婆婆見了岑夫人如見女兒一般,十分親熱,便道:「你大姊且在我房裏安歇幾時,我要與他敘敘舊話。小相公在東書房恐怕冷靜,可叫元兒在那裏伺候,要茶要水,俱可到裏邊來取。」
  蔣士奇聽母親說了,當時就叫小廝家人將行李俱搬在東書房後間,又叫小廝丫頭們在那裏安排床帳。收拾被鋪完備,遂叫元兒打著燈籠先同岑公子過書房來觀看,果然見裏邊圖書滿架,庭前花木扶疏。後面隔著一個大園子,另是三間住屋,甚是清雅,床帳桌椅件件齊備,側邊有一小門,即通著上房院子。岑秀感激不盡道:「途路難人蒙老叔大人骨肉之愛,不知將來何以為報!」蔣士奇道:「我與你母舅三世通家,情同至戚,今日到來,實是難得,以後再莫說這客話。賢侄可安心在此讀書,等讎人離任,便可回鄉,以圖青紫。」坐談之間,岑秀又問起母舅家的事故。蔣士奇遂將何生遇仙姊起,及生小梅,又另娶黃氏,以至病亡,遭何成敗壞緣由,細細說了一遍:「後來因我有事往省城去了。月餘回來,誰知他竟將你表妹騙出去賣與了個浙江過路的新科進士,聞說姓王,得了他三十兩銀子回來,次日就生了個大背疽,叫號了一日一夜,被毒氣攻心死了,也算是日前的報應·」岑秀聽了始末甚是傷慘,又問:「我這表妹,叔父自然是見過的,不知有幾歲了?」蔣士奇道:「你表妹雖祇得十一二歲,聰慧過人,能識人賢愚貴賤,且生得十分秀麗,可惜如今不知下落!」
  說話之間,蔣老夫人婆媳同了岑夫人從後邊轉到書房中來觀看。岑夫人道:「我記得從前沒有這三間內室的。」蔣士奇道:「正是。皆因上房邊鄰著空園不大謹慎,因此添蓋了這三間。」岑夫人見房中事事齊備,感謝不盡。又坐談了半晌,蔣士奇道:「賢母子途路辛苦,請早些安息。」吩咐元兒在書房小心伺候,又吩咐丫頭掌燈,叫大娘子送岑夫人到老母房中去了,這老婆婆原與內侄孫女同房,有兩張床鋪,如今岑夫人來了,卻好一房居住。蔣士奇前後照料已畢,然後自己回房歇息。次日清晨起來,便問岑公子所僱車價。岑公子正要自己給發,蔣士奇道:「不必如此計較,我如數給發他去便了。」當日內外設席與他母子接風洗塵,都不必細說。岑夫人夜來已聽蔣婆婆細說何家始末根由,甚是傷感不已。
  自此,岑夫人母子在蔣家居住,如同至親一般,並無半點客氣相待。岑公子朝夕誦讀,甚是適意。這小學生卻與岑公子有緣,偏要在書房裏與岑公子同睡,岑公子早晚教他讀書寫字,甚是聰明,自放學回來便在書房,一刻不離。蔣大娘子亦甚歡喜。裏面蘇小姐因自小沒了母親,又拜岑夫人做了乾娘,十分親愛。
  原來這蔣士奇父親做過一任淮安司馬,雖是書香世家,他卻中了武舉,生得八尺五六身材,熊腰虎背,闊面長鬚,河目海口,兩臂有千鈞之力,精通武藝,曉暢兵機。祇為老母年高、家務難卸,因此不思進取,日逐飛蒼走黃、馳射擊劍為樂。接待親朋,極重肝膽義氣。後來知岑公子也能騎射擊劍,氣味相投,常常講究些兵機戰策,叔侄十分敬愛。這正是:
  此日習成文武藝,他年貨與帝王家。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僕一生多情,凡遇親友。惟恐相待之薄,貽人物議。初不計親友之於我何如,此非自譽,性實如此。觀此一回寫得蔣士奇,极其慷慨,极其親熱。世有如此人,那得不教人仰慕!作此書者真有關於世道人心。文章之巧,又其餘事耳。篇中敘賣小梅時,若蔣公在家何無一語相阻,又何妨周濟何成數金,竟將小梅接到家中,認為己女。今補敘不在家中,固是生出後面許多絕妙文章,然亦是文心細膩,無微不照。




第五回     攜嬌娃外室慶生辰 遇奸徒長江遭陷害


  話分兩頭,不提岑公子母子安居蔣家。且說江南六合縣荻浦地方是個臨江去處。有一老秀士姓許名繡,字俊卿,原是書香舊家,妻房金氏已經病故,年已五十有六,並無子嗣,祇生一女。因生他前一夜夫妻夢見下了一庭香雪,因此取名『雪姐』,年方十五,生得輕盈窈窕,美慧異常。父親開館訓蒙,他也自小隨學,一經誦讀,過目不忘。許俊卿因中年喪偶,家業淡薄,也就不思再娶,祇望招個女婿養老終身。原有個老家人殷勤,卻是祖父手裏的人,到俊卿時已是三輩,幫家料理,歷練老成,因此當做親人看待,已經病故。留下老婦林氏,就是女兒乳母,自金氏亡後,就像母女一般相伴過日。他有一子名叫殷勇,自小膂力過人,且生得狀貌魁梧,剛猛非常,卻是欺強扶弱、慣抱不平。俊卿因自己無子,原有意要承繼他為子,也曾在他母子面前說過,卻因林媼現在稱呼不便,是以蹉跎未就。雪姐自小就與他兄妹相稱。及到了十四五歲上,俊卿一來為家計淡薄,二來看他不象個念書本的樣子,惟恐他在家惹事,因他有個胞叔殷儉嚮在京口開張雜貨生意,卻是個謹厚的人。因此就叫跟他叔子在外邊學習生理,將來好為度日之計。這殷勇雖然猛烈異常,卻天性至孝,一年也五七次回家,帶些東西來看望母親、雪妹。
  這許俊卿岳家就在觀音門外居住,祇隔二十來里江面,若遇順風,片時可到。岳父金公已故,祇有岳母並妻舅金振玉夫妻兩口。這金振玉也是舊族人家。他有一堂叔金璉,是個一榜候選知縣,卻在城裏居住。金振玉家祇靠幾畝祖父留下的田產過日。其時是岳母的七十整壽,許俊卿備了幾樣壽禮,預先一日留下林嫂看家,他同了女兒僱船渡江來與岳母拜壽。船到了岸,俊卿攜了壽禮同女兒緩步行來,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金家。金振玉正在門首,看見姐夫同甥女到來心中甚喜,遂迎上前來,一同到家,直進內室。這金婆婆見了女婿同著外孫女來與他拜壽,歡喜之至。父女先見過了常禮,然後把壽禮呈上。金振玉道:「姊夫來了就是,何必又費禮物!」俊卿道:「岳母古稀大壽,不過聊表孝敬之意,自己至親,諒不嫌褻。」當下收過了禮,就擺上現成酒餚款待。俊卿就借花獻佛,滿斟一杯,請岳母上坐,先磕頭暖壽。金婆婆不肯坐,一手接了酒杯,雪姐在傍邊攙扶住了,金振玉陪著姊夫叩了四叩起來,郎舅們又見過了禮。然後,雪姐與外祖母叩了壽,又與母舅、舅母叩過方纔就坐。這金大娘子見過禮,就往裏面料理去了。
  這裏至親相聚,飲酒中間不過敘些家常事物。金振玉道:「明日未免有些親友鄰里來拜壽,姊夫正好與我陪待陪待。」當下郎舅二人先喫了飯,就同到外面來商辦明日之事。這裏邊金大娘子就出來陪雪姐喫飯,對雪姐笑道:「外甥女幾時不見,竟長成了好像個美人兒,明朝須要選個才貌雙全的郎君纔配得過。」把個雪姐羞的要不得。老婆婆道:「正是呢!須要尋個書香舊族,有才有貌,又要有品行的纔好。我這個外孫女兒是不肯輕許人的。」大家說說笑笑,容易到晚。又喫過了晚酒,俊卿就在外邊套間安歇,雪姐與外祖母同睡。一宿無話。次日,大家一早起來,就有廚司進門。盥洗畢,堂前燒香點燭,家中先拜了壽,就料理待客酒席。當日也有好些拜壽的親友鄰里,俊卿一一代為收發禮帖,接送陪待。整整忙了一日,直到起更時才得散席。裏邊也有幾位拜壽的女眷們,見了雪姐無不稱讚,也到晚間才散。他叔子金璉因不在家,差老家人送了一分大干禮來,也留他酒飯賞使,早打發去了。又過了一宵,次日許俊卿因家中無人,用過早飯就進來與女兒說:「外婆、舅母諒來不肯放你就回去的,你且在這裏住下,我先回去,過幾日再來領你。」老婆婆還要留女婿再住一天,俊卿道:「家中祇有那老媽子在家,諸事不便﹔況且教了這幾個學生,不便長放館的。」當下作辭起身。金振玉也款留不住,就送到江邊。適遇便船,俊卿作辭上船,正值順風,不及半時已到家了。轉眼間不覺又過了十餘日。這日,許俊卿記掛女兒,因自己有事,不得過江,打發林嫂去接女兒回來。這林媽媽是時常往來的,就搭著便船前往金家,金家婆媳又留住了兩天。這日金振玉原要自己送甥女過江,適因他叔子打發家人來請去說話,他一者原叫家中再留甥女住幾天,二者知林嫂是時常往來的,因此不以為事。誰想金振玉去了,雪姐恐父親獨自在家掛念,連早飯也等不得喫,祇喫了幾個點心,同林媽一定要拜辭起身回家。婆媳再留他不住,祇得一同送出門外來。老婆婆道:「若沒有便船,就可轉來。」雪姐與林嫂一邊答應,已是去了。婆媳兩個看他轉了彎才轉身,心中甚是怏怏不捨。這雪姐與林媽,千不合萬不合要回來,也是冤家相遇,數莫能逃·
  卻說這江邊有一船戶姓江名濤,排行第七,綽號混江鰍,生得黑瘦長身,兩臂有數百斤膂力,又且伶牙俐齒專會騙人。現在弟兄五個。江大、江三已死。那江二綽號分水牛,更是兇勇﹔江四叫做穿山甲﹔江五綽號就地滾,娶妻郎氏賽花,與江七和娘一同居住,這郎賽花原是槍棒教師的女兒,頗有幾分姿色,且有一身出色的武藝﹔那江六叫做青草蛇·俱非良善之輩,常與盜賊合伙,且暗喫海俸,作倭寇線索,原是中洋村人。這對江儀真口有個財主,姓曹名壯,字偉如,年方四十,家私巨富,是個二府前程。娶妻尤氏,悍妒非常,成親二十年來並不曾生育,又不許男人娶妾,略有看得過的婢女亦不許容留近身。這曹偉如亦無如奈何﹔其時因選了直隸廣平府同知,原不要帶家眷赴任,以便署中娶妾。這尤氏卻比他更滑,早已猜著他心事,偏要一同赴任。曹偉如曾暗託一個表兄龔監生在外邊相看人家女子,冀圖帶往任所,又恐不合己意,必要親自過目。因此,常有媒婆載著人家女子到龔家來相看,也曾坐過這江七的船隻,故江七知道曹家娶妾之事﹔無如看過幾個,總不合式。
  這日適值林嫂同著雪姐到江頭來搭船,江七一眼覷定雪姐好個標緻人物,因想曹二府若看見這個女子,再無相不中的。心中計較,便迎上前來道:「媽媽是要僱船的麼?」這林媽看這船戶似覺有些面善,好像是熟識的,因答道:「正是,要到荻浦去的。」江七道:「恰好我的船正要到獲浦去,載客是順便的。請先上船,我到市上去買壺茶就來開船。」林媽看見船中無人,又是個便船,心下甚喜,便道:「你要多少船錢?」江七道:「這是順便的船,不拘你老人家給幾十文錢就是了,時常往來,再不計較。」林媽道:「如此甚好,竟與你五十文錢就是了,但不許再搭別人。你去買了茶就來開船。」江七口中答應,就往船中取了一把瓦茶壺,又往艙板下摸了一個包兒,上岸去了。原來這金家住居離江頭不遠,祇轉一個灣,卻是個小去處,不比得大碼頭人多眼眾,況且天色甚早,岸邊並無一人。當時林媽同雪姐先下了船,坐不多時,見船家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拿著一個荷葉包兒,託著十幾個熱饅頭下船來,道:「老媽媽與這位小姐起身得早,到荻浦有二十來里路,恐一時風水不便到得遲了,因買幾個饅頭來,肚裏餓了,好當點心。」林媽道:「這倒算得是,我們若喫了,還你錢就是了。」江七道:「媽媽莫說還錢,這兩個點心我還請得起。這壺茶是現泡的松蘿茶,艙板上有茶鍾,可趁熱喫一杯。」一邊說話,一邊解纜,慢慢的把船蕩開,兩眼睃著艙中問道:「你老人家尊姓?我一時卻忘記了,好像時常在這裏往來的。」林媽道:「便是我姓殷,這個是荻浦許相公的姑娘,這裏金家是他娘舅,因來與外祖母拜壽,住了好幾天,今朝才回去的。」江七隨口答道:「原來是許相公的姑娘,這裏金相公我都熟識,時常坐我的船往來的。」一面說話,這林媽見饅頭尚是熱的,且早起所喫點心不多,見有熱茶,就取茶鍾篩了一鍾與雪姐道:「你趁熱,點心再喫兩個,省得停會肚飢,冷了不好喫。」雪姐道:「干娘也喫兩個,一般還他錢就是了。」當下不合兩人各喫了三個饅頭、兩鍾熱茶,不及片時,便都頭旋眼眩,齊齊倒在艙裏。這江七瞧見倒了,便把船頭掉轉,一直往上流頭搖了去。
  原來江七看見他兩個來僱船時就起不良,他船中藏有迷人之藥,方纔進艙取茶壺時,就將此藥拿去暗放入茶壺內。將他兩個放翻,就要搖回家去,因此用力往上流頭搖到黃天蕩裏來,卻是個茫茫蕩蕩、四周望不見崖岸的去處。心下想道:這注買賣是他自己尋上門的,若留了這老婆人便有妨礙,不若結果了他,這小女子不怕他不跟我上路。算計已定,遂進艙來,將林媼輕輕提起,四顧無人,往江心裏一拋,「撲通」一聲,已無影響,便將船一直搖往中洋村家裏來,已離荻浦有百十里遠近。正是:
  陽間失卻嬌娃伴,地下新添冤鬼魂。
  但人心雖如此險惡,天理恐未必相容。畢竟不知雪姐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前回寫一蔣士奇,為朋友中添多少顏色,增多少義氣。此回敘許、金兩家,又是一種親親情誼,都是家常話、情分語。我何幸連日得讀此兩回書,卻胸中鬱抑盡釋。其敘雪姐失事,於有意無意間隱隱躍躍躍,一路寫去,真敘事妙品,至寫尤氏悍妒,卻為雪保全,俱极意經營處。
  




第六回     毒中毒強盜弄機關 詐裏詐浪婦排圈套


  卻說那雪姐昏暈了兩三個時辰,漸漸蘇醒,開眼看時,不見乾娘,自身知卻倒在艙內,大喫一驚,掙起身來,見船尚在江心搖著,急問道:「我的乾娘往那裏去了?」這江七且不答應,把船搖到幽僻去處,停住櫓道:「你還說你乾娘?險些兒大家的性命都出脫了,你還不知!」雪姐急問道:「為著何來?」江七道:「方纔起了大風暴,你那乾娘扶住船舷咳嗽,不想一個失手,已翻落江裏去了!風狂浪大,連我的性命也難保,那裏還撈救得他來!如今把船直打到這裏,離荻浦已遠,今朝諒不能到,幸虧離我家不遠,今日且搖到我家裏去暫過一夜,明日送你回家便了。」雪姐聽說嚇得目瞪口獃,半晌作聲不得,眼淚如線條一般掛下。心中思想:方纔喫了兩個饅頭如何便昏睡倒了?我曾看見書上有蒙汗藥迷人之事,必定是了。我看這船家一定是個兇徒,明明把我乾娘謀害了。如今我是個孤身女子,況在這叫天不應的所在,與他爭執,不但枉然,還恐也遭他毒手。我如今拚著一死,看他如何做作·」因叫道:「駕長哥,如今天色尚早,若從下水放船,還好到得荻浦。你送我到家,自然重重謝你。」江七道:「這船被大風暴打過黃天蕩來,不翻船便是天大的造化,這裏離荻浦已有百十多里,今日那裏還到得?日頭已是平西,不到一二十里路,就要晚了,那時弄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倘再發起風暴來,越發不好了。這裏離我家不遠,前面就是,我家還有老娘、嫂子在家,你放心!暫過一夜,明日一早送你回家就是了。」雪姐聽得暗忖道:諒來強他不過,他既是這等說,且到他家看是如何光景?因說道:「祇是打攪你家不便。」江七道:「怠慢莫怪。」一面說話,一面加力搖船。
  約有十多里的光景,看看到了一個小村落,天已傍晚。這江七把船灣在個小港汊幽僻去處,說道:「你略坐坐,我到家裏叫我老娘來接你。」說著徑是去了。這雪姐坐在船中如同天打雷驚一般,想起今早外婆再三留住,原不該執意回來,就是要回,也該等我舅舅同來才是,如何這般託大。可憐我乾娘,不知如何喪命?父親在家不知如何盼望?我此身看來是多凶少吉。想到此處,不覺放聲大哭,且腹中飢餓,竟昏暈在船。
  卻說這江七,因常干此不良之事,故在這冷僻去處居住。家中還有個娘和第五個哥子就地滾江瀾夫婦兩口同住。那江二、江四、江六,又各自住開。這就地滾的妻子郎賽花卻有一身好本事,慣使連珠鐵彈弓,百發百中,又使得好雙刀,舞弄起來數十人近他不得,專會幫著漢子做這沒本錢的生意,又生得一張好嘴,騙人家婦女們的財物如探囊取物﹔卻有一樣好處,雖然作惡,卻立誓不害婦女,不犯淫戒,管得漢子頗緊。
  這江七一到家裏,便將這謀騙的勾當一一與他娘並哥嫂說明。大家商量,須要如此如此,方出脫得干淨。計議已定,這江瀾便同他老婆一直來到船邊。看見雪姐哭倒在艙,郎氏即便下艙扶他起來,道:「許姑娘不要哭了,你不曾翻船,逃得性命便是天大造化。我家小叔拼命送你到這裏,如今使脫了力,困在床上動彈不得。你快些同到我家,喫些東西,諒來肚裏也飢餓了。」江瀾也道:「姑娘到我家中權過一夜,明早就送你回家,再不要啼哭了。」這雪姐看見有個女人同來,且聽得他們一口一聲說「明早送回家去」,心下少安,祇得勉強起身開口道:「祇是打攪你們不當。」郎氏道:「說那裏話?這大江中起了風暴常常打壞船隻,死的人也不少,像姑娘在難中逃得性命,後來還要享大福哩!」口中說著,便攙扶了雪姐上岸,細看時,果然好個模樣,因攙扶著慢慢行來。
  不及里許,便看見一帶草房,此時已是黃昏時候。到得草房,見一個老婆子立在門口,道:「好個有福的姑娘,今日受了驚了。」雪姐進得門來,祇得與他婆媳萬福,道:「倒來打覺。」那老婆子道:「這大江中遭風失浪是常有的事。我的兒子想是靠姑娘的福,不曾翻船隻,算是姑娘救了我兒子的一般,祇可惜了那位老媽媽了!」因道:「祇是這荒村中沒有甚麼東西敬客,祇好將就用些家常茶飯充飢,姑娘不要見怪。」一邊說著話,不多時,點上燈,見郎氏從內取出幾碟蔬菜、一壺酒擺在桌上,請雪姐喫。雪姐見他婆媳兩個如此相待,且腹中甚是飢餓,祇得坐下,欲待喫時,又想起喫饅頭的光景,不敢就喫。這老婆子看見了,就自己也斟了一鍾,道:「這是村中淡酒,雖不中喫,姑娘少飲一杯兒何妨?」說著,自己先喫清了。雪姐看見,方纔喫了一杯。那郎氏又端出一瓦盆熱飯來,雪姐道:「酒是不能喫,竟擾飯罷。」郎氏就盛過一碗飯來與雪姐,道:「姑娘想必肚裏飢了。」雪姐接過來,祇喫了一碗,就不用了。老婆子就叫媳婦收過家什道:「諒來姑娘喫不慣這粗飯。」雪姐道:「好喫。」當下老婆子就扯了雪姐到他臥房裏來,祇聽得隔壁呻吟之聲不絕。老婆子道:「我兒子因是使傷了力,在那裏叫喚哩!」少刻見郎氏拿進一壺茶來,婆媳兩個又問了雪姐些來去根由的話,已是起更時分。郎氏道:「姑娘今日辛苦,早些睡罷!」叫聲安置,就出去了。這婆子就關上了門,叫雪姐安寢。
  雪姐祇得在婆子床上和衣而睡,心中想起他乾娘,暗暗哭泣不止,那裏睡得著?將到了五更時分,倒反睡熟去了。及至醒來,日已大高,連忙起來。想起夜間,並無一些動靜,心中半信半疑:莫不果是遭了風暴?看他們卻不像有甚麼歹意·又見他婆媳進來叫洗面梳頭:「請喫過早飯,好送姑娘回家。」雪姐此時才覺有些放懷,祇是想起乾娘心頭便如小鹿兒亂撞。當下草草梳洗畢,見郎氏端出飯來,到放心喫了一餐。這老婆子道:「我見姑娘獨自一個不放心,就叫我媳婦送你回家。他順便去探望一個親戚,卻是一舉兩便。」雪姐聽說甚喜,反謝了又謝。這郎氏就扶了雪姐出門,叫他漢子一同到江邊來下船,那老婆子送了幾步就轉去了。郎氏道:「我家小叔兒昨日使傷了力,這時節還爬不起來哩!」雪姐道:「直是有累他了。」說話時,已到了灣船處所。郎氏扶雪姐下艙坐定,見江五就解纜把船開出江來從下流頭放去,心中甚喜。
  行了有二三十里光景,望見一個村落。江五把船往這村落裏搖來,到了個幽僻去處把船繫住,便對雪姐道:「我有個姨娘在這村裏住,順便來望他一望。他前日有信,說要我送他到儀真去望親戚,不知他去不去?若是去時,倒是順路,又好作伴。」一面說著,就上岸去了。郎氏道:「快去望他一望,祇說我陪姑娘在這裏不得同去,轉來時去望他。他若要往儀真,就催他快些下船,好趕早些到。」江五一邊答應,就大踏步去了。雪姐雖聽見他們的說話,卻見這灣船之處冷僻無人,望那村落人家尚遠,心下狐疑,便問郎氏道:「你們親眷離這裏有多少路?」郎氏指著道:「就在望得見的這村裏住,不過二三里路就來的。」
  兩個說著話,約莫等了有個把時辰,遠遠望見江五同了一個婦人到來。將近時,看那婦人還過三十以上、四十以下年紀,且是生得嬌模嬌樣。你道這婦人是何等樣人?當時有幾個風月子弟造一個小曲兒,單說他的伎倆道:
  「年還未老,帶著多般俏。少年風月不饒人,金蓮夜夜顛而倒。使機謀,人莫料﹔弄口舌,如簧巧。能為撮合山,慣作馬泊六。腰邊有貨不愁貧,甜酸滋味都嘗到。原來這婦人姓孫,綽號叫蜜罐兒,少年時也算得一個出色的粉頭,到了三十以外就做了賣花婆,專一在大戶人家走動,騙得婦女們個個歡喜,做媒做保,大注賺錢。與那些風月子弟牽線帶馬,著緊時還與他應急。他與江五弟兄原有相交,凡弄來不明不白的財物,大半花在他身上。這儀真曹二府、龔監生俱是他走熟的門戶,少年時都是有首尾的。因此,江五勾他來同幹這注買賣,已是串通明白,假認他做姨娘。下得船來,先與郎氏假敘了幾句寒溫道:「怎麼不上來走走?」郎氏道:「我們原要送了這姑娘回家,轉來再到姨娘家的。」孫氏便嚮雪姐道:「方纔我外甥說起姑娘遭風的話,幸喜保全性命,祇可惜了你那乾娘。」雪姐聽了,又流下淚來。孫氏道:「姑娘不要傷悲,方纔我外甥說起你娘舅金家,與我的親戚家也是乾親戚,時常往來的。這裏到儀真不遠,我們到了那裏,不妨煩我親戚就近仍送你到母舅家去,也脫了我外甥的干係﹔再叫你母舅送你回家去也是一般。」雪姐道:「我父親在家懸望,今朝一定要趕回家,何必再到母舅家去?」一面說話,船已早開。
  將到未牌時候,已至儀真,進了口子。這船灣灣曲曲,搖到一個冷靜汊子裏來,不知是何去處?正是:
  才逢肆惡行兇輩,又遇懷奸蓄詐人。
  畢竟不知雪姐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寫強盜真是強盜,寫浪婦真是浪婦。強盜亦在浪婦身上花錢,可知浪婦更狠於強盜。如今浪婦不少,世上人卻宜存細。騙雪姐處,祇是許送他回家一語,看江五弟兄說話,老婆子說話,郎氏、孫氏說話,同是一樣口氣,卻是各人身分,真寫生妙手,篇中敘出幾個「送你回去」,真是騙煞雪姐,幾個「幽僻去處」,真是嚇煞雪姐。
  
  




第七回     施巧計蠢金夫著魔 設暗局俏佳人受騙


  卻說江五把船灣灣曲曲搖到冷靜去處有一家臨水後門,孫氏叫把船灣定,說道:「不知我親家在家不在家?你們略等一等,恐怕他還要接你們上去會會哩!」郎氏道:「我們是不好上去的,姨娘進去與我們說聲問候。若是留姨娘住下,我們就好開船,等回來時再接你罷!」孫氏道:「莫說這話,況且許姑娘說起來都是有親道的,難得到了這裏,豈有不會一會就肯放你們去的?」一邊說話,就推開後門進去了。
  原來這家就是龔監生家後門,是孫氏走熟的路,他家男女大小都是認識的。有個大丫頭巧兒見了孫氏,便笑嬉嬉道:「你來得正好,那曹二府正在前頭罵你哩!他說這幾日就要起身,你不與他上緊尋個好女子,猴急得緊,你先去應應他的急罷!」孫氏笑道:「騷浪貨!不要油嘴,明日我與你尋一個大家伙的,包管你受用不盡。」兩個正在鬥嘴,見龔大娘子出來,看見孫氏便道:「孫嫂兒,今日想是又尋了個人來了?」孫氏道:「正是。今朝與他尋了個上得畫兒的人來,祇是價兒大,不知成不成?」龔大娘子道:「他今日到這裏來坐了好些時了,你快去見他去!」孫氏道:「我為他這事來回走了個不耐煩,今朝卻來得湊巧,想必有些成意了。」一邊說著,就往前邊書房裏來。
  原來這日曹偉如正來與龔監生商量娶妾赴任之事,欲邀龔監生同往任所。龔監生辭以「家務所絆,不能偕往」。正在商議,看見孫氏到來,曹偉如道:「好人兒祇顧自己鬆爽受用受用,全不管人著急,四五天不見個影兒,我如今起身不遠,你到底尋的人怎麼了?」孫氏笑道:「這番不用著急,包管你今朝一箭就上垛。祇是你有了新的,就要忘記了舊的了。」龔監生笑道:「照你這說,有了人,連你也帶了去罷!」孫氏瞅了一眼,笑道:「老嚼蛆,不要油嘴,且說正話。如今這個女子,是他寡居的晚娘要將他出脫,想賺一注大銀子。這女子的美貌是不必說,祇是有些執性。如今騙他出來,祇說是探望親戚,並不敢提起賣他的話,恐他尋死覓活弄出事來。如今祇要騙他上來,相中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立張賣身文契,叫他娘打個花押便兩下撒開,卻遲緩不得。那時節,祇要你安頓得好,盡著你受用,祇不要惹老尤的醋罐子甩出來就造化了。」
  曹偉如未及回答,龔監生接口道:「媒婆口,婊子嘴,說便說得好聽,祇怕你那兩片子翻騰鼓搗,不大老實,須見了面才信得過。」孫氏又瞅了他一眼,道:「獃花子,老娘的話不信還信誰的?」曹偉如笑道:「如今在那裏?」孫氏道:「他娘兒兩個現在船中,如今祇要先騙他女兒上來。他有個嫡親娘舅,住在觀音門外,叫做甚麼金振玉,祇說你這裏與金家也是親戚,纔好騙他上來。須先與龔大娘說明緣由,管待著他。待你看中了,便須如此如此,將他灌醉,隨即與他娘講定身價。買倒割絕後,我與他娘開船去了,便是你家的人,怕他飛上天去?」龔監生道:「且看了人再作商量。」當時就往裏邊來,與他娘子說明緣故,吩咐巧兒到船上去請姑娘上來。
  去了一回,巧兒轉來說道:「他祇催著要開船,不肯上來。」孫氏聽了,便同巧兒一同再到船上,對雪姐說道:「這是你母舅家親戚,做人最好,方纔說起你,他家大娘子一定要會會,日後也好往來。況且天色尚早,會一會也不多耽擱的。」郎氏道:「姨娘領了上去會一會,就下來開船。」孫氏道:「祇怕還要請你上去哩!」郎氏道:「我是不好上去的。」孫氏說著話,就同巧兒扶了雪姐上坡。
  進了後門,早有龔監生娘子接著道:「果然好一位姑娘,一定是有福氣的。」一面就領進一座門來。雪姐看時,卻是一個花園,裏邊花木扶疏,亭臺幽靜,打從一座小樓經過,微聽得上面似有人言語,卻打從樓後轉出園來,又是一個院落,幾間書室。再進了一重門,就是內室。當下龔娘子就讓雪姐到上房明間內來。雪姐看見是個體面人家,也就放心。當時與龔大娘子見過了禮,丫頭就送上茶來喫了。雪姐一心祇想回家,也不暇問長問短,就要作辭起身。襲娘子道:「你金家母舅與我們這裏是至好的親家。今日姑娘是難得到來的,若空去了,明日見你母舅,一定要說我們的不是。」孫氏接口道:「況且天已過午,早間喫了飯,這回也肚飢了,就在這裏喫了便飯起身也不遲。明日見了你母舅,面上也好看,若真正趕不及,姑娘就在這裏住下,明日煩這裏就近送你到母舅家也是一般。」說話時,龔娘子就吩咐丫頭快些收拾便飯。雪姐看見如此相待,又聽說是母舅的親家,正好告訴他這遭風的情節,況腹內又飢,便道:「祇是攪擾不當。」龔娘子道:「將來正要往來,姑娘莫怪簡慢。」
  敘話之間,雪姐正待將前後情節告訴出來,也是事不當敗,卻見巧兒進來對龔大娘子道:「相公請娘子說話。」龔娘子對孫氏道:「與我暫陪一陪,我去去就來。」說著就去了。這裏孫氏陪著雪姐說了些龔大娘子做人最要好、最親熱的閑話。不多一時,龔娘子進來。此時龔監生已將曹二府十分相中,便叫如何相待的情由說知了。祇見巧兒來說道:「飯已待熟,恐姑娘們肚飢,先請喫起酒來罷!」龔娘子道:「也好,竟搬到這裏來喫罷。」當下讓雪姐坐了客位,孫氏對面,大娘子主位相陪。巧兒、僕婦端上酒菜來,大娘子道:「匆匆便飯,待慢莫怪。」雪姐道:「甚是攪擾,祇恐船上久等不便。」大娘子道:「請他們不肯來,已另送飯到船上去了。」當下就親遞過一杯酒來。雪姐起身接過,也就回奉了一杯,然後坐下飲酒。凡是兩邊開口說話,都是孫氏接口支吾開了,祇是殷勤勸酒。大娘子與孫氏也陪著飲了兩杯。原來這酒叫做千日醉,到口香甜,入腹易醉。雪姐不知,祇道是好意,又當不過兩人再三相勸,已是飲了四五杯。大娘子嫌酒冷,隨叫換上熱酒來。當不過孫氏又強勸了兩杯,便有些頭重腳輕。大娘子見雪姐已醉,便道:「寡酒不好再勸。」叫丫頭盛飯來喫。雪姐此時已覺支持不住,勉強喫不到幾口飯就放下碗,連身子倒在椅上,早已動彈不得了。孫氏與大娘子丟個眼色,一同攙他進房裏來。說道:「姑娘想是空心酒,容易醉,且在我床上略睡一睡就醒了。」當下將他攙在床上。雪姐已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原來這孫氏與龔、曹兩人預先定計,叫二人先藏在花園樓上,這樓四面都有紗窗,故領雪姐從樓下周轉一遭,已被他二人看了個仔細。這曹偉如見雪姐果然美貌異常,滿心歡喜,祇不知要多少身價。因孫氏說是瞞著他賣身的,故不來衝破。及雪姐進去後,他兩個也就從側門轉到前邊書房去了。
  卻說這孫氏見雪姐睡倒,就急急往前書房來,對曹偉如說道:「看得如何?」曹偉如道:「人物是去得,不知他娘要多少身價?」孫氏道:「他娘原要把他騙到蘇州去賣與大財主,口裏要想賣五百兩銀子哩!我再三勸他說:『你往蘇州去,人生路不熟,那個去處,且莫說房錢、飯錢、盤費是貴的,還有那一種託空駕橋訛人局騙、紮火囤強佔奪的人,見你是個外來寡婦,祇怕連你拐騙了去還不知道哩!不如在這裏,我與你尋一個好主兒出脫了,又省了盤費,豈不便宜?』如今事不宜遲,你既看中了,還他個數目,讓我好去對他娘說,省得這女子醒來又多費一番口舌!」曹偉如已是心裏愛極,又見他說得爽利,一口就還了二百五十兩銀子。孫氏搖頭道:「這一半的數,難與他開口。」龔監生道:「據你說,該與他多少?」孫氏道:「至少得與他四百兩銀子才妥。」曹偉如道:「你想要在這裏面分他一半的意思了?」孫氏道:「一分行貨一分錢,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子,到蘇州去,遇著個心愛的大老官,怕不賣他千兩銀子?」曹偉如道:「不要浪嘴,銀子是現成的,祇要你說妥了,當時成交,我還要謝你個不亦樂乎!」
  這孫氏笑著就往船裏來,與江五夫婦說明,訂定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若多做出來是我的媒錢。」江五道:「我們祇得三百兩,其餘做出來的,都算你的謝禮也罷。」孫氏道:「我也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騙得他喫酒、喫飯,如今已醉倒了。趁此時成交了,大家就好撒開。祇是你們得了三百兩,太喫虧了我。」江五笑道:「我權做了你半日外甥,難道你還不便宜?」孫氏笑著,復回來與曹偉如道:「他娘執意要五百兩,我再三講到四百兩上,是斷不肯少的了。你若應允,可即兌起銀子來,立刻同到船中去寫契成交,一割兩斷豈不剪截?」曹偉如道:「恐怕他家還有人出來說話,又恐他婦道家過後懊悔起來便怎麼?」孫氏啐了一聲道:「他家並沒有一個人,祇有這個晚娘,同他素不相合,決意騙他出脫了,還要去另尋頭路哩!成交後面也不敢再見的了,還有甚麼懊悔?就是我也要離了他的眼睛。我再教你個法兒,這裏斷留他住不得,如今成交了,趁他未醒,窩他到你自己船裏,且慢回去,可能他安插在個僻靜處,不叫他見人,到你起程時帶了他走豈不全美?免得他在這裏醒來喫驚喫怪,連累龔娘子淘氣。」這一席話說得曹偉如滿心奇癢,笑道:「我的乖乖,看你不出,倒有這許多賊智。」孫氏笑道:「聽了老娘,萬無一失,你放快些,不要耽擱了!」曹偉如即喚跟來的老家人曹旺,道:「你速往自己銀號內取兌端正的銀子四百兩,另封二十兩,即速取來應用。」老家人答應去了。──原來這龔、曹兩家,相去不過二里多地,後門俱通水路,故可朝夕往來。凡有商謀,俱在龔家落腳。
  當下曹偉如挽龔監生帶了紙筆,同孫氏俱到船上來。這郎氏知是到來成交,假作愁泣之狀,問道:「不知那一位是曹老爺?」孫氏指道:「此位就是。如今話已講明了,須要你立個賣女文契。」郎氏對曹偉如道:「妾身因孤貧難度,不得已將女兒出賣,雖不是親生,也是我撫養了一場,祇要老爺另眼相看,便是他造化了。我一個女流,又不識字,悉憑老爺怎樣立個文契就是了。」龔監生道:「如此說,我與你代寫一契,你親手畫了約也是一般。」郎氏應允。龔監生就問郎氏姓名,孫氏代答道:「他是許門張氏,六合縣人,是個寡居,家中並無親族。女兒是前娘生的,叫做「雪姐」,今年十五歲了。」龔監生聽著,就頃刻寫成了一張文契,念與郎氏聽了一遍。郎氏道:「有累官人,寫得甚好。」孫氏道:「他也是一位財主官人,不要你一個錢謝禮,你親手畫了花押就是了。」郎氏假作羞澀道:「我不會拿筆,一發請官人代畫了罷!」龔監生道:「這卻使不得,你祇在名氏下畫上一畫,直上一直就是了。」郎氏祇得依著畫了個大十字。孫氏是媒人,也在名氏下畫了個十字,將契與曹偉如收了。恰好老家人已將銀子取到,當面一封一封交付清白,共是八大封。曹傳如道:「這銀子天平都是兌准足的,不消看得。格外二十兩一封,是謝媒人的。」孫氏又對郎氏道:「這船駕掌難為他送你來,你也要謝他兩數銀子。今日天色尚早,我就送你回家去,省得你獨自一個在船上不放心。」郎氏道:「多謝你費心,到家還要另謝你。」孫氏笑對曹偉如道:「這樣成交連中人的酒水不曾費你老人家一文,也太便宜了。我方纔聽說的話須要趁早安頓,不要等他醒來,喫驚打怪,連累他大娘子淘氣。」曹偉如點著頭就與龔監生轉身去了。
  這孫氏便催江五開船,重到孫氏住處,把銀子分了兩大封與他。還與他送到家裏。江五趁此,兩個還敘了一敘舊,才轉來與老婆載了這三百兩銀子回家。此事且按下不表。
  卻說曹偉如轉身與龔監生商量道:「這女子醒來知他晚娘把他賣了,定然要哭吵起來,豈不帶累嫂子淘氣,多有不便,當如何計較?」這龔監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計較來。正是:
  欲為惜玉憐香事,須避爭風喫醋人。
  不知雪姐如何中計?且聽下回分解。

  遊戲成文原非此書正例,然寫來何其妙也。如孫氏說話,句句是浪婦聲口,句句是媒人聲口,純是遊戲空靈之筆,真如海外奇器,鬼斧神工,騙雪姐並騙龔、曹兩人,妙在又婉轉,又剪截,並無一些痕跡。孫氏當是古今第一神騙。
  




第八回     許雪姐僥倖全弱質 曹偉如得意逞豪華


  卻說這龔監生對曹偉如道:「那女子醒來時,吵鬧卻還是小事,萬一你令正曉得了,說這件事都是我挑唆你做的,吵到我這裏來,倒是一樁大費氣的事。方纔蜜罐兒所說的話甚是有理。不若趁他未醒,將他移往東莊上去安頓了。那去處且是僻靜,叫那老管家婆媳婦,如此如此、鮮衣美食哄騙他,一個小女子有甚麼見識?待他到歡喜的時節,慢慢把真話與他說了,祇要你溫存婉款,晚間用些柔軟功夫,一上了手便停妥了。況你後日起程時,跟隨人等有幾號大船,將他安放在家人媳婦船上。到起岸時,也帶在家人媳婦車上。在路上覷便時慢慢與令正婉曲說明,他見事已成就,在途路中也便不好發作。你不過在兩下裏受些委曲,也說不得了。若如今就帶了他回家去,令正決有一場大吵鬧,這女子也不即樂從,徒然費氣。況上任吉期,吵吵鬧鬧,未免不雅。你道如何?」曹偉如道:「此著甚好。我這曹旺是最得力知心腹的,他兒子、媳婦都要跟我到任上去的。如今且叫曹旺將他送到東莊上去暫住兩日。那裏卻無人攪擾,祇有他婆媳並一個小孩居住看守。待我起身的那日,著他兒媳同他從小船送到大船上來。如今斷不可與賤內知道,且到路上看景生情,再作道理。」龔監生道:「這算計是極妥當的了。」當時就叫過老家人來吩咐了許多哄騙他的話。他自己的一隻小坐船原在後門停泊,把被褥涼席安放停當。
  此時雪姐正在龔娘子房裏沉沉睡熟,龔監生吩咐家中僕婦丫頭輕輕將他抱到船上,用被褥襯蓋好了。老家人慢慢的開船,搖往東莊去了。曹偉如亦再三作謝,正要託故往東莊上來,卻見家中一個小廝跑來,說奶奶立等說話。曹偉如不敢停留,祇得作辭回家去了。
  且說這雪姐一來是嬌花嫩蕊,二來是受怕耽驚,又兼昨日一夜未曾安睡,今朝被孫氏強灌了那幾鍾酒,以致醉得人事不知。原來這東莊相去不過三四里水路,不及一時,這船早搖到東莊門口。看雪姐時正昏睡不醒,那老人家先上來,與他老婆兒、媳婦備細說明白了,祇怕主兒今晚還要到這裏來過夜,因叫他婆媳兩個先到書房將鋪蓋整理停當,然後同到船上,仍將雪姐輕輕抬了進來。這裏面書房原是曹偉如往來居住的,每日打掃潔淨,床帳被褥件件現成,遂將雪姐安放睡下。老家人叫先泡一壺濃茶,待他醒來好喫。這老婆子笑對他媳婦說道:「可惜這樣一個花朵般的女兒,今夜怎了?」他媳婦道:「這也是他命犯所遭。」卻說雪姐一覺直睡到交二更時分才醒轉來,尚是頭旋目眩,睜眼看見房中點著燈火,自身睡在床上,一時又掙扎不起來。祇見一個有年紀的婦人在燈下補綴在,因問道:「這是那裏?我為何睡在此間?你是何人?」老婆子道:「姑娘且放心安睡,因你放在龔大娘子房裏不便,故送你到這裏來的。」當下他媳婦就送進一杯熱茶來,扶雪姐喫了。雪姐道:「我怎麼竟醉得如此昏沉?真真誤事不淺!」又問:「那孫媽媽在那裏?」老婆子隨口答應道:「他早已睡去了。」雪姐此時恍恍惚惚,如同做夢一般,心中還道是在龔家,卻又不見他家娘子並那丫頭、僕婦。問了幾次,他婆媳祇是含糊答應,祇推夜深了,請安睡,明日再說。勸他寬衣,祇是不肯,仍復和衣睡下。老婆子與他放下帳子,叫聲「安置」,同他媳婦拿了燈火出來,將門帶上去了。
  雪姐此際雖然疑疑惑惑,卻看見都是些老實婦女相伴,並無男人形跡,心下少安。想道:我喫得幾杯酒怎麼就如此不省人事?難道又是喫饅頭的樣子?因思身上無事,又想他家是體面人家,諒無歹意。左思右想了一回,覺得頭目眩暈,身子十分疲乏,便矇矇的又睡去了。
  直到次日早晨醒來,他媳婦早送進臉水,並一副齊整的梳妝放在桌上。雪姐慌忙起來,一面梳洗,就問:「孫媽媽為何不來?那個船累他等了一夜,煩你們領我去辭了大娘就好開船。」祇見那老婆子領了個小孩子,笑著進來道:「姑娘不必性急,那孫媽子同你娘有要緊的事,一時等你不醒,他們昨日就開船去了,說這裏是至親,與自己家裏一般,叫你暫住一日,明日他們就轉來接你回去。他們去時還說,若等不來,請姑娘在這裏住兩日,就叫我們這裏著人送你回家也是一般,叫你不要心焦。」雪姐聽說,喫一大驚,獃了半晌道:「我並沒有甚麼娘同來,祇有個船家嫂子送我回家。路上順便搭了這個孫媽來,是船家的姨娘,說到這裏來望親戚,怎麼他們竟去了?豈不奇怪!我今朝一定要回家的,豈肯住在這裏?」那老婆子見雪姐的話語不對,知道是被人拐騙出來的,也就含糊答應道:「我說的是龔大娘,因姑娘睡著不好驚動,那孫媽有要緊事因先打發他走了,好留姑娘再住兩日。如今他們已是去了,這裏一時沒有人送你,且寬心住兩日。他們不來,我叫我家老頭兒送你回家也可,且不要心焦。」雪姐道:「你家大娘娘怎麼也不見來?」老婆子道:「我家大娘娘這兩日要起身,忙得緊,沒功夫到這裏來,祇叫我們在這裏伺候,你不見他也罷。」雪姐又問道:「你方纔分明說甚麼『同你娘有要緊事』這是怎麼說?」老婆子道:「我說的正是龔大娘,他有要緊事顧不得來。那孫媽也有要緊事,祇得先去了,並無別故。」這雪姐問來問去,總不得個明白。因看見祇有他婆媳兩個伺候,並無男人往來,想道:或者那孫媽子有要緊事,坐了他的船去了,轉來再到這裏送我回去也未可知。思想了一回,他媳婦又送進茶點心來,少刻又是早飯,收拾得甚是清潔。
  喫過了飯,老婆子領他四處觀玩,見房屋甚是幽雅,也有花園亭榭、曲徑迴廊,花木陰森,假山重疊,卻並無人居住,心下展轉狐疑:莫非這是他家別院?或者他大娘子懶得接待,或因房內不便,故送我到這裏來暫住,也是好意,不然為何如此十分好待?祇是他家既有甚要事,何不即叫人送我回家,豈不兩便?如今我已在外三日,父親在家不知如何懸望?我乾娘又不知死活如何?想到此處,不由的心中發急,眼中落淚。他婆媳兩個祇是好言勸慰。
  不覺一住三日,此時雪姐已將拜壽遭風情由頭說出。他婆媳暗地咂舌,與他叫苦,方知是被人拐騙來的,一發不敢吐露實情,祇是含糊到底。這一日,雪姐一早起來,問他婆媳道:「那船既不來,你大娘又有事,你原說叫你老人家送我回去,如何祇管捱著?我住在這裏如坐針氈,一刻也是難過。今日一定要煩你老人家送我回去的。」說話間,祇見一個老頭兒進來道:「恭喜姑娘!今日叫我媳婦送你上大船上起身了。」雪姐祇道是送他回家,又聽說叫他媳婦送去,心中甚喜。
  原來這媳婦是曹旺的兒子曹義的老婆,是要同他漢子跟隨主人上任去的,行李物件早已收拾搬上船了。看見他阿公來接,隨請雪姐一同下船。雪姐辭了老婆子,又託他上覆龔大娘子,不及當面拜辭道謝,老婆子笑著答應了。他媳婦領了他兒子保兒,扶雪姐一同出門來,下了一隻小船。老頭兒把船搖出港汊到了大河,約有十餘里光景,到了個大船邊停住。老頭兒叫他媳婦道:「你扶姑娘上了大船好走,這小船不大穩當。」說話時,那大船裏也走出兩個婦人來,一同攙扶著雪姐上了大船。到得船內,見有兩三個婦人、丫鬟在內,還有兩個五六歲的小孩子。雪姐對他媳婦道:「送我回去何必要坐這樣的大船?」那些婦女也都是老家人預先關會的,見雪姐上船來,都道:「果然好一位姑娘。」因說:「我們這船還有事情要往別處轉一轉,才得送你回家哩!」雪姐道:「呵呀!我是要立刻回家的,你們要往那裏去?如何隨得你們?」媳婦們道:「不遠,總是順路,請姑娘放心!不過是一兩日就好到家了。」雪姐再問時,總是含糊答應,一面送茶來喫了,就端出早飯來讓雪姐在官艙自用。喫飯之間,船上鳴金開船,雪姐此時滿腹疑心,卻是身不由主。
  原來這曹二府自買了雪姐,巴不得就要到東莊上來取樂一番。不料這尤氏知道他有娶妾之意,防范甚嚴,那裏肯放他在外邊歇宿?又兼兩三日內就要起程赴任,親友送行餞別,忙不開交,因此倒保全了雪姐無事。這日起程共有數號坐船,好不熱鬧!碼頭上諸親友送行祖餞的,紛紛不一,把曹二府灌得大醉,才放開船。這家人媳婦的船直在後面尾著官船同走,雪姐毫不知覺。這曹二府的意中,原欲於路覷尤氏喜歡的時節,取便把這件事說知,求他應允。不料尤氏如今要裝出做夫人的身段來,一發厲顏厲色,呼大喝小。曹偉如那裏還敢開口?
  這雪姐在船上被這班丫頭、媳婦窩盤住了,也有推說風水不便的,也有說船大難行的,七張八嘴,祇是奉承雪姐。雪姐亦無可如何。幸喜船上有了雪姐,這些家人小廝一個不許上船,都是些婦女作伴。雪姐昏昏悶悶不覺過了幾日,每日祇聽鳴金開船,此時已疑到有幾分不尷尬,欲待變臉發作,又想在這船中有何益處?且見他們個個殷勤伺候,及再四盤問,無非說不過遲早些總要送姑娘回家的話。雪姐真是無可奈何,似此早捱過了十來日。
  這日卻到了臺莊地方,便要棄船登陸。僱齊車輛轎馬,各船上就要搬動行李。雪姐的船去官船不過一箭之遙,看見有人下船搬動物件,且見這些婦女們丟眉擠眼,雪姐十分忍耐不過,道:「你們這些人到底是甚麼緣故哄騙我到這裏來?說明白了,送我回去便罷,不然就同你們拼命也說不得了!」那些婦女都不敢作聲,又恐雪姐吵嚷起來被官船上知道,甚是著急﹔又想到了這裏要起船坐車,那裏再支吾得去?那曹義媳婦道:「姑娘且不必焦躁,待我們到晚來慢慢說與你聽。」雪姐發急道:「有話便快些說來,何用到晚!」正是:
  人情變幻真難測,禍福須臾那得知?
  竟不知這媳婦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書最難做的題目。何也?雪姐一個讀書識字聰明女郎,非蠢夯者可比,自坐江七之船一直騙到臺莊,已有十餘天之久,安得不露破綻?若出俗手,必定使曹偉如竟去東莊弄破,不但無此直率之文,而後又安能生出許多奇異境界快人心目耶?故作者握管時便拿定一個「送你回家」四字,又並不令一男子打攪,所以雪姐雖疑,卻疑不到這個地步。直至臺莊,已騙到水窮山盡,然後纔說真情,替雪姐想來,卻似做了一場大夢。看篇中敘諸婦女對答之話,半真半假,不即不離,若近若遠,真是絕妙文章,非細心人不能著想。我說鏡湖亦一神騙非耶?
  
  




第九回     無情棒妒婦肆兇威 送命絛嬌姿瘞荒塚


  卻說雪姐當下逼著這媳婦要他說個明白,媳婦道:「這時人多忙亂,那得功夫?多的日子過了,那在這半日!」雪姐再四問他,總是不說。祇見眾婦女忙忙亂亂收拾物件,幾個人三番五次下船搬取上岸。眾婦亂了半日,箱籠什物都已起發去了,祇有被鋪等未搬,原來上面車輛轎馬俱已齊備,明日就要上岸。雪姐看這光景,十分詫異,心如火發,那裏等得到晚?三催四促,要這媳婦說話。這曹義媳婦恐怕日裏人多,說出緣由,吵嚷起來大為不便,卻遲遲延延挨到了黃昏時候。端上晚酒來,雪姐著惱,用手一推,幾乎把盤碗傾潑,因道:「誰耐煩喫酒!你快些說,端的是何緣故?」這媳婦一面陪笑斟酒勸著雪姐,口中欲說不說,半吞不吐。雪姐喝道:「你快些說來,不然就先與你拼了這命!」這媳婦自忖這件事終不然瞞得過世,少不得明朝要知道的,不若與他明白了。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子,祇要待得他好,有甚麼不從?因不合將孫媒婆說與我家老爺做小夫人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出來,又道:「我家老爺現任知府,此番上任去,你就是二夫人了。如今老爺身邊還沒有公子,倘若你日後生了公子,這鳳冠霞帔怕不是你的?呼奴使婢,受用不盡,我們那一個不是伺候你的?」這雪姐不聽便罷,聽了時,一句話也說不出,道:「原來如此!」氣塞胸膛,一交跌翻在船艙裏,半晌纔還過氣來,放聲大哭。幾番要跳入河心,被眾婦女再四勸住。此時已是定更時分。
  卻說這官船上尤氏聽得有女子哭聲,便叫隨身的丫頭查問。這些丫頭知道此事,都與他捏把冷汗。此時曹偉如卻在親友船上說話,聽得哭聲,十分著急。這尤氏看見這般情形,一發動疑,便叫那曹義過來問道:「這是那裏的女子啼哭?你快去查來。」曹義答道:「想是別家船上吵鬧。」尤氏道:「胡說!這聲音分明像我們船上,你快去與我查來,若有欺瞞,叫你這奴才先死!」這曹義嚇得不敢作聲,退出船頭,要過船來報與主人知道,誰知曹偉如早已聽見,嚇得沒了主意。有幾個同上任的親友也無法可處。又聽得尤氏打發丫頭出來,叫曹義媳婦過船來說話。一霎時,滿船碌亂起來。少刻,曹義媳婦到來,尤氏便大聲喝問道:「你船上甚麼女子在那裏啼哭?快對我說!」這媳婦那裏敢隱瞞,祇得將始末緣由從直說出。尤氏聽了,登時把那一張搽脂抹粉的嬌容變作夜叉模樣,道:「罷了,罷了!這天殺的瞞我做得好事,你們竟敢通同作弊!」說著,把曹義媳婦臉上一個大巴掌幾乎跌倒,道:「你這賤人!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漢子還敢說是別家船上吵鬧,叫他明朝不要慌!」喝叫丫頭、僕婦:「快去與我揪那小賤人過來!」曹偉如在隔船聽見,祇叫得苦。
  這曹義媳婦挨了這一掌,見勢頭不好,轉身就走出艙來,從小船渡過自家船上,見雪姐正在那裏跌交打滾的哭。這媳婦上前扶起道:「不要哭了,累我喫了一掌好的。如今大奶奶叫你過船去說話哩!」這雪姐那裏理他?祇是哭個不住。這些婦女都來勸道:「丑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面,你去見了大奶奶,將你的苦楚細細告訴他一遍。我家老爺是怕奶奶的,或者大奶奶聽了,竟肯送你回去也未可知。」雪姐聽了這話纔住了哭,想道:如今已落了他們的圈套,或者苦求得他送我回去也不可定,不然,拼著一死罷了!當時祇得勉強拭淚,隨著那媳婦從跳板上盤過官船上來,頭髮已是散亂了。到得官艙,燈下看那個婦人搽著一臉脂粉,坐在官艙當中好像夜叉羅剎一般。兩邊站著三四個蠢大丫頭,手裏都拿著棍棒。雪姐又不曉得這磕頭的禮數,且鬅頭散髮,涕淚交流。未及開口,這尤氏卻早看見是個齊整女子,心中一發大怒,便喝道:「我這上任的官船,誰許你在此撒潑?且問你與那殺才偷過幾次了?」這雪姐不知頭腦,便道:「都是你們局騙我來,還問我做甚麼?」這尤氏聽了大怒道:「這小賤人好生無禮!誰局騙你來?敢在我面前頂嘴!」喝令丫頭們:「與我著實打這小賤人!」這幾個蠢丫頭是伺候慣的,吩咐叫打,不敢不從,便一齊上來,把雪姐揪翻,渾身亂打。這尤氏還怕打得不著實,自己奪了一根短棒,在雪姐身上打了有十幾下。可憐這雪姐嬌姿嫩質,怎當得起這無情毒棒?況且是氣塞胸膛,早已不能動彈了。這尤氏看見不響動了方纔住手,還咬著牙齒恨恨的叫丫頭:「與我把那天殺的叫來!」
  這曹偉如在隔船聽見,那裏敢出口氣兒?祇好暗地跌腳替雪姐叫苦。後來聽見打得不像樣了,祇得叫他內侄過船來解勸。他內侄過來,也遭尤氏大罵了一頓,道:「小畜生!連你也瞞得我幕不通風。」他內侄道:「其實連我也不知,今晚吵起來方纔知道。如今是姑爹的上任喜事,況且這裏也是鄰近境界,如此吵鬧,鄰船聽見也不雅相。」又看這雪姐倒在艙中不動,便道:「倘或這女子死了,又是一樁不吉利的事。姑娘既不容他,明日打發他去了,也算行了一件好事,何必自己如此動氣?氣壞了身子倒了當不得。」尤氏聽了這話,方纔叫丫頭:「與我把這小賤人快拉出去!」這三四個丫頭並曹義媳婦方敢來攙扶雪姐,見雪姐喉嚨內哽哽咽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沫,纔蘇醒過來。尤氏道:「這小賤人倒會裝死。」拿起棍子,還想要打他幾下,幸被他內侄勸住。這三四個婦女早把雪姐扛出艙來,同曹義幫著抱落小船。送過原船上來,已是懨懨一息。將他睡下用被蓋好,又沖了一碗姜湯來慢慢灌下,漸漸聽得聲息,喉嚨內哽咽不已。婦女們又勸了一回,此時已是二更將盡,大家各自安歇,明日一早還要上車。當夜,這曹二府也不敢過船,就在這邊親友船上歇了。尤氏被內侄再三相勸,方纔安息。
  卻說這雪姐到了半夜渾身疼痛難禁,轉側不得。睜眼看時,祇見一盞殘燈半明半滅,婦女們都酣酣睡熟,鄰舟亦悄寂無聲,心中思想:父母生我,愛如珍寶,誰知我今日受此慘毒?我乾娘也是為我被這賊子害死無疑,此種冤讎,何日得報?可憐父親與外婆家那裏知道我遭此陷害,此時不知如何找尋?想到傷心,連哭也哭不出來。哽哽咽咽了一會,又想:這惡婦斷不饒我,若不被他打死,必有他變。他費了一大宗銀子,豈肯白白干休?倘要將我轉賣到個不尷不尬的去處,或是將我配與下人,那時就求死不得了。不如趁早尋個自盡,倒不辱沒了父母的身體。主意定了,不如投水的乾淨!正欲轉動,祇聽得曹義媳婦醒了,叫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可要茶水喫麼?」雪姐道:「難為你掛心,我不要甚麼湯水,祇是渾身疼痛動彈不得,煩你扶我便一便纔好。」這媳婦起來服侍雪姐便了,又與他渾身輕輕撫摩了一回。此時也有兩個媳婦醒來,大家唧唧噥噥的又勸解了一番,已是四更時候。再過一回,聽得隔船漸漸有人說話,到得打過五更,大家都已醒來,祇聽曹義在隔船說道:「大家早些起來,梳洗梳洗,今日有一百二十里大路纔到宿頭,須要早些起身!」眾婦女聽說,就都起來,叫後面梢婆燒水,大家淨面梳頭、收拾被鋪。惟雪姐不能動彈,虧曹義媳婦與他把頭髮挽好,衣裳原未曾脫,同一個媳婦輕輕抱他在一個褥子上臥下。這裏大家收拾停當,東方漸白,就有家人們來搬取鋪蓋上岸裝車,人聲嘈雜,亂了一回。
  原來曹二府與尤氏都坐的是四人大轎,家丁引馬先發。
  這尤氏起身時,還吩咐叫把雪姐撇下,不許帶去。又是他內侄解勸說:「到了衙門打發他未遲,如今已是打得半死的人,丟在這裏如何使得!」尤氏雖然依允,還是恨恨未消。這裏家人們車輛、牲口隨後進發。雪姐虧這些媳婦們和褥子抱他在車後靠著,與他鋪墊好了。曹義媳婦是主人暗著曹義吩咐,叫他一路小心服侍。可憐雪姐從未坐過這車輛,又兼天氣炎熱,一路上顛得頭暈眼花,渾身痛不可忍。這一日祇喫了兩口粥湯。
  到晚住了沂州地方,看了兩座大客車。這晚曹偉如還不敢與尤氏見面,恐怕他吵嚷起來失了官體。這雪姐是媳婦們抱他下車,進了店房睡下,祇是呻吟不已,連話也沒力氣說了。曹義媳婦再三勸他,祇喫了一碗稀粥。這曹二府暗令曹義贖了一劑止痛活血的藥,交與他媳婦煎好,用甜酒調和與他喫。這雪姐想道:這莫非是那惡婦害我的毒藥,喫了倒好。竟側起頭來,一飲而盡。眾婦女們又安慰了他一回,各人纔睡。這雪姐喫下藥去不見動靜,想道:我又不想活了,喫這藥做甚麼?當夜,因曹義媳婦在房同睡,不得其便。
  次日清晨,又起身前進。這日住了沂水縣地方。那知雪姐早已懷著自盡的念頭?是晚到了店內,勉強喫了兩杯酒、一碗稀飯。媳婦們都在跟前未睡:有的勸他道:「姑娘既到了這裏也由不得自己的性兒。明日到了衙門,與大奶奶陪個小心,奉承得他喜歡,他也不好再難為你了。這叫做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有的道:「我家老爺做人是好的,祇要他疼你,你就受些兒屈氣也罷了。」有的道:「縱然到明朝大奶奶十分不肯容留,少不得老爺要尋個好處安頓你。你有這樣人才,怕你不得好處哩!」曹義媳婦道:「明朝等他們勸得大奶奶依了,姑娘祇要小心些,諸事順從著他,他也不好難為你。但願你與老爺生得一個公子,那時誰不奉承你?莫說穿不盡喫不盡的受用,這鳳冠霞帔還是你穿戴的了。」七張八嘴,勸了個不已。雪姐強笑道:「難得你們好意,這般看顧我,日後當圖報答。昨日我喫了藥,今日身子覺得好些,你們大家連日幸苦,都請早些安歇了罷。」眾婦女見他如此說,便都放心,各自安歇去了。
  原來這客店上房卻是裏外兩間,那曹義媳婦就在外間歇了,雪姐亦假作安睡。挨到三更時分,見桌上一點殘燈,光小如豆,雪姐挨著疼痛輕輕起來,把燈剔了一剔,聽眾人時俱酣酣睡熟。他悲悲切切哽咽了一會,將一方烏綾首帕,把青絲包住,褲帶、裙腰、衣衫鈕扣一拴束停當。原來他進房時早已留心,看那住房屋梁亦不甚高,就解下身上一條絲絛,接了一條汗巾,輕輕端過一張木椅,挨著疼痛勉強掙上椅子,將絛兒丟過梁去,兩頭接好,打了一個牛膝箍兒,安放好了,嗚嗚咽咽叫聲:「我的親娘,孩兒來與你作伴兒了!」又叫聲:「我的爹爹,孩兒今日長別你了!」又叫:「我的乾娘,想你陰靈不遠,仍好與你做一處了。」當下遂用手分開圈兒,將頭套入,把身子往半邊一側,早離了木椅,兩腳登空。可憐一個俊俏佳人,頃刻魂歸地下。正是:
  鬼即是人人即鬼,陰陽人鬼本無殊。
  不知雪姐可能救得?且聽下回分解。
  此篇是放筆寫雪姐。自江五設騙,以至臺莊,何止萬言,筆筆哄騙,露尾藏頭,無一爽利語,殊覺悶人。及至被曹義媳婦說破,如山腰瀑布,千回百折,直到總匯處纔傾江倒海而下,令讀者亦受驚不小。方知文章擒縱之法,妙不可言。看他寫雪姐純是聰明,純是柔媚,純是正氣,自受棒至死,無一筆不好,真是通身氣力都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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