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海是谁:蘭花夢 - 中华传统文库 - Powered by php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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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花夢(又名《蘭花夢奇傳》)
版本:
  清光緒三十一(1905)年上海文元閣書莊石印本。八卷六十八回。
作者:
  吟梅山人,生平不詳。
內容:
  自幼聰慧異常的寶珠,女伴男裝,十五歲即探花及弟。當時心儀同科狀元許文卿,並被許得知真相,兩家遂訂婚約。寶珠為官清正,掛帥征平台灣苗亂,建立赫赫功名後,趁機請婚,皇上乃旨令復妝與文卿完婚。孰料婚後備受文卿作賤折磨,寶珠雖百般順從,曲意逢迎,終不免積鬱成疾,咯血而亡。文卿雖後悔不已,然追悔無及。
  本書打破才子佳人俗套,描寫出一樁悲哀的婚姻故事,角色個性鮮明,有血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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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前人每謂扶輿清淑之氣,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殆有所激而云然耶?竊怪叔季之世,鬚眉所為,不啻巾幗,儻亦小人道長,君子道消,陰陽顛倒,有如是那!吟梅山人撰《蘭花夢奇傳》,離奇變幻,信筆詼諧,草創均出心裁,花樣全翻舊譜,可以資談柄,可以遣睡魔。而前人有激而云之旨,即寓乎其中。有識者均能辨之,或無俟鄙人之贅論也。茲因麈塵山人以序屬,愛題數語,弁之簡端。
  光緒御極三十一載乙巳元旦日
  煙波散人題於滬江窗明几淨齋





第一回     小才女家學紹書香 老學士文心沉渭水


  詞曰:男子賦形最濁,女兒得氣偏清。紅閨佳麗秉純陰,秀氣多教占盡。崇嘏連科及第,木蘭代父從軍。一文一武實超群,千古流傳名姓。
  調寄《西江月》
  從來天地綺麗之氣,名花美女,分而有之。紅閨佳麗,質秉純陰,性含至靜,聰明智慧,往往勝過男人。所以詞上說男子重濁,女兒純清。賈寶玉道得好:「男子是泥做的,女兒是水做的。」足見女勝於男,昭然不爽。至於椒花獻頌,柳絮吟詩,那些曹大家、賈若蘭等人,我也記不清楚。單看這詞上一文一武,留名千古,又有那個男人及得他?看官莫謂他兩個,就空前絕後,聽我說個奇女子,文武全才,尤為出色。我非但說一個,還要說兩個,竟是一個克紹書香,一個守成家業,不但生同斯世,而且萃於一門。
  朝中有個內閣學士,姓松名晉,號叫仲康。原籍錢塘江人,是個世家,七代簪纓,祖孫宰相,兄弟督撫,父子都堂,叔姪鼎甲,家財千萬,自不必說。這位松學士,家世本是經章學術,十九歲就登第,入了詞林。有一位乃兄,也曾中過舉人,十餘歲就去世了。到了松學士,已是三代單傳。夫人李氏,亦是巨族之女,兄弟榮書、麟書,皆為顯宦。生下了二子二女,長女寶林,長子松筠,是夫人生的﹔次女寶珠,次子松蕃,是妾所生。寶珠生時,松公夢人送他一枝蘭花,只道是個兒子,逢人誇張,誰知生下來是個女兒!
  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慶,他就將錯就錯,告訴人生了兒子。皆因望子心殷,不過聊以自慰,徒做個熱鬧生日。後來雖然有了兒子,松公仍不能說破。寶珠五歲就請了先生,同姐姐上學。兩個姿色聰明,俱皆絕世,幾年之中,文章蓋世,學問驚人。松公見兒子尚小,就把他作為兒子撫養,不許裹腳梳頭,依然男妝束,除了幾個親人之外,一概不知,都叫他做大少爺。
  光陰易過,寶林十四歲,就不進書房,松公將內外總帳叫他一人管理。寶珠十三歲,與兩個幼弟仍在館中誦讀。也是事有定數,松公忽發狂念,見內姪李文翰附大興籍考試,暗想自己的雖是假兒子,何不也去觀觀場?就替他取名松俊,號秀卿,遂一同報名進去。他兩個本是聰明宿才,俱皆高標出來。
  八月鄉試,又是文星照命,文翰中在二十九名,寶珠倒高高的中了一名經魁!合家歡喜,自不必說。惟有寶珠心中不快,只是何故?他今年也有十多歲,知識已開,想自家是個女身,如何了局?每常憑花獨坐,對月自傷。他做房在夫人套間裡,兩進前三間做書房,後三間兩廂作臥房,收拾得富麗輝煌,與繡房香閨,一般無二。有兩個丫環,叫做紫雲、綠雲。紫雲與他同歲,還大兩個月,綠雲小兩歲。
  紫雲姿容美麗,性格聰明,能知寶珠各事之意,私對寶珠道:「小姐今年歲數不小,雖說中了舉人,究竟有個葉落歸根。老爺、太太俱不想到此,只圖眼前熱鬧,不顧小姐日後終身。就如大小姐,現在與李少爺結親下禮,何等風光!小姐又不好自說心事,依我看來,不如先將腳裹好,日後要改妝,也就容易。不然,再過兩年,一雙整腳,就是吃虧,也裹不下來。」寶珠道:「就是裹腳,我也不便說。」紫雲笑道:「裹腳何必告訴人?我替小姐裹就是了。只要靴子裡襯些棉絮,就好走路。但裹的時候,要忍些疼痛呢!」
  從此紫雲就替寶珠裹腳,正正裹了一年,也虧忍疼得起,竟裹小了,雖有五寸長,竟然端正。日間在外,仍是男妝,晚間回房,方改女妝。他姐姐素性嚴厲異常,妹子兄弟以及家中奴僕,無不怕他,所以帳目等件,筆筆分清,誰敢欺心!寶珠見兩個兄弟已過十歲,要將改妝之意露在姐姐面前,一者懼怕,不敢啟齒,二者害臊,不便開言。
  且說松學士內有女兒理事,外有假兒子應酬,倒也有趣。春闈點了副總裁,女婿兒子,遵例迴避。及自出闈之後,松公受了風寒辛苦,病了幾天,就去世了。可憐松學士五十二歲,百萬家財,一身榮貴,化一場春夢。家內妻子兒女,哭泣不休,還虧有個假兒子治喪,寶林內理調處,井井有法,更有李公父子,也來相助。寶珠作為長子,承繼大房,服制只有一年。從來說人在人情在,不是有個舉人兒子,也就冷淡了,寶珠見家中無人,父親去世,改妝之事,則弄得欲罷不能。月下燈前,常常墮淚,一則思念父親,二則感歎自己,三則家資無數,兄弟又小,雖有姐姐精明,總之是個女流,不能服眾,倒弄得心裡千回百轉,就借著父親的靈牀,哭自家的苦氣。
  寶林最是留心,久已窺見妹妹之意,晚間無事,常到套間裡來勸他,說:「父親已死,兩個兄弟太小,外事在你,內事在我,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你須念父母之恩,代領小兄弟成人。而且家財又大,外面生理雖有,我總理大權,究竟是個女兒家,人不怕事。你如今是個舉人,可以交接官場,書香仍然不斷,人就不敢弄鬼子。」
  姊妹們談到傷心之處,不免也相抱痛哭。寶林又道:「我勸你明年除了降服,恩科還要會試,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候兄弟長成,你也不過十八、九歲,我自然同母親說,總叫你得所罷了。」二人復又抱哭。
  夫人知道,格外關心,有時也勸他們兩句,無如愁人說與愁人,轉增一番傷感。松公七中,免不得開喪受弔,百官上祭,也還成個局面。他家做官多年,就外邊立了墳墓,離城不遠。寶珠領了兩個兄弟,將父親安葬好了,回家守制,足跡不出門外,只在家內同姐姐料理些家務,連房屋也整理一番。松府住宅甚大,本是他祖太爺的相府,八字門牆,門樓裡面,鼎甲扁額,以及尚書宰相、翰詹科道的扁額,不計其數。進儀門一條甬道,一眼無際,廂房兩邊甚多,上面就是大廳,過穿堂、二廳、三廳,住宅七進,後樓花園,中間明巷,左邊住宅,是住廳、大廳、二廳、花廳、船房、書房﹔右邊還有兩個住宅,前面轎房、馬房等屋,俱在其內,外有廚房。
  松公在日,帳房在右邊宅子,松筠兄弟書房在左首照廳上。寶林商議更章,將書房移在船室內,帳房移在照廳上,右首空下來的宅子,著各執事家人分住。中間正宅第一進住宅,作為內帳房,第二進,兩個小公子對房居住,夫人仍居第三進,寶林在第四進。對房裡排列些硯台筆墨、大小帳簿等件,自己的臥房內外,收什得十分精緻,牀帳被褥、桌椅器用,華美異常,真是香閨似海,金屋藏嬌。
  有兩個貼身女,一名彩雲,一名彩霞,是寶林的心腹,小帳目等情,彩雲等多可作主,所以他的侍兒格外有權,人都怕他幾分。後進宅子,是姨娘領的奴僕居住。後樓鎖斷,著家人帶火器弓矢在上面防夜。當日松公還請了兩教習來保家,也就住在樓上。
  寶珠仍在夫人內房,由廂房六扇小格子進去,方方的一小間,有四扇白粉屏風,天井內迴廊曲檻,亞字欄杆,上三間一帶玻璃窗格,陳設精雅,當中掛一幅《漢宮春曉》,左右有一副盤龍金箋,對聯是墨卿的大筆:桂子秋風天上,杏花春雨江南。兩邊都有短欄隔開,左一間排列許多書櫥,以及各樣花卉盆景﹔右一間筆硯琴書,佈置楚楚。上面一帶書架,列成門戶,中間屏風反隔斷了。
  由右首書架暗門轉進去,就是裡間廂房,對面也是一重書架,當中嵌一面穿衣大鏡,有西洋關棙。推開來就到三間內房,外面皆用玻璃環繞的。掛窗上首,寶珠隔著臥房,右首廠著一排紫檀椅子,有張大炕,幾席華美。
  炕後有個小房,乃紫雲、綠雲做臥室,掛一個中堂,是個墨筆洛神。香几桌上,周彝鼎器,匙筋爐瓶,西洋鐘錶,無不備具。桌椅杌凳,花梨紫檀,垫褥被圍,雲錦顧繡,一帶書櫥衣架,排列儼然,一個精工落地。
  房裡面一張玻璃大牀,帳幔被褥,錦繡妝成,金鉤金鈴,各件俱備。兩邊紅須有數尺多長,燦爛輝煌,似一片雲錦。壁上四幅群仙高會圖,洋鏡掛屏,佈滿窗前,一張長大理石桌,排設工雅。廂房裡鏡篋珠箔,金翠輝煌。在玻璃內看天井裡,有各色花草,蘭蕙最多。
  此處房子,寶珠取其緊慎,一時改個女妝,沒得閒人看見。只有大小姐時常進來,連夫人、姨娘,無事總不到的,兩個小公子,更不敢擅入。此刻寶林、寶珠姊妹,商量要事,皆在其內。
  且說寶林、寶珠二人,本非同胞姊妹,性情自然各別,一般總是國色的面貌,更有不同,寶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子,長長的臉兒,春山橫黛,秋水含情,杏靨桃腮,柳腰蓮步,猶如海棠帶雨,楊柳迎風,軟溫溫無限丰韻,嬌滴滴的一團俊俏,且有一種異人之處,滿身蘭花香氣,醉魄銷魂,到了暖天,淌出汗來,格外芬芳競體,真有沉魚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論他的性情,聰明不露,寵辱無驚,奸滑非常,權變已極。到底是個女子,又在髫年,未免失之柔弱,將來閱歷下來,自然也要好些,不然後來那番功業,也乾不來。
  寶林則又不然,生得花容月貌,腰細身長,宜喜宜嗔,似羞似怒,柳眉暈殺而帶媚,鳳眼含威而有情。性氣燥烈異常,生小嬌癡已慣,且好的是潔淨,美的是風流,敢作敢為,有才有智,出言爽快,作事剛方,家內人怕他,自不必說,就是各業的老年管事,見他也是服服貼貼,不敢仰視。他行事說話,也處處服人,人亦不敢弄鬼欺他,就欺他亦欺不過去。雖是個小女孩子,比歷練老到的人,還要精明百倍呢!至於那算法小技,尤為精工入神,所以他如今掌家,百事振作,倒比松公在日,反有些頭緒起來。
  轉眼之間,一年已過,卻好去年有個閏月,寶珠二月初旬已起了服。一日,李文翰同了一個年家之子到來,這人姓許名翰章,號文卿,是新科亞元,生得風流出眾,矜貴不凡,齒白唇紅,神清骨重,好比潘安再世,宋玉重生。再論胸中才學,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同墨卿比較起來,品貌文章,真是一對,還覺稍勝半籌。他父親也是朝臣,與松府本是世交,與寶珠又是同案,前次也曾會過,如今同墨卿來約寶珠,一齊去會試。不知寶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松小姐欽點探花郎 佳公子共作尋香客


  話說李、許二位,來約會試,寶珠不便推辭,只得收什,同他們進場。三場完畢,彼此看了文章,果然是篇篇錦繡,字字珠肌,互相贊歎。
  到了放榜的日期,李文翰中了會元,許翰章、松俊皆五十名之內,兩人又是同門。三家新貴,喜不可言。轉瞬殿試,一個個筆花墨彩,鐵畫銀鉤,金門萬言,許翰章竟大魁天下,榜眼是個姓桂的,鑲黃旗人,寶珠探花及第,墨卿二甲第一,是個傳臚。瓊林赴宴,雁培題名,好不有興!
  松府夫人見兒子、女婿,皆點鼎甲,歡喜非常,究竟有些美中不足,卻把個假兒子,當為珍寶看待。大凡仕途,最是勢利,人見松家中了探花,又是十五歲的小孩子,將來未可限量。那個不來恭維?與松公在日,仍然一樣熱鬧,更覺新鮮些。寶珠授了職,就在翰林院供職走動。
  日復一日,到了冬末春初,忽然星變異常,皇上下詔:文武百官,皆許進言。松俊呈言二十餘條,縷晰詳明,有關政治。聖心大悅,召寶珠便殿見駕。寶珠乃是個柔弱的女子,來至殿前跪下,不覺羞羞澀澀,滿面的飛紅。
  皇上見他年紀太小,面目嬌羞,又憐又愛,只道他害怕,和著顏色安慰他道:「孩子,你不須懼怕。好好兒奏答,自有恩典到你。」寶珠一條條奏明,果然才識兼優,機宜悉中。奉旨:
  松俊年紀雖輕,經術甚足,且家學淵源,可勝封憲之任。其父原任內閣學士松晉,亦當簡賞,以示朕慎重人材之至意。外翰林院修撰許翰章、庶吉士李文翰,言多可採,著一體加恩。欽此。
  發下內閣來,松俊掌河南道監察御史,賞加三品卿銜,巡視南城,其父松晉,追贈尚書。許翰章授侍讀學士,李文翰升右庶子。寶珠心中也覺得意,夫人道:「人家兒子,替祖增光,你這個女兒,勝過兒子十倍了。你父親有知,亦當欣慰,真不枉他這番做作,倒合著一句《長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寶珠本來溫和得體,喜怒不形,朝中大臣,皆愛其聰明美麗,個個與他往來,每以一親香澤為榮,一見顏色為幸。一日,春風和暖,李榮書來看姐姐,寶珠陪他閒談,見僕婦手裡取了一封全帖進來,說:「門上來回,家鄉有人來,是本家少爺。」寶珠接來一看,叫做依仁,送與母親。夫人道:「遠房本家,是個當刑名的,你父親在日,還代他薦過事的,你就出去見見。」寶珠吩咐僕婦:「你去叫門上引他東邊二廳上見罷!」僕婦答應去了。
  李公見有人來,也就起身。寶珠送過舅舅,就到二廳上來,一眼瞧見依仁,面目頗為奸滑,衣服不甚時新,約有三十歲年紀,只得上前相見。依仁見寶珠出來,細細一看,見他還是個小孩子妝束,華美異常,耳朵上穿了四個環眼,帶了一對金秋葉,一對小金圈,珠神玉貌,比美人還標緻幾分,遂滿臉推下笑來,搶步上前,半揖半叩的跪將下去,寶珠還禮不迭。二人見過禮,依仁要進去見嬸母,寶珠引他由明巷入內。
  依仁一路走著,暗暗羨慕:好一處房子!我浙江撫院衙門,總不及這樣宏壯富麗。到裡邊,寶珠請夫人出堂,依仁恭恭敬敬拜了幾拜,說:「家母甚為掛念,命小姪特來請安。」夫人也問了他母親好,就對寶珠迫:「請大哥外邊坐罷,就在東廳耳房裡住下。」寶珠答應,依仁謝了,隨寶珠到東廳坐下,家人送茶,二人寒暄幾句,依仁道:「叩日期,年底就該到了,因路上雨雪阻住,所以遲了一個月。」寶珠道:「去年雨雪,本來太多。」
  依仁道:「在家聞得叔父天去,甚是傷感。後來又看題名錄,知吾弟高發,不勝欣喜,真是家門有幸!我們族下誰不沾光?愚兄連年失館,就是謀事,也容易些,此番來京,全仗賢弟栽培!」寶珠謙了幾句。到有一桌洗塵的酒席,寶珠叫出兩個兄弟來一同陪著。依仁總是一團的恭維,哄得兩個小公子頗為歡喜他。席散,寶珠吩咐家人幾句話,辭了依仁,領著兄弟入內。依仁叫小使在房鋪設牀帳,從此就在府中安息住下了。
  再說李、許二公子,與寶珠原是至交友好,還有二、三個同年,時常來往,依仁都見過了。他見兩個公子風流富貴,刻刻巴結。兩個公子,與他雖非同調,覺得此人無甚可厭,不過一時拿他取取笑。他有時也將些風月之事,引誘他們。寶珠是個女子,本不動心,李、許二位,說得甚為投機,津津有味。
  那天飯後,李、許到來,他兩個是來慣的,不消門上傳報,直走進花廳坐下,適值寶珠在內濯足,才紮縛停當,愁眉淚眼的,用手握住金蓮,坐在炕上下肯出去。依仁趕忙來陪,說道:「南小街新來一家,有三個姑娘,我昨日同人去過一次,排場甚大,是揚州來的,有個月卿最小,更比兩個姐姐美貌。諸君有興,何不同去走走?」
  文卿被他說動了火,即刻要走,墨卿道:「且等秀卿出來,再為商酌。大約這位道學先生,還未必從權。」文卿道:「此事在我,不怕不去!」依仁道:「舍弟前千萬別說我的意思!」正說著,寶珠慢慢踱進廳來。各人笑面相迎,起身讓坐。墨卿道:「秀卿如此游移,在房中梳頭還是裹腳,累我們久候,是要罰你的。」文卿笑道:「罰你一台花酒!」寶珠道:「弟從來不慣風月,諸兄莫作此想。在我家小酌,倒可奉陪。」文卿道:「你就算個姑娘,陪陪我們,比那殘花敗柳好多著呢!」
  寶珠見他兩個說話,不象意思,忙用話支吾開了。文卿道:「前天南邊來了一位畫士,住在南小街,本領筆法頗佳,舍親薦在我處,今日正要去會他。秀卿專愛此道,何不同去一遊?」大家道:「好!一同去無疑。」就要起身。寶珠道:「車還沒有伺候,倒走了麼?」墨卿道:「我們來未坐車,是走來的,你到底還是姑娘家怕見人?還是腳疼不好走?我看你明日,放外任,作封疆,怎麼好?」
  寶珠笑道:「奇談!做封疆不是當塘汛,你瞧見那個做封疆要跑路的?」依仁道:「舍弟並無他意,恐怕失了官體,所以孔聖人當日說:『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眾人大笑。寶珠道:「我真不能走,我腿腳上常患濕氣。」文卿笑道:「裹緊了,放鬆些就好的。」墨卿道:「你看春光明媚,大地皆成文章,只當踏青的,我們扶著你走,好在沒有多路。」
  寶珠尚在遲移,文卿焦燥道:「秀卿好象深閨處女,真有屏角窺人之態。」扯住寶珠就走,寶珠無奈,只得也帶了兩名小書童出門,緩步而行。不多一刻,已到南小街,依仁指了門,書童去敲了幾下,裡面答應,出來一個小女使,認得依仁是昨日來過的,笑道:「松老爺來了。」寶珠問:「他如何認識你?」問了兩遍,依仁笑而不言。
  寶珠心知奇異,也就不問了。小把眾人打量一番,就滿面添花,讓眾人進去,請房裡坐下。房中潔淨清雅,壁上貼多少斗方詩句,有副對子:
  翠樓妝罷春停繡,紅袖添香夜校書。
  寶珠明白是個妓家,口內不言,心中是知道依仁引誘。有人將門簾放下,送進茶來,忽聞一陣笑聲,進來三個美人,時新妝束,也還覺得可人。見過眾人,道:「還沒問少爺們貴姓?」
  眾人還未開言,依仁忙答道:「此位許少爺,是尚書的公子﹔這位李少爺,是侍郎的公子,就是我妹丈﹔那邊坐的是我舍弟,新升的都老爺,皆是同科鼎甲。」三人也問了三個的芳名,亦是依仁代答,長翠紅,次玉柳,三月卿。三人見三個闊少爺,格外巴結,待依仁也就好多了許多,很為親熱。寶珠笑道:「文卿如今真會撒謊,不是令親做畫工,倒是家兄做牽頭。」說得眾人大笑。
  文卿笑道:「誰叫你出來遲了?原說罰你一台花酒,令兄怕人把你作姑娘,故牽你到此。若說明白了,你肯來嗎?」依仁道:「我替舍弟作東,奉陪諸位。」墨卿道:「何能擾你?我比他兩人僭長一二年,從我吃起,明日是他,後日是他,可好麼?」依仁大樂道:「老妹丈調處得極妙。他們姊妹三個,配你三位少爺,剛剛卻好。」墨卿道:「叫你一人坐隅,如何是好?」寶珠道:「派我一個讓與家兄罷。」依仁道:「豈有此理!他見你們少年富貴,怎肯有心於我?況你們是新貴闊少,我是個區區幕賓,自然要吃些虧。」
  說著,自己先笑,於是拉過翠紅來,送到墨卿懷裡,又將玉柳,送與文卿,月卿送與寶珠。少刻,炕上開了煙燈,輪流吸了幾口。月卿就去上了一口煙,笑向寶珠道:「都老爺吸煙。」寶珠道:「欠學。」墨卿道:「你太欠學了,難道一口吸不得?連當日聖人也吸煙,不過不上瘾罷了。」寶珠道:「笑話!」墨卿道:「你沒有念過書嗎?可記得『二三子以為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不吸煙,這些門人就疑他有瘾麼?」眾人大笑。
  寶珠吸了兩口,文卿笑道﹔「墨卿講解,也同松老大不可徒行差不多,你們兩位都用古人化。」墨卿道:「擱起你那貧嘴!」大家又笑說一會。依仁道:「我們要吃酒,就早些罷,舍弟還要回去巡夜呢。」
  於是排開桌子,大家讓依仁坐了首席,對面李、許二位,上首寶珠、月卿,下首翠紅、玉柳,三姊妹送酒。飲了一會,又來了一回拳,唱了幾支曲子。玉柳道:「我出個令罷。今年二月十五,是個望日,月色團圓,月卿妹子又與都老爺團圓,就用月宇飛觴吃杯酒,好不好?」墨卿道:「難道我們不是團圓麼?」依仁道:「妹丈同他團圓,文卿先生要惱呢?」文卿道:「我倒不惱,你們弟兄只怕要告他停妻娶妾呢!」
  玉柳道:「我先起句:二十四橋明月夜。松大老爺吃酒。」送上一杯。文卿道:「你一總吃罷!梵王殿前月輪高。」墨卿道:「這些句子,是你最愛的。」文卿笑了一笑。依仁道:「好!我吃酒,不怕你們捉弄!」墨卿道:「吾兄既愛吃酒,一發借重了,」說道:「一簾涼月夜橫琴。」依仁道:「很好!愈多愈妙!」
  三杯吃下,笑向月卿道:「賢弟婦,怎麼樣!」倒把寶珠臉羞紅了,月卿怡然自若,笑道:「我也得罪大老爺罷,我是:風清月朗夜深時。」依仁對寶珠道:「一客不煩二主,外人尚且如此,一家人敢不效勞?快說,我並起來喝,才爽快呢!」寶珠笑而不言。文卿道:「難得他的好意,你就說。」寶珠笑道:「大哥既勉諭諄諄,兄弟遵命,我叫人陪你一杯:二月杏花八月桂。」大家好笑,依仁依次都飲了酒。
  墨卿道:「輪到我了。我說句出色的,席生風,你們三個是美人,我說個月明林下美人來,豈不大妙!」眾人大笑,玉柳道:「又是一杯送上。」依仁道:「怎麼又是我吃?我來數數看。」把指頭才點了一點,一句也不開言,把酒乾了,又搖搖頭道:「豈有此理,我竟被你們弄昏了!」
  眾人見他光景,又笑起來。翠紅道:「我來陪松大老爺一杯,收令是唐伯虎的《花月吟》:月自戀花花戀月。」依仁忙斟了一杯,送與翠紅道:「我也瞧人吃酒!」翠紅飲乾,也回敬一杯道:「松大老爺,陪陪我!」依仁推住酒,起身大嚷。不知吃是不吃,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見美色公子起淫心 賦新詩寶珠動春興


  話說翠紅送上酒來,依仁大嚷道:「我吃過五六杯,也沒個人陪我。我為甚麼要陪你?連你也來欺負我!」翠紅道:「應該你老人家吃呢!」依仁道:「沒有的活!」翠紅道:「請大老爺把詩句子念念,再數一數,就知道了。」
  依仁口裡念著詩,手指著翠紅,一個個數去,輪到自己,果然是個月字,道:「晦氣!今天運氣不佳,讓了你們罷!」取杯飲乾,又笑道:「萬事無如杯在手,還算我便宜,大家用了幾箸萊。」依仁又笑道:「誰說個笑話,我再吃三杯。」文卿道:「叫你兄弟說給你聽。」墨卿道:「秀卿向來安於簡默,笑話二字,非其所長。」依仁正色道:「舍弟是貴人少語,諸君不可太輕了。」墨卿道:「姑娘腔罷了,甚麼貴人?倒是個佳人。」
  寶珠聽了此話,似乎有些驚心,桃花臉上兩朵紅雲,登時飛起。文卿已有酒意,目不轉睛,越看越愛,拍桌狂言:「奇哉秀卿!嬌媚如此,若是女,吾即當以金屋貯之!」寶珠看了他一看,帶愧含羞,低頭無語。那墨卿只道他有氣,笑道:「文卿狂言,未免唐突良友,罰你三杯,請秀卿說個笑話解穢。」文卿道:「該吃!該吃!」當真飲了三杯。
  寶珠擋不過眾人逼迫,笑道:「笑話只有一個,諸兄不必見怪。」文卿笑道:「恕爾無罪。」墨卿道:「不過是罵我們,只要罵得切當,那又何妨!」寶珠道:「有個老教官到任,各秀才總去謁見,教官道:『歲考功令森嚴,老夫備員師保,先考考諸兄的大才。我有個對子,不知諸兄可否能對?』各秀才齊聲道:『請老師指教。』教官道:『對子就拿我說,我老而且窮,是:老教諭,窮教諭,老當益壯,窮且益堅,老窮壯堅教諭。』秀才們那裡對得出來?想了半天,再想不出,一個個低著頭,閉著口,屁也放不出一個,只落了兩個白眼,翻來翻去。還是個新進的少年說道:『門生倒對了一個,不知可用不可用,求老師更改。』教官道:『少年英俊,文才必高,請教罷!』少年道:『獻醜了。』」
  寶珠說著用手指李、許二位道:「『大年兄,小年兄,大則以王,小則以霸,大小王霸年兄。』」李、許二人笑道:「好兄弟,罵起老仁兄來了!該罰多少?」寶珠道:「我原告罪在先,你們說不怪的。」文卿笑道:「我被你罵罷了,你罵墨卿王八,未免留令姊餘地?」墨卿道:「你們別小覷他,他是皮裡陽春,其毒在骨。今日聽他笑話,就知他為人同官箴了。」
  依仁在旁,只管點頭贊歎。月卿道:「都老爺好才學,出口成章,求你老人家賜副對子,以為終身之榮,不知賞臉不賞臉?」李、許二位道:「我們各人,都該送一副,明日就送來,秀卿諒不推辭。」三姊妹起身道謝。笑笑談談,也有更鼓以後,寶珠的家人各役,帶了燈籠火把,拉著空車,來請巡城。依仁道:「舍弟有正經事,先請罷。」
  寶珠正要起身,只見進來兩個少年,跟著三四個家人,多遠的一個笑聲道:「眾位年兄,在此大樂,也不知會我一信兒,今日被我闖著了!」諸人認得是鄉榜同年劉三公子,那個是陪堂柏忠。這劉公子名浩,父親是個宰相。他專在外眠花臥柳,倚勢欺人,無惡不作。目不識丁,上科夤緣中了一名舉人。更有柏忠助紂為虛,官場中人都怕他,看他父親面子,不肯同他較量。
  他同李、許、松三家,總有世誼,雖然彼此往來,恰不是同調。今日他既到來,大家只行讓坐。寶珠道:「有時候了,我要去巡城,不可奉陪諸位了。」柏忠道:「松大人惡嫌我們公子,所以要走了。」劉公子道:「都是至交,千萬不可外我!」寶珠道:「兄不可多心,弟有正事在身,本來就要走的。」李、許二位也道:「劉年兄勿疑,你瞧,高燈都點上了!」柏忠陪笑道:「門下取笑的言語。松大人既有公務,何能耽擱?明日我們少爺在此,潔誠奉請罷!」劉公子道:「也好!明日專候,在局諸君,缺一不可。再不來,就真外我了。」說著,一副色眼釘在寶珠身上。
  寶珠應了,有人送上衣冠。公子道:「兄頭上這寶石,好明亮!」寶珠道:「先君遺下來的。」文卿笑道:「你這耳朵,兩對秋葉,同金圈兒平時恰好更顯娬媚。穿上補褂,未免不甚雅觀。前天老師還背他說笑你呢!」寶珠臉紅紅的不語。依仁忙道:「我們家鄉風俗,從小戴慣的,要到娶妻生子,方可除去,就連項下金鎖練子,也是除不得的,忌諱最要緊。」文卿笑道:「一句話總要你替他辨白,真是個好哥子!」寶珠起身,大家相送,一揖而別。
  劉公子扯眾人從行入房,又飲了一個更次。依仁同柏忠頗談得合式,從此訂交。李、許兩家車也來接,劉公子道:「我今日就住在此,明天恭候諸兄罷。」二人齊說是必來的,一同上車而回。依仁只得帶了小使,步回府中,才到門口,恰好寶珠巡城已回,隨從護擁,正在下車。依仁上去說了兩句話,說到劉三公子今夜在翠紅那裡宿歇,明日一定要請客,托我致意請你。寶珠說了一句「明天看光景」,就進去了。
  依仁回房去睡,心裡暗想:「我是個窮幕友,今日接交多少貴人,到底京城裡有些際遇,將來是要靠他們發財的!」又想翠紅姊妹,人物標緻,心火大動。前日我去,甚為冷落,今見我同些闊少爺去,就親熱了許多。我明天也做個東,請請諸人,一來可以拉攏,二來可以交接劉三公子,三來他姊妹也看得起我。但是銀子如何設處?一刻歡喜,一刻煩愁,真弄得七上八下。
  且說寶珠進內,在夫人房中談了幾句閒話,說到蕃兒還好,筠兒不肯用心讀書,夫人只是歎息。寶珠道:「娘不必煩心,我明天請姐姐勸諭他就是了。」夫人道:「你父親去世太早,留下兩個孩子來,沒有管教,我也不中用,倒累你們兩個了,將來不知如何呢!」
  夫人這句話,提起寶珠的心事,只不好在夫人面前露相,反說了兩句寬解話。夫人道:「你進房去歇息罷!」寶珠答應起身,早有紫雲拿了絳紗燈照住,寶珠入內,進房坐下。紫雲泡了一杯濃茶,送上漱盂漱了一口,綠雲裝了兩袋水煙,起身脫去袍服,紫雲來將靴子拉去,露出一雙窄窄金蓮,雪青繡花鞋,瘦不盈握,不過覺得稍長些,套上大腳紅緞鑲邊褲子,隨意穿了一件玉色繡祆,向妝台坐下。
  紫雲啟了鏡篋,寶珠對鏡理髮。他的頭髮本來留得低,紫雲將他上邊短髮梳下來,恰好刷成兩邊蘭花鬢,梳了一個懶梳妝,戴上金釵翠鋼,耳朵上除掉小金圈,換了一對明璫,淡淡施些脂粉,向妝台內隨手取了一枝絨球蝴蝶,插在鬢邊,天然娬媚。寶珠本是個國色,再妝束起來,格外風流俊俏。向鏡中一照,不覺長歎一聲道:「我松寶珠,顏色如花,豈料一命如葉乎?」
  對鏡坐了一會,想到日間之事,與現在所處之境界,如同做夢一般。又羨慕李、許兩個,真風流少年,一段細膩溫柔,令人芳心欲醉,我姐姐可謂得人的了。細比起來,許文卿尤覺得美貌些,他今年十七歲,長我一年,格外相當相對,若是與我配合,他年不小,做媒的接踵而來,他皆不合式,萬一有個佳人,中了他的意,我再要想此等人物,就點燈籠也沒有處尋呢!他日間說我若是個女郎,當以金屋貯之,可見屬意於我,若知我是個女郎,絕然不肯放過。
  又想:姐姐嚴厲,就有心事,何敢多言?兄弟又不肯上進,要歇手,如何歇手?不知將來是何了局,想到此處,愈覺動情傷心!真是一縷柔思,幾乎腸斷!叫紫雲收拾鏡台,取筆硯過來,想做月卿的對子。趁著春興勃然,取過一張花箋,信手寫了幾句,連自己都不知寫的什麼。
  每屆花錦卻生愁,十五盈盈未上頭。
  詩句欲成先譜恨,風情初解尚含羞。
  香痕永夜憐紅袖,春色撩人冷翠樓。
  自是夢魂飛得到,銀屏珠箔耐勾留。
  二八閨娃嬌可憐,不知情在何處邊?
  要無煩惱須無我,欲了相思未了怨。
  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
  旁人未必傳心事,修到鴛鴦便是仙。
  嬌羞莫上晚妝台,脂水凝香界粉腮。
  羅帳四垂紅燭冷,背人低喚玉人來。
  而今自悔覓封候,一縷相思一縷愁。
  怕見陌頭楊柳色,春風不許上妝樓。
  又寫了一副對子:
  月自戀花花愛月,卿須憐我我念卿。
  寶珠寫成詩句對子,一遍也沒有看,把筆一擲,覺得心頭很不自在,起身到牀沿邊呆呆的坐了一會,和衣而臥,就昏昏的睡去。紫雲見他光景,就猜著他幾分心事,見他睡下,不敢驚動,替他蓋上錦被,下了綠羅帳子,慢慢放下金鉤,走上鏡屏,到桌上挑了燈,燭光剪剪,垂下大紅顧繡門窗,同綠雲出了外間、擲升官圖耍子。
  再說寶林在房中算了一回帳,覺得長蘆鹽務,今年虧空多了,要同寶珠商量,請管事的來京,問問那邊光景。看看約有三更多天,鐘上打過兩點,遂將各帳收起,捧了一枝水煙袋,輕移蓮步,踱進夫人房中,見夫人尚在炕上吸煙,就在對過坐下,說道:「娘吸煙呢,不知妹妹睡沒有。」夫人道:「你妹妹巡城才回來一刻,我方才著金子送蓮子給他的。」寶林道:「我同妹子商量件事去。」就站起身來。夫人道:「他辛苦了,你留他早些睡罷。」寶林道:「不妨,我知道。」
  推開小格子入內,過屏風,到天井,見一輪明月當空,如同白晝。走進玻璃窗子,中間掛一張玻璃盞,燈光閃閃。右間卓上,殘燈半明半暗,也有一枝紅蠟燭,花倒有半寸多長。寶林用手剔亮了,走進書案暗門,見對面穿衣鏡半掩著,推開來,看見紫雲、綠雲正擲得高興,二人抬頭見是大小姐,一同起身,低低的道:「大小姐,此時還沒睡麼?」寶林道:「還早。你小姐呢?」二人道:「小姐改了妝,寫了一回字,和衣睡著了。」說著將門簾打起來,讓寶林入內。
  寶林進房一看,斐幾銀缸,光彩耀目。向妝台上一望,廂房內點了一技書燭,筆硯狼藉。坐下來,見有一幅花箋,從頭看到了尾,心裡暗想:我妹妹春心動了,本來也有歲數了。想了一會,不覺心內動起氣來,將花箋籠在袖中,走上牀來。不知寶林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見詩句阿姊肆嬌嗔 正家法閨娃遭笞辱


  話說寶林上牀,見寶珠玉山推倒,雲護香封,叫道:「寶珠,寶珠!醒醒罷!」連叫兩聲。寶珠從夢中驚醒,開眼看時,見是姐姐,趕忙坐起身來,一手掠著髩鴉,含笑說道:「姐姐此刻怎麼來的?」紫雲已送上茶來。
  寶珠被寶林上下細細一看,見他雲鬢微鬆,臉潮猶暈,一段風流嬌媚,令人魂消。暗想這等一個美貌,如何不動情?也不能怪他。但是他終日在外邊,與男人相處,若不駕馭一番,將來弄出笑話來就遲了。冷笑一聲道:「好女孩子,做得好事!還不替我跪下來!」寶珠一時不知頭緒,只道日間事犯了,嚇得站起身來道:「姐姐,妹妹沒有乾錯了事。」寶林將案桌一拍,道:「你還不跪麼?」
  寶林氣性嚴厲非常,妹子兄弟,要打就打。此刻見他動怒,怎敢違拗?只得對住他雙膝跪下。寶林問他:「你知罪麼?」寶珠道:「妹子實在不知道。」寶林道:「取戒尺來,打了再告你!」寶珠道:「好姐姐,妹子真沒有犯法,不知所為何事?」寶林道:「你敢不服麼?」將花箋在袖中取出,向地一擲,道:「好女孩子,太不顧體面!」寶珠拾起來一看,不覺兩頰飛紅,半言不發。
  寶林不容分說,將他手扯過來,重重的打了二十。可憐春筍尖尖,俱皆青赤,在地下哭泣求饒。寶林那裡肯聽?紫雲兩個都嚇呆了。寶林向紫雲道:「出去取家法來伺候!」他二人怎敢不遵?就忙忙的出去,到大小姐房內,取了家法,走到正房,見夫人正在解手,急急的說了一句道:「太太不好了,大小姐打小姐呢!」夫人又不得就進去,心中空自著急,說道:「又為什麼事?林兒真不安分!」
  再說寶珠見取了家法進來,格外懼怕,哀求道:「好姐姐!都怪妹子不是,饒我一次罷!妹子身子不好,打不得了!」寶林喝令紫雲、綠雲將春凳移過來,扶起寶珠,伏在凳上,二人按定。寶林取過家法來動手,寶珠實在忍痛不過,哀求道:「好姐姐!妹子年紀輕,就有天大的不是,求你還看爹的分上罷!」又哭道:「妹子實情受不起!姐姐定不肯饒恕,就取帶子勒死我罷!」
  寶林只當不聽見。寶珠急了,痛哭道:「爹呀!你到那裡去了?你這重擔子,我也難挑。你不如帶了我去罷!一點不是,姐姐非打即罵,他那裡知道我的苦楚?」寶林聽見此話,不覺心裡一酸,手就軟了,將家法一擲,回身坐下,也就落下淚來。
  紫雲扶起寶珠,仍然跪下,低頭只是哭泣。寶林用手帕拭去淚痕,勉強問道:「誰叫你不顧體面?下回還敢不敢?」寶珠道:「真不敢了!如再有不是,姐姐就打死妹子,總不敢怨的!」正說著,只聽外間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我同苦命的孩子一搭兒去,讓你們好過受用日子!」
  夫人帶哭帶嚷,跌跌的跨進房來,不由分說,向地下拉起寶珠,望椅子上一拉,把寶珠摟在懷裡,道:「打壞那裡了?」又指著寶林,氣喘喘的道:「我的姑太太!你就留我多活幾年罷!」又對寶珠道:「好孩子,姐姐得罪你,你看娘分上,娘陪不是!到底為著何事?我不懂得。」寶珠流淚道:「娘說那裡話來!是我的不是,不怪姐姐。但是我的爹那裡去了?娘!我要爹爹呢!」
  夫人心如刀割,淚如泉下,道:「孩子!你很心癡!爹去了,把你同娘撇下來。如有他在,你也不得受人欺負!」說著,母子相抱大哭。寶林見妹子如此,也難為情,似乎今日太打重了,聽見母親言語,又不敢辨白,此刻也是淚垂滿面。紫雲見三個難解難分,又不敢上前解勸,只得暗暗出去,請了姨娘進來。姨娘取了一杯桂圓湯,送到夫人面前,金子擰了一把毛巾伺候。紫雲捧支水煙袋站在一邊。姨娘忙陪笑道:「太太別為他們操心。孩子不好,也是要打的,姐姐管的是正理。」
  夫人此時捨不得寶珠,又不便過於責備寶林,一肚脾氣,正無處發洩。聽見姨娘說話,不由大怒,用手巾拭了淚痕,接過煙袋,吸了一袋,劈面對姨娘啐了一口,道:「你得了失心病,還是做春夢?你的肚皮好,生下好孩子來,人不如你!我這個寶珠,勝過兒子百倍,真比寶貝還貴重,我全家靠他過日子呢!他有點長短,我先是個死!你只知道打牌吃飯,知道享的誰的福?」罵得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身來勸大小姐出去。
  夫人代寶珠拭了淚,勸他吃了兩口龍眼湯,見無人在面前,對寶珠道:「好孩子,你不要生氣!這個壞丫頭,在家能有幾天?明年李家就要娶了。那時讓你為尊,誰敢委屈你!」寶珠道:「娘說什麼話!姐姐是家裡不能少的,等兄弟大了才能放他出閣,娘千萬不可錯了主意!若沒有他,我更難處置了。」夫人又勸了許多言語,哄他住了哭,要候他睡下,方才出去。寶珠不肯,夫人就親手替他除花卸朵,脫了衣服,解去鞋腳,看他上牀,將錦被替他蓋上,又拍了幾下,說:「睡罷,我去了。」寶珠道:「娘走好了!」
  夫人答應出房,又叮囑紫雲幾句,吩咐今夜不要關門。金子掌燈照著,紫雲一直送至正房,回去各處檢點一番,同綠雲進房,說道:「今日不要睡,太太是必來的,我們下象棋罷!」到了四鼓以後,果然夫人又來一回,問了紫雲兩句話,也就出去了。寶珠在牀,睡了片時,想起心事,又哭了一會。次日十點鐘,方才起身。梳洗已畢,悶悶的坐在房中。
  夫人進來閒談,一同吃了飯,夫人就在右首炕上吸煙。只聽雲板聲敲,紫雲、金子兩個出來一看,見夫人房中壽兒在外說道:「姑老爺來了,請姐姐回一聲。」原來寶珠房中,閒人不敢擅入,事事來回,都敲雲板。紫雲進來回了,夫人又替寶珠更衣,隨著夫人一同出來。到了正房,李墨卿上前見了姑母,又與寶珠見過,吃了一回茶煙,談了幾句閒話,對寶珠道:「文卿一同來的,在花廳上,你令兄陪著他呢,我們出去坐罷!」辭過夫人,二人起身。
  寶珠又進去叫了一聲姐姐,與墨卿到了花廳,大家相見讓坐。寶珠見桌上兩副對子,問道:「誰的對子?」墨卿道:「你倒忘了麼?請你改正改正。」寶珠笑道:「好快當。」展開一看,李墨卿的是集《西廂》兩句:
  翠裙鴛繡金蓮小,紅袖鸞綃玉筍長。
  再者文卿的,也是集句:
  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寶珠看過,微微笑道:「過譽了。」文卿道:「你的寫成了沒有?」寶珠道:「我沒有做,我倒忘了。」文卿道:「你太無趣!過日入時快寫起來,去赴老劉之約。」寶珠道:「你們請罷,我懶得去。」墨卿道:「你不可過於執意,昨日又是你先走,今日再不去,老劉面子下不來。」文卿道:「誰願去嗎?劉三是個惡人,有造禍之才,也不可過於削他面子。」寶珠道:「倒委屈你了。」隨喚書童喜兒取了對子來,寶珠提筆,一揮而就,又落款巡花都御史。二人道:「妙極!妙極!」又朗誦一遍道:
  月自戀花花戀月,卿須憐我我憐卿。
  墨卿笑道:「秀卿於月卿,有情極了,還在我們面前假惺惺的!看這副對子,可被我們識破了。」依仁道:「才情二字是聯的,舍弟有才,所以就有情了。」坐了一會,吩咐套車。寶珠叫家人也替依仁備了車,自己入內,稟過夫人,又在姐姐面前撒個謊,才放出來,同眾人上車,還是兩個書童跟隨到南小街來。
  再說劉三公子同翠紅宿了一夜,起身也有午後。柏忠進來陪住燒煙,劉公子道:「今日可要著人邀他們一邀。」柏忠道:「可以不必,他們大約必來的。」劉公子道:「小松兒實在標緻!我少爺喜歡他。我看他,倒象個女子。」柏忠微微笑道:「少爺看他象女子,門下看他未必是個男人。他的面貌聲音,都是美人態度,而且腰肢柔媚,體態嬌娜,男子家那有這樣丰韻?更有一件可疑,他走路與人不同,步子總不能放開,又踹不實,似乎腳疼,大約是裹過的,以門下細看,定然是一雙窄窄金蓮呢!」
  翠紅等道:「說破了,果然可疑。他年紀雖小,已是做官的人,怎麼還戴耳墜子呢?」劉公子道:「我少爺同他頑一頑,就是死也甘心!柏忠,你想個法子,我有重賞!」柏忠道:「少爺,今日且試他一試,看怎樣?」劉公子道:「怎麼試法?」柏忠道:「少爺今日踹他的腳,故意裝做失腳的光景,看他怎樣?他是雙小腳,必要疼痛的。再誘他睡下吸煙,捻他一捻,就知道了。那時門下再想個法子,不怕他不雙手送來把少爺受用!」
  劉公子大樂道:「好計好計!但小松兒是個御史,不好惹的。」柏忠道:「我們的聲勢,還怕人麼?就有點小事,老大人當朝一品,豈怕他新進的一個無知也乎!」說著,把鼻子掠了一掠。劉公子大笑道:「胡亂通文,又該打了!」柏忠道:「區區小事,你的門下須要帶點子書氣呢!」正說得高興,外面忽報諸位少爺到了。
  只見李、許、松等四人踱進來,劉公子同三姊妹趕忙出迎,笑道:「信人,信人!」三姊妹也見過了,大家敘坐。柏忠道:「諸位大人在此,那有門下坐位?」劉公子道:「都是我的同年世交,不必拘禮,賞你坐罷。」墨卿道:「年兄快人,出口如箭。」劉公子見了寶珠,格外親熱,不住的問長問短。
  文卿叫書童取過對子來,說道:「獻醜了!」大家一看,贊不絕口。三姊妹謝了又謝。劉公子道:「我也每人送你們一副,但是不耐煩做。老忠時常咬文嚼字的,今日罰你做兩副對句。」柏忠道:「門下受公子厚恩,雖湯火亦所不避。至於文墨之事,非我所長,只得有妨台命了!」劉公子道:「你方才還講甚書氣的?」寶珠笑道:「惟其有了書氣,所以書有詩氣。」劉公子道:「敢不做?把他磝出去!」
  柏忠道:「少爺莫急!我來想。我還小時候做對子,是對過的,七個字實在不曾問津。」劉公子道:「你何不學諸年兄用個詩句子呢?」柏忠道:「這還可以。我念過兩本《千家詩》的,連年有了事,就不在詩上講究了。我就說個雲淡風輕近午天,待少爺對一句罷。」公子道:「放你的屁!我少爺,對你的詩麼?」柏忠道:「果然。。果然不敢勞尊。」劉公子道:「這句也不好,沒有他們名字在內,重來重來!」
  柏忠道:「就難了,留我細細的思索。」又唧唧噥噥的道:「又要詩句子,又要有他們名字在內,那裡有這麼巧呢?」閉著眼,搖著頭,想了一會,忽然大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句好的。」不知好的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開酒筵花街殺風景 舒仇恨柏府打陪堂


  話說柏忠想了半日,忽笑道:「有了有了,人家門上常貼,又吉利又切題,又有一個月字在內。」朗吟道:「天增歲月人增福。」李、許、松三人大笑道:「這匪夷所思。」劉公子道:「下聯呢?」柏忠道:「就此一句,真費了門下許多心思。再對下聯,就難死門下了,而且好句不可多得。」劉公子道:「胡說!沒有下聯成個什麼對子呢?」柏忠道:「真是苦我所難,肚裡打不出油來,我請松大先生替我對罷。」
  依仁道:「有個什麼案件,還可以妄參末議,詩句對聯也荒疏久了,不能相代。」柏忠道:「好人好人,成全我罷。」依仁道:「不敢允你,只好想想看。」起身背著手踱來踱去。一會工夫,笑道:「對了一句,倒還自然。」劉公子道:「請教請教。」依仁頗有喜色,念道:「我愛芳卿你愛錢。」墨卿等笑得打跌道:「真虧他想得到。」
  依仁只道贊他真好,臉上頗為得意道:「舍弟的對子,憐他我就愛他,都是憐香惜玉之人,莫笑幕賓不通。我們案件上,批個批語,也還用四六聯呢。」劉公子還不住的問是誰的詩句。依仁道:「就是我的詩句,知道是誰的?」劉公子道:「你的句子,不現成用不得。」柏忠著了忙道:「今人也是詩,古人也是詩,只好的就是了。少爺不信,問三位大人,可好不好?」
  三人笑道:「好極了,連我們也要退避三分呢。」劉公子道:「我看也不見得,那能如年兄們的是真好呢。」柏忠道:「少爺莫看輕了,這副對子,我們報效少爺足了。門下家貧,謀衣謀食,詩詞歌賦無暇及此。記得十年前的詩,連張山人還贊我的好,說我再做兩年,也就同他一樣,可以做得個小山人了。諸位大人是知道的,張山人是個大詩翁,人家何等敬他,我象他也就好了。」寶珠道:「既要做山人,就該在山中,為何在宰相門下呢?」眾人大笑。
  柏忠雖是副老臉,也就羞紅了。劉公子吩咐擺酒,因依仁是寶珠哥子,年紀又長,大家讓他首坐,依仁謙之再三,只得坐了,劉公子在酬酢之際,故意將寶珠靴子一踹,寶珠雙眉緊皺,一手扶著椅子,一手摸著靴尖,捏了一會,那種可人的媚態,畫也畫不出來。
  劉公子失口叫了一聲「好」,同眾人又謙了一會,仍照昨日坐法,劉公子主席,柏忠末坐,歡暢飲呼。翠紅姊妹敬歌唱曲,好不高興。劉公子道:「李年兄是松年兄姊丈,松年兄的令岳是誰家?」寶珠道:「尚在未訂。」劉公子道:「我來執柯。我有個姨妹,今年十六歲,同松年兄年歲相當,才色二字,也還得過去,我們就他一門親戚不好嗎?不知年兄意下如何?」
  寶珠尚未回答,李、許二位道:「此是美事,全仗玉成。」劉公子道:「年兄現有幾位尊寵?」寶珠道:「一個沒有。」劉公子道:「通房丫頭,定是好的。」寶珠搖頭,也不言語。墨卿道:「你那個丫頭紫雲,光景同他有一手呢,人品真美。」寶珠急了道:「什麼話?使喚的村丫頭,你﹍﹍你們也要取笑。」墨卿道:「你說村,那就沒有俏的了?」
  劉公子道:「諸兄不知,我兄弟聖經卻一句記不清,嫖經是通本背的,上面有兩句道得好:『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 婢的好處,真不可言語形容呢!家母房中有個玉簪,兄弟同他最好,沒有事閒著,就叫他到書房內去見一面,並無別故,說的是人間豔語淫詞,對答如流,均不能入耳,只張嘴兒,真正是會說,等我明日討來,送與松年兄,同他試試,就知道他利害了。」
  寶珠聽他豔語淫詞,談得津津有味,也就羞得無地自容,又說要將淫婢贈他,兩頰飛紅,低著頭只不開口,心想避他一避,遂起身向炕上躺下燒煙。劉公子看見,正中心懷,說道:「松年兄逃席了。」說著,走近炕沿,用手把寶珠靴子一捏,虛若無物,心裡明白八、九,笑道:「年兄靴子大了,也是你腳太小些。」寶珠趕忙縮回,無言可答,心裡跳個不住。
  此時劉公子膽就大了許多,上前一把將寶珠一隻尖鬆鬆的手拉住道: 「起來陪我吃酒。」寶珠見他如此,嚇得心驚膽戰,一點不敢違拗,起身跟他入席。劉公子心想把他灌醉了,驗出真假來,即可上手。叫人取大杯來,滿滿斟了一杯,送與寶珠道:「罰你一杯。」自己也斟一杯道:「我也陪你。」遂一飲而盡。
  寶珠從來在外不敢多飲,推辭道:「小弟量淺,不能奉陪。」翠紅道:「都老爺海量,何必推辭?」劉公子出席,到寶珠面前道:「那不能,我的酒已喝過了,你不能下我的面子。」寶珠見他雙眉軒動,兩眼圓睜,有些怕他,說道:「年兄請坐,我慢慢的吃。」劉公子道:「使得。」依舊下坐。寶珠將酒飲一半下去,劉公子道:「酒涼了,我代了罷。」舉起杯來,一口吸盡,還呷一呷道:「好香!」又斟一杯送來。寶珠道:「萬不能飲了,請年兄原諒。」
  李、許二位也替他討情,劉公子那裡肯依?柏忠走過來道:「松大人酒量雖淺,我少爺情義方長,看門下的薄面,乾一乾罷。」寶珠道:「不要胡鬧,我是不能多飲的。」柏忠將帽子一除,取了酒杯,放在頭頂上,雙膝跪下道:「請吃我家的酒,就是我家的人了,大人快乾了罷,賞門下一個臉,願你老人家做大官,發大財,身藏大元寶,日進一條金罷。」說著叩頭不止,引得眾人大笑,倒把寶珠的粉面羞得通紅。
  翠紅等不知利害,也隨著取笑幾句。李、許兩個心裡暗想,老劉為何欺負秀卿?看他挾制的光景,頗為動氣,只見柏忠怪模怪樣,也不言語,看他到底怎樣。到是依仁說道:「舍弟年輕面嫩,受不得頑笑,你們不識他性格,鬧急了是要生氣的。」柏忠只當不聽見,又說道:「大人不吃酒,門下只好跪穿此地了。」
  寶珠無奈,只得在他頭上接了酒杯,放在面前。柏忠道:「好了,救命王菩薩開恩了。」起身拍一拍灰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就是我門下的幾個狗頭,也值幾兩銀子呢。」劉公子道:「你也陪一杯。」寶珠只得又飲了一半,見他們鬧得不成體統,再看看天已不早,乃將書童叫過來,咐耳說了幾句,書童匆匆出去。劉公子執著一大杯,送到寶珠面前,深深一揖道:「只一杯是實情酒,我要你高攀。」直送寶珠唇邊,翠紅低低笑道:「我來做媒。」
  劉公子說著,臉兒笑著,身子偎在寶珠一旁坐下,把酒送至寶珠口邊。寶珠用手推開道:「實在量窄,不必啰嗦。」劉公子將他兩個秋葉捏了一捏,又在他臉上聞了一聞道:「粉花香,我少爺愛極了。」寶珠羞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幾乎要哭出來,翠紅姊妹也在一旁附和。
  此時書童已將各役傳到,寶珠見護從已經伺候,欲將發作,又不好變臉。誰知柏忠見寶珠柔軟可欺,不知好歹,走過來幫腔道:「松大人吃的是喜酒,你同我少爺正是才貌相當的。」寶珠借此發作,不覺大怒道:「好大膽的奴才,也來胡說!你仗誰的勢,也來欺我?你這奴才可還了得?我定要你的腦袋,明日同你在主子面前講話。」
  說罷將杯撇在地下,不別眾人,吩咐伺候,竟出來上車。家人上馬,各役點了高燈火把,簇擁而去。此時劉公子大為沒趣,李、許二位道:「柏先生言太重了,不怪他有氣。」劉公子一團高興,弄得冰冷。眾人俱皆不歡而罷,向劉公子謝過上車。依仁還周旋劉公子兩句話,也就去了。劉公子送過客,一肚子脾氣無可發洩,將柏忠叫到面前,怪他多嘴,說道:「才有點意思,要你來放屁,弄決裂了。」氣一回,想一回,又把柏忠臭一頓罵,罵了四五場。到三更時候,才放他回去,燈籠也不許他點,又不許人送他,叫他黑走,遇見巡城的好挨打。不想話說巧了。
  再說寶珠上車巡城,一路暗想,又氣又愧,他捏我的腳,大約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敢調戲我,以後各事,更要小心。又想他既識破我,怎麼放得我過呢?罷了,從此不同他往來就是了,好在沒有實跡他拿了。翠紅姊妹也幫他取笑我,處置他們也是易事。還有柏忠尤其可惡,明日想個法子,重重的辦他。
  心中想著,已到南小街口。一對藤棍在前開路,高燈上是監察御史,巡視南城。適值柏忠冒冒失失由巷裡鑽將出來,正撞個滿著。各役一把扯住道:「什麼人狂夜!」柏忠酒也多了幾杯,回道:「是我,怎麼樣?」眾人將他擁至車前道:「都老爺在此,還不跪下?」柏忠不服,眾人亂推亂拉,將柏忠按倒在地。寶珠見是柏忠,大怒道:「你這奴才是誰?敢於黑夜獨行直步,若不直供,刑法伺候!」
  柏忠向上一望,見是寶珠,叫道:「松大人,你不認識我了?方才你與同席的。」寶珠道:「該死的奴才!一派胡言,打嘴!」各役不由分說,兩三個服侍一個,把柏忠打了二十個嘴巴,打得柏忠滿口流血,如殺豬一般的叫。寶珠又問道:「你這奴才,究竟姓什麼?」柏忠只得回道:「松大人既推不認識,我姓柏,叫做柏忠,是劉相府的。」
  寶珠冷笑道:「你原來仗著宰相勢,你可知王侯犯法,我總是一體辦的。你既是相府的,我也不打你了,明天真要同你在主子面前講話。」吩咐帶著各役,取過鐵練套上。可憐柏忠嶄新的一身衣服,鎖在車尾子上,跟著兒跑。寶珠回到府中門首下車,吩咐將犯人鎖在耳房裡,聽候發落,回身一直進去了。
  其時依仁在房未睡,他的小使說道:「柏先生被少爺鎖回來了。」依仁道:「所為何事?在那裡呢?」小使道:「在耳房內。」依仁道:「我去瞧一瞧。」走到耳房,果然見是柏忠,問了原由,方知是犯夜。這一夜倒虧依仁照應。
  且說寶珠入內,到母親姐姐房中走了一走,回自己房中,換了女裝,向妝台悶坐,不覺流下淚來。紫雲問了備細,寶珠將今日之事,氣憤憤的細述一遍,紫雲就聽呆了。又說:「冤家路窄,我把他打了二十,鎖回來了,依我的氣,明早上一本連姓劉的齊辦,你看好不好?」紫雲沉吟道:「小姐,不能由你的性兒。劉家勢大,如今做官的省事為佳,且緩一天,看他如何。你打了柏忠,也算得出氣了。」寶珠深以為然,談了一會,收什睡下。
  次日,一早起身,梳洗方畢,外面傳進一封書信,一張名帖,寶珠一看,是劉相的名字。將書取出,見是劉三公子的信,前半說柏忠犯夜,感恩沒有重辦,後半說柏忠專倚弟家之勢,在外橫行,請年兄代為整治,重重責罰,再為釋放云云,
  寶珠看過,笑了一笑,遞與紫雲,細看一遍,也說道:「罷了,賣個人情罷! 俗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寶珠道:「原信內說他打了再放,我氣他不過,要看兩條狗腿呢。」紫雲道:「別打人罷,我害怕呢。」寶珠道:「只個人情不能講,那天我挨姐姐打了,怕不怕?」紫雲道:「我都替你怕死了。」寶珠叫綠雲取衣冠來穿戴,又吩咐出去伺候,自己緩緩踱出來,在夫人煙炕上坐下。一會兒,外面進來回說,各役都齊,上堂伺候。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俏丫環偷看佳公子 松寶珠初識張山人


  話說寶珠出廳坐下,有人將柏忠帶來,跪在階前。寶珠道:「柏忠,你這狗仗人勢的奴才,可知罪嗎?」柏忠叩頭道:「求大人開恩,願大人朱衣萬代。」寶珠道:「本當重重辦你,看你主子面上,姑饒一次,以後再犯在我手裡,那就真要你腦袋了!」柏忠道:「大人恩典,小人再不敢無禮了。」寶珠叫取大棍,重打四十。各役一齊動手,將柏忠拖翻,一五一十隻管數。
  柏忠跪在地下,哭一回,說一回,又求一回,可憐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寶珠吩咐磝出去,眾人帶拖帶扯的,趕出大門。寶珠退堂,到內書房坐下,寫了一張諭帖,仰兵馬司將翠紅姊妹逐出境外,房屋封鎖入官。兵馬司接到都老爺的諭帖,自然雷厲風行,下了一支火簽,差了一名吏目,帶上十名番役,到南小街打進去,不分皂白,一個個都逐出門外,將前後門上了封皮。可憐翠紅一家,箱籠物件,一件沒有出來,不敢存留,空身人出京去了。
  吏目到松府復令,適值寶珠在姐姐房中閒談,僕婦進來說:「門上回說,兵馬司吏目在外邊回說,翠紅家房屋,已經封鎖,人都逐出境外。」寶珠道:「你去對門上講,說我知道了,叫他回衙理事罷。」寶林道:「什麼案件?」寶珠不敢說出真話,支吾道:「是個娼家,有人告發的。」寶林笑道:「娼家媚人,猶之乎和尚騙人。京城甚大,此輩甚多,諒也禁止不住,可以含糊了事的,也不必過於頂真。」寶珠答應。
  不題姊妹談心,再講柏忠一步一跌的爬了回去,進相府,到書房見了公子,哭道:「門下吃苦了,求公子要替我出氣呢!」劉公子道:「打得好,打得有趣,我少爺叫打的。昨日一天的好事,被你這奴才鬧掉了。今日打了多少?」柏忠道:「不瞞少爺說,昨晚一見面,就是二十個透酥的薄脆,夜間竟把門下陷於縲絏之中,今日午堂四十大棍,在門下敝臀上整整打了好一會呢。」
  劉公子道:「他說些麼來?」柏忠道:「他口口聲聲叫門下奴才,借你的尊臀,打你主人的薄面。又對我拱拱手,說得罪得罪,借重大力,改日還要陪禮。我說敝上心領了,門下代為致意罷。奈他一定不行,說不是打的你,打的你家主人。少爺不知,可煞作怪,打在身上,果然一些不疼,不知少爺臉上疼不疼?」
  劉公子聽罷,一口臭痰吐了柏忠一臉道:「放你媽的狗臭屁!你謊都撒脫節了。小松兒是看我的金面,不曾重辦你,真同我少爺有情。不然,你還有命嗎?他打你,是怪你咋日鬧了我們的好事。你當什麼,你再敢挑唆,我拿帖送你到小松兒那裡,敲斷你的狗腿。」又回頭道:「書房裡人在那裡呢?替我把老忠磝出去,我看見這副苦鬼臉,我怕他呢。」柏忠原想主人出氣,誰知倒挨一場臭罵,只得跛了出去。
  劉公子吩咐套車,到松府傳進帖去,說是面謝大人的,門上一會出來說:「少爺到都察院去了,改日到府謝步罷。」劉公子少興,就到南小街翠紅家。到了門首一看,兵馬司封皮橫在上面,再問問左右鄰舍,都說兵馬司奉松都老爺的諭帖,逐出境了。劉公子大為詫異,只得回去。心裡癡想道:「是了,他見我同翠紅好,大約是吃醋呢。」回到書房悶坐,倒弄得糊思亂想,廢寢忘餐。次日又去,寶珠仍然不見。一連數次,不是說有恙,就是說有事。又請過幾次酒,也是辭謝。劉公子無法可想,妄想道:「難道有氣,連我都怪了?」想到悶處,就叫柏忠來大罵一頓。
  再說寶珠自在翠紅家生些悶氣,又著了些驚恐,身子不爽快,告了十天假,在房中靜養,足不出戶。許文卿到來要見,寶珠因是至交,不妨相會,請到內賬房坐下,自己慢慢改裝出來。文卿見寶珠懨懨嬌態,弱不勝衣,笑道:「年兄玉體違和,還不怎樣麼?」寶珠道:「受了風了,也無甚大事。」文卿笑道:「秀卿太為薄情,月卿待你甚好,你為何倚勢欺人?我們要不依你呢?」
  寶珠笑道:「你們不依麼?我就一同辦,就說你們窩娼,要你們頂戴。」文卿笑道:「果然利害。打柏忠手段,誰不知道?相府的人,尚且如此,我們沒有勢力的,還敢強麼?怪不得行人相怪避撞馬御史呢。」寶珠道:「既知道害怕,就小心些,不可犯法。」文卿笑道:「老劉只管犯法,也不害怕,也沒個人敢辦他。足見惡人有人怕,我們善人就有人欺了。」
  寶珠臉一紅道:「你別忙,看罷了。」文卿道:「前天老劉想是發瘋病呢,將你竟當做女郎取笑,那些言談光景,令人真下不來,我同墨卿頗為動氣。那個柏忠更不是個東西,只知道奉承主人,全不顧一些體面,打得很好,不但你可以出氣,連我們心裡也覺爽快。最有見識是打了就放,真有許多的便處呢。」寶珠道:「依我的意思,連老劉上一本,紫雲勸我說不必。次日一早,老劉有書信求情,所以含糊了事,沒有深究。」文卿笑道:「原來還是尊寵意思的。如夫人不但有貌,而且有才,真是才貌雙全的了。你在氣頭上,誰敢勸你?是如夫人一言,解勉不可。足見忱邊言語,是最動聽的。」
  寶珠尚未回答,只見進來一個美麗女,若有十三、四歲。一身俊俏,媚態動人,手裡拿著一件竹青洋皺長袖馬褂,笑嬉嬉道:「紫姐姐恐怕少爺涼,請少爺換件衣裳呢。」寶珠道:「不涼,你拿進去罷。」文卿呵呵大笑道:「你進去請紫姐姐放心,房裡沒有風,別這樣操心太過。你去對他講,不要忘了。」綠雲笑著點點頭。文卿笑道:「你叫什麼?」綠雲道:「婢子叫綠雲。」文卿道:「你少爺待你好不好?」
  綠雲臉一紅,低頭就進去了。文卿道:「秀卿真有香福,房中竟有兩個美人,怪不得你不想夫人呢。但不知比老劉家那個玉簪如何。」寶珠忍不住好笑。文卿道﹔「他明日討來贈你呢,究竟同你二位如夫人較個高低。」寶珠道:「我也被你欺落夠了,你今日來有何話說,難道來盡說混張話的?」文卿笑道:「話也有一句,卻不要緊。二十六,墨卿小生日,你去不去?」寶珠道:「二十六我也要消假了,是要去的。」
  再說綠雲進去將文卿的言語向紫雲說了一遍,紫雲暗想,小姐常說許少爺好,今日在此,我去瞧瞧,究竟面貌如何。遂走到屏風後,望了一會,心裡贊道:「果然好風流年少,一團英氣逼人,比李少爺還要好些。」就細細的賞鑒,聽他閒談。文卿瞥見屏後有個金裝玉裹的美人在內窺視,不知是誰,恐怕是他姐姐,不敢多說話。忽聽內裡叫道:「紫姑娘,大小姐叫你呢。」只見一個花蝴蝶一閃,又聽得履聲細碎,一路進去了。
  文卿雖未曾看明白,見他回頭一笑,百媚俱生,一團俊悄風流,幾與秀卿相捋,想道:怎麼標緻人都出在他家?他那姐姐久已聞名,美貌極了,李墨卿可謂有福。想我至今尚無配偶,就如紫雲這種人物,也就罷了,那個綠雲也還可愛,過一、二年,同秀卿討來做小。我們如此深交,諒不好回我,但不知秀卿可歡喜他?同秀卿一房相處,自然占去頭籌。不語不言的胡思亂想。寶珠明白,他看見紫雲,暗暗好笑,文卿人物是好極了,但過於好色些,也不說破他。二人又談了一會,文卿辭去。
  再說二十五,李府著家人僕婦到來請姑太太,大小姐,以及三位少爺。松府年例,皆有禮物,不過衣料玩器等件。次日,夫人起身得早,十二點鐘,已裝束齊備。寶珠一早起來道:「今日應酬甚多,莊御史放浙江巡撫,是要送的﹔劉通政五十壽﹔吳子梅生兒子,總是要去的。」紫雲送上蓮子一杯,寶珠吃了一半,遞與紫雲吃了。綠雲將補褂取出,寶珠套上靴子,紮縛停當,穿了襯衣,加上線皺開氣袍,束了玉帶,穿了元青緞外褂。
  紫雲道:「這個獬豸補服,口裡噴火通紅的,配這掛蜜蠟珠子還好。但是珊瑚紀念配了色了,換掛翡翠的罷。」寶珠道:「也是,紅紀念不如茄楠的翡翠紀念好。」紫雲道:「太素了。」寶珠道:「不妨,有金補服襯起來,怕什麼?」紫雲在書架內取出來,替他換上。因為南城獲盜,寶珠新換一枝花翎,此時戴起來,就如旁插一朵鮮花,天然俊俏。綠雲先出去傳伺候。
  紫雲拿了漱盆、面盆、衣包、水煙袋等件,交與內跟班。寶珠出來上車,家人上馬,各處應酬已畢,到李府已交一點多鐘。卻好夫人在堂後下轎,寶珠上來扶著母親,到二廳內裡,李夫人以及姨娘、小姐,一齊迎將出來。到了內堂,大家見禮道喜。眾女眷花團錦簇,翠繞珠圍。李墨卿進來叩見姑母,又與寶珠平拜了,就請寶珠外邊坐。
  到了花廳,只見親友甚眾,寶珠也有認識的,也有不曾謀面的,兩個兄弟也在座。墨卿道:「文卿在大書房裡,你那邊坐罷。」寶珠隨著墨卿,彎彎曲曲,到大書房來,各人起身讓坐。寶珠一看,總是一班同年交好。依仁也隨進來。墨卿指著首座一個老者道:「此位是張先生。」原來這老翁,就是張山人。他本是一個老名士,今年九十六歲,精神頗佳,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以及詩詞歌賦,書畫琴棋,無不精通。朝中大臣,個個同他來往,是個熱鬧場中最有趣的人。
  寶珠見張山人童顏鶴髮,如藹如春,不象個近百歲的人,暗想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個有道之士。忙致敬道:「老先生名士班頭,騷壇牛耳,在晚聞名向慕,覿面無從,今企末塵,曷勝欣幸!」張山人笑道:「世兄蘭台清品,閬苑奇葩,今幸相逢,不勝起敬。今日裙屐風流,英才會合,而寒臯野鶴,亦可翔翱其中乎?」
  張山人口中說著,將寶珠細看一番,暗想此人秀麗非常,定然早年發達。但他是個風憲官,怎麼一點雄風英氣沒有,純是一團嬌柔之態?看他體度,觀他氣色,好象是個女兒。寶珠見張山人不轉睛看他,心裡倒有些疑懼,臉色通紅,轉回頭同旁人講話去了。張山人再看他舉動,細聽他聲音,心中俱已猜透,暗贊道:「不意小小女郎,竟是出人頭地,乾出這種大事業來,松仲康竟不亞於蔡中郎矣!」老翁心裡頗為羨慕。
  又想他偏又生出這等一副美麗姿容,非有仙骨,不能如此等事。我雖看破,也不可明言,若說出來,即有天大的禍事了!況我是他祖輩,還是替他包容。此時席已排齊,主人請客入座。不知席間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行酒令名士慶生辰 沐皇恩美人作都憲


  話說大書房都是墨卿幾個至交同年,除了張山人、文卿、寶珠、依仁之外,還有四位,一個趙璞,是劉三公子的妻舅﹔一個洪鼎臣,是同鄉﹔又有兩個旗人,是弟兄兩個,一個叫桂榮,一個叫椿榮。主賓共是九人,席是兩桌。張山人道:「我們都是至好,不尚繁文,用個圓桌,大家好談心。」眾人齊聲說好。
  遂讓山人首席,寶珠就坐在張山人旁邊。老翁與他頗為親厚,談到當日同他乃祖太傅公是最好,又說令叔祖塚宰公征苗匪,曾請我運籌帷幄。又把寶珠一隻纖纖玉手看了一會,暗暗好笑,嬉嬉的道:「這一道紋,將來必生貴子的。」
  寶珠一聽大驚,臉上羞得飛紅,心中一動,將手趕忙縮回來。文卿笑道:「敝年兄尚未娶親,老先生怎麼說到生子?請老先生看他何時喜星照臨?」張山人笑道:「也不遠了,婚姻大約還有幾年。前推吾兄的貴造,與松世兄的喜期,倒增差不多。松世兄可將貴造開明,待老夫效勞推算。」寶珠被他道著幾句,滿面含羞,低頭不語。
  張山人見他害羞,倒覺得不好意思,自悔失言,笑道:「世兄今年貴甲子了?」寶珠羞澀澀的道:「十六歲了。」張山人笑道:「正是芳春二八。華誕是那天?」寶珠知道張山人算法非常,怕他算出他的馬腳來,不敢開口,文卿代答道:「八月十五日生,時辰卻不知道。」墨卿道:「他是亥時罷,我聽姑母講過的。」
  張山人默默的手中推了一推,果然是個坤造,倒是個夫人局格,惜乎沒壽。又替他同文卿的八字合了一合,真配得相當相對。心裡喜道:「我原想替他兩人作合,不意果是天生定的。罷了,我來做個撮合山,成就他郎才女貌罷。但二人的紅鸞,俱皆未動,還得兩年。」
  又吃了一巡酒,墨卿在外廳應酬一會,進來在眾人面前敬了一杯,道:「我們行個令罷。」文卿道:「還是飛觴罷,象那天也還有趣。」墨卿道:「今日沒有妙人,有何趣味呢?」眾人道:「就請老先生出個令罷。」張山人笑道:「諸兄不必太謙,老夫還是附驥尾。」墨卿道:「我新辦一副骰子,酒令是公子章台走馬,老僧方丈參禪,少婦閨閣刺繡,屠沽市井揮拳,妓女花街賣俏,乞兒古墓酣眠。今日試他一試,看鬧出些什麼笑話來。」
  張山人道:「我有個道理,我見人行過一次令,是用骰子擲個骨牌名,有是什麼色樣,下面接一句五言詩,一句曲詞,一句曲牌名,一句《毛詩》,要關合骰子的意思,又要貫串押韻。我們如今把骨牌名丟開,用這副骰子擲,照他的格式,要說得湊拍,好的賀三杯。」眾人道:「好雖好,就是太難些,請老先生說個樣子。」
  張山人取過副骰盆來,擲了一擲,是妓女方丈酣眠,笑道:「這個妓女也下流極了,竟去偷和尚!」笑道:「諸兄莫笑話。」遂念道:
  妓女方丈酣眠,春色滿房櫳,門掩重關,蕭寺中,花心動,甘與子同夢。
  眾人大贊道:「接得一點痕跡都沒有,我們是甘拜下風的了。」公賀三杯。張山人將骰子送到二席,是洪鼎臣,擲了個老僧市井參禪,倒想了好一會,說:「曲詞要《西廂》麼?」張山人道:「只要是曲子皆可。」洪鼎臣道:「捏了幾句,不好。」眾人道:「願聞。」洪鼎臣念道:
  老僧市井參禪,歸來每日斜,亦任俺芒鞋破衲,隨緣化,五供養,誰謂女無家?
  眾人也贊了幾句,賀了酒。以下是趙璞,趙璞道:「我這些雜學一概不能,就是曲牌名,一個也不知道,我吃三杯,求那位年兄代說罷!」眾人笑道:「我們自顧不暇,何能代庖?」趙璞求之再三,文卿道:「你先擲下看看。」趙璞道:「擲得下來,說不出來。」文卿道:「你別怕,擲下就是了。」趙璞道:「我擲,年兄代說。」失把三杯一口氣吃了,才把骰子擲下,看是妓女花街賣俏,眾人笑道:「骰子倒擲得巧呢!」文卿也沒有思索,隨口說道:
  妓女花街賣俏,楊柳小蠻腰,翠裙鴛繡金蓮小,步步嬌,顧我則笑。
  眾人大贊道:「真妙極了!我們當賀三杯。許年兄竟是個風流人物!」李墨卿笑道:「他是久慣風月,所以描寫得入情。」骰子到桂榮面前,擲了個乞兒閨閣賣俏。眾人道:「了不得了,花夫竟闖到房裡賣起俏來了!我們看桂年兄怎麼辦法。」桂榮想了一想道:「我也無法可施,只好讓他討點便宜。」說道:
  乞兒閨閣賣俏,春眠不覺曉,想俺這貧人,也有個時來到,玉美人,與子偕老。
  眾人笑道:「好是好極了,但這個便宜被他討去,尊夫人心中未免不自在。」一個個哄然大笑。桂榮笑道:「你們還替我留點地步。」椿榮道:「我來擲個好的骰子。」落盆是乞兒古墓酣眠,笑道:「我們弟兄怎麼撞見花夫!」眾人道:「花夫討了便宜,自然又來。」椿榮道:「不必糊鬧了,聽我獻醜罷!」念道:
  乞兒古墓酣眠,長夜影迢迢,討得些剩酒肴,月兒高,河上乎消遙。
  眾人道:「好!令兄把便宜他討,你就賞他酒肴,怪不得花夫跟著你賢崑玉。」桂榮道:「一句話都擱不下來,實在討厭。」眾人又笑。骰子到了依仁,依仁道:「這是捉弄我了。我一句也不能,莫講詩詞,就是曲詞,也沒有一句。不然說句小唱兒,還可以。今天一定要難死我了!」寶珠見他光景可醜,說道:「你擲,我說罷。」依仁欣然道:「好極了。」取過骰子要擲,眾人道:「三杯酒是要罰的。」依仁道:「我家裡人代說,還要罰麼?」眾人道:「自然。」依仁吃了酒,擲的妓女閨閣刺繡,寶珠順口念道:
  妓女閨閣刺繡,照見雙鴛鴦,紅袖鸞綃玉筍長,傍妝台,可以縫裳。
  眾人道:「端莊不佻,不象個妓女的身分。這個妓女,一定從良的了。」寶珠任憑眾人取笑,只不開言。依仁道:「你們的賀酒還沒吃呢!」就替眾人將酒斟滿。文卿將骰子一擲,是公子閨閣酣眠,並不思索,念道:
  公子閨閣酣眠,牀前明月光,我與多情小姐同鴛帳,蝶戀花,中心養養。
  眾人笑道:「年兄真是個趣人,怎麼就說得如此入情?無怪乎墨卿說你久慣風月。」文卿道:「不必笑話,聊以塞責罷了!你們聽秀卿的,才真妙呢!」就把骰盆送過來,寶珠也不言語,擲了個少婦章台賣俏。墨卿笑道:「這個少婦不是個東西,必定是個偷香妙手。」眾人對著寶珠大笑。寶珠臉上飛紅,倒弄得說不出來。張山人看他羞得什麼似的,暗贊好個有廉恥的女兒,把他混在男人隊裡,真委曲他了。憐愛之心,不覺隨感而發,說道:「松世兄,你不必睬他,你說你的!」寶珠含著嬌羞說道:
  少婦章台賣俏,是妾斷腸詩,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惜奴嬌,螓首蛾眉。
  眾人贊不絕口,道:「五句如一句,風流香豔,兼而有之。」文卿笑道:「好個少婦,竟想佳人配才子,所以跑倒章台之上來賣俏。」寶珠低著頭,也不回答。文卿又笑道:「你那個紫雲,不愧為佳人,你就是個才子。我那天見他半面,真是螓首蛾眉,嬌態可愛。」墨卿笑道:「你怎麼看見的?真妙極了,你看好不好?」文卿道:「怎麼不好?那時秀卿有恙,告假在家,我去會他,他請我在內帳房坐著,見他尊寵在屏後一閃,好個妙人!秀卿福也享盡了,把我也愛煞了!到如今夜間閉上眼,還想呢!」
  說罷,自己大笑。寶珠道:「什麼話?粗使丫頭,你們也糊鬧來,太沒意思了!說一回有趣,常說就討厭了!」文卿笑道:「護小老婆,不可放在面子上,叫人笑話!」寶珠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了。墨卿笑道:「這種媚態,都是學的他如夫人。」張山人見寶珠頗不自在,道:「李世兄還沒擲呢,不必講笑話了。」墨卿笑著,擲了個老僧方丈酣眠,隨口念道:
  老僧方丈酣眠,凝情思悄然,將一座梵王宮,化作武陵源,禿廝兒,不醉無歸。
  眾人大笑,贊道:「李年兄說得有意思,和尚被你罵盡了。」眾人賀了酒道:「我們收令罷。」數了數,共是九個。張山人道:「九個不成體段,李、松、許三位,每位再說一個,湊成十二條,才是個編幅呢。」文卿道:「很好。」不由分說,取過骰子就擲,看是屠沽花街揮拳,笑道:「這個屠沽還了得!我不依他。」說道:
  屠沽花街揮拳,波瀾動遠空,吉叮咚敲響簾櫳,好姐姐,亦不女從!
  眾人大贊道:「蠻勁兒是行不去的,這個姐姐有些志氣!」文卿把骰子送到寶珠面前道:「請罷。」寶珠道:「我不說了,你們取笑我呢。」文卿笑道:「你這話把我都說軟了,真愛煞人!」寶珠道:「我還沒有說,你倒鬧了。」眾人道:「有我們,不許他鬧就是了。」寶珠擲的公子閨閣揮拳,念道:
  公子閨閣揮拳,鶯夢起鴛鴦,全沒有半星兒惜玉憐香,罵玉郎,人之無良!
  文卿忽然大嚷,正色說道:「你不必罵!我們是惜玉憐香,最有良心的,不肯揮拳打你。」眾人倒怔住了,既而大笑起來。寶珠急了,道:「太沒有趣味,頑笑兩句就罷了。」墨卿道:「翠紅月卿都罵你沒有良心呢!」張山人笑道:「翠紅、月卿,又是誰?」文卿道:「是他貴相知。」寶珠兩頰通紅,道:「老先生別理他們,有正經話講麼?都是拿我開心。」文卿道:「誰教你生出這種美貌來?令人可愛呢!」眾人道:「別頑笑罷,天也不早了,李年兄收令罷!」墨卿擲下一個公子章台走馬,大家都說:「擲得好!快說罷。」墨卿道:「我倒不耐煩了,勉強說兩句。」道:
  公子章台走馬,誰為表子心?我這裡颺去萬種風情,醉花陰,蕭蕭馬鳴。
  眾人都道:「收得更好。我們酒也多了,吃麵罷。」正在散席,只見松府家人進來回道:「內閣有旨意下來,有人來送信,請少爺回去。」寶珠不知何事,只得別過眾人,進去同母親說了,又辭了舅舅、舅母,墨卿同兄弟送出來,上車去了。
  回到家中,門上人上來叩喜,送上報條,並抄來的上諭。寶珠進廳坐下,看了一看:
  內閣奉上諭:
  莊廷棟升浙江巡撫,所遺左副都御史缺,著松俊補授,欽此。
  同日奉上諭:
  大理寺正卿員缺,著侍讀學士許翰章升授。大理寺少卿趙洪達年老昏庸,才力不及,勒令休致,所遺之缺,著左庶子李文翰補授,欽此。
  這趙洪達就是劉三公子的岳翁,趙璞的父親。寶珠看罷,就進去了。次日早朝謝恩,三家賀客盈門,個個稱羨。李、許二位做了同寅,歡喜自不必說。只有寶珠心中不喜,想自己是個女兒家,官升大了,格外難以罷手。松夫人道:「想你父親當日仕途,並不甚利,十九歲點翰林,四十歲外才升到三品,五十歲才換上紅頂。你小小年紀,已是三品,不要二十歲,還怕不是極品麼!」歎口氣道:「但是﹍﹍可惜!」說著傷感起來。寶珠也不言語,寶林忙用閒話岔開。
  從此,松府熱鬧非常,也有賀喜的,也有請酒的,不計其數。不知寶珠升了官怎麼,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深心叵測好計通同 一味歪纏作法自斃


  如今說到劉三公子在家思念寶珠,倒弄出相思病來,因為岳翁休致,常去替老人家解個悶兒。那天趙璞請到書房坐下,談了一回閒話,趙璞道:「老爺子年來頑小老婆頑昏了,皇上說他昏庸,是不錯的。但小李兒我恨他極了,恨不得我拿刀子砍他!他老人家好好的個官,被他奪了去,如今很少些出息呢!小李兒臉蛋子好,皇帝老兒歡喜他呢!」劉公子道:「皇帝應了《隋唐》上兩句話:『惡老成,喜少年。』」趙璞道:「怎麼不是!你看小許兒,小松兒,都是美貌,所以個個升官。」
  這句話提起劉三公子的心事來,說道:「小松兒真愛煞人!他那種媚態,令人銷魂!你知他是誰?他是個女子!」趙璞道:「你如何知道呢?」劉公子眼都笑細了,說道:「你不要聲張,我告訴你。那天我同他們幾個在南小街翠紅家吃酒,我同他取笑,他那光景,害羞的了不得。我先踹他的腳,他那神情真好了,我也形容不來。」
  劉公子說到此處,竟笑得攏不起口來。笑了好一會,又說道:「我又捏他的腳,竟是一雙瘦小金蓮,我就同他飲酒取樂,他倒很有情於我。正有點意思,誰知我家柏忠這奴才上來說了幾句混話,弄決裂了,大約因人多,臉上下不來了。我次日去會他,沒有會著,一連去過幾次,他總不見我。請他又不來,不知為著何事心裡惱了。把我真想壞了!」趙璞道:「原來如此。我看他一團姑娘腔,我也疑心,你說破了,一點不錯。前天我同他在小李兒家拜壽,我心裡還想的,就帶相公,也沒有這種妙人。那天酒席真快樂,你要見他麼?」劉公子道:「怎麼不想他?心都想空了!」趙璞道:「不難!在我身上。」劉公子道:「吾兄有何妙計?」
  趙璞附耳說了幾句,劉公子樂得了不得,連聲道:「好計好計!全仗玉成。事成之後,當有厚報!」趙璞道:「你我至親,莫講套話。」又談了一會,劉三公子辭去。
  次日,趙璞坐車到松府拜會,沒有會見。午後又來,說有要話面見大人,門上傳進去,寶珠想:他有甚話說?著門子請了進來,到二廳坐下。寶珠出來相見,趙璞先道了喜,笑嘻嘻的恭維一番。談到劉三公子,趙璞佛然道:「年兄不知,我們雖是至親,卻不是同調。不知什麼緣故,性氣大合不來。而且他的行為,小弟也看不入眼,所以不大往來。」又道:「年兄高升,小弟尚未盡情。明日姑蘇會館備一兩樣小菜,萬望賜光。日間恐年兄有公幹,申刻候教罷!」寶珠道:「你我也不拘俗套,明日家母舅約定了,吾兄的盛意,心領罷。」趙璞道:「年兄說那裡話!弟就知道年兄不賞臉,所以親來奉請,務必成全薄面。明日不得閒,就是後日。」
  說著,又打了兩恭。寶珠見他出於至誠,只說他是巴結意思,況且面情難卻,問道:「同席還有何人?」趙璞道:「不敢另請外人,致撓清興。」寶珠問這句,是怕席上有劉三公子。今見他說沒有一個外人,就慨然允了道:「年兄既勉諭諄諄,後日定來叨擾。」趙璞心裡歡喜,又打一恭,告別而去。
  隔了一日大早,趙璞就有帖來邀過兩次,午後又有人來。至五點鐘,寶珠上車,到姑蘇會館,趙璞遠接出來,邀了進去,直到後邊一個玻璃房裡敘禮坐下。寶珠道:「此地倒還幽靜。」趙璞道:「在外邊恐有俗客闖進來,所以內裡覺得好清雅些。」有家人送上茶來,二人寒溫幾句,排上酒來。趙璞定席,喜孜孜一團和氣,不住的說長說短,想出些話來恭維。約有上燈的時候,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進來,喊道:「那一處不尋到,原來在此請客呢!」
  寶珠一看,見是劉三公子,心中大驚,只得起身讓坐。劉公子道:「松年兄,你把我想煞了!」說著,送上一杯酒來,道:「年兄滿飲此杯,也不枉我一番情意!」寶珠頗為動氣,明知兩人同謀作祟,暗想:「今日落他圈套,如何是好呢?」
  劉公子吩咐家人暖一壺酒來,說:「你們眾人都退出去,不奉呼喚,不許進來!有人來偷瞧,我少爺是不依的!」家人答應,趕忙出去。寶珠見他喝退家丁,心中格外害怕,粉面上紅一陣,白一陣,低頭不語,轉一念道:「不可亂了方寸!憑著胸中謀略,對付他就是了。」
  劉公子見無人在面前,笑道:「前天柏忠不知輕重,得罪了你,我倒很過不去。你也打過他了,可以出氣。你千萬別要怪我,你同我是最好的!」寶珠故意笑了一笑,道:「他也太孟浪了,不怪我惱他,人稠眾廣的,象個什麼意思呢!」劉公子心花都開了,笑道:「我的人兒!我說你不惱我,我就知道你的心。」寶珠道:「我惱你幹什麼?」
  遂斟一大杯酒,送到劉三公子面前,微微笑道:「你飲了罷!」劉公子心裡喜歡,接過來一口飲盡,還把杯照了一照,道:「乾!」寶珠又送一杯與趙璞,趙璞道:「我量淺,半杯都不能。」劉公子道:「人家的好意,你也不能下人面子!」逼著他飲乾。劉公子道:「你也吃一杯。」寶珠道:「我吃,你要陪我吃呢!」劉公子道:「很好。」自己斟上一杯,又代趙璞斟酒,先催趙璞吃乾,自己也就吃盡。寶珠將酒吃了一口,遞與劉公子道:「你吃我這杯殘酒。」說著,嘻嘻的笑了一笑。
  劉公子大樂得當不得,又吃盡了。寶珠又送上一大杯道:「你把這杯吃了,我有話對你講。」劉公子道:「你先講。」寶珠把眼睛一笑道:「我不依。」劉公子見他媚態橫生,真是見所未見,身子如提在雲端裡,心裡早已就醉了,又加上四大杯急酒,心內有些糊塗,說道:「該吃,該吃。」倒把一大壺酒,抱在懷裡,也不要人灌,左一杯,右一盞,只管吃了不住,大叫:「來人!送上十壺暖酒進來!你們就出去,不許在房裡伺候!」家人送酒,隨即走開,劉公子還叫把門閉上。
  此時,劉公子已有八九分酒意,說道:「我的人兒,你有話,可以講了。」寶珠在劉三公子耳邊說道:「我怕趙年兄聽見呢,你再進他兩鐘酒,我就講了。」趙璞見他兩人頑得有趣,呆呆的望著。劉公子執著一大杯酒過來道:「你再吃一杯。」趙璞道:「萬萬不能!」劉公子也不多言,直送到他唇邊一灌。趙璞這杯熱酒下去,頃刻天旋地轉,癱在椅上。寶珠笑道:「他酒量就不如你,你的量好,我倒要瞧你能吃多少!」
  遂將酒壺取在手中,走了幾個俏步,到劉公子身邊坐下。劉公子喜得骨軟筋酥,笑不攏口。寶珠撒嬌撒癡的,將酒壺套在他嘴上,只顧往下灌。劉公子道:「慢的也好。」寶珠道:「我喜歡看人吃爽快,看你不吃,我就惱了!」劉公子骨都骨都一口氣吃下大半壺去,已有十分大醉,還說道:「我的﹍﹍人兒,愛你﹍﹍我﹍﹍不」一把將寶珠扯到膝頭上坐下。
  寶珠究竟柔媚,掙扎不得,心裡著急,反笑道:「你把趙年兄送上牀去睡,我們再頑。他睜著眼看我呢,我不喜歡他。」劉公子聽見寶珠說話,如父命一般,賣了若干力氣,將趙璞拖上炕去,又替他拉了靴。寶珠道:「我同你替他蓋上衣服,別叫涼著。」劉公子才爬上去,寶珠在後用力一推,劉公子一個頭眩,滾進去了,再也不得起來,倒反睡著了。
  寶珠看見好笑,說道:「何苦如此!我得罪了,讓你二位同上陽台罷!」走出來,將門仍然閉上,一直到外邊,吩咐套車,又對劉、趙家人道:「你們不奉呼喚,進去不得的。我有正事,一會子還來呢!」眾家人答應,又不敢多問,不知他們什麼意思,只得在外伺候。寶珠上車回去,進房將此事述與紫雲聽,心裡氣極,倒反笑了一回。紫雲道:「你以後處處要留神,不是當耍的!」寶珠道:「這些庸才,又何足懼!」紫雲道:「不是這等講,惡人有造禍之才,外邊物議也是難聽的。」
  不題寶珠回家,再說劉、趙二人,睡到二更以後,家人又不敢進來,燭也滅了,一盞殘燈,半明半暗。劉公子先醒,坐起身來,呆呆的想,不知在什麼地方。又要撒尿,下牀來摸夜壺,摸了半日,摸著趙璞一隻靴,撒了一泡大黃尿,倒又上炕來坐下,心裡模模糊糊,記不得在何處吃酒的。再看旁邊有個人睡著,細細看了一會,再認不出誰來。想想又看,看看又想,倒被他想起來了:「我今日用計賺小松兒的,被我弄上了手,這睡的是--是小松兒了。」
  此時心裡一喜,遂將趙璞急急抱住,口口聲聲:「我的人兒,我少爺樂得受不得了!」用手去扯他衣服,扯也扯不下來。格外用力,趙璞一件衣裳,撕得粉碎,一片片掛將下來。劉公子見尋不出門戶,把住趙璞只管抖,又將舌頭伸在他嘴裡,倒把趙璞抖醒了,酒氣上擁,嘴一張,一陣醃醬東西隨口吐出來。劉公子正將舌頭伸在他嘴裡,卻好對準吐了一臉,滿滿敬人一個皮杯,花花綠綠,堆有半寸多厚,一股臭味,聞不下去。
  劉公子把頭兩邊搖,口裡亂吐道:「這個丫頭,了不得!倒了馬桶了。」此刻趙璞己醒,見人摟著他,罵道:「誰在少爺炕上!」劉公子道:「你還假充少爺呢!你這作怪的丫頭,我識破你了,你還敢強麼?」趙璞聽見人口口聲聲叫丫頭,心中大怒,道:「誰是丫頭!你這王八蛋是誰?」劉公子道:「你還賴呢,快些從我少爺,跟我回去做小!」
  趙璞大怒,一手打去,正打在劉公子臉上,倒把手沾得濕搭搭的,聞了一聞道:「這王八羔子,好個臭臉蛋子!」劉公子笑道:「你這丫頭,怎麼就打起少爺來?我少爺想升官發財呢!」趙璞急了,極力用手一推,劉公子不提防,一跤跌下炕來,坐在地下大罵。趙璞喊道:「我的人在那裡呢?放這王八羔子在少爺炕上胡鬧,快些替我打出去!」
  眾家人在外,聽見主人叫喚,大家進來,見這兩個好模樣,忍不住好笑。將燭台點起,見地下坐著一個花臉,指手畫腳,還在那裡罵人。炕上一個就同花子一般,身上披一片,掛一片,也在那裡亂罵。眾家人不知是何緣故,只得站立一旁。趙璞道:「你們進來,還不把他磝出去!」家人回道:「奴才們不敢。」趙璞問道:「他究竟是誰?」家人道:「姑老爺。」趙璞道:「他又怎麼來的?只怕未必真,你們細看看。」劉公子道:「我少爺誰認不得?你裝不認識,才好打我呢!你這怪丫頭,不要支吾罷。」家人道:「沒有什麼丫頭,這是我們少爺。」劉公子道:「那個少爺?」家人道:「趙二少爺。」劉公子道:「我不信!你們充他來嚇我麼?」
  爬起來,向趙璞臉上一認,趙璞也在劉公子臉上細望,這副齷齪臉,看不下去,七孔都堆平了,只見兩個眼睛在裡頭翻來翻去,二人不覺好笑起來,問家人道:「松大人呢?」家人道:「一晚去了,說有正事,一會就來的。少爺吩咐不許進來,只好在外伺候。不是我家少爺叫,還不敢來呢。」劉、趙二人說不出苦來,只有暗暗會意。家人送上水來,劉公子洗了臉。
  趙璞見炕上糟踏得同毛廁一樣,看看身上,撕得不成人形,也不好開口。坐在炕邊,將靴子取來一蹬,只聽咕吱一聲,套褲襪子都浸透了,一股騷氣,衝得人都要嘔了。趙璞恨道:「這是怎麼的!糟了糕子了!」家人上來,趕忙褪下,只見腳上濕淋淋的。
  劉公子想了一想,不覺大笑。趙璞又好笑,又好氣,說道:「我真被你坑死了!」劉公子道:「我還怪你呢,是你的妙計!」彼此埋怨一番,不免又好笑起來。家人同看會館的借了一雙靴襪,把趙璞換了。趙璞道:「諒來不得成,丟了這條腸子罷!」劉公子道:「今日怪我大意了。這個冤家,他不上我手,我也不見你!」看表上已有兩點多鐘,二人只得上車回去。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不知劉三公子可肯罷休,且看下文分解。




第九回     堂前閒話妙語詼諧 冰上傳言書呆拘執


  且說寶珠自受了這番驚恐,到處留心,同寶林商議,將家中小廝松勇做了親隨。原來松勇是個家生子,他母親是夫人的陪房。松勇今年十九歲,從小有四五百筋蠻力,又同保家教習學了幾年武藝,手腳頗精,而且飛牆走壁,如履平地﹔雖則一團俠氣,作事精細異常,寶珠將他作為護衛。
  寶珠也把昨日劉三公子之事,在姐姐面前,細說一遍。寶林道:「外邊壞人太多,你也生得美麗了,令人動疑,你自己不覺得,你走路的步法,身段的體態,全現了女孩子相了,我看還宜收斂為是,倘有點子長短,不見人還是小事,你是三品大員,有大亂子鬧呢,不是當耍的。」
  正談著,彩霞進來道:「舅老爺來了。」寶林雖同表兄結親,並不迴避,姊妹二人,即出房,到前進來見了舅舅。李榮書見他兩人,笑迷迷的問長問短,道:「你舅母想你們的了不得,大姑娘全不肯到我家去走走了,家裡老親怕什麼?」寶珠掩著口兒,只是笑。
  李公對夫人道:「我你幾家兒女,都還出色。前天在許月庵家,見有兩三個女孩子,個個美麗,我問他,總說是他女公子。第二個是他夫人所生,那兩個是庶出的,但是比較起來,總不如我們大姑娘。」松夫人道:「承舅舅謬贊。我前天在家,見紅鸞、翠鳳出落得格外標緻了。」李公道:「紅鸞性氣還好,翠鳳被他娘慣得不成樣子了。」松夫人道:「十三、四歲的孩子,還小呢。」李公道:「秀卿明天會見文卿,探探他口氣,我要他家一個女孩子,配你二哥呢。」
  原來李公兩個兒子,李墨卿之下,還有一個兄弟,叫做文彬,十六歲,是妾所生,還在家中讀書,也曾捐過一個部郎。寶珠見李公托他執柯的意思,滿口應承道:「一有好音,即來舅舅處報命。」少刻,松筠、松蕃來見舅舅,作了揖,一旁坐下。李公一看,都是翩翩少年,也還彬彬儒雅。李公道:「兩個孩子也好了,有大人氣了。」松夫人道:「無用的東西,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三歲,一點的功名還沒有﹔他的哥哥十三歲倒中了經魁了。」李公道:「功名遲早總是有的,要如我們秀卿,天下那有第二個?」寶林道:「功名倒不在乎遲早,但不肯讀書,那來功名呢?蕃兒還好些,我看詩賦文章,還可得下去﹔筠兒這下流東西,我也沒嘴說他。」
  李公最愛這個媳婦,而且從小鬧慣的,笑道:「還了得,這個姐姐還比娘利害,日後出了閣,是不接他回家的。」寶林臉一笑,道:「這是個舅舅講的話?」李公大笑。松夫人道:「舅舅是知道的,我家不是有個林兒,笤帚還要舞呢!」李公笑道:「如此說,你家少他不得了。」松夫人道:「怎麼不是,萬不可少。」李公道:「我家要人,怎麼呢?」松夫人也笑道:「那也要商量商量,多告幾年假呢。」李公笑道:「我把文翰送上門來,大姑娘願意麼?」寶林瞅了一眼,起身入房。
  李公笑著一把扯住道:「別走罷,舅舅老了,言語有些顛倒,大姑娘莫惱罷。我有句話同你講,我把翠兒給你蕃兒,要不要?」寶林道:「問我幹什麼?有娘呢。」李公笑道:「問他不中用,家裡是你作主,不要推辭罷。」寶林道:「舅舅既肯俯允,一言為定的了。」李公笑道:「我幾時敢同大姑娘扯過謊的?我不要鬍子?」松夫人道:「就怕我們孩子配不過二姑娘。」李公道:「沒有的話。」
  說著,將寶林扯到膝上坐下,拉著一隻纖手,聞了一聞道:「舅舅幾根騷鬍子,戳手呢。」寶林半睡在李公懷裡,笑道:「舅舅是美髯公。」李公笑道:「戒指上好長鏈子,借與舅舅,明天出門會客,壯壯觀也好。」寶林笑道:「一嘴的鬍子,好象個老妖精。」李公笑道:「你別小覷我。我鬍子掩起來,還能妝小旦呢。」說得個個都大笑。
  松夫人笑道:「你把孩子慣成了,明日同你沒人相,可別生氣。」李公道:「我家的人,不干你事。」松夫人笑道:「那就是了。」寶珠道:「舅舅今天在此吃了下頓去罷。」李公道:「今天不得閒,改日罷。」寶林道:「我知道舅舅不賞臉,我也不留。」李公笑道:「姑奶奶別挖苦罷,舅舅當不起。」適值紫雲送水煙袋出來,看見李公,忙上前來叫道:「舅老爺。」李公道:「姨奶奶。」
  紫雲滿面羞得飛紅,將支水煙袋向寶珠手裡一遞,轉身就進房去了。李公還大笑不止。寶林笑道:「舅舅太沒意思,不拘什麼人,耍耍鬧鬧。」李公道:「承教了。你問你娘,舅舅小時候才討嫌呢。」寶林道:「年紀大了,也該好些。」李公笑道:「舅舅是下愚不移。」說著大笑,推開寶林起身,向夫人作辭。夫人、寶林送至穿堂,寶珠同兩個小公子直送上車。
  次日寶珠到都察院,見無甚事,同些屬下御史談了幾件公事,就吩咐伺候,到許府來。他是往來慣的,不等通報,下車一直進書房來坐下。書童見是寶珠,趕忙送茶,陪笑道:「少爺還沒下衙門呢。」寶珠道:「也該回來了,我坐一會子。你二老爺呢?」書童道:「也沒有在家。」寶珠向書架上取了一本書消遣。小喜兒裝了幾袋水煙。正值許月庵在家,沒有到部,從屏後踱將出來,寶珠忙趨上前請安。
  許公看見,滿臉推下笑來道:「年兄今日沒進衙門麼?」寶珠道:「小姪從衙門裡來,要會文卿談談的。」許公道:「小兒尚未回來,我陪年兄談談,但是老頭兒不入時了。」說罷,笑嘻嘻的扯寶珠坐下道:「這幾天見令母舅沒有?」寶珠道:「昨日午後在舍下的。」許公道:「你二位令弟還好?」寶珠道:「都不肯用心讀書。」許公道:「聞得你令姊頗為有乾,家中事件,全是他料理。」寶珠道:「是。就是兩個舍弟,也還虧家姊督責。」許公道:「不意世間也有這種有才志的閨女,聽說模樣兒,也是美極的,李君真可謂佳兒佳婦矣。你令母舅處兩位表兄,我知道的了,還有幾位表姊妹?」寶珠道:「兩個表妹。」許公道:「多少歲數了?」寶珠回道:「一個十五歲,是舅母生的﹔一個十四歲的,同二表兄一母所生。」許公道:「許人家沒有?」寶珠道:「還沒有。」
  寶珠談著,心中暗想舅舅托我做媒,何不探探此老的口氣?問道:「年伯有幾位世姊?」許公道:「我倒有三個,大的今年十六歲,還有十四,十二兩個。第二個是老妻所生,那兩個是小妾生的。」寶珠道:「有幾位受聘了?」許公道:「婚姻大事,些微不慎,必致失身匪人,終身抱恨。」又搖搖頭歎道:「俗子頗多,英才難選!」
  寶珠見他一團書氣,暗想好個迂人,比我舅舅就大不相同,怎麼生出個文卿來,倒是個風流人物呢?遂笑了一笑道:「小姪冒昧,有句話,求年伯切莫推托。」許公道:「好說。你我通家,我當日同尊翁,真是道義之交呢!」寶珠道:「家母舅那二位表兄,年伯是常見的,同大、二兩位世妹,年歲也還相配,門第格外相當,小姪意欲多件事,如蒙年伯俯允,小姪致意家母舅,過來相求。」
  許公聽了,沉吟不語,只是點頭,半晌方說道:「年兄不知,第二個小女才貌兼優,口舌頗利,愚夫婦最是鐘愛,不肯輕易許人。我意中有個心許的人,久已中選,同小女正是一雙兩好,我此時又不便明言,少不得年兄日後自知。至於你二表兄,人品還可取,我將大小女許他,尚可商量。但他還沒有發過科第,未免不中我的意思。」寶珠道:「家表兄文才是好的,科第是囊中之物,年伯先許下了,俟大登科後,再為小登科,也還不遲,況年紀都輕。就是家姊,家母暫時也不放他過門呢,舍下亦少他不得。」許公道:「也待我同老妻輩商量停當了,自然有以報命。」遂不住的問:「你二表兄才學何如?」寶珠總是答應一個好。
  說說談談,文卿已下衙門了,與墨卿一同踱進來。見寶珠正同許公講得高興,就走上來見過,墨卿也見了許公,許公扯他們坐下。許公也不藏隱,開口就對墨卿道:「你令表弟在此替你令弟說親,我瞧各事都還相當,我就為你令弟不曾發過科第,所以尚在游移。令表弟說俟登科再娶,也可使得,究竟你令弟文才何如,至此不妨直言。」弄得個李墨卿深淺不是,回答不出。
  許公又對文卿說:「你是見過二世兄文學的,可配得過你大姊丈?」文卿道:「二哥品行文才都好,我們素來佩服的。」許公道:「我也要同你母親商量商量。」又低著頭道:「要如我意中之人,便無可推敲矣。」文卿抿著嘴,對寶珠笑個不住。寶珠暗想,也覺好笑,我代人做媒的,倒反要被人纏住了。他那個意中人,非我其誰?許公對寶珠拱拱手道:「另奉復。」又同墨卿哈一哈腰,就大搖大擺的進去了。墨卿道:「適才年伯問我舍弟的文才,叫我如何回答呢?」寶珠笑道:「我在年伯面前力保。」文卿笑道:「還是我在家母面前力保,方有成意。」
  墨卿深深一揖道:「全仗玉成。」文卿又問道:「連日可曾會見老劉?」墨卿道:「聽說病著呢。」寶珠就用話支吾道:「你們今日回來得遲,衙門裡事多麼?」墨卿道:「在桂柏華那邊談了好一會子呢。」寶珠道:「他令弟椿仲翁,大後日壽期,你們去不去?」文卿道:「生日彼此都有往來的,萬不能不去。」
  談談笑笑,就在許府用了午膳,又話了一回閒話,二人一同辭了文卿,出來上車。寶珠道:「舅舅不知可在家,我同你一搭兒走罷。」墨卿道:「很好。」二人進了金牌樓,到李宅下車。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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