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凡尼的早餐书下载:枕上晨钟/2(清)不睡居士 - 中华传统文库 - Powered by phpwind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10:28:25


  词曰:
  《南乡子》
  人说干将利,我道孔方无义。
       爱汝丰姿,骨肉能相刺,盟山誓海从教弃!
       犹望同舟济,岂料刁仁施毒计。
       一命付南柯,撇却娇妻,爱女分离,从前妙算浑如戏!

  这回且按下钟倬然,在吕人表家坐西席不提。话说刁仁在高唐州,无意中遇
着了钟生,便商议出这毒计来,要害他性命。彼时,盛二不肯,许了他几十两银
子,方才应允。不意钟生走了,州官把盛二打了三十板,监着。那盛二本来也是
歪人,况且从来小人原无肝胆的。高兴头上,贪了财,便应承了,及至祸患临身,
自然抱怨在刁仁身上来。

  不料,州官当时连夜备文,将钟生报过府的了。如今上司提人,州官只把盛
二重责。刁仁只得与他上下衙门用钱料理。沈君章又从中间打些夹帐,共费了四
五百两,才弄得盛二再去着缉原犯,将这件事做了。

  未完,盛二几番要说出刁仁买嘱他,谋害人的缘故来,刁仁只得央沈君章转
求他,被他诈了二百两,方才默然。刁仁此时着实懊悔起来,思量害人,那知害
了自己,做了扑灯蛾。终日愁闷,店也无心开了,因而旧病复发,一心只想去赌
钱,思量赢些转来补空。不料,又做了滚汤浇雪,不上半年,把从前在富家克克
剥剥,欺人哄诈的财物,输个罄尽!沈君章见他这般行径,暗忖:我留他一家在
此同住,原想吃他些银子。今见费了这些,又见输个精光。

  一日,对刁仁道:「兄弟,咱与你说明白,富家之物,你该分一千两。除了
官司用的,并你输的,算来所剩不上百两了。咱只管包在身里做甚,咱情愿吃些
亏,找你一百两,各自营趁罢。至于一向盘缠,咱哥儿面上不算了。」

  刁仁此时明知被他吃了去,所谓强更有强中手,既落在手内,悔之无用了。
只得忍气吞声收了银子,自此二人就有些言和意不和了。况且邢氏与沈君章睡得
滚热,反厌起刁仁来了,终日与他吵吵闹闹。小凤此时已有二十岁了,只因刁仁
心里要留他在家,仗他姿色,教他传母业,赚些大钱,故意不许人家。

  就是小凤心里,还望倬然之订,巴不得能不嫁。只是他立心端正,揣知其父
之意,便自韬藏,不肯轻与人见。知道刁仁要害钟生一事,心中着实忿恨,常常
借题敷演,把其父数落一场。所以刁仁受其妻女絮聒不过,主意要收拾了些本钱,
往外做买卖,要刑氏拿些来凑本。那知邢氏私蓄还有,只因丈夫心变了,分厘不
肯。刁仁气愤,止拿了那一百两,收拾行李出门。想着有个朋友,原是赶脚的,
住在河涧府故城县郑家道口,姓陆,名国文,要同他买了枣子,往南边发卖去,
故一径往郑家道口来。

  不则一日,到了陆国文家,天色将晚,却好国文在家,两个叙了寒温。国文
道:「数年不会,一家在那里?」刁仁道:「向在京里往来,如今住在高唐州,
在家闲不过,特来与哥商议,买些枣儿,往南去做买卖。」国文道:「来得甚好,
咱正想卖了口头,出去混混日子,咱哥儿可好做个伙计。」讲了一会,忙去收拾
晚饭,二人正要坐定吃酒,只见门外拥了一伙人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两个一索
缚了。

  陆国文叫喊起来,内中一个骂道:「好贼!你干得好事,还敢嘴强。」兜面
便是一掌,打个踉跄。众人动手,将家里搬个精光,把他妻子交与地方,带了他
两个便走。你道为何?原来数日前,陆国文合了一伙响马,在故城县地方打劫了
一个京官的兄弟,有千余金资囊,那兄弟坐在故城县里,要县官拿这伙贼。县官
差了番子手,遍处查缉,拿了三个,当堂招了陆国文,为此来拿他。不想刁仁造
化低,却好撞在这网里,也拿去了。总是他处处坏了良心,所以有此意外之祸。

  当时拿到县里,县官连夜就审,将他二人一夹,陆国文招了。刁仁招实良民,
并不知情,乃是来探亲的。县官道:「你与贼人亲戚,必非善类!」喝令再夹。
看官,听说:夹乃极刑,即使能受者,也经不得一连两三夹,总有十分冤枉,亦
只得招了,且偷生顷刻。故此凡为官之人,听审必须虚心度理,不可逞一时之怒,
视夹棍为散愁解闷之轻意用他,这便是造福无穷了。

  当下刁仁受夹不过,只得屈招了,下了监,也埋怨不着陆国文。常言道:
「小姨上了妹夫门,来的不是!」只是身边之物,并行李都失了,实是冤枉的。
家信不通,那里有钱,要央个人往家通信,情愿厚谢。那些禁卒,是杀人不皱眉
的魔君,那管你冤枉不冤枉!只因要他的谢仪,且等家信通了,好索他的常列钱。
内中一个禁卒道:「既然你肯厚谢,可写家信,我替你走一遭。阿弥陀佛,我叫
张佛子,极肯行方便的。」刁仁道:「若得爷发这点慈悲之心,便是我重生父母
了。」遂借了纸笔,写上几句粗话,与沈君章说道:

  弟命该死,方到陆国文家,不料国文数日前做下不良之事,弟正撞在网里,
受尽极刑,有口难分。现今在监,口食无度,使用全无,谅来多死少生。乞望哥
看弟兄情分,千万设处钱钞,亲来料理。再者作急寻个人家,打发小凤出门,将
财礼来救命。至嘱至嘱,千万千万!难弟刁仁具将字封好,写明住址,交把张佛
子,佛子接了,次日就走。

  不二日,已到高唐。沈君章是开饭店的人,一问便知。却好君章在家,问了
来意,接了那封信。他不识字,拆开央对门一个人念了一遍,便对张佛子道:
「虽承张爷枉顾,但在下与他实非亲戚,他出外做买卖,也不知他外边的事。张
爷请坐,在下拿此信,去与他家里人看了,再商议罢。」

  遂一面吩咐店里伙计管待,自己往内,对邢氏说知。邢氏全不在心上,说道
:「这样人,死了倒干净!」君章道:「你心上要救他也不?」邢氏即睁圆浪眼
道:「救他则甚!我为他丧尽体面,挣得钱来只好供他赌,累我东来西去。从前
想起来,并无一些好处,叫我丢不下。实对你说,我舍得他死,安心不要他了,
怕天下断了男人种么?」君章道:「咱有句知心话对你说,不如趁此机会打发他
上路罢,咱两个做个长久夫妻,可不好么?」邢氏道:「我的乖乖,咱两个是割
不断的了,有甚么闲话说,你有事只管去做。」君章道:「他字上叫打发小凤出
门,我看这丫头诸事倔强,终日长吁短叹,留他在家也不相安,不如着他去罢。」
邢氏道:「女儿大了,终道是人家的!这丫头我也看他不上了。」君章道:「既
如此,我就托人寻主儿去。」

  言毕,出门去对一做媒的朱小泉说了。次日即打发张佛子起身,说道:「烦
爷先去,在下已对他家里说了,要设处钱钞,一时无措,待他们设处了,在下就
来。」送了张佛子一两盘缠,佛子接了道:「弟在县前住,只问张佛子人人知道。
君章兄若来,即到舍下便了。」遂作别而去。

  话说朱小泉隔了一日,就来说道:「有真定府一个大财主,姓乌号量涵,在
此要娶妾,若看中了,肯出一百五财。若你们肯,我便同他来看。」君章道:
「今急如星火要救他父亲,有甚不肯!咱自对他娘说,你只管领来看就是了。」

  小泉遂别去,去不多时,果然同一个人,衣冠楚楚而来。邢氏将女儿打扮得
十分潇洒,那人一看,便中了。当面讲财礼,君章拿班做势,那人见小凤人物标
致,添到一百六十两。即日就送了财礼,约定次日要娶。君章依允,忙忙的便去
备些出嫁的衣饰。

  小凤此时,已知打发他远嫁为妾。便对邢氏哭道:「母亲,你舍得将我远去,
若是这宗银子去救父亲,我亦无怨,你不要被人蛊惑了,置之不理,你女儿死在
九泉也不瞑目的。况且,我看昨日来相我这人,身上穿得体面,而举止轻佻,出
言粗蠢,料此人定非正经人。你女儿此去,不知如何结局!生离死别,总在今日。」

  说罢,放声大哭。邢氏虽心若顽石的女人,见他说得伤心,也掉了几点泪。
劝道:「你不必多忧,沈伯伯打听得详细,万万无错。虽是到人为妾,倘生得儿
女,后来也有受用的日子。」沈君章的老婆汤氏,也来相劝,小凤只得住了泪。

  次日,朱小泉即领了轿子,娶新人来。邢氏遂打发小凤上轿,因那姓乌的说,
当日就要起身的。沈君章即备了头口,送过门来,果然那姓乌的就收拾了车辆起
身。沈君章送腰站地方,小凤哭哭啼啼,千叮万嘱,托他救父亲出来!

  君章安慰了一番,分别回家。对邢氏道:「好了,去了这丫头,眼前也清静
些,只是鹤仙,只得七八岁的孩子,看他气质甚是不好。以前他家里的都知道,
就是前日为钟倬然逃走的事情,州里差人来说起,不知怎么听见了,就对我说:」
沈伯伯,那人说甚么钟倬然?我记得我姊夫也叫这个名字。我喝住了他,他就不
言语了。我想来留在身边,万一大起来,知了我们的事,可不是养虎害身!我也
要寻个法儿,弄他出去。「邢氏道:」这个且慢,你往故城县去要紧,看了一个
下落,大家放心些。「沈君章道:」明日就去了。是夜,与邢氏大整旗枪,掀天
塌地的干了一夜。

  次日收拾出门,一路早行夜宿,到了故城,竟至张佛子家来。佛子在家相见
了,先谢前日搅扰,次说你令友盼望之极。君章道:「别有商议!」佛子见他欲
言不言,半吞半吐的光景,又问道:「沈爷,你此来必定进去,看他一看?」君
章道:「老实告诉张爷,他妻子恼他不学好,赌钱吃酒,带累了好些气。今又犯
了事,巴不能盼他死,那里肯来救他。所以在下来,与张爷商议。」

  那佛子原来佛口蛇心的人,见君章的光景,早已瞧破三分,便说道:「这等
看起来,不但不救他,莫不是要打发他早些上路么?老实对你说,你有话可同我
计议便了。」沈君章道:「实有此心,不知张爷肯担当否?」佛子道:「天下何
事做不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若舍得大大的谢仪,包管顷刻令你见个了当。
这里面不知断送了多少人命,谁希罕他一个。」君章大喜道:「咱看张爷是个麻
利人,若果然做得来,也不敢谢少,一百两细丝。」

  佛子见许了一百两,满心欢喜道:「且住,此事我一个人也行不来,待我去
与伙计们说妥了,回复你。」说罢,就去了。去不多时,又同了一个姓王的来,
三人当面讲定,当日替他出了病呈,明日便动手。君章即在身边摸出五十两一封,
递与佛子道:「先交一半,见了真信找足。」二人收了,自去知会众人。

  至次日更深时分,三人动手把他缢死。可笑刁仁,伶伶俐俐、极奸、极诈、
极会算计人的,到此地位,不能一毫挣扎。只因他一生奸伪,并无心腹,以至祸
起萧墙,仇生家室,竟死于妻友之手。岂非恶人之报,天道昭章!次日禀了官,
只说病亡,拖出荒郊,总承了几只犬儿,一顿大饱。君章亲到尸边看了,遂找足
了那五十两。又分外谢了佛子,作别起身,回家报知邢氏。自此,邢氏死心着意
的随着沈君章,朝朝暮暮,恣意宣淫,好不快活。

  评:伤心哉,刁仁!痛矣乎,刁仁!身死狱中,皆因妻友之毒,只因其心之
不良。作此书者深心,故笔不曰倬然之报刁仁,不曰富公之报刁仁,而刁仁自收
毒报于妻友,其中曲折,令人不可测度。而世之处妻友者,当奉以为鉴。

  又评:邢氏钟情于君章,便忍杀结发之夫,不惜亲生之女,妇人之心,一狠
至此!
           第十一回 史世无一见识奇货
 
  词曰:
  《青玉案》
  白眼红尘,谁知假和真,英雄可惜沉沦,一腔怨气何伸!
       错将美玉指顽石,令人几掣昆吾,牝牡骊黄之处,幸亏眼睛不昧。

  却说富公子鹤仙,已长成八岁了。当初刁仁在日,原送他在学里读书,却也
古怪,虽然年小,那一种举止动静,骨格丰姿,自有大家气象。且性极沉静,平
日从不与街坊上孩子戏耍,闲时只独自坐地。家中事,心里都记得些,常常想起
来,一般样也在背地里掉点泪。邢氏虽是个歪女人,然从小哺他乳的,终有些疼
他。况且小凤在日,十分怜惜他的。

  此时,刁仁死了,小凤去了,依归沈君章,小人心肠,只顾目前,那肯念他
是个公子,只管恣意凌贱。八岁的孩子,驱使他买东买西,还叫他在店中服侍客
人,装烟点火,取水拾柴,稍有不遂,轻骂重打。邢氏起先还疼他,后来也趁着
沈君章的喜怒了。初时鹤仙也不甚怕,那里禁得起几顿狠打,不怕你不畏惧。

  左邻右舍,只知是王家的儿子,谁知道是一个御史的公子,反做了骡夫的奴
仆,鹤仙受了打骂,常在背后告诉人家说:「我不是王家的儿子,主家是我的奴
才,他也不姓王。」那些人一时也不辨出他的话,从中有好事者,将此话来对君
章道,君章把些言语支吾了。自此不独沈君章恨之入髓,连邢氏也怒之如仇了。
两个商议妥当,决意要卖他。夜里推他在房门外,独自一个睡,可怜衣衫褴褛不
成模样,亏了汤氏原是老实人,性极慈善,见如此凌虐。他十分不忍,便收拾他
在身边睡。衣服破了,与他缝补浆洗。孩子管甚亲疏,只知疼他的,便是好的。

  自此又过了一年,鹤仙却实九岁了。忽然一日,州里两个衙役,送个客人来
下店,却是州官的朋友,姓史,名青,字世无,江南徐州人。家资巨万,四十以
外年纪,少年时遂叨乡荐,因无意功名,三十之外绝不会试,为人胸襟洒脱,仗
义疏财,有鲁子敬、孔北海之风。性好山水之乐,因打从河南北,直转到高唐。
那州官要留他在衙内,世无原非为抽丰而来,不过想住几日,看看高唐风景。所
以不欲在内,情愿在店里。只因沈君章的店房,高大洁净,所以送他来。

  一行主仆三人,沈君章加意奉承是不消说。忽一日,君章托朱小泉觅主要卖
鹤仙,小泉说妥了本地一个乡绅人家,要买个小厮,在书房里伺候,就领了一个
管家来看。君章领出鹤仙,正在那里看,适值史世无在州里赴宴回来,见三四个
人围看孩子,因注目将那孩子来一看。原来此老精于风鉴,但见他生得天庭高耸,
地角方圆,目秀眉清,神光代目,暗忖何以有此宁馨儿,长来必是廊庙之器。可
惜沉埋在此!

  遂问道:「此子何来?」君章答道:「是一个敝亲的儿子,他父亲已亡,其
母寡居,欲要卖他。因城里田老爷家要,着管家在此看。」世无因问他姓甚,君
章道:「姓王。」世无又问:「如今田老爷家,看得中否?」君章道:「嫌太小,
不要!」世无听了,便归到房里,唤家人史义,吩咐道:「你请主人家来说话。」

  史义即去,叫了君章进来,世无逊他坐,君章让他是官府的乡亲,死也不肯,
世无再三逊他,方才坐下。世无道:「你们这孩子,果要卖么?」君章道:「果
然!」世无道:「我实对你说,此子我爱他,可惜与人家为奴仆,我年近五旬,
尚未有子,欲继他为螟蛉。愿送白银二十两,酬他之母,相烦去说一说。」君章
见许了二十两银子,便满口应承道:「爷既爱他,不必问得,悉如尊命便了,只
怕此儿收福。」

  世无恐他返悔,便道:「既如此,你叫其母写入帖子与我为凭,言定与我为
嗣,后来不许归宗了。」君章道:「这个自然。」便去央对门一个教书先生,写
了帖子来,双手交把世无。世无收了,叫史义兑了二十两银子,交他君章收了,
就去领出鹤仙来拜父亲。

  却也古怪,那鹤仙,一则因日常受苦不过,听见有人过继为子,心上也巴不
得离此地;二则也是机缘凑合,见了世无,竟像一向认得的,毫不怕生。问他话,
一一回答,说得井井有条。喜得个世无竟如拾了一件至宝!即取名廷伟。次日买
些绸缎,与他做衣服,浑身换过。常言道:佛要金装,人要衣服!此时又另是一
番相貌了。

  正是:丰城有剑尘埋土,不遇张华那得知!

  那州官知道,也来贺喜,请他父子赴席。世无得了廷伟之后,喜之不胜,也
无心在高唐州住了,急急别了州官,收拾行李,带了廷伟,起身回家。一路上,
免不得受些晓风残月,淡雨浓霜,作客的人势所必有。不则一日,已到家中。

  原来世无一妻一妾,正妻王氏无出,妾朱氏止生一女,乳名云姐,年方九岁。
当下各相见了,世无领过廷伟,说明所以,令他拜了王氏、朱氏。廷伟比云姐大
两月,也着他二人见了礼。王氏见廷伟生得清秀,也自欢喜。世无就请了一个姓
韩的先生,是当地秀才,学问甚高,在家教廷伟的书。廷伟天生资质,闻一知二,
先生亦甚爱他。

  光阴荏苒,忽然长成,至十四岁了,先生替他取了一字,曰「书蕴」。是时
不独举业大进,而且诗词俱擅。是年文宗案临岁试,廷伟县府考,俱叨前列。及
至进院,早早完了卷,求宗师面看。宗师一见他少年飘烨,先已欢喜,及接他卷
子,细细看完了,喜动眉宇。说道:「你年少,只怕是计诵来的。天色尚早,本
院要面试你一篇,若果文气一样,定然取你。」廷伟道:「求老爷命题!」宗师
遂出「吾十有五」一句,叫他就在堂上做。

  日未下山,廷伟已完篇。送上宗师,宗师见他敏捷,业已称奇。看至起股道
:「十五以前,聪明悉淡,当识见之未凝,则亦浑然一吾耳!俎豆嬉游,孰解舒
长之岁月。十五以后,征迈靡涯,正愤乐之递至,则亦皇然一吾耳!晦明寒暑,
无非黾勉之居诸。」看完了,即大加赞赏道:「好似此童年,有此养到之笔,宿
儒所不及也。」遂问今年几岁,廷伟答道:「十四岁了。」

  宗师花把卷面上圈了三圈,面许取了第一名。廷伟叩谢了出场。到家将场中
事,告诉了世无,世无大喜。及至发案,果然史廷伟是案首,阖家喜个不了,世
无自以为有眼力不差。廷伟参谒之后,拜了客,免不得亲朋一番贺喜,阖群人没
一个不夸赞世无螟蛉得这样一个好儿子。彼时就有人来与廷伟作伐,世无俱辞年
纪尚小,概不许允。

  只因世无久有念头,要将云姐配他,以继子而为赘婿,又亲热些。此乃与妻
妾们私议的话,所以不另议婚姻。那云姐是年也十四岁了,长得柳眉杏脸,齿白
唇红,腰之细,羞说小蛮态之媚,慢夸飞燕,真个是行来入画,一见魂销!世无
亦尝教他读书写字,故尔粗知笔墨,夫妇珍爱,不啻明珠。

  此时,亦有许多人来求亲,世无也俱辞绝。云姐身边有个侍儿,比云姐大一
岁,名曰紫箫,性极聪慧,他仍然在老主母房中。听得要将云姐匹配廷伟的话,
即至房告诉云姐,又说:「大相公与小姐,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可不
是小姐莫大之喜。」云姐道:「婚姻事,自父母主张。未知真假,我是个闺女家,
怎么你这丫头,把这话私告诉我,甚为无礼。下次如此,我必对奶奶说,决不怪
恕!」紫箫便不敢则声。

  那里知道,云姐平日虽极端庄,与廷伟兄妹间从不戏耍,然心中亦甚爱他才
貌。此时口虽发作丫鬟,心里亦但愿如此。此乃大概闺阁中女子,无有不爱慕才
貌大夫的私心,亦不独云姐而然也!

  评:廷伟始为公子,中为管脚的所使,皆天使之然也。然虽天使之然,而君
章之与刁仁,先称莫逆,后盗其妻,卖其女,杀其身,刁仁应皆受此报。不该以
贵宦之子,视为几货,以赁易为人也。及看廷伟之采芹入泮,方知天产奇人,定
不埋没于流俗也。
 
           第十二回 富廷伟半夜诉衷情

  词曰:
  孤灯掩映黄昏后,更几阵狂风骤。
       短调长吟意自悠,无情无绪处处成愁。
       离人想彻痛江州,梦魂千里,空向罗浮,为想双亲忆故丘。
       一腔幽恨,数载情思,欲诉又还休。

  却说廷伟自十四岁进了学,次年就交十五岁了,斯时情窦大开。尝见了云姐,
私心赞叹道:「古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过如是!娶妻如此,亦人生之快事。」
因念受世无大恩,出入之间,见了云姐,兄妹之礼肃然。那里知道,云姐自从得
了紫箫这句话之后,见了廷伟,反遮遮掩掩起来,言语之间,亦不甚交接,绝不
似以前光景。廷伟却不知世无有坦腹之意,疑心以为女儿大了,是害羞的意思,
自此竟不能常常相见了。忽一日,读书倦了,无聊之思,作成了一绝。

    诗曰:
  有美东邻绝世妍,蓝由无壁觅良缘。
  分明咫尺高唐路,碍着云横未敢前。

  咏毕,即将稿儿折置书中。事有凑巧,此日世无因思连日未查廷伟功课,忽
然踱到书房来,廷伟正在昼寝,也不惊觉他。因翻阅桌上,却在书内检着了那首
绝句,展开看了,暗忖道:「他从不出门,并无外遇,此诗为何而作?」一时会
过意来,即纳之袖中,走到房中,对王氏商议道:「一向有心将云姐匹配廷伟,
今男女俱已长大,若不明言,番彼此反有嫌疑。我意即托韩先生作媒,与廷伟说
知,缔此丝萝。再迟二三年做,也了却一桩大事,你们意下何如?」

  王氏、朱氏皆说极好。世无当日遂设两席酒筵,即在书房内,请出韩先生来,
说知此情。先生极口称赞道:「书蕴之才,自是远大之器,况从幼属兄赏鉴者,
今更以掌珠许字,可谓独具千秋,探遗珠于沧海,辨璞玉于荆山。敬服,敬服!
弟当效劳。」说毕,即到廷伟房内说知。廷伟因寻不着那首绝句,疑心世无看见
取去,心中正惊畏不定,一闻此言,真是天从人愿。韩先生即率领至大厅上,请
过世无,叩拜了,以定子婿之礼;世无又率领进去,拜了两个丈母。当日并无别
客,师生、翁婿对席,尽饮而散。从此,廷伟在史家,又觉亲热了些,只是云姐
反要避他,竟不能见面了。

  却说,家中大厅之左,有一花园,园之后,通着内边,园中有台榭、池沼亦
颇幽雅。时值清明,因先生回家去了,廷伟独自无聊,踱至园中,去看花。进得
园来,只见云姐独自坐在桃花下,手内折了一枝桃花在那里看。廷伟望见,喜之
不胜。悄悄走至背后,在他香肩之上轻轻一拍,道:「贤妹,连日少会,你却在
此独乐。」

  云姐吃了一惊,转身一看,见是廷伟,即远远走开去。廷伟道:「妹何独自
在此?」云姐道:「见桃花开得烂漫,特来一观。」廷伟道:「贤妹,只知你爱
桃花,焉知桃花不爱妹乎!然而桃花方之我妹,只怕桃花自□□□。」云姐不答。

  廷伟见云姐默默无语,又道:「昔为兄妹,今赋关睢,何反畏惧娇羞,情同
陌路?岂以尘俗凡夫,不当妄近仙子乎!」云姐道:「虽赋关睢,未谐合卺,终
有嫌疑。而哥哥竟以凡夫仙子为喻,何言之太毒,而责之太深也。」廷伟笑道:
「一时戏言,多有唐突。」遂走近前,一把扯住道:「贤妹少坐,你看春色如许,
粉蝶奔忙,昆虫亦知爱色,为人岂不解韵,尔我正该赏鉴谈心。」

  云姐立定不动,廷伟便伸手搂他来坐,云姐变色道:「夫妇之礼,当导之以
正,何乃擅行戏谑,哥哥视妹为何如人也?今后切须要尊重些。况上有父母,下
有婢仆,倘一旦知之,甚属不雅。」说罢,撒脱手,竟不顾而去。廷伟顿觉无颜,
怏怏而返。归到书房,暗想:虽受他一场抡白,然话也是正理,只是自见之后,
相爱越深,相思越重。而云姐又深自韬藏,总不得一面矣。不觉思慕伤神,竟成
恹恹一病,卧榻不起。世无夫妇俱来看视,请医调治,那知此乃心病,非药饵所
能少效。一家慌做一堆,云姐也悄悄着紫箫来问候。

  廷伟低低问道:「小姐亦知我病乎?」紫箫道:「小姐知大相公抱恙,特令
贱妾来问安。」廷伟叹口气道:「我之病大约不起的了。」紫箫道:「大相公何
出此言?」廷伟道:「你来得甚好,有句话要你达上小姐,我此病实为小姐而起。」
紫箫道:「却是为何?」廷伟道:「我与小姐昔为兄妹,今谐琴瑟,我慕之,爱
之,不啻连城之璧。何期小姐自结姻以来,反觉情同冰炭!我固始因爱慕,终继
感愤,酿成此病矣。」

  说罢,不禁凄惨之状。紫箫道:「大相公放心,小姐必无此意,我且去回复
小姐。」廷伟道:「我还有一言,可致意小姐,倘念夫妇之情,肯亲来看一看,
则我死而瞑目矣。」紫箫道:「待贱妾去说便了。」言罢,回到房中,将廷违之
言,细述一遍。云姐道:「我以礼节自持,他却错怪我了。」紫箫道:「大相公
病势沉重,必要小姐去一看,说得甚觉可怜!」云姐道:「我怎么好去!倘人知
觉,亦不便。」紫箫道:「小姐与大相公又当别论,原是兄妹,以妹看哥哥的病,
亦有何碍?况且除了贱妾之外,更有谁知?」

  云姐听了这番,也十分怜惜,便道:「既如此,你可先去说,我到晚间人静
之后去一看,叫他预先打发出房中小厮。」紫箫领命,即到书房复了廷伟。廷伟
知云姐肯来,觉得身子爽然了一半。到晚上只推嫌小厮打呼重,不耐烦,着他外
面睡了。看看到了黄昏之后,只见紫箫先来说道:「小姐来看相公哩!」随后云
姐也到,站立床前,见廷伟吁吁的喘气,只得问一声道:「哥哥病势何如?」

  廷伟不则声,但以手相招,云姐只得又近前一步。廷伟道:「念仆遭家不造,
落魄风尘,蒙大人抚以为子,且以贤妹许字,自谓苹蘩得仍,私心甚喜,且爱慕
贤妹。已非一日。只碍着兄妹两字,终不敢萌非礼之心。今既为夫妇,情难别论,
何贤妹微有外我之意?自从受你一番抡白之后,惊愧成病,今蒙玉趾降临,死亦
无憾矣!」说罢,潸潸泪下。

  云姐听了,亦觉惨然,道:「哥哥你休错怪小妹,以兄班马之才,妹得侍巾
栉,平生之愿足矣!只因虽有伉俪之名,尚虚唱随之实,终属有别。所以深自韬
藏,以谨男女之嫌耳。」廷伟道:「我还有一言请教。我自揣病入膏盲,倘一旦
不禄,则贤妹更当如何?」云姐道:「妇人从一而终,更有何说!」言讫亦微微
掉下几点泪来。廷伟道:「贤妹情见于词,仆死亦瞑目,只是尚有一事奉恳,但
恐贤妹不依。」云姐道:「除了非礼之事,断无不依。」廷伟道:「我病中,岂
能言及其他。只因爱妹实深,但求贤妹和衣伴我少睡片刻,即或不幸,九泉之下,
亦可了一段夫妇之愿矣。」

  云姐此时,竟无了主意。欲待不依,又怜他病重,说得哀呜之状;欲待应允,
又恐他相犯!一时双颊通红,默然不语。紫箫道:「小姐就在此少伴相公一会,
待我先到房中去看看再来,倘或奶奶叫唤,也好支吾。」云姐也只是默然。廷伟
见他默然不语,料来是肯的了,便手挽香肩,搂他倒去。紫箫道:「小姐,我去
就来!」便扣上房门而去。廷伟拉他在被里去,云姐道:「我衣服冷,恐冰了你,
在外面坐坐罢。」廷伟道:「不妨!」死命扯进被去,云姐只得依他。

  廷伟见他进了被,便劝他脱衣服,云姐却不依,只好以脸相偎,浑身抚摩,
摩到了风流之处,云姐用手相格。廷伟虽是有病,然因害相思而起,原非膏盲之
症。俗云:心病还将心药医!此时见了云姐,病去大半,未免动了欲念,因而婉
转求欢。云姐抵死不从,说道:「我此番举动,已属非礼,若欲他求,实难从命。
且我来此,因君在病中,十分不能违命,只得冒昧从依。君不可视我为怀春之行,
况尔我佳期有待,何急急于此乎!」

  言毕,就要起身。廷伟知不能强,只得住了。其余朱唇绛脸,酥乳香腮,唯
命自从。抚摩了一会,廷伟即沉沉睡去。至三更时分,紫箫来催小姐进去,方才
惊觉,云姐即起来,与他上下盖好。说道:「你宽心将息,我进去了。」廷伟嘱
以后期。云姐道:「且看我若不便当,令紫箫不时来相看。」说罢而去。

  却说廷伟与云姐虽无云雨之欢,然得此一会,了却相思,身心顿觉爽然,渐
渐竟有起色,调养几日,公然全愈。世无夫妇心上始安,云姐亦自暗喜。从此廷
伟病好之后,只是埋头读书。但尝想着此身虽然安享,婚姻已就,然父母不知下
落,家园乌有。家中事,虽然依稀记得些,终不明白。父母当初为何分离的,又
不知为何叫刁仁将我藏着,却受了沈君章许多凌辱。想至此处,不觉凄然,又不
觉愤然,因赋诗二章寄感。诗云:

  摇落春秋十几旬,个中心事问谁真!
  恨无勾践三千卒,喜结田横五百人。
  生岂空桑虚怙恃,行将何地觅萱椿?
  他年若问门衰落,恃浪休教中副轮。

  其二
  谁怜岐路历问关,十载含冤泪满颜。
  郁气全凭三尺剑,悲风吹透万重山。
  双亲白发当年恨,孤客青衫此日班。
  极目陇头增凄恻,要离墓畔水潺湲。

  停笔,又想离父母之时,也有七岁,怎么父母的仪容,一些也想不起来?胡
思乱想了一会,是夜已及二更时分,身子困乏,即隐几而卧。忽梦见父母,仪容
枯稿,面身悲戚之状。口里说道:「我儿,可认得你父母么?」廷伟一见,扯住
了,放声大哭。此时世无尚未安寝,听见哭声是廷伟的。忙到书房中来看,见他
伏桌而哭,连推几推,方才醒来,犹作欷歔不止。知他是做梦,便问道:「为何?」

  廷伟抬头见是世无,即站起身来,道:「孩儿偶得一梦。」世无见了桌上的
诗,问道:「这诗可是才做的?」答道:「是才做的。」世无道:「看你诗中之
意,大有不堪之情,当初记得那姓沈的说你令尊弃世,有母寡居,今据此诗,明
明父母俱在,其中定有缘故!倘有别情,何妨告诉我知道。」廷伟道:「论起来,
大人之前,说也不碍,其实孩儿父母尚在,只是当初分离的时,因在稚年,竟不
知委曲。总是孩儿不姓王,连那姓王的,也不是真姓,他本姓刁,是小仆,非父
也。」

  世无愕然,道:「这又奇了,你本是姓甚?」廷伟道:「本姓富,江南镇江
府丹徒县人。家父曾为山东巡按,彼不知为着何事,孩儿只得七岁,家母托刁仁
夫妇,领至山东,恐人知觅,他故改姓了王。刁仁死后,孩儿即同其妇,在沈家
过活,沈姓乃刁仁之友也。彼时孩儿幸遇大人,不至落魄他乡耳。」

  世无听了大惊道:「这等说,你是富珍卿的令郎了!珍卿与我是乡同年,他
的始末,我却悉知。」廷伟道:「求大人细述其详!」世无就将出巡兖州府,被
盗失印,并刘太监怪他,遣戍陕西。又通行查他的儿子,部驳两次,后来这事渐
渐冷了,前后说了一遍。廷伟道:「今日孩儿如梦方觉,但记得还有一个家姊,
姊丈姓钟,大人必然也知之?」世无道:「令姊丈叫钟倬然,我也曾会过,当初
怪你令尊宠用刁仁,因而翁婿生隙,飘然远出,你令姐随往戍所。」

  廷伟听到此处,方知这根由。世无又道:「论起来,你是钦犯,刘瑾尚在当
权,不可令人知此情由。家中奴仆不可令彼知之,你今后也不必过忧,候乡试之
后,我差人送你至陕西,拜认二亲便了。」廷伟谢道:「若得如此,孩儿粉身难
报!」世无道:「昔为年家,今作翁婿,可见机缘有在耳。」说罢即进内将这番
情由,对王、朱二夫人说明,吩咐秘而不提。自此廷伟只是读书,是年科试又取
了批首,进场得中第二名正魁,一家欢喜不了。过了八、九月,收拾进京会试。

  评:螟蛉为子,本欲承祖继宗,贪其才貌,赘作东床,私会云姐,染成重病,
点染出色。忽借一梦,写出想父慕母,是其心思转关绝奇处。
            第十三回 金遇奇弃邪归正

  诗曰:
  取义成仁姓字香,匣中剑气转苍凉。
  书生未食天朝禄,敢把丹心并日光。

  且按下史廷伟去会试。这回该说钟倬然了。但既为金遇奇,则亦当以遇奇称
之。话说遇奇在吕人表家为西席,当时屈渊先已辞回。他假主仆二人,在吕家倏
忽三年,宾主相得,竟成莫逆之交。遇奇亦吐出实情,说明真姓名了。人表见遇
奇胞襟磊落,言行真诚,所以肺腑之事,无不为之商议。

  因此时,宁王宸濠,阴蓄不臣之心,每怀窥鼎之伺,招集亡命,训练甲兵。
不想与刘瑾近来微有嫌隙,欲假诛瑾为名,实效靖难之举。人表常常苦谏,那知
逆濠立意成城,谏之不听,人表忧心如焚。

  忽一日,至遇奇房中,屏退左右,悄然叹道:「所恨食人之禄,而不能挽回
人之祸,从之既不可,弃之则不义。始悔当时昧然,不拆人而事,竟成□目之徒。」
遇奇道:「此言何谓也?」人表遂将宁王之事说知。遇奇道:「这怎么行得!目
今圣主在上,海宇奠安、人乐平治之化,路闻鼓腹之歌,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
非其臣,若妄行逆举,势必朝发夕擒。吾无为王府所推心置腹者,还该疼陈苦谏,
以利害说之。否则立见其败,而身亦随之,悔之晚矣!」人表道:「已曾疼哭流
涕,反复开谏,奈左右邪奸林立,蛊惑已深,所以弟言难入也。目今沿江要害之
地,处处声气相通,唯有赣汀巡抚王守仁势居上游,虑有扼吭之患,故不敢速动。
但守仁外貌似和顺,此中实难测度。久欲觅一能言之士,往说探其动静,奈急切
未得其人。」

  正说间,宁王差人相传,人表即起身进去。去不多时,就来了。遇奇道:
「为何事?」人表道:「昨日九江道,送了一架美人图来,王爷甚得意,叫相公
们每幅做诗一首,题在上,做了几十首,俱嫌不好。为此,要我请一个会做诗的
进去。弟想能诗者,未必能写,二者不可得兼。想来无如吾兄,诗字俱佳,故斗
胆相荐了。原说是弟之西席,敢请一行。」遇奇道:「做诗写字,亦为快事,然
弟嫌其不端之人,不欲近他耳。」人表道:「士各有志,见亦何妨!完了诗,即
可出来了,何必过虑。他在那里等候,倒求速些罢!」

  遇奇遂换了衣冠,即同人表进王府去,因人表同去,不用报门。宁王坐在堂
上,遇奇过去,叩拜了。宁王见他恂恂儒雅,知是书生,忙叫赐坐。因人表先已
说明,更不问起姓名、籍贯。只说:「吕先生道及是下大才,故欲借重。」遇奇
道:「生员樗栎菲林,何敢在殿下之前轻肆笔墨!本不敢应召,又恐违殿下金旨,
只得勉强趋谒。实恐俚鄙之句,难免涂鸦之罪,望殿下谅之!」宁王道:「吕先
生与足下是宾主,自然所荐不虚。」叫伺候的:「抬过那架屏来!」展开一看,
是十二幅美人。

  每幅要按景,却是:

  春睡秋夜月下
    花下倚栏灯下
    焚香拍蝶照镜
    采莲抚琴修简

  果然画得韵致入神,临风欲舞,洵名笔也。家人们摆上笔砚、花笺,遇奇细
看一番,略想片时,遂各图咏绝句一首,即书上画图。

  春睡美人:
  猩红双侧小莲斜,玉臂微弯护鬓鸦,
  罗帐轻寒垂不上,一池碧水浸桃花。

  秋夜美人:
  箫瑟秋风动地凉,一庭花露湿衣香,
  只因良夜多成梦,鸳枕空陈翡翠床。

  抚琴美人:
  焦尾惊从爨下残,卷帘细向月中看,
  人间端的知音少,几度临凤不忍弹!

  倚栏美人:
  绮窗停绣倚朱栏,一曲新词舞袖寒,
  伫望彩云天际落,不知今夜共谁看?

  修简美人:
  征途风景近何如,万缕相思不尽书!
  总是只云长别矣,叮咛重写早归欤。

  拍蝶美人:
  蜂忙蝶乱细端倪,故故花间并翼栖,
  怪汝偷香何胆大,从今轻逐过墙西。

  月下美人:
  银河泻影月微茫,露浥香风上海棠,
  夜半闲庭人寂寂,清歌一曲是霓裳。

  照镜美人:
  绿窗斜傍理新妆,髻挽乌云七尺长,
  对影自怜还自惜,苎萝那得有夷光。

  花下美人:
  春衣新试越罗轻,窄窄金莲花底行,
  花底蝶随香气舞,不知香气是谁生!

  焚香美人:
  紫燕呢喃日正长,博山烧尽水沉香,
  箓烟不逐微风散,随着侬身伴玉郎。

  灯下美人:
  蜡炬争花金层春,帘垂不管月华新,
  晚妆初罢三杯后,双颊微红更可人。

  采莲美人:
  当年留得六郎颜,着水亭亭开并莲,
  笑折一枝频顾盼,令人争看说谁妍!

  顷刻写完。宁王看了,诗字兼优,赞不住口。道:「清新俊逸,庾开府之流
也!才大如此,而使沦落诸生,主司之过耳!」遇奇逊谢不已。宁王相爱之极,
吩咐赐宴。谈论间,遇奇词锋侃侃,对答如流,喜得个宁王手舞足蹈。说道:
「先生诚当世之异才也。何其高贤咫尺,若非吕生相荐,几乎当面错过!寡人今
日,不啻汉高之遇子房,刘备之得孔明也!」

  当日席散,遇奇辞出,宁王坚留不放,留在府中。每日寸步不离,极相隆重,
赐赉甚厚,诸事凡商之遇奇。遇奇见其言语虚浮,举动往谬,知非端人,但有下
问,唯唯而已。欲寻脱身之计,又不能得出来,心中反时刻不宁,因商之人表。
人表道:「彼既相留,且住下再处。」遇奇道:「我见其府中上下之人,谄媚成
风,言语作为,不循礼法,以王侯之尊不能齐家,焉能治国!不问而可知也。似
此光景,将来定有不保之势。」

  二人正言间,王着人相召,内书房小酌,遂同来人赴内。宁王上坐,二生打
横,饮酒之际,宁王忽然道:「有一事与二位计议,目今朝内,奸宦专权,圣聪
朦蔽,河山有累卵之危,四海有向隅之泣。寡人忝在宗藩,何忍坐视!欲兴一旅
之师,扫除君侧之奸,不识二位以为何如?」

  吕生默然,金生答道:「从来吊民伐罪之师,必须上顺天道,下洽人心,然
后王师所指,箪食壶浆。今朝廷英睿,天下一统,岂宜妄动?殿下还该三思!若
云奸臣专权,此系癣疥之疾,殿下分属亲藩,只该开列罪状,上达九重。除之有
如几上之肉,亦何必兴师动旅!」人表道:「金生之言甚善,殿下当纳之为是。」
宁王道:「孤意已定,无复异议!知我罪我总不顾矣。事成之后,二生富贵共之。
但目今归心者甚众。唯有赣汀王守仁处,虽佩服心实难测,欲觅善言之士,往窥
动静。一向未得其人,今见金生,可为不辱君命之士,欲请一行,幸勿推辞。」

  遇奇暗忖:「此人逆谋已露,断难与共,何不借此为脱身计?」便答道:
「生员驽骀之林,恐不堪驱策,有负殿下之命。」宁王道:「不必过谦,明日准
备礼物,即烦一行。」当日席散之后,无话。次日,即令起身,金生辞出来别人
表。人表道:「吾兄此行何如?」遇奇道:「见机而作,弟自有妙用。」人表已
揣知其意,执手依依道:「知己远行,弟将奈何!」遇奇道:「相会有日,倘事
有可为,弟必不负兄相知之雅。」王府从人催促,不及细谈,遇奇带了尚义,起
身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赣州,下在馆驿内。着人通报了,王公知宁藩使臣,亲自接
进去。见礼毕,分宾主而坐。遇奇先致意了宁府的来意,献上礼物,然后说道:
「老先生望倾宇宙,晚生钦仰有素,自憾无缘御李。今以藩府作使,得瞻山斗,
喜慰生平。」王公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贵表?」遇奇道:「江左人,姓金,
名千里。因友人之荐,暂为王府记室。」说罢,即送上书札。

  王公看书毕,尚未开言,遇奇道:「乞退左右,有密谈奉告!」王公遂叱退
从人。遇奇即将宁藩逆谋细述,又道:「渠令晚生交通老先生,探其趋向,晚生
虽一介书生,焉肯以洁素之体,为贼作奸细乎!本不愿行,因久仰老先生乃道学
宗匠,心秉忠良,必不肯俯就逆谋,故借此一帆风密陈衷曲。」王公听罢,大惊
道:「不意先生乃书生也,反具此丹心。但宁藩不轨之心,学生久已知之,因其
形迹未彰,亦只秘之于心,不意今日果然。只是为今之计,当何如?」

  遇奇道:「不足为虑,此人外若蕴和,内实残刻,兼之作事乖张,语言无信。
所以左右之人,个个离心离德,如此局面,必败之道。目今晚生必不回去,明公
当婉词以复,只说晚生陡然疾作,暂留署中,打发从人先去,然后暗令各□,谨
守斤堠。明公即密疏陈请,只说臣处江西上游,江西连年盗起,当为未雨绸缪,
乞假臣提督军务,便宜行事。那时俟其反形一露,不难朝发可以夕擒也!」

  王公大喜道:「天下有幸,获遇先生,使学生得聆方略。灭贼之后,当为题
请以酬大功!」遂留遇奇在署中。隔两日,即备回启,打发宁府从人。遂具密疏,
差人兼程进京。

  却说疏上,此时大司马是王晋溪,见了此本,明知守仁暗为宁王而发,遂复
奏。绪为旗牌,一应大小贼情,悉听便宜剿抚,文武官员,皆听提调。旨意到了
江西,王公拜受讫。自此,日夜与金生议论,操演人马,添设武备,又密致书于
南京巡抚李充嗣,亦须沿江谨斥烽堠,预增险阻。

  正是:张弓设矢擒狼虎,密网稠罗等巨鳌!

  评:钟生受宁藩知遇之恩,而忍发其谋,似乎不义。曰:「否,否!」天下
事,当决之以重轻。彼大逆之谋,亦可从之乎!周公大义灭亲,亦不得已也。

  又评:侯门之下,求之而不得入者。观钟生初时不欲赴宁藩之召,已见其人
品。彼窦尚书屈膝执政,深有愧矣!


            第十四回 王巡抚灭寇成功

  诗曰:
  天心非嗜杀,小丑欲何为?
  庙算无遗策,谋臣独据奇。
  兵威推细柳,逆魄殄潢池,
  露布封章上,高声奏凯诗。

  却说宁府从人回去,禀覆宸濠说,金生陡沾重疾,不能回来,留养王巡抚署
内。呈上回启,宁王拆开视之,辞意极尽恭敬,心下大喜。等至半月,金生竟无
消耗,宁王甚疑,欲再差人去。谋士李士实道:「主上以金生为腹心,臣每见他
长吁短叹,似有不足之意,臣料他借此为脱身之计,必不回来,此病亦诈。倘走
漏消息,为祸不少,幸他在府日浅,尚未深知。即有吐露王守仁,亦在疑信之间。
今当乘其无备,事贵速发,则其势在我。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正此谓
也!」宁王道:「然则我何?」士实道:「速传诸将听令,臣自有调遣。」

  宁王即升士实为统军大元帅,总理各路兵马。士实谢恩升帐,取令箭一枝,
唤过游击胡宁,督兵三千,屯于丰城,以阻上游救兵;又取令箭一枝,唤过右营
游击朱瑞,统领三千人马,镇守南康;令参将马福,领兵三千,守住九江;遣副
将韩原,率水师一万,为先锋,进攻安庆;留总兵马玉,镇守省城。大发精兵五
万,士实亲领中军,统舟师接应韩原,宁王自为合后。调遣已毕,各自起身前进。

  且说韩原统兵直抵安庆,安庆知府张文锦和守备杨锐,文武同心,百般严守,
攻之不克。随后士实、宁王大队也到,连营五十里,四面攻打。却说王公正与金
生谈论宁王之事,忽探马飞报告变,急议出师,往救安庆。

  遇奇道:「用兵先在乎审势,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今彼势正锐,
不可急犯其锋,宜示以自守不出之形。且目今九江、南康,已为贼所据,南昌为
贼之巢穴,必有重兵固守,攻之急难摇动。若急救安庆,彼必分兵死战,安庆之
兵在重围之中,必不能出而夹攻。倘贼令南昌之兵,绝我粮道,九江、南康之兵,
又合而挠我,而四方之援兵,又不能速至,则我之势反危矣。若依愚见,不如听
其进攻安庆,久闻杨守备智勇兼全,必能善御,料贼兵急不能攻克。彼见坚城难
破,不敢持久,必舍而往下。下江李巡抚文武全才,运筹精密,谅沿江紧要之处,
必有重兵守把,岂能飞渡哉!势必迁延不进。那时我出奇兵,先克南昌,以倾其
巢穴。贼闻之必回兵来援,我却先以精兵屯于湖口,安庆知此消息,必出而扰其
后,我却邀之于前,贼必成擒矣!此孙子救韩趋魏之计也。」

  王公大喜道:「先生妙论,不亚孙吴,敬服,敬服!」悉如其议。不数日,
探得宁王果舍安庆,统兵往下之信,王公遂密遣一将,率兵三个,疾趋丰城。于
三更时分,易其旗号,诈称宁王差回催粮之兵,赚开城门,因而取了丰城。即以
大兵继之,进围南昌,设奇攻打。

  再说宁王宸濠,见攻安庆不下,从李士实之计,留兵攻安庆,自统大队直趋
南京。前队韩原舟至李阴河,即闻李巡抚亲督大兵,屯于采石矶,又遇一路有史
牌云,朝廷差太监总兵等官,统兵十余万,将到南京;又调湖广狼兵,水陆并进,
俱到安庆取齐。原来此系李巡抚密发间牒、火牌,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之计。

  宸濠信以为真,迟疑不进。忽又有丰城败兵至,报称王巡抚遣兵,赚开城门,
破了丰城,九江、南康俱已攻陷,胡宁降亡,朱瑞已投降了,目今围南昌甚急。
宸濠得知此信大惊,即令回兵,解却安庆之围,疾赴南昌。杨锐在城上见逆兵乱
动,师无纪律,知其有变,即开西门率兵驾舟掩袭,身先赴战。韩原部将许宾挺
枪来迎,战不三合,被杨锐一枪刺下水去。韩原驾快船回身来救,未及交锋,被
杨锐一箭射中肩窝,抽兵即回,大折了一阵,杨守备追至黄石矶而返。

  是夜,逆兵屯于黄石矶,宸濠问此处是何地名,左右答曰:「黄石矶。」江
西人黄与王同音,宸濠听了,惊骇道:「有何美哉,我当失机于此。」令即拔营
开船,天明舟抵鄱阳湖,正遇南昌败兵云:南昌已破,眷属尽陷,王守仁亲统大
兵,已抵湖口。宸濠心胆俱碎,惟哭而已。李士实道:「后有追袭之师,退既不
可,惟有进兵死战,存亡在此一举!」即督舟前进,望见湖口战船,如蚁而来。
看看相近,只见王巡抚阵内,先锋金节驾快船二十号,带领精锐,望阵上杀来。
两下喊声大举,逆将韩原,虽昨日中了杨守备一箭,自恃骁勇,挺枪来迎,大战
良久,不分胜负。

  那指挥金节,是王巡抚标下第一员虎将,只因所驾小船,敌高大仰面而战,
急切难胜。此时杀得金节性起,趁着韩原一枪搠下,即撇了手中的枪,带住韩原
的枪,大喝一声,腾身飞上贼船,掣出腰刀,韩原措手不及,被金节一剑挥为两
段。众兵俱拥上贼船,贼兵尽皆拜降。金节复率兵杀入中军,来擒宸濠,此时众
贼闻巢穴已破,先自丧胆,那里还有斗志!金节左冲右撞,如摧朽木,贼兵杀死
者不计其数。李士实正在中军船上,指挥兵将督战,被金节一箭射下水去。

  宸濠见大势已去,忙下小船,带了亲随,思量逃脱,正遇王巡抚大队下来,
被副将詹达活捉过船,尽降其士卒,收兵班师,当时诸将各自献俘请功。吕人表
一家俱在俘中,遇奇知道,即苦恳王公道:「吕生忠义之士,素曾哭谏,逆濠不
从其言,只因在其掌握,脱身无计,并非甘心从贼者。且与晚生订交生死,素叨
其恩惠,乞明公开一线之恩,释其生命。使首归于故土,则晚生亦沐再造之德矣!」

  王公道:「论国法,则叛党无祝网之条,念私情,则又难拂先生之命,然耳
目众多,断难明释。他乃金指挥名下解到的,当令他纵之便了。」遂密传金指挥
进署,吩咐了。遇奇自己不便出去与人表会,将银百两,托金节送与他作盘费回
乡,金节自去放他,不提。

  王公将宸濠囚于浙省,时值朝廷差内官张永至浙,王公即以逆濠付永,再上
捷音。朝廷叙其功,加封新建伯。王公未上捷音之先,以遇奇功大,欲为之题请。
遇奇辞道:「晚生曾经依傍宁藩,只因为国家事,不得不发其逆谋。若因之以为
功,而图富贵,即为不义之徒,晚生断断不为也。」王公甚嘉其忠厚,益相敬爱,
从此在署,王公日与遇奇饮酒,赋诗。

  忽一日闲谈之际,王公问道:「贵乡有乡绅富珍卿者,先生必然知道!」遇
奇道:「老先生何以问及?」王公道:「是学生敝同年,且意气相投,颇称莫逆。
可惜遭了意外之祸,远戍边方,止有妾生一子尚幼,相传此子被家人拐遁,未知
真伪。后来刘太监必要追究此子,连累山东抚院,也是敝同年,为此事降调了。
通行严缉,此子终无下落,先生系同乡,定知其详。」

  遇奇叹口气道:「晚生深切知爱,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其实就是家岳。」王
公愕然道:「是令岳么?这又奇了!但学生颇知富年兄家事,他止有一位令爱,
令坦却姓钟,并无第二位令爱,怎么先生又说是他令坦?」遇奇起身作一揖,道
:「晚生一向见欺,多有获罪!晚生就是钟奇,贱字倬然。」王公连忙答礼道:
「一向失敬了,请问为何改姓更名,而得至江右?此处又该称钟倬然了?」

  倬然便将丈人宠用刁奴,赌气出门,后在山东探信,遭沈姓欲害,亏了尚义
救脱,并遇屈渊引至吕家,前后说了一遍。王公道:「原来有许多周折,那姓沈
的与先生有何仇恨?倬然道:」与之素昧平生,至今不解其故。如今带在此这个
人就是尚义,当时初到吕家不好说,所以权认主仆耳。「王公道:」不意小人中
乃有此仗义之流!但可知令舅果然何在?「倬然道:」晚生离家,在家岳遭变之
前,总此事一些不知「。

  王公道:「以故人之婿,而适成知己,正恨相逢之晚。但先生离家既久,前
程必然弃了?」遇奇道:「一青衿耳,何足重轻。」王公道:「以先生之才,取
功名如拾芥,幸遇学生,当助一臂。明年正值乡试,当与先生援例北雍,方可入
场,倘得着鞭,不在一□□知。但刘瑾尚在,还须按金姓隐名,不可不虑。」倬
然称谢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