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丽芳丝眼霜:我记忆中的许觉民先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5:10:08
我记忆中的许觉民先生

南方周末    2007-05-10 16:00:36
  ■记者记事
  □冯王月《中国青年报》记者
  
  前不久收到一份讣告,又一位老先生去了。
  和许觉民先生只有一面之缘。那是2004年的夏天,我采写一个和三联书店和邹韬奋有关的题目,辗转联系到他,他上个世纪30年代曾在三联之一生活书店工作。
  电话里,他非常详细地告诉我他家的位置和路线,及公共汽车车次,还特意说到,院门口在修路,下车后要怎么绕。
  在那之前,我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有个著名的外甥女林昭,在当年的反右斗争中被迫害至死。去之前我查了一些资料,了解到他曾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社科院文学所所长。所以当电话中他那么熟悉地提到公车路线时,有个念头我在心里闪了一下:以他的级别,出门难道不应该有小车吗?
  那年他83岁,很瘦弱,一个人住,子女都不在身边。因为白内障的缘故,看东西只能看出轮廓。日常起居由一位保姆照顾,保姆的工作还包括每天给他念报纸和信件。
  他住的房子是中国社科院的老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盖的那种5层砖房,三居室,当时可能也算是高干楼吧。房子里面还保持着原来的老样子,水泥地、石灰墙,沙发也很有些年头的样子,还是那种窄窄的木扶手。
  采访大概两个小时左右。他的记忆力非常清晰。他说,有一次他收到一封读者来信,问“抗战胜利后,中国会成为什么样的中国”?
  年轻的许觉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拿着这封信去问韬奋先生。许觉民说,他记得邹韬奋先生当时回答说:将来的中国,要成为一个人人有书读,人人有饭吃,人人都有民主权利的社会。
  老人非常和善,大约也是因为寂寞,谈兴很高,到后来,甚至有点像是他在采访我了,“你这个记者职业……你们报社……”等等,他都很有兴趣。
  收到的这份讣告是由社科院文学所发出。官方评价中,除关于“热爱党热爱人民”之类的话外,涉及对人格品德的说法是“他为人正直,克己奉公,原则性强,生活简朴,时时刻刻严格要求自己及亲属,从不搞特殊化”……
  关于他在现当代文学评论和研究方面的成果、主要著作,讣告中也有提及。不过,他曾编过的一本非常重要的小册子,未列其中。
  这本书是关于他的外甥女林昭的。
  那次采访结束后,我干了一件说起来有违记者“职业道德”的事。离开前,我犹豫再三,还是张嘴问道,您编的那本关于林昭的书,还有吗?
  他很高兴:你知道她啊?他马上到别的房间取了一本,送给了我。
  大约半年后,我在书店看见这本书出了另一个版本,当即买了5本,送给几位一直想要而不得的朋友。
  许觉民送的这本《林昭,不再被遗忘》,是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第一版的,印数是5000。2004年12月2次印刷时,书名改为《追寻林昭》,印数未知。无论如何,再次印刷,说明这本书,还是有一定读者的吧。
  之后,我收到老人手写的一封信件。信中说他听说我们《中国青年报》的版面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林昭的文章,他找不到,问我能否帮忙给他找一份。信上的字写得间距很疏,有两页,以他的视力,写起来应该费了不少力气。其实他打一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我不知道,他也许是为了显得郑重,或者,这是他们那一代老知识分子的习惯吧?
  我找到报纸,按地址寄了过去,附了一封短信,大概就是感谢他接受我的采访,请他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我也有意把字写得大了一号,想着即使是保姆读给他听,也可以省点眼力吧。那之后,就再无联络。如果不是这份讣告,我也难得想起他。讣告的最后注明:“根据许觉民同志生前嘱托,丧事从简,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许先生2006年11月13日在北京协和医院去世,遗体于11月14日在北京东郊殡仪馆火化。
  写下这些,不是为了纪念,只是为了自己记得这一件事。记者这个职业,让我们记住的东西太多,但也实在太容易让我们遗忘一些东西了。
  
  ■编辑手记:
  编辑在编完这篇稿子的时候,内心感慨不已。许觉民先生是《南方周末》副刊的重要作者之一。记得1997年秋天,他的《深秋的北风》一文在当年的“芳草地”发表后,读者反响热烈,编辑收到许多来电来信打听作者何许人,并为这样的好文章击掌。文章记叙的是一位下岗工人逆境求生的曲折故事,读来催人泪下。本报记者进而以该文为线索,采访过许觉民先生。人事有代谢,如今斯人已去,那样至诚的文字已不易求,特发本文,以志感念。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zm/20070510/wh/pljs/200705100057.asp 

深秋的北风

 

洁泯

 

  我与尹君认识多年,我痴长他30岁。我们是忘年交。他是一个工人,平时喜欢看书,常到我这里来坐,临走时借几本书。他每次来多半是星期日,这天是星期四,上午他就来了。我觉得很难得,问他今天怎么有空了,他笑着说,现在是长期休假。我不懂,他腼腆地轻声说:我下岗了。

  我说,下岗有什么关系,慢慢再找事做。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说,总有些见不得人。我站起来说,有什么见不得人,又不是你一个人下岗,再说又不是你的过错,男子汉要硬朗些。

  他又叹了口气说,别的人倒没有什么,我觉得妻子对我冷淡了不少,我说我下岗了,她毫无表情,只是淡淡地答应一声“哦”,没有别的话,接着她就到医院上班去了。我心里不好受,我成了家里的一个包袱。要老婆养我了。女儿好像也躲着我,她快读完初中了,她懂事了。我觉得她们都看不起我,我好像顿时矮了半截儿,总有点抬不起头。

  我对他说,不会的,她们并没有说什么看不起你的话,你现在重要的是找工作做。他点点头。

  这期间,他在外面到处跑,市公交公司招考司机,他学过开车,可应试后没录取。满街有招工的告示,可知道要交多少保证金后,他交不起。他来看我时一脸愁容,我劝他不要灰心,再继续找最要紧。

  那天,他兴冲冲地走来告诉我,他已买下了一辆旧的平板车,打算到批发站去拉些水果,弄个执照在路口摆个水果摊。他计算了,是有些利润的。他这一说,我大为赞成。他说还缺点儿钱,我说我也来凑一点儿给你。

  第二天下午,我有点儿憋不住,想去看看他的摊子。到路西口,我看见了他,在墙边摆开了平板车堆着水果,他笑嘻嘻地递个梨给我吃,我说不行。接着来了顾客,我看还有点儿生意。

  北京的天气有点儿像贪官,翻脸不认人。这天忽然来了寒流,刮七级风,是深秋了,也该冷了,但昨天还是热烘烘的,变得真快。风刮得大,我不敢出门,但心里念着那位忘年交,我决定去看看他。到那里,大风中他依然守着摊子,行人稀少,看来是该收摊了,他不收。我上前问他,他说刮些风算什么,它刮它的,我卖我的,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正说着,一个妇女走过来,冲着他说要一斤苹果。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她的妻子,后面还跟着女儿。他皱着眉头咕哝了一句,意思是说开什么玩笑。他妻子从提包里拿出一件棉背心,要他穿上,他说不冷,妻硬要他穿,女儿说,你不穿我们不走。他穿了,这时一阵大风,吹得人直晃。他妻子说,风这么大,回去吧。他不肯,女儿说,你不收摊子我们也不走。他说,今天还没有挣多少,我不能坐在家里吃饭。他妻子上前一步说,我几时跟你分家了?你有困难有我;我指不定什么时候有困难,那时有你。现在这大风,你该收摊回家,不要讲这些。他说,不行,我要从这个摊子上撑起这个家来,我不能走,我不能总是只吃你的。再说,我用这个摊子,还要筹措女儿上高中的学费……

  他两手撑着摊子,一动也不动。他的妻子这时眼圈红了,柔情地望着他;女儿在边上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风越刮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