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全建 左小青:百年孤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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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

作者:马尔克斯.加西亚                               第    一    章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衣衫褴楼的吉卜赛人都要在村边搭起帐篷,在笛鼓的喧嚣声中,向马孔多的居民介绍科学家的最新发明。他们首先带来的是磁铁。一个身躯高大的吉卜赛人,自称梅尔加德斯,满脸络腮胡子,手指瘦得象鸟的爪子,向观众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谓的马其顿炼金术士创造的世界第八奇迹。他手里拿着两大块磁铁,从一座农舍走到另一座农舍,大家都惊异地看见,铁锅、铁盆、铁钳、铁炉都从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钉子和螺丝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挣脱出来,甚至那些早就丢失的东西也从找过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现,乱七八糟地跟在梅尔加德斯的魔铁后面。“东西也是有生命的,” 吉卜赛人用刺耳的声调说,“只消唤起它们的灵性。”霍·阿·布恩蒂亚狂热的想象力经常超过大自然的创造力,甚至越过奇迹和魔力的限度,他认为这种暂时无用的科学发明可以用来开采地下的金子。     梅尔加德斯是个诚实的人,他告诫说:“磁铁干这个却不行。”可是霍·阿· 布恩蒂亚当时还不相信吉卜赛人的诚实,因此用自己的一匹骡子和两只山羊换下了两块磁铁。这些家畜是他的妻子打算用来振兴破败的家业的,她试图阻止他,但是枉费工夫。“咱们很快就会有足够的金子,用来铺家里的地都有余啦。”--丈夫回答她。在好儿个月里,霍·阿·布恩蒂亚都顽强地努力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带者两块磁铁,大声地不断念着梅尔加德斯教他的咒语,勘察了周围整个地区的一寸寸土地,甚至河床。但他掘出的唯一的东西,是十五世纪的一件铠甲,它的各部分都已锈得连在一起,用手一敲,皑甲里面就发出空洞的回声,仿佛一只塞满石子的大葫芦。     三月间,吉卜赛人又来了。现在他们带来的是一架望远镜和一只大小似鼓的放大镜,说是阿姆斯特丹犹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把望远镜安在帐篷门口,而让一个吉卜赛女人站在村子尽头。花五个里亚尔,任何人都可从望远镜里看见那个仿佛近在飓尺的吉卜赛女人。“科学缩短了距离。”梅尔加德斯说。“在短时期内,人们足不出户,就可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儿。”在一个炎热的晌午,吉卜赛人用放大镜作了一次惊人的表演:他们在街道中间放了一堆干草,借太阳光的焦点让干草燃了起来。磁铁的试验失败之后,霍·阿·布恩蒂亚还不甘心,马上又产生了利用这个发明作为作战武器的念头。梅尔加德斯又想劝阻他,但他终于同意用两块磁铁和三枚殖民地时期的金币交换放大镜。乌苏娜伤心得流了泪。这些钱是从一盒金鱼卫拿出来的,那盒金币由她父亲一生节衣缩食积攒下来,她一直把它埋藏在自个儿床下,想在适当的时刻使用。霍·阿·布恩蒂亚无心抚慰妻子,他以科学家的忘我精神,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一头扎进了作战试验。他想证明用放大镜对付敌军的效力,就力阳光的焦点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受到灼伤,伤处溃烂,很久都没痊愈。这种危险的发明把他的妻子吓坏了,但他不顾妻子的反对,有一次甚至准备点燃自己的房子。霍·阿·布恩蒂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总是一连几个小时,计算新式武器的战略威力,甚至编写了一份使用这种武器的《指南》,阐述异常清楚,论据确凿有力。他把这份《指南》连同许多试验说明和几幅图解,请一个信使送给政府;这个信使翻过山岭,涉过茫茫苍苍的沼地,游过汹涌澎湃的河流,冒着死于野兽和疫病的危阶,终于到了一条驿道。当时前往首都尽管是不大可能的,霍·阿·布恩蒂亚还是答应,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就去向军事长官们实际表演他的发明,甚至亲自训练他们掌握太阳战的复杂技术。他等待答复等了几年。最后等得厌烦了,他就为这新的失败埋怨梅尔加德斯,于是吉卜赛人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自己的诚实:他归还了金币,换回了放大镜,并且给了霍·阿·布恩蒂亚几幅葡萄牙航海图和各种航海仪器。梅尔加德斯亲手记下了修道士赫尔曼著作的简要说明,把记录留给霍· 阿·布恩蒂亚,让他知道如何使用观象仪、罗盘和六分仪。在雨季的漫长月份里,霍·阿·布恩蒂亚部把自己关在宅子深处的小房间里,不让别人打扰他的试验。他完全抛弃了家务,整夜整夜呆在院子里观察星星的运行;为了找到子午线的确定方法,他差点儿中了暑。他完全掌握了自己的仪器以后,就设想出了空间的概念,今后,他不走出自己的房间,就能在陌生的海洋上航行,考察荒无人烟的土地,并且跟珍禽异兽打上交道了。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对谁也不答理,而乌苏娜和孩子们却在菜园里忙得喘不过气来,照料香蕉和海芋、木薯和山药、南瓜和茄子。可是不久,霍·阿·布恩蒂亚紧张的工作突然停辍,他陷入一种种魄颠倒的状态。好几天,他仿佛中了魔,总是低声地嘟嚷什么,并为自己反复斟酌的各种假设感到吃惊,自己都不相信。最后,在十二月里的一个星期、吃午饭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子摆脱了恼人的疑虑。孩子们至死部记得,由于长期熬夜和冥思苦想而变得精疲力竭的父亲,如何洋洋得意地向他们宣布自己的发现: “地球是圆的,象橙子。”     乌苏娜失去了耐心,“如果你想发癫,你就自个几发吧!”她嚷叫起来,“别给孩子们的脑瓜里灌输古卜赛人的胡思乱想。”霍·阿·布恩蒂亚一动不动,妻子气得把观象仪摔到地上,也没有吓倒他。他另做了一个观象仪,并且把村里的一些男人召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根据在场的人椎也不明白的理论,向他们证明说,如果一直往东航行,就能回到出发的地点。马孔多的人以为霍·阿·布恩蒂亚疯了,可兄梅尔加德斯回来之后,马上消除了大家的疑虑。他大声地赞扬霍·阿·布恩蒂亚的智慧:光靠现象仪的探测就证实了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虽是马孔多的居民宜今还不知道的,但实际上早就证实了;梅尔加德斯为了表示钦佩,赠给霍·阿·布恩蒂亚一套东西--炼金试验室设备,这对全村的未来将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这时,梅尔加德斯很快就衰老了。这个吉卜赛人第一次来到村里的时候,仿佛跟霍·阿·布思蒂亚同样年岁。可他当时仍有非凡的力气,揪庄马耳朵就能把马拉倒,现在他却好象被一些顽固的疾病折磨坏了。确实,他衰老的原因是他在世界各地不断流浪时得过各种罕见的疾病,帮助霍·阿·布恩蒂亚装备试验室的时候,他说死神到处都紧紧地跟着他,可是死神仍然没有最终决定要他的命。从人类遇到的各种瘟疫和灾难中,他幸存下来了。他在波斯患过癞病,在马来亚群岛患过坏血病,在亚历山大患过麻疯病,在日本患过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过淋巴腺鼠疫,在西西里碰到过地震,在麦哲伦海峡遇到过牺牲惨重的轮船失事。这个不寻常的人说他知道纳斯特拉马斯的秘诀。此人面貌阴沉,落落寡欢,戴着一顶大帽子,宽宽的黑色帽沿宛如乌鸦张开的翅膀,而他身上的丝绒坎肩却布满了多年的绿霉。然而,尽管他无比聪明和神秘莫测,他终归是有血打肉的人,摆脱不了人世间日常生活的烦恼和忧虑。他抱怨年老多病,苦于微不足道的经济困难,早就没有笑容,因为坏血病已使他的牙齿掉光了。霍·阿·布恩蒂亚认为,正是那个闷热的晌午,梅尔加德斯把白己的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们的伟大友谊才开了头。吉卜赛人的神奇故事使得孩子们感到惊讶。当时不过五岁的奥雷连诺一辈子都记得,梅尔加德斯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身体的轮廓十分清晰;他那风琴一般低沉的声音透进了最暗的幻想的角落,而他的两鬓却流着汗水,仿佛暑热熔化了的脂肪。奥雷连诺的哥哥霍· 阿卡蒂奥,将把这个惊人的形象当作留下的回忆传给他所有的后代。至于乌苏娜,恰恰相反,吉卜赛人的来访给她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印象,因为她跨进房间的时候,正巧梅尔加德斯不小心打碎了一瓶升汞。“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     “根本不是,”梅尔加德斯纠正她。“别人证明魔鬼只有硫磺味,这儿不过是一点点升汞。”     接着,他用同样教诲的口吻大谈特谈朱砂的特性。乌苏娜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兴趣,就带着孩子析祷去了。后来,这种刺鼻的气味经常使她想起梅尔加德斯。     除了许多铁锅、漏斗、曲颈瓶、筛子和过滤器,简陋的试验室里还有普通熔铁炉、长颈玻璃烧瓶、点金石仿制品以及三臂蒸馏器;此种蒸馏器是犹太女人马利姬曾经用过的,现由吉卜赛人自己按照最新说明制成。此外,梅尔加德斯还留下了七种与六个星球有关的金属样品、摩西和索西莫斯的倍金方案、炼金术笔记和图解,谁能识别这些笔记和图解,谁就能够制作点金石。霍·阿·布恩蒂亚认为倍金方案比较简单,就入迷了。他一连几个星期缠住乌苏娜,央求她从密藏的小盒子里掏出旧金币来,让金子成倍地增加,水银能够分成多少份,金子就能增加多少倍。象往常一样,鸟苏娜没有拗过大夫的固执要求。于是,霍·阿·布恩蒂亚把三十枚金币丢到铁锅里,拿它们跟雌黄、铜屑、水银和铅一起熔化。然后又把这一切倒在蓖麻油锅里,在烈火上熬了一阵。直到最后熬成一锅恶臭的浓浆,不象加倍的金子,倒象普通的焦糖。经过多次拼命的、冒阶的试验:蒸馏啦,跟七种天体金属一起熔炼啦,加进黑梅斯水银和塞浦路斯硫酸盐啦,在猪油里重新熬煮啦(因为没有萝卜油),乌苏娜的宝贵遗产变成了一大块焦糊的渣滓,粘在锅底了。     吉卜赛人回来的时候,乌苏娜唆使全村的人反对他们,可是好奇战胜了恐惧,因为吉卜赛人奏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闹嚷嚷地经过街头,他们的宣传员说是要展出纳希安兹人最奇的发明。大家都到吉卜赛人的帐篷去,花一分钱,就可看到返老还童的梅尔加德斯--身体康健,没有皱纹,满口漂亮的新牙。有些人还记得他坏血病毁掉的牙床、凹陷的面颊、皱巴巴的嘴唇,一见吉卜赛人神通广大的最新证明,都惊得发抖。接着,梅尔加从嘴里取出一副完好的牙齿,刹那间又变成往日那个老朽的人,并且拿这副牙齿给观众看了一看,然后又把它装上牙床,微微一笑,似乎重新恢复了青春,这时大家的惊愕却变成了狂欢。甚至霍·阿·布恩蒂亚本人也认为,梅尔加德的知识到了不大可能达到的极限,可是当吉卜赛人单独向他说明假牙的构造时,他的心也就轻快了,高兴得放声大笑。霍·阿·布恩蒂亚觉得这一切既简单又奇妙,第二天他就完全失去了对炼金术的兴趣,陷入了沮丧状态,不再按时进餐,从早到晚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世界上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他向乌苏娜唠叨。“咱们旁边,就在河流对岸,已有许多各式各样神奇的机器,可咱们仍在这儿象蠢驴一样过日子。”马孔多建立时就了解他的人都感到惊讶,在梅尔加德斯的影响下,他的变化多大啊!     从前,霍·阿·布恩蒂亚好象一个年轻的族长,经常告诉大家如何播种,如何教养孩子,如何饲养家畜;他跟大伙儿一起劳动,为全村造福。布恩蒂亚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其他的人都力求象他一样建筑自己的住所。他的房子有一个敞亮的小客厅、摆了一盆盆鲜花的阳台餐室和两间卧室,院子里栽了一棵挺大的栗树,房后是一座细心照料的菜园,还有一个畜栏,猪、鸡和山羊在栏里和睦相处。他家里禁养斗鸡,全村也都禁养斗鸡。     乌苏娜象丈夫一样勤劳。她是一个严肃、活跃和矮小的女人,意志坚强,大概一辈子都没唱过歌,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能听到她那浆过的荷兰亚麻布裙子轻微的沙沙声。多亏她勤于照料,夯实的泥土地面、未曾粉刷的上墙、粗糙的自制木器,经常都是千干净净的,而保存衣服的旧箱子还散发出紫苏轻淡的芳香。     霍·阿·布恩蒂亚是村里最有事业心的人,他指挥建筑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边去取水都同样方便;他合理设计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热的时刻都能得到同样的阳光。建村之后过了几年,马孔多已经成了一个最整洁的村子,这是跟全村三百个居民过去住过的其他一切村庄都不同的。这是一个真正幸福的村子;在这村子里,谁也没有超过三十岁,也还没有死过一个人。       建村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开始制作套索和鸟笼。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养了金驾、金丝雀、蜂虎和知更鸟。许多各式各样的鸟儿不断地嘁嘁喳喳,乌苏娜生怕自己震得发聋,只好用蜂蜡把耳朵塞上。梅尔加德斯一伙人第一次来到马孔多出售玻璃球头痛药时,村民们根本就不明白这些吉卜赛人如何能够找到这个小小的村子,因为这个村子是隐没在辽阔的沼泽地带的;吉卜赛人说,他们来到这儿是由于听到了鸟的叫声。     可是,霍·阿·布恩蒂亚为社会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铁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发现世界的奇迹。精力充沛、衣着整洁的霍·阿·布恩蒂业逐渐变成一个外表疏懒、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满脸胡髭,乌苏娜费了大劲才用一把锋利的菜刀把他的胡髭剃掉。村里的许多人都认为,霍·阿·布恩蒂亚中了邪。不过,他把一个袋子搭在肩上,带着铁锹和锄头,要求别人去帮助他开辟一条道路,以便把马孔多和那些伟大发明连接起来的时候,甚至坚信他发了疯的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与活计,跟随他去冒险。     霍·阿·布恩蒂亚压根儿不了解周围地区的地理状况。他只知道,东边耸立着难以攀登的山岭,山岭后面是古城列奥阿察,据他的祖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第一说,从前有个弗兰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儿开炮轰击鳄鱼消遣;他叫人在轰死的鳄鱼肚里填进干草,补缀好了就送去献给伊丽莎白女王。年轻的时候,霍· 阿·布恩蒂亚和其他的人一起,带着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种生活用具,翻过这个山岭,希望到海边去,可是游荡了两年又两个月,就放弃了自己的打算;为了不走回头路,才建立了马孔乡村。因此,往东的路是他不感兴趣的--那只能重复往日的遭遇,南边是一个个永远杂草丛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泽地带--据吉卜赛人证明,那是一个无边无涯的世界。西边呢,沼泽变成了辽阔的水域,那儿栖息着鲸鱼状的生物:这类生物,皮肤细嫩,头和躯干都象女了,宽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毁掉航海的人。据吉卜赛人说,他们到达驿道经过的陆地之前,航行了几乎半年。霍·阿·布恩蒂亚认为,跟文明世界接触,只能往北前进。于是,他让那些跟他一起建立马孔多村的人带上铁锹、锄头和狩猎武器,把自己的定向仪具和地图放进背囊,就去从事鲁莽的冒险了。     最初几天,他们没有遇到特殊的困难。他们顺着遍布石头的河岸下去,到了几年前发现古代铠甲的地方,并且沿着野橙子树之间的小径进入一片树林。到第一个周未,他们侥幸打死了一只牡鹿,拿它烤熟,可是决定只吃一半,把剩下的储备起来。他们采取这个预防措施,是想延缓以金刚鹦鹉充饥的时间;这种鹦鹉的肉是蓝色的,有强烈的麝香味儿。在随后的十几天中,他们根本没有见到阳光。脚下的土地变得潮湿、松软起来,好象火山灰似的,杂草越来越密,飞禽的啼鸣和猴子的尖叫越来越远--四周仿佛变得惨谈凄凉了。这个潮湿和寂寥的境地犹如“原罪”以前的蛮荒世界;在这儿,他们的鞋子陷进了油气腾腾的深坑,他们的大砍刀乱劈着血红色的百合花和金黄色的蝾螈,远古的回忆使他们受到压抑。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有说话,象梦游人一样在昏暗、悲凉的境地里行进,照明的只有萤火虫闪烁的微光,难闻的血腥气味使他们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回头的路是没有的,因为他们开辟的小径一下了就不见了,几乎就在他们眼前长出了新的野草。“不要紧, ”霍·阿·布恩蒂亚说。“主要是不迷失方向。”他不断地盯住罗盘的指针,继续领着大伙儿往看不见的北方前进,终于走出了魔区。他们周围是没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里充满了新鲜空气,经过长途跋涉,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悬起吊床,两星期中第一次安静地睡了个大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们因此惊得发呆。在宁静的晨光里,就在他们前面,矗立着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体是白色、腐朽的,周围长满了羊齿植物和棕搁。帆船微微往右倾斜,在兰花装饰的索具之间,桅杆还很完整,垂着肮脏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层石化贝壳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壳,牢牢地陷入了坚实的土壤。看样子,整个船身处于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却了,没有遭到时光的侵蚀,也没有受到飞禽的骚扰,探险队员们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内部,里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没有任何东西。     帆船的发现证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坏了霍·阿·布恩蒂亚的战斗精神。他认为这是狡诈的命运在捉弄他:他千幸万苦寻找大海的时候,没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时候,现在却发现了它--它象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横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也来到这个地区的时候(那时这儿已经开辟了驿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罂粟花中间烧糊的船骨。那时他者相信,这整个故事并不是他父亲虚构的,于是向自己提出个问题:帆船怎会深入陆地这么远呢?可是,再经过四天的路程,在离帆船十二公里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亚看见大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类问题。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大海翻着泡沫,混浊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伙伴们去冒险和牺牲。 “真TMD!”霍·阿·布思蒂亚叫道。“马孔多四面八方都给海水围住啦! ”     探险回来以后,霍·阿·布恩蒂亚绘了一幅地图:由于这张主观想出的地图,人们长时期里都以为马孔多是在一个半岛上面,他是恼怒地画出这张地图的,故意夸大跟外界往来的困难,仿佛想惩罚自己轻率地选择了这个建村的地点,“咱们再也去下了任何地方啦,”他向乌苏娜叫苦,“咱们会在这儿活活地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了。”在自己的小试验室里,他把这种想法反刍似的咀嚼了几个月,决定把马孔多迁到更合适的地方去,可是妻子立即警告他,破坏了他那荒唐的计划。村里的男人已经开始准备搬家,乌苏娜却象蚂蚁一样悄悄地活动,一鼓作气唆使村中的妇女反对男人的轻举妄动。霍·阿·布恩蒂亚说不清楚,不知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对立的力量,他的计划遭到一大堆借口和托词的阻挠,终于变成没有结果的幻想。有一夭早晨乌苏娜发现,他一面低声叨咕搬家的计划,一面把白己的试验用具装进箱子,她只在旁边装傻地观察他,甚至有点儿怜悯他。她让他把事儿子完,在他钉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写好自己的缩写姓名时,她一句也没责备他,尽管她已明白(凭他含糊的咕噜),他知道村里的男人并不支持他的想法。只当霍·阿·布恩蒂亚开始卸下房门时,乌苏娜才大胆地向他要干什么,他有点难过地回答说:“既然谁也不想走,咱们就单独走吧。”乌苏娜没有发慌。     “不,咱们不走,”他说。“咱们要留在这儿.因为咱们在这儿生了个儿子。 ”     “可是,咱们还没有一个人死在这儿,”霍·阿·布恩蒂亚反驳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亲属埋在这儿,他就不足这个地方的人。”     乌苏娜温和而坚决他说:     “为了咱们留在这儿,如果要我死,我就死。”     霍·阿·布恩蒂亚并不相信妻子那么坚定,他试图字自己的幻想迷住她,答应带她去看一个美妙的世界;那儿,只要在地里喷上神奇的药水,植物就会按照人的愿望长出果实;那儿,可以贱价买到各种治病的药物。可是他的幻想并没有打动她。     “不要成天想入非非,最好关心关心孩子吧,”她回答。“你瞧,他们象小狗儿似的被扔在一边,没有人管。”     霍·阿·布恩蒂亚一字一句体会妻子的话,他望了望窗外,看见两个赤足的孩子正在烈日炎炎的莱园里;他觉得,他们仅在这一瞬间才开始存在,仿佛是乌苏娜的咒语呼唤出来的。这时,一种神秘而重要的东西在他心中兀然出现,使他完全脱离了现实,浮游在住事的回忆里。当鸟苏娜打扫屋子、决心一辈子也不离开这儿时,霍·阿·布恩蒂亚继续全神贯注地望着两个孩子,终于望得两眼湿润,他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好啦,”他说,“叫他们来帮我搬出箱子里的东西吧。”     大儿子霍·网卡蒂奥满了十四岁,长着方方的脑袋和蓬松的头发,性情象他父亲一样执拗。他虽有父亲那样的体力,可能长得象父亲一般魁伟,但他显然缺乏父亲那样的想象力。他是在马孔多建村之前翻山越岭的艰难途程中诞生的。父母确信孩子没有任何牲畜的特征,都感谢上帝。奥雷连诺是在马孔多出生的第一个人,三月间该满六岁了。这孩子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他在母亲肚子里就哭哭啼啼,是睁着眼睛出世的。人家给他割掉脐带的时候,他把脑袋扭来扭去,仿佛探察屋里的东西,并且好奇地瞅着周围的人,一点儿山不害怕。随后,对于走到跟前来瞧他的人,他就不感兴趣了,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棕搁叶铺盖的房顶上;在倾盆大雨下,房顶每分钟都有塌下的危险。乌苏娜记得后来还看见过孩子的这种紧张的神情。有一天,三岁的小孩儿奥雷连诺走进厨房,她正巧把一锅煮沸的汤从炉灶拿到桌上。孩子犹豫不决地站在门槛边,惊惶地说:“马上就要摔下啦。”汤锅是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的,可是孩子刚说出这句话,它仿佛受到内力推动似的,开始制止不住地移到桌边,然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不安的乌苏娜把这桩事情告诉丈夫,可他把这种事情说成是自然现象。经常都是这样:霍·阿·布恩蒂亚不关心孩子的生活,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童年是智力不成熟的时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一头扎进了荒唐的研究。     但是,从他招呼孩丁们帮他取出箱子里的试验仪器的那夭下午起,他就把他最好的时间用在他们身上了。在僻静的小室墙壁上,难子置信的地图和稀奇古怪的图表越来越多;在这间小宝里,他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和计算:同时,不仅依靠自己掌握的知识,而已广泛利用自己无限的想象力,向孩子们介绍世界上的奇迹。孩子们由此知道,非洲南端有一种聪明、温和的人,他们的消遣就是坐着静思,而爱琴海是可以步行过去的,从一个岛屿跳上另一个岛屿,一直可以到达萨洛尼卡港。这些荒诞不经的夜谈深深地印在孩子们的脑海里,多年以后,政府军的军官命令行刑队开枪之前的片刻间,奥雷连诺上校重新忆起了那个暖和的三月的下午,当时他的父亲听到远处吉卜赛人的笛鼓声,就中断了物理课,两眼一动不动,举着手愣住了;这些吉卜赛人再一次来到村里,将向村民介绍孟菲斯学者们惊人的最新发明。     这是另一批吉卜赛人。男男女女部都挺年青,只说本族话,是一群皮肤油亮、双手灵巧的漂亮人物。他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闹嚷嚷地经过街头,带来了各样东西:会唱意大利抒情歌曲的彩色鹦鹅;随着鼓声一次至少能下一百只金蛋的母鸡;能够猜出人意的猴子;既能缝钮扣、又能退烧的多用机器;能够使人忘却辛酸往事的器械,能够帮助消磨时间的膏药,此外还有其他许多巧妙非凡的发明,以致霍 ·阿·布恩蒂亚打算发明一种记忆机器,好把这一切全都记住。瞬息间,村子里的面貌就完全改观人人群熙攘,闹闹喧喧,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的街道上也迷失了方向。     霍·何·布恩蒂亚象疯子一样东窜西窜,到处寻找梅尔加德斯,希望从他那儿了解这种神奇梦景的许多秘密。他手里牵着两个孩了,生怕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丢失,不时碰见镶着金牙的江湖艺人或者六条胳膊的魔术师。人群中发出屎尿和檀香混合的味儿,叫他喘不上气。他向吉卜赛人打听梅尔加德斯,可是他们不懂他的语言。最后,他到了梅尔加德斯往常搭帐篷的地方。此刻,那儿坐着一个脸色阴郁的亚美尼亚吉卜赛人,正在用西班牙语叫卖一种隐身糖浆,当这吉卜赛人刚刚一下子喝完一杯琥珀色的无名饮料时,霍·阿·布恩蒂亚挤过一群看得出神的观众,向吉卜赛人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吉卜赛人用奇异的眼光瞅了瞅他,立刻变成一滩恶臭的、冒烟的沥青,他的答话还在沥青上发出回声:“梅尔加德斯死啦。”霍·阿·布恩蒂亚听到这个消息,不胜惊愕,呆若木鸡,试图控制自己的悲伤,直到观众被其他的把戏吸引过去,亚美尼亚吉卜赛人变成的一滩沥青挥发殆尽。然后,另一个吉卜赛人证实,梅尔加德斯在新加坡海滩上患疟疾死了,尸体抛入了爪哇附近的大海。孩子们对这个消息并无兴趣,就拉着父亲去看写在一个帐这招牌上的孟菲斯学者的新发明,如果相信它所写的,这个脓篷从前属于所罗门王。孩子们纠缠不休,霍 ·阿·布恩蒂亚只得付了三十里亚尔,带着他们走进帐篷,那儿有个剃光了脑袋的巨人,浑身是毛,鼻孔里穿了个铜环,脚跺上拴了条沉重的铁链,守着一只海盗用的箱子,巨人揭开盖子,箱子里就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气。箱子坠只有一大块透明的东西,这玩意儿中间有无数白色的细针,傍晚的霞光照到这些细针,细针上面就现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星星。     霍·阿·布恩蒂亚感到大惑不解,但他知道孩子们等着他立即解释,便大胆地嘟嚷说: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     “不,”吉卜赛巨人纠正他。“这是冰块。”     莫名其妙的霍·阿·布恩蒂亚向这块东西伸过手去,可是巨人推开了他的手。 “再交五个里亚尔才能摸,”巨人说。霍·阿·布恩蒂亚付了五个里亚尔,把手掌放在冰块上呆了几分钟;接触这个神秘的东西,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喜悦,他不知道如何向孩子们解释这种不太寻常的感觉,又付了十个里亚尔,想让他们自个儿试一试,大儿子霍·阿卡蒂奥拒绝去摸。相反地,奥雷连诺却大胆地弯下腰去,将手放在冰上,可是立即缩回手来。“这东西热得烫手!”他吓得叫了一声。父亲没去理会他。这时,他对这个显然的奇迹欣喜若狂,竞忘了自己那些幻想的失败,也忘了葬身鱼腹的梅尔加德斯。霍·阿·布恩蒂亚又付了五个里亚尔,就象出庭作证的人把手放在《圣经》上一样,庄严地将手放在冰块上,说道: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第  二  章       十六世纪,海盗弗兰西斯·德拉克围攻列奥阿察的时候,乌苏娜。伊古阿兰的曾祖母被当当的警钟声和隆隆的炮击声吓坏了,由于神经紧张,竞一屁股坐在生了火的炉子上。因此,曾祖母受了严重的的伤,再也无法过夫妻生活。她只能用半个屁股坐着,而且只能坐在软垫子上,步态显然也是不雅观的;所以,她就不愿在旁人面前走路了。她认为自己身上有一股焦糊味儿,也就拒绝跟任何人交往。她经常在院子里过夜,一直呆到天亮,不敢走进卧室去睡觉:因为她老是梦见英国人带着恶狗爬进窗子,用烧红的铁器无耻地刑讯她。她给丈夫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是亚拉冈的商人,把自己的一半钱财都用来医治妻子,希望尽量减轻她的痛苦。最后,他盘掉自己的店铺,带者一家人远远地离开海滨,到了印第安人的一个村庄,村庄是在山脚下,他在那儿为妻子盖了一座没有窗子的住房,免得她梦中的海盗钻进屋子。     在这荒僻的村子里,早就有个两班牙人的后裔,叫做霍塞·阿卡蒂奥·布恩蒂亚,他是栽种烟草的;乌苏娜的曾祖父和他一起经营这桩有利可图的事业,短时期内两人都建立了很好的家业。多少年过去了,西班牙后裔的曾孙儿和亚拉冈人的曾孙女结了婚。每当大夫的荒唐行为使乌苏娜生气的时候,她就一下子跳过世事纷繁的三百年,咒骂弗兰西斯·德拉克围攻列奥阿察的那个日子。不过,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减轻心中的痛苦;实际上,把她跟他终生连接在一起的,是比爱情更牢固的关系:共同的良心谴责。乌苏娜和丈夫是表兄妹,他俩是在古老的村子里一块儿长大的,由于沮祖辈辈的垦殖,这个村庄已经成了今省最好的一个。尽管他俩之间的婚姻是他俩刚刚出世就能预见到的,然而两个年轻人表示结婚愿望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反对。几百年来,两族的人是杂配的,他们生怕这两个健全的后代可能丢脸地生出一只蜥蜴。这样可怕的事已经发牛过一次。乌苏娜的婶婶嫁给霍·阿·布恩蒂亚的叔叔,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辈子部穿着肥大的灯笼裤,活到四十二岁还没结婚就流血而死,因为他生下来就长着一条尾巴——尖端有一撮毛的螺旋形软骨。这种名副其实的猪尾巴是他不愿让任何一个女人看见的,最终要了他的命,因为一个熟识的屠夫按照他的要求,用切肉刀把它割掉了。十九岁的霍·阿·布恩蒂亚无忧无虑地用一句话结束了争论:“我可不在乎生出猪崽子,只要它们会说话就行。”于是他俩在花炮声中举行了婚礼铜管乐队,一连闹腾了三个昼夜。在这以后,年轻夫妇本来可以幸福地生活,可是乌苏娜的母亲却对未来的后代作出不大吉利的预言,借以吓唬自己的女儿,甚至怂恿女儿拒绝按照章法跟他结合。她知道大夫是个力大、刚强的人,担心他在她睡着时强迫她,所以,她在上床之前,都穿上母亲拿厚帆布给她缝成的一条衬裤;衬裤是用交叉的皮带系住的,前面用一个大铁扣扣紧。夫妇俩就这样过了若干月。白天,他照料自己的斗鸡,她就和母亲一块儿在刺染上绣花。夜晚,年轻夫妇却陷入了烦恼而激烈的斗争,这种斗争逐渐代替了爱情的安慰。可是,机灵的邻人立即觉得情况不妙,而且村中传说,乌苏娜出嫁一年以后依然是个处女,因为丈大有点儿毛病。霍·阿·布恩蒂亚是最后听到这个谣言的。     “乌苏娜,你听人家在说什么啦,”他向妻子平静他说。     “让他们去嚼舌头吧,”她回答。“咱们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们的生活又这样过了半年,直到那个倒霉的星期天,霍·阿·布恩蒂亚的公鸡战胜了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公鸡。输了的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见鸡血就气得发疯,故意离开霍·阿·布恩蒂亚远一点儿,想让斗鸡棚里的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恭喜你呀!”他叫道。“也许你的这只公鸡能够帮你老婆的忙。咱们瞧吧!”     霍·阿·布恩蒂亚不动声色地从地上拎起自己的公鸡。“我马上就来,”他对大家说,然后转向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     “你回去拿武器吧,我准备杀死你。”     过了十分钟,他就拿着一枝粗大的标枪回来了,这标枪还是他祖父的。斗鸡棚门口拥聚了几乎半个村子的人,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正在那儿等候。他还来不及自卫,霍·阿·布恩蒂亚的标枪就击中了他的咽喉,标枪是猛力掷出的,非常准确;由于这种无可指摘的准确,霍塞·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注:布恩蒂亚的祖父)从前曾消灭了全区所有的豹子。夜晚在斗鸡棚里,亲友们守在死者棺材旁边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业走进自己的卧室,看见妻子正在穿她的“贞节裤”。他拿标枪对准她,命令道:“脱掉!”乌苏娜并不怀疑丈夫的决心。“出了事,你负责,” 她警告说。霍·阿·布恩蒂亚把标枪插入泥地。     “你生下蜥蜴,咱们就抚养蜥蜴,”他说。“可是村里再也不会有人由于你的过错而被杀死了。”     这是一个美妙的六月的夜晚,月光皎洁,凉爽宜人。他俩通古未睡,在床上折腾,根本没去理会穿过卧室的轻风,风儿带来了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亲人的哭声。     人们把这桩事情说成是光荣的决斗,可是两夫妇却感到了良心的谴责。有一天夜里,乌苏娜还没睡觉,出去喝水,在院子里的大土罐旁边看见了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他脸色死白、十分悲伤,试图用一块麻屑堵住喉部正在流血的伤口。看见死人,乌苏娜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怜悯。她回到卧室里,把这件怪事告诉了丈夫,可是丈夫并不重视她的话。“死人是不会走出坟墓的,”他说。“这不过是咱们受到良心的责备。”过了两夜,乌苏娜在浴室里遇见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他正在用麻屑擦洗脖子上的凝血。另一个夜晚,她发现他在雨下徘徊。霍·阿·布恩蒂亚讨厌妻子的幻象,就带着标枪到院子里去。死人照旧悲伤地立在那儿。 “滚开!”霍·阿·布恩蒂亚向他吆喝。“你回来多少次,我就要打死你多少次。”     普鲁登希奥没有离开,而霍·阿·布恩蒂亚却不敢拿标枪向他掷去。从那时起,他就无法安稳地睡觉了。他老是痛苦地想起死人穿过雨丝望着他的无限凄凉的眼神,想起死人眼里流露的对活人的深切怀念,想起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四处张望。寻找水来浸湿一块麻屑的不安神情。“大概,他很痛苦,”霍·阿·布恩蒂亚向妻子说。“看来,他很孤独。”乌苏娜那么怜悯死人,下一次遇见时,她发现他盯着炉灶上的铁锅,以为他在寻找什么,于是就在整个房子里到处都给他摆了一罐罐水。那一夜,霍·阿·布恩蒂亚看见死人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洗伤口,于是就屈服了。     “好吧,普鲁登希奥,”他说。“我们尽量离开这个村子远一些,决不再回这儿来了。现在,你就安心走吧。”     就这样,他们打算翻过山岭到海边去。霍·阿·布恩蒂亚的几个朋友,象他一样年轻,也想去冒险,离开自己的家,带着妻室儿女去寻找土地……渺茫的土地。在离开村子之前,霍.阿·布恩蒂亚把标枪埋在院子里,接二连三砍掉了自己所有斗鸡的脑袋,希望以这样的牺牲给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些安慰。乌苏娜带走的只是一口放着嫁妆的箱子、一点儿家庭用具、以及藏放父亲遗产--金币--的一只盒子。谁也没有预先想好一定的路线。他们决定朝着与列奥阿察相反的方向前进,以免遇见任何熟人,从而无影无踪地消失。这是一次荒唐可笑的旅行。过了一年零两个月,乌苏娜虽然用猴内和蛇汤毁坏了自己的肚子,却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婴儿身体各部完全没有牲畜的征状。因她脚肿,脚上的静脉胀得象囊似的,整整一半的路程,她都不得不躺在两个男人抬着的担架上面。孩子们比父母更容易忍受艰难困苦,他们大部分时间都鲜蹦活跳,尽管样儿可怜--两眼深陷,肚子瘪瘪的。有一天早晨,在几乎两年的流浪以后,他们成了第一批看见山岭西坡的人。从云雾遮蔽的山岭上,他们望见了一片河流纵横的辽阔地带---直伸到天边的巨大沼泽。可是他们始终没有到达海边。在沼泽地里流浪了几个月,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有一天夜晚,他们就在一条多石的河岸上扎营,这里的河水很象凝固的液体玻璃。多年以后,在第二次国内战争时期,奥雷连诺打算循着这条路线突然占领列奥阿察,可是六天以后他才明白,他的打算纯粹是发疯。然而那夭晚上,在河边扎营以后,他父亲的旅伴们虽然很象遇到船舶失事的人,但是旅途上他们的人数增多了,大伙儿都准备活到老(这一点他们做到了)。夜里,霍·阿·布恩蒂亚做了个梦,营地上仿佛矗立起一座热闹的城市,房屋的墙壁都用晶莹夺目的透明材料砌成。他打听这是什么城市,听到的回答是一个陌生的、毫无意义的名字,可是这个名字在梦里却异常响亮动听:马孔多。翌日,他就告诉自己的人,他们绝对找不到海了。他叫大伙儿砍倒树木,在河边最凉爽的地方开辟一块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村庄。     在看见冰块之前,霍·阿·布恩蒂亚始终猜不破自己梦见的玻璃房子。后来,他以为自己理解了这个梦境的深刻意义。他认为,不久的将来,他们就能用水这样的普通材料大规模地制作冰砖,来给全村建筑新的房子。当时,马孔多好象一个赤热的火炉,门闩和窗子的铰链都热得变了形;用冰砖修盖房子,马孔多就会变成一座永远凉爽的市镇了。如果霍·阿·布恩蒂亚没有坚持建立冰厂的打算,只是因为他当时全神贯注地教育两个儿子,特别是奥雷连诺,这孩子一开始就对炼金术表现了罕见的才能。试验室里的工作又紧张起来。现在,父子俩已经没有被新奇事物引起的那种激动心情,只是平平静静地反复阅读梅尔加德斯的笔记,持久而耐心地努力,试图从粘在锅底的一大块东西里面把乌苏娜的金子分离出来。大儿子霍·阿卡蒂奥几乎不参加这个工作。当父亲身心都沉湎于熔铁炉旁的工作时,这个身材过早超过年岁的任性的头生子,已经成了一个魁梧的青年。他的嗓音变粗了·脸颊和下巴都长出了茸毛。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卧室里脱衣睡觉,乌苏娜走了进来,竟然产生了羞涩和怜恤的混合感觉,因为除了丈夫,她看见赤身露体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儿子,而且儿子生理上显得反常,甚至使她吓了一跳。已经怀着第三个孩子的乌苏娜,重新感到了以前作新娘时的那种恐惧。     那时,有个女人常来布恩蒂亚家里,帮助乌苏娜做些家务。这个女人愉快、热情、嘴尖,会用纸牌占卜。乌苏娜跟这女人谈了谈自己的忧虑。她觉得孩子的发育是不匀称的,就象她的亲戚长了条猪尾巴。女人止不住地放声大笑,笑声响彻了整座屋子,仿佛水晶玻璃铃铛。“恰恰相反,”她说。“他会有福气的。”     “过了几天,为了证明自己的预言准确,她带来一副纸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奥锁在厨房旁边的库房里。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张旧的木工台上摆开纸牌,口中念念有词;这时,年轻人伫立一旁,与其说对这套把戏感到兴趣,不如说觉得厌倦。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惊地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霍·阿卡蒂奥感到,他的骨头变得象海绵一样酥软,感到困乏和恐惧,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女人一点也没有激励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觉到她腋下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仿佛渗进了他的躯体。他希望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为他的母亲,希望他和她永远也不走出库房,希望她向他说:“我的天!”重新摸他,重新说:“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烦恼了,就到她的家里去。这次访问是礼节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个访问中,霍·阿卡蒂奥一次也没开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觉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气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仿佛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丧地回家。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又感到极度的难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库房里的那个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了。     过了几天,女人忽然把霍·阿卡蒂奥带到了她的家中,并且借口教他一种纸牌戏法,从她跟母亲坐在一起的房间里,把他领进一间卧窄。在这儿,她那么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浑身不住地战栗,但他感到的是恐惧,而不是快乐。随后,她叫他夜间再未。霍·阿卡蒂奥口头答应,心里却希望尽快摆脱她,--他知道自己天不能来的。然而夜间,躺在热烘烘的被窝里,他觉得自己应当去她那儿,即使自己不能这么干。他在黑暗中摸着穿上衣服,听到弟弟平静的呼吸声、隔壁房间里父亲的产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咯咯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世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后,他走到沉入梦乡的街上。他满心希望房门是门上的,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这样告诉过他)。担它井没有闩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门,铰链就清晰地发出悲鸣,这种悲鸣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冰凉的回响。他尽量不弄出响声,侧着身子走进房里,马上感觉到了那种气味,霍·阿卡蒂奥还在第一个房间里,女人的三个弟弟通常是悬起吊床过夜的;这些吊床在什么地方,他并不知道,在黑暗中也辨别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着走到卧室门前,把门推开,找准方向,免得弄错床铺。他往前摸过去,立即撞上了一张吊床的床头,这个吊床低得出乎他的预料。一个正在乎静地打鼾的人,梦中翻了个身,声音有点悲观他说了句梦话:“那是星期三。”当霍·阿卡蒂奥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他无法制止房门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他处在一团漆黑中,既苦恼又慌乱,明白自己终于迷失了方向。睡在这个狭窄房间里的,是母亲、她的第二个女儿和丈夫、两个孩子和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显然不是等他的。他可以凭气味找到,然而到处都是气味,那么细微又那么明显的气味,就象现在经常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气味。霍·阿卡蒂奥呆然不动地站了好久,惊骇地问了问自己,怎会陷入这个束手无策的境地,忽然有一只伸开指头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他的面孔,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下意识地正在等着别人摸他。他把自己交给了这只手,他在精疲力尽的状态中让它把他拉到看不见的床铺跟前;在这儿,有人脱掉了他的衣服,把他象一袋土豆似的举了起来,在一片漆黑里把他翻来覆去;在黑暗中,他的双手无用了,这儿不再闻女人的气味,只有阿莫尼亚的气味,他力图回忆她的面孔,他的眼前却恍惚浮现出乌苏娜的而孔;他模糊地觉得,他正在做他早就想做的事儿,尽倚他决不认为他能做这种事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该怎么做,并不知道双手放在哪儿,双脚放在哪儿,并不知道这是谁的脑袋、谁的腿;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种极度的寂静中,留在这种可怕的孤独中。     这个女人叫做皮拉·苔列娜。按照父母的意愿,她参加过最终建立马孔多村的长征。父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男人分开,她十四岁时,那人就使她失去了贞操,她满二十二岁时,他还继续跟她生在一起,可是怎么也拿不定使婚姻合法化的主意,因为他不是她本村的人。他发誓说,他要跟随她到夭涯海角,但要等他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以后;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等着他,已经失去了相见的希望,尽管纸牌经常向她预示,将有各式各样的男人来找她,高的和矮的、金发和黑发的;有的从陆上来,有的从海上来,有的过三天来,有的过三月来,有的过三年来。等呀盼呀,她的大腿已经失去了劲头,胸脯已经失去了弹性,她已疏远了男人的爱抚,可是心里还很狂热。现在,霍·阿卡蒂奥对新颖而奇异的玩耍入了迷,每天夜里都到迷宫式的房间里来找她。有一回,他发现房门是闩上的,就笃笃地敲门;他以为,他既有勇气敲第一次,那就应当敲到底……等了许久,她才把门打开。白天,他因睡眠不足躺下了,还在暗暗回味昨夜的事。可是,皮拉·苔列娜来到布恩蒂亚家里的时候,显得高高兴兴、满不在乎、笑语联珠,霍·阿卡蒂奥不必费劲地掩饰自己的紧张,因为这个女人响亮的笑声能够吓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鸽子,她跟那个具有无形力量的女人毫无共同之处,那个女人曾经教他如何屏住呼吸和控制心跳,帮助他了解男人为什么怕死。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体会,甚至不了解周围的人在高兴什么,这时,他的父亲和弟弟说,他们终于透过金属渣滓取出了乌苏娜的金子,这个消息简直震动了整座房子。     事实上,他们是经过多日坚持不懈的努力取得成功的。乌苏娜挺高兴,甚至感谢上帝发明了炼金术,村里的居民挤进试验室,主人就拿抹上番石榴酱的烤饼招待他们,庆祝这个奇迹的出现,而霍·阿·布恩蒂亚却让他们参观一个坩埚,里面放着复原的金子,他的神情仿佛表示这金子是他刚刚发明的,他从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人跟前,最后来到大儿子身边。大儿子最近几乎不来试验室了。布恩蒂亚把一块微黄的干硬东西拿到他的眼前,问道,“你看这象什么?”霍·阿卡蒂奥直耿耿地回答:     “象狗屎。”     父亲用手背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碰得很重,霍·阿卡蒂奥嘴里竟然流出血来,眼里流出泪来。夜里,皮拉·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一小瓶药和棉花,拿浸了亚尔尼加碘酒的压布贴在肿处,为霍·阿卡蒂奥尽心地做了一切,而没有使他产生仟何不舒服之感,竭力爱护他,而不碰痛他。他俩达到了那样亲密的程度,过了一会儿,他俩就不知不觉地在夜间幽会中第一次低声交谈起来: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说。“最近几天内,我就要把一切告诉人家,别再这么捉迷藏了。”     皮拉·苔列娜不想劝阻他。     “那很好嘛,”她说。“如果咱俩单独在一块儿,咱们就把灯点上,彼此都能看见,我想叫喊就能叫喊,跟别人不相干;而你想说什么蠢话,就可在我耳边说什么蠢话。”     霍·阿卡蒂奥经过这场谈话,加上他对父亲的怨气,而且他认为作法的爱情在一切情况下都是可以的,他就心安理得、勇气倍增了。没有任何准备,他自动把一闭告诉了弟弟。     起初,年幼的奥雷连诺只把霍·阿卡蒂奥的艳遇看做是哥哥面临的可怕危险,不明白什么力量吸引了哥哥。可是,霍·阿卡蒂奥的烦躁不安逐渐传染了他。他要哥哥谈谈那些细微情节,跟哥哥共苦同乐,他感到自己既害怕又快活,现在,他却等首霍·阿卡蒂奥回来,直到天亮都没合眼,在孤单的床上辗转反侧,仿佛躺在一堆烧红的炭上;随后,兄弟俩一直谈到早该起床的时候,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两人都同样厌恶炼金术和父亲的聪明才智,变得孤僻了。“孩子们的样儿没有一点精神,”乌苏娜说。“也许肠里有虫子。”她用捣碎的美洲土荆芥知心话来。哥哥不象以前那么诚恳了。他从态度和蔼的、容易接近的人变成了怀着戒心的、孤僻的人。他痛恨整个世界,渴望孤身独处。有一天夜里,他又离开了,但是没有去皮拉· 苔列娜那儿,而跟拥在吉卜赛帐篷周围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他踱来踱去地看了看各种精彩节目,对任何一个节目都不感兴趣,却注意到了一个非展览品---个年轻的吉卜赛女人;这女人几乎是个小姑娘,脖子上戴着一串挺重的玻璃珠子,因此弯着身子。霍·阿卡蒂奥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姑娘站在人群当中看一幕惨剧:一个人由于不听父母的话,变成了一条蛇。     霍·阿卡蒂奥根本没看这个不幸的人。当观众向“蛇人”询问他那悲惨的故事细节时,年轻的霍·阿卡蒂奥就挤到第一排吉卜赛姑娘那儿去,站在她的背后,然后紧贴着她。她想挪开一些,可他把她贴得更紧。于是,她感觉到了他。她愣着没动,惊恐得发颤,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终于回头胆怯地一笑,瞄了霍·阿卡蒂奥一眼,这时,两个吉卜赛人把“蛇人”装进了笼子,搬进帐篷。指挥表演的吉卜赛人宣布:     “现在,女士们和先生们,我们将给你们表演一个可怕的节目--每夜这个时候都要砍掉一个女人的脑袋,连砍一百五十年,以示惩罚,因为她看了她不该看的东西。”     霍·阿卡蒂奥和吉卜赛姑娘没有参观砍头。他俩走进了她的帐篷,由于冲动就接起吻来,并且脱掉了衣服;吉卜赛姑娘从身上脱掉了浆过的花边紧身兜,就变得一丝不挂了。这是一只千瘪的小青蛙,胸部还没发育,两腿挺瘦,比霍·阿卡蒂奥的胳膊还细;可是她的果断和热情却弥补了她的赢弱。然而,霍·阿卡蒂奥不能以同样的热劲儿回答她,因为他们是在一个公用帐篷里,吉卜赛人不时拿着各种杂耍器具进来,在这儿干事,甚至就在床铺旁边的地上掷骰子·帐篷中间的木竿上挂着一盏灯,照亮了每个角落。在爱抚之间的短暂停歇中,霍·阿卡蒂奥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姑娘却一再想刺激他。过了一会,一个身姿优美的吉卜赛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走进帐篷,这个男人不属于杂技团,也不是本村的人。两人就在床边脱衣解带。女人偶然看了霍·阿卡蒂奥一眼。     “孩子,”她叫道,“上帝保佑你,走开吧!”     霍·阿卡蒂奥的女伴要求对方不要打扰他俩,于是新来的一对只好躺在紧靠床铺的地上。     这是星期四。星期六晚上,霍·阿卡蒂奥在头上扎了块红布,就跟吉卜赛人一起离开了马孔多。     发现儿子失踪之后,乌苏娜就在整个村子里到处找他,在吉卜赛人先前搭篷的地方,她只看见一堆堆垃圾和还在冒烟的篝火灰烬。有些村民在刨垃圾堆,希望找到玻璃串珠,其中一个村民向乌苏娜说,昨夜他曾看见她的儿子跟杂技演员们在一起--霍·阿卡蒂奥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有一只装着“蛇人”的笼子。“他变成吉卜赛人啦!”她向丈夫吵嚷,可是丈夫对于儿子的失踪丝毫没有表示惊慌。     “这倒不坏,”霍·阿·布恩蒂亚一面说,一面在研钵里捣什么东西;这东西已经反复捣过多次,加热多次,现在还在研钵里。“他可以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乌苏娜打听了吉卜赛人所去的方向,就沿着那条路走去,碰见每一个人都要问一问,希望追上大群吉卜赛人,因此离开村子越来越远;终于看出自己走得过远,她就认为用不着回头了,到了晚上八点,霍·阿·布恩蒂亚才发现妻子失踪,当时他把东西放在一堆肥料上,决定去看看小女儿阿玛兰塔是怎么回事,因为她到这时哭得嗓子都哑了。在几小时内,他毫不犹豫地集合了一队装备很好的村民,把阿玛兰塔交给一个自愿充当奶MD女人,就踏上荒无人迹的小道,去寻找乌苏娜了。他是把奥雷连诺带在身边的。拂晓时分,几个印第安渔人用手势向他们表明:谁也不曾走过这儿。经过三天毫无效果的寻找,他们回到了村里。     霍·阿·布恩蒂亚苦恼了好久。他象母亲一样照拂小女儿阿玛兰塔。他给她洗澡、换襁褓,一天四次抱她去奶妈那儿,晚上甚至给她唱歌(乌苏娜是从来不会唱歌的)。有一次,皮拉·苔列娜自愿来这儿照料家务,直到乌苏娜回来。在不幸之中,奥雷连诺神秘的洞察力更加敏锐了,他一见皮拉·苔列娜走进屋来,就好象恍然大悟。他明白:根据某种无法说明的原因,他哥哥的逃亡和母亲的失踪都是这个女人的过错,所以他用那么一声不吭和嫉恶如仇的态度对待她,她就再也不来了。     时间一过,一切照旧。霍·阿·布恩蒂亚和他的儿子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试验室里的,他们打扫了尘上,点燃了炉火,又专心地忙于摆弄那在一堆肥料上放了几个月的东西了。阿玛兰塔躺在一只柳条篮子里,房间中的空气充满了汞气;她好奇地望着爸爸和哥哥聚精会神地工作。乌苏娜失踪之后过了几个月,试验室里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早就扔在厨房里的空瓶子忽然重得无法挪动。工作台上锅里的水无火自沸起来,咕嘟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完全蒸发。霍·阿·布恩蒂亚和他的儿子对这些怪事都很惊讶、激动,不知如何解释,但把它们看成是新事物的预兆。有一天,阿玛兰塔的篮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在房间里绕圈子,奥雷连诺看了非常吃惊,赶忙去把它拦住。可是霍·阿·布恩蒂亚一点也不惊异。他把篮子放在原处,拴在桌腿上面。篮子的移动终于使他相信,他们的希望快要实现了。就在这时,奥雷连诺听见他说:   “即使你不害怕上帝,你也会害怕金属。”     失踪之后几乎过了五个月,乌苏娜回来了。她显得异常兴奋;有点返老还童,穿着村里人谁也没有穿过的新式衣服。霍·阿·布恩蒂亚高兴得差点儿发了疯,“ 原来如此!正象我预料的!”他叫了起来。这是真的,因为待在试验室里进行物质试验的长时间中,他曾在内心深处祈求上帝,他所期待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也不是哈口气让金属具有生命,更不是发明一种办法,以便把金子变成房锁和窗子的铰链,而是刚刚发生的事--乌苏娜的归来。但她并没有跟他一起发狂地高兴。她照旧给了丈夫一个乐吻,仿佛他俩不过一小时以前才见过面似的。说道:     “到门外去看看吧!”     霍·阿·布恩蒂亚走到街上,看见自己房子前面的一群人,他好半天才从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这不是吉卜赛人,而是跟马孔多村民一样的男人和女人,平直的头发,黝黑的皮肤,说的是同样的语言,抱怨的是相同的痛苦。站在他们旁边的是驮着各种食物的骡子,套上阉牛的大车,车上载着家具和家庭用具--一尘世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简单用具,这些用具是商人每天都在出售的。     这些人是从沼泽地另一边来的,总共两天就能到达那儿,可是那儿建立了城镇,那里的人一年当中每个月都能收到邮件,而且使用能够改善生活的机器。乌苏娜没有追上吉卜赛人,但却发现了她丈夫枉然寻找伟大发明时未能发现的那条道路。 第三章     皮拉·苔列娜的儿子出世以后两个星期,祖父和祖母把他接到了家里。乌苏娜是勉强收留这小孩儿的,因为她又没拗过丈大的固执脾气;想让布恩蒂亚家的后代听天由命,是他不能容忍的。但她提出了个条件:决不让孩子知道自己的真正出身。孩子也取名霍·阿卡蒂奥,可是为了避免混淆不清,大家渐渐地只管他叫阿卡蒂奥了。这时,马孔多事业兴旺,布恩蒂亚家中一片忙碌,孩子们的照顾就降到了次要地位,负责照拂他们的是古阿吉洛部族的一个印第安女人,她是和弟弟一块儿来到马孔多的,借以逃避他们家乡已经猖獗几年的致命传染病——失眠症。姐弟俩都是驯良、勤劳的人,乌苏娜雇用他们帮她做些家务。所以,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首先说的是古阿吉洛语,然后才说西班牙语,而且学会喝晰蜴汤、吃蜘蛛蛋,可是乌苏娜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因她制作获利不小的糖鸟糖兽太忙了。马孔多完全改变了面貌。乌苏娜带到这儿来的那些人,到处宣扬马孔多地理位置很好、周围土地肥沃,以致这个小小的村庄很快变戍了一个热闹的市镇,开设了商店和手工业作坊,修筑了永久的商道,第一批阿拉伯人沿着这条道路来到了这儿,他们穿着宽大的裤子,戴着耳环,用玻璃珠项链交换鹦鹉。霍·阿·布恩蒂亚没有一分钟的休息。他对周围的现实生活入了迷,觉得这种生活比他想象的大于世界奇妙得多,于是失去了对炼金试验的任何兴趣,把月复一月变来变去的东西搁在一边,重新成了一个有事业心的、精力充沛的人了,从前,在哪儿铺设街道,在哪儿建筑新的房舍,都是由他决定的,他不让任何人享有别人没有的特权。新来的居民也十分尊敬他,甚至请他划分土地。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不放下一块基石,也不砌上一道墙垣。玩杂技的吉卜赛人回来的时候,他们的活动游艺场现在变成了一个大赌场,受到热烈的欢迎。因为大家都希望霍·阿卡蒂奥也跟他们一块儿回来。但是霍·阿卡蒂奥并没有回来,那个“蛇人”也没有跟他们在一起,照乌苏娜看来,那个“蛇人是唯”一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的儿子的;因此,他们不让吉卜赛人在马孔多停留,甚至不准他们以后再来这儿:现在他们已经认为吉卜赛人是贪婪佚的化身了。然而霍·阿· 布恩蒂亚却认为,古老的梅尔加德斯部族用它多年的知识和奇异的发明大大促进了马孔多的发展,这里的人永远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可是,照流浪汉们的说法,梅尔加德斯部族已从地面上消失了,因为他们竟敢超越人类知识的限度。     霍·阿·布恩蒂亚至少暂时摆脱了幻想的折磨以后,在短时期内就有条不紊地整顿好了全镇的劳动生活;平静的空气是霍·阿·布恩蒂亚有一次自己破坏的,当时他放走了马孔多建立之初用响亮的叫声报告时刻的鸟儿,而给每一座房子安了一个音乐钟。这些雕木作成的漂亮的钟,是用鹦鹉向阿拉伯人换来的,霍·阿·布恩蒂亚把它们拨得挺准,每过半小时,它们就奏出同一支华尔兹舞曲的几节曲于让全镇高兴一次,——每一次都是几节新的曲于,到了晌午时分,所有的钟一齐奏出整支华尔兹舞曲,一点几也不走调。在街上栽种杏树,代替槐树,也是霍·阿·布恩蒂亚的主意,而且他还发明了一种使这些杏树永远活着的办法(这个办法他至死没有透露)。过了多年,马孔多建筑了一座座锌顶木房的时候,在它最老的街道上仍然挺立着一棵棵杏树,树枝折断,布满尘埃,但谁也记不得这些树是什么人栽的了。     父亲大力整顿这个市镇,母亲却在振兴家业,制作美妙的糖公鸡和糖鱼,把它们插在巴里萨木棍儿上,每天两次拿到街上去卖,这时,奥雷连诺却在荒弃的试验室里度过漫长的时刻,孜孜不倦地掌握首饰技术。他已经长得挺高,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不合他的身材了,他就改穿父亲的衣服,诚然,维希塔香不得不替他把衬衫和裤子改窄一些,因为奥雷连诺比父亲和哥哥都瘦。     进入少年时期,他的嗓音粗了,他也变得沉默寡言、异常孤僻,但是他的眼睛又经常露出紧张的神色,这种神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是使他母亲吃了一惊的。奥雷连诺聚精会神地从事首饰工作,除了吃饭,几乎不到试验室外面去。霍·阿·布恩蒂亚对他的孤僻感到不安,就把房门的钥匙和一点儿钱给了他,以为儿子可能需要出去找找女人。奥雷连诺却拿钱买了盐酸,制成了王水,给钥匙镀了金。可是,奥雷连诺的古怪比不上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的古怪。--这两个小家伙的乳齿开始脱落,仍然成天跟在印第安人脚边,揪住他们的衣服下摆,硬要说古阿吉洛语,不说西班牙语。”你怨不了别人,”乌苏娜向大夫说。“孩子的狂劲儿是父母遗传的, ”他认为后代的怪诞习惯一点也不比猪尾巴好,就开始抱怨自己倒霉的命运,可是有一次奥色连诺突然拿眼睛盯着她,把她弄得手足无措起来。   “有人就要来咱们这儿啦,”他说。     象往常一样,儿子预言什么事情,她就用家庭主妇的逻辑破除他的预言。有人到这儿来,那没有什么特别嘛。每天都有几十个外地人经过马孔多,可这并没有叫人操心,他们来到这儿,并不需要预言。然而,奥雷连诺不顾一切逻辑,相信自己的预言。     “我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他坚持说,“可这个人已在路上啦。”     的确,星期天来了个雷贝卡。她顶多只有十一岁,是跟一些皮货商从马诺尔村来的,经历了艰苦的旅程,这些皮货商受托将这个姑娘连同一封信送到霍·阿·布恩蒂亚家里,但要求他们帮忙的人究竟是推,他们就说不清楚了。这姑娘的全部行李是一只小衣箱、一把画着鲜艳花朵的木制小摇椅以及一个帆布袋;袋子里老是发出“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那儿装的是她父母的骸骨。捎绘霍·间·布恩蒂亚的信是某人用特别亲切的口吻写成的,这人说,尽管时间过久,距离颇远,他还是热爱霍·阿·布恩蒂亚的,觉得自己应当根据基本的人道精神做这件善事-- 把孤苦伶何的小姑娘送到霍·阿·布恩蒂亚这儿来;这小姑娘是乌苏娜的表侄女,也就是霍·阿·布恩蒂亚的亲戚,虽是远房的亲戚;因为她是他难忘的朋友尼康诺尔·乌洛阿和他可敬的妻子雷贝卡·蒙蒂埃尔的亲女儿,他们已去天国,现由这小姑娘把他们的骸骨带去,希望能照基督教的礼仪把它们埋掉。以上两个名字和信未的签名都写得十分清楚,可是霍·阿·布恩蒂亚和乌苏娜都记不得这样的亲戚,也记不起人遥远的马诺尔村捎信来的这个熟人了。从小姑娘身上了解更多的情况是完全不可能的。她一走进屋子,马上坐在自己的摇椅里,开始咂吮指头,两只惊骇的大眼睛望着大家,根本不明白人家问她什么。她穿着染成黑色的斜纹布旧衣服和裂开的漆皮鞋。扎在耳朵后面的两络头发,是用黑蝴蝶系住的。脖子上挂着一只香袋,香袋上有一个汗水弄污的圣像,而右腕上是个铜链条,链条上有一个猛兽的獠牙 --防止毒眼的小玩意。她那有点发绿的皮肤和胀鼓鼓、紧绷绷的肚子,证明她健康不佳和经常挨饿,但别人给她拿来吃的,她却一动不动地继续坐着,甚至没有摸一摸放在膝上的盘子。大家已经认为她是个聋哑姑娘,可是印第安人用自己的语言问她想不想喝水,她马上转动眼珠,仿佛认出了他们,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收留了她,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决定按照信上对她母亲的称呼,也管她叫雷贝卡,因为奥雷连诺虽然不厌其烦地在她面前提到一切圣徒的名字,但她对任何一个名字都无反应。当时马孔多没有墓地,因为还没死过一个人,装着骸骨的袋于就藏了起来,等到有了合适的地方再埋葬,所以长时间里,这袋子总是东藏西放,塞在难以发现的地方,可是经常发出“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就象下蛋的母鸡咯咯直叫。过了很久雷贝卡才跟这家人的生活协调起来。起初她有个习惯:在僻静的屋角里,坐在摇椅上咂吮指头。任何东西都没引起她的注意,不过,每过半小时响起钟声的时候,她都惊骇地四面张望,仿佛想在空中发现这种声音似的。好多天都无法叫她吃饭。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饿死,直到熟悉一切的印第安人发现(因为他们在屋子里用无声的脚步不断地来回走动)雷贝卡喜欢吃的只是院子里的泥土和她用指甲从墙上刨下的一块块石灰。显然,由于这个恶劣的习惯,父母或者养育她的人惩罚过她,泥上和石灰她都是偷吃的,她知道不对,而且尽量留存一些,无人在旁时可以自由自在地饱餐一顿。从此,他们对雷贝卡进行了严密的监视,给院子里的泥土浇上牛胆,给房屋的墙壁抹上辛辣的印第安胡椒,恕用这种办法革除姑娘的恶习,但她为了弄到这类吃的,表现了那样的机智和发明才干,使得乌苏娜不得不采取最有效的措施。她把盛着橙子汁和大黄的锅子整夜放在露天里,次日早饭之前拿这种草药给雷贝卡喝。虽然谁也不会建议乌苏娜拿这种混合药剂来治疗不良的泥土嗜好,她还是认为任何苦涩的液体进了空肚子,都会在肝脏里引起反应。雷贝卡尽管样子瘦弱,却十分倔强:要她吃药,就得把她象小牛一样缚住,因为她拼命挣扎,乱抓、乱咬、乱哗,大声叫嚷,今人莫名其妙,据印第安人说,她在骂人,这是古阿吉洛语中最粗鲁的骂人活。乌苏娜知道了这一点,就用鞭挞加强治疗。所以从来无法断定,究竟什么取得了成效--大黄呢,鞭子呢,或者二者一起;大家知道的只有一点,过了几个星期,雷贝卡开始出现康复的征象。现在,她跟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一块儿玩耍了,她们拿她当做姐姐;她吃饭有味了,会用刀叉了。随后发现,她说西班牙语象印第安语一样流利,她很能做针线活,还会用自编的可爱歌词照自鸣钟的华尔兹舞曲歌唱。很快,她就似乎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她比亲生子女对乌苏娜还亲热;  她把阿玛兰塔叫做妹妹,把阿卡蒂奥叫做弟弟,把奥雷连诺称做叔叔,把霍·阿,布恩蒂亚称做伯伯。这么一来,她和其他的人一样就有权叫做雷贝卡·布恩蒂亚了,--这是她唯一的名字,至死都体面地叫这个名字。 雷贝卡摆脱了恶劣的泥土嗜好,移居阿玛兰塔和阿卡蒂奥的房间之后,有一天夜里,跟孩子们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偶然醒来,听到犄角里断续地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她吃惊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担心什么牲畜钻进了屋子,接着便看见雷贝卡坐在摇椅里,把一个指头塞在嘴里;在黑暗中,她的两只眼睛象猫的眼睛一样闪亮。维希塔香吓得发呆,在姑娘的眼睛里,她发现了某种疾病的征状,这种疾病的威胁曾使她和弟弟永远离开了那个古老的王国,他俩还是那儿的王位继承人咧。这儿也出现了失眠症。     还没等到天亮,印第安人卡塔乌尔就离开了马孔多。他的姐姐却留了下来,因为宿命论的想法暗示她,致命的疾病反正会跟着她的,不管她逃到多远的地方。然而,谁也不了解维希塔香的不安。“咱们永远不可睡觉吗?那就更好啦,”霍·阿 ·布恩蒂亚满意他说。“咱们可从生活中得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印第安女人说明:患了这种失眠症,最可怕的不是睡不着觉,因为身体不会感到疲乏;最糟糕的是失眠症必然演变成健忘症。她的意思是说,病人经常处于失眠状态,开头会忘掉童年时代的事儿,然后会忘记东西的名称和用途,最后再也认不得别人,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跟往日的一切联系,陷入一种BC似的状态。霍·阿·布恩蒂亚哈哈大笑,差点儿没有笑死,他得出结论说,迷信的印第安人捏造了无数的疾病,这就是其中的一种。可是为了预防万一,谨慎的乌苏娜就让雷贝卡跟其他的孩子隔离了。     过了几个星期,维希塔香的恐惧过去之后,霍·阿·布恩蒂亚夜间突然发现自己在床上翻来复去合不上眼。乌苏娜也没睡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我又在想普鲁登希奥啦。”他俩一分钟也没睡着,可是早上起来却是精神饱满的,立即忘了恶劣的夜晚。吃早饭时,奥雷连诺惊异地说,他虽在试验室星呆了整整一夜,可是感到自己精神挺好,--他是在试验室里给一枚胸针镀金,打算把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乌苏娜。然而,谁也没有重视这些怪事,直到两天以后,大家仍在床上合不了眼,才知道自己已经五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孩子们也没睡着。这种疫病既然进了这座房子,谁也逃避不了啦,”印第安女人仍用宿命论的口吻说。     的确,全家的人都息了失眠症,乌苏娜曾从母亲那儿得到一些草药知识,就用乌头熬成汤剂,给全家的人喝了,可是大家仍然不能成眠,而且白天站着也做梦。处在这种半睡半醒的古怪状态中,他们不仅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而且看到别人梦中的形象。仿佛整座房子都挤满了客人。雷贝卡坐在厨房犄角里的摇椅上,梦见一个很象她的人,这人穿着白色亚麻布衣服,衬衫领子上有一颗金色钮扣,献给她一柬玫瑰花。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双手细嫩的女人,她拿出一朵玫瑰花来,佩戴在雷贝卡的头发上,乌苏娜明白,这男人和女人是姑娘的父母,可是不管怎样竭力辨认,也不认识他们,终于相信以前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同时,由于注意不够(这是霍·阿·布恩蒂亚不能原谅自己的),家里制作的糖动物照旧拿到镇上去卖。大人和孩子都快活地吮着有味的绿色公鸡、漂亮的粉红色小鱼、最甜的黄色马儿。这些糖动物似乎也是患了失眠症的。星期一天亮以后,全城的人已经不睡觉了。起初,谁也不担心。许多的人甚至高兴,--因为当时马孔多百业待兴,时间不够。人们那么勤奋地工作,在短时间内就把一切都做完了,现在早晨三点就双臂交叉地坐着,计算自鸣钟的华尔兹舞曲有多少段曲调。想睡的人--井非由于疲乏,而是渴望做梦 --采取各种办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他们聚在一起,不住地絮絮叨叨,一连几小时把同样的奇闻说了又说,大讲特讲白色阉鸡的故事。一直把故事搞得复杂到了极点。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玩耍--讲故事的人问其余的人,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他们回答他“是的”,他就说他要求回答的不是“是的”,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他们回答说“不”,他就说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沉默不语,他就说他要求的不是沉默不语,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能走开,因为他说他没有要求他们走开,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就这样,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说个没完。     霍·阿·布恩蒂亚知道传染病遍及整个市镇,就把家长们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有关这种失眠症的常识,并且设法防止这种疾病向邻近的城乡蔓延。于是,大家从一只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铃铛--用鹦鹉向阿拉伯人换来的铃铛,把它们挂在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给那些不听岗哨劝阻、硬要进镇的人使用。凡是这时经过马孔多街道的外来人都得摇摇铃铛,让失眠症患者知道来人是健康的。他们在镇上停留的时候,不准吃喝,因为毫无疑问,病从口人嘛,而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饮料都染上了失眠症,采取这些办法,他们就把这种传染病限制在市镇范围之内了。隔离是严格遵守的,大家逐渐习惯了紧急状态。生活重新上了轨道,工作照常进行,谁也不再担心失去了无益的睡眠习惯。     在几个月中帮助大家跟隐忘症进行斗争的办法,是奥雷连诺发明的。他发现这种办法也很偶然。奥雷连诺是个富有经验的病人--因为他是失眠症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饰技术。有一次,他需要一个平常用来捶平金属的小铁砧,可是记不起它叫什么了。父亲提醒他:“铁砧。”奥雷连诺就把这个名字记在小纸片上,贴在铁砧底儿上。现在,他相信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儿只是健忘症的第一个表现。过了几天他已觉得,他费了大劲才记起试验室内几乎所有东西的名称。于是,他给每样东西都贴上标签,现在只要一看签条上的字儿,就能确定这是什么东西了。不安的父亲叫苦连天,说他忘了童年时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儿,奥雷连诺就把自己的办法告诉他,于是霍·阿·布恩蒂亚首先在自己家里加以采用,然府在全镇推广。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给房里的每件东西都写上名称:“桌”、“钟”、“们”、“墙”、“床”、“锅”。然后到畜栏和田地里去,也给牲畜、家禽和植物标上名字:“牛”、“山羊”、“猪”、“鸡”、“ 木薯”、“香蕉”。人们研究各种健忘的事物时逐渐明白,他们即使根据签条记起了东西的名称,有朝一日也会想不起它的用途。随后,他们就把签条搞得很复杂了。一头乳牛脖子上挂的牌子,清楚他说明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作斗争的:“ 这是一头乳牛。每天早晨挤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掺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他们生活在经常滑过的现实中,借助字儿能把现实暂时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儿的意义,现实也就难免忘诸脑后了。     市镇入口的地方挂了一块脾子:“马孔多”,中心大街上挂了另一块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画上了各种符号,让人记起各种东西。然而,这一套办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还要耗费很在的精神,所以许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这对他们是不太实际的,却是更有安慰的。推广这种自欺的办法,最起劲的是皮拉·苔列娜,她想出一种用纸牌测知过去的把戏,就象她以前用纸牌预卜未来一样。由于她那些巧妙的谎言,失眠的马孔多居民就处于纸牌推测的世界,这些推测含糊不清,互相矛盾,面在这个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亲是个黑发男人,是四月初来到这儿的;母亲是个黝黑的女人,左手戴着一枚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那一天百灵鸟在月桂树上歌唱。霍·阿·布恩蒂亚被这种安慰的办法击败了,他为了对抗,决定造出一种记忆机器,此种机器是他以前打算制造出来记住吉卜赛人的一切奇异发明的,机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复在生活中获得的全部知识。霍·阿·布恩蒂亚把这种机械设想成一本旋转的字典,人呆在旋转轴上,利用把手操纵字典,--这样,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识短时间内就在眼前经过,他已写好了几乎一万四千张条目卡,这时,从沼泽地带伸来的路上,出现一个样子古怪的老人儿,摇着悲哀的铃铛,拎着一只绳子系住的、胀鼓鼓的箱子,拉着一辆用黑布遮住的小车子。他径直朝霍·阿·布恩蒂亚的房子走来。     维希塔香给老头儿开了门,却不认得他,把他当成一个商人,老头儿还没听说这个市镇绝望地陷进了健忘症的漩涡,不知道在这儿是卖不出什么东西的。这是一个老朽的人。尽管他的嗓音犹豫地发颤,双乎摸摸索索的,但他显然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里的人既能睡觉,又能记忆。霍·阿·布恩蒂亚出来接见老头儿的时候,老头儿正坐在客厅里,拿破旧的黑帽子扇着,露出同情的样儿,注意地念了念贴在墙上的字条。霍·阿·布恩蒂亚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担心自己从前认识这个人,现在却把他给忘了。然而客人识破了他的佯装,感到自己被他忘却了,--他知道这不是心中暂时的忘却,而是另一种更加冷酷的、彻底的忘却,也就是死的忘却。接着,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开那只塞满了不知什么东西的箱子,从中掏出一个放着许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颜色可爱的药水递给房主人,房主人把它喝了,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亚两眼噙满悲哀的泪水,然后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谬可笑的房间里,这儿的一切东西都贴上了字条;他羞愧地看了看墙上一本正经的蠢话,最后才兴高采烈地认出客人就是梅尔加德斯。     马孔多庆祝记忆复原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和梅尔加德斯恢复了往日的友谊。吉卜赛人打算留居镇上。他的确经历过死亡,但是忍受不了孤独,所以回到这儿来了。因为他忠于现实生活,失去了自己的神奇本领,被他的部族抛弃,他就决定在死神还没发现的这个角落里得到一个宁静的栖身之所,把自己献给银版照相术。霍·阿·布恩蒂亚根本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发明。可是,当他看见自己和全家的人永远印在彩虹色的金属版上时,他惊得说不出话了;霍·阿·布恩蒂亚有一张锈了的照相底版就是这时的--蓬乱的灰色头发,铜妞扣扣上的浆领衬衫,一本正经的惊异表情。乌苏娜笑得要死,认为他象“吓破了胆的将军。”说真的,在那晴朗的十二月的早晨,梅尔加德斯拍照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确实吓坏了:他生怕人像移到金属版上,人就会逐渐消瘦。不管多么反常,乌苏娜这一次却为科学辩护,竭力打消丈夫脑瓜里的荒谬想法。他忘了一切旧怨,决定让梅尔加德斯住在他们家里。然而,乌苏娜自己从不让人给她拍照,因为(据她自己的说法)她不愿留下像来成为子孙的笑柄。那天早晨,她给孩子们穿上好衣服,在他们脸上搽了粉,让每人喝了一匙骨髓汤,使他们能在梅尔加德斯奇异的照相机前面凝然不动地站立几乎两分钟。在这张“全家福”(这是过去留下的唯一的照片)上,奥雷连诺穿着黑色丝绒衣服,站在阿玛兰塔和雷贝卡之间,他的神情倦怠,目光明澈,多年以后,他就是这副神态站在行刑队面前的。可是,照片上的青年当时还没听到命运的召唤,他只是一个能干的首饰匠,由于工作认真,在整个沼泽地带都受到尊重。他的作坊同时是梅尔加德斯的试验室,这儿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在瓶子的当嘟声和盘子的敲击声中,在接连不断的灾难中:酸溢出来了,溴化银浪费掉了,当他的父亲和吉卜赛人大声争论纳斯特拉达马斯的预言时,奥雷连诺似乎呆在另一个世界里。奥雷连诺忘我地工作,善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因此在短时期内,他挣的钱就超过了乌苏娜出售糖动物的收益。大家觉得奇怪的只有一点--他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人,为什么至今不结交女人,的确,他还没有女人。 过了几个月,那个弗兰西斯科人又来到了马孔多;他是个老流浪汉,差不多两百岁了。他常常路过马孔多,带来自编的歌曲。在这些歌曲中,弗兰西斯科人非常详细地描绘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他途中经过的地方--从马诺尔村到沼泽地另一边的城乡里,所以,谁想把信息传给熟人,或者想把什么家事公诸于世,只消付两分钱,弗兰西斯科人就可把它列入自己的节目。有一天傍晚,乌苏娜听唱时希望知道儿子的消息,却完全意外地听到了自己母亲的死讯。“弗兰西斯科人” 这个绰号的由来,是他在编歌比赛中战胜过魔鬼,他的真名实姓是谁也不知道的;失眠症流行时,他就从马孔多消失了,现在又突然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大家都去听他吟唱,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事儿。跟弗兰西斯科人一起来到马孔多的,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年轻的混血姑娘;妇人挺胖,是四个印第安人用摇椅把她抬来的;她头上撑着一把小伞,遮住阳光。混血姑娘却是一副可怜相。这一次,奥雷连诺也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弗兰西斯科人端坐在一群听众中间,仿佛一条硕大的变色龙。他用老年人颤抖的声调歌唱,拿华特·赖利在圭亚那给他的那个古老的手风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脚掌打着拍子;他的脚掌已给海盐弄得裂开了。屋子深处看得见另一个房间的门,一个个男人不时挨次进去,摇椅抬来的那个胖妇人坐在门口,默不作声地扇着扇子,卡塔林诺耳后别着一朵假玫瑰,正在卖甘蔗酒,并且利用一切借口走到男人跟前,把手伸到他们身上去摸不该摸的地方。时到午夜,热得难受。奥雷连诺听完一切消息,可是没有发现任何跟自己的家庭有关的事。他已经准备离开,这时那个妇人却用手招呼他。     “你也进去吧,”她说。“只花两角钱。”     奥雷连诺把钱扔到胖妇人膝上的一只匣子里,打开了房门,自己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床上躺着那个年轻的混血姑娘,浑身赤裸,她的胸脯活象母狗的乳头。在奥雷连诺之前,这儿已经来过六十三个男人,空气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碳酸气,充满了汗水和叹息的气味,已经变得十分污浊;姑娘取下湿透了的床单,要求奥雷连诺抓住床唯的一头。床单挺重,好象湿帆布。他们抓住床单的两头拧了又拧,它才恢复了正常的重量。然后,他们翻过垫子,汗水却从另一面流了出来。奥雷连诺巴不得把这一切没完没了地干下去。爱情的奥秘他从理论上是知道的,但是他的膝头却在战粟,他勉强才能姑稳脚跟。姑娘拾掇好了床铺,要他脱掉衣服时,他却给她作了混乱的解释:“是他们要我进来的。他们要我把两角钱扔在匣子里,叫我不要耽搁。”姑娘理解他的混乱状态,低声说道:“你出去的时候,再扔两角钱,就可呆得久一点儿。”奥雷连诺羞涩难堪地脱掉了衣服;他总是以为向己的裸体比不上哥哥的裸体。虽然姑娘尽心竭力,他却感到肉己越来越冷漠和孤独。“我再扔两角钱吧,”他完全绝望地咕噜着说。姑娘默不作声地向他表示感谢。她皮包骨头,脊背磨出了血。由于过度疲劳,呼吸沉重、断断续续。两年前,在离马孔多很远的地方,有一天晚上她没熄灭蜡烛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火焰,她和一个把她养大的老大娘一起居住的房子,烧得精光。从此以后,老大娘就把她带到一个个城镇,让她跟男人睡一次觉捞取两角钱,用来弥补房屋的损失。按照姑娘的计算,她还得再这样生活十年左右,一夜接待七十个男人,因为除了偿债,还得支付她俩的路费和膳食费以及印第安人的抬送费。老大娘第二次敲门的时候,奥雷连诺什么也没做就走出房间,好不容易忍住了泪水,这天夜里,他睡不着觉,老是想着混血姑娘,同时感到怜悯和需要。他渴望爱她和保护她。他被失眠和狂热弄得疲惫不堪,次日早晨就决定跟她结婚,以便把她从老大娘的控制下解救出来,白个儿每夜都得到她给七十个男人的快乐。可是早上十点他来到卡塔林诺游艺场的时候,姑娘已经离开了马孔多。     时间逐渐冷却了他那热情的、轻率的打算,但是加强了他那希望落空的痛苦感觉。他在工作中寻求解脱。为了掩饰自己不中用的耻辱,他顺人了一辈子打光棍的命运。这时,梅尔加德斯把马孔多一切值得拍照的都拍了照,就将银版照相器材留给霍·阿·布恩蒂亚进行荒唐的试验:后者决定利用银版照相术得到上帝存在的科学证明。他相信,拿屋内不同地方拍的照片进行复杂的加工,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迟早准会得到上帝的照片,否则就永远结束有关上帝存在的一切臆想。梅尔加德斯却在深入研究纳斯特拉达马斯的理论。他经常坐到很晚,穿着褪了色的丝绒坎肩直喘粗气,用他干瘦的鸟爪在纸上潦草地写着什么;他手上的戒指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有一天夜晚,他觉得他偶然得到了有关马孔多未来的启示。马孔多将会变成一座辉煌的城市,有许多高大的玻璃房子,城内甚至不会留下布恩蒂亚家的痕迹。 “胡说八道,”霍·阿·布恩蒂亚气恼他说。“不是玻璃房子,而是我梦见的那种冰砖房子,并且这儿永远都会有布思蒂亚家的人,Per  omnia  secula  secul- orumo!”(拉丁语:永远永远)乌苏娜拼命想给这个怪人的住所灌输健全的思想。她添了一个大炉灶,除了生产糖动物,开始烤山整篮整篮的面包和大堆大堆各式各样的布丁、奶油蛋白松饼和饼干--这一切在几小时内就在通往沼泽地的路上卖光了。尽管乌苏娜已经到了应当休息的年岁,但她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勤劳了,全神贯注在兴旺的生意上,有一天傍晚,印第安女人正帮她把糖掺在生面里,她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突然看见院子里有两个似乎陌生的姑娘,都很年轻、漂亮,正在落日的余晖中绣花。这是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她们刚刚脱掉穿了三年的悼念外祖母的孝服.花衣服完全改变了她们的外貌。出乎一切预料,雷贝卡在姿色上超过了阿玛兰塔,她长着宁静的大眼睛、光洁的皮肤和具有魔力的手:她的手仿佛用看不见的丝线在绣架的布底上刺绣。较小的阿玛兰塔不够雅致,但她从已故的外祖母身上继承了天生的高贵和自尊心。呆在她们旁边的是阿卡蒂奥,他身上虽已显露了父亲的体魄,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他在奥雷连诺的指导下学习首饰技术,奥雷连诺还教他读书写字。乌苏娜明白,她家里满是成年的人,她的孩子们很快就要结婚,也要养孩子,全家就得分开,因为这座房子不够大家住了。于是,她拿出长年累月艰苦劳动积攒的钱,跟工匠们商量好,开始扩充住宅。她吩咐增建:一间正式客厅--用来接待客人:另一间更舒适、凉爽的大厅--供全家之用,一个饭厅,拥有一张能坐十二人的桌子;九间卧室,窗户都面向庭院;一道长廊,由玫瑰花圃和宽大的栏杆(栏杆上放着一盆盆碳类植物和秋海棠)挡住晌午的阳光。而且,她还决定扩大厨房,安置两个炉灶;拆掉原来的库房(皮拉·苔列娜曾在里面向霍·阿卡蒂奥预言过他的未来),另盖一间大一倍的库房,以便家中经常都有充足的粮食储备。在院子里,在大栗树的浓荫下面,乌苏娜嘱咐搭两个浴棚:一个女浴棚,一个男浴棚,而星后却是宽敞的马厩、铁丝网围住的鸡窝和挤奶棚,此外有个四面敞开的鸟笼,偶然飞来的鸟儿高兴栖息在那儿就栖息在那儿。乌苏娜带领着几十名泥瓦匠和木匠,仿佛染上了大大的“幻想热”,决定光线和空气进人屋子的方位,划分面帆完全不受限。马孔多建村时修盖的这座简陋房子,堆满了各种工具和建筑材料,工人们累得汗流浃背,老是提醒旁人不要妨碍他们干活,而他们总是碰到那只装着骸骨的袋子,它那沉闷的咔嚓声简直叫人恼火。谁也不明白,在这一片混乱中,在生石灰和沥青的气味中,地下怎会立起一座房子,这房子不仅是全镇最大的,而且是沼泽地区最凉爽宜人的。最不理解这一点的是霍·阿·布恩蒂亚,甚至在大变动的高潮中,他也没有放弃突然摄到上帝影像的尝试。新房子快要竣工的时候,乌苏娜把他拉出了幻想的世界,告诉他说,她接到一道命令:房屋正面必须刷成蓝色,不能刷成他们希望的白色。她把正式公文给他看。霍·阿·布恩蒂亚没有马上明白他的妻子说些什么,首先看了看纸儿上的签字。     “这个人是谁?”他问。     “镇长,”乌苏娜怏怏不乐地回答。“听说他是政府派来的官儿。”     阿·摩斯柯特镇长先生是不声不响地来到马孔多的。第一批阿拉伯人来到这儿,用小玩意儿交换鹦鹉的时候,有个阿拉伯人开了一家雅各旅店,阿·摩斯柯特首先住在这个旅店里,第二天才租了一个门朝街的小房间,离布恩蒂亚的房子有两个街区。他在室内摆上从雅各旅店买来的桌子和椅子,把带来的共和国国徽钉在墙上,并且在门上刷了“镇长”二字。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所有的房屋刷成蓝色,借以庆祝国家独立的周年纪念。霍·阿·布恩蒂亚拿着复写的命令来找镇长,正碰见他在小办公室的吊床上睡午觉。“这张纸儿是你写的吗?”霍·阿·布恩蒂亚问。阿·摩斯柯特是个上了岁数的人,面色红润,显得胆怯,作了肯定的问答。“凭什么权力?”霍·阿·布恩蒂亚又问。     阿·摩斯柯特从办公桌抽屉内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看。“兹派该员前往上述市镇执行镇长职务。”霍·阿·布恩蒂亚对这委任状看都不看一眼。     “在这个市镇上,我们不  靠纸儿发号施令,”他平静地回答。“请你永远记住:我们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我们这儿的事用不着别人来管。”     阿·摩斯柯特先生保持镇定,霍·阿·布恩蒂亚仍然没有提高声音,向他详细他讲了讲:他们如何建村,如何划分土地、开辟道路,做了应做的一切,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政府。谁也没有来麻烦过他们。“我们是爱好和平的人,我们这儿甚至还没死过人咧。”霍·阿·布恩蒂亚说。“你能看出,马孔多至今没有墓地。”他没有抱怨政府,恰恰相反,他高兴没有人来妨碍他们安宁地发展,希望今后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建立马孔多村,不是为了让别人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的。阿,摩斯柯特先生穿上象裤子一样白的祖布短上衣,一分钟也没忘记文雅的举止。     “所以,如果你想留在这个镇上做一个普通的居民,我们完全欢迎。”霍·阿 ·布恩蒂亚最后说。“可是,如果你来制造混乱,强迫大伙儿把房子刷成蓝色,那你就拿起自己的行李,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我的房子将会白得象一只鸽子。”     阿·摩斯柯特先生脸色发白。他倒退一步,咬紧牙关,有点激动他说:     “我得警告你,我有武器。”     霍·阿·布恩蒂亚甚至没有发觉,他的双手刹那问又有了年轻人的力气,从前他靠这种力气曾把牲口按倒在地,他一把揪住阿·摩斯柯特的衣领,把他举到自己眼前。     “我这么做,”他说,“因为我认为我已到了余年,与其拖一个死人,不如花几分钟拖一个活人。”     就这样,他把悬在衣领上的阿·摩斯柯特先生沿着街道中间拎了过去,在马孔多到沼泽地的路上他才让他双脚着地。过了一个星期,阿·摩斯柯特又来了,带着六名褴褛、赤足、持枪的士兵,还有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他的妻子和七个女儿。随后又来了两辆牛车,载着家具、箱子他和其他家庭用具。镇长暂时把一家人安顿在雅各旅店里,随后找到了房子,才在门外安了两名卫兵,开始办公,马孔多的老居民决定撵走这些不速之客,就带着自己年岁较大的几子去找霍·阿·布恩蒂亚,希望他担任指挥。可是霍·阿·布恩蒂亚反对他们的打算,因为据他解释,阿·摩斯柯特先生既然跟妻子和女儿一起回来了,在他的一家人面前侮辱他,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事情应当和平解决。                                               奥雷连诺自愿陪伴父亲。这时,他已长了尖端翘起的黑胡髭,嗓音洪亮,这种嗓音在战争中是会使他大显威风的。他们没带武器,也没理睬卫兵,径直跨进了镇长办公室,阿·摩斯柯特先生毫不慌乱。他把他们介绍给他的两个女儿;她们是偶然来到办公室的:一个是十六岁的安芭萝,象她母亲一样满头乌发,一个是刚满九岁的雷麦黛丝,这小姑娘挺可爱,皮肤细嫩,两眼发绿。姐妹俩都挺文雅,很讲礼貌。布恩蒂亚父子两人刚刚进来,她俩还没听到介绍,就给客人端来椅子。可是他们不愿坐下。     “好啦,朋友,”霍·阿·布恩蒂亚说,“我们让你住在这儿,但这并不是因为门外站着几个带枪的强盗,而是由于尊敬你的夫人和女儿。”     阿·摩斯柯特张口结舌,可是霍·阿·布恩蒂亚没有让他反驳。     “但是我们必须向你提出两个条件,”他补充说。“第一:每个人想把自己的房子刷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第二:大兵们立即离开马孔多,镇上的秩序由我们负责。”     镇长起誓似的举起手来。     “这是真话?”     “敌人的话,”霍·阿·布恩蒂亚说。接着又苦楚地添了一句:“因为我得告诉你一点:你和我还是敌人。”     就在这一天下午,士兵们离开了市镇。过了几天,霍·阿·布恩蒂亚为镇长一家人找到了一座房子。除了奥雷连诺。大家都平静下来。镇长的小女儿雷麦黛丝,就年龄来说,也适于做奥雷连诺的女儿,可是她的形象却留在他的心里,使他经常感到痛苦。这是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妨碍他走路,仿佛一块石子掉进了他的鞋里。         第四章     白得象鸽子的新宅落成之后,举行了一次庆祝舞会。扩建房屋的事是乌苏娜那天下午想到的,因为她发现雷贝卡和阿玛兰塔都已成了大姑娘。其实,大兴土木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有个合适的地方便于姑娘们接待客人。为了出色地实现自己的愿望,乌苏娜活象个做苦工的女人,在修建过程中一直艰苦地劳动,甚至在房屋竣工之前,她就靠出售糖果和面包赚了那么多伪钱,以便能够定购许多稀罕和贵重的东西,用作房屋的装饰和设备,其中有一件将会引起全镇惊讶和青年们狂欢的奇异发明一自动钢琴。钢琴是拆放在几口箱子里运到的,一块儿运采的有维也纳家具、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餐具、荷兰桌布,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灯具、烛台、花瓶、窗帷和地毯。供应这些货色的商号自费派来了一名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由他负责装配和调准钢琴,指导买主如何使用,并且教他们随着六卷录音带上的流行歌曲跳舞。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是个头发淡黄的年轻小伙子,马孔多还不曾见过这样漂亮、端庄的男人。他那么注重外表,即使在闷热的天气下工作,也不脱掉锦缎坎肩和黑色厚呢上装。他在客厅里关了几个星期,经常大汗淋淋,全神倾注地埋头工作,就象奥雷连诺干活那样。在房主人面前,他却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有一天早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没有打开客厅的门,也没叫任何人来观看奇迹,就把第一卷录音带插入钢琴,讨厌槌子敲击声和经久不息的噪音都突然停止了,在静谧中奇异地响起了和谐和纯正的乐曲。大家跑进客厅。霍·阿·布恩蒂亚惊得发呆,但他觉得奇异的不是美妙的旋律,而是琴键的自动起落。他甚至在房间里安好了梅尔加德斯的照相机,打算把看不见的钢琴手拍摄下来。这天早晨,意大利人跟全家一起进餐。这个天使般的人,双手白皙,没戴戒指,异常老练地使用着刀叉,照顾用膳的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见就有点惊异。在客厅隔壁的大厅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开始教她们跳舞。他并不跟姑娘们接触,只用节拍器打着拍子,向她们表演各种舞步;乌苏娜却在旁边彬彬有礼地监视;女儿们学习跳舞的时候,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房间。在这些日子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穿上了舞鞋和紧绷绷的特殊裤子。     “你不必那么担心,”霍·阿·布恩蒂亚对妻子说,”因为这人象个娘儿们。 ”可是,在舞蹈训练结束、意大利人离开马孔多之后,乌苏娜才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接着开始了庆祝的准备工作。乌苏娜拟了一份很有限的客人名单,其中仅仅包括马孔多建村者的家庭成员,皮拉·苔列娜一家人却不在内,因为这时她又跟不知什么男人生了两个儿子。实际上,客人是按门第挑选的,虽然也是由友情决定的:因为被邀请的人都是远征和马孔多建村之前霍·阿·布恩蒂亚家的老朋友和他们的后代;而这些后代从小就是奥雷连诺和阿卡蒂奥的密友,或者是跟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块儿绣花的姑娘。阿·摩斯柯特先生是个温和的镇长,他的权力纯粹是有名无实的,他干的事情就是靠自己的一点儿钱养着两名用木棒武装起来的警察。为了弥补家庭开销,他的女儿们开设了一家缝纫店,同时制作假花和番石榴糖果,甚至根据特殊要求代写情书。尽管这些姑娘朴实、勤劳,是镇上最漂亮的,新式舞比谁都跳得得好,可是她们却没列入舞会客人的名单。     乌苏娜、阿玛兰塔和雷贝卡拆出裹着的家具,把银器洗刷干净,而且为了在泥瓦匠砌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增加生气,到处挂起了蔷薇船上的少女图;这时,霍· 阿·布恩蒂亚却不再继续追踪上帝的影象,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而且拆开了自动钢琴,打算识破它那不可思议的秘密。在庆祝舞会之前的两天,他埋在不知哪儿弄来的一大堆螺钉和小槌子里,在乱七八糟的弦线中间瞎忙一气,这些弦线呀,刚从一端把它们伸直,它们立刻又从另一端卷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把乐器重新装配好。霍·阿·布恩蒂亚家里还从来不曾这么忙乱过,但是新的煤油灯正好在规定的日子和规定的时刻亮了。房子还有焦油味和灰浆味,就开了门。马孔多老居民的子孙参观了摆着欧洲碳和秋海棠的长廊,观看了暂时还寂静无声的一间间卧室,欣赏了充满玫瑰芳香的花园,然后簇拥在客厅里用白罩单遮住的一个神奇宝贝周围。自动钢琴在沼泽地带的其他城镇是相当普及的,那些已经见过这种乐器的人就觉得有点扫兴,然而最失望的是乌苏娜:她把第一卷录音带放进钢琴,想让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婆娑起舞,钢琴却不动了。梅尔加德斯几乎已经双目失明,衰老已极,却想用往日那种神奇的本事把钢琴修好。最后,霍·阿·布恩蒂亚完全偶然地移动了一下卡住的零件,钢琴就发出了乐曲声,开头是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却涌出混乱不堪的曲调。在随便绷紧、胡乱调好的琴弦上,一个个小槌子不住地瞎敲。可是,翻山越岭寻找过海洋的二十一个勇士顽固的后代,没去理睬杂乱无章的乐曲。舞会一直继续到了黎明。 为了修理自动钢琴,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回到了马孔多。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协助他拾掇琴弦;听到完全走了调的华尔兹舞曲,她们就跟他一块儿嬉笑。意大利人显得那么和蔼、尊严,乌苏娜这一次放弃了监视。在他离开之前,用修好的钢琴举行了一次欢送舞会,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和雷贝卡搭配,表演了现代舞的高超艺术。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在优雅和灵巧上可跟他们媲美。然而舞蹈的示范表演不得不中止,因为和其他好奇者一块儿站在门口的皮拉·苔列娜,跟一个女人揪打了起来,那女人竟敢说年轻的阿卡蒂奥长着娘儿们的屁股。已经午夜。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发表了一次动人的告别演说,答应很快回来。雷贝卡把他送到门边;房门关上、灯盏熄灭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流山了热泪。这种无可安慰的痛哭延续了几天,谁都不知原因何在,甚至阿玛兰塔也不明究竟。对于雷贝卡的秘密,家里人并不感到奇怪。雷贝卡表面温和,容易接近,但她性情孤僻,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她已经是个漂亮、强健、修长的姑娘,可是照旧喜欢坐在她带来的摇椅里,这个摇椅已经修了不止一次,没有扶手。谁也猜想不到,雷贝卡即使到了这种年岁,仍有咂吮手指的习惯。因此,她经常利用一切方便的机会躲在浴室里,并且惯于面向墙壁睡觉。现在,每逢雨天的下午,她跟女伴们一起在摆着秋海棠的长廊上绣花时,看见园中湿漉漉的小道和蚯蚓垒起的土堆,她会突然中断谈话,怀念的苦泪就会梳到她的嘴角。她一开始痛哭,从前用橙子汁和大黄克服的恶劣嗜好,又不可遏止地在她身上出现了。雷贝卡又开始吃土。她第一次这么做多半出于好奇,以为讨厌的味道将是对付诱惑力的良药。实际上,她立刻就把泥上吐了出来。但她烦恼不堪,就继续自己的尝试,逐渐恢复了对原生矿物(注:未曾氧化的矿物)的癖好。她把土装在衣兜里,一面教女伴们最难的针脚,一面跟她们议论各种各样的男人,说是值不得为他们去大吃泥土和石灰,同时却怀着既愉快又痛苦的模糊感觉,悄悄地把一撮撮泥土吃掉了。这一撮撮泥土似乎能使值得她屈辱牺牲的唯一的男人更加真切,更加跟她接近,仿佛泥土的余味在她嘴里留下了温暖,在她心中留下了慰藉;这泥土的余味跟他那漂亮的漆皮鞋在世界另一头所踩的土地息息相连,她从这种余味中也感觉到了他的脉搏和体温。有一天下午,安芭萝·摩斯柯特无缘无故地要求允许她看看新房子。阿玛兰塔和雷贝卡被这意外的访问弄得很窘,就冷淡而客气地接待她。她们领她看了看改建的房子,让她听了听自动钢琴的乐曲,拿柠檬水和饼干款待她。安芭萝教导她们如何保持自己的尊严、魅力和良好的风度,这给了乌苏娜深刻的印象,尽管乌苏娜在房间里只呆了几分钟。两小时以后,谈话就要结束时,安芭萝利用阿玛兰塔刹那间心神分散的机会,交给雷贝卡一封信。雷贝卡晃眼一看信封上“亲爱的雷贝卡·布恩蒂亚小姐”这个称呼,发现规整的字体、绿色的墨水、漂亮的笔迹,都跟钢琴说明书一样,就用指尖把信摺好,藏到怀里,同时望着安芭萝 ·摩斯柯特,她的眼神表露了无穷的感谢,仿佛默默地答应跟对方做一辈子的密友。     安芭萝·摩斯柯特和雷贝卡之间突然产生的友谊,在奥雷连诺心中激起了希望。他仍在苦苦地想念小姑娘雷麦黛丝,可是没有见到她的机会。他跟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马格尼菲柯·维期巴尔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都是马孔多建村者的儿子,名字和父亲相同)一起在镇上溜达时,用渴望的目光在缝纫店里找她,只是发现了她的几个姐姐。安芭萝·摩斯柯特出现在他的家里,就是一个预兆。“她一定会跟安芭萝一块儿来的,”奥雷连诺低声自语,“一定。”他怀着那样的信心多次叨咕这几个字儿,以致有一天下午,他在作坊里装配小金鱼首饰时,忽然相信雷麦黛丝已经响应他的召唤。的确,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他举眼一看,看见门口的一个姑娘,他的心都惊得缩紧了;这姑娘穿着粉红色玻璃纱衣服和白鞋子。     “不能到里面去,雷麦黛丝,”安芭萝·摩斯柯特从廊子上叫道。“人家正在干活。”     然而,奥雷连诺不让姑娘有时间回答,就把链条穿着嘴巴的小金鱼举到空中,说道:   “进来。”     雷麦黛丝走了进去,问了问有关金鱼的什么,可是奥雷连诺突然喘不过气,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想永远呆在这个皮肤细嫩的姑娘身边,经常看见这对绿宝石似的眼睛,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对于每个问题,这声音都要尊敬地添上“先生”二字,仿佛对待亲父亲一样。梅尔加德斯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边,正在潦草地画些难以理解的符号。奥雷连诺讨厌他。他刚要雷麦黛丝把小金鱼拿去作纪念,小姑娘就吓得跑出了作坊。这天下午,奥雷连诺失去了潜在的耐心,他是一直怀着这种耐心伺机跟她相见的。他放下了工作。他多次专心致志地拼命努力,希望再把雷麦黛丝叫来,可她不听。他在她姐姐的缝纫店里找她,在她家的窗帘后面找她,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找她,可是只能在自己心中想到她的形象,这个形象倒也减轻了他那可怕的孤独之感。奥雷连诺一连几小时呆在客厅里,跟雷贝卡一起倾听自动钢琴的华兹舞曲。她听这些乐曲,因为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曾在这种音乐中教她跳舞。奥雷连诺倾听这些乐曲,只是因为一切东西一-甚至音乐一-都使他想起雷麦黛丝。     家里的人都在谈情说爱。奥雷连诺用无头无尾的诗句倾诉爱情。他把诗句写在梅尔加德斯给他的粗糙的羊皮纸上、浴室墙壁上、自个儿手上,这些诗里都有改了观的雷麦黛丝:晌午闷热空气中的雷麦黛丝;玫瑰清香中的雷麦黛丝;早餐面包腾腾热气中的雷麦黛丝--随时随地都有雷麦黛丝。每天下午四点,雷贝卡一面坐在窗前绣花,一面等候自己的情书。她清楚地知道,运送邮件的骡子前来马孔多每月只有两次,可她时时刻刻都在等它,以为它可能弄错时间,任何一天都会到达。情形恰恰相反:有一次,骡子在规定的日子却没有来。雷贝卡苦恼得发疯,半夜起来,急匆匆地到了花园里,自杀一样贪婪地吞食一撮撮泥土,一面痛苦和愤怒地哭泣,一面嚼着软搭搭的蚯蚓,牙床都给蜗牛壳碎片割伤了。到天亮时,她呕吐了。她陷入了某种狂热、沮丧的状态,失去了知觉,在呓语中无耻地泄露了心中的秘密。恼怒的乌苏娜撬开箱子的锁,在箱子底儿找到了十六封洒上香水的情书,是用粉红色绦带扎上的;还有一些残余的树叶和花瓣,是夹在旧书的书页之间的;此外是些蝴蝶标本,刚一碰就变成了灰。     雷贝卡的悲观失望,只有奥雷连诺一个人能够理解。那天下午,乌苏娜试图把雷贝卡从昏迷状态中救醒过来的时候,奥雷连诺跟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现在,这个游艺场增建了一排用木板隔开的小房间,住着一个个单身的女人,她们身上发出萎谢的花卉气味。手风琴手和鼓手组成的乐队演奏着弗兰西斯科人的歌曲,这些人已经几年没来马孔多了。三个朋友要了甘蔗酒,马格尼菲柯和格林列尔多是跟奥雷连诺同岁的,但在生活上比他老练,他俩不慌不忙地跟坐在他们膝上的女人喝酒。其中一个容颜枯槁、镶着金牙的女人试图抚摸奥雷连诺一下。可他推开了她。他发现自己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雷麦黛丝,不过愁闷也就减少了。随后,奥雷连诺突然飘荡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飘然的;他很快发现,他的朋友和女人也在朦胧的灯光里晃荡,成了混沌、飘忽的形体,他们所说的话,仿佛不是从他们嘴里出来的;他们那种神秘的手势跟他们面部的表情根本就不一致。卡塔林诺把一只手放在奥雷连诺肩上,说:“快十一点啦。”奥雷连诺扭过头去,看见一张模糊、宽大的面孔,还看见这人耳朵后面的一朵假花,然后他就象健忘症流行时那样昏迷过去,直到第二天拂晓才苏醒过来。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皮拉·苔列娜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衬衫,光着脚丫,披头散发,拿灯照了照他,不相信地惊叫了一声:     “原来是奥雷连诺!”     奥雷连诺站稳脚根,抬起了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儿的,但是清楚记得自己的目的,因为他从童年时代起就把这个目的密藏在心的深处。     “我是来跟你睡觉的,”他说。 奥雷连诺的衣服沾满了污泥和呕吐出来的脏东西。这时,皮拉·苔列娜只和自己的两个小儿子住在一起;她什么也没问他,就把他领到一个床铺,用湿布擦净他的脸,脱掉他的衣服,然后自己也脱得精光,放下蚊帐,免得两个儿子醒来看见。她等待留在原先那个村子的男人,等待离开这个村子的男人,等待那些被她的纸牌占卜弄得蒙头转向的男人,已经等得厌倦了;等呀盼呀,她的皮肤已经打皱了,乳房干瘪了,心里的欲火也熄灭了。皮拉·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了奥雷连诺,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母亲一般温情地吻了吻他的脖子,低声说:“我可怜的孩子, ”奥雷连诺战粟起来。他一点没有迟延,平稳地离开了岩石累累的悲袁的河岸,恍惚觉得雷麦黛丝变成了无边天际的沼泽,这片沼泽洋溢着原始动物的气息,散发出刚刚熨过的床单的味儿,他到了沼泽表面,却哭了。开头,这是不由自主的、断断续续的啜泣,然后,他就难以遏制地泪如泉涌。他心中感到极度的痛苦和难受。她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头发,等他把似乎使他难以生活下去的隐衷吐露出来。接着,皮拉·苔列娜问道:“她是谁呀?”于是,奥雷连诺告诉了她。她笑了起来;这种笑声往日曾把鸽子吓得飞到空中,现在却没有惊醒她的两个孩子。“你先得把她养大,”--皮拉·苔列娜打趣地说。可是奥雷连诺在这笑语后面觉到了深刻的同情。他走出房间时,不仅不再怀疑自己的男性特征,而且放下了几个月来心中痛苦的重负,因为皮拉·苔列娜突然答应帮他的忙。     “我跟小姑娘说说,并且把她和盘端给你。瞧着吧。”     皮拉·苔列娜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但是时机并不合适,因为霍·阿·布恩蒂亚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雷贝卡热烈的爱情暴露以后(这种爱情是无法掩藏的,因为雷贝卡在梦中大声地把它吐露了出来),阿玛兰塔忽然患了热病。她也受到爱情的煎熬,但却是单相思。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写了一封封炽热的信,倾诉空恋的痛苦,可她并没有寄出这些信,只把它们藏在箱子底儿。乌苏娜几乎没有精力同时照顾两个病人。经过长时间巧妙的盘问,她仍然没有弄清阿玛兰塔精神萎靡的原因。最后,她又灵机一动:撬开箱子的锁,发现了一叠用粉红色绦带扎着的信函,其间夹了一些新鲜的百合花,信上泪迹未干;这些信都是写给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但是没有寄出。乌苏娜发狂地痛哭流涕,叱骂自己那天心血来潮买了一架自动钢琴,并且禁止姑娘们绣花,宣布一个,没有死人的丧事,直到她的女儿们放弃自己的幻想为止。霍·阿·布恩蒂亚现在改变了原先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看法,赞扬他操纵乐器的本领,可是他的干预毫无用处。因此,皮拉·苔列娜向奥雷连诺说,雷麦黛丝同意嫁给他的时候,他虽明白这个消息只会加重父母的痛苦,但他还是决定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把父母请到客厅进行正式谈判,他们毫无表情地听了儿子的声明。但是,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以后,霍·阿·布恩蒂亚气得面红筋胀。“你是不是爱得发疯了?”他怒吼起来。“周围有那么多漂亮、体面的姑娘,可你不找别人,偏要跟咱们冤家的女儿结婚?”乌苏娜却赞成儿子的选择。她承认,摩斯柯特的七个女儿都叫她喜欢,因为她们美丽、勤劳、朴实、文雅,而且她夸奖儿子眼力很好。妻子热情洋溢的赞美解除了霍·阿·布恩蒂亚的武装,他只提出一个条件:雷贝卡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情投意合,她必须嫁给他。而且,乌苏娜能够抽空的时候,可以带着阿玛兰塔到省城去观光观光,跟各种各样的人接触可能减轻她失恋的痛苦。雷贝卡刚一知道父母同意,立刻就康复了,给未婚夫写了一封喜气洋洋的信,请父母过了目,就亲自送去邮寄。阿玛兰塔假装服从父母的决定,热病也渐渐好了,但她在心里赌咒发誓,雷贝卡只有跨过她的尸体才能结婚。     下一个星期六,霍·阿·布恩蒂亚象舞会那天崭新的打扮一样,穿上黑呢衣服,戴上赛璐珞领子,蹬上鹿皮鞋,去雷麦黛丝·摩斯柯特家为儿子求婚。对于这次突然的访问,镇长夫妇不仅觉得荣幸,而且感到不安,因为不了解来访的原因;他们知道原因之后,又以为霍·阿·布因恩蒂亚把对象的名字弄错了。为了消除误会,母亲从床上抱起雷麦黛丝,抱进了客厅--小姑娘还没完全醒来。父母问她是不是真想嫁人,可她哭着说,她只要他们别打搅她睡觉。霍·阿·布恩蒂亚明白了摩斯柯特夫妇怀疑的缘由,就去要奥雷连诺澄清事实。当他回来的时候,夫妇俩已经改穿了合乎礼节的衣服,把客厅里的家具重新布置了一下,在花瓶以插满了鲜花,跟几个大女儿一起正在等候他。霍·阿·布恩蒂亚显得有点尴尬,而且被硬领弄得相当难受,肯定他说明儿子选中的对象真是雷麦黛丝。“可这是不合情理的,”懊丧的阿·摩斯柯特先生说。“除了她,我们还有六个女儿,她们全是待嫁的姑娘;象您公子这样稳重、勤劳的先生,她们每一个都会高兴地同意成为他的妻子的,可奥雷连诺选中的偏偏是还在尿床的一个。”他的妻子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神色不爽地责备丈夫说话粗鲁。在喝完果汁之后,夫妇俩被奥雷连诺坚贞不渝的精神感动了,终于表示同意。不过摩斯柯特太太要求跟乌苏娜单独谈谈。乌苏娜埋怨人家不该把她卷入男人的事情,其实很想知道个究竟,第二天就激动而畏怯地到了摩斯柯特家里。半小时后她回来说,雷麦黛丝还没达到成熟的时期。奥雷连诺并不认为这是重要障碍。他已经等了那么久,现在准备再等,要等多久都行,一直等候未婚妻到达能够生育的年龄。     梅尔加德斯之死破坏了刚刚恢复的平静生活。这件事本身是可以预料到的,然而发生这件事的情况却很突然。梅尔加德斯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他身上就出现了衰老的现象;这种衰老现象发展极快,这吉卜赛人很快就成了一个谁也不需要的老头儿了,这类老头儿总象幽灵似的,在房间里拖着腿子荡来荡去,大声地叨念过去的美好时光;谁也不理睬他们,甚至把他们抛到脑后,直到哪一天早上忽然发现他们死在床上。起初,霍·阿·布恩蒂亚醉心于照相术,并且佩服纳斯特拉达马斯的预言,所以帮助梅尔加德斯干事。可是后来霍·阿·布恩蒂亚就逐渐让他孤独地生活了,因为跟他接触越来越难。梅尔加德斯变得又瞎又聋,糊里糊涂,似乎把跟他谈话的人当成他知道的古人;回答问题时,他用的是稀奇古怪的混杂语言。他在屋子里行走的时候,总是东摸西摸的,尽管他在家具之间移动异常敏捷,仿佛有一种辨别方向的本能,这种本能的基础就是直觉。有一天夜里,他把假牙放在床边的一只水杯里,忘了把它们戴上,以后就再也没戴了。乌苏娜打算扩充房屋时,叫人给梅尔加德斯盖了一间单独的屋子,这间屋子靠近奥雷连诺的作坊,距离拥挤、嘈杂的主宅稍远一些,安了一扇敞亮的大窗子,还有一个书架,乌苏娜亲手把一些东西放在书架上,其中有:老头儿的一些布满尘土、虫子蛀坏的书籍;写满了神秘符号的易碎的纸页;放着假牙的水杯,水杯里已经长出了开着小黄花的水生植物。新的住所显然符合梅尔加德斯的心意,因为他连饭厅都不去了。能够碰见他的地方只有奥雷连诺的作坊,他在那儿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以前带来的羊皮纸上潦草地写满了令人不解的符号;这类羊皮纸仿佛是用一种结实、干燥的材料制成的,象奶油松饼似的分作几层。他是在这作坊里吃饭的--维希塔香每天给他送两次饭--,然而最近以来他胃口不好,只吃蔬菜,所以很快就象素食者那样形容憔悴了。他的皮肤布满了霉斑,很象他从不脱下的那件破旧坎肩上的霉点。他象睡着的牲畜一样,呼出的气有一股臭味。埋头写诗的奥雷连诺,终于不再留意这吉卜赛人在不在旁边,可是有一次梅尔加德斯叽哩咕噜的时候,奥雷连诺觉得自己听懂了什么。他仔细倾听起来。在含混不清的话语中,他唯一能够听出的是象槌子敲击一样不断重复的字儿: “二分点”和一个人名--亚历山大·冯·洪波尔特。阿卡蒂奥帮助奥雷连诺千金银首饰活儿时,比较接近老头儿。阿卡蒂奥试图跟梅尔加德斯聊聊,老头儿有时也用西班牙语说上几句,然而这些话语跟周围的现实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有一天下午,吉卜赛人忽然激动起来。若干年以后,阿卡蒂奥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将会想起,梅尔加德斯浑身战栗,给他念了几页他无法理解的著作;阿卡蒂奥当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他觉得吉卜赛人拖长声音朗诵的,似乎是改成了音乐的罗马教皇通谕。梅尔加德斯念完之后,长久以来第一次笑了笑,并且用西班牙语说:“等我死的时候,让人家在我的房间里烧三天水银吧。”阿卡蒂奥把这句话转告了霍·阿·布恩蒂亚,后者试图从老头儿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可是仅仅得到简短的回答:“ 我是永生的。”梅尔加德斯呼出的气开始发臭时,阿卡蒂奥每个星期四早上都带他到小河里去洗澡,情况有了好转,梅尔加德斯脱掉衣服,跟孩子们一起走到水里,辨别方向的神秘感觉帮助他绕过了最深、最危险的地方。“我们都是从水里出来的,”有一次他说。这样过了许久,老头儿似乎不在家里了;大家见过他的只是那天晚上,他很热心地想把钢琴修好;还有就是那个星期四,他腋下夹着一个丝瓜瓤和毛巾裹着的一块棕榈肥皂,跟阿卡蒂奥到河边去。在那个星期四,阿卡蒂奥叫梅尔加德斯去洗澡之前,奥雷连诺听到老头儿叨咕说:“我在新加坡沙滩上患热病死啦。”这一次,梅尔加德斯走到水里的时候,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次日早晨,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才找到了他;他躺在明晃晃的河湾浅滩上,一只孤零零的秃鹫站在他的肚子上。乌苏娜哀悼这个吉卜赛人超过了自己的亲父,霍·阿·布恩蒂亚却不顾她的愤然反对,禁止掩埋尸体。“梅尔加德斯是不朽的,他自己就说过复活的奥秘。”说着,他点燃废弃了的熔铁炉,把盛着水银的铁锅放在炉子上,让铁锅在尸体旁边沸腾起来,尸体就逐渐布满了蓝色气泡。阿·摩斯柯特先生大胆地提醒霍·阿·布恩蒂亚说,淹死的人不埋掉是危害公共卫生的。“绝对不会,因为他是活的,”霍·阿·布恩蒂亚反驳,并且继续用水银热气熏了整整七十二小时;到这个时候,尸体已经开始象蓝白色的蓓蕾一样裂开,发出细微的咝咝声,屋子里弥漫了腐臭的气味。这时,霍·阿·布恩蒂亚才允许掩埋尸体,但是不能马马虎虎地埋掉,而要用对待马孔多最大的恩人的礼仪下葬。这是全镇第一次人数最多的葬礼,只有一百年后格兰德大娘的葬礼才勉强超过了它。在划作坟场的空地中间挖了个坑,人们把吉卜赛人放入坑内,并且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人们唯一知道的名字:梅尔加德斯。然后,人们连续几夜为他守灵。左邻右舍的人聚在院子里喝咖啡、玩纸牌、说笑话,一直闹嘈嘈的,阿玛兰塔趁机向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表白了爱情;在这以前几个星期,他已经跟雷贝卡订了婚;在从前阿拉伯人用小玩意儿交换鹦鹉的地方,如今他开了一家乐器和自动玩具店,这地方就是大家知道的“土耳其人街”,这意大利人满头油光闪亮的容发,总要引起娘儿们难以遏止的赞叹,但他把阿玛兰塔看成一个淘气的小姑娘,对她并不认真。     “我有个弟弟,”他向她说,“他就要来店里帮我的忙了。”     阿玛兰塔觉得自己受了屈辱,气虎虎地回答他说,她决定不管怎样都要阻挠姐姐的婚姻,即使她自己的尸体不得不躺在房门跟前。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被这威胁吓了一跳,忍不住把它告诉了雷贝卡。结果,由于乌苏娜太忙而一直推迟的旅行,不到一个星期就准备好了。阿玛兰塔没有抗拒,可是跟雷贝卡分手时,却在她耳边说:     “你别做梦!哪怕他们把我发配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想方设法使你结不了婚,即使我不得不杀死你。”     由于乌苏娜不在,而无影无踪的梅尔加德斯仍在各个房间里神秘地游荡,这座房子就显得又大又空了。雷贝卡负责料理家务,印第安女人经管面包房。傍晚,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带着熏衣草的清香来到的时候,手里总要拿着一件自动玩具当做礼物,未婚妻就在大客厅里接待他;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她把门窗全都敞开。这种预防措施是多余的,因为意大利人举止谦恭,虽然这个姑娘不过一年就要成为他的妻子,可他连她的手都不碰一下。这座房子逐渐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自动芭蕾舞女演员,八音盒,杂耍猴子,跑马,铃鼓小丑--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带来的这些丰富多采的自动玩具,驱除了霍·阿·布恩蒂亚自从梅尔加德斯去世以来的悲伤,使他回到了自己研究炼金术的时代。这时,他又生活在一个乐园里了,这儿满是开了膛的动物和拆散的机械;他想改进它们,让它们按照钟摆的原理不停地动。奥雷连诺却把作坊抛在一边,开始教小姑娘雷麦黛丝读读写写。起初,小姑娘宁愿要自己的小囡囡,而不愿要每天下午都来的这个陌生男人;他一来到,家里的人就让她放下玩具,给她洗澡、穿上衣服,叫她坐在客厅里接待客人。可是,奥雷连诺的耐心和诚挚终于博得了她的欢心,以致她一连几小时跟他呆在一起,学习写字,用彩色铅笔在小本儿上描画房子和牛栏,画出金光四射的落日。     感到不幸的只有雷贝卡一个人,她忘不了妹妹的威吓。雷贝卡知道阿玛兰塔的性格和傲慢脾气,害怕凶狠的报复。她一连几小时坐在浴室里咂吮指头,拼命克制重新吃土的欲望。为了摆脱忧虑,她把皮拉·苔列娜叫来,请皮拉·苔列娜用纸牌给她占卜。皮拉·苔列娜照旧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通之后,预言说:     “只要你的父母还没埋葬,你就不会幸福。”     雷贝卡浑身颤栗。她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场梦,看见自己是个小姑娘,带着一只小箱子、一张木摇椅和一条口袋,走进布恩蒂亚的房子--口袋里是什么东西,她始终都不知道。她想起一个穿着亚麻布衣服的秃顶先生,他的衬衫领子被一个金色钮扣扣得紧紧的,但他一点不象纸牌上的红桃老K。她也想起了一个十分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一双温暖、芬芳的手,但是这双手跟纸牌上那个方块皇后好象患风湿的手毫不相同;这个年轻女人经常把花朵戴在她的头发上,带她到镇上绿树成荫的傍晚的街头去闲逛。     “我不明白,”雷贝卡说。     皮拉·苔列娜感到困窘。     “我也不明白,可这是纸牌说的。”     雷贝卡对这模糊的预言感到不安,就把它告诉了霍·阿·布恩蒂亚。他责骂她相信纸牌的占卜,可他自己却悄悄地翻箱倒柜,搬动家具,撬起地板,掀开床铺,寻找那只装着骸骨的袋子。据他记得,自从房屋改建以来,他就没有见过那只袋子。他暗中把一些泥瓦匠叫来,其中一个承认他把袋子砌在一间卧室的墙壁里了,因为它妨碍他干活。接连几天,他们都把耳朵贴在每一堵墙壁上仔细倾听,最后才听到深沉的“咔嚓咔嚓”声。他们打通墙壁,骸骨袋子仍然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同一天,他们就把骸骨埋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坑里了,那坟坑距离梅尔加德斯的墓塚不远;霍·阿·布恩蒂亚如释重负地回到家里,因为,对于这件事情,他有时就象想起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那么沉痛。他经过厨房时,吻了吻雷贝卡的脑门。     “别再胡思乱想啦,”他向她说。“你会幸福的。”     阿卡蒂奥出生之后,乌苏娜就不让皮拉·苔列娜来自己家里了;但是皮拉·苔列娜跟雷贝卡交上了朋友,这家的大门又对她敞开了。她一个人就象一群山羊,一天要来好多次,来了就干最重的家务,非常卖力。有时,她也到作坊里去帮助阿卡蒂奥修照相底片,既勤快又温存,这个青年终于感到不好意思。他的脑瓜都给这个女人搅昏了。她那温暖的皮肤,她身上发出的烟味,以及她在暗室里的狂笑,都分散把他的注意力,使他不断地跟东西相撞。     有一次,皮拉·苔列娜在作坊里看见正在干首饰活的奥雷连诺,她就倚着他的桌子,赞赏地观察他耐心而精确地工作。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奥雷连诺确信阿卡蒂奥是在另一个房间里,然后才朝皮拉·苔列娜扬起眼来,正巧跟她的视线相遇,她眼里的意思就象晌午的太阳那么明朗。     “唔,”奥雷连诺问道。“什么事哇?”     皮拉·苔列娜咬紧嘴唇,苦笑了一下。     “你打仗真行,”她回答。“弹无虚发。”     奥雷连诺相信自己的预感已经应验,就感到松快了。他又在桌上埋头干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的声音既平静又坚定。       “我承认他,”他说。“他就取我的名字吧。”     霍·阿·布恩蒂亚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把钟上的发条连接在一个自动芭蕾舞女演员身上,这玩具在本身的音乐伴奏之下不停地舞蹈了三天。这件发明比以往的任何荒唐把戏都叫他激动。他不再吃饭,也不再睡觉。他失去了乌苏娜的照顾和监督,就幻想联翩,永远陷入了如痴似狂的状态,再也不能复原了。他整夜整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想方设法要把钟摆的原理应用到牛车上,应用到犁铧上,应用到一动就对人有益的一切东西上。失眠症把霍·阿·布恩蒂亚完全搞垮了,有一天早晨,一个头发雪白、步履蹒跚的老头儿走进他的卧室,他也没有认出此人。原来这是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最后弄清楚了客人的身份,发现死人也会衰老,霍·阿·布恩蒂亚非常惊讶,而且产生了怀旧之情。“普鲁登希奥,”他叫道,“你怎么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儿来了?”在死人国里呆了多年,普鲁登希奥强烈怀念活人,急切需要有个伙伴,畏惧阴曹地府另一种死亡的迫近,他终于喜欢自己最凶狠的冤家了。他花了许多时间寻找霍·阿·布恩蒂亚,他向列奥阿察来的死人打听过,向乌帕尔山谷和沼泽地来的死人打听过,可是谁也无法帮助他。因为,梅尔加德斯来到阴间,在死亡簿上用小黑点划了“到”之前,其他的死人还不知道马孔多。霍·阿·布恩蒂亚跟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直谈到夭亮。几小时以后,他由于失眠变得疲惫不堪,走进奥雷连诺的作坊,问道:“今天是星期呀?”奥雷连诺回答他是星期二。“我也那么想,”霍·阿·布恩蒂亚说,“可我突然觉得,今天还是星期一,象昨天一样。你瞧天空,瞧墙壁,瞧秋海棠。今天还是星期一。 ”奥雷连诺对他的怪里怪气已经习以为常,没有理睬这些话。下一天,星期三,霍 ·阿·布恩蒂亚又来到作坊。“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他说。“你瞧瞧空气,听听太阳的声音,一切都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样。今天还是星期一。”晚上,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遇见他在走廊上流泪:他不太雅观地、抽抽嗒嗒地哭诉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哭诉梅尔加德斯,哭诉雷贝卡的双亲,哭诉自己的爸爸妈妈--哭诉他能想起的、还在阴间孤独生活的人。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给了他一只用后腿走钢丝的 “自动狗熊”,可也未能使他摆脱愁思。于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就问,霍·阿· 布恩蒂亚不久以前向他谈到过的计划--使人飞到空中的钟摆机器搞得如何了?霍 ·阿·布恩蒂亚回答说,制造这种机器是不可能的,因为钟摆能使任何东西升到空中,它自己却不能上。星期四,霍·阿·布恩蒂亚又来到作坊,他的面孔露出了完全的绝望。“时间机器坏啦,”他几乎号啕地说,“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又去得那么远!”奥雷连诺骂他象个小孩儿,他就顺从地一声不响了。在六个小时之内,他仔细地观察了各种东西,打算确定它们的样子跟头一天有没有差别,并且坚持不渝地寻找变化,借以证明时间的推移。整个晚上他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唤普鲁登希奥·阿古廖尔、梅尔加德斯和一切死人来分担他的忧虑,可是谁也没来。星期五早晨,家里的人还在睡觉,他又开始研究周围各种东西的形状,最后毫不怀疑这一天还是星期一。接着,他抓住一根门闩,使出浑身非凡的力气,凶猛地砸烂了炼金器具、照相机洗印室和金银首饰作坊,同时,他象着了魔似的,快嘴快舌地尖声叫嚷,但是谁也不懂他叫些什么。他还想毁掉整座房子,可是奥雷连诺马上叫了左邻右舍的人来帮忙。按倒霍·阿·布恩蒂亚,需要十个人;捆起他来,需要十四个人,把他拖到院内大栗树下,需要二十个人;他们拿绳子把他捆在树干上。他仍在用古里古怪的话乱骂,嘴里冒出绿色的唾沫。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回来的时候,他的手脚仍然是捆着的,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但已完全平静、无害了。她们跟他讲话,但他不认得她们,他回答的话也叫人莫名其妙。乌苏娜松开了他已经磨出血来的手腕和脚踝,只留下了捆在腰间的绳子。随后,她们用棕榈枝叶给他搭了个棚子,免得他受到日晒雨淋。 第五章     根据尼康诺·莱茵纳神父的指示,客厅里搭了个圣坛;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奥雷连诺和雷麦黛丝·摩斯柯特在圣坛前面举行了婚礼。在摩斯柯特家中,这一天是整整一个月不安的结束,因为小雷麦黛丝到了成熟时期,却还没有抛弃儿童的习惯。母亲及时把青春期的变化告诉了她,但在二月间的一个下午,几个姐姐正在客厅里跟奥雷连诺谈话,雷麦黛丝却尖声怪叫地冲进客厅,让大家瞧她的裤子,这裤子已给粘搭搭的褐色东西弄脏了。婚礼定于一月之后举行。教她学会自己洗脸、穿衣、做些最简单的家务,是费了不少时间的。为了治好她尿床的毛病,家里的人就要她在热砖上撒尿。而且,让她保守合欢床上的秘密,也花了不少工夫,因为她一知道初夜的细节,就那么惊异,同时又那么兴奋,甚至想把自己知道的这些细节告诉每一个人。在她身上是伤了不少脑筋的。但是,到了举行婚礼的一天,这姑娘对日常生活的了解就不亚于她的任何一个姐姐了。在噼哩啪啦的花炮声中,在几个乐队的歌曲声中,阿·摩斯柯特先生牵着女儿,走过彩花烂漫的街头,左邻右舍的人从自家的窗口向雷麦黛丝祝贺,她就挥手含笑地表示感谢。奥雷连诺身穿黑呢服装,脚踩金属扣子的漆皮鞋(几年以后,他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穿的也是这双皮鞋),在房门前面迎接新娘,把她领到圣坛前去--他紧张得脸色苍白,喉咙发哽。雷麦黛丝举止自然,大大方方;奥雷连诺给她戴戒指时,即使不慎把它掉到地上,她仍镇定自若。宾客们却惊惶失措,周围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可是雷麦黛丝把戴着花边手套的手微微举起,伸出无名指,继续泰然自若地等着,直到未婚夫用脚踩住戒指,阻止它滚向房门,然后满脸通红地回到圣坛跟前。雷麦黛丝的母亲和姐姐们生怕她在婚礼上违反规矩,终于很不恰当地暗示她首先去吻未婚夫。正是从这一天起,在不利的情况下,雷麦黛丝都表现了责任心、天生的温厚态度和自制能力。她自动分出一大块结婚蛋糕,连同叉子一起放在盘子里,拿给霍·阿·布恩蒂亚。这个身躯魁梧的老人,蜷缩在棕榈棚下,捆在栗树上,由于日晒雨淋,已经变得十分萎靡,但却感激地微微一笑,双手抓起蛋糕就吃,鼻子里还哼着什么莫名其妙的圣歌。热闹的婚礼一直延续到星期一早晨,婚礼上唯一不幸的人是雷贝卡。她的婚事遭到了破坏。照乌苏娜的安排,雷贝卡是应当在这同一天结婚的,可是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星期五收到一封信,信中说他母亲病危。婚礼也就推延了。收信之后过了一小时,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就回省城去了。她的母亲却在星期六晚上按时到达,路上没有跟他相遇;她甚至在奥雷连诺的婚礼上唱了一支歌儿,这支歌儿本来是她为儿子的婚礼准备的。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打算回来赶上自己的婚礼,路上把五匹马部累得精疲力尽,可是星期天半夜到达时,别人的婚礼就要结束了。那封倒霉的信究竟是谁写的,始终没弄清楚。阿玛兰塔受到乌苏娜的盘问,气得痛哭流涕,在木匠还没拆除的圣坛前面发誓说她没有过错。     为了举行婚礼,阿·摩斯柯特先生从邻近的城市请来了尼康诺·莱茵纳神父;由于自己的职业得不到奉承,这老头儿总是阴阴沉沉。他的皮肤是浅灰色的,几乎皮包骨,圆鼓鼓的肚子很突出,他那老朽的面孔所显露的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是憨厚。他准备婚礼之后就返回自己的教区,但他见到马孔多居民一切无所顾忌的样子就感到惊愕,因为他们虽然安居乐业,却生活在罪孽之中:他们仅仅服从自然规律,不给孩子们举行洗礼,不承认宗教节日。神父认为这块土地急切需要上帝的种子,就决定在马孔多再留一个星期,以便给行过割礼的人和异教徒举行一次洗礼,让非法的同居合法化,并且给垂死的人一顿圣餐。可是谁也不愿听他的。大家回答他说,他们多年没有教士也过得挺好,可以直接找上帝解决拯救灵魂的问题,而且不会犯不可宽恕之罪。     尼康诺神父讨厌在旷地上继续布道,决定竭尽全力建筑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有圣徒的等身雕像和彩绘玻璃窗,以便罗马来的人也能在无神论者的中心地区向上帝祈祷。他拿着一个铜盘,四处募捐。人行慷慨布施,可是未能满足他的要求,因为教堂要有一个大钟,此种钟声能使淹死的人浮到水面。他向大家苦苦哀求,甚至嗓子都哑了,疲乏得骨头都酸痛了。 一个星期六,他估量捐款甚至不够做教堂的门,就陷入了绝望状态。星期天,他在市镇广场上搭了个圣坛,象失眠症流行时那样,拿着一个小铃铛,跑遍了所有的街道,招呼人们去参加旷地弥撒。许多人是出于好奇而来的,另一些人是由于无事可干,还有一些人唯恐上帝把他们藐视神父看做是冒犯他自己。就这样,早上八点钟,全镇一半的人都聚在广场上,尼康诺神父朗诵了福音书,声嘶力竭地恳求大家捐助。弥撒结束时,在场的人己经开始四散,他就举起手来要大家注意。     “等一下,”他说。“你们马上可以得到上帝威力无穷的确凿证明。”     协助尼康诺神父做弥撒的一个孩子,端来一杯浓稠、冒气的巧克力茶。神父一下子就把整杯饮料喝光了。然后,他从长袍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干了嘴唇,往前伸出双手,闭上了眼睛。接着,尼康诺神父就在地上升高了六英寸。证据是十分令人信服的。在几天中,神父都在镇上来来去去,利用热腾腾的巧克力茶一再重复升空的把戏,小帮手把那么多的钱收到袋子里,不过一个月工夫,教堂的建筑就已动工了。谁都不怀疑尼康诺神父表演的奇迹是上帝在发挥威力。只有霍·阿·布恩蒂亚不以为然。有一天早上,一群人聚在离栗树不远的地方,参观另一次升空表演,他一个人仍然完全无动于衷,看见尼康诺神父连同坐椅一起升到地面上头以后,他只在自己的凳子上微微挺直身子,耸了耸肩。     “Hoc  est  simplicissimum(注:拉丁语--这很简单。这个人发现了物质的第四种状态。”)霍·阿·布恩蒂亚说。“Homoistestatum guartum  mate- riaeinvenit. ”     尼康诺神父一举手,椅子的四条小腿同时着地。     “Nego,”神父反驳说。“Factum  hoc  existenltiam DeiProbat  Sine  dubio.”(注:拉丁语--我否认。这个事实无可辩驳地证明上帝的存在。)       大家这才知道,霍·阿·布恩蒂亚的鬼活其实是拉丁语。尼康诺神父终于发现了一个能够跟他交谈的人,决定利用这种幸运的情况,向这个精神病人灌输宗教信仰。每天下午他都坐在栗树旁边,用拉丁语传道,可是霍·阿·布恩蒂亚拒不接受他的花言巧语,也不相信他的升空表演,只要求拿上帝的照片当作无可辩驳的唯一证明。于是,尼康诺神父给他拿来了一些圣像和版画,甚至一块印有耶稣像的手帕,然而霍·阿·布恩蒂亚加以拒绝,认为它们都是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手工艺品。他是那么顽固,尼康诺神父也就放弃了向他传道的打算,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感情继续来看望他。这样,霍·阿·布恩蒂亚取得了主动权,试图用理性主义的诡谲道理动摇神父的信仰。有一次,尼康诺神父带来一盒跳棋和棋盘,要霍·阿·布恩蒂亚跟他下棋,霍·阿·布恩蒂亚拒绝了,因为据他解释,敌对双方既然在重要问题上彼此一致,他看不出他们之间的争斗有什么意义。尼康诺神父对于下棋从来没有这种观点,但又无法把他说服。他对霍·阿·布恩蒂亚的智慧越来越惊异,就问他怎么会捆在树上。     “Hocest  Simplicicissimum,(注:拉丁语:我是疯子)他回答,“因为我是个疯子。”     这次谈话之后,神父担心自己的信仰遭到动摇,就不再来看望他了,全神贯注在教堂的建筑上。雷贝卡感到自己又有了希望。她的未来是跟教堂的竣工有关系的,因为有一个星期天,尼康诺神父在她们家中吃午饭的时候,曾在全家的人面前说,教堂建成以后,就能隆重而堂皇地举行宗教仪式了。“最幸运的是雷贝卡,” 阿玛兰塔说。因为雷贝卡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天真地微笑着说:     “因为你可以拿自己的婚礼为教堂揭幕啦。”     雷贝卡试图阻止这样的议论。她认为建筑进度很慢,教堂最快十年才能竣工。尼康诺神父不同意她的看法:因为信徒们越慷慨,他就越能作出乐观的估计。雷贝卡心中不快,饭也没有吃完,而乌苏娜却赞成阿玛兰塔的想法,答应捐助一大笔款子。加快工程进度。尼康诺神父声称:再有这样一笔捐款,教堂三年就能落成。从那一天起,雷贝卡就不跟阿玛兰塔说一句话了,因为她确信,妹妹心里想的并不象嘴里说的那么单纯。“算啦,我没干更坏的事,”那天晚上她俩之间发生激烈争论时,阿玛兰塔说。“起码最近三年我不必杀死你。”雷贝卡接受了挑战。 知道又延期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陷入了绝望,但是未婚妻最后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坚贞。“你啥时候愿意,咱们可以离开这儿,”她说。然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并不是冒险家。他没有未婚妻那种冲动的性格,但是认为妻子的话应当重视。接着,雷贝卡采取了更加放肆的办法。不知哪儿刮来的风吹灭了客厅里的灯,乌苏娜惊异地发现未婚夫妇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慌乱地向她抱怨新的煤油灯质量太差,甚至答应帮助在客厅里安装更加可靠的照明设备。可是现在,这灯不是煤油完了,就是灯芯卡住了,于是乌苏娜又发现雷贝卡在未婚夫膝上。最后,乌苏娜再也不听任何解释。每逢这个未婚夫来访的时候,乌苏娜都把面包房交给印第安女人照顾,自己坐在摇椅里,观察未婚夫妇的动静,打算探出她年轻时就已司空见惯的花招。“可怜的妈妈,”看见乌苏娜在未婚夫来访时打呵欠,生气的雷贝卡就嘲笑他说。“她准会死在这把摇椅里,得到报应。”过了三个月受到监视的爱情生活,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每天都检查工程状况,对教堂建筑的缓慢感到苦恼,决定捐给尼康诺神父短缺的钱,使他能把事情进行到底。这个消息丝毫没使阿玛兰塔着急。每天下午,女友们聚在长廊上绣花的时候,她一面跟她们聊天,一面琢磨新的诡计。可是她的估计错了,她认为最有效的一个阴谋也就失败了;这个阴谋就是掏出卧室五斗橱里的樟脑球,因为雷贝卡是把结婚的衣服保藏在橱里的。阿玛兰塔是在教堂竣工之前两个月干这件事的。然而婚礼迫近,雷贝卡就急于想准备好自己的服装,时间比阿玛兰塔预料的早得多。雷贝卡拉开衣橱的抽屉,首先揭开几张纸,然后揭起护布,发现缎子衣服、花边头纱、甚至香橙花花冠,都给虫子蛀坏了,变成了粉末。尽管她清楚地记得,她在衣服包卷下面撒了一把樟脑球,但是灾难显得那么偶然,她就不敢责怪阿玛兰塔了。距离婚礼不到一个月,安芭萝·摩斯柯特却答应一星期之内就把新衣服缝好。一个雨天的中午,镇长的女儿抱着一堆泡沫似的绣装走进屋来,让雷贝卡最后试穿的时候,阿玛兰塔差点儿昏厥过去。她说不出话,一股冷汗沿着脊椎往下流。几个月来,阿玛兰塔最怕这个时刻的来临,因她坚信:如果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终阻挠这场婚礼,那么到了一切幻想都已破灭的最后时刻,她就不得不鼓起勇气毒死雷贝卡了。安芭萝·摩斯柯特非常耐心地千针万线缝成的缎子衣服,雷贝卡穿在身上热得直喘气,阿玛兰塔却把毛线衣的针数数错了几次,并且拿织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但她异常冷静地作出决定:日期--婚礼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办法--在一杯咖啡里放进一些鸦片酊。                     然而,新的障碍是那么不可预料、难以克服,婚礼又无限期地推迟了。在雷贝卡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婚期之前七天,年轻的雷麦黛丝半夜醒来,浑身被内脏里排出的屎尿湿透,还发出一种打嗝似的声音,三天以后就血中毒死了,--有一对双胞胎横梗在她肚子里。阿玛兰塔受到良心的谴责。她曾热烈祈求上帝降下什么灾难,免得她向雷贝卡下毒,现在她对雷麦黛丝之死感到自己有罪了。她祈求的并不是这样的灾难。雷麦黛丝给家里带来了快活的气氛。她跟丈夫住在作坊旁边的房间里,给整个卧室装饰了不久之前童年时代的木偶和玩具,可是她的欢乐溢出了卧室的四壁,象有益健康的和风拂过秋海棠长廊。太阳一出,她就唱歌。家中只有她一个人敢于干预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之间的纷争。为了照拂霍·阿·布恩蒂亚,她承担了不轻的劳动。她送吃的给他,拿肥皂和刷子给他擦擦洗洗,注意他的头发和胡子里不止虱子和虱卵,保持棕榈棚的良好状态,遇到雷雨天气,还给棕榈棚遮上一块不透水的帆布。在生前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学会了用粗浅的拉丁语跟霍·阿·布恩蒂亚谈话。奥雷连诺和皮拉·苔列娜的孩子出世以后,给领到了家里,在家庭仪式上命名为奥雷连诺·霍塞,雷麦黛丝决定把他认做自己的大儿子。她做母亲的本能使得乌苏娜吃惊。奥雷连诺在个活上更是需要雷麦黛丝的。他整天在作坊里干活,雷麦黛丝每天早晨部给他送去一杯黑咖啡。每天晚上,他俩都去摩斯柯特家里。奥雷连诺和岳父没完没了地玩多米诺骨牌,雷麦黛丝就跟姐姐们聊夭,或者跟母亲一起议论大人的事。跟布恩蒂亚家的亲戚关系,巩固了阿·摩斯柯特在马孔多的威望。他经常去省城,已经说服政府当局在马孔多开办一所学校,由继承了祖父教育热情的阿卡蒂奥管理。为了庆祝国家独立节,阿·摩斯柯特先生通过说服使得大部分房屋都刷成了蓝色。根据尼康诺神父的坚决要求,他命令卡塔林诺游艺场迁到偏僻的街道,并且关闭小镇中心区另外几个花天酒地的场所。有一次,阿·摩斯柯特先生从省城回来,带来了六名持枪的警察,由他们维持社会秩序,甚至谁也没有想起马孔多不留武装人员的最初的协议了。奥雷连诺欢喜岳父的活力。“你会变得象他那么肥胖,’--朋友们向他说。可是,由于经常坐在作坊里,他只是颧骨比较凸出,眼神比较集中,体重却没增加,拘谨的性格也没改变;恰恰相反,嘴边比较明显地出现了笔直的线条--独立思考和坚强决心的征象。奥雷连诺和他的妻子都得到了两家的深爱,所以,当雷麦黛丝说她将有孩子的时候,甚至阿玛兰塔和雷贝卡都暂时停止了扯皮,为孩子加紧编织两种颜色的毛线衣:蓝色的--如果生下的是男孩;粉红色的--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几年以后,奥雷连诺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雷麦黛丝。    乌苏娜宣布了严格的丧事,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如果没有极端的必要,决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屋子;在一年之中,她禁止大家高声说话;殡丧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墙上挂了雷麦黛丝的厢片,照片周围加了黑色缎带,下面放了一盏长明灯。    布恩蒂亚的后代一直是让长明灯永不熄灭的,他们看见这个姑娘的照片就感到杌隍不安;这姑娘身着百褶裙,头戴蝉翼纱花巾,脚上穿了一双白皮鞋,子孙们简直无法把照片上的姑娘跟“曾祖母”本来的形象联系起来。阿玛兰塔自动收养了奥雷连诺·霍塞。她希望拿他当儿子,分担她的孤独,减轻她的痛苦,因为她把疯狂弄来的鸦片酊偶然放到雷麦黛丝的咖啡里了。每天晚上,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都在帽上戴着黑色丝带,踮着脚走进屋来,打算悄悄地探望雷贝卡;她穿着黑色衣服,袖子长到手腕,显得萎靡不振。现在要想确定新的婚期,简直就是亵渎神灵了;他俩虽已订婚,却无法使关系往前推进,他俩的爱情令人讨厌、得不到关心,仿佛这两个灭了灯、在黑暗中接吻的情人只能听凭死神的摆布。雷贝卡失去了希望,精神萎顿,又开始吃土。     丧事开始之后过了不少时间,刺绣的人又聚在长廊上的时候,在一个死寂的炎热天,下午两点正,忽然有个人猛力推开了房屋的正门,使得整座房子都晃动起来;坐在长廊上的阿玛兰塔和她的女友们,在房间里咂吮手指的雷贝卡,厨房里的乌苏娜,作坊里的奥雷连诺,甚至栗树下的霍·阿·布恩蒂亚--全部觉得地震已经开始,房子就要倒塌了。门槛边出现了一个样子非凡的人。他那宽阔的肩膀勉强才挤过门洞,粗脖子上挂着一个“救命女神”像,胳膊和胸脯都刺满了花纹,右腕紧紧地箍着一个护身的铜镯。他的皮肤被海风吹成了棕褐包,头发又短又直,活象骡子的鬃毛,下巴显得坚毅,神情却很悒郁。他的腰带比马肚带粗一倍,高统皮靴钉了马刺,后跟包了铁皮;他一走动,一切都颤抖起来,犹如地震时一样。他千里拎着一个相当破烂的鞍囊,走过客厅和起居室,象雷霆一样出现在秋海棠长廊上,使得阿玛兰塔和她的女伴们把针拿在空中都呆住了。“哈罗!”--他用疲惫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就把鞍囊扔在她们面前的桌上,继续朝房子深处走去。“哈罗!”他向惶恐地探望室外的雷贝卡说。“哈罗!”--他向全神贯注干活的奥雷连诺说。这人哪儿也没耽搁,一直走到厨房才停了下来,结束了他从世界另一边开始的旅行。“哈罗!”--他说。刹那间,乌苏娜张着嘴巴发楞,然后看了看来人的眼睛,才“噢唷”一声,抱住他的脖子,高兴得又哭又叫。这是霍·阿卡蒂奥。他回家时也象离家时一样穷困,乌苏娜甚至不得不给他两个比索,偿付租马的费用。他说的是两班牙语,其中夹了许多水手行话。大家问他到过哪儿,他只同答:“那儿。” 在指定给他的房间里,他悬起吊床,一连睡了三天,醒来以后,他一口气吃了十六只生鸡蛋,就径直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那粗壮的身抠在好奇的娘儿们中间引起了惊愕。他请在场的人听音乐、喝酒,全都记在他的账上,并且跟五个男人打赌,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无法把他的手扳到桌上。“不行,”他们相信自己动不了他的手,就说。“因为他身上有魔镯。”卡塔林诺不相信他那神奇的力气,就拿十二个比索跟他打赌,说他搬动不了柜台。可他把柜台从地里拔了起来,举到头上,并且将它放在街上。为了搬回柜台,需要十一个男人。     在兴味正浓的时候,他让大家参观他那异乎寻常的男性器官,上面刺了蓝色和红色的各种文字。他周围的娘儿们都兴致勃勃,他就问她们谁能多给点钱,一个最有钱的女人给了他二十个比索。接着,他主张拿他抽彩,每张彩票十个比索,看看谁能把他抽到。这个价格是大得惊人的,因为最红的女人一夜才能挣到八个比索,然而大家都同意了。十四张彩票写好之后,都放在一顶帽子里,大家开始抽--每个女人抽一张。最后只剩两张可能抽中的了。     “每人多给五个比索,”霍·阿卡蒂奥向两个幸运的女人说。“我就让自己在你们之间平分。”     他就是以此为生的。他充当一名水手,跟其他同样离乡背井的人一起作过六十五次环球航行。那天夜晚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跟他睡觉的女人,把他赤身露体地带到舞厅里给大家参观,他的身体--从面孔到脊背、从脖子到脚后跟--每一平方英寸都刺了花纹。 霍·阿卡蒂奥几乎不跟家里的人来往,他白天睡觉,夜晚都在妓馆区度过,在少有的情况下,母亲让他坐在家中的桌子旁边时,他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尤其是他谈起自己在遥远地区的那些冒险经历。他遇到过船舶失事,乘着舢板在日本海上漂泊了两个星期,拿中暑死去的同伴的尸体充饥--人肉好好地用盐腌透、晒干,比较粗硬,有点儿甜味。在一个晴朗的晌午,轮船在孟加拉湾航行时,船员们杀死了一条海龙,在它的肚子里,他们发现了十字军骑士的钢盔、钮扣和武器。在加勒比海,他瞧见了维克多·雨果(注:维克多·雨果,法国议会的瓜德罗普岛代表,曾同英国人进行过海盗式的战争。古巴作家阿列科·卡尔宾蒂耶的长篇小说《启蒙时代》就是描写他的。)海盗船的怪影:船帆被致命的飓风撕成了碎片,横桁和桅杆都被海蟑螂咬坏了,轮船仍然驶往瓜德罗普,但却永远迷失了航向。乌苏娜在桌边马上哭了起来,仿佛读了望眼欲穿的信似的,在这些信里,霍·阿卡蒂奥谈到了自己浪迹天涯的冒险遭遇。“咱们这儿有这么大的房子嘛,儿子,”她叹息地说。“而且咱们还把那么多的东西扔给猪吃!”但她怎么也不明白,吉卜赛人带走的这个孩子,已经成了一个野人,一次能吃半只猪崽,猛然呼出一口气就能使花儿枯萎。家里其他的人是有这种感觉的。对于他吃东西时打响嗝的习惯,阿玛兰塔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阿卡蒂奥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秘密,对霍· 阿卡蒂奥所提的问题只是勉强张张嘴巴,霍·阿卡蒂奥显然力图取得这青年的好感。奥雷连诺打算让哥哥忆起他俩同住一室的那些时光,恢复童年时代的亲密关系,可是霍·阿卡蒂奥把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海洋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已经占据了他的脑海。只有雷贝卡一人第一个眼就被击中了。那天晚上,霍·阿卡蒂奥经过她的卧室门前时,她觉得,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跟这个壮汉相比,不过是穿着漂亮的文弱书生;这个壮汉火山爆发似的声音,整座宅子都能听到.她打算利用各种借口跟他相见。有一次,霍·阿卡蒂奥不知羞耻地注意打量她的身姿,说道:“你完全成了个娘儿啦,小妹妹。”雷贝卡失去了自制,又象往日一样,开始贪馋地大吃泥土和墙上的石灰,而且拼命咂吮指头,以致指头上出现了茧子。有一回,她呕吐出了绿色的液体和死了的水蛭。夜里,她不睡觉,哆哆嗦嗦,仿佛患了热病,狂烈挣扎,一直等到天亮时房子震动,霍·阿卡蒂奥来到。有一次午睡的时候,雷贝卡再也按捺不住,就走进了霍·阿卡蒂奥的卧室。她发现他只穿着裤衩躺在一个吊床上,这吊床是用粗大的船索悬在梁上的。他那粗壮、裸露的躯体把她吓了一跳,她想后退。“对不起,”她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可她说得声音很低,不想吵醒别人。“到这儿来吧,”他说。她听从地站在吊床跟前,浑身直冒冷汗,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缩紧了,而霍·阿卡蒂奥却用指尖抚摸她的脚踝,然后又抚摸她的小腿,最后又抚摸她的大腿,低声说:“唉,小妹妹,唉,小妹妹。”接着,一种异常准确的、飓风似的强大力量把她拦腰抱起,三两下脱掉了她的衣服,就将她象小鸟儿一样压扁了;这时她作了非凡的努力,才没有一命呜呼。她刚刚感谢上帝让她生在人世,就由于难以忍受的疼痛加上不可思议的快感而失去知觉,同则在吊床上热气腾腾的泥淖里挣扎,这片泥淖犹如吸墨纸吸去了她体内排出的精髓。     三天之后,他们在晚祷时结婚了。前一天,霍·阿卡蒂奥前往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商店。这意大利人正在教齐特拉琴,霍·阿卡蒂奥甚至没有把他叫到一边去,就向他说:“我要跟雷贝卡结婚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黯然失色,把齐特拉琴交给一个学生,就宣布下课。屋子里满是乐器和自动玩具,他俩单独留下以后,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说:     “她是你的妹妹呀!”     “这不要紧,”霍·阿卡蒂奥说。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拿洒了薰衣草香水的手绢擦了擦脑门。     “这是违反自然的,”他解释说。“此外,也是法律禁止的。”     让霍·阿卡蒂奥生气的,与其说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所讲的理由,不如说是他的苍白脸色。     “我不在乎自然,”他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是让你别为自己操心,也别向雷贝卡问些什么。”     但是,发现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眼里的泪水之后,他缓和了下来。     “现在,”他用另一种口吻向他说,“如果你真喜欢这个家庭,那么阿玛兰塔就留给你。”     尽管尼康诺神父在礼拜日布道时当众宣布,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并不是兄妹,但是乌苏娜根本就不原谅他俩的婚姻。她认为这种对她不尊重的婚姻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就在那一天,在新婚夫妇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她就禁止他俩跨进她家的门坎。在她看来,他俩等于死了。于是,新婚夫妇在墓地对面租了间小房子,住在那儿,除了霍·阿卡蒂奥的吊床,没有其他任何家具。在新婚之夜,藏在新娘鞋子里的蝎子把她的一只脚给螫了,雷贝卡说不出话来,但这并没有妨碍夫妇俩丑恶地度蜜月。邻居们对他俩的叫声十分惊愕,这种叫声一夜吵醒整个街区八次,午睡时吵醒邻居三次,大家都祈求这种放荡的情欲不要破坏死人的安宁。     只有奥雷连诺关心年轻的夫妇。他给他俩买了一点家具,给了他们一点儿钱,直到霍·阿卡蒂奥恢复了现实感,开始耕耘同他的房子毗连的一块荒地。至于阿玛兰塔,她始终克制不了对雷贝卡的仇恨,虽然生活给了她梦想不到的快乐。乌苏娜不知如何洗刷家里的耻辱,可是按照她的愿望,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每星期二继续在他们家里吃午饭,宽宏大量地忍受了自已的不幸。为了表示对这个家庭的尊重,他仍在帽子上戴着黑带子,高兴地赠送乌苏娜一些外国礼品,如葡萄牙沙丁鱼或者土耳其玫瑰果酱,借以表示自己对她的忠诚;有一次,他甚至赠给她一张漂亮的马尼拉披巾。阿玛兰塔对他既殷勤又温存。她猜到了他的意思,抢先剪掉了他的衬衫袖口上绽开的缝线;为了庆祝他的生日,她在一打手帕上绣了他的简写姓名。每逢星期二,午饭之后,当她正在长廊上刺绣的时候,他都陪着她,尽量使她快活。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一贯把这姑娘看做一个小娃儿,但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新的特点。她不够雅致,然而却有不寻常的见识和潜在的温情。谁也不会怀疑,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会向阿玛兰塔求婚的。的确,在一个星期二,他就要求她嫁给他了。她没中止自己的活儿,等耳朵发烧过了之后,才象成年人那样,给自己的嗓音加上一种平静和稳定的调子。     “当然罗,克列斯比,”她说。“但要等咱们彼此更加了解以后,过急不好嘛。”     乌苏娜给弄得糊里糊涂。她虽尊重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但是怎么也闹不明白,从道德观点来说,他的决定不知是好是坏,因为他跟雷贝卡早就订过婚,而他俩的婚事是可耻地告终的。最后,她把他的求婚当成了既成事实--未作任何评价,因为谁也不赞同她的疑虑。家中唯一的男人--奥雷连诺表示神秘、断然的意见,只是加重了她的混乱。     “现在不是考虑结婚的时候。”     这句话的含义是乌苏娜几个月以后才理解的,不仅就结婚来说,而且就其他任何事情来说(只有战争除外),它都是奥雷连诺那时能够表达的唯一真实的见解。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一连串不可捉摸的、难以避免的偶然事件如何使他到了这个地步。雷麦黛丝之死使他受到的震动,比他担心的事情还小一些。她的死在他心中引起的狂乱感觉,逐渐溶化成了孤独的、消极的失望感,就象他决定不再跟女人来往时的那种感觉,他一头扎进工作,但是保持了跟岳父玩多米诺骨牌的习惯。在这座充满哀悼气氛的房子里,夜间的交谈增强了两个男人的感情。“再结婚吧,奥雷连诺!”岳父向他说。“我还有六个女儿,任你挑选一个。 ”有一次,在选举之前不久,马孔多镇长公务旅行回来,对国内的政治局势非常忧虑。自由党人准备发动战争。由于当时奥雷连诺时保守党人和自由党人的观念十分模糊,岳父就向他简单地说明了两党之间的区别。他说,自由党人是共济会会员,是坏人,他们主张绞死教土,实行自由的结婚和离婚,承认婚生子和非婚生子的平等权利,并且打算推翻最高政权,把国家分割开来,实行联邦制。相反地,保守党人直接从上帝那儿接受权力,维护稳定的社会秩序和家庭道德,保护基督--政权的基础,不容许国家分崩离析。奥雷连诺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同情自由党人有关非婚生子权利的主张,但他不明白的是,由于双手都摸不到的东西,为什么需要走上极端、发动战争。他觉得岳父过于热心了,因为选举期间,在这毫无政治热情的市镇上,他的岳父竟调来了一个军士率领的六名带枪的士兵。士兵们到了这儿,就挨家挨户没收猎枪、砍刀、甚至菜刀,然后向二十一岁以上的男人分发选票:写有保守党候选人姓名的蓝票和写有自由党候选人姓名的红票。选举前一天--星期六,阿·摩斯柯特先生亲自宣读了一项命令:从午夜起,在四十八小时内,禁止出售酒类,如果不是一家人,还禁止三人以上聚在一起。选举之前没有发生事故。星期天上午八时,广场上安了个木制的投票箱,由六名士兵守卫。投票是绝对自由的,奥雷连诺自己就相信这一点,因为他几乎整天站在岳父身边,没有看见任何人多投一次票。午后四时,咚咚的鼓声宣布投票结束,阿·摩斯柯特先生给投票箱贴上了他署名的封条。晚上,跟奥雷连诺玩多米诺骨牌时,他命令军士撕去封条,统计选票。红票跟蓝票几乎相等,可是军士只留下十张红票,加多了蓝票。然后,他们给选票箱贴上新的封条,第二天拂晓,就把它送到省城去了。     “自由党人就要发动战争啦,”奥雷连诺说。阿·摩斯柯特先生甚至没从自己的筹码上拍起眼来。“如果你以为原因是偷换选票,那就不会发生战争,”他说。 “因为选票箱里留下了一些红票,他们就无从抱怨了。”奥雷连诺明白反对党的处境是不利的。“如果我是自由党人,”他说,“我就会由于这种选票的把戏发动战争”岳父从眼镜上方瞥了他一眼。     “哎,奥雷连诺,”他说,“如果你是自由党人,你就看不到掉换选票的事了,即使你是我的女婿。”     引起全镇愤怒的不是选举结果,而是士兵们拒绝归还收走的刀子和猎枪。妇女们请求奥雷连诺向岳父说说情,哪怕把菜刀还给她们也成。阿·摩斯柯特先生十分机密地向他说,士兵们已经运走了没收的武器,拿去当作自由党人准备打仗的物证。这种说法的可耻使奥雷连诺吃了一惊。他没吭声,可是有一天晚上,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和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跟其他几个朋友谈论菜刀的事情时,问他是自由党人还是保守党人,他一分钟也没犹豫。     “如果非要是个什么人不可,那我宁愿做一个自由党人,因为保守党人是骗子。”     第二天,根据朋友们的嘱咐,他去见阿里吕奥·诺格拉医生,借口是治肝病。奥雷连诺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这样撒谎。阿里吕奥·诺格拉医生是几年前来到马孔多的,随身带着一箱无味的药丸;他有一句谁也不懂的医学名言:“以毒攻毒。” 其实,诺格拉只是个冒牌的医生。从平庸的外表看来,他是个不走运的医生,实际上是个恐怖分子。他那高高的护腿套遮住了五年苦役中脚镣留在脚踝上的伤疤。他在联邦主义者的第一次暴动之后被捕,但他穿上自己最讨厌的衣服--教士的长袍--逃到了库拉索岛(注:在西印度群岛)。在他长时间的流亡之后,加勒比海群岛的政治流亡者把一些愉快消息带到了库拉索岛,使他受到很大的鼓舞,他就坐上一条走私纵帆船,带着一些药瓶到了列奥阿察,瓶子里装的不过是用纯糖做成的药丸,而且他身上还有他亲手伪造的莱比锡大学毕业证书。在列奥阿察,由于绝望,他甚至痛哭了。流亡者们曾把联邦主义者描绘成就要爆炸的火药桶,但在选举之前模糊的幻想中,联邦主义者的热情冷却了。这个伪装的医生由于失败而感到沮丧,现在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宁静地度过余年,所以就隐居马孔多了。在市镇广场旁边的一座房子里,他租了一个狭小的房间,房间里摆满了小药瓶;他已在这儿住了几年,靠绝望的病人为生一-这些病人用尽了一切办法,只好在糖球里寻求安慰了。阿·摩斯柯特是个有名无实的镇长时,医生的煽动本领还没表现出来。他把一切时间用于回忆往事,并且跟气喘病进行斗争。对他来说,临近的选举是引路的线索,可以帮助他重新找到颠覆活动的纽结。他跟镇上缺乏政治经验的年轻人联系,并且展开了秘密的、不懈的挑唆活动。阿·摩斯柯特先生认为,选票箱里出现许多红色选票是出于年轻人特有的轻率,但这些选票却是诺格拉按照计划让自己的学生们去投的,想让他们自己看看选举不过是无耻的把戏。“有效的是暴力,”他向他们说。奥雷连诺的大多数朋友热衷于消灭保守制度,但他们不敢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奥雷连诺,担心的不仅是他跟镇长的亲戚关系,还有他那难以捉摸的孤僻性格。何况大家知道,奥雷连诺根据岳父的嘱咐投了蓝票。所以,只是在一种偶然情况下,他表露了他的政治观点,而且纯粹由于好奇,他才跨出了这疯狂的一步--去找医生治疗他没有的疾病。在猪圈一样肮脏的小房间里,蛛网密布,洋溢着樟脑气味,他看见了一个骸蜥似的衰朽老头儿,他的肺部呼吸时发出咝咝的声音。老医生什么也没问,就把奥雷连诺领到窗口,检查他的下眼皮内部。“不是这儿,”奥雷连诺依照别人给他的嘱咐说,然后用指尖按住肝脏,补充道:“我感到这儿痛,痛得睡不着觉。”于是,诺格拉医生借口室内阳光太强,关上了窗子,言简意赅地向他说明,爱国者的义务就是杀死保守党人。在几天之中,奥雷连诺都在衬衣口袋里带着一只小药瓶。每两小时,他都拿出药瓶来,把三枚药丸倾入手心,一下子将它们投到嘴里,然后在舌头上慢慢地溶化。阿·摩斯柯特先生笑他相信“顺势疗法 ”,而参加密谋的人却承认他是自己人。马孔多所有老居民的儿子几乎都卷入了阴谋,虽然其中没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们面临的究竟是什么行动。然而,医生刚向奥雷连诺吐露了这个秘密,他立即退出了阴谋。尽管奥雷连诺当时相信消灭保守制度是必要的,但是医生的阴谋却使他不寒而栗。阿里吕奥·诺格拉是个人恐怖的信徒。他的计划就是在全国范围内协同一致地同时大肆谋杀,一下子消灭所有的政府官吏和他们的家庭,尤其是他们的男孩子,从而彻底铲除保守主义的根苗。阿· 摩斯柯特先生、他的夫人和六个女儿当然都在名单之内。     “你不是什么自由党人,”奥雷连诺甚至面不改色,向他说道,“你只是一个屠夫。”     “那么,”医生同样平静地回答他,“把药瓶还我。你再也不需要它了。”     奥雷连诺半年以后才知道,医生认为他是一个很不适于干事的人,温情脉脉,性格消沉,喜欢孤独。朋友们担心他把阴谋泄露出去,试图吓他一下。奥雷连诺叫他们放心,说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句;可是那天夜里,朋友们前去暗杀摩斯柯特一家人时,他却在门口把守。阴谋分子见他下了决心,就不敢动手,只好不定期地推迟了计划的执行。正是那时,乌苏娜跟儿子商量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和阿玛兰塔的婚事,儿子回答他说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已经整整一个星期,奥雷连诺怀里藏着旧式手枪,监视着自己的一伙朋友。现在,午饭以后,他都去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那儿喝咖啡,他俩已把自己的家稍微整顿好了一些;下午六时以后,奥雷连诺都跟岳父玩多米诺骨牌。每天早上,早餐的时候,他都跟已经成了高大青年的阿卡蒂奥聊天,发现这小伙子对于战争显然不可避免而日益高兴。他在自己的学校里也染上了自由主义的热病;在他的学校里,除了刚会说话的小孩儿,还有年岁比老师还大的高个子。他高谈阔论地说:应当枪毙尼康诺神父,把教堂变成学校;应当宣布恋爱自由。奥雷连诺竭力抑制他的激烈情绪,劝他谨慎小心。可是阿卡蒂奥却对他冷静的规劝和健全的想法充耳不闻,当众指责他性格脆弱。奥雷连诺只好等待。十二月上旬,乌苏娜终于惊惶不安地冲进作坊。     “战争爆发啦!”     其实,战争已经进行了三个月。全国都处于战时状态。马孔多只有阿·摩斯柯特先生一个人及时知道了这个消息,但他甚至避免把它告诉自己的妻子,直到奉命进入这个市镇的军队突然来临。士兵们是在拂晓之前悄悄地进来的,带着骡子拉的两门轻炮,把指挥所设在学校里,宣布下午六时以后为戒严时间。他们在每座房子里都进行了比前次更严厉的搜查--这一次连农具都给拿走了。他们从房子里拖出诺格拉医生,把他绑在市镇广场的一棵树上,未经审讯就将他枪决了。尼康诺神父试图用“升空”的奇迹影响这帮军人,可是一个士兵却拿枪托敲他的脑袋。自由党人的激烈情绪消失了,变成了无声的恐怖。奥雷连诺脸色苍白,神秘莫测.继续跟岳父玩多米诺骨牌。他明白,阿·摩斯柯特先生虽然拥有市镇军政长官的头衔,但又成了有名无实的镇长。一切都是指挥警备队的一个上尉决定的,他每天早上都想出一种新鲜的特别税,以满足公共秩序保卫者的需要。他的四个士兵从一户人家拖出疯狗咬伤的一个女人,就在街道中间用枪托把她打死了。市镇被占之后过了两周的一个星期天,奥雷连诺走进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的住所,象往常一样温和地要了一杯无糖的咖啡。他俩单独呆在厨房里的时候,奥雷连诺用他从来没有过的威严口吻说,“叫朋友们准备吧,咱们要去打仗啦。”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不相信他的话。     “用什么武器?”他问。     “用他们的武器,”奥雷连诺回答。     星期二夜晚,在不顾一切的大胆行动中,二十一个三十岁以下的人,在奥雷连诺的指挥下,拿着菜刀和利器,出其不意地袭击了警备队,夺取了枪支,在广场上枪决了上尉和打死女人的那四个士兵。     就在那天夜里,广场上还传来行刑队枪声的时候,阿卡蒂奥被任命为马孔多的军政长官。那些已有家室的暴动者几乎没有时间跟妻子告别,就让她们听天由命了。黎明时分,在摆脱了恐怖的居民们欢呼之下,奥雷连诺的队伍离开马孔多,去同革命将军维克多里奥·麦丁纳的部队会合,据最近的消息,他的部队正向马诺尔移动。在离开之前,奥雷连诺从一个衣橱里把阿·摩斯柯特先生拉了出来。“别怕,岳父,”他说,“新政府说话算数,保证您和全家的人身安全。”阿·摩斯柯特先生好不容易才闹明白,这个脚穿高统皮靴、肩挎步枪的暴动分子,就是经常跟他玩多米诺骨牌玩到晚上九点的女婿。     “奥雷连诺,这是发疯,”他说。     “这不是发疯,”奥雷连诺说。“这是战争。别再叫我奥雷连诺;从现在起,我是奥雷连诺上校了。” 第六章     奥雷连诺上校发动了三十二次武装起义,三十二次都遭到了失败。他跟十六个女人生了十七个儿子,这些儿子都在一个晚上接二连三被杀死了,其中最大的还不满三十五岁。他自己遭到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二次埋伏和一次枪决,但都幸免于难。他喝了一杯掺有士的宁(注:一种毒药)的咖啡,剂量足以毒死一匹马,可他也活过来了。他拒绝了共和国总统授予他的荣誉勋章。他曾升为革命军总司令,在全国广大地区拥有生杀予夺之权,成了政府最畏惧的人物,但他从来没有让人给他拍过照。战争结束以后,他拒绝了政府给他的终身养老金,直到年老都在马孔多作坊里制作小金鱼为生。尽管他作战时经常身先士卒,但他唯一的伤却是他亲手造成的,那是结束二十年内战的尼兰德投降书签订之后的事。他用手枪朝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子弹穿过脊背,可是没有击中要害。这一切的结果不过是马扎多的一条街道拿他命了名。     然而,据他自己寿终之前不久承认,那天早晨,他率领二十一人的队伍离开马孔多,去投奔维克多里奥·麦丁纳将军的部队时,他是没有想到这些的。       “我们把这个镇子交给你了,”他离开时向阿卡蒂奥说。“你瞧,我们是把它好好儿交给你的,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它该更好了。”     阿卡蒂奥对这个指示作了十分独特的解释。他看了梅尔加德斯书里的彩色插图,受到启发,就给自己设计了一套制服,制服上面配了元帅的饰带和肩章,并且在腰边挂了一把带有金色穗子的军刀;这把军刀本来是属于那个已经被枪决的上尉的。然后,他在市镇人口处安了两门大炮,鼓动他以往的学生,叫他们穿上军服,把他们武装起来,让他们耀武扬威地走过街头,使人从旁看出这个镇子是坚不可摧的。其实,这个鬼把戏未必有用:的确,几乎整整一年,政府不敢发出进攻马孔多的命令,可是最终决定大举猛攻这个镇子时,半小时之内就把抵抗镇压下去了。阿卡蒂奥在执掌政权之初,对发号施令表现了很大的爱好。有时,他一天发布四项命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规定年满十八岁的人都须服兵役,宣布晚上六时以后出现在街上的牲畜为公共财产,强迫中年男人戴上红臂章。他把尼康诺神父关在家里,禁止外出,否则枪毙:只有在庆祝自由党胜利时,才准做弥撒、敲钟。为了让大家知道他并不想说着玩玩,他命令一队士兵在广场上向稻草人练习射击。起初,谁也没有认真看待这些。归根到底,这些士兵不过是假装大人的小学生。有一天晚上,阿卡蒂奥走进卡塔林诺游艺场的时候,乐队小号手故意用军号声欢迎他,引起了哄堂大笑。阿卡蒂奥认为这个号手不尊重新的当局,下令把他枪毙了。那些敢于反对的人,他下令给他们戴上脚镣,把他们关在学校教室里,只让他们喝水、吃面包。 “你是杀人犯!”乌苏娜每次听到他的横行霸道,都向他叫嚷。“奥雷连诺知道的时候,他会枪毙你,我第一个高兴。”然而一切都是枉然。阿卡蒂奥继续加强这种毫无必要的酷烈手段,终于成了马孔多不曾有过的暴君。“现在,镇上的人感到不同啦,”阿·摩斯柯特有一次说。“这就是自由党的天堂。”这些话传到了阿卡蒂奥耳里。他领着一队巡逻兵,闯进阿.摩斯柯特的住所,砸毁家具,抽打他的几个女儿,而把过去的镇长沿着街道朝兵营拖去。乌苏娜知道了这伴事情,非常惭愧,狂喊乱叫,愤怒地挥着树脂浸透的鞭子,撒腿奔过市镇;当她冲进兵营院子的时候,士兵们已经站好了枪毙阿·摩斯柯特先生的队列,阿卡蒂奥准备亲自发出“开枪”的命令。     “你敢,杂种!”乌苏娜叫道。     阿卡蒂奥还没清醒过来,她已拿粗大的牛筋鞭给了他一下子。“你敢,杀人犯,”她喝道。“你也杀死我吧,你这婊子养的。那样,我起码用不着因为喂大了你这个怪物而惭愧得流泪了。”她无情地追着阿卡蒂奥抽打,直到他躲在院中最远的一个角落里,象蜗牛似的蜷缩在那儿。绑在柱子上的阿·摩斯柯特先生已经失去知觉,在这之前,柱子上挂着一个被子弹打穿了许多窟窿的稻草人。行刑的小伙子们四散奔逃,生怕乌苏娜也拿他们出气。可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阿卡蒂奥的制服已经扯破,他又痛又恼,大声狂叫;乌苏娜把他撇在一边,就去松开阿·摩斯柯特先生,领他回家。但在离开兵营之前,她把戴着脚镣的犯人都给放了。 从这时起,乌苏娜开始掌管这个市镇。她恢复了星期日的弥撒,取消了红色臂章,宣布阿卡蒂奥轻率的命令无效。乌苏娜虽然表现勇敢,心中却悲叹自己的命运。她感到自己那么孤独,就去找被忘在栗树下的丈夫,向他无用地诉苦。“你瞧,咱们到了什么地步啦,”她向他说;周围是六月里的雨声,雨水很有冲毁棕榈棚的危险。“咱们的房子空啦,儿女们四分五散啦,象最初那样,又是咱们两人了。” 可是,霍·阿·布恩蒂亚精神错乱,对她的抱怨听而不闻。最初丧失理智的时候,他还用半通不通的拉丁语说说日常生活的需要。在短暂的神志清醒当中,阿玛兰塔给他送饮食来的时候,他还向她诉说自己最大的痛苦,顺从地让她给他拨火罐、抹芥末膏。可是,乌苏娜开始到栗树下来诉苦时,他已失去了跟现实生活的一切联系。他坐在板凳上,乌苏娜一点一点地给他擦身,同时就谈家里的事。“奥雷连诺出去打仗,已经四个多月啦,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她一面说,一面用抹了肥皂的刷子给丈夫擦背。“霍·阿卡蒂奥回来了,长得比你还高,全身刺满了花纹,可他只给我们家丢脸。”她觉得坏消息会使丈夫伤心,于是决定向他撒谎。“你别相信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吧,”说着,她拿灰撒在他的粪便上,然后用铲子把它铲了起来。“感谢上帝,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结婚啦,现在他们挺幸福。”她学会了把假话说得十分逼真,自己也终于在捏造中寻得安慰。“阿卡蒂奥已经是个正经的人,很勇敢,穿上制服挺神气,还配带了一把军刀。”这等于跟死人说话,因为已经没有什么能使霍·阿·布恩蒂亚愉快和悲哀了。可是,乌苏娜继续跟丈夫唠叨。他是那么驯顺,对一切都很冷淡,她就决定给他松绑。松了绳子的霍·阿·布恩蒂亚,在板凳上动都不动一下。他就那么日晒雨淋,仿佛绳子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有一种比眼睛能够看见的绳索更强大的力量把他拴在粟树上。八月间,大家已经开始觉得战争将要永远拖延下去的时候,乌苏娜终于把她认为真实的消息告诉了大夫。     “好运气总是跟着咱们的,”她说。“阿玛兰塔和摆弄自动钢琴的意大利人快要结婚啦!”     在乌苏娜的信任下,阿玛兰塔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友好关系确实发展很快;现在,意大利人来访时,乌苏娜认为没有心要在场监视了。这是一种黄昏的幽会。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总是傍晚才来,钮扣孔眼里插一朵栀子花,把佩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翻译给阿玛兰塔听。他俩坐在充满了玫瑰花和牛至花馨香的长廊上:他念诗,她就绣制花边袖口,两人都把战争的惊扰和变化抛到脑后;她的敏感、审慎和掩藏的温情,仿佛蛛网一样把未婚夫缠绕起来,每当晚上八时他起身离开的时候,他都不得不用没戴戒指的苍白手指拨开这些看不见的蛛网,他跟阿玛兰塔·起做了一个精美的明信画片册,这些明信画片都是他从意大利带来的。在每张明信片上,都有一对情人呆在公园绿树丛中的僻静角落里,还有一些小花饰--箭穿的红心或者两只鸽子用嘴衔着的一条金色丝带。“我去过佛罗伦萨的这个公园,”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翻阅着画片说。“只要伸出下去,鸟儿就会飞来啄食。”有时,看到一幅威尼斯水彩画,他的怀乡之情会把水沟里的淤泥气味和海中贝壳的腐臭昧儿变成鲜花的香气。阿玛兰塔一面叹息一面笑,并且憧憬着那个国家,那里的男男女女都挺漂亮,说起话来象孩子,那里有古老的城市,它们往日的宏伟建筑只剩下了在瓦砾堆里乱刨的几只小猫。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漂洋过海追求爱情,并且把雷贝卡的感情冲动跟爱情混为一谈,但他总算得到了爱情,慌忙热情地吻她。幸福的爱情带来了生意的兴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店铺已经占了几乎整整一条街道,变成了幻想的温室--这里可以看到精确复制的佛罗伦萨钟楼上的自鸣钟,它用乐曲报告时刻;索伦托的八音盒和中国的扑粉盒,此种扑粉盒一开盖子,就会奏出五个音符的曲子;此外还有各种难以想象的乐器和自动玩具。他把商店交给弟弟布兽诺·克列斯比经管,因为他需要有充分的时间照顾音乐学校。由于他的经营,各种玩物令人目眩的上耳其人街变成了一个仙境,人们一到这里就忘掉了阿卡蒂奥的专横暴戾,忘掉了战争的噩梦。根据乌苏娜的嘱咐,星期日的弥撒恢复以后,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送给教堂一架德国风琴,组织了一个儿童合唱队,并且教他们练会格里戈里的圣歌--这给尼康诺神父简单的礼拜仪式增添了一些光彩。大家相信,阿玛兰塔跟这意大利人结婚是会幸福的。他俩并不催促自己的感情,而让感情平稳、自然地发展,终于到了只待确定婚期的地步。他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乌苏娜心中谴责自己的是,一再拖延婚期曾把雷贝卡的生活搞得很不象样,所以她就不想再增加良心的不安了。由于战争的灾难、奥雷连诺的出走、阿卡蒂奥的暴虐、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的被逐,雷麦黛丝的丧事就给放到了次要地位。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相信婚礼非举行不可,甚至暗示要把奥雷连诺·霍塞认做自己的大儿子,因为他对这个孩子充满了父爱。一切都使人想到,阿玛兰塔已经游近了宁静的海湾,就要过美满幸福的生活了。但她跟雷贝卡相反,没有表现一点急躁。犹如绣制桌布的图案、缝制精美的金银花边、刺绣孔雀那样,她平静地等待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再也无法忍受的内心煎熬。这种时刻跟十月的暴雨一块儿来临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从阿玛兰塔膝上拿开刺绣篮于,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我不能再等了,”他说。“咱们下个月结婚吧。”接触他那冰凉的手,她甚至没有颤栗一下。她象一只不驯服的小野兽,缩回手来,重新干活。     “别天真了,克列斯比,”阿玛兰塔微笑着说。“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失去了自制。他毫不害臊地哭了起来,在绝望中差点儿扭断了手指,可是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别白费时间了,”阿玛兰塔回答他。“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你就不要再跨过这座房子的门坎。”乌苏娜羞愧得无地自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说尽了哀求的话。他卑屈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整个下午,他都在乌苏娜怀里痛哭流涕,乌苏娜宁愿掏出心来安慰他。雨天的晚上,他总撑着一把绸伞在房子周围徘徊,观望阿玛兰塔窗子里有没有灯光。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从来不象这几天穿得那么讲究。他虽象个落难的皇帝,但头饰还是挺有气派的。见到阿玛兰塔的女友--常在长廊上绣花的那些女人,他就恳求她们设法让她回心转意。他抛弃了自己的一切事情,整天整天地呆在商店后面的房间里,写出一封封发狂的信,夹进一些花瓣和蝴蝶标本,寄给阿玛兰塔;她根本没有拆阅就把一封封信原壁退回。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弹齐特拉琴,一弹就是几个小时。有一天夜里,他唱起歌来,马孔多的人闻声惊醒,被齐特拉琴神奇的乐曲声迷住了,因为这种乐曲声不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的;他们也给充满爱情的歌声迷住了,因为比这更强烈的爱情在人世间是不可能想象的。然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看见了全镇各个窗户的灯光,只是没有看兄阿玛兰塔窗子里的灯光。十一月二日,万灵节那一夭,他的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是亮着的,所有的八音盒都奏着乐曲,所有的钟都在没完没了地报告时刻;在这乱七八槽的交响乐中,他发现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伏在爪屋的写字台上--他手腕上的静脉已给刀子割断,两只手都放在盛满安息香树胶的盟洗盆中。     乌苏娜吩咐把灵枢放在她的家里,尼康诺神父既反对为自杀者举行宗教仪式,也反对把人埋在圣地。乌苏娜跟神父争论起来。“这个人成了圣徒,”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我都不了解。不管你想咋办,我都要把他埋在梅尔加德斯旁边。 ”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之后,在全镇的人一致同意下,她就那样做了。阿玛兰塔没有走出卧室。她从自己的床铺上,听到了乌苏娜的号啕声、人们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谈话声,以及哭灵女人的数落声,然后是一片深沉的寂静,寂静中充满了踩烂的花朵的气味。在颇长一段时间里。阿玛兰塔每到晚上都还感到薰衣草的味儿,但她竭力不让自己精神错乱。乌苏娜不理睬她了。那天傍晚,阿玛兰塔走进厨房,把一只手放在炉灶的炭火上,过了一会儿,她感到的已经不只是疼痛,而是烧焦的肉发出的臭味了,这时,乌苏娜连眼睛都不扬一扬,一点也不怜悯女儿。这是对付良心不安的人最激烈的办法。一连几天,阿玛兰塔都在家中把手放在一只盛着蛋清的盆子里,的伤就逐渐痊愈了,而且在蛋清的良好作用下,她心灵的创伤也好了。这场悲剧留下的唯一痕迹,是缠在她那的伤的手上的黑色绷带,她至死都是把它缠在手上的。       阿卡蒂奥表现了意外的宽厚态度,发布了正式哀悼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命令。乌苏娜认为这是浪子回头的举动,但她想错了。她失去了他,根本不是从他穿上军服时开始的,而是老早开始的,她认为,她把他当做自己的孙子抚养成人,就象养育雷贝卡一样,既没优待他,也没亏待他。然而,阿卡蒂奥却长成了个乖僻、胆怯的孩子,因为在他童年的时候,正好失眠症广泛流行,乌苏娜大兴土木,霍· 阿·布恩蒂亚精神错乱,奥雷连诺遁居家门,阿玛兰塔和雷贝卡彼此仇视。奥雷连诺教他读书写字时,仿佛对待一个陌生人似的,他心中所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他拿自己的衣服给阿卡蒂奥(让维希塔香加以修改),因为这些衣服准备扔掉了。阿卡蒂奥感到苦恼的是一双不合脚的大鞋、裤子上的补丁以及女人的屁股。他跟维希塔香和卡塔乌尔谈话时,多半是用他们的语言。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是梅尔加德斯:这老头儿把令人不解的笔记念给他听,教他照相术。谁也没有猜到,他在大家面前如何掩饰自己的痛苦,如何哀悼老头儿的去世;他翻阅老头儿的笔记,拼命寻找使这吉卜赛人复活的办法,但是毫无结果。在学校里,他受到大家的尊敬;掌握市镇大权以后,他穿上神气的军服,发布严厉的命令,他那经常落落寡欢的感觉才消失了。有天晚上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有人大胆地向他说:“你配不上你现在的这个姓。”出乎大家的预料,阿卡蒂奥没有枪毙这个鲁莽的人。     “我不是布恩蒂亚家的人,”他说,“那倒荣幸得很。”     了解他那出身秘密的人听了这个回答,以为他一切都明白了,其实他永远都不知道谁是他的父母。象霍·阿卡蒂奥和奥雷连诺一样,他对自己的母亲皮拉·苔列娜感到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当她走进他正在修饰照相底版的暗室时,他那血管里的热血竟然沸腾起来。尽管皮拉·苔列娜已经失去魅力,已经没有朗朗的笑声,他还是寻烟的苦味找到她。战前不久,有一天中午,比往常稍迟一些,她到学校里去找自己的小儿子。阿卡蒂奥在房间里等候她--平常他都在这儿睡午觉,后来他命令把这儿变成把拘留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他却躺在吊床上急躁得发颤,因他知道皮拉·苔列娜准会经过这个房间。她来了。阿卡蒂奥一把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拉上吊床。“我不能,我不能,”皮拉·苔列娜惊恐地说。“你不知道,我多想让你快活,可是上帝作证,我不能。”阿卡蒂奥用他祖传的膂力拦腰把她抱住,一接触她的身体,他的两眼都开始模糊了,“别装圣女啦,”他说。“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婊子。”皮拉·苔列娜竭力忍受悲惨的命运在她身上引起的厌恶。     “孩子们会看见的,”她低声说。“今儿晚上你最好不要闩上房门。”     夜里,他在吊床上等她,火烧火燎地急得直颤。他没合眼,仔细倾听蟋蟀不住地鸣叫,而且麻鹬象时刻表那样准时地叫了起来,他越来越相信自己受骗了。他的渴望刚要变成愤怒的当儿,房门忽然打开。几个月以后,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阿卡蒂奥将会忆起这些时刻:他首先听到的是邻室黑暗中摸摸索索的脚步声,有人撞到凳子的磕绊声,然后漆黑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怦怦直跳的心脏把空气都给震动了。他伸出一只手去,碰到了另一只手,这只手的一个指头上戴着两只戒指。他伸手抓住那一只手正是时候,要不然,那一只手又会给黑暗吞没了。他感到了对方手上的筋脉和脉搏的猛烈跳动,觉得这个手掌是湿漉漉的,在大拇指的根部,生命线被一条歪斜的死亡线切断了。他这才明白,这并不是他等待的女人,因为她身上发出的不是烟的苦昧,而是花儿的芳香,她有丰满的胸脯和男人一样扁扁的乳头。她的温存有点儿手忙脚乱,她的兴奋显得缺乏经验。她是个处女,有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名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皮拉·苔列娜拿自己的一半积蓄--五十比索给了她,让她来干现在所干的事儿。阿卡蒂奥不止一次看见这个姑娘在食品店里帮助自己的父母,但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因为她有一种罕见的本领:除非碰上机会,否则你是找不到她的。可是从这一夜起,她就象只小猫似的蜷缩在他那暖和的腋下了。她得到父母的同意,经常在午睡时到学校里来,因为皮拉·苔列娜把自己的另一半积蓄给了她的父母。后来,政府军把阿卡蒂奥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撵出学校,他俩就在店铺后屋的黄油罐头和玉米袋子之间幽会了。到阿卡蒂奥担任市镇军政长官的时候,他俩有了一个女儿。     知道这件事情的亲戚只有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这时,阿卡蒂奥是跟他俩保持着密切关系的,这种关系的基础与其说是亲人的感情,不如说是共同的利益。霍 ·阿卡蒂奥被家庭的重担压得弯着脖子。雷贝卡的坚强性格,她那不知满足的情欲,她那顽固的虚荣心,遏制了丈大桀骜不驯的脾气--他从一个懒汉和色鬼变成了一头力气挺大的、干活的牲口。他俩家里一片整洁。每天早晨,雷贝卡都把窗子完全敞开,风儿从墓地吹进房间,通过房门刮到院里,在墙上和家具上都留下薄薄一层灰尘。吃土的欲望,父母骸骨的声响,她的急不可耐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消极等待,--所有这些都给抛到脑后了。雷贝卡整天都在窗前绣花,毫不忧虑战争,直到食厨里的瓶瓶罐罐开始震动的时候,她才站起身来做午饭;然后出现了满身污泥的几条猎狗,它们后面是一个拿着双筒枪、穿着马靴的大汉;有时,他肩上是一只鹿,但他经常拎回来的是一串野兔或野鸭。阿卡蒂奥开始掌权的时候,有一天下午突然前来看望雷贝卡和她丈夫。自从他俩离家之后,阿卡蒂奥就没有跟他俩见过面,但他显得那么友好、亲密,他们就请他尝尝烤肉。     开始喝咖啡时,阿卡蒂奥才说出自己来访的真正目的:他接到了别人对霍·阿卡蒂奥的控告。有人抱怨说,霍·阿卡蒂奥除了耕种自己的地段,还向邻接的土地扩张;他用自己的牛撞倒了别人的篱笆,毁坏了别人的棚子,强占了周围最好的耕地。那些没有遭到他掠夺的农民--他不需要他们的土地--他就向他们收税。每逢星期六,他都肩挎双筒枪,带着一群狗去强征税款。霍·阿卡蒂奥一点也不否认。他强词夺理地说,他侵占的土地是霍·阿·布恩蒂亚在马孔多建村时分配的,他能证明:他的父亲当时已经疯了,把事实上属于布恩蒂亚家的地段给了别人。这是没有必要的辩解,因为阿卡蒂奥根本不是来裁决的。他主张成立一个登记处,让霍 ·阿卡蒂奥侵占的土地合法化,条件是霍·阿卡蒂奥必须让地方当局代替他收税。事情就这样商定。过了几年,奥雷连诺上校重新审查土地所有权时发现,从他哥哥家所在的山丘直到目力所及之处,包括墓地在内的全部土地都是记在他哥哥名下的,而且阿卡蒂奥在掌权的十一个月中,在自己的衣兜里不仅塞满了税款,还有他允许人家在霍·阿卡蒂奥土地上埋葬死人所收的费用。     过了几个月,乌苏娜才发现了大家都已知道的情况,因为人家不愿增加她的痛苦,是把这种情况瞒着她的。起初,她产生了怀疑。“阿卡蒂奥在给自己盖房子啦,”她试图拿一匙南瓜粥喂到丈夫嘴里,假装骄傲地告诉他。但她忍不住叹气:“ 我不知道为啥,这些都不合我的意。”随后,她知道阿卡蒂奥不仅盖成了房子。甚至给自己订购了维也纳家具,她就怀疑他动用了公款。有个星期天做完弥撒回来,她看见他在新房子里跟自己的军官们玩纸牌。“你是咱们家的耻辱,”她向他叫嚷。阿卡蒂奥没有理睬她。乌苏娜这时才知道,他有一个刚满半岁的女儿,跟他非法同居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又怀了孕。乌苏娜决定写信给奥雷连诺上校,不管他在哪儿,把这些情况告诉他,然而随后几天事态的发展,不但阻止了她实现自己的计划,甚至使她感到后悔。对马孔多的居民来说,“战争”至今不过是一个词儿,表示一种模糊的、遥远的事情,现在成了具体的、明显的现实了。二月底,一个老妇骑着一头毛驴,驴背。上载着一些笤帚,来到马孔多镇口。她的模样是完全没有恶意的,哨兵没问什么就让她通行了,他们以为她不过是从沼泽地来的一个女商贩,老妇迳直走向兵营。阿卡蒂奥在以前的教室里接见她,这教室现在变成了后方营地:到处都可看见卷着的或者悬在铁环上的吊铺,各个角落都堆着草席,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步枪、卡宾枪、甚至猎枪。老妇采取“立正”姿势,行了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     “我是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上校。”     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据他说,自由党人进行抵抗的最后几个据点已给消灭了。奥雷连诺上校正在一面战斗,一面撤离列奥阿察,派他带着使命来见阿卡蒂奥,说明马孔多无需抵抗就得放弃,条件是自由党人的生命财产必须得到保障。阿卡蒂奥轻蔑地打量古怪的信使,这人是不难被看成一个可怜老妇的。     “你当然带有书面指示罗,”他说。     “不,”使者回答,“我没带任何这类东西。每个人都明白,在目前情况下,身边是不能有任何招惹麻烦的东西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条小金鱼来放在桌上。“我认为这就够了,”他说。阿卡蒂奥看出,这确实是奥雷连诺上校所做的小金鱼。不过,这个东西也可能是谁在战前就买去或偷去的,因此不能作为证件。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使者甚至不惜泄露军事秘密。他说,他带着重要使命潜往库拉索岛,希望在那儿招募加勒比海岛上的流亡者,弄到足够的武器和装备,打算年底登陆。奥雷连诺上校对这个计划很有信心,所以认为目前不该作无益的牺牲。可是阿卡蒂奥十分固执,命令把使者拘押起来,弄清了此人的身份再说:而且,他誓死要保卫马孔多镇。 没等多久。自由党人失败的消息就越来越可信了。三月底的一天晚上,不合节令的雨水提前泼到马孔多街上的时候,前几个星期紧张的宁静突然被撕心裂肺的号声冲破了,接着,隆隆的炮击摧毁了教堂的钟楼。其实决定抵抗纯粹是疯狂的打算。阿卡蒂奥指挥的总共是五十个人,装备很差,每人顶多只有二十发子弹。诚然,在这些人当中有他学校里的学生,在他漂亮的号召激励之下,他们准备为了毫无希望的事情牺牲自己的性命。炮声隆隆,震天动地,只能听到零乱的射击声、靴子的践踏声、矛盾的命令声、毫无意义的号声;这时,自称史蒂文森上校的人,终于跟阿卡蒂奥谈了一次话。“别让我戴着镣铐、穿着女人的衣服可耻地死,”他说,“ 如果我非死不可,那就让我在战斗中死吧,”他的话说服了阿卡蒂奥。阿卡蒂奥命令自己的人给了他一支枪和二十发子弹,让他和五个人留下来保卫兵营,自己就带着参谋人员去指挥战斗。阿卡蒂奥还没走到通往沼地的路上,马孔多镇口的防栅就被摧毁了,保卫市镇的人已在街上作战,从一座房子跑到另一座房子;起初,子弹没有打完时,他们拿步枪射击,然后就用手枪对付敌人的步枪了,最后发生了白刃战。失败的危急情况迫使许多妇女都拿着棍捧和菜刀奔到街上。在一片混乱中,阿卡蒂奥看见了阿玛兰塔,她正在找他:她穿着一个睡衣,手里握着霍·阿·布恩蒂亚的两支旧式手枪,活象一个疯子。阿卡蒂奥把步枪交给一个在战斗中失掉武器的军官,带着阿玛兰塔穿过近旁的一条小街,想把她送回家去。乌苏娜不顾炮弹的呼啸,在门口等候,其中一发炮弹把邻舍的正面打穿了一个窟窿。雨停了街道滑溜溜的,好似融化的肥皂,在夜的黑暗里只能摸索前进。阿卡蒂奥把阿玛兰塔交给乌苏娜,转身就向两个敌兵射击,因为那两个敌兵正从旁边的角落里向他开火。在橱里放了多年的手枪没有打响。乌苏娜用身体挡住阿卡蒂奥,打算把他推到房子里去。 “去吧,看在上帝份上,”她向他叫道。“胡闹够啦!”       敌兵向他俩瞄准。     “放开这个人,老大娘,”一个士兵吆喝,“要不,我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阿卡蒂奥推开乌苏娜,投降了。过了一阵,枪声停息,钟声响了起来。总共半小时,抵抗就被镇压下去了。阿卡蒂奥的人没有一个幸存。但在牺牲之前,他们勇敢地抗击了三百名敌兵。兵营成了他们的最后一个据点。政府军已经准备猛攻。自称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的人,释放了囚犯,命令自己的人离开兵营,到街上去战斗。他从几个窗口射击,异常灵活,准确无误,打完了自己的二十发子弹使人觉得这个兵营是有防御力量的,于是进攻者就用大炮摧毁了它。指挥作战的上尉惊讶地发现,瓦砾堆里只有一个穿着衬裤的死人。炮弹打断的一只手还握着一支步枪,弹夹已经空了;死人的头发又密又长,好象女人的头发,用梳子别在脑后;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链条,链条上有条小金鱼。上尉用靴尖翻过尸体,一看死者的面孔,就惊得发呆了。“我的上帝!”他叫了一声。其他的军官走拢过来。   “你们瞧,他钻到哪儿来啦,”上尉说,“这是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呀。”       黎明时分,根据战地军事法庭的判决,阿卡蒂奥在墓地的墙壁前面被枪决了。在一生的最后两小时里,他还没弄明白,他从童年时代起满怀的恐惧为什么消失了。他倾听他的各项罪行时是十分平静的,完全不是因为打算表现不久之前产生的勇气。他想起了乌苏娜--这时,她大概跟霍·阿·布恩蒂亚一起,正在栗树下面喝咖啡。他想起了还没取名的八个月的女儿,想起了八月间就要出生的孩子。他想起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出来打仗时,她为了第二天的午餐而把鹿肉腌起来的情景,他记起了她那披到两肩的头发和又浓又长的睫毛,那样的睫毛仿佛是人造的。他怀念亲人时并没有感伤情绪,只是严峻地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开始明白自己实际上多么喜爱自己最憎恨的人。法庭庭长作出最后判决时,阿卡蒂奥还没发现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即使列举的罪行没有充分的罪证,”庭长说, “但是根据被告不负责任地把自己的部下推向毫无意义的死亡的鲁莽行为,已经足以判决被告的死刑。”在炮火毁掉的学校里,他曾第一次有过掌权以后的安全感,而在离这儿几米远的一个房间里,他也曾模糊地尝到过爱情的滋味,所以他觉得这一套死亡的程序太可笑了。其实,对他来说,死亡是没有意义的,生命才是重要的。因此,听到判决之后,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留恋。他一句话没说,直到庭长问他还有什么最后的要求。       “请告诉我老婆,”他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让她把女儿取名叫乌苏娜,”停了停又说:“象祖母一样叫做乌苏娜。也请告诉她,如果将要出生的是个男孩,就管他叫霍·阿卡蒂奥,但这不是为了尊敬我的大伯,而是为了尊敬我的祖父。”     在阿卡蒂奥给带到墙边之前,尼康诺神父打算让他忏悔。“我没有什么忏悔的,”阿卡蒂奥说,然后喝了一杯黑咖啡,就听凭行刑队处置了。行刑队长是个“立即执行”的专家,他的名字并不偶然,叫做罗克·卡尼瑟洛上尉,意思就是“屠夫 ”。毛毛丽不停地下了起来,阿卡蒂奥走向墓地的时候,望见天际出现了星期二灿烂的晨光。他的留恋也随着夜雾消散了,留下的是无限的好奇。行刑队命令他背向墙壁站立时,他才发现了雷贝卡--她满头湿发,穿一件带有粉红色小花朵的衣服,正把窗子打开。他竭力引起她的注意。的确,雷贝卡突然朝墙壁这边瞥了一眼,就惊恐得愣住了,然后勉强向他招手告别。阿卡蒂奥也向她挥了挥手。在这片刻间,几支步枪黑乎乎的枪口瞄准了他,接着,他听到了梅尔加德斯一字一句朗诵的教皇通谕,听到了小姑娘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在教室里摸索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鼻子冰冷、发硬,就象他曾觉得惊异的雷麦黛丝尸体的鼻子。“嗨,TMD,”他还来得及想了一下,“我忘了说,如果生下的是个女孩,就管她叫雷麦黛丝吧。”接着,他平生的恐惧感又突然向他袭来,象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上尉发出了开枪的命令。阿卡蒂奥几乎来不及挺起胸膛和抬起脑袋,就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大腿往下直流。     “杂种!”他叫喊起来。“自由党万岁!” 第七章     五月里,战争结束了。政府在言过其实的公告中正式宣布了这个消息,说要严惩叛乱的祸首;在这之前两个星期,奥雷连诺上校穿上印第安巫医的衣服,几乎已经到达西部边境,但是遭到了逮捕。他出去作战的时候,带了二十一个人,其中十四人阵亡,六人负伤,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跟他一起的只有一个人——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奥雷连诺上校被捕的消息是特别在马孔多宣布的。“他还活着,”乌苏娜向丈夫说。“但愿敌人对他发发慈悲。”她为儿子痛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下午,她在厨房里制作奶油蜜饯时,清楚地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这是奥雷连诺,” 她一面叫,一面跑去把消息告诉丈夫。“我不知道这个奇迹是咋个出现的,可他还活着,咱们很快就会见到他啦。”乌苏娜相信这是肯定的。她吩咐擦洗了家里的地板,重新布置了家具。过了一个星期,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这一次没有发表公告),可悲地证实了她的预言。奥雷连诺已经判处死刑,将在马孔多执行,借以恐吓该镇居民。星期一早上,约莫十点半钟,阿玛兰塔正在给奥雷连诺·霍塞穿衣服,乱七八糟的喧哗声和号声忽然从远处传到她耳里,过了片刻,乌苏娜冲进屋来叫道:“他们把他押来啦!”在蜂拥的人群中,士兵们用枪托开辟道路,乌苏娜和阿玛兰塔挤过密集的人群,到了邻近的一条街上,便看见了奥雷连诺。奥雷连诺象个叫花子,光着脚丫,衣服褴楼,满脸胡子,蓬头垢面。他行进的时候,并没感到灼热的尘土烫脚。他的双手是用绳子捆绑在背后的,绳端攥在一个骑马的军官手里。跟他一起押着前进的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也是衣衫破烂、肮里肮脏的样子。他们并不垂头丧气,甚至对群众的行为感到激动,因为人们都在臭骂押解的士兵。     “我的儿子!”在一片嘈杂中发出了乌苏娜的号陶声。她推开一个打算阻挡她的士兵。军官骑的马直立起来。奥雷连诺上校战栗一下,就停住脚步,避开母亲的手,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     “回家去吧,妈妈,,他说。“请求当局允许,到牢里去看我吧。”     他把视线转向踌躇地站在乌苏娜背后的阿玛兰塔身上,向她微微一笑,问道: “你的手怎么啦?”阿玛兰塔举起缠着黑色绷带的手。“烧伤,”她说,然后把乌苏娜拖到一边,离马远些。士兵们朝天开了枪。骑兵队围着俘虏,朝兵营小跑而去。       傍晚,乌苏娜前来探望奥雷连诺上校。她本想在阿·摩斯柯特先生帮助下预先得到允许,可是现在全部仅力都集中在军人手里,他的话没有任何分量。尼康诺神父肝病发作,已经躺在床上了。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没有判处死刑,他的双亲算看望儿子,但是卫兵却用枪托把他俩赶走了。乌苏娜看出无法找中间人帮忙,而且相信天一亮奥雷连诺就会处决,于是就把她想给他的东西包上,独个儿前往兵营。     卫兵拦住了她。“我非进去不可,”乌苏娜说。“所以,你们要是奉命开枪,那就马上开枪吧,”她使劲推开其中一个士兵,跨进往日的教室,那儿有几个半裸的士兵正在擦枪。一个身穿行军服的军官,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脸色红润,彬彬有礼,向跟随她奔进来的卫兵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就退出去了。   “我是奥雷连诺上校的母亲,”乌苏娜重说一遍。     “您想说的是,大娘,”军官和蔼地一笑,纠正她的说法。“您是奥雷连诺先生的母亲吧。”     在他文雅的话里,乌苏娜听出了山地人——卡恰柯人慢吞吞的调子。 “就算是‘先生’吧,”她说,“只要我能见到他。”     根据上面的命令,探望死刑犯人是禁止的,但是军官自愿承担责任,允许乌苏娜十五分钟的会见。乌苏娜给他看了看她带来的一包东西:一套干净衣服,儿子结婚时穿过的一双皮鞋,她感到他要回来的那一天为他准备的奶油蜜饯。她在经常当作囚室的房间里发现了奥雷连诺上校。他伸开双手躺在那儿,因为他的腋下长了脓疮。他们已经让他刮了脸。浓密、燃卷的胡子使得颧骨更加突出。乌苏娜觉得,他比以前苍白,个子稍高了一些,但是显得更孤僻了。他知道家中发生的一切事情:知道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自杀;知道阿卡蒂奥专横暴戾,遭到处决;知道霍·阿· 布恩蒂亚在粟树下的怪状,他也知道阿玛兰塔把她寡妇似的青春年华用来抚养奥雷连诺. 霍塞; 知道奥雷连诺·霍塞表现了非凡的智慧,刚开始说话就学会了读书写字。从跨进房间的片刻起,乌苏娜就感到拘束——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那整个魁梧的身躯都显出极大的威力。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对一切都很熟悉。“您知道:您的儿子是个有预见的人嘛,”他打趣地说。接着严肃地补充一句:“今天早上他们把我押来的时候,我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了。”     实际上,人群正在周围怒吼的时候,他是思绪万千的,看见这个市镇总共一年就已衰老,他就觉得惊异。杏树上的叶子凋落了。刷成蓝色的房屋,时而改成红色,时而又改成蓝色,最后变成了混沌不清的颜色。     “你有啥希望吗?”她叹了口气。“时间就要到了。”     “当然,”奥雷连诺回答。“不过……”     这次会见是两人都等了很久的;两人都准备了问题,甚至思量过可能得到的回答,但谈来谈去还是谈些家常。卫兵宣布十五分钟已过的时候,奥雷连诺从行军床的垫子下面取出一卷汗渍的纸页。这是他写的诗。其中一些诗是他献给雷麦黛丝的,离家时带走了;另一些诗是他后来在短暂的战斗间隙中写成的。“答应我吧,别让任何人看见它们,”他说。“今儿晚上就拿它们生炉子。”乌苏娜答应之后就站起身来,吻别儿子。     “我给你带来了一支手枪,”她低声说。     奥雷连诺上校相信卫兵没有看见,于是同样低声地回答:“我拿它干什么呢?不过,给我吧,要不然,你出去的时候,他们还会发现。”乌苏娜从怀里掏出手枪,奥雷连诺上校把它塞在床垫下面。“现在,不必向我告别了,”他用特别平静的声调说。“不要恳求任何人,不要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节。你就当别人早就把我枪毙了。”乌苏娜咬紧嘴唇,忍住泪水。     “拿热石头贴着脓疮(注:这是治疗脓疮的土法子),”说着,她一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奥雷连诺上校继续站着深思,直到房门关上。接着他又躺下,伸开两只胳膊。从他进入青年时代起,他就觉得自己有预见的才能,经常相信:死神如果临近,是会以某种准确无误的、无可辩驳的朕兆预示他的,现在距离处决的时间只剩几小时了,而这种朕兆根本没有出现。从前有一次,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走进他在土库林卡的营地,要求卫兵允许她跟他见面。卫兵让她通过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些狂热的母亲欢喜叫自己的女儿跟最著名的指挥官睡觉,据她们自己解释,这可改良“ 品种”。那天晚上,奥雷连诺上校正在写一首诗,描述一个雨下迷路的人,这个女人忽然闯进屋来。上校打算把写好的纸页锁在他存放诗作的书桌抽屉里,就朝客人转过背去。他马上有所感觉。他头都没回,就突然拿起抽屉里的手枪,说道:     “请别开枪吧。”       他握着手枪猝然转过身去时,女人已经放下了自己的手枪,茫然失措地站着。在十一次谋杀中,他避免了四次这样的谋杀。不过,也有另一种情况:一个陌生人(此人后来没有逮住)悄悄溜进起义者在马诺尔的营地。用匕首刺死了他的密友 ——乌格尼菲柯·维斯巴尔上校。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上校患了疟疾,奥雷连诺上校暂时把自己的吊铺让给了他。奥雷连诺上校自己就睡在旁边的吊铺上,什么也不知道。他想一切都凭预感,那是无用的。预感常常突然出现,仿佛是上帝的启示,也象是瞬刻间不可理解的某种信心。预感有时是完全不易察觉的,只是在应验以后,奥雷连诺上校才忽然醒悟自己曾有这种预感。有时,预感十分明确,却没应验。他经常把预感和一般的迷信混淆起来。然而,当法庭庭长向他宣读死刑判决,问他的最后希望时,他马上觉得有一种预感在暗示他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要求在马孔多执行判决。”       庭长生气了,说道:“你别耍滑头骗人,奥雷连诺。这不过是赢得时间的军事计谋。”     “你不愿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这是我的最后希望。”     从那以后,他的预感就不太灵了。那一天,乌苏娜在狱里探望他的时候,他经过长久思考得出结论,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会马上来临,因为死神的来临取决于刽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脓疮弄得很苦,整夜都没睡着。黎明前不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他们来啦,”奥雷连诺自言自语地说,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霍 ·阿·布恩蒂亚;就在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里,霍·阿·布恩蒂亚蜷缩在粟树下面的板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奥雷连诺上校心里既没有留恋,也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恼怒,因他想到,由于这种过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来不及完成的一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门打开,一个士兵拿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第二天,也在这个时刻,奥雷连诺上校腋下照旧痛得难受的时候,同样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星期四,他把乌苏娜带来的蜜饯分给了卫兵们,穿上了他觉得太紧的干净衣服和漆皮鞋。到了星期五,他们仍然没有枪毙他。 问题在于,军事当局不敢执行判决。全镇的愤怒情绪使他们想到,处决奥雷连诺上校,不仅在马孔多,而且在整个沼泽地带,都会引起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他们就向省城请示。星期六晚上,还没接到回答的时候,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其他几名军官一起前往卡塔林诺游艺场。在所有的娘儿们中,只有一个被他吓怕了的同意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她们都不愿意跟就要死的人睡觉,”她解释说。“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周围的人都说,枪决奥雷连诺上校的军官和行刑队所有的士兵,或早或迟准会接二连三地遭到暗杀,即使他们躲到天涯海角。”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向其他的军官提到了这一点,他们又报告了上级。星期日,军事当局一点没有破坏马孔多紧张的宁静空气,虽然谁也没有向谁公开谈到什么,但是全镇的人已经知道,军官们不想承担责任,准备利用一切借口避免参加行刑。星期一,邮局送来了书面命令:判决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晚上,军官们把七张写上自己名字的纸片扔在一顶军帽里抽彩,罗克. 卡尼瑟洛倒霉的运气使他中了彩。“命运是无法逃避的,”上尉深感苦恼说。“我生为婊子的儿子,死也为婊子的儿子。 ”早晨五时,也用抓阄儿的办法,他挑选了一队士兵,让他们排列在院子里,用例行的话叫醒了判处死刑的人。   “走吧,奥雷连诺,”他说。“时刻到啦。”   “哦!原来如此,”上校回答。“我梦见我的脓疮溃烂啦。”     自从知道奥雷连诺要遭枪决,雷贝卡每天都是清晨三点起床。卧室里一片漆黑,霍·阿卡蒂奥的鼾声把床铺震得直颤,她却坐在床上,透过微开的窗子观察墓地的墙壁。她坚持不懈地暗暗等了一个星期,就象过去等待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信函一样。“他们不会在这儿枪毙他的,”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谁开的枪,他们会利用深夜在兵营里处决他,并且埋在那儿。”雷贝卡继续等待。 “那帮无耻的坏蛋准会在这儿枪毙他,”她回答。她很相信这一点,甚至想把房门稍微打开一些,以便向死刑犯挥手告别。“他们不会只让六名胆怯的士兵押着他走过街道的,”霍·阿卡蒂奥坚持说道。“因为他们知道老百姓什么都干得出来。” 雷贝卡对丈夫所说的道理听而不闻,继续守在窗口。     “你会看见这帮坏蛋多么可耻,”她说。       星期二早晨五点钟,霍·阿卡蒂奥喝完咖啡,放出狗去的时候,雷贝卡突然关上窗子,抓住床头,免得跌倒。“他们带他来啦,”她叹息一声。“他多神气啊。”霍·阿卡蒂奥看了看窗外,突然战栗一下;在惨白的晨光中,他瞧见了弟弟,弟弟穿着他霍. 阿卡蒂奥年轻时穿过的裤子。奥雷连诺已经双手叉腰站在墙边,腋下火烧火燎的脓疮妨碍他把手放下。“挨苦受累,受尽折磨,”奥雷连诺上校自言自语地说,“都是为了让这六个杂种把你打死,而你毫无办法。”他一再重复这句话,而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却把他的愤怒当成宗教热情,以为他在祈祷,因而深受感动。士兵们举枪瞄准的时候,奥雷连诺上校的怒火止息了,嘴里出现了一种粘滞、苦涩的东西,使得他的舌头麻木了,两眼也闭上了。铝色的晨光忽然消失,他又看见自己是个穿着裤衩、扎着领结的孩子,看见父亲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带他去吉卜赛人的帐篷,于是他瞧见了冰块。当他听到一声喊叫时,他以为这是上尉给行刑队的最后命令。他惊奇地睁开眼来,料想他的视线会遇见下降的弹道,但他只发现罗克·卡尼瑟洛上尉与霍·阿卡蒂奥,前者举着双手呆立不动,后者拿着准备射击的可怕的猎枪跑过街道。     “别开枪,”上尉向霍·阿卡蒂奥说,“你是上帝派来的嘛。”     从这时起,又开始了一场战争。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六名士兵,跟奥雷连诺上校一起前去营救在列奥阿察判处死刑的革命将军维克多里奥·麦丁纳。为了赢得时间,他们决定沿着霍·阿·布恩蒂亚建立马孔多村之前经过的道路,翻过山岭。可是没过一个星期,他们就已明白这是作不到的事。最后,他们不得不从山上危险的地方悄悄地过去,虽然他们的子弹寥寥无几,——只有士兵们领来行刑的那一些。他们将在城镇附近扎营,派一个人乔装打扮,手里拿着一条小金鱼,天一亮就到路上去溜达,跟潜伏的自由党人建立联系:这些自由党人清晨出来“打猎”,是从来都不回去的。可是,当他从山梁上终于望见列奥阿察的时候,维克多里奥·麦丁纳将军已被枪决了。奥雷连诺上校的追随者宣布他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军总司令,头衔是将军。他同意接受这个职位,可是拒绝了将军头衔,并且说定在推翻保守党政府之前不接受这个头衔。在三个月当中,他武装了一千多人,可是几乎都牺牲了。幸存的人越过了东部边境。随后知道,他们离开了安的列斯群岛(注:在西印度群岛),在维拉角登陆,重新回到国内;在这之后不久,政府的报喜电报就发到全国各地,宣布奥雷连诺上校死亡。又过了两天,一份挺长的电报几乎赶上了前一份电报,报告了南部平原上新的起义。因此产生了奥雷连诺上校无处不在的传说。同一时间传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上校在比利亚努埃瓦取得了胜利;在古阿卡马耶尔遭到了失败;被摩蒂龙部落的印第安人吃掉;死于沼泽地带的一个村庄;重新在乌鲁米特发动了起义。这时,自由党领袖正在跟政府举行关于容许自由党人进入国会的谈判,宣布他为冒险分子,不能代表他们的党。政府把他算做强盗,悬赏五千比索取他的首级。在十六次失败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率领两千装备很好的印第安人,离开瓜希拉,进攻列奥阿察,惊惶失措的警备队逃出了这个城市。奥雷连诺把司令部设在列奥阿察,宣布了反对保守党人的全民战争。政府给他的第一个正式回电向他威胁说,如果起义部队不撤到东部边境,四十八小时之后就要枪决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罗克·卡尼瑟洛上校这时已经成了参谋长,他把这份电报交给总司令的时候,神色十分沮丧,可是奥雷连诺看了电报却意外地高兴。     “好极了!”他惊叫一声。“咱们马孔多有了电报局啦!”     奥雷连诺上校的答复是坚决的:过三个月,他打算把自己的司令部迁到马孔多。那时,如果他没有看见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活着,他将不经审讯枪毙所有被俘的军官,首先拿被俘的将军开刀,而且他将命令部下直到战争结束都这样干。三个月以后,奥雷连诺的军队胜利地进入马孔多时,在通往沼泽地带的道路上,拥抱他的第一个人就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布恩蒂亚家里挤满了孩子。乌苏娜收留了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以及她的一个大女儿和一对孪生子,这对孪生子是阿卡蒂奥枪毙之后过了五个月出世的。乌苏娜不顾他的最后愿望,把小姑娘取名叫雷麦黛丝。“我相信这是阿卡蒂奥的意思,”她辩解地说。“咱们没有叫她乌苏娜,因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就会苦一辈子。”孪生子叫做霍. 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阿玛兰塔自愿照顾这几个孩子。她在客厅里摆了一些小木椅,再把左邻右舍的孩子聚集起来,成立了一个托儿所。在僻啪的爆竹声和当当的钟声中,奥雷连诺上校进城的时候,一个儿童合唱队在家宅门口欢迎他。奥雷连诺·霍塞象他祖父一样高大,穿着革命军的军官制服,按照规矩向奥雷连诺行了军礼。     并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奥雷连诺上校逃脱枪毙之后过了一年,霍. 阿卡蒂奥和雷贝卡就迁进了阿卡蒂奥建成的房子。谁也不知道霍. 阿卡蒂奥救了上校的命,新房子座落在市镇广场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树的浓荫下面;知更鸟在树上筑了三个巢:房子有一道正门和四扇窗子。夫妇俩把这儿搞成了一个好客之家。雷贝卡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们至今还没结婚).又到这儿来一起绣花了,她们的聚会是几年前在秋海棠长廊上中断的。霍·阿卡蒂奥继续使用侵占的土地,保守党政府承认了他的土地所有权,每天傍晚都可看见他骑着马回来,后面是一群猎犬:他带着一支双筒枪,鞍上系着一串野兔。九月里的一天,快要临头的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点回家。他在饭厅里跟雷贝卡打了个招呼,把狗拴在院里,将兔子拿进厨房去等着腌起来,就到卧室去换衣服。后来,据雷贝卡说,丈夫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在浴室里洗澡,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可是谁也想不出其它更近情理的原因,借以说明雷贝卡为什么要打死一个使她幸福的人。这大概是马孔多始终没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奥刚刚带上卧室的门,室内就响起了手枪声。门下溢出一股血,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进,流下石阶,爬上街沿,顺着土耳其人街奔驰,往右一弯,然后朝左一拐,径直踅向布恩蒂亚的房子,在关着的房门下面挤了进去,绕过客厅,贴着墙壁(免得弄脏地毯),穿过起居室,在饭厅的食桌旁边画了条曲线,沿着秋海棠长廊婉蜒行进,悄悄地溜过阿玛兰塔的椅子下面(她正在教奥雷连诺·霍塞学习算术),穿过库房,进了厨房(乌苏娜正在那儿准备打碎三十六只鸡蛋来做面包)。     “我的圣母!”乌苏娜一声惊叫。     于是,她朝着血液流来的方向往回走,想弄清楚血是从哪儿来的:她穿过库房,经过秋海棠长廊(奥雷连诺·霍塞正在那儿大声念:3十3=6,6十3=9),过了饭厅和客厅,沿着街道一直前进,然后往右拐,再向左拐,到了土耳其人街;她一直没有发觉,她是系着围裙、穿着拖鞋走过市镇的;然后,她到了市镇广场,走进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房子,推开卧室的门,一股火药味呛得她喘不过气来;接着,她瞧见了趴在地板上的儿子,身体压着他已脱掉的长统皮靴;而且她还看见,已经停止流动的一股血,是从他的右耳开始的。在霍·阿卡蒂奥的尸体上,没有发现一点伤痕,无法确定他是被什么武器打死的。让尸体摆脱强烈的火药味,也没办到,虽然先用刷子和肥皂擦了三次,然后又用盐和醋擦,随后又用灰和柠檬汁擦,最后拿一桶碱水把它泡了六个小时。这样反复擦来擦去,皮肤上所刺的奇异花纹就明显地褪色了。他们采取极端的办法——给尸体加上胡椒、茴香和月桂树叶,放在微火上焖了整整一天,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他们才不得不把它慌忙埋掉。死人是密封在特制棺材里的,棺材长二米三十公分,宽一米十公分,内部用铁皮加固,并且拿钢质螺钉拧紧。但是尽管如此,送葬队伍在街上行进的时候,还能闻到火药味。尼康诺神父肝脏肿得象个鼓似的,在床上给死者作了祈祷。随后,他们又给坟围了几层砖,在所有的间隙里填满灰渣、锯屑和生石灰,但是许多年里坟墓依然发出火药味,直到香蕉公司的工程师们给坟堆浇上一层钢筋混凝土,棺材刚刚抬出,雷贝卡就闩上房门,与世隔绝了,她穿上了藐视整个世界的“甲胄”,这身“甲胄”是世上的任何诱惑力都穿不透的。她只有一次走上街头,那时她已经是个老妇,穿着一双旧的银色鞋子,戴着一顶小花帽。当时,一个流浪的犹太人经过马孔多,带来了那么酷烈的热浪,以致鸟儿都从窗上的铁丝网钻到屋里,掉到地上死了。雷贝卡活着的时候,人家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那天夜里,当时她用准确的射击打死了一个企图撬她房门的小偷。后来,除了她的女佣人和心腹朋友阿金尼达,谁也没有遇见过她。有个时候,有人说她曾写信给一个主教(她认为他是她的表兄),可是没有听说她收到过回信。镇上的人都把她给忘了。 尽管奥雷连诺上校是凯旋归来的,但是表面的顺利并没有迷惑住他。政府军未经抵抗就放弃了他们的阵地,这就给同情自由党的居民造成胜利的幻觉,这种幻觉虽然是不该消除的,但是起义的人知道真情,奥雷连诺上校则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统率了五千多名士兵,控制了沿海两州,但他明白自己被截断了与其他地区的联系,给挤到了海滨,处于十分含糊的政治地位,所以,当他下令修复政府军大炮毁坏的教堂钟楼时,难怪患病的尼康诺神父在床上说:“真是怪事——基督教徒毁掉教堂,共济会员却下令重建。”为了寻求出路,奥雷连诺上校一连几个小时呆在电报室里,跟其他起义部队的指挥官商量,而每次离开电报室,他都越来越相信战争陷入了绝境。每当得到起义者胜利的消息,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告诉人民,可是奥雷连诺上校在地图上测度了这些胜利的真实价值之后,却相信他的部队正在深入丛林,而且为了防御疟疾和蚊子,正在朝着与现实相反的方向前进。“咱们正在失去时间,”他向自己的军官们抱怨说。“党内的那些蠢货为自己祈求国会里的席位,咱们还要失去时间。”在他不久以前等待枪决的房间里悬着一个吊铺,每当不眠之夜仰卧铺上时,奥雷连诺上校都往想象那些身穿黑色衣服的法学家——他们如何在冰冷的清晨走出总统的府邸,把大衣领子翻到耳边,搓着双手,窃窃私语,并且躲到昏暗的通宵咖啡馆去,反复推测:总统说“是”的时候,真正想说什么;总统说“不”的时候,又真正想说什么,他们甚至猜测:总统所说的跟他所想的完全相反时,他所想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与此同时,他奥雷连诺上校却在三十五度的酷热里驱赶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一股脑儿地逼近:随着黎明的到来,他不得不向自己的部队发出跳海的命令。     在这样一个充满疑虑的夜晚,听到皮拉·苔列娜跟士兵们在院子里唱歌,他就请她占卜。“当心你的嘴巴,”皮拉·苔列娜摊开纸牌,然后又把纸牌收拢起来,摆弄了三次才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征兆是很明显的。当心你的嘴巴。 ”过了两天,有人把一杯无糖的咖啡给一个勤务兵,这个勤务兵把它传给另一个勤务兵,第二个勤务兵又拿它传给第三个勤务兵,传来传去,最后出现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办公室里。上校并没有要咖啡,可是既然有人把它送来了,他拿起来就喝。咖啡里放了若干足以毒死一匹牲口的士的宁。奥雷连诺上校给抬回家去的时候,身体都变得僵直了,舌头也从嘴里吐了出来。乌苏娜从死神手里抢救儿子。她用催吐剂清除他胃里的东西,拿暖和的长毛绒被子把他裹了起来,喂了他两天蛋白,直到他的身体恢复正常的温度。第四天,上校脱离了危险。由于乌苏娜和军官们的坚持,他不顾自己的愿望继续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在这些日子里,他才知道他写的诗没有烧掉。“我不想慌里慌张,”乌苏娜解释说。“那天晚上我生炉子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最好等到人家把他的尸体抬回来的时候吧。”在疗养中,周围是雷麦黛丝的落满尘土的玩具,奥雷连诺上校重读自己的诗稿,想起了自己一生中那些决定性的时刻。他又开始写诗。躺卧病榻使他脱离了陷入绝境的、变化无常的战争,他就用押韵的诗歌分析了他同死亡斗争的经验。他的头脑逐渐清楚,能够思前想后了。有天晚上,他问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请你告诉我,朋友,你是为什么战斗呀?”     “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回答。“为了伟大的自由党呗。”   “你很幸福,因为你知道为什么战斗,”他回答,“而我现在才明白,我是由于骄傲才参加战斗的。”     “这不好,”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说。     奥雷连诺上校对格林列尔多的惊讶感到开心。     “当然不好,”奥雷连诺说,“但无论如何,最好是不知道为什么战斗,”他盯着战友的眼睛,微微一笑,补充说道:“或者象你一样为了某些事情进行战斗,而那些事情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意义。”     以前,他的骄傲是不让他跟内部地区的起义部队取得联系的,除非自由党领袖公开纠正把他称做强盗的声明。然而奥雷连诺上校知道:只要他放弃了自尊心,他就能中止战争的恶性循环。卧床疗养使他有了时间反复思量。他劝乌苏娜把她可观的积蓄和密藏的盒子中剩余的金子都交给了他,任命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为马孔多的军政长官,就离开市镇去跟内部地区的起义部队建立联系了。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不仅是奥雷连诺上校最信任的人,乌苏娜还把他当做家里的成员。他温和、腼腆,生来文雅,但他更适于打仗,而不适于坐办公室。他的那些政治顾问讲起理论来,轻而易举就能把他弄得糊里糊涂。然而,他却在马孔多创造了田园般的宁静气氛,奥雷连诺曾希望在这样的环境里制作小金鱼,度过晚年,死在这里。尽管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住在自己的父母家里,他却每星期在乌苏娜家中吃两三顿午饭。他过早地教奥雷连诺. 霍塞使用武器,叫他接受军事训练,并且在得到乌苏娜的允许之后,让他在兵营里住了几个月,使他能够成为一个男子汉。多年以前,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几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向阿玛兰塔表过爱。那时,她对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怀着单相思,所以光是讥笑他。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决定等待。有一次,他还在狱中时,捎了一封信给阿玛兰塔,要求她给一打麻纱手绢绣上他父亲的简写姓名。他还寄了钱给她。过了一个星期,阿玛兰塔把绣好的手绢和钱带到狱里去给他,两人回忆往事,谈了很久。“从这儿出去以后,我要跟你结婚,”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跟她分手时说。阿玛兰塔笑了起来,可是教孩子们读书的时候,她一直惦念着他,打算恢复她对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的那种青春的热情。每逢星期六,探监的日子,她都到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父母家中,跟他们一块儿到牢里去。有个星期六,乌苏娜在厨房里遇见了女儿——她正在等候饼干出炉,挑选最好的,用一块手绢包上;这块手绢是她专门绣来派这个用场的。     “你就嫁给他吧,”乌苏娜劝她。“你未必能够再遇见这样的人啦。”     阿玛兰塔露出轻蔑的神态。     “我不需要追求男人,”她回答。“我送饼干给格林列尔多,是我怜悯他,因为他迟早会枪毙的。”     她说到枪毙,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政府恰在这时公开声称,如果叛军下交出列奥阿察,他们就要处决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不准探监了。阿玛兰塔躲在卧室里流泪,感到内疚,就象雷麦黛丝死的时候那样,仿佛她那不吉祥的话再一次招来了死神,母亲安慰她,肯定地说,奥雷连诺上校一定会想法阻止行刑;她还答应:战争一旦结束,她自己会把格林列尔多招来。乌苏娜早于所说的期限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格林列尔多·马克斯担任军政长官以后,重新来到她们家中时,乌苏娜欢迎他就象欢迎亲生儿子似的,不住地奉承他,竭力把他留在家里,衷心地祈求上帝,希望格林列尔多想起自己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打算。乌苏娜的祈求似乎得到了回答。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到布恩蒂亚家里吃饭的日子里,他总留在秋海棠长廊上跟阿玛兰塔下跳棋。乌苏娜给他俩送上咖啡和饼干,亲自注意不让孩子打扰他俩的幽会。阿玛兰塔真的竭力让自己青春的热情死灰复燃。现在,她怀着越来越难受的焦急心情,等待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在食桌边出现,等待傍晚跟他下棋。跟这个军人在一块儿,时间是过得飞快的;这人有一个富于诗意的名字*,他的指头移动棋子稍微有点儿颤抖。但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重新向阿玛兰塔求婚的那一天,她又拒绝了他。     *格林列尔多,西班牙民间诗歌中的人物,国王的女儿爱上的一个少年侍卫。   “我不嫁给任何人,”阿玛兰塔说,“尤其是你。你那样爱奥雷连诺,你想跟我结婚,只是因为你不能跟他结婚。”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是个有耐心的人。“我可以等,”他说。“我迟早能够说服你。”于是,他继续到这个家里来作客。阿玛兰塔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忍住暗中的呻吟,拿手指塞住耳朵,免得听到求婚者告诉乌苏娜最新战况的声音,尽管她想见他想得要死,但她还是竭力忍住不出去见他。     这时,奥雷连诺上校还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每两周都向马孔多发来详细情报,但他只有一次写信给乌苏娜,大约在他离开马孔多八个月之后。一位专派的信差送来一封盖了火漆大印的信,里面有一小张纸,纸上是上校规整的笔迹:“当心爸爸 ——他快要死啦,”乌苏娜惊慌起来:“既然奥雷连诺那么说,可见他知道。”于是,她请人帮她把霍·阿·布恩蒂亚搬进卧室。他不仅象从前那样重,而且长年累月朱在栗树下面,练成了随意增加体重的本领,以致七个男人都无法把他从板凳上抬起,只好将他拖到床上去。这个身躯高大、日晒雨淋的老头儿一住进卧室,室内的空气就充满了开花的栗树和菌类植物的浓烈气味和年深月久的潮气。第二天早晨,他的床铺就空了。乌苏娜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发现丈夫又在栗树下面了。于是,他们把他捆在床上。尽管霍. 阿·布恩蒂亚力气未衰,但他没有反抗,他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他回到栗树下去,并不是他有意这么千,而是因为他的身体习惯于那个地方。乌苏娜照顾他,给他吃的,把奥雷连诺的消息告诉他。但是,实际上,他长期接触的只有一个人——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死后已经衰朽不堪,每天都来两次跟他聊天。他俩谈到公鸡,打算一块儿建立一个繁殖场,饲养一些出色的鸟禽——不是为了拿它们的胜利来取乐,因为他俩已经不需要这种胜利了,只是为了在死人国里漫长、沉闷的星期天有点儿消遣。普鲁登希奥. 阿吉廖尔给霍. 阿. 布恩蒂亚擦擦洗洗,给他吃东西,把一个陌生人的好消息告诉他,那人叫做奥雷连诺,是战争中的一名上校。霍. 阿. 布恩蒂亚独个儿留下的时候,他就在梦中寻求安慰,梦见无穷无尽的房间。他梦见自己从床上站立起来,打开房门,走进另一个同样的房间,这里有同样的床(床头是包上铁皮的),有同样的藤椅,后墙上也有“救命女神”的小画像。从这个房间,他又走进另一个同样的房间,这个房间的门又通向另一个同样的房间,然后又是一个同样的房间,——就这样无穷无尽。他很喜欢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很象走过两排并列镜子之间的一道长廊……随后,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摸了摸他的肩膀。于是,他逐渐醒来,从一个房间倒退到另一个房间,走完漫长的回头路,直到在真正的房间里见到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可是霍·阿·布恩蒂亚迁到床上之后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夜里,他在最远的一个房间里时,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摸了摸他的肩膀,他却没有往回走,永远留在那儿了,以为那个房间是真正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乌苏娜送早饭给丈夫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男人沿着走廊朝她走来。这人矮壮墩实,穿一身黑呢衣服,戴一顶挺大的黑帽子,帽子拉得遮住了悲戚的眼睛。“我的天啦,”乌苏娜想道。“我能发誓,这是梅尔加德斯。”然而这是卡塔乌尔,维希塔香的弟弟,他为了躲避失限症,从这里逃走之后,一直音讯杏无。维希塔香问他为什么回来,他用本族语占庄严而响亮地说:     “我是来参加国王葬礼的。”     接着,他们走进霍·阿·布恩蒂亚的房间,开始使劲摇晃他,对着他的耳朵叫喊,把一面镜子拿到他的鼻孔前面,可是始终未能唤醒他。稍迟一些,木匠给死者量棺材尺寸时,看见窗外下起了细微的黄花雨。整整一夜,黄色的花朵象无声的暴雨,在市镇上空纷纷飘落,铺满了所有的房顶,堵塞了房门,遮没了睡在户外的牲畜。天上落下了那么多的黄色花朵,翌日早晨,整个马孔多仿佛铺了一层密实的地毯,所以不得不用铲子和耙子为送葬队伍清除道路。 第  八  章     阿玛兰塔坐在柳条摇椅里,把刺绣活儿放在膝上,望着奥雷连诺. 霍塞;他给脸颊和下巴都涂满了肥皂沫,就在皮带上磨剃刀,有生以来第一次剖脸了。他为了把浅色的茸毛修成一撮胡于,竟将一个小疹疱弄出了血,而且割破了上唇,然而一切完毕之后,他还是原来的样儿;复杂的刮脸手续使阿玛兰塔觉得,正是从这时起,奥雷连诺·霍塞长大成人了。     “奥雷连诺(注:指奥雷连诺上校长)象你现在这个岁数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她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啦。”     其实,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成为男子汉了,那时阿玛兰塔还把他当做一个孩子,在浴室里照常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从皮拉。苔列娜把孩子交给她抚养以来,她是惯于这么做的。第一次,他感到兴趣的只是她那两个乳房之间的深凹之处,他甚至那么天真地问阿玛兰塔,她为什么是那种样儿,她回答说:“刨呀,刨呀,就刨出坑凹啦。”——接着用手表示如何刨法。过了许久,她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死后恢复了常态,又跟奥雷连诺。霍塞一块儿洗澡,他已经不去注意那个深凹之处,可是她那酥软的乳房和褐色的乳头却使他奇怪地发颇。他继续观察她,逐渐发现了她那最最隐秘的奇迹,而且由于这种宜观,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象她的皮肤接触冷水时出现的那种疙瘩。奥雷连诺·霍塞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养成了天刚微明就从自己的吊铺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习惯,因为趴她接触可以驱除他对黑暗的恐惧。然而,自从那一大他注意到了她的裸体之后,促使他从蚊帐下面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已经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渴望黎明时闻到她那温暖的气息了。有一天拂晓时——这件事正好发生在阿玛兰塔拒绝了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他感到阿玛兰塔的手指,活象急切、贪婪的小虫子,悄悄地摸他的肚子。奥雷连诺·霍塞假装睡着了,翻身仰卧,让她的手指摸起来更方便一些。这一夜,他和阿玛兰塔建立了狼狈为奸的牢固关系,尽管两人都装作不知道两人已经知道的事,正象其中一个知道另一个已经明白一切那样。现在,奥雷连诺·霍塞不听到音乐钟响起十二点的华尔兹舞曲就不能人睡,而这个容颜已衰的女人呢,除非她养大的梦游者钻进她的蚊帐,并且成为她治疗孤独病的临时药剂,她就没有片刻的安宁。随后,他俩不仅赤身露体地一块儿睡觉,弄得疲惫不堪,而且白天也在房中各处互相追逐,或者关在卧宝里,经常处于无法止息的兴奋状态。有一天下午,乌苏娜差点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她突然走进库房,他俩刚刚开始接吻。“你很爱自己的姑姑吧?”她天真地问了孙子一句。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干得好呀!”乌苏娜说着,量出了做面包的面粉,就回厨房去了。这下子使得阿玛兰塔清醒了过来。她明白自己作得过头了,已经不光是跟小孩子玩玩接吻的游戏,还陷进了恋爱的泥潭,这种恋爱是危险的、没有好结果的,于是她马上坚决地结束了这种勾当。这时完成了军事训练的奥雷连诺·霍塞,不得不忍受这件事情的痛苦,开始住在兵营里。每逢星期六,他都和士兵们一块儿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过早成熟,而且陷入了孤独,就向那些发出萎谢的花味儿的女人寻求安慰:在黑暗中,他把她们理想化,而且凭热烈的想象把她们当做阿玛兰塔。     过了不久,传到马孔多的战争消息就变得互相矛盾了。尽管政府本身公开承认起义者取得了接二连三的胜利,可是马孔多的起义军官们仍然拥有难免投降的机密情报。四月初,有个特使来找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他证实,自由党领袖们的确跟内部地区起义部队的头头们进行了谈判,很快就要和政府签署下述条件的停战协定:自由党人取得三个部长职位,在议会里成为少数派;赦免放下武器的起义者。特使带来了奥雷连诺上校十分机密的指示:他不同意停战条件。他命令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挑选五个最可靠的人,准备跟他们一起离开国内。命令是极端秘密地执行的。在正式宣布停战之前一个星期,各种互相矛盾的谣言涌到马孔多的时候,奥雷连诺上校和十个忠于他的军官,其中包括罗克·卡尼瑟洛上校,在夜色的掩护下,秘密地来到了马孔多,造散了警备队,埋藏了武器,销毁了档案。黎明时分,他们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和他的五个人一起离开了马孔多。这次行动是迅捷无声的,乌苏娜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知道情况,当时不知是谁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卧室窗子,低声说:“如果你想见见奥雪连诺上校,就赶快出来。”乌苏娜从床上一跃而起,穿着睡衣奔到街上,可是已经看不见什么人,只听到黑暗里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支马队在尘土飞扬中离开了马孔多。乌苏娜第二天才发现,奥雷连诺· 霍塞跟他父亲一块儿走了。 政府和反对派发表了结束战争的联合公报之后十天,传来了奥雷连诺上校在西部边境发动第一次起义的消息。起义部队人数不多,装备很差,不到一个星期就溃败了。但在一,年之中,正当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尽量让全国相信他们的和解时,奥雷连诺上校又组织了七次武装起义。有一天夜呕,他队一条纵帆船上向列奥阿察开炮,列奥阿察警备队的回答是:把城内最著名的十四个自由党人从床上拖出,就地枪决。奥雷连诺上校占领了边境的海关哨所两个多星期,从那几向全国发出了开始全民战争的号召。另一次,他在丛林里游荡了三个月,柯算实现一个最荒唐的计划——在原始丛林垦走过将近一千五百公里,到首都郊区去展开军事行动。有一次,他出现在距离马孔多下到二十公里的地方,可是政府军把他逼进了山里——到了距离一个魔区很近的地方,许多年前他的父亲曾在那儿发现过西班牙大帆船的骨架。     就在这时,维希塔香死了。她是象她希望的那样自然死亡的,由于害怕失眠症使她过早死去,她曾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这个印第安女人的遗愿,是要乌苏娜从她床下的小箱子里掏出她二十多年的积蓄,送给奥雷连诺上校去支援战争。可是,乌苏娜并没去碰这些钱,因为听说奥雷连诺上校似乎在省城附近登陆时牺牲了。大家认为,关于他已死亡的正式报导——最近两年中的第四次——是可靠的,因为几乎六个月来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尽管以前的大事还没过期,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又宣布了新的丧事,然而今人震惊的消息却突然传到了马孔多。奥雷连诺上校还话着,可是显然停止了跟本国政府的战斗,而同加勒比海其他国这节节胜利的联邦主义者联合了起来。他已改名换姓,离噶自己的国家越来越远。后来知道,他当时的理想是把中美洲所有联邦主义者的力量联合起来,推翻整个大陆——从阿拉斯加到巴塔戈尼亚(注:阿根廷地名)——的保守派政府。乌苏娜直接从儿子那里接到了第一个信息,是他离开马孔多几年之后捎来的——那是一封揉皱了的。字迹模糊的信,一直从古巴的圣地亚哥经过不同的手传递来的。 “我们永远失去奥雷连诺啦,”乌苏娜读了信,悦道。“如果他这样走下去,再过一年就到天边啦。”     这些活是乌苏娜向一个人说的,而且她首先拿信给他看——这个人就是保守党的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他在战争结束之后当上了马孔多镇长,“唉,这个奥雷连诺,可惜他不是保守党人,”蒙卡达将军说。他确实钦佩奥雷连诺上校。象保守党的许多丈职人员一样,霍塞·拉凯尔·蒙卡达为了捍卫党的利益,参加了战争,在战场上获得了将军头衔,尽管他不是职业军人。相反地,象他的许多党内同事一样,他是坚决反对军阀的。他认为军阀是不讲道义的二流于、阴谋家和投机分子;为了混水摸鱼,他们骚扰百姓。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聪明、乐观,喜欢吃喝和观看斗鸡,有一段时间是奥雷连诺上校最危险的敌人。他在沿海广大地区初出茅庐的军人中间很有威望。有一次从战略考虑,他不得不把一个要塞让给奥雷连诺上校的部队,离开时给奥雷连诺上校冒下了两封信。在一封较长的信里,他建议共同组织一次用人道办法进行战争的运动。另一封信是给住在起义者占领区的将军夫人的,在所附的一张字条上,将军要求把信转给收信人。从那时起,即使在最血腥的战争时期,两位指挥官也签订了交换俘虏的休战协议。蒙卡达将军利用这些充满了节口气氛的战个间隙,还教奥雷连诺上校下象棋。他俩成了好朋友,甚至考虑能否让两党的普通成员一致行动,消除军阀和职业政客的影响,建立人道主义制度,采用两党纲领中一切最好的东西。战争结束之后,奥雷连诺上校暗中进行曲折、持久的破坏活动,而蒙卡达将军却当上马孔多镇长。蒙卡达将军又穿上了便服,用没有武器的警察代替了士兵,执行特赦法令,帮助一些战死的自由党人的家庭。他宣布马孔多为自治区的中心,从镇长升为区长以后,在镇上创造了平静生活的气氛,使得人们想起战争就象想起遥远的、毫无意义的噩梦。被肝病彻底摧垮的尼康诺神父,己由科隆涅尔神父代替,这是第一次联邦战争中的老兵,马孔多的人管他叫 “唠叨鬼”。布鲁诺·克列斯比跟安芭萝·摩斯柯特结了婚,他的玩具店象以往一样生意兴隆,而且他在镇上建了一座剧场,西班牙剧团也把马孔多包括在巡回演出的路线之内。剧场是一座宽敞的无顶建筑物,场内摆着木板凳,挂着丝绒幕,幕上有希腊人的头像;门票是在三个狮头大的售票处——通过张得很大的嘴巴——出售的。那时,学校也重新建成,由沼泽地带另一个市镇来的老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隆纳先生管理;他让懒学生在铺了鹅卵石的院子里爬,而给在课堂上说话的学牛吃辛辣的印度胡椒——这一切都得到父母们的赞成。奥雷连诺第二和霍.阿卡蒂奥第二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任性的孪生子,是最先带着石板、粉笔以及标上本人名字的铝杯进教室的;继承了母亲姿色的雷麦黛丝,已经开始成为闻名的“俏姑娘雷麦黛丝”。尽管年岁已高、忧虑重重,而且不断办理丧事,乌苏哪仍不服老。在圣索菲怔。德拉佩德协助下,她使糖果点心的生产有了新的规模——几年之中,她不仅恢复了儿子花在战争上的财产,而且装满了几葫芦纯金,把它们藏在卧室里。“ 只要上帝让我活下去,”她常说,“这个疯人院里总有充足的钱。”正当家庭处在这种情况下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从尼加拉瓜的联邦军队里开了小差,在德国船上当了一名水手,回到了家中的厨房里——他象牲口一样粗壮,象印第安人一样黝黑、长发,而且怀着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打算。     阿玛兰塔一看见他,就立即明白他是为什么回来的,尽管他还没说什么。在桌边吃饭时,他俩不敢对视。可是回家之后两个星期,在乌苏娜面前,奥雷连诺·霍塞竟盯着阿玛兰塔的眼睛,说:”我经常都想着你。”阿玛兰塔竭力回避他,不跟他见面,总跟俏姑娘雷麦黛丝呆在一起。有一次,奥雷连诺·霍塞问阿玛兰塔,她打算把手上的黑色绷带缠到什么时候,阿玛兰塔认为侄子的话是在暗示她的处女生活,竟红了脸,但也怪自己不该红脸。从奥雷连诺·霍塞口来以后,她就开始闩上自己的卧窒门,可是连夜都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平静地打鼾,后来她就把这种预防措施忘记了。在他回来之后约莫两个月,有一夭清晨,阿玛兰塔听到他走进她的卧室,这时,她既没逃跑,也没叫嚷,而是发呆,感到松快,她觉得他钻进了蚊帐,就象他还是小孩几时那样,就象他往常那样,于是她的身体渗出了冷汗;当她发现他赤身露体的时候,她的牙齿止不住地磕碰起来。“走开,”她惊得喘不上气,低声说。“走开,要不我就叫啦。”可是现在奥雷连诺·霍塞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兵营里的野兽了。从这一夜起,他俩之间毫无给果的搏斗重新开始,直到天亮。“我是你的姑姑,”阿玛兰塔气喘吁吁地低声说,“差不多是你的母亲,不仅因为我的年龄,也许只是没有给你喂过奶。”黎明,奥雷连诺走了,准备夜里再来,而且每次看见没有闩上的房门.他就越来越起劲。因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欲念。在占领的城镇里,在漆黑的卧室里,——特别是在最下贱的卧室里——他遇见过她:在伤者绷带上的凝血气味中,在面临致命危险的片刻恐怖中,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她的形象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从家中出走、本来是想不仅借助于遥远的距离,而且借助于令人发麻的残忍(他的战友们把这种残忍叫做“无畏”),永远忘掉她:但在战争的粪堆里,他越污损她的形象,战争就越使他想起她。他就这样在流亡中饱经痛苦,寻求死亡,希望在死亡中摆脱阿玛兰塔,可是有一次却听到了有个老头儿讲的旷古奇闻,说是有个人跟自己的姑姑结了婚,那个姑姑又算是他的表姐,而他的儿子原来是他自己的祖父(注:一种乱婚)。     “难道可以跟亲姑姑结婚吗?”惊异的奥雷连诺·霍塞问道。     “不仅可以跟姑姑结婚,”有个士兵胡说八道地回答他。“要不,咱们为啥反对教士?每个人甚至可以跟自己的母亲结婚嘛。”     这场谈话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奥雷连诺·霍塞就开了小差。他觉得,阿玛兰塔比以前更苍白了,也更抑郁和拘谨了,已经成熟到了头,但在卧室的黑暗里,她却比以前更加热情。虽然勇敢地抗拒,但又在激励他。“你是野兽,”被他追逼的阿玛兰塔说。“难道你不知道,只有得到罗马教皇的许可才能跟姑姑结婚?”奥雷连诺。霍塞答应前往罗马,爬过整个欧洲,去吻教皇的靴子,只要阿玛兰塔放下自己的吊桥。     “问题不光是许可,”阿玛兰塔反驳。“这样生下的孩子都有猪尾巴。”     对她所说的道理,奥雷连诺·霍塞根本听不进去。     “哪怕生下鳄龟也行,”他说。     有一天清晨,他因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而觉得难受,就到卡塔林诺游艺场去。他在那儿找了一个廉价、温柔、乳房下垂的女人,这女人暂时缓和了他的苦恼。现在,他想用假装的轻蔑未制服阿玛兰塔了,他走过长廊时,看见她在缝纫机上异常灵巧地干活,他连一句话也没跟她说。阿玛兰塔觉得如释重负,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突然下新想到了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怀念起了晚间下棋的情景,她甚至希望在自己的卧宗里看见上校了。奥雷连诺. 霍塞没有料到,由于自己错误的策略,他失去了许多机会。有一大夜里,他再也不能扮演无所谓的角色了,就来到了阿玛兰塔的房间。她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永远门上了门。     奥雷连诺。霍寒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一个身姿优美、发出茉莉花香的女人来到马孔多乌苏娜家里,还带来了一个约莫五岁购孩子,女人说这孩子是奥雷连诺上校的儿子,希望乌苏娜给他命名。这无名孩子的出身没有引起仟何人的怀疑:他正象当年第一次去参观冰块的上校。女人说,孩子是张开眼睛出世的,而且带者成年人的神情观察周围的人,他一眨不眨地凝视东西的习惯,叫她感到惊异。“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乌苏娜说。“只差一点:他的父亲只要用眼睛一瞧,椅了就会自己移动。”孩子给命名为奥雷连诺,随母亲的姓,——根据法律,他不能随父亲的姓。除非父亲承认他。教父是蒙卡达将军。阿玛兰塔要术把孩子留给她抚养,可是孩子的母亲不同意。     就象拿母鸡跟良种公鸡交配一样,让姑娘去跟著名的军人睡觉,这种风习是乌苏娜从没听说过的,们在这一年中,她坚决相信确有这种风习,因为奥雷连诺上校的其他九个儿子也送来请她命名。其中母大的已经超过十岁,是个黑发、绿眼的古怪孩子,一点也不象父亲。送来的孩子有各种年龄的,各种肤色的,然而总是男孩,全部显得那么孤僻,那就无可怀疑他们和布恩蒂亚家的血统关系了。在一连中该子中,乌苏娜记住的只有两个。一个高大得跟年岁不相称的小孩儿,把她的一些花瓶和若下碟子变成了一堆碎片.因为他的手似乎具有碰到什么就粉碎什么的特性。另一个是金发孩子,氏着母亲那样的灰蓝色眼睛,姑娘一般的长鬃发。他毫不腼腆地走进房来,仿佛熟悉这里的一切,好象他是在这里长大的,径直走到乌苏哪卧室里的一个柜子跟前,说:“我要自动芭蕾舞女演员,”乌苏娜甚至吓了一跳。她打开柜子,在梅尔加德斯时期留下的、乱七八糟的、沾满尘土的东西中间翻寻了一阵,找到了一双旧长袜裹着的芭蕾裤女演员——这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有一次拿来的,大家早就把它给忘了,不过十二年工夫,奥雷连诺在南征北战中跟一些女人个在各地的儿子——十七个儿子——都取了奥雷连诺这个名字,都随自己母亲的姓。最初,乌苏娜给他们的衣兜都塞满了钱,而阿玛兰塔总想把孩了留给自己,可是后来,乌苏娜和阿玛兰塔都只送点礼品,充当教母了。“咱们给他们命了名,就尽了责啦,”乌苏娜一面说,一面把每个母亲的姓名和住址、怯子出小的日期和地点记在一本专用册千里。“奥雷连诺应当有一本完整的账,因为他回来以后就得决定孩子们的命运。”在一次午餐中间,乌苏娜跟蒙卡达将军谈论这种引起担忧的繁殖力时,希望奥雷迁诺上校有朝一日能够回来,把他所有的儿子都聚到一座房了里。     “您不必操心,大娘,”蒙卡达将军神秘地回答。“他会比您预料的回来得早。”     蒙卡达将军知道一个秘密,不愿在午餐时透露,那就是奥雷连诺上校已在回国的路上,准备领导最长久的、最坚决的、最血腥的起义,一切都超过他迄今发动过的那些起义。 局势又变得紧张起来,就象第一次战争之前的几个月一样。镇长本人鼓励的斗鸡停止了。警备队长阿基列斯·里十多上尉实际上掌握了民政大权。自由党人说他是个挑拨者。“可怕的事就要发生啦,”乌苏娜向奥雷连诺·霍塞说。“晚上六点以后不要上街。”她的哀求没有用处。奥雷连诺·霍塞象往日的阿卡蒂奥一样,不再属于她了。看来,他回到家里,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又有了他的怕怕霍·阿卡蒂奥那种好色和懒惰的倾向。奥雷连诺.霍塞对阿玛兰塔的热情已经媳灭,在他心中没有留下任何创痕。他仿佛是在随波逐流:玩台球,随便找些女人解闷,去摸乌苏娜密藏积蓄的地方;有时回家看看:也只是为了换换衣服。“他们都是一个样, ”乌苏娜抱怨说。“起初,他们规矩、听话、正经,好象连苍蝇都不欺负,可只要一长胡子,马上就去作孽啦。”阿卡蒂奥始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出身,奥雷连诺 .霍塞却跟他不同,知道他的母亲是皮拉.苔列娜。她甚至在自个儿屋里悬了个吊铺给他睡午觉。他俩不仅是母亲和儿子,而且是孤独中的伙伴。在皮拉·苔列娜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也熄灭了。她的笑声已经低得象风琴的音响;她的乳房已经由于别人胡乱的抚弄而耷拉下去;她的肚子和大腿也象妓女一样,遭到了百般的蹂躏;不过,她的心虽已衰老,却无痛苦。她身体发胖,喜欢叨咕,成了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已经不再用纸牌顶卜毫无结果的希望,而在别人的爱情里寻求安宁和慰藉了。奥雷连诺·霍塞午休的房子,是邻居姑娘们和临时的情人幽会之所。“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吧,皮拉,”她们走进房间,不客气他说。“请吧,”皮拉回答。如果是成双结对而来的,她就补上一句:“看见别人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嘛。”     替人效劳,她向来不收报酬。她从不拒绝别人的要求,就象她从不拒绝男人一样;即使她到了青春已过的时候,这些男人也追求她,尽管他们既不给她钱,也不给她爱情,只是偶尔给她一点快乐。皮拉·苔列娜的五个女儿象母亲一样热情,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走上了曲折的人生道路。从她养大的两个儿子中,一个在奥雷连诺上校的旗帜下战死了,另一个满十四岁时,因为企图在沼泽地带购另一个市镇上偷一篮鸡,受了伤,被捉走了。在一定程度上,奥雷连诺·霍塞就是半个世乡己中 “红桃老K”向她预示的那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但他象纸牌许诺给她的其他一切男人一样,钻到她的心里人迟了,因为死神已在他的身上打上了标记。皮拉·苔列娜在纸牌上是看出了这一点的。     “今晚别出去,”她向他说。“就睡在这儿,卡梅丽达,蒙蒂埃尔早就要我让她到你的房间里去了。”     奥雷连诺·霍塞没有理解母亲话里的深刻涵义。     “告诉她半夜等我吧,”他回答。     接着他就前往剧场,西班牙剧团在那儿演出戏剧《狐狸的短剑》,实际上这是索利拉的一出悲剧,可是阿基列斯·里卡多上尉下令把剧名改了,因为自由党人把保守党人叫做“哥特人”。奥雷连诺·霍塞在剧场门口拿出戏票时发现,阿基列斯 ·里卡多带若两名持枪的士兵正在搜查入场的人。“当心点吧,上尉,”奥孟连诺 ·霍塞提出警告,“能够向我举手的人还没出世咧。”上尉试图强迫搜查他,没带武器的奥雷连诺·霍塞拔腿就跑。士兵们没有服从开枪的命令。“他是布恩蒂亚家的人嘛,”其中一个士兵解释。于是,狂怒的上尉拿起一支步枪,冲到街道中间,立即瞄准。     “全是胆小鬼!”他怒吼起来。“哪怕这是奥雷连诺上校,我也不伯!”     卡梅丽达·蒙蒂埃尔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刚在自己身上洒了花露水,把迷迭香花瓣撒在皮拉·苔列娜床上,就听到了枪声。从纸牌的占卜看来,奥雷连诺·霍塞注定要跟她一块儿得到幸福(阿玛兰塔曾经拒绝给他这种幸福),有七个孩子,他年老以后将会死在她的怀里,可是贯穿他的脊背到胸膛的上一颗子弹,显然不太理解纸牌的顶示。然而,注定要在这天夜里死亡的阿基列斯. 里卡多上尉真的死了,而且比奥雷连诺。霍塞早死四个小时,枪声一响,上尉也倒下了,不知是谁向他射出了两颗子弹,而且许多人的叫喊声震动了夜间的空气。       “自由党万岁!奥雷连诺上校万岁!”     夜里十二点,当奥雷连诺·霍塞流血致死,卡梅丽达。蒙蒂埃尔发现纸牌向她预示的未来十分渺茫的时候,有四百多人在剧场前面经过,又用手枪朝阿基列斯· 里卡多的尸体叭叭地射出一些子弹。把满身铅弹的沉重尸体搬上车子,需要好几个士兵,这个尸体象浸湿的面包一样瓦解了。     对政府军的卑劣行怪感到恼怒的霍塞. 拉凯尔. 蒙卡达将军,运用自己的政治影响,重新穿上制服,掌握了马孔多的军政权力。但他并不指望自己调和的态度能够防止不可避免的事情。九月里的消息是互相矛盾的。政府声称控制了全国,而自由党人却接到了内部地区武装起义的秘密情报。只有在宣布军事法庭缺席判决奥雷连诺上校死刑时,政府当局才承认故争状态。哪一个警备队首先逮住上校,就由哪一个警备队执行判决。“可见,他回来啦,”乌苏娜向蒙卡达将军高兴他说。然而,蒙卡达将军还没有这样的情报。     其实,奥雷连诺上校一个多月前已经回国。他的回国引起了各种各样的谣言;根据这些谣言,他同时出现在相距几百公里的好几个地方,所以,在政府宣布奥雷连诺上校占领了沿海两州之前,甚至蒙卡达将军自己也不相信他已回国。“祝贺您,大娘,”蒙卡达将军向乌苏娜说,并且拿电报给她看。“您很快就能在这里见到他了。”这时乌苏娜才第一次感到不安。“可您怎么办呢?”她问。蒙卡达将军已经多次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       “象他一样:履行自己的职责。”     十月一日拂晓,奥雷连诺上校率领一千名装备精良的士兵进攻马孔多。警备队奉命抵抗到底。晌午,蒙卡达将军跟乌苏娜一起吃饭时,起义者的排炮象雷一样在整个市镇上空隆隆地响,把地方金库的门面轰毁了。“他们的武器不次于我们,” 蒙卡达将军说,“而且战斗意志更强。”下午两点,双方的炮击震撼大地的时候,将军就跟乌苏娜告别了,他完全相信自己正在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奥雷连诺上校也许今晚就在这座房子里了,”他说。“如果真是那样,请您替我拥抱他,因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天夜里,蒙卡达将军打算逃出马孔多的时候被捕;他事先写好了一封给奥雷连诺上校的长信,信中提到了他俩想使战争变得更加人道的共同心愿,并且希望他在对军阀的腐败和两党政客的野心的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第二天,奥雷连诺上校就跟蒙卡达将军在乌苏娜的宅千里共进午餐了,因为将军是拘押在这儿,等待革命军事法庭决定他的命运的。这是一次友好的聚会。然而,当两个敌对者忘掉战争、回忆住事的时候,乌苏娜摆脱不了一种阴暗的感觉:他的儿子是象强盗一样回国的。他带着人数很多的卫队刚一跨进宅子的门槛,她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因为卫队士兵为了弄清有没有什么危险,把所有的房间都翻了个底儿朝天。奥雷连诺上校不但允许这么干,而且用不容反驳的声调发出命令,在房子周围没有安好哨兵之前,不准住任何人(甚至乌苏娜)靠近他。他身上穿着没有任何等级标志的粗布军服,脚上穿着污泥和凝血弄脏的高统马靴。挂在腰边的大口径手枪皮套是解开钮扣的,在他那一直紧张地握着枪柄的手指上,可以看出他的眼神里流露的那种警觉和决心。他的头现在已有明显的秃顶,仿佛在文火上烤干了。加勒比海咸水浸过的面孔,已经象金属那样硬梆梆的。他在用干劲来抵御不可避免的衰老,而这种干劲跟他内心的冷酷有密切的关系。现在,他显得比从前更高、更苍白、更瘦了,第一次使人看出,他在尽量压抑对亲人的感情。“我的灭,”不安的乌苏娜想道。“他象一个啥事都千得出来的人啦!”他确实成了这样的人。他带给阿玛兰塔的阿兹特克披中,他在餐桌边的回忆,他所讲的奇闻趣事,只是使人稍微想起昔日的奥雷连诺。还没来得及把花者葬人公墓,他就指示罗克·卡尼瑟洛上校赶紧成立军事法庭,自己却去开始进行繁重而激烈的改革,以便彻底摧毁保守制度摇摇欲坠的大厦。“咱们必须赶在自由党政客们前面,”他向自己的助手们说。“当他们最终用清醒的眼光看待周围的现实时,一切都已干好了。”正是这个时候,他决定重新审核最近五年间登记的土地所有权,而已发现了法律认可的、他的哥哥霍·阿卡蒂奥掠夺的土地。他大笔一挥就注销了登记。接着,为了表示最后的礼貌,他把一切事情延搁了一个小时,去向雷贝卡说明自己的决定。     这个孤伶伶的寡妇往日曾经知道他那隐秘的爱情,而且她的顽强救过他的命;但在晦暗的客厅里,上校觉得她简直象个幽灵。这个女人裹着一件长到脚边的黑衣服,早已心灰意冷,大概一点也不知道战争的情况。他觉得,她的骨骼发出的磷光透过了皮肤,她就在充满磷火的空气中浮动了;在这水潭一样凝滞的空气里,还感觉得到轻微的火药味。奥雷连诺上校首先劝她节袁,打开窗子,为霍·阿卡蒂奥之死原谅别人。可是,雷贝卡已不需要空虚的、尘世的欢乐。她曾在泥土的酸涩气味中寻求欢乐,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洒了香水的信中寻求欢乐,在丈夫的床上寻求欢乐,但都枉然,最后才在这座房子里得到宁静;在这里,在她的遇想中,往日的形象重新变成了活人,经常在与世隔绝的房间里徘徊。雷贝卡仰身靠在柳条摇椅里,仔细地审视着奥雷连诺上校,仿佛他是一个鬼怪;听说霍·阿卡蒂奥侵占的土地将要归还原主,她也没有表现任何激动。     “你愿咋办就咋办,奥雷连诺,”她叹口气说。”你不爱自己的亲人,我一直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井没弄错。” 土地所有权的重新审核和军事法庭的审理是同时进行的,法庭由格休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主持,处决了所有被俘的政府军军官。最后审讯的是霍塞. 拉凯尔·蒙卡达将军。乌苏娜为他辩护。“他是我们马孔多最好的一个镇长,”她向奥雷连诺上校说。“我不用说他的好心肠,不用说他对咱们家的热爱,因为你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奥雷连诺上校谴责地瞥了她一眼。     “我无权裁决,”他回答说。“如果你有什么要说,就向军事法庭说吧。”     乌苏娜不仅亲自出动,还把在马孔多出生的那些起义军官的母亲带来作证。这些最老的市镇居民——其中一些甚至参加过翻山越岭的大胆的进军——一个接一个地夸奖蒙卡达将军的美德。乌苏娜是这支队伍里的最后一名。她那悲伤而尊严的神情,她那名字的分量,她那话里的信心,使得审判的天秤迟疑了片刻。“你们玩弄这种恐怖的把戏是很认真的,你们做得对嘛,因为你们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向法庭成员们说,“可是你们不要忘记:只要我们活在世上,我们就是你们的母亲,你们无论多么革命,一旦不尊重我们,我们都有权脱下你们的裤子,用皮带狠狠地抽。”法庭成员退下去商量的时候,这些话还在已经变成营房的教室里发出回声。半夜,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被判死刑。尽管乌苏娜强烈谴责,奥雷连诺上校仍然拒绝减轻刑罚。天亮之前不久,他在往常当作囚室的房间里探望了判处死刑的人。     “记住,老朋友,”奥雷连诺上校向他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你。”     蒙卡达将军看见他进屋的时候,甚至没从床上站起身来。     “见鬼去吧,朋友,”他回答。     自从回来直到现在,奥雷连诺上校都不让自己同情地望这个将军一眼。现在,他惊异地看见将军衰老的样儿、颤抖的双手以及等待死亡的顺从态度,他就对自己感到深刻的鄙视。但他把这种鄙视跟刚刚出现的怜悯混到了一起。     “你比我更清楚,”他说,“任何军事法庭都是鬼把戏,实际上,你是替别人的罪恶受到惩罚。这一次,我们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赢得战争。难道你处在我的地位不这么千吗?”     蒙卡达将军站起来,用衬衣下摆擦了擦很厚的玳瑁眼镜。     “大概如此,”他说,“可我痛心的不是你打算枪毙我,国为归根到底,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自然死亡。”他把眼镜放在床上,取下手表和表链。 “使我伤心的是,”他继续说,“你那么憎恨军阀,不断跟他们战斗,经常咒骂他们,结果你象他们一样坏。世界上任何理想都是不能为这种卑劣行为辩护的。”他摘下订婚戒指和救命女神像,把它们跟眼镜和手表放在一起。     “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他最后说,“你不但会成为我国历史上最专横暴戾的独裁者,而且会枪杀我敬爱的乌苏娜,那样你才安心。”     奥雷连诺上校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于是,蒙卡达将军把眼镜、女神像、手表和戒指交给他,用另一种声调说:     “但我叫你来,不是为了骂你,我想请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的妻子。”     奥雷连诺上校把东西都放进自己的衣兜。     “她还在马诺尔吗?”     “还在马诺尔,”蒙卡达将军回答。“就在教堂后面那座房子里,你前次送信去的那个地方。”     “我很高兴效劳,霍塞·拉凯尔,”奥雷连诺上校说。     当他走进街上浅蓝色的雾蔼里时,他的面孔一下子就湿润了,正象过去的那天黎明一样;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令在兵营院子里、而不在墓地墙边执行判决。站在房门对面的行刑队向他致敬,  犹如对待国家元首似的。     “现在,你们可以把他押出来了,”他下了命令。 第九章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第一个感到战争的空虚。作为马孔多的军政长官,他跟奥雷连诺上校在电话上每周联系两次。起初,他们在交谈中还能断定战争的进展情况,根据战争的轮廓,能够明了战争处在什么阶段,预先见到战争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尽管奥雷连诺上校在最亲密的朋友面前也不吐露胸怀,然而当时他的口吻还是亲切随和的,在线路另一头马上就能听出是他。他经常毫无必要地延长谈话,扯一些家庭琐享。但是,由于战争日益激烈和扩大,他的形象就越来越暗淡和虚幻了。每一次,他说起话来总是越来越含糊,他那断断续续的字眼儿连接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意义。面对这样的情况,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只能难受地倾听,觉得自己是在电话上跟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说话。   “全明白啦,奥雷连诺,”他按了按电键,结束谈话。“自由党万岁!”     最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完全脱离了战争。从前,战争是他青年时代理想的行动和难以遏制的嗜好,现在却变成了一种遥远的、陌生的东西——空虚。他逃避现实的唯一处所是阿玛兰塔的缝纫室。他每天下午都去那儿。悄姑娘雷麦黛丝转动缝纫机把手的时候,他喜欢欣赏阿玛兰塔如何给雪白的衬裙 布打褶子。女主人和客人满足于彼此作伴,默不吭声地度过许多个小时,阿玛兰塔心里高兴的是他那忠贞的火焰没有熄灭。但他却仍不明白她那难以理解的心究竟有什么秘密打算。知道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回到马孔多之后,阿玛兰塔几乎激动死了。然而,当他左手吊着挎带走进来的时候(他只是奥雷连诺上校许多闹嘈嘈的随从人员中间的一个),阿玛兰塔看见离乡背井的艰苦生活把他折磨得多么厉害,荏苒的光阴使他变得多么苍老,看见他肮里肮脏、满脸是汗、浑身尘土、发出马厩气味,看见他样子丑陋,她失望得差点儿昏厥过去。“我的上帝,”她想。“这可不是我等候的那个人呀!”然而,他第二天来的时候,刮了脸,浑身整洁,没有血迹斑斑的绷带,胡子里还发出花露水的味儿。他送给阿玛兰塔一本用珠母钉装钉起来的祈祷书。     “你真是个怪人,”她说,因为她想不出别的话来。“一辈子反对教士,却拿祈祷书送人。”     从这时起,即使在战争的危急关头,他每天下午都来看她。有许多次,俏姑娘雷麦黛丝不在的时候,转动缝纫机把手的就是他。他的坚贞不渝和恭顺态度使她受到感动,因为这个拥有大权的人竟在她的面前俯首帖耳,甚至还把自己的军刀和手枪留在客厅里,空手走进她的房间。然而,在这四年中,每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向她表白爱情时,她总是想法拒绝他,尽管她也没有伤他的面子,因为,她虽还没爱上他,但她没有他已经过不了日子。俏姑娘雷麦黛丝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的坚贞颇为感动,突然为他辩护,而以前她对周围的一切完全是无动丁衷的——许多人甚至认为她脑了迟钝。阿玛兰塔忽然发现,她养大的姑娘刚刚进入青春期,却已成了马孔多从未见过的美女。阿玛兰塔觉得自己心里产生了从前对雷贝卡的那种怨恨。她希望这种怨恨不要让她走向极端,而把俏姑娘,雷麦黛丝弄死。接着,她就把这姑娘赶出了自己的房间。正好这个时候,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开始厌恶战争。他准备为阿玛兰塔牺牲自己的荣誉(这种荣誉使他耗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说尽了好话,表露了长期压抑的无限温情。但他未能说服阿玛兰塔。八月里的一天下午,阿玛兰塔由于自己的顽固而感到十分痛苦,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打算至死都孤身过活了,因为她刚才给坚定的术婚者作了最后的回答。   “咱们彼此永远忘记吧,”她说,“现在干这种事儿,咱们都太老啦。” 就在这天下午,奥雷连诺上校叫他去听电话。这是一次通常的交谈,对于停滞不前的战争毫无一点作用。一切都已说完以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朝荒凉的街道扫了一眼,看见杏树枝上悬着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独得要死。     “奥雷连诺,”他在电话上悲切地说,“马孔多正在下雨呵。”     线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后,电话机里突然发出奥雷连诺上校生硬的话语。     “别大惊小怪,格林列尔多,”对方说,“八月间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没有看见朋友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对异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可是过了两个月,奥雷连诺上校回到马孔多的时候,这种模糊的不安变成了惊异,几乎变成了恐惧。对于儿子的变化,乌苏娜也觉得吃惊。他是不声不响回来的,没有侍从,尽管天气很热,还用斗篷裹着身子;随同他来的是三个情妇,他让她们一块儿住在一间屋子里,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一个吊床上。他难得抽出时间来看战情电报和报告。有一次,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前来向他请示一个边境城镇的撤退问题,因为起义部队继续留在那里可能引起国际纠纷。   “别拿鸡毛蒜皮的事来打扰我啦,”奥雷连诺上校回答他。“你去请教上帝吧。”     这大概是战争的紧要关头。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为了阻挠土地所有权的重新审查,跟保守派地主签订了秘密协议。在国外为战争提供经费的那些政客,公开谴责奥雷连诺上校采取的激烈措施,然而这种作法似乎也没有使他担心。他再也不读自己的诗了,这些诗约有五卷,现在放在箱子底儿给忘记了。夜晚或者午休时,他都把一个情妇叫到他的吊床上来,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儿快乐,然后就睡得象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忧虑的迹象。那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心烦意乱,永远失去了信心。最初,他陶醉于凯旋回国和辉煌的胜利,俯临“伟大”的深渊。他喜欢坐在马博罗①公爵的肖像右方——这是他在战争艺术上的伟大导师,此人的虎皮衣服曾引起成年人的赞赏和孩子们的惊讶。正是那时,他决定不让任何人(甚至乌苏娜)接近他三米远。不管他到了哪儿,他的副官都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圆圈,他站在圆圈中心(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站进圆圈),用简短而果断的命令决定世界的命运。枪决蒙卡达将军之后,他刚一到达马诺尔,就赶忙去满足受害者的最后愿望。寡妇收下了眼镜、手表、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许他跨进门槛。     “你不能进来,上校,”她说。“你可以指挥你的战争,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挥的。”     ①马博罗(1650一1722),英国将军,1704年在德国西南多瑙河畔的布伦亨村击溃法国军队。奥雷连诺上校丝毫没有表示自己的恼怒,但在他的随身卫队抢劫和烧毁了寡妇的房子之后,他的心才平静下来。“提防你的心吧,奥雷连诺,”格林列尔多·马克斯当时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烂掉。”大约这个时候,奥雷连诺上校召开了第二次起义部队指挥官会议。到场的有各式各样的人:空想家、野心家、冒险家、社会渣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个保守党官员是由于逃避盗用公款的惩罚才参加革命的。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战斗,在这群形形色色的人中间,不同的信念将会引起内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一个阴沉沉的权势人物——泰菲罗.瓦加斯将军。这是一个纯血统的印第安人,粗野、无知,具有诡谲伎俩和预见才能,善于把他的部下变成极端的宗教狂。奥雷连诺上校打算在会议上把起义部队的指挥统一起来,反对政客们的鬼把戏。可是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破坏了他的计划:在几小时内,就瓦解了优秀指挥官的联合,攫取了总指挥权。。这是一头值得注意的野兽,”奥雷连诺上校向自己的军官们说。“对咱们来说,这样的人比政府的陆军部长还危险。”于是,平常以胆怯著称的一个上尉小心地举起了食指。     “这很简单,上校,”他说。”应当把他杀死。”     刹那间,这个建议超过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这个建议多么残忍,而是实现这个建议的方式。     “别指望我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他回答。     他确实没有发出这样的命令。然而两个星期之后,泰菲罗将军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内酱,于是奥雷连诺上校担任了总指挥。就在那天夜里,他的权力得到起义部队所有的指挥官承认以后,他突然惊恐地醒来,大叫大嚷地要人给他一条毛毯。身体内部彻骨的寒冷,在灼热的太阳下也折磨着他,在许多肩里都使他睡不着觉,终于变成一种病症,他原来醉心于权力,现在一阵一阵地对自己感到很不满意了。为了治好寒热病,他下令枪毙劝他杀死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的年轻军官。但他还没发出命令,甚至还没想到这种命令,他的部下就那么干了,他们经常超过他自己敢于达到的界线。他虽有无限的权力,可是陷入孤独,开始迷失方向。现在,在他占领的城镇里,群众的欢呼也惹他生气,他觉得这些人也是这样欢迎他的敌人的。在每一个地方,他都遇见一些年轻人,他们用他那样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样的腔调跟他说话,对他采取他对他们的那种怀疑态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儿子。他觉得奇怪——他仿佛变成了许多人,但是更加孤独了。他怀疑自己的军官都在骗他,他对马博罗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经死了的,”当时他喜欢这么说。由于经常多疑,由于连年战争的恶性循环,他已困乏不堪;他绕来绕去,实际上是原地踏步,但却越来越衰老,越来越精疲力尽,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怎么办?到何时为止?在粉笔划的圆圈外面,经常都站着什么人:有的缺钱;有的儿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长眠,因为对肮脏的战争已经感到厌恶;但是有的却鼓起余力,采取“ 立正,,姿势,报告说:“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绵延不断的战争中,“正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无进展。奥雷连诺上校陷入孤独,不再产生什么预感,为了摆脱寒热病(这种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马孔多找到最后的栖身之所,在住事的回忆中得到温暖。他的消极情绪是那么严重,有人报告他自由党代表团前来跟他讨论最重要的政治问题时.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个身,甚至没让自己睁开眼睛。     “带他们去找妓女吧,”他嘟哝着说。     代表团成员是六个穿着礼服,戴着高筒帽的律师,以罕见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里灼热的太阳。乌苏娜让他们住在她家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呆在卧室内秘密商量,晚上则要求给他们一个卫队和一个手风琴合奏队,并且包下了整个卡塔林诺游艺场。“别打搅他们,”奥雷连诺上校命令说。“我清楚地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十二月初举行的期待已久的谈判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虽然许多人都以为这次谈判会变成没完没了的争论。     在闷热的客厅里,幽灵似的自动钢琴是用裹尸布一样的白罩单遮住的,奥雷连诺上校的副官们在钢琴旁边用粉笔划了个圈子;可是上校这一次没有走进圈子。他坐在他那些政治顾问之间的椅子上,用毛毯裹着身子,默不作声地倾听代表团简短的建议。他们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审核土地所有权,以便恢复自由派地主对自由党的支持;第二,不再反对教会势力,以便取得信徒们的支持,第三,不再要求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权利,以便维护家庭的圣洁和牢固关系。     “这就是说,”在建议念完之后,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咱们战斗只是为了权力罗。”     “从策略上考虑,我们对自己的纲领作了这些修改,”其中一个代表回答。“ 目前最主要的是扩大我们的群众基础,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奥雷连诺上校的一位政治顾问连忙插活。     “这是跟健全的理性相矛盾的,”他说。“如果你们的修改是好的,那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们凭借你们的修改能够扩大你们所谓的群众基础,那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结果我们就得承认,将近二十年来我们是在反对民族利益。”     他打算继续说下去,可是奥雷连诺上校用字势阻止了他。“别浪费时间了,教授,”他说。“最主要的是,从现在起,我们战斗就只是为了权力啦。”他仍然面带微笑,拿起代表团给他的文件,准备签字。     “既然如此,”他最后说,“我们就无异议了。”     他的军官们极度惊愕,面面相觑。     “原谅我,上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柔和地说。”这是背叛。”     奥雷连诺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笔拿在空中,在这个大胆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风。     “把你的武器交给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站起身来,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营去吧,”奥雷连诺上校命令他。“让军事法庭来处置你。”     然后,他在声明上签了字,把它交还代表团,说:     “先生们,这是你们的纸儿。我希望你们能够从中捞到一些好处。”     过了两天,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被控叛国,判处死刑。重新躺上吊床的奥雷连诺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让任何人打扰他。行刑的前一天,乌苏娜不顾他的命令,跨进他的卧室。她穿着黑衣服,显得异常庄严,在三分钟的会见中始终没有坐下。“我知道你要枪毙格林列尔多,”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法子阻止你。可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只要我看见他的尸体,我就要凭我父母的骸骨发誓,凭霍·阿·布恩蒂亚死后的名声发誓,对天发誓:不管你藏在哪儿,我都要拖你出来,亲手把你打死。”在离开房间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断语:“你那么干,就象是长了一条猪尾巴出世的。”     在漫长的黑夜里,正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玛兰塔房间里度过的那些黄昏时,奥雷连诺上校却挣扎了许多个小时,企图凿穿孤独的硬壳。自从那个遥远的下午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以后,命运给他的唯一愉快的时刻是在制作小全鱼的首饰作坊里度过的。他发动过三十二次战争,破坏过自己跟死神的一切协议,象猪一样在“光荣”的粪堆里打滚,然而几乎迟了四十年寸发现普通人的生活是可贵的。     他就这样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尽;黎明,距离行刑只有一个小时,他走进了回室。“滑稽戏收场啦,老朋友,”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说。“趁咱们那些酒鬼还没枪毙你,咱们离开这儿吧。”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无法掩饰这种行为使他产生的蔑视。     “不,奥雷连诺,”他回答。“我宁肯死,也不愿看见你变成一个残忍的暴君。”     “你不会看见的,”奥雷连诺上校说。“穿上你的鞋子,帮助我结束这种讨厌的战争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还不知道结束战争比发动战争困难得多。为了迫使政府提出有利于起义者的和平条件,他需要进行一年血腥、残酷的战斗;而让自己的人相信接受这些条件的必要性,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军官们不愿出卖胜利,发动了起义;他镇压这些起义,残酷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敌人的力量坚决粉碎这些抵抗。     他决不是当时一个比较出色的军人。他相信他终归是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为抽象的理想和口号进行战斗(政客们善于根据情况不断变换这些口号),所以充满了热情。就象以前为了胜利而坚定不移地作战一样,为失败作战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指责了奥雷连诺上校不必要的蛮勇。“不用担心,”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死亡比想象的困难得多。”对他来说,确实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预先注定了的,这种信心给了他一种神秘的免疫力——在预定的期限之前不死;这种免疫力使他在战争的危险中不受伤害,使他最终能够赢得失败——赢得失败比赢得胜利困难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牺牲。     奥雷连诺上校在将近二十年的战争中,曾经多次回到他的家里,可是,他那经常的匆忙状态,卫队簇拥的神气样儿,几乎具有传奇色彩的荣誉光环(甚至乌苏娜对这种光坏也不能漠然视之),终于使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上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他为三个情妇租了一间房子,只抽空应邀回家吃过两三次饭)跟家里的人相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和战争中期出生的孪生子几乎不认得他。阿玛兰塔怎么也无怯使哥哥的形象和传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来;前者是在制作小金鱼的工作中度过青年时代的,后者却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间设置了三米的距离。然而,停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以为奥雷连诺上校很快就会回到家里,重新变成一个得到亲人喜爱的普通人,长久蛰伏的亲“人感情也就复苏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强烈。     “咱们家里终于又有一个男人啦,”乌苏娜说。     阿玛兰塔第一个认为她们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停战之前一个星期,他回到了家里:没有侍从,只有两个赤足的勤务兵走在前头,把骡子的鞍俸和翰具以及一小箱诗篇放在廊上——这是奥雷连诺上校往日那种堂皇的行装中唯一剩下的东西;他走过阿玛兰塔房间旁边的时候,她叫了他一声。奥雷连诺上校仿佛想不起在他面前的是谁。     “我是阿玛兰塔,”她看见哥哥归来感到高兴,亲热地说,并且让他看看缠着黑绷带的手。“瞧吧。”     奥雷连诺上校就象那个遥远的早晨一样微微一笑,当时他被判处死刑以后回到了马孔多,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绷带。   “可怕,”他说,“时间过得多快啊!” 政府军不得不在宅子前面设置警卫。奥雷连诺上校是在讥笑和唾骂声中口到马孔多的,有人指责他为了较高的售价故意拖延战争。寒热病使他不住地发抖,腋下的脓疮又发作了,六个月以前,乌苏娜听到停战消息的时候,就打开和收拾了儿子的卧室,在各个角落里烧起了没药 ,以为儿子回来之后就会在雷麦黛丝破旧的玩具中间安度晚年了。其实,在过去的两年中,他已经算清了一生的账,甚至谈不上什么晚年了。他经过乌苏娜拾掇得特别仔细的首饰作坊时,没有发现钥匙是留在锁孔里的。而且在这房子里,时光造成的细微而令人难过的破坏,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个记性很好的人,在长久离开之后,看见这些破坏都是会震惊的,可是任何东西都没引起他心中的痛苦:墙上剥落的灰泥,角落里凌乱的蛛网,弃置不顾的秋海棠,白蚁蛀坏的木梁,长了青苔的门框,一怀旧之情给他设置的这些诡谲的陷阶都没使他掉进去。他坐在长廊上,用毛毯裹着身子,也没脱掉靴子,仿佛是顺便到房子里来躲雨的,整个儿下午都瞧着雨水落到秋海棠上。乌苏娜终于明白。她无法长久把他留在家里。“也许还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 ”这种想法是那么明确、可信,乌苏娜认为它是一种预兆。     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右芋拿面包,左手握汤匙。他的孪生兄弟霍·阿卡蒂奥第二呢,左手拿面包,右手握汤匙。两人动作起来是那么协调,仿佛不是面对面坐着的两兄弟,而是一种巧妙的镜子装置。孪生兄弟知道他们两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这种表演来欢迎奥雷连诺上校。可是奥雷连诺上校什么也没看见。他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疏远,甚至没有注意到赤身露体经过饭厅的俏姑娘雷麦黛丝。只有乌苏娜一人敢于把他从沉思状态中唤醒过来。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时说。“你起码应当记住今儿晚上我们是什么样子。”     奥雷连诺上校这时明白,乌苏娜是唯一识破他精神空虚的人,但他并不觉得奇怪。他多年来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肤布满了皱纹,牙齿已经磨损,头发枯萎、稀疏,眼神显得惊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乌苏娜比较了一下,当时他曾预言热汤锅将要掉到地上,结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间,他发现了半个多世纪日常的操劳在她身上留下的擦伤、茧子、疮痪和伤疤,这些可悲的痕迹甚至没有引起他一般的怜悯。于是他作了最后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寻找善良的感情已经发霉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从前,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娜的气味时,起码还有一点羞涩之类的感觉,而且经常觉得他的思想和母亲的思想息息相通,但这一切都被战争消灭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麦黛丝,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个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这姑娘在年龄上是相当于他的女儿的·他在爱情的沙漠上邂逅过许多女人,他和她们在沿海地带撒下了不少种子,但是他的心里却没留下她们的任何痕迹。通常,她们都在黑夜里来找他,黎明前就离去,第二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使他想起她们,剩下的只是整个身体上某种困乏的感觉。能够胜过时间和战争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时代对哥哥霍·阿卡蒂奥的感情,但它的基础不是爱,而是串通。     “对不起,”他抱歉地回答乌苏娜的要求。“战争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日,他就忙于消灭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迹。在首饰作坊里,他没碰的只是没有他个人烙印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赠给了勤务兵,而将武器埋在院子里,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亲把杀死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标枪埋藏起来那样。他留给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发子弹的手枪。他想取下客厅里长明灯照着的雷麦黛丝的相片时,乌苏娜才阻止他。“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乌苏娜说。“这是家中的圣物。”停战协定签字前夕,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东西能够使人想起奥雷连诺上校时,他才把一小箱诗篇拎进面包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     “拿这个生火吧,”说着,他把一卷发黄的纸儿递给她。“这种旧东西容易引火。”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个寡言、随和的人,从不违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觉得奥雷连诺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违禁的事。     “这是重要的纸儿嘛,”她说。     “不,”上校回答。“这都是为自个儿写的。”     “那么,”她说,“你自个儿烧吧,上校。”     他不仅这么做了,甚至用斧头辟开箱子,把木片扔到火里。几小时前,皮拉· 苔列娜来看过他。奥雷连诺上校多年没有跟她见过面,一见她就觉得诧异,她变得又老又胖,笑声也不如从前响亮了:但他同时也感到惊讶,她在纸牌占卜上达到了多深的程度啊!“当心嘴巴,”——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过他的,于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时候,她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对他未来命运的惊人预见吗?在跟皮拉·苔列娜见面之后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兴趣,问了问刚给他的脓疮排了脓的私人医生,心脏的准确位置究竟在哪儿。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听,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圈子。     星期二——停战协定签订的日子,天气寒冷,下着雨。奥雷连诺上校五点以前来到厨房,照常喝了一杯无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生的,”乌苏娜向他说。“你张开的眼睛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没理会她,因为他正在倾听士兵们的脚步声、号声、断续的命令声,这些声音震动了清晨岑寂的空气。经过多年的战争,奥雷连诺上校虽然应当习惯于这样的声音了,可是此刻他却象青年时代第一次看见裸体女人那样感到膝头发软、身体打颤,他终于掉进了怀旧的圈套,心里朦胧地想,如果当时他跟这个女人结了婚,他就会是个既不知道战争、又不知道光荣的人,而是一个无名的手艺人,一个幸运的人了。这种为时已晚的、突然的痛悔败坏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着一群起义军官来到他这儿的时候,他显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郁、更孤独。乌苏娜试图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政府会咋个想呢,”她说。“他们会以为你连买件斗篷的钱都没有,所以投降嘛。”他没接受斗篷,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看见从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让她把霍·阿卡蒂奥的旧毡戴在他的头上。     “奥雷连诺,”乌苏娜向他说。“如果你在那儿发现情形不妙,你就想着自己的母亲吧,答应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发誓似的举起手来,一句话没说就跨出了门槛,去迎接他经过全镇时将要遭到的恐吓、谴责和辱骂。乌苏娜闩上房门,决定至死也不再打开它了。”我们就关在这女修道院里烂掉吧,”她想,“我们宁肯变成灰,也不让那些卑鄙的家伙看见我们的眼泪高兴。”整个早上,她都在房子里——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里——寻找什么东西,使她能够想到儿子,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签字仪式是在距离马孔多十五公里的一棵硕大的丝棉树下举行的(后来在这棵大树周围建立了尼兰德镇)。政府和两党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义军官代表团,是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们很象一群雨水惊起的鸽子。奥雷连诺上校是骑着一匹肮脏、脱毛的骡子来的。他没刮脸。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脓疮,而不是幻想的彻底破灭,因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弃了荣誉以及对荣誉的怀念。根据他的愿望,没有朗朗的音乐,没有僻啪的鞭炮,没有隆隆的钟声,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任何能够改变停战的悲凉性质的高兴表现。一位巡口摄影师为奥雷连诺上校拍了一张可能留给后代的照片,底版还没显影就被打碎了。 仪式延续的时间,正好是签署文件所需的时间。在一个破旧的马戏团帐篷里,当中摆了一张普通的木桌,代表们坐在桌子旁边,周围站着忠于奥雷连诺上校的最后几名军官。在让大家签字之前,共和国总统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读投降书,可是奥雷连诺上校反对这样做。“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上了,”说着,他看都不看就准备在文件上签字。这时,他的一名军官打破了帐篷中令人发困的沉寂。     “上校,”他说,“请你不要第一个签字。”     奥雷连诺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绕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从钢笔在纸上划动的声音,甚至可以猜出每个人签的字儿;在这之后,第一行还是空着的。奥雷连诺上校准备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个军官说,“你还有免除耻辱的可能嘛。”     奥雷连诺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签了字。他还没签完最后一份副本,帐篷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起义军官,牵着一匹载着两只箱子的骡子。这人虽然十分年轻,却显得沉着和严谨。他是马孔多地区起义部队的财务官。为了及时赶到,他拖着一匹饿得要死的骡子,经历了六天困难的行程。他从骡背上异常小心地取下箱子,把它们打开,接二连三地将七十二块金砖放在桌上。这是大家忘记了的一大笔财产。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挥部上崩瓦解,革命变成了争当头目的血腥的内讧。在一片混乱中,谁也不负什么责任了。起义者的金子铸成了金砖,抹上泥土,就无人监管了。奥雷连诺上校把七十二块金砖也列入了投降书,不容任何商量就签了字。疲惫不堪的青年军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浆色的宁静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还有什么事吗?”奥雷连诺上校问他。     青年军官咬紧牙齿。     “收条,”他说。     奥雷连诺上校亲笔写了一张收条给他。然后,上校喝了一杯柠檬水,吃了一块饼干(二者都是修女给他的),就到准备给他休息的行军帐篷去。他在那儿脱掉了衬衫,坐在床边,下午三点十五分拿起手枪,对准他的私人医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画的圈子砰地开了一枪。就在这个时刻,在马孔多,乌苏娜揭开炉灶上牛奶锅的盖子,惊异地发现牛奶半天都没煮沸,而且牛奶里有许多虫子。     “他们把奥雷连诺给打死啦!”她叫了一声。     然后,她服从孤独中养成的习惯,朝院子里瞥了一眼,便看见了霍·阿·布恩蒂亚;他在雨下淋得透湿,显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时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杀的, ”她更准确地说。“谁也没有发发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里,她透过眼泪看见一个橙黄色的圆盘,仿佛流星一样迅捷地掠过天空,她认为这是死亡的征兆。她仍在粟树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这时他们就把毛毯裹着的奥雷连诺上校抬来了,毛毯已给凝血弄得僵硬。他睁开的眼里燃着怒火。     他已脱离危险。穿伤是那么清晰、笔直,医生毫不费劲就把一根浸过碘酒的细绳伸进他的胸脯,然后从脊背拉出。“这是我的杰作,”医生满意地说。“这是子弹能够穿过而不会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奥雷连诺上校发现自己周围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们为了安抚他的灵魂,正在唱绝望的圣歌,因此他感到遗憾,竟然没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开枪,借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预言。     “如果我还有一点权力,”他向医生说,“我会不经审判枪毙了你。这倒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耻笑的对象。”     自杀未遂在几小时内就恢复了奥雷连诺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经胡说他为了金砖房子而出卖胜利的人,把他自杀的举动看成是崇高的行为,宣布他为殉道者。后来,他拒绝共和国总统颁发给他的荣誉勋章时,甚至自由党内激烈反对他的人也来要求他否决停战条件,重新发动战争。房子里堆满了作为赔罪的礼品,昔日的战友给他的支持虽然迟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动,没有排除满足他们的要求的可能性。相反地,有一段时间,他似乎热中于重新发动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甚至以为:他只是在等待宣战的借口。借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国总统拒绝把养老金发给过去的参战人员——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除非他们每人的事情已由专门委员会审查清楚,而且拨款法案获得了国会批准。“这是蛮不讲理,”奥雷连诺上校暴跳如雷地说。“他们还没领到养老金就会老死啦。”他第一次离开乌苏娜买给他养息用的摇椅,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口述了一份强硬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在这份从来没有公布的电报里,他谴责总统破坏尼兰德停战协定的条款,并且扬言说,如果养老金的拨款问题在两周内得不到解决,他就要誓死宣战。他的态度是那么公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党作战人员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借口保护奥雷连诺上校,在他的住所门前加强了军事警戒,并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为了预防万一。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其他的起义指挥官也采取了类似的措施。这个行动是那样及时、有力、成功,停战之后过了两个月,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康复的时候,他所有最忠实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为政府效劳了。     十二月里,奥雷连诺上校走出卧室,一看长廊就已明白,再要发动战争就是枉费心机了。乌苏娜以她充沛的精力(这种精力就她的年岁来说似乎已经不大可能),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现在他们将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她看见儿子已经康复的那一天,说道。“全世界不会有一座比这疯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子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换了家具,收拾了花园,栽种了新的花卉,敞开了所有的门窗,让夏天耀眼的阳光也射进卧室。然后,她向大家宣布连续不断的丧事已经结束,自己首先脱掉了旧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轻人的服装。家里重新响起了自动钢琴愉快的乐曲声。阿玛兰塔听到乐曲声之后,又想起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似乎闻到了晚间的栀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丧的心里又出现了长久以来的哀怨。有一天下午,乌苏娜收拾客厅的时候,请守卫宅子的士兵们帮她的忙。年轻的警卫队长表示了同意。乌苏娜一天一天地给士兵们增添了任务,就开始邀请他们吃饭,给他们衣服和鞋子,教他们读书和写字。后来,政府撤走警卫队时,一个士兵继续住在乌苏娜家里,为她服务了多年。而年轻的军官呢,因为遭到俏姑娘雷麦黛丝的藐视,变得疯疯癫癫,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