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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宋人弦歌》全文欣赏

 宋人弦歌(一)
 
序:唯美的欢娱
 
    今夜,让我们沿着时光之河向回航行,在一千年前的长江上岸。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祖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王朝,它辉煌到了极点,又屈辱到了极点,留下的是不尽的怀念,不尽的惋惜。
    绵延了三百余年的宋朝,前半期统一而繁荣,后半期丧权而偏安,有太多的欢笑,也有太多的眼泪,而这欢笑和眼泪,共同催放了中国文学的一朵奇葩——宋词。
    我们来到了北宋的首都汴京,由今日的开封,怎能想象它当年的奢华。通衢大道上,香车宝马奔驰,游人熙来攘往。举目四望,到处是雕楼画阁,绣户朱帘。深街小巷内,燕馆歌楼密布,达数万家之多。最不寻常的是,满城的青楼、歌厅、茶坊、酒肆,响彻管弦丝竹之声,一片燕歌莺舞的景象。出入这些场所的,有普通市民,也有达官贵人。宋王朝给士大夫的生活待遇之优厚,没有一个朝代比得上,使他们得以优游岁月,宴饮唱和之风盛行。无论在公共娱乐场所,还是在私人宴会,歌妓是重要的角色,弦歌是必有的节目。曲调是现成的,文人骚客竞相为之填词,每有佳作问世,很快唱遍塞北江南。
    今天也许难以相信,在隋、唐、宋三朝,漫长的七百年间,中国曾经是一个流行音乐大国,来自中亚、西域的明快热烈的印度系音乐风靡全国,倾倒朝野,而低缓单调的中国古乐则受到了冷落,仅用于某些祭祀仪式。唐宋两朝设有教坊,实际上是宫廷乐团兼国家音乐学院,专门排演、教习、创作流行音乐。宋朝还设有大晟府,翻译成现代汉语,可以叫国家音乐总署,兼具国家音乐出版社的职能,编集和刊行流行的曲谱。正是在这浓烈的音乐氛围中,词的创作成了文坛第一时尚,词的艺术达到了历史的顶峰,宋词成了足可与唐诗、元曲媲美的中国文学瑰宝。
    词的作者是文人学士,唱者大多是妙龄歌女,其间就有了一种微妙的关系。没有一种文学体裁像词这样深深地受到女性的熏陶。有一首宋词写道:“月如眉,浅笑含双靥,低声唱小词。”让美女在花前月下吟唱的小词,自然应该是情意缠绵的了。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词的主题不外是伤春悲秋,离情别绪,男欢女爱,风格则以柔美婉约为正宗。词和诗之间有了一种不成文的分工,诗言志而词言情,诗须庄重而词求妩媚。一切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情思,不能诉之于诗文的,在词中都得到了尽兴的宣泄。词致力于表达委婉悱恻的情感,描摹深微细腻的心绪,把一种精致的审美趣味发挥到了极致。在文以载道的古代中国,宋词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唯美文学,它的文字、意境和音乐的美,没有一个文学品种比得上。
    当然,婉约不是宋词惟一的风格。首先是苏轼,然后是辛弃疾,向词中吹进了强劲的豪放之风。在他们影响下,词与诗的界限被打破,词的题材大大拓宽,演变成了一种既可言情也可咏志的新诗体。靖康之变后,南宋词人在婉约中多了山河破碎的哀怨,在豪放中多了壮志未酬的悲伤。
    宋词是音乐的产儿,流行歌曲的歌词。可惜的是,当年的曲谱均已失传,在历史的流传中,宋词早已脱离音乐,只被当作文学来欣赏。今夜,让我们去寻访宋代的词人们,带着今天音乐家谱的曲子,今天演员的歌唱和朗诵,向一千年前这些精通音律的文学家献上我们的一份敬慕之情。
 
宋人弦歌(二)
 
闹灯
 
    元宵节,中国古代的狂欢节,以闹灯为中心,又称灯节。宋代其况最盛,正月十五前后,五昼夜狂欢不止,满城张灯结彩,鼓吹喧天,人潮如涌,热闹非凡。家家倾巢出动,看花灯,看焰火,看百戏,总而言之是看热闹,而看热闹的实质是人看人。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元宵节的人看人又别有一番情趣。彩灯明月诚然可观,最可观的却正是那观灯赏月之人。平日幽居深院的闺秀仕女,此时暂获开禁,三五成群出游,成为节日最亮丽的风景。于是,在热闹的掩护下,或眉目传情,或私订幽会,或暗结同心,演出了无数爱情的喜剧和悲剧。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节庆热闹而欢腾,可是,有谁知道热闹反衬下的寂寞,欢腾映照下的孤独?眼看花枝招展的游女们嬉笑着走过,一队队都消失在灯火辉煌的背景中了,那个寻找了一百次、一千次的人仍然没有出现。无意中回头,却发现那个人茕茕孑立,站在灯火最冷清的地方。
    那个人是谁?有人说,是作者的意中人,一位脱俗的女子。有人说,是作者自况,寄寓了高洁的怀抱。其实,无论哪一说成立,作品的意蕴是一致的,都是对孤高人品的赞美。我们也许可以引伸说,不管人世多么热闹,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持一个内在的宁静的“自我”,这个“自我”是永远值得“众里寻他千百度”的。

欧阳修《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欧阳修是北宋名臣,学富五车,可是,你看他这首小令写得多么清新朴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此美丽清朗的意境,如此自然天成的句子,叫人看了怎么忘得了,怎么会不流传为千古名句。
    全词写一段失落的恋情,景物依旧,欢爱不再,使人不由得伤心落泪。爱情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它无比甜美,带给人的却常是无奈、惆怅、苦恼和忧伤。不过,这些痛苦的体验又何尝不是爱情的丰厚赠礼,一份首先属于心灵、然后属于艺术的宝贵财富,古今中外大诗人的作品就是证明。
 
宋人弦歌(三)
 
问春
 
    春来春去,花开花落,原是自然界的现象,似乎不足悲喜。然而,偏是在春季,物象的变化最丰富也最微妙,生命的节奏最热烈也最急促,诗人的心,天下一切敏感的心,就不免会发生感应了。心中一团朦胧的情绪,似甜却苦,乍喜还悲,说不清道不明,我们的古人称之为“愁”。细究起来,这“愁”又是因人因境而异,由不同的成分交织成的。触景生情,仿佛起了思念,却没有思念的具体对象,是笼统的春愁。有思念的对象,但山河阻隔,是离愁。孤身飘泊,睹景思乡,是旅愁和乡愁。因季节变迁而悲年华的虚度或平生的不得志,是闲愁。因季节变迁而悲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无常,便是短暂人生的万古大愁了。
    我们不要讥笑古人多愁善感,倒不妨扪心自问,在匆忙的现代生活中,我们的心情与自然的物候之间还能否有如此密切的感应,我们的心肠是否已经太硬,对于自然界的生命节奏是否已经太麻木?

    宋祁《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一个“闹”字,用得出人意料,却又极其贴切,把春天蓬勃的生机一下子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因为这一个“闹”字,宋祁当年一举成名,后世备受评家赞誉。
    面对灿烂的春光,作者的感悟是:在短暂的人生中,真正值得珍惜的不是金钱,而是快乐。对于今天看重财富的时代,这不失为一个提醒。

    贺铸《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个想象中的单身美人,和我无缘相会,她自己也在虚度青春年华。这首词的主题正是闲愁,用情场的寂寞喻仕途的寂寞。妙处在最后三句,用春天的三种景物形容闲愁之浓烈,如同遍地青草,满城柳絮,下不完的黄梅雨,充斥在天地之间,充斥在胸襟之间。

    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首词文字和音韵都异常优美,是描写春愁的名篇。从内容看,短小的篇幅,把春天的几种愁都写到了。第一层,风雨中乘舟飘泊,过了以两个歌女的名字命名的地点,正待上岸去借酒浇愁,这是笼统的春愁,也是旅愁。第二层,盼望归家,想念着会给自己洗衣、调笙、烧香的妻子,这是离愁。第三层,“流光容易把人抛”,这是人生的大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色彩多么鲜丽,时光成全了植物,反衬出了它对人的无情。

    李清照《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若要推中国古今第一才女,大约非李清照莫属。她的大部分作品已散失,流传下来的只有几十首词和诗,郑振铎先生曾感叹道,这个损失不亚于希腊失去了女诗人萨福的大部分作品。不过,流传下来的几乎都是精品,已经足够我们为她举办一台专场朗诵音乐会了。
    李清照的词以大手笔写小女子情态,清丽又大气,在两宋词坛上独具一格。最好的抒情诗人,第一情感真实,决不无病呻吟,第二语言质朴,决不刻意雕琢。李清照正是这样,善于用口语化的寻常语言表达深刻的人生感受。在这一点上,能和她媲美的词人,也就李煜、苏轼、辛弃疾三人而已。
    生活在两宋之交的这位贵族女子,一生被靖康之变斩为两截,前半生是天堂,后半生是地狱。人到中年,她接连遭遇北方家国沦陷、恩爱丈夫病故、珍贵收藏失尽的灾难,由名门才女沦落为乱世流民,从此凄凉而孤单地消度残年。然而,正是在人生的逆境中,她的创作进入了最佳状态。比如这一首《武陵春》,我们所看到的,完全不是一个词人在遣词造句,而是一个尝尽人世辛酸的女人在自言自语,句句都从心底里流出来。面对狂风后的满地落花,她心灰意懒,了无生趣。她生命中的花朵也已经被狂风打尽,她的余生似乎注定不会有新的花朵开放了。她的境况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个哀伤的旋律贯穿在她后期的全部作品之中。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作品正是她生命中最美丽的花朵,会永远开放在人类艺术的花园里。

    辛弃疾《鹧鸪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岗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这首《鹧鸪天》是辛弃疾乡居田园词的代表,把乡村景物写得细致真实,历历在目。
    请注意最后两句。春的源头在乡村,而不在城市。英国诗人库柏也曾写道:“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在今天大规模城市化的进程中,我们不妨反省一下,我们是否毁掉了上帝的作品,截断了春的源头?
 
 
宋人弦歌(四)
 
叹花
 
    咏物是宋词中的常见题材,而在所咏之物中,又以花居多。咏物词讲究形神皆似,写出物的神韵,在此基础上借物寓情,写出人的情怀。春夏秋冬,花事盛衰,兰花、海棠、杏、桃、牡丹、莲、荷、菊花、水仙等等都是吟咏的对象,而被吟咏得最多的却是梅花。

姜夔《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陆游《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宋初诗人林逋的名句描绘了梅花在中国文人眼中的典型形象,那不张扬的“疏影”和“暗香”,加上在清寒中开放,使梅花俨然成了高洁人品的象征。不过,姜夔根据林逋诗句自创调名的《暗香》,其实写的是对一位女子的怀念之情。倒是陆游的这首《卜算子》,完全是孤高人格的自勉,有力地表达了在孤独中坚守的决心。

辛弃疾《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春来花开如十三岁女孩儿绣花,多么细心认真,春去花落似轻薄荡子变心,何其不负责任。比喻得新颖而又巧妙,不愧是大词人的手笔。
 
邀月
    中国人对月亮格外有感情,民间有月的节日,士大夫以赏月为雅事,古诗词中充满月的意象,也许反映了牢固的乡土情结。对于守在家乡的人来说,那在宅院上方升落的月亮是天天相见的伴侣,月的阴晴圆缺都会引发无穷的思绪。一旦离家远行,月依旧而家万里,就难免睹月思乡了。
    西方人似乎很少想到要赏月,他们忙于生产和旅行,没有这份闲心情。西方文化崇拜的是太阳,阿波罗,一个积极活动的神。

汪藻《点绛唇》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王沂孙《眉妩"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这两首词都写新月,都寄托了忧愤心情,但意境不同,所忧所愤也不同。汪藻是北宋受排挤的官员,他看见新月下寂静的江山,想起官场上“乱鸦”的聒噪,生出了强烈的归隐愿望。王沂孙是南宋末年的词人,经历了元灭宋的亡国之痛,他眼中的新月是嫦娥“犹带离恨”,未能画妥眉痕,发出了故国难团圆的悲叹。

苏轼《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绛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全部宋词中,这一首《水调歌头》也许是传诵最广、最脍炙人口的。苏东坡不愧是大文豪,中秋赏月怀人,原是最常见的题材,到了他的笔下,偏能不同凡响,赏月赏得这样壮思逸飞,怀人怀得这样胸怀宽广。上片赏月,他身上玄想的哲人问“明月几时有”,他身上浪漫的诗人“欲乘风归去”,而最后的心愿却是平实的“何似在人间”。下片由赏月而怀人,他身上多愁善感的诗人怨月亮“偏向别时圆”,他身上豁达的哲人用“此事古难全”来开导,而最后的心愿也是平实的“但愿人长久”。苏东坡是哲人,诗人,但归根到底是一个真性情的常人,这正是他最可爱的地方。
    苏词以豪放著称,但又岂是豪放这个词概括得了的。他的作品的魅力来自他的人格的魅力,他兼有大气魄和真性情,这两种品质统一在同一人身上极为难得,使他笔下流出的文字既雄健又空灵,既豪迈又清旷,不但格高,而且境大。读他的作品,我们如同登高望远,真觉得天地宽阔而人生美好。

宋人弦歌(五)
 
悲秋
 
    四季之中,春和秋最容易牵动心绪,被吟咏得最多。这大约是因为,夏暑冬寒,物象比较单调,而在春秋两季,物象却呈现丰富的变化。春和秋又有不同。春雨菲菲,花讯匆匆,使人愁,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使人悲。春是色,姹紫嫣红,情意缠绵,秋是空,天高云淡,胸襟落寞。春是诗人的季节,秋是哲人的季节。不过,中国多诗人,少哲人,所以我们看到,咏秋词仍是说愁的为多。
    吴文英《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系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开头两句有趣。“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一个心字上一个秋字,合成一个愁字。把字谜巧妙地引入词中,毫无斧凿痕,点出了这首词的主题是离愁。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在辛弃疾的几百首词中,这一首传诵最广。它的确是一首绝妙好词,言简而意赅,语浅而情深,表达了普遍的人生感受。
    年少之时,我们往往容易无病呻吟,夸大自己的痛苦,甚至夸耀自己的痛苦。究其原因,大约有二。其一,是对人生的无知,没有经历过大痛苦,就把一点儿小烦恼当成了大痛苦。其二,是虚荣心,在文学青年身上尤其突出,把痛苦当作装饰和品位,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只是到了真正饱经沧桑之后,我们才明白,人生的小烦恼是不值得说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说的。我们把痛苦当作人生本质的一个组成部分接受下来,带着它继续生活。如果一定要说,我们就说点别的,比如天气。“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个结尾意味深长,是不可说之说,是辛酸的幽默。

    李清照《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是李清照前期的名作,因思念两地分居的丈夫而写。丈夫也是文人,收到后欲一比高低,废寝忘食三昼夜,写了五十几首词,把这一首混在里面,请一位朋友品评。那位朋友读后说,有三句绝佳。这三句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真为女性争光。

    柳永《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在悲秋题材中,这首词的艺术成就极高,受到的赞誉最多。上片写秋景的凄凉,用字富有动感,令人觉得这凄凉有逼人之势,简直要把天地淘空,把人淘空。下片写心境的愁苦,走笔极尽曲折,使我们看到百结愁肠的一个个结都是打不开的。
 
宋人弦歌(六)
 
伤别
 
    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伤别之作不计其数。伤别更是宋词的一大主题。事实上,那些惜春悲秋、问花叹月的词,春花秋月是景,抒发的情往往也是离愁别绪。晏殊的词写道:“无穷无尽是离愁。”古往今来,被离别所苦的人,离别者心中的苦,真是无穷无尽。
    离别的苦,仔细分析起来,包含三层意思。其一,人生聚散不定,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聚,也可能再聚无日,一别竟成永诀。其二,命运莫测,别后不免为对方担心,有了无穷的牵挂。其三,生命短暂,青春相别,再见时也许皆已白头,彼此如同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岁月的无情。总之,人生之所以最苦别离,正因为离别最使人感受到了人生无常。
    然而,也正因为离别,我们更懂得了相聚的宝贵。让我们珍惜爱情、亲情、友情,珍惜人间一切美好的感情。

秦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秦观的词是北宋婉约词的代表,在意境、文字、音乐三方面都精美,当年风行一时。在这一首词中,作者怀念一位歌女,寓情于景,句句都写景,而又句句都是情。

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两个深爱的人,在不得不离别的那一刻,会怎么样?请看词中描绘的场面:“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两人拉着手,只是相看,只是流泪,只是哽咽。平时纵有千言万语,这时刻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的,这时刻的心情是说什么也不能表达的。
    想象自己辞别了情人,乘上夜行舟之后,又会如何?我们得到了一个千古名句:“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觉醒来,看到的是清幽的美景。可是,因为情人不在身边,再美的景也都是虚设的了。
    作者对于离情别绪的体会,真是细致而又到位。在宋朝词坛上,柳永是一个重要人物。过去词中只有小令,他首创篇幅长而容量大的慢词,擅长铺陈,细针密线织出一幅幅男女情感图。宋人囿于成见,以诗文为正业,词只被当作业余爱好,惟有柳永是一个专职词人,一生的主业就是给歌女伶人们写词。他是北宋最走红的流行歌词作者,作品雅俗共赏,传播极广,远至西域,一位派到西夏的官员归来后说:凡有井水的地方,都在唱柳词。但是,他一生潦倒,屡试不第。他的倒霉是因为他的清高,他有一句歌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仁宗因此下令把他榜上除名,说:你就去浅斟低唱吧,干嘛要浮名!最后他穷愁而死,靠歌妓们凑钱把他埋了,死后也只有歌妓们年年祭他。然而,有这些善良女子为知音,应该说,柳永并不凄凉。

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游和唐婉,一对恩爱夫妻,硬被陆游的母亲拆散,唐婉被迫改嫁。若干年后的一个春日,两人游园邂逅,陆游醉题园壁,唐婉随后应答,词林中有了这两首伤心之作。陆词充满悔恨和哀怜,唐词充满悲愤和屈辱,而压倒这一切的,是两人共同的绝望。
    今天我们要说,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陆游不该有这样的母亲,中国不该有这样的伦理,而最后,也许是苛责,陆游不该服从这样的母亲和这样的伦理。

李煜《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句句明白,没有一个生字。句句凝练,没有一个废字。寥寥几笔,情景毕现。这才叫大家小品,能让人过目不忘,回味无穷。

 

 宋人弦歌(七)

相思

离别之后,有情人就要忍受相思之苦了。于是,在伤别的词之外,又有了许多怀人的词。相思之苦,苦在心中有许多生动的记忆,眼前却看不见人。情由忆生,记忆越生动,眼前的空缺就越鲜明,人就越被相思之苦所折磨。不过,相思不只是苦,苦中也有甜。心里惦着一个人,并且知道那个人心里也惦着自己,岂不比无人可惦记好得多?人是应该有所牵挂的,情感的牵挂使我们与人生有了紧密的联系。那些号称一无牵挂的人其实最可悲,他们活得轻飘而空虚。

李清照《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写相思之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妙趣横生,使整首词活了起来。
朱淑贞《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一男一女携手游湖,途中遇雨,躲雨的地方想必没有旁人,彼此又挨得很近。在这短暂的片刻,女子趁势撒娇,依偎到男子怀里。回家后,女子百事无心,仍久久回味着这片刻的亲昵。
    两性世界里一个可爱的小片断。朱淑贞是一个所嫁非人的才女,这样的小片断也许是她感情生活中惟一的亮点,真让人替她不平啊。

晏殊《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春日凌晨,一个女子在钟声雨声中醒来,想起一个离她而去的少年,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相思。
    柳永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晏殊说:“无情不似多情苦。”伤离别的,受相思之苦的,都是多情之人。那无情之人倒是一身轻,但他们其实更不幸,因为他们的心是空的。
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牛郎织女的传说被代代文人不断演绎,秦少游的这首《鹊桥仙》最有新意。上片说,虽然相会艰难,但质量绝高。下片说,虽然相会短暂,但感情久长。作者评说天上的故事,其实表达了人间的情操:两性关系要讲究质量,真挚而久长的爱情远胜于轻浮而短暂的风流韵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名言已成为追求真爱的人们的座右铭。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飘忽得像一个梦,又清晰得像一幕哑剧。词中的那个幽人是谁?是一位相识的女子,是作者自己,还是一个虚构的意象?不知道,只知道我们的心为之颤栗,充满了忧伤的同情。

 

  宋词的发展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晏殊、张贤、晏几道、欧阳修等承袭花间余绪,为由唐入宋的过渡;第二个阶段,柳永、苏轼在形式与内容上所进行的新的开拓以及秦观、赵令畤、贺铸等人的艺术创造,促进宋词出现多种风格竞相发展的繁荣局面;第三个阶段,周邦彦在艺术创作上的集大成,体现了宋词的深化与成熟。这三个阶段在时间上非截然分开,而是互相交错在一起的;就其发展演变的实际情况看,继承与创新也不是相互脱节的。
 
    晏殊与欧阳修生当承平之世,二人喜爱南唐冯延巳词,而又无有冯延巳的经历与感慨,其所作词,或风流蕴藉温润秀洁而多带富贵气,或疏隽深婉而兼有鄙亵之语,与西蜀花间并有许多共通之处。晏殊的《珠玉词》以及欧阳修的《近体乐府》和《醉翁琴趣外篇》,在思想内容上,未曾突破传统题材,在艺术形式上,也未见新的创造。在北宋词发展的第一个阶段中,晏殊、欧阳修的创作,主要在于继承;张先、晏几道的创作,则已稍露宋人特色。
 
  张先、晏几道二人,在承袭余绪的同时,已出现革新的苗头。张先歌词创作,宛转典丽,思想内容虽未曾突破花间范围,但他创制了若干慢词,在艺术形式上,为词体的变革作了准备。晏几道的创作,在艺术形式上,虽仍为花间式的令词小曲,但其寓以诗人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黄庭坚《小山集序》),在思想内容上为宋词的革新开了先例,不可视之为追逼花间(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而已。宋词发展至张先、晏几道,真正完成了由唐入宋的过渡。
 
 然而,在这一过渡阶段中,宋词的变革已经开始。其中,第一位变革者就是柳永。柳永比晏殊大4,比欧阳修大12,三人同属于北宋前期的歌词作家。但是,柳永的影响却不限于北宋前期,而波及于整个北宋词坛。柳永所走的道路与晏、欧完全不同。晏、欧是政界、文坛的显要人物,柳永却是个失意无聊,流连坊曲的落拓文人。但正因如此,柳永有机会深入社会下层,他的创作广泛地接触了社会人生,除了男女恋情,还反映了都市生活的某些侧面,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一部分城市下层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情感。而且,他还善于吸取民间歌词的养分,采摘民间曲调入词,大量创作慢词,有效地扩大了词的体制。因此,柳永的创作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基础,对宋词的发展起了奠基的作用。北宋中后期,苏轼登上词坛,为北宋词的发展打开了新的局面。苏轼把词当作诗之裔”(《祭张子野文》),在柳永开拓疆界、扩大体制的基础上,进一步加以变革。《东坡乐府》中出现了〔沁园春〕孤馆灯青、〔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以及〔念奴娇〕大江东去等一类篇章,为北宋词坛增添异彩。词至苏轼,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卷四),已成一种独立的抒情诗体;在欧、晏时,词的创作已不仅仅为了应歌,为妓女立言,而且可以直接用以言情、述志。苏轼的出现,促进了北宋词朝着多极方向发展。一方面,柳永的影响极为深远,北宋慢词创作,自苏轼、秦观继起之后,更加兴盛;另一方面,苏轼同时及稍后,若干追随者学其作词,虽各有所得,却不拘一格,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柳、苏的变革及其相互竞争的结果,使得北宋词坛出现了多种风格竞相发展的繁荣局面。发展变革阶段中的北宋词,并非所谓婉约”“豪放两种风格、两种流派所能概括。在这一阶段中,除了柳永、苏轼的变革,秦观、赵令畤、贺铸等人的艺术创造,也为北宋词的发展起了一定的推进作用。秦观出于苏轼门下,他自辟蹊径,卓然名家(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他的词俊逸精妙(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与苏轼并不相近。赵令畤为苏轼门客,学苏轼作词,亦未得其真髓。但是,秦观所作〔调笑令〕10首(并诗),歌咏历史上许多美女的故事,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12首,将张生、崔莺莺的故事谱入歌词,构成了大曲的雏形,不仅为后世戏剧之滥觞,而且也为多种风格的北宋词增加了品种。此外,贺铸的歌词,高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张耒《贺方回乐府序》),这同样也为发展中的北宋词增添了姿态。
 
 北宋后期,周邦彦兼采众家之所长,进行了一系列集大成的工作,促进词体的成熟。在歌词创作的思想内容上,周邦彦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刘肃《片玉集》序),增强了词的体质;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周邦彦多用唐人语檃括入律(《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并注重词调的整理与规范化,为词的创作提供了典型。
 
 南宋词体的蜕变南渡后,歌词创作出现了新的情况。一方面,江左偏安,出现了经济、文化的繁荣局面,社会上唱词之风仍然盛行,为歌词创作提供了有利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社会历史的大变革,由北宋而南宋,政治上的动荡必然波及词坛与歌坛,对词体的发展演变产生一定的影响。南宋时期的歌词作家,在各自不同的创作道路上,以各自不同的态度与方法进行创作,为宋词的继续发展及蜕变,发挥了各自不同的作用。南渡作家李清照与向子諲,由北而南,他们的创作是歌词由北宋向南宋发展的过渡。
 
 李清照亲身经历了由北而南的社会变革,她的生活遭遇、思想情感发生了巨大变化,歌词的内容、情调,乃至色彩、音响,都随之发生了变化,由明丽清新变为低徊惆怅、深哀入骨,但是,词的本色未变,她的创作为南渡作家如何以旧形式表现新内容,树立了榜样。向子諲于靖康之变前,过着闲适的和平生活,所作词多为花间”“尊前的娱乐品,是地地道道的酒边词;靖康之变后,他被卷入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旋涡当中,其所作词,内容、风格都与前不同。向子諲将江南新词排列于前,而退江北所作于后,称之为江北旧词,这是有其用心的。向子諲的创作,同样为大变革中的歌词创作提示了门径。
 
 南渡以后歌词作家,诸如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刘克庄、刘辰翁以及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张炎等人,在李清照、向子諲的基础上,继承、发扬了前代作家的艺术创作经验,为词体继续发展起了推进的作用,同时,在的过程中,他们的创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词体的蜕变。
 
 辛弃疾生当衰世,“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他将自己无处发泄的一腔忠愤及其抑郁无聊之气寄之于词。不但在词中抒写抗金、恢复的大题材、大感慨,而且在词中歌咏自然风光,赞颂农家生活,多方面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在艺术创造上,辛弃疾经过多种探讨与尝试,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辛弃疾的创作体现了南宋词的最高成就。但是,辛弃疾的某些作品,表现形式上大声鞺鞳,小声铿鍧(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似十分狂放;某些作品着力太重处也不免剑拔弩张,这对于词体的蜕变也产生了一定的作用。
 
 与辛弃疾同时代的作家陆游、陈亮、刘过,或者与稼轩人才相若,词亦相似”(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或者效法稼轩,词多壮语(黄升《花庵词选·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五);或者激昂感慨,有过于稼轩(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八十《诗话》续集)。可以说是辛弃疾的同调附庸。南宋后期及宋元间歌词作家刘克庄与刘辰翁,是辛弃疾的崇拜者,在南宋词坛上,称得上辛词后劲。陈亮、刘过以及刘克庄、刘辰翁等人的创作,是对辛词的补充,同时,对于辛词的缺点也有所发展。
 
 南渡以后作家,陆游、辛弃疾等人的成就主要在于以歌词形式反映时代生活,体现时代精神;姜夔、吴文英等人的成就则在于他们对于词的艺术表现所作的探讨与尝试。
 
 姜夔登上词坛,正面临着词体的蜕变问题。姜夔依据自己关于的理论(《白石道人诗集自叙二》),以江西诗派诗法入词,别裁风格,于清真、稼轩之外,自创一体。同时,因其长于音律,精通乐理,词与音乐相结合已臻极诣,所谓音节文采,并冠绝一时(《四库全书总目》)。其艺术追求也获得了较高的成就。
 
 史达祖的词奇秀清逸,风格颇与姜夔为近。论者或以姜、史并称,或将史作为姜之羽翼。在艺术创造上,史词妥帖轻圆辞情俱到有镶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訑荡、污淫之失(张镃《梅溪词序》)。但因其缺乏深刻的思想内容,而且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其成就仍逊于姜夔。
 
 姜夔之后,南宋词坛的另一巨擘当推吴文英。吴文英曾提出论词四标准: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沈义父《乐府指迷》引)所谓协与不协,雅与不雅,直突与深长,狂怪与柔婉,相对立论,说明吴文英的主张是针对词坛现状而提出来的。吴文英以隽上之才,举博丽之典,审音拈韵,习谙古谐”,其词沈邃缜密,脉络井井,缒幽扶潜,开径自行”(朱祖谋《梦窗词集补》跋)。应该说与这一主张相关。但是,吴文英过分强调内容上的,过分追求形式上的与不露,其词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沈义父《乐府指迷》)。这对于南宋词的衰微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宋元之间,号称乐笑翁的张炎,是一位兼擅乐律的词学家。张炎既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尝不转益多师(《艺概·词曲概》),对于词坛先辈的各种长处,多所采摘,能以翻笔、侧笔取胜”(《词林纪事》卷十六引)研究声律,尤得神解”(《四库全书总目》)。他的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艺概·词曲概》),自成一家。但是,在声音之道久废的情况下,张炎独振戛乎丧乱之余(殷重《山中白云》序),终究无法挽救宋词的厄运。至此,宋词的时代已经结束。
 
 南宋歌词作家,无论是陆游、辛弃疾,或者是姜夔、张炎,他们虽在各自不同的道路上,对于词的艺术世界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与开拓,但他们都未能圆满地解决词学上的新问题。词至南宋,一方面渐于字句间凝炼求工(冯煦《蒿庵词话》),朝着雅化、文人化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继续合乐应歌,曼衍旁流,与民间抒情小调(主要是嘌唱”“唱赚与诸宫调)相融合,蜕变为曲。
 
 这就是长短句歌词发展的总趋势。
 
 宋词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把人带入其中的意境。简单的例子,柳永的八声甘州会让每一位读者头脑中浮现出那天际归舟的景象。

 

列岳峥嵘、百花竞艳的宋代词坛

公元 960年赵宋政权建立后,先后兼并了各地割据的势力。耐人寻味的是,西蜀、南唐政权虽为北宋所灭,可是后蜀赵崇祚所编《花间集》及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及大臣冯延巳的词风却深深影响着北宋词坛。特别李煜入宋以后所作,正如王国维所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王鹏运说李煜是“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矣。”所以李煜在政治上是亡国之君,在词坛则无愧为开创一代风气的魁首。

  北宋前期重要词作家如张先、晏殊、宋祁、欧旭修以至晏几道等,都是承袭南唐、《花间》遗韵的,晏欧之词,甚至有与《花间》《阳春》(冯延巳词集名)“相杂”者。然而试读他们的代表作,其气象高华而感情深沉,也各具个性,“士大夫之词”的格调成熟了。尤其是晏殊之子晏几道,贵介公子而沉沦下位,落拓不羁,其词“清壮顿挫”,更胜乃父,故论者以晏氏父子比拟南唐李璟、李煜。柳永则是其时进一步发展词体的重要作者。他长期落魄江湖,因在其词中更能体现一部分城市市民的生活和思想感情,而且能采用民俗曲和俗语入词,善用铺叙手法,创作大量慢词。柳词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形成宋词的新潮。

  北宋中期苏轼的登场,词坛上耸峙起气象万千的巨岳。他不仅倡导豪放词风,“指出向上一路”,(王灼《碧鸡漫志》),且“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词的境界更大为拓展。苏门弟子及追随者秦观、黄庭坚、贺铸等都能各自开辟蹊径,卓然成家,在词坛呈现万紫千红的繁荣景象。尤其秦观的词深婉而疏荡,与周邦彦的富艳精工、李清照的清新跌宕如天际三峰,各超婉约词之顶巅。前代论者或谓周邦彦是词艺的“集大成”者。周邦彦与柳永并称“周柳”,主要是指他们在词中的情意缠绵;与南宋姜夔并称“周姜”,则主要指他们对音律的精审,故也有称周姜为格律派的。然而在“淡语有味”“浅语有致”、“轻巧尖新”“姿态百出”方面,周邦彦是不及秦观、李清照以至柳永的。故明、清人推秦、李为婉约宗主,是很有见地的。李清照生当南北宋过渡时期,南渡以后词风由明丽而变为凄清,沈谦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见《填词杂说》),以与李煜相提并论,确也当之无愧。

南宋以后,由于民族矛盾的尖锐,从宋金抗争到元蒙灭宋,爱国歌声始终回荡词坛,悲壮慷慨之调,应运发展,把豪放词风提高到一个新层次。张元幹、向子諲、岳飞、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刘克庄、吴潜、刘辰翁、文天祥等,如连峰叠嶂,峥嵘绵亘。其中以辛弃疾的成就为最高,他一生有词六百多首,其中有抒写抗金和恢复中原的宏愿,壮志被抑的悲愤,对苟安投降派的批判,也有对自然风景、田园风光的赞美,深挚情意的低诉;风格以雄深雅健、激昂慷慨为主,也有潇洒超逸、清丽妩媚的。辛弃疾在宋词人中创作最为丰富,历来与北宋苏轼并称“苏辛”,也各有特色。前人或在苏、辛之间比较高低,正如唐人之作李(白)、杜(甫)优劣论,是很困难的。陈毅《吾读》曾说:“东坡胸次广,稼轩力如虎。”不加轩轾,允称卓识。南宋时期还有许多杰出词人对婉约词风进一步开拓,宛如丛丛奇葩争胜,也不可能都用婉约一格来概括。妻夔的“清空”“骚雅”,史达祖的“奇秀清逸”,吴文英的“如七宝楼台”,王沂孙的“运意高远”、“吐韵妍和”,张炎的“清远蕴藉”、“悽怆缠绵”,等等。他们都是在词的音律与修辞艺术上精益求精,有时也在所作中寓托家国之感。值得注意的还有与南宋大略同时北方金朝地区之词,大致都是受宋词的影响,而与南方桴鼓相应,故当为当时词坛的组成部分。金末元好问词为北国之冠,足与两宋词家媲美。在艺术上他学习苏(轼)辛(弃疾)而广泛吸取各家之长,兼有豪放婉约多种风格。元郝经《祭遗先生文》说他“乐章之雅丽,情致之幽婉,足以追稼轩(辛弃疾)。”张炎《词源》谓其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风流蕴藉处不减周(邦彦)、秦(观)”。故可作为宋、金时代词艺发展的终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