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玉米种植成本:《悲惨世界(三)》〔法〕雨果 著 李丹 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7 20:00:01
    
     第 六 卷    小比克布斯
    
    一 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
    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的那道大车门,在半个世纪前,是和任何一道大车门一模一样的.那道门经常以一种最吸引人的方式半开半掩着,门缝中透出两种不很凄凉的东西:一个周围墙上布满葡萄藤的院子和一个无事徘徊的门房的面孔.院底的墙头上可以见到几棵大树.当一线阳光给那院子带来生气,一杯红葡萄酒给那门房带来喜色时,从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门前经过的人很难对它不产生欢畅的感觉,可是我们望见的是一个悲惨的地方.
    门口在微笑,屋里却在祈祷和哭泣.
    假使我们能够......这是很不容易的事......通过门房那一关......这几乎对任何人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这里有句"芝麻,开门!"(这原是《一千零一夜》中阿利巴巴为使宝库的门自启而叫喊的咒语,后来成了咒语或秘诀的代名词.)是我们必须知道的,假使我们在过了门房那一关后向右走进一间有一道夹在两堵墙中.每次只能容一人上下的窄楼梯的小厅,假使我们不害怕墙上鹅黄色的灰浆和楼梯.以及楼梯两侧墙脚上的可可颜色,假使我们壮着胆子往上走,走过楼梯中段的第一宽级,继又走过第二宽级,我们便到了第一层楼的过道里,过道的墙上也刷了黄灰浆,墙根也作可可色,仿佛楼梯两侧的颜色也悄悄地.顽强地跟着我们上了楼似的.阳光从两扇工巧的窗子照进楼梯和过道.过道转了个弯便阴暗了.假使我们也拐弯,向前再走几步,便到了一扇门前,这门并没有关上,因而显得格外神秘.我们推门进去,便到了一间小屋子里,那小屋子约莫有六尺见方,小方块地板,洗过了的,清洁,冷清,墙上裱着十五个苏一卷印了小绿花的南京纸.一片暗淡的白光从左边的一大扇小方格玻璃窗里透进来,窗子和屋子一般宽,我们看时,看不见一个人;我们听,听不到一点声息,没有一丝人间的气息.墙上毫无装饰,地上毫无家具,一把椅子也没有.
    我们再看,便会看见正对着屋门的墙上有一个一尺左右的方洞,洞口装有黑铁条,多节而牢固,交叉成方孔,我几乎要说交织成密网,孔的对角线,还不到一寸半.南京纸上的朵朵小绿花,整齐安静地来和这些阴森的铁条相接触,并不感到惶恐,也不狂奔乱窜.假使有个身材纤丽的人儿想试试从那方洞里进出,也一定会被它的铁网所遮拦.它不让身体出入,却让眼睛通过,就是说,让精神通过.似乎已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在那墙上稍后一点地方还嵌了一块白铁皮,白铁皮上有无数小孔,比漏勺上的孔还小.在那铁皮的下方,开了一个口,和信箱的口完全同一样.有条棉纱带子,一头垂在那有遮护的洞口右边,一头系在铃上.
    假使你拉动那条带子,小铃儿便会丁零当郎一阵响,你也会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冷不防声音会从你耳边极近的地方发出来,叫你听了寒毛直竖.
    "是谁?"那声音问道.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种柔和得叫人听了感到悲切的声音.
    到了这里,又有一句切口是非知道不可的.假使你不知道,那边说话的声音便沉寂下去了,四面的墙壁又变成静悄悄的了,仿佛隔墙便是阴暗可怕的坟墓.
    假使你知道那句话,那边便回答说:
    "请从右边进来."
    我们向右边看去,便会看见在窗子对面,有一扇上端嵌了一个玻璃框的灰漆玻璃门.我们拉开门闩,穿过门洞,所得的印象恰恰象进了戏院池座周围那种装了铁栅栏的包厢,看到的是一种铁栅栏还没有放下.分枝挂灯也还没有点上的情景.我们的确是到了一种包厢里,玻璃门上透进一点微弱的阳光,室内阴暗,窄狭,只有两张旧椅子和一条散了的擦脚草垫,那确是一间真正的包厢,还有一道高齐肘弯的栏杆,栏杆上有条黑漆靠板.那包厢是有栅栏的,不过不是歌剧院里的那种金漆栅栏,而是一排奇形怪状杂乱交错的铁条,用些拳头似的铁榫嵌在墙里.
    最初几分钟过后,当视力开始适应那种半明不暗的地窖,我们便会朝栅栏的里面望去,但是视线只能达到离栅栏六寸远的地方.望到那里我们的视线又会遇到一排黑板窗,板窗上钉了几条和果子面包一样黄的横木,使它牢固.那些板窗是由几条可以开合的长而薄的木板拼成的,一排板窗遮住了那整个铁栅栏的宽度,总是紧闭着的.
    过一会儿,你会听见有人在板窗的后面叫你并且说:
    "我在这里.您找我干什么?"
    那是一个亲人的声音,有时是爱人的声音.你望不见人,你也几乎听不见呼吸.仿佛是隔着墓壁在和幽灵谈话.
    要是你符合某种必要的条件......这是很少有的事......板窗上的一条窄木板便会在你的面前转开,那幽灵也就有了形象.你会在铁栅栏所允许的限度内望见在铁栅栏和板窗的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头,你只能看见嘴和下巴颏儿,其余的部分都遮没在黑纱里了.那个头在和你谈话,却并不望看你,也从来不朝你笑.
    光从你的后面照来.使你看见她是在光明里,而她看见你是在黑暗里.那样的布置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同时你的眼睛会通过那条木板缝,向那和外人完全隔绝的地方贪婪地射去.一片朦胧的迷雾笼罩着那个全身黑衣的人形.你的眼睛在迷雾里搜索,想分辨出那人形四周的东西.你马上就会发现你什么也瞧不见.你所瞧见的只是空蒙.黑暗.夹杂着死气的寒烟.一种骇人的宁静.一种绝无声息连叹息声也听不到的沉寂.一种什么也瞧不见连鬼影也没有的昏暗.
    你所看见的是一个修道院的内部.
    这就是所谓永敬会伯尔纳女修院的那所阴森肃静的房屋的内部.我们所在的这间厢房是会客室.最先和你说话的那人是传达女,她是一直坐在墙那边有铁网和千孔板双重掩护下的方洞旁边的,从来不动也不吭声.
    厢房之所以黑暗,是因为那会客室在通向尘世的这面有扇窗子,而在通向修院的那面却没有.俗眼绝不该窥探圣洁的地方.
    可是在黑暗的这面仍有光明,死亡中也仍有生命.尽管那修院的门禁特别森严,我们仍要进去看看,并且要让读者也进去看看,同时我们还要在适当的范围内谈些讲故事的人所从来不曾见过,因而也从来不曾谈到过的事.
   
    $$$$二 玛尔丹.维尔加支系
    那个修院到一八二四年已在比克布斯小街存在许多年了,它是属于玛尔丹.维尔加支系的伯尔纳修会的修女们的修院.
    因此那些伯尔纳修会的修女们,和伯尔纳修会的修士们不一样,她们不属于明谷(伯尔纳修会是圣伯尔纳(Saint Bernard)在公元一一一五年创立的.明谷(Clairvaux)是法国北部奥布省(Aube)的一个小镇,圣伯尔纳在那里建立了一个著名的修院.),而是和本笃会的修士们一样,属于西多.换句话说,她们不是圣伯尔纳的门徒,而是圣伯努瓦的门徒.
    凡是翻过一些对开本的人都知道玛尔丹.维尔加在一四二五年创立了一个伯尔纳-本笃修会(本笃会是意大利人本笃(Benedictus,约480—550),一译本尼狄克,于五二九年在意大利中部蒙特卡西诺(Monte Cassino)建立的.西多会(Citeaux)由法国罗贝尔(Robert,1027—1111)创立于第戎出(Dijon)附近的西多旷野,故名.罗贝尔主张全守本笃会严规,故西多会又称"重整本笃会".一一一四年伯尔纳率领三十人加入后迅速发展起来,故后之建会者将伯尔纳及本笃之名连称在一起.),并以萨拉曼卡为总会会址,以阿尔卡拉(萨拉曼卡(Salamanque)和阿尔卡拉(Alcala)都是西班牙城市.)为分会会址.
    那个修会的支系伸入了欧洲所有的天主教国家.
    一个修会移植于另一修会,这在拉丁教会里并不是少见的事.这里涉及到圣伯努瓦的一系,我们就只谈谈这一系的情形,除了玛尔丹.维尔加一支不算外,和它同一系统的还有四个修会团体,两个在意大利,蒙特卡西诺和圣查斯丁.德.帕多瓦,两个在法国,克吕尼和圣摩尔;此外还有九个修会也和它同一系统,瓦隆白洛查修会,格拉蒙修会,则肋斯定修会,卡玛尔多尔修会,查尔特勒修会,卑微者修会,橄榄山派修会,西尔维斯特修会和西多修会;因为西多修会本身虽是好几个修会的发源地,对圣伯努瓦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个分支.西多修会在圣罗贝尔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圣罗贝尔在一○九八年是朗格勒主教区摩莱斯姆修院的住持.而魔鬼是在五二九年从阿波罗庙旧址被逐的,当时他已隐退到苏比阿柯沙漠(他已经老了,难道他已改邪归正了吗?),他当初是通过圣伯努瓦才住到阿波罗庙里去的,其时圣伯努瓦才十七岁.
    圣衣会修女们赤着脚走路,颈脖上围一根柳条,也从来不坐,除了圣衣会修女们的教规以外,玛尔丹.维尔加一系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的教规要算是最严的了.她们全身穿黑,按照圣伯努瓦的特别规定,头兜必须兜住下巴颏儿.一件宽袖哔叽袍,一个宽大的毛质面罩,兜住下巴颏儿的头兜四方四正地垂到胸前,一条压齐眼睛的扎额巾,这便是她们的装束.除了扎额巾是白的以外,其余全是黑的.初学生穿同样的衣服,一色白.已经发愿的修女们另外还有一串念珠,挂在旁边.
    玛尔丹.维尔加一系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和那些所谓圣事嬷嬷的本笃会修女们一样,都修永敬仪规,本笃会的修女们,本世纪初,在巴黎有两处修院,一处在大庙,一处在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可是我们现在所谈的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和那些在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和大庙出家的圣事嬷嬷们绝对不属于同一个修会.在教规方面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在服装方面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戴黑头兜,圣热纳维埃夫新街的本笃会的圣事嬷嬷们却戴白头兜,胸前还挂一个三寸来高银质镀金或铜质镀金的圣体.小比克布斯的修女们从来不挂那种圣体.小比克布斯的修院和大庙的修院都一样修永敬仪规,但是绝不可因这件事而把两个修院混为一谈.关于这一仪式,圣事嬷嬷们和玛尔丹.维尔加系的伯尔纳会的修女们之间,只是貌似而已,正如菲力浦.德.内里在佛罗伦萨设立的意大利经堂和皮埃尔.德.贝鲁尔在巴黎设立的法兰西经堂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有时甚至还互相仇视的修会,可是在有关耶稣基督的童年.生活和死以及有关圣母的种种神异的研究和颂扬方面,两个修会之间却有着共同之处.巴黎经堂自居于领先地位,因为菲力浦.德.内里只是个圣者,而贝鲁尔却是个红衣主教.
    我们再回到玛尔丹.维尔加的西班牙型严厉的教规上来.
    这一支系的伯尔纳-本笃会的修女们整年素食,在封斋节和她们特定的其他许多节日里还得绝食,晚上睡一会儿便得起床,从早晨一点开始念日课经,唱早祈祷,直到三点;一年四季都睡在哔叽被单里和麦秸上,从来不洗澡不烤火,每星期五自我检查纪律,遵守保持肃静的教规,只在课间休息时才谈话,那种休息也是极短的,从九月十四日举荣圣架节到复活节,每年得穿六个月的棕色粗呢衬衫.这六个月并且是一种通融办法,按照规定是整年,可是那种棕色粗呢衬衫在炎热的夏季里是受不了的,经常引起热病和神经性痉挛症,因而必须限制使用期.即使有了这种照顾,修女们在九月十四日穿上那种衬衫,也得发上三四天烧.服从,清苦,寡欲,稳定在寺院里,这是她们发的愿,教规却把她们的心愿歪曲成沉重的担子.
    院长的任期是三年,由嬷嬷们选举,参加选举的嬷嬷叫做"参议嬷嬷",因为她们在宗教事务会议里有发言权.院长只能连任两次,因此一个院长的任期最长也只能九年.
    她们从不和主祭神甫见面,她们和主祭神甫之间总挂着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宣道士走上圣坛讲经时,她们便拉下面罩遮住脸.任何时候她们都得低声说话,走路时她们也得低看头,眼睛望着地.只有一个男人可以进这修院,就是本教区的大主教.
    另外确也还有一个男人,就是园丁,可是那园丁必须是个老年人,并且为了让他永远独自一人住在园子里,为了修女们能及时避开他,便在他膝上挂一个铃铛.
    她们对院长是绝对服从的.这是教律所要求的那种百依百顺的牺牲精神.有如亲承基督之命(ut voci Christi)(这里及以下括弧内的每句拉丁文的意义都和它前面的译文相同.),察言观色,会意立行(ad nutum,ad primum signum),敏捷,愉快,坚忍,绝对服从(prompte,hilariter,perseveranter,et coecaet quadam obedientia),有如工人手中的锉(quasi limam in manibus fabri),没有明确的许可,便不能读也不能写任何东西(legere vel scribere non adiscerit sine expressa superioris licentia).
    她们中的每个人都得轮流举行她们的所谓"赎罪礼".赎罪礼是一种替世人赎免一切过失.一切错误.一切纷扰.一切强暴.一切不义.一切犯罪行为的祈祷.举行"赎罪礼"的修女得连续十二个小时,从傍晚四点到早晨四点,或是从早晨四点到傍晚四点,跪在圣体前面的一块石板上,合掌,颈上有根绳子,累到支持不住时,便全身伏在地上,面朝地,两臂伸出,成十字形,这是唯一的休息方法.在这样一种姿势里,修女替天下所有的罪人祈祷,简直伟大到了卓绝的程度.
    这种仪式是在一根木柱前举行的,柱子顶上点一支白蜡烛,因此她们随意将它称为"行赎罪礼"或"跪柱子".修女们,由于自卑心理,更乐于采用第二种说法,因为它含有受罪和受辱的意义(耶稣曾被绑在柱子上.).
    "行赎罪礼"得全神贯注.柱子跟前的修女,即使知道有雷火落在她背后,也不会转过头去望一下的.
    此外,圣体前总得有个修女跪着.每班跪一小时.她们象兵士站岗一样,轮流换班.这就是所谓永敬.
    院长和嬷嬷几乎人人都要取一个意义特别重大的名字,这些名字不取义于圣者和殉道者的身世,而是出自耶稣基督一生中的某些事迹,例如降生嬷嬷.始孕嬷嬷.奉献嬷嬷.苦难嬷嬷.但并不禁止袭用圣者的名字.
    别人和她们见面时,从来就只看见她们的一张嘴.她们每个人的牙全是黄的.从来不曾有过一把牙刷进过这修院的门.刷牙,在各级断送灵魂的罪过里是属于最高级的.
    她们对任何东西从来不说"我的".她们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东西.她们对一切东西都说"我们的",如我们的面罩.我们的念珠,如果她们谈到自己的衬衫,也说"我们的衬衫".有时她们也会爱上一些小物件,一本日课经.一件遗物.一个祝福过的纪念章.她们一发现自己开始对某件东西有点恋恋不舍时,就得拿它送给旁人.她们时常回忆圣泰雷丝的这段话:有个贵妇人在加入圣泰雷丝修会时对她说:"我的嬷嬷,请允许我派人去把一本圣经找来,我很舍不得它."
    "啊!您还有舍不得的东西!既是这样,您就不用到我们这里来!"
    任何人都不得把自己单独关在屋子里,也不许有一个"她的环境",一间"房间".她们开着牢门过日子.她们在彼此接触时,一个说:"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另一个便回答说:"永远如此."在敲别人的房门时,也用这同一礼节.门还没有怎么敲响,屋子里柔和的声音便已急急忙忙说出了"永远如此!"这和其他一切行为一样,成了习惯以后便变为机械的动作了,有时候,这一个的"永远如此"早已脱口而出,而对方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句相当冗长的"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
    访问会的修女们,在走进别人屋子时说:"赞美马利亚",在屋里迎接的人说"仪态万方".这是她们互相道好的方式,也确实是仪态万方.
    每到一个钟点,这修院的礼拜堂上的钟都要多敲三下.听了这信号以后,院长.参议嬷嬷.发愿修女.服务修女.初学生(初学生是已结束备修阶段,但尚未发愿的修女或修士.).备修生(备修生是请求入院修道的初级修女或修士.)都要把她们所谈所作所想的事一齐放下,并且大家一齐......如果是五点钟,便齐声说:"在五点钟和每点钟,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如果是六点钟,便说:"在六点钟和每点钟......"其他时间,都随着钟点以此类推.
    这种习惯,目的在于打断人的思想,随时把它引向上帝,许多教会都有这种习惯,不过公式各各不同而已.例如,在圣子耶稣修会里便这样说:"在这个钟点和每个钟点,愿天主的宠爱振奋我的心!"
    五十年前,在小比克布斯隐修的玛尔丹.维尔加系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在唱日课经时,都用一种低沉的音调唱着圣歌,地道的平咏颂(平咏颂(plain-chant),欧洲中世纪的宗教音乐,旋律很少起伏.),并且还得用饱满的嗓音从日课开始一直唱到课终,可是对弥撒经本上印有星号的地方,她们便停止歌唱,只低声念着"耶稣......马利亚......约瑟".在为死人举行祭礼时,她们的音调更加低沉,低到几乎是女声所不能达到的音域,那样能产生一种凄切动人的效果.
    小比克布斯的修女们曾在她们的正祭台下建造了一个地窖,想当作修院安置灵柩的地方.但是"政府"......这是她们说的,不准在地窖里停柩.因此她们死了,还得出院.她们为这事感到痛心,好象受了非法的干涉,一直惴惴不安.
    她们只得到一种微不足道的安慰,在从前的伏吉拉尔公墓里,有一块地原是属于她们这修院的,她们获得批准,死后可以在一个特定的钟点葬在这公墓里一个指定的角上.
    那些修女们在星期四和在星期日一样,得做大弥撒.晚祈祷和其他一切日课.除此以外,她们还得严格遵守一切小节日,那些小节日几乎是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在从前的法国教会里很盛行,到现在只在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教会里盛行了.她们无时无刻不守在圣坛上.为了说明她们祈祷的次数和每次祈祷延续的时间,最好是引用她们中某一个所说的一句天真话:"备修生的祈祷吓得坏人,初学生的祈祷更吓坏人,发愿修女的祈祷更更吓坏人."
    她们每星期集合一次,院长主持,参议嬷嬷们出席.修女一个个顺序走去跪在石板上,当着大众的面,大声交代她在这星期里所犯的大小过失.参议嬷嬷们听了一个人的交代以后,便交换意见,高声宣布惩罚的办法.
    在大声交代的过失外,还有所谓补赎轻微过失的补赎礼.行补赎礼,便是在进行日课时,五体投地伏在院长的跟前,直到院长......她们在任何时候都称院长为"我们的嬷嬷",从来不用旁的称呼......在她的神职祷告席上轻轻敲一下,才可以立起来.为了一点极小的事也要行补赎礼,打破一只玻璃杯,撕裂一个面罩,做日课时漫不经心迟到了几秒钟,在礼拜堂里唱走了一个音,诸如此类的事都已够行补赎礼了.行补赎礼是完全自发的,由罪人......从字源学出发,这个字(指coulpe(补赎礼)和coupable(罪人)两字同出于拉丁文coulpa.)用在此地是适当的......自己反省,自己处罚.在节日和星期日,有四个唱诗嬷嬷在唱诗台上的四个谱架前随着日课歌唱圣诗.一天,有个唱诗嬷嬷在唱一首圣诗时,那首诗原是以"看呵"开始的,但是她没有唱"看呵"而是大声唱了"多,西,梭"这三个音,由于这一疏忽,她就行了一场和日课同始同终的补赎礼.她这过失之所以严重,是因为在场的修女们个个都笑了.
    修女被请到会客室去时,即使是院长,我们记得,也得放下面罩,只能把嘴露在外面.
    只有院长一人可以和外界的人交谈.其余的人都只能接见最亲的家人,见面的机会也极少.万一有个外面的人要访问一个曾在社交中相识或喜欢的修女,就非千求万恳不行.要是这是一个女人,有时可以得到允许,那修女便走来和她隔着板窗谈话,除了母女和姊妹相见以外,那板窗是从来不开的.男人来访问当然一概拒绝.
    这是圣伯努瓦定出的教规,可是已被玛尔丹.维尔加改得更加严厉了.
    这里的修女们,和其他修会里的姑娘们不一样,一点也不活泼红润.她们面色苍白,神情沉郁.从一八二五年到一八三○年就疯了三个.
   
    $$$$三 严 厉
    备修生至少得当上两年,经常是四年,初学生四年.能在二十三岁或二十四岁以前正式发愿(发愿是当众宣誓出家修道,永不还俗的仪式.)那是少有的事.玛尔丹.维尔加支系的伯尔纳-本笃会的修女们绝不容许寡妇参加她们的修会.
    她们在自己的斗室里忍受着多种多样的折磨,那是外人无从知道并且她们自己也永远不该说出的.
    初学生到了发愿的日子,大家尽量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替她戴上白蔷薇,润泽并蜷曲她的头发,接着她伏在地上,大家替她盖上一大幅黑布,唱起悼亡的诗歌,举行度亡的祭礼.同时,所有的修女分列两行,一行打她跟前绕过,用一种悲伤的声音说"我们的姐姐死了",另一行却用洪亮的声音回答说"她活在耶稣基督的心中".
    在本书所述故事发生的时代,这个修院里还附设一个寄读学校.是一所为大家闺秀设立的寄读学校,那些闺秀大部分是有钱人,其中有德.圣奥莱尔小姐和德.贝利桑小姐,还有一个英国姑娘,姓德.塔尔波,也是天主教里赫赫有名的大族.这些年轻的姑娘在那四堵围墙里受着修女的教育,在敌视这世界和这世纪的仇恨中成长.一天,她们中的一个曾对我们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见了街上的石块路面便会头晕脚软."她们都穿蓝衣,戴白帽,胸前佩带一个银质镀金或铜质的圣灵.在某些重大的节日里,特别是在圣玛尔泰节,她们可以整天穿上修女的服装,按照圣伯努瓦规定的仪式做日课,这对她们来说,是一种隆恩和无上的幸福.最初,修女们常把自己的黑衣借给她们穿.后来院长禁止借用,认为有渎圣衣.只有初学生还可借用.那种扮演原是修院中一种通融办法,含有让孩子们预尝圣衣滋味.吸引她们走上出家道路的秘密意图,值得注意的是,寄读生竟会以此为真正的幸福和真正的快乐.她们只不过是感到好玩而已."这是新鲜花样,可以改变她们."我们这些俗人却无法从那些天真幼稚的想法中去体会她们何以会那样自得其乐地捏着一根洒圣水的枝条,四个人一排地站在一个谱架前面,毫无间歇地一连唱上好几个钟头.
    那些女弟子,除了苦修这点外,也同样遵守修院里所有的教规.有个少妇,还俗以后,结婚也好几年了,却还不能改变习惯,每逢有人敲她房门时,她总还要赶忙回答:"永远如此!"寄读生和修女一样,只能在会客室里接见她们的亲人.连她们的母亲也不能拥抱她们.让我们看看在这方面究竟严到什么程度.一天,有个年轻的姑娘接待她母亲的访问,她母亲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妹妹.那年轻姑娘,很想拥抱她的小妹,于是哭了起来.不可能.她恳求至少让她的小妹把小手从铁栅栏缝里伸过去给她吻一下,这也被拒绝了,这件事几乎还惹起了一场风波.
   
    $$$$四 愉 快
    那些年轻的姑娘在这严肃的院子里并不是没有留下一些动人事迹的.
    某些时候,那修院里也会洋溢着天真的气氛.休息的钟声响了,园门豁然洞开.小鸟们说:"好啊!孩子们快出来了!"随即涌出一群娃娃,在那片象殓巾一样被一个十字架划分的园地上散开来.无数光艳的面容.白皙的头额.晶莹巧笑的眼睛和种种曙光晓色都在那阴惨的园里缤纷飞舞.在颂歌.钟声.铃声.报丧钟.日课之后,突然出现了小女孩的声音,比蜂群的声音更为悦耳.欢乐的蜂窝开放了,并且每一个都带来了蜜汁.大家一同游戏,彼此招唤,三五成群地互相奔逐;在角落里娇小的皓齿在喃喃私语,而那些面罩则隐在远处在窃听她们的笑声黑暗窥伺光明,但是没有关系!大家照样乐,照样笑.那四道死气沉沉的墙也有了它们片时的欢畅.它们处在蜂群的嬉戏纷扰中,面对那么多的欢笑,也多少受到一些春光的反映.那好象是阵荡涤悲哀的玫瑰雨.小姑娘们在那些修女的眼前尽情戏谑,吹毛求疵的眼光并不能影响活泼天真的性格.幸而有这些孩子,这才在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中见到一点天真之乐.小的跳,大的舞.在那修院里,游戏的欢乐,乐如上青天.没有什么能比所有这些欢腾皎洁的灵魂更为窈窕庄严的了.荷马有知,也当来此与贝洛(贝洛(Perrault),十七世纪法国诗人和童话作家.)同乐,在这凄惨的园子里有青春,有健康,有人声,有叫嚷,有稚气,有乐趣,有幸福,这能使所有的老妈妈喜笑颜开,无论是史诗里的或是童话里的,宫廷中的或是茅舍中的,从赫卡伯(赫卡伯(Hécube),特洛伊最后一个国王普里阿摩之妻,赫克托尔之母.)直到老大妈.
    "孩儿话"总是饶有风趣的,能令人发笑,发人深省,任何其他地方说的孩儿话也许都不及那修院里的多.下面这句是个五岁的孩子一天在那四道惨不忍睹的墙里说出来的:"妈!一个大姐姐刚才告我说,我只需在这里再待上九年十个月就够了.多好的运气啊!"
    这一段难忘的对话也是发生在那里的:
    一个参议嬷嬷:"你为什么哭,我的孩子?"
    孩子(六岁)痛哭着说:"我对阿利克斯说,我读熟了法国史.她说我没有读熟,我读熟了."
    阿利克斯(大姑娘,九岁):"不对.她没有读熟."
    嬷嬷:"怎么会呢,我的孩子?"
    阿利克斯:"她要我随便打开书本,把书里的问题提出一个来问她,她说她都能答."
    "后来呢?"
    "她没有答出来."
    "你说.你向她提了什么问题?"
    "我照她的话随便翻开书,把我最先见到的一个问题提出来问她."
    "那问题是怎样的?"
    "那问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也是在那里,有位太太带着孩子在那里奇读,那小丫头有些嘴馋,有人对她作了这样一种深刻的观察:
    "这孩子多乖!她只吃面包上的那层果酱,简直就象个大人!"
    下面这张忏悔词是在那修院里石板地上拾到的,这是一个七岁的犯罪姑娘事先写好以免忘记的:
    "父啊,我控告自己吝啬.
    "父啊,我控告自己淫乱.
    "父啊,我控告自己曾抬起眼睛望男人."
    下面这篇童话是一张六岁的粉红嘴在那园里草地上临时编出来给四五岁的蓝眼睛听的:
    "从前有三只小公鸡,它们有一块地,那里有许多花.它们采了花,放在它们的口袋里.后来,它们采了叶子,放在它们的小玩具里.在那地方有只狼,也有许多树林,狼在树林里,吃了那些小公鸡."
    还有这样一首诗:
    来了一棍.
    那是波里希内儿(波里希内儿(Polichinelle),法国木偶剧中的小丑,鸡胸龟背,大长鼻子,声音尖哑,爱吵闹.)给猫的一棍.
    那对猫没有好处,只有痛苦.
    于是有位太太就把波里希内儿监禁.
    有一个被遗弃的私生女,是由修院作为行善收来抚养的,她在那里说过这样一句天真恼人的话.她听到别人在谈她们的母亲,她便在自己的角落里悄悄地说:
    "我嘛,我生出来的时候,我母亲不在旁边!"
    那里有个跑街的肥胖女用人,经常带着一大串钥匙,匆匆忙忙地在那些过道里跑来跑去,她的名字叫阿加特嬷嬷.那些"大大姑娘"......十岁以上的......称她为阿加多克莱(阿加多克莱(Agathoclès)是公元前三世纪西西里锡腊库扎城的暴君,读音又和Agathe aux clés(带着许多钥匙的阿加特)相同.).
    食堂是一间长方形的大厅,阳光从和花园处于同一水平面的圆拱回廊那里照进去,厅里黑暗潮湿,按照孩子们的说法,满是虫子.周围四处都替它供给昆虫.于是四个角落的每个角,用那些寄读生的话来说,都得到了一个形象化的专用名词.有蜘蛛角.毛虫角.草鞋虫角和蛐蛐角.蛐蛐角靠着厨房,是很受重视的.那里比别处暖.食堂里的这些名称继又转用到寄读学校,用来区别四个区,正如从前的马萨林(马萨林(Mazarin),红衣主教,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的首相.他创立了一个马萨林学院,招收新占领地区的学生并将学院按照新占领地区分为四区.)学院那样.每个学生都按她吃饭时在食堂里所坐的地方而属于某一个区.一天,大主教来巡视,正穿过课室,看见一个金发朱唇的美丽小姑娘走进来,便问他身边的另一个桃腮褐发的漂亮姑娘:
    "那个小姑娘叫什么?"
    "大人,这是个蜘蛛."
    "哟!那一个呢?"
    "那是个蛐蛐."
    "还有那一个呢?"
    "那是条毛虫."
    "真是怪事,那么你自己呢?"
    "大人,我是个草鞋虫."
    凡是这类性质的团体都各有各的特点.在本世纪初,艾古安也是一处教小姑娘们在阴沉环境中成长的那种庄严有致的地方.在艾古安参加圣体游行的行列里,有所谓童贞女和献花女.也还有幔亭队和香炉队,前者牵幔亭的挽带,后者持香炉熏圣体.鲜花当然由献花女捧着.四个"童贞女"走在前面.在那隆重节日的早晨,寝室里常会听到这样的问话:
    "谁是童贞女?"
    康邦夫人曾谈过一个七岁小姑娘对一个在游行行列前面领头的十六岁大姑娘说的一句话,当时那小姑娘走在行列的最后:"你是童贞女,你;我,我不是童贞女."
   
    $$$$五 谑 浪
    在食堂门的上面,有一篇用大黑字写的祈祷文,叫做《白色主祷文》,据说有指引正直的人进入天堂的法力:
    小小的白色主祷文,天主所创,天主所说,天主曾贴在天堂上.夜晚我去睡,看见三个天使躺在我床上,一个在脚边,两个在头边,仁慈的童贞圣母在中间,她叫我去睡,切莫要迟疑.仁慈的天主是我的父,仁慈的圣母是我的母,那三个使徒是我的兄弟,那三个贞女是我的姊妹.天主降世的那件衬衣,现在裹了在我身上,圣玛格丽特十字架已经画在我胸前;圣母夫人去田里,正想着天主掉眼泪,遇见了圣约翰先生.圣约翰先生,您从什么地方来?我从祷祝永生来.您没有看见仁慈的天主吗?一定看见了,对吗?他在十字架上,脚垂着,手钉着,一顶白荆棘帽子戴头上.谁在晚上念三遍,早上念三遍,结果一定进天堂.
    一八二七年,那篇具有独特风格的祈祷文在墙上已消失在三层灰浆下面了.到现在,它也快从几个当年的年轻姑娘,今天的老太婆的记忆中澌灭了.
    我们好象已谈到过那食堂只有一道门,开向园子,墙上挂着一个大的受难十字架,用以完成食堂里的装饰.两张窄桌子,每张两旁各有一条木板凳,从食堂的这一端伸到那一端,形成两长条平行线.墙是白的,桌子是黑的,这两种办丧事的颜色是修院里唯一的色调.饮食是粗糙的,孩子们的营养也扣得紧.只有一盘菜,肉和蔬菜拼在一起,或者是咸鱼,这就得算上是打牙祭了.这种为寄读生特备的简单便饭却已是一种例外.孩子们在一个值周嬷嬷的监视下,一声不响地吃着饭,如果有只苍蝇敢于违反院规嗡嗡飞翔的话,那嬷嬷便随时打开一本木板书,啪的一声又合上.在那受难十字架的底下有个小讲台,台上放一个独脚架,有人立在那台上宣读圣人的传记作为那种沈寂的调味品.宣读者是个年龄较大的学生,也是值周生.在那光桌子上,每隔一定距离都放着一个上了漆的尖底盆,学生们在那里亲自洗涤她们的白铁圆盘和其他餐具,有时也丢进一些咽不下去的东西,硬肉或臭鱼之类,那是要受处罚的.她们管那种尖底盆叫圆水钵.
    吃饭说话的孩子得用舌头画十字架.画在什么地方呢?地上.她得舐地.尘土,在一切欢乐的结尾,负有惩罚那些因一时叽喳而获罪的玫瑰花瓣的责任.
    在那修院里有本书,从来就只印一册"孤本",而且还是禁止阅读的,那是圣伯努瓦的教规,是俗眼不许窥探的秘密."我们的规章或我们的制度,不足为外人道."
    有一天寄读生们居然偷出了那本书,聚精会神地读起来,同时又提心吊胆,惟恐被人发觉,多次停下来忙把书合上.她们冒了那么大的危险而获得的快乐却有限.她们认为"最有趣"的是那几页看不大懂的有关男孩子们犯罪的部分.
    她们常在那园里的小路上玩耍,小路旁栽有几棵长得不好的果树.监督尽管周密,处罚尽管严厉,当大风摇撼了树枝,她们有时也能偷偷摸摸地拾起一个未熟的苹果.烂了的杏子或一个有虫的梨.现在我让我手边的一封信来说话,这封信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寄读生写的,她今天是××公爵夫人,巴黎最风雅的妇人之一.我把原文照抄下来:"我们想尽方法把我们的梨或苹果藏起来.我们趁晚饭前上楼去放面罩时把那些东西塞在枕头底下,等到晚上,睡在床上吃,做不到的话,使在厕所里吃."那是她们一种最来劲的销魂事儿.
    一次,又是在那大主教先生到那修院去视察的时期,有个布沙尔小姐,和蒙莫朗西(蒙莫朗西(Montmorency),法国的一个大族.)多少有些瓜葛,她打赌说要请一天假,这在那样严肃的场合里是件大荒唐事.许多人和她打了赌,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那是可能的.到了时候,大主教从那些寄读生的面前走过,布沙尔小姐,在她同学们惊骇万状的情况下,走出了行列并且说:"大人,请给一天假."布沙尔小姐是个光艳服人.身材挺秀.有着世上最漂亮红润的小脸蛋的姑娘.德.桂朗先生笑眯眯地说:"哪里的话,我亲爱的孩子,一天假!三天,成吗?我准三天假."院长无可奈何,大主教的话已经说出了口.所有的修女都觉得不成体统,可是所有的寄读生没有一个不欢天喜地.请想想那种后果吧.
    然而那横眉怒目的修院并不封锁得怎么严密,外面的情魔孽障并不是一点也飞不进去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只在这里简单陈述和指出一件无可争辩的真事,那件事并且和我们叙述的故事丝毫没有关连.我们把那件事谈出来是要让读者在思想上对那个修院的面貌有个全面的认识.
    当时在那修院里有个神秘的人物,她并不是出家人,大家对她却非常尊敬,并称她为阿尔贝尔丁夫人.大家只知道她神经错乱而不知她的身世,世人也都把她看成死人.据说在她的个人遭遇里,有着一桩和名门缔姻而引起的财产纠纷问题.
    那妇人将近三十岁,深色发肤,相当美丽,秀长眼睛,黑眼珠,看起人来却没有神.她能看得见吗?没有人敢肯定.她走起路来象飘而不象走,她从不说话,别人也无法确定她究竟呼吸不呼吸.她的鼻孔,削而青,象人断气后的那种样子.碰着她的手就象碰着了雪.她有一种奇特的幽灵似的神韵.她到哪里,哪里便有一股冷气.一天,有个修女看见她走过,就对另外一个修女说:"人家都把她看成死人.""她也许真是死人."另一个回答说.
    关于阿尔贝尔丁夫人的传说层出不穷.她是寄读生们百谈不厌的怪人.在那礼拜堂里有个台子,叫"牛眼台".台上只有一个圆窗,"牛眼窗",这是阿尔贝尔丁夫人参加日课的地方.她经常独自一人待在上面,因为那个台在楼上,从那上面望去,可以看见宣道神甫或主祭神甫,那是修女们不许望的.一天,来到那讲坛上的是一个年轻的高级神甫,罗安公爵先生,法兰西世卿,一八一五年的红火枪队军官,当时他也是莱翁亲王,一八三○年后死在红衣主教兼贝桑松大主教任上.德.罗安先生到小比克布斯修院去讲道,那还是第一次.阿尔贝尔丁夫人平日参加听道和日课素来沉静,是丝毫不动的.那天,她一望见德.罗安先生,便半站起来,从礼拜堂那种寂静中大声说道:"哟!奥古斯特!"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把头掉过去看,宣道神甫也抬头望了一眼,但阿尔贝尔丁夫人又已回到她那种绝无动静的状态中去了.外界的一阵微风,人生的一线微光,一时曾在那冷却了的冰透了的脸上飘拂过去,但是一切又随即消逝了,疯人又成了尸体.
    可是那几个字已使修院中可以谈的话全引起来了."哟!奥古斯特!"这里隐藏着多少东西!泄露了多少消息!德.罗安先生的小名确是奥古斯特,这说明阿尔贝尔丁夫人出身于上层社会,因为她认得德.罗安先生,也说明她自己在那社会里的地位也高,因为她用那样亲昵的口吻称呼一个那样崇高的贵人,也说明她和他有一种关系,也许是亲戚关系,但是必然是相当密切的,因为她知道他的"小名".
    两个非常严厉的公爵夫人,舒瓦瑟尔夫人和塞朗夫人,时常访问那修院,她们一定是以贵妇人的特殊地位钻进去的,惹得那些寄读生非常害怕.当那两位老夫人走过时,那些可怜的年轻姑娘都低着眼睛发抖.
    再说德.罗安先生还是那些寄读生注意的对象,他本人却并不知道.当时他被任命为巴黎大主教的大助理主教还不久,并且有升为主教的希望.他到小比克布斯修女们的礼拜堂里来参加日课唱圣诗,那是常有的事.所有那些年轻的女隐修士,谁也见不着他,因为有那条哔叽帷幕遮着,但是他有一种柔和而稍单薄的嗓音,那是她们能够分辨出来的.他当过火枪手,并且大家都说他爱修饰,一头美丽的栗色头发梳成转筒式,整整齐齐地绕着脑袋,腰上结一条华美的黑宽带,他的黑道袍也是世上裁剪得最漂亮的.他使那些二八年华的少女们相当的心烦意乱.
    外界的声音从来不会到达那修院里去.可是有一年,有个人的笛声却飞进去了.那是一件大事,当年的寄读生们都还记得.
    有人在那附近吹笛子.吹的始终是个老调,到今天那调子已显得相当久远了:《我的泽蒂贝姑娘,来主宰我的灵魂吧.》白天里,总能听到他吹上两三阵子.
    那些年轻姑娘能一连几个钟头听下去,嬷嬷们急了,开动脑筋,处罚象雨点似的落在各人的头上.这情形延续了好几个月.寄读生们对那个不曾露面的乐师都多少有些爱慕.人人都梦想自己是泽蒂贝.笛声是从直壁街那面传来的,她们愿抛弃一切,冒一切危险,想尽方法要去看看,哪怕只是一秒钟,去看一下,去瞄一眼那个能把笛子吹得那样美妙.同时也必然把整个灵魂都投入吹奏中的"青年".有几个从仆人进出的门偷偷出去,爬到临直壁街一面的三楼上,想从那些钉死了的窗口望出去,没有成功.有一个甚至把她的胳膊高高地伸在铁条外面,扬起她的白手帕.另外两个还更大胆,她们找到了办法,一直爬上屋顶,总算看到了那个"青年".那是一个年老的流亡贵族,又瞎又穷,待在他那间顶楼上,吹着笛子来解解闷的.
   
    $$$$六 小 院
    在小比克布斯的花园内,有三个彼此能完全划分开来的院落:修女们住的大院,小学生们住的寄读学校,最后还有所谓小院.那是个带园子和房屋的小院,一些被革命毁了的修院留下来的.原属不同修会的形形色色的老修女都一起住在那里,那是黑色.灰色.白色的杂配,是各种各种的修会团体和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的品种的汇合,我们可以管它叫......如果词儿可以这样联缀的话......什锦院.
    从帝国时期起,便已允许所有那些可怜的流离失所的姑娘们到这里来,栖息在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的翅膀下.政府还发给她们一点点津贴,小比克布斯的修女们热忱地接待了她们.那是一种光怪陆离的杂拌儿.各人遵守着各人的教规.寄读的小学生们有时会得到准许去访问她们,这仿佛是她们的一大乐趣,因此在那些年轻姑娘的记忆里留下了圣巴西尔嬷嬷.圣斯柯拉斯狄克嬷嬷.圣雅各嬷嬷和其他一些嬷嬷的形象.
    在那些避难的修女中,有一个认为自己差不多是回到了老家.那是一个圣奥尔会的修女,她是那修会里唯一活着的人.圣奥尔修女们的修院旧址,从十八世纪初起,恰巧是小比克布斯的这所房屋,过后才由玛尔丹.维尔加支系的本笃会修女们接管.那个圣女,过于穷困,穿不起她那修会规定的华美服装:白袍和朱红披肩,便一片诚心地做一套穿在一个小小的人体模型上,欢欢喜喜地摆出来给大家看,临死时,还捐给了修院.那个修会,在一八二四年只留下一个修女,到今天,只留下一个玩偶.
    除了这些真正够得上称为嬷嬷的以外,还有几个红尘中的老妇人也和阿尔贝尔丁夫人一样,获得了院长的许可,退隐在那小院里.在那一批人中,有波弗多布夫人和迪费雷纳侯爵夫人.另外还有一个专以擤鼻涕声的洪亮震耳而著名于小院,小学生们都管她叫哗啦啦啦夫人.
    将近一八二○或一八二一时,有个让利斯夫人,她当时编辑一本名为《勇士》的期刊,她要求进入小比克布斯修院当一个独修修女.她的介绍人是奥尔良公爵.那修院顿时乱得象一窝蜂,参议嬷嬷们慌到发抖,因为让利斯夫人写过小说.但是她宣布她比任何人都更痛恨小说,并且已经进入勇猛精进的阶段.承上帝庇佑,也承那亲王庇佑,她进了院.六个月或八个月以后她又走了,理由是那园里没有树荫,修女们因而大为高兴.尽管她年纪已经很大,但却仍在弹竖琴,并且弹得相当好.
    她离开时,她在她的静室里留下了痕迹.让利斯夫人有些迷信而且还是个拉丁语学者.这两个特点使她的形象相当鲜明.在她的静室里有个小柜,是她平日藏银钱珍宝的地方,几年以前,大家都能看到在那柜子里还贴着一张由她亲笔用红墨水写在黄纸上的这样五句拉丁诗,那些诗句,在她看来,是具有辟盗的魔力的:
    三个善恶悬殊的尸体挂在木架上,
    狄斯马斯和哲斯马斯,真主在中央,
    狄斯马斯升天国,哲斯马斯入地狱,
    祈求尊神保护我们和我们的财产,
    念了这首诗,你的财宝再不会被盗贼窃夺.
    那几句用六世纪的拉丁文写成的诗引起了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想知道髑髅地的那两个强盗的名字,究竟是象我们通常所承认的那样,叫狄马斯和哲斯塔斯呢还是叫做狄斯马斯和哲斯马斯.前一世纪的哲斯塔斯子爵自诩是那坏强盗的后代,他如果见了这种写法,也许不大高兴吧.此外,那几句诗所具有的那种有益的魔力是仁爱会修女们所深信的.
    那修院的礼拜堂,从方位上说,确是大院和寄读学校之间的间隔,不过它仍是由寄读学校.大院和小院共同使用的.甚至公众也可由一道特设在街旁的大门进去.可是整个布置能使修院的任何女人望不见外界的一张面孔.你想象有个礼拜堂被一只极大的手捏住了它那唱诗台所在的一段,并把它捏变了样......不是变得象一般的礼拜堂那样在祭台后面突出去一段,而是在主祭神甫的右边捏出了一间大厅或是一个黑洞;你再想象那间大厅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被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帷幕所拦住,在帷幕后面的黑影里有一行行的活动坐板椅,你把唱诗的修女们堆在左边,寄读生们堆在右边,勤务嬷嬷和初学生们堆在底里,你对小比克布斯的修女们参与圣祭的情形便有一个概念了.那个黑洞,大家称它为唱诗台,经过一条过道,和修院相通.礼拜堂里的阳光来自园里.修女们参加日课,按照规矩是肃静无声的,外界的人,如果不听见她们椅子上的活动坐板在起落时相撞的声音都不会知道她们在堂里.
   
    $$$$七 黑暗中的几个人影
    从一八一九到一八二五那六年中,小比克布斯修院的院长是德.勃勒麦尔小姐,宗教界称她为纯贞嬷嬷.她和《圣伯努瓦会诸圣传》的作者玛格丽特.德.勃勒麦尔是一家.她两次当选.她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矮胖妇人,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那封信里说她"唱起诗来象个破罐",除此以外,人非常好,在那修院里,只有她一个人是性情愉快的,因此为大家所热爱.
    她能继承先人玛格丽特......修会中的泰斗......的遗风.能文,识掌故,博学,多才,谙悉奇闻异事,满脑子的拉丁文,满腔的希腊文,满肚子的希伯来文,虽是女流,却有丈夫气.
    副院长是个眼睛几乎瞎了的西班牙籍老修女,西内莱斯嬷嬷.
    在那些"参议"中最受重视的是圣奥诺雷嬷嬷,司库;圣热尔特律德嬷嬷,初学生们的第一导师;圣安琪嬷嬷,第二导师;领报嬷嬷,司衣;圣奥古斯丁嬷嬷,护士,她是全院中唯一的恶人;还有圣梅克蒂尔德嬷嬷(戈梵小姐),极年轻,嗓音美妙;安琪嬷嬷(德鲁埃小姐),她曾在圣女修院和吉索尔与马尼间的宝藏修院里待过;圣约瑟嬷嬷(柯戈鲁多小姐);圣阿德拉依德嬷嬷(奥威尔涅小姐);慈悲嬷嬷(西弗安特小姐,她受不了刻苦的生活);温情嬷嬷(米尔齐埃小姐,六十岁破例特许入院,极有钱);神德嬷嬷(罗第尼埃小姐);入庙嬷嬷(西甘查小姐),一八四七年当院长;最后,圣赛利尼嬷嬷(雕塑家赛拉奇的姐妹),后来疯了;圣尚达尔嬷嬷(苏松小姐),也疯了.
    在那些最漂亮的姑娘里,还有一个芳龄二十三的美人,她出生在波旁岛(波旁岛,即留尼汪岛,在印度洋.),是罗兹骑士的后裔,社会上叫她罗兹小姐,在那里名叫升天嬷嬷.
    圣梅克蒂尔德嬷嬷负责指导唱歌和唱诗,她喜欢选用寄读生.她经常把她们组成一个完整的音阶,就是说,七个人,从十岁到十六岁,每岁一个,声音和身材都要相称,她要求她们立着唱,从最小到最大,按照年龄,看去好象一座锦屏,一种由天使组成的排箫.
    在那些勤务嬷嬷中,寄读生们最喜欢的是圣欧福拉吉嬷嬷.圣玛格丽特嬷嬷,老糊涂圣玛尔泰嬷嬷和那教人见了就要笑的长鼻子圣米歇尔嬷嬷.
    所有那些妇女对每个孩子都是亲亲热热的.修女们只对自己才严厉.只有寄读学校里才生火,她们的伙食,和修院里的伙食比较起来,算是讲究的了.具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不过,当孩子打修女身旁走过和她说话时,修女却从来不答话.
    那种保持肃静的院规产生了这样一种后果,那就是在全院,语言已从人的身上消退并交给了无生命的东西.有时是礼拜堂上的钟在说话,有时是那园丁的铃.在担任传达的嬷嬷旁边,挂着一口声音非常洪亮全院都能听到的铜钟,通过各种不同的敲法,好象是种有声电报似的,来表达在物质生活中所应进行的全部活动,并且,在必要时,还可把修院里的这个或那个人找到会客室里去.每个人和每件东西都有一定的敲法.院长是一下接一下,副院长是一下接两下.六下接五下表示上课,以致小学生们从来不说去上课,而是说去六五.四下接四下是让利斯夫人的呼号.大家听到这呼号的次数非常多."四头鬼又来了,"一些一点也不厚道的姑娘们常那样说.十下接九下报告一件大事.就是"围墙大门"的开放,那是一道闩杠累累.吓得坏人的铁板门,只是在迎送大主教时才开放.
    我们说过,除了他和园丁,任何男人都不许进修院.寄读生还见过另外两个,一个是又老又丑的教义导师,巴内斯神甫,这是可以让她们从唱诗台上隔着铁栅栏看看的,另一个是图画教师昂西奥先生,也就是我们在前面见了几行的那封信里所提到的"安西奥先生"和"驼背老妖怪".
    可以看出,每一个男人都是经过挑选的.
    这就是那个怪修院的面貌.
   
    $$$$八 人心后面是石头
    在初步描绘了那修院的精神面貌以后,再说几句话把它的物质外形描述一下也不会是无益的.读者在这方面也早已有个概念了.
    小比克布斯圣安东尼修院几乎全部占用了那个广阔的不等边四边形,这是由波隆梭街.直壁街.比克布斯小街和那条已被堵塞而在老地图上则被称为奥玛莱街的死巷交叉形成的.那四条街俨如一道壕沟圈住那不等边四边形.那修院是由好几栋房屋和一个园子构成的.那栋主要的房屋,就它的整体说,是由几座风格不一致的建筑物凑合起来的,从空中望下去,那一连串建筑物就很象一把放在地上的曲尺.曲尺的长臂从比克布斯小街一直延伸到波隆梭街,占有整条直壁街的街边;短臂面临比克布斯小街,那一面的房屋高而灰暗,形象严肃,正面的门窗都装有铁栅栏,六十二号的大车门标志着那一带房屋的尽头.在那一带房屋的正中,有一道老式的矮圆拱门,门上处处是白灰土,门洞里布满了蜘蛛网,那道门只在星期日才开放一两个钟点,或在有修女的灵柩要抬出修院时才偶然开一次.那也就是公众进礼拜堂的地方.在曲尺转角的地方,有一间当作储藏室用的方厅,修女们却称它为"账房".沿着长臂一带,是各级嬷嬷和初学生的静室所在地段.沿着短臂一带,有厨房.带走廊的食堂和礼拜堂.在六十二号大门和封闭了的奥玛莱巷巷口之间的是寄读学校,人们从外面看去,却看不见那学校.不等边四边形的其余部分便是园子,园子要比波隆梭街的街面低许多,因此围墙在园里一面和外面比起来要高些.园里的地面是微微隆起的,中间有个稍高部分,一株美丽的圆锥形的枞树耸立在那上面,宛如圆盾中心的突刺,四条宽道从那中心出发,伸向四方,每一条宽道又都有两条小路,各向左右分展出去,各各相通,因此那片园地,假使是圆的话,那些道路所构成的几何图形就象一个加在轮子上面的十字架.所有道路都抵达围墙,由于那园子的围墙很不规则,道路的长短也就不一致.道路两旁,都栽了醋栗树.在直壁街的角上有着老院的遗迹,有条小道,在两行高大的白桦下面,从那里伸向奥玛莱巷转角处的小院.小院的前面,有所谓小园.我们在这样一个整体中再加上一个天井,加上由内部各院房屋所形成的各种不同的弯角.监狱的围墙.一长列相距不远可以望见的沿着波隆梭街那一边的黑房顶,我们便能想象出四十五年前存在于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女修院的整个面貌了.从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那里是个著名的球场,叫"一万一千个魔鬼的俱乐部",这正是日后建造那圣洁的修院的基地.
    所有那些街道,对巴黎来说,都是最古老的.直壁.奥玛莱这类名称,已够古老的了,以这类名称命名的街道则更为古老.奥玛莱巷原称摩古巷,直壁街原称野蔷薇街,因为上帝使百花开放远在人类开凿石头以前.
    九 头兜下的一个世纪
    我们既然在谈小比克布斯修院已往的一些琐事,也敢于把那禁宫的一扇窗子敞了开来,读者谅能允许我们再另生一小小枝节,叙述一件与本书实际无关的故事,这故事不但有它特殊之处,并对帮助我们了解那座修院的一些奇特现象也有好处.
    在那小院里有个从封特弗罗修院来的百岁老人.她在革命前还是个红尘中人.她经常谈到路易十六的掌玺官米罗迈尼尔先生和她所深知的一个狄勃拉首席法官夫人.由于爱好,也由于虚荣,她无论谈什么事总要扯到那两个名字上去.她常把那封特弗罗修院说得天花乱坠,说那简直象个城市,修院里有许多大街.
    她谈话,富有庇卡底人的风度,使寄读生们听了特别高兴.她每年要隆重地发一次誓愿,在发愿时,她总向那神甫说:"圣方济各大人向圣于连大人发过这个愿,圣于连大人向圣欧塞勃大人发过这个愿,圣欧塞勃大人向圣普罗柯帕大人发过这个愿,"等等,"因此我也向您,我的神父,发这个愿."寄读生们听了,都咯咯地笑,不是在兜帽底下笑,而是在面纱底下笑,多么可爱的抑制着的娇笑啊,这使那些参议嬷嬷都皱起眉来.
    另外一次,那百岁老人讲故事,她说"在她的青年时代,伯尔纳修士不肯在火枪手面前让步."那是一个世纪在谈话,不过,这是十八世纪.她叙述香槟和勃艮第人献四道酒的风俗.革命前,如果有一个大人物,法兰西大元帅.亲王.公爵和世卿,经过勃艮第或香槟的一个城市,那城里的文武官员便来向他致欢迎词,并用四个银爵杯,敬给他四种不同的酒.在第一个爵杯上刻着"猴酒"两字,第二个上刻着"狮酒",第三个上刻着"羊酒",第四个上刻着"猪酒"那四种铭文标志着人饮酒入醉的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活跃阶段,第二,激怒,第三,迟钝,最后,胡涂.
    她有一件非常喜爱的东西,老锁在一个柜子里,秘不告人.封特弗罗修院的院规并不禁止她那样做.她从不把那件东西给任何人看.她独自关在屋里,那是她的院规允许的,偷偷欣赏那东西.如果她听见过道里有人走路,那双枯手便急忙锁上柜门.一到人家向她谈到这事时,她又立即闭口,尽管她平时最爱谈话.最好奇的人在她那种沉默面前,最顽强的人在她那种固执面前也都毫无办法.这也就成了修院里所有一切闲得无聊的人苦心探讨的题材.那百岁老人那样珍借.那样隐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宝贝呢?这无疑是本什么天书了?某种独一无二的念珠?某种经过考证的遗物?百般猜测也无从打破那闷葫芦.在可怜的老妇人死了后,大家跑到那柜子跟前......按理说,也许不该跑得那么快......开了柜门.那东西找出来了,好象保护一个祝福过的祭品盘似的,裹在三层布里.那是一个法恩扎(法恩扎(Faenza),意大利城市.)窑的盘子,上面画的是几个当药剂师的孩子,手里拿着其大无比的注射器,在追逐一群飞着的爱神.追逐的神情和姿态各各不同,但却都能引人发笑.在那些娇小可爱的爱神中,已有一个被注射器扎通了.它仍在挣扎,鼓动着翅膀想飞走,但是那个滑稽小丑望着它发出邪恶的笑.含义是爱情在痛苦下面屈服了.那个盘子确是稀有之物,也许曾荣幸地触发过莫里哀的文思,它在一八四五年还在,存放在博马舍林荫大道的一家古董店里待售.
    那个慈祥的老妇人生前从不接待外来的亲友,"因为,"她说,"那会客室太阴惨了."
   
    $$$$十 永敬会的起源
    此外,我们刚才指出来的那间近似坟墓的会客室,那也只是种个别情况,在其他修院里不至于严厉到那种程度.尤其是在大庙街,老实说在属于另一系统的那个修院里,那种暗无天日的板窗是由栗黄色帷幕替代的,会客室也是一间装了镶花地板的小厅,窗上挂着雅致的白纱窗帘,墙上挂着各种不同的玻璃框,一幅露出了脸的本笃会修女的画像.几幅油画花卉,甚至还有一个土耳其人的头.
    号称法兰西全国最美最大并在十八世纪善良的人民口中誉为"王国一切栗树之父"的那棵印度栗树,正是栽在大庙街上那个修院的园子里的.
    我们说过,大庙街上的这座修院是属于永敬会-本笃会的修女的,那里的本笃会修女和隶属于西多的本笃会修女完全是两回事.永敬会的历史并不很久,不会超过两百年.一六四九年,在巴黎的两个礼拜堂里,圣稣尔比斯和格雷沃的圣约翰,圣体曾两次被亵渎,前后两次相隔不过几天,那种少见的渎神罪发生后全城的人都为之骇然.圣日耳曼.德.勃雷的大助理主教兼院长先生传谕给他的全体圣职人员,举行了一次隆重的迎神游行仪式,那次仪式并由罗马教皇的使臣主持.但有两个尊贵的妇人,古尔丹夫人(即布克侯爵夫人)和沙多维安伯爵夫人,感到那样赎罪还不够.那种对"神坛上极其崇高的圣体"所犯的罪行,虽是偶然发生的,但在那两位圣女看来,却认为不该就那样草草了事,她们认为只有在某个女修院里进行"永恒的敬礼"才能补赎.她们俩,一个在一六五二年,一个在一六五三年,为这虔诚的心愿捐款了大笔的钱给一个叫卡特琳.德.巴尔嬷嬷,又名圣体嬷嬷的本笃会修女,要她替圣伯努瓦系创建一个修院.圣日耳曼修院院长梅茨先生首先许可卡特琳.德.巴尔嬷嬷建院,"约定申请入院的女子必须年缴住院费三百利弗,也就是六千利弗的本金,否则不许入院."继圣日耳曼修院院长之后,国王又颁发了准许状,到一六五四年,修院的许可证和国王的准许状又一并经财务部门和法院通过批准.
    这就是本笃会修女们在巴黎建立圣体永敬会的起源和法律根据.她们的第一个修院是用布克夫人和沙多维安夫人的钱在卡塞特街"修建一新"的.
    因此我们知道,那个修会绝不能和西多的本笃会修女混为一谈.它隶属于圣日耳曼.德.勃雷的修院院长,正如圣心会的嬷嬷隶属于耶稣会会长,仁慈会的嬷嬷隶属于辣匝禄会会长一样.
    它和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修女也完全是另一回事,小比克布斯的内部情况是我们前面已经谈过了的.罗马教皇亚历山大七世在一六五七年有过专牒,准许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修女和圣体会的本笃系的修女一样,修持永敬仪轨.但是那两个修会并不因此而属于同一体系.
   
    $$$$十一 小比克布斯的结局
    一到王朝复辟时期,小比克布斯修院便渐渐衰败下去了,那是它那支系所有修会全面死亡的局部现象,那一支系,到了十八世纪以后,也随着所有其他宗教团体一同进入了衰亡期.静观和祈祷一样,也是人类的一种需要,可是,也和所有一切经革命接触过的事物一样,它自己也会转变,并且会由敌视社会的进步,转变为有利于社会的进步.
    小比克布斯院里的人口减得很快.到一八四○年,小院消灭了,寄读学校消灭了.那里既没有老妇,也没有小姑娘,老的死了,小的走了.天各一方.
    永敬会的规章严厉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有愿望的人畏缩不前,会中人找不到新生力量.到一八四五年,担任杂务的修女还多少可以找到几个,至于唱诗的修女,绝对没有.四十年前,修女的人数几乎到一百,十五年前,只有二十八个人了.今天还有多少呢?一八四七年,院长是个年轻人,这说明选择的范围缩小了.她当时还不到四十岁.人数减少,负担便越重,每个人的任务也更加艰苦,当时大家已经预见到不久就会只剩下十来个人.压弯伤痛的肩头来扛圣伯努瓦的那套沉重的教规.那副重担子是一成不变的,人少人多都一样.它压着,狠狠地压着,于是她们死了.在本书作者还住在巴黎时,死了两个.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三岁.后面的那个可以象朱利亚.阿尔比尼拉所说:"我葬在这里,享年二十三."正是由于那种萧条,修院才放弃了对小姑娘们的教养.
    我们从那所不平凡的没人知道的黑院子门前经过,不能不拐进去看看,不能不领着我们的同伴和听我们叙述冉阿让伤心史的人的思想一同进去走走,这对某些人来说也许是有益的.我们已对那有着许多古老习惯的团体望了一眼,在今天看来,那些古老习惯是够新奇的了.那是个封闭了的园子,是座禁宫.对那奇特场所我们谈得相当详细,但仍然是怀着恭敬的心情来谈的,至少是在详细和恭敬还能协调起来的范围内谈的.我们并不是一概全懂,但是我们不污蔑任何东西.约瑟夫.德.梅斯特尔大声疾呼,他连刽子手也歌颂,伏尔泰则喜笑怒骂,连耶稣受难像也讥诮,我们是站在他们两人相等距离之间的.
    伏尔泰缺少逻辑,这是顺便谈谈,因为伏尔泰很可能用为卡拉斯(卡拉斯(Calas),十八世纪法国商人,被人诬告因不让其子脱离新教而将其杀害,被判处轮刑.死后三年,伏尔泰为他申雪,追判无罪.)辩护的态度同样来为耶稣辩护,而且,对那些根本否认神的化身的人,耶稣受难像又能代表什么呢?一个被害的哲人而已.
    到十九世纪,宗教思想处于危机阶段.人们忘记了某些事物,那是好的,只要在忘记那些事物的同时又能学到另一些事物就好了.人的心里不能有空虚感.某些破坏行动在进行,进行得好,但是破坏之后必须有建设.
    在此期间,让我们研究研究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认识那些东西是必要的,即使仅仅是为了避开它们.人们对复古的行动常爱加上一个伪造的名称,叫做维新.古,是个还魂鬼,惯于制造假护照.我们要提防陷阱,提高警惕.古有副真面目,那就是迷信,也有套假面具,那就是虚伪.让我们揭露它的真面目,撕破它的假面具.
    至于修院,那是个错综复杂的问题.这是个文化问题,而文化排斥它;这是个自由问题,而自由又袒护它.
   
    $$$$第 七 卷   题外的话
   
    $$$$一 从抽象意义谈修院
    本书是一个剧本,其中的主要角色是无极.
    人是次要角色.
    既是这样,我们在路上又遇到了一个修院,我们便应当走进去.为什么?因为修院,西方有,东方也有,现代有,古代也有,基督教有,异教.佛教.伊斯兰教也都有,它是人类指向无极的测量仪.
    这里不是过分发挥某些思想的地方,不过,在绝对坚持我们的保留态度时,我们的容忍,甚至我们的愤慨,我们应当这样说,每次当我们遇见无极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时,无论他的理解程度如何,我们总会感到肃然起敬.圣殿.清真寺.菩萨庙.神舍,所有那些地方都有它丑恶的一面,是我们所唾弃的,同时也有它卓绝的一面,是我们所崇敬的.人类心中的静观和冥想是了无止境的,是照射在人类墙壁上的上帝的光辉.
   
    $$$$二 从史实谈修院
    从历史.理性和真理的角度出发,僧侣制度是该受谴责的.
    修院在一个国家,如果发展过多,它便成了行动的累赘,绊脚的机构,它应是劳动的中心却成为懒惰的中心.修道团体,对广大的人类社会来说,正如树上的寄生物,人体上的瘤.它们的兴盛和肥壮正是地方的贫瘠.僧侣制度对早期的文化是有好处的,在精神方面它可以减少强暴的习气,但到了人民精力饱满时它却是有害的.而且当它已衰败时,当它已进入腐化时,正如层出不穷的事例所表现的那样,所有一切在它纯洁时期使它成为有益的因素,都变成使它成为有害的因素.
    修院制度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修院对现代文化的初步形成是有用处的,可是也会妨碍它的成长,更能毒害它的发展.从组织和教育人的方式着眼,修院在十世纪是好的,在十五世纪开始有了问题,到十九世纪却已令人厌恶.意大利和西班牙在多少世纪中,一个是欧洲的光辉,一个是欧洲的异彩,僧侣制度这一麻疯病侵入那两个灿烂的国家的骨髓后,到我们这时代,那两个出类拔萃的民族只是在一七八九年那次健康而有力的治疗中才开始康复.
    修院,尤其是古代的女修院,正如本世纪初还继续在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存在,确是一种最悲惨的中世纪的体现.修院,这种修院,是各种恐怖的集中点.地道的天主教修院是完全充满了死亡的黑光的.
    西班牙的修院最是阴惨,在那里,有一座座大得象教堂高得象宝塔那样的祭台伸向昏暗的高处,烟云迷漫的圆拱,黑影重重的穹窿;在那里,黑暗中一条条铁链挂着无数白色的又高又大的耶稣受难像;在那里,有魁伟裸体的基督,一个个都用象牙雕成,陈列在乌木架上;那些像,不仅是血淋淋的,而且是血肉模糊的,既丑恶,又富丽,肘端露出白骨,髌骨露着外皮,伤口有血肉,戴一顶白银荆棘冠,用金钉钉在十字架上,额上有一串串用红宝石雕琢的血珠,眼里有金刚钻制成的泪珠.金刚钻和红宝石都好象是湿润的,一些妇女戴着面纱,腰肢被毡毛内衣和铁针制成的鞭子扎得遍体鳞伤,双乳被柳条网紧紧束住,膝头因祈祷而皮破血流,伏在雕像下的黑暗中哭泣,那是些以神妻自居的凡妇,以天女自居的幽灵.那些妇女在想什么吗?没有.有所求吗?没有.有所爱吗?没有.是活的吗?不是.她们的神经已成骨头,她们的骨头已成瓦石.她们的面纱是夜神织的.她们面纱下的呼吸好象是死人那种无以名之的悲惨气息.修院的女院长,恶鬼一个,在圣化她们,吓唬她们.圣洁之主在她们之上,冷冰冰的.那便是西班牙古老修院的面貌.残忍的苦行窟,处女们的火坑,蛮不讲理的地方.
    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和罗马相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西班牙修院是天主教修院的典型.它具有东方情趣.大主教,天国的宦官头目,他重重封锁,密切注视着为上帝留下的后宫.修女是宫嫔,神甫是太监.怨慕深切的信女们常在梦中被选,并受基督的宠幸.夜里,那赤裸裸的美少年从十字架上下来,于是静室里意狂心醉.重重高墙使那个把十字架上人当作苏丹的苏丹妃子幽禁起来,不许她得到一点点人生乐趣.朝墙外望一眼也算不守清规."地下室"代替革囊.东方抛到海里去的,西方丢在坑里.东西两地的妇女都一样扼腕呼天,一方面是波涛,一方面是黄土,这里水淹,那边土掩,无独有偶,惨绝人寰.
    到今天,厚古的人们,在无法否认那些事的情况下,便决计以一笑了之,并且还盛行一种奇特而方便的办法,用来抹杀历史的揭示,歪曲哲学的批判,掩饰一切恼人的事实和暖昧问题.灵活的人说:"这是提供花言巧语的好题材."笨伯跟着说:"这是花言巧语."于是卢梭是花言巧语的人,伏尔泰在卡拉斯,拉巴尔(拉巴尔(Labarre),十八世纪法国的世家子,因折断了一个耶稣受难像被判处斩首,又被焚尸.伏尔泰曾替他申诉,无效.)和西尔旺(西尔旺(Sirven),十八世纪法国新教徒,因不许其女信天主教,想迫害她,被判处死刑.伏尔泰代为申诉,死后五年,追判无罪.)的问题上也成了花言巧语的人.不知道是谁,最近还有所发明,说塔西佗是个花言巧语的人,而尼禄(尼禄(Néron),一世纪罗马帝国暴君.)则是被中伤,并且毫无疑问,我们应当同情"那位可怜的奥勒非(奥勒非(Holopherne),公世前六世纪新巴比伦王国的大将,在进犯犹太时被一个犹太美女所诱杀.)".
    事实并不是能轻易击退的,它不动摇.本书的作者曾到过离布鲁塞尔八法里的维莱修道院,那是摆在大家眼前的中世纪的缩影,曾亲眼见过旷野中那个古修院遗址上的土牢洞,又在迪尔河旁,亲眼见过四个一半在地下一半在水下的石砌地牢.那就是所谓"地下室".每一个那样的地牢都还留下了一扇铁门.一个粪坑和一个装了铁条的通风洞,那洞,在墙外高出河面两尺,在墙内离地却有六尺.四尺深的河水在墙外边流过.地是终年潮湿的.住在"地下室"里的人便以那湿土为卧榻.在那些地牢中,有一个还留下一段固定在石壁里的颈镣的一段;在另外一个地牢里,可以看到一种用四块花岗石砌成的四方匣子,长不够一个人躺下,高也不够一个人直立.当年却有人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安置在那里,上面再盖上一块石板.那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都看得见,大家都摸得到的.那些"地下室",那些地牢,那些铁门斗,那些颈镣,那种开得老高.却有河水齐着洞口流过的通风洞,那种带花岗石盖子的石板匣子,象不埋死人单埋活人的坟墓,那种泥泞的地面,那种粪坑,那种浸水的墙壁,难道这些东西也能花言巧语!
   
    $$$$三 我们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尊敬过去
    象存在于西班牙和西藏那样的僧侣制度,对文化来说,那是一种痨病.它干脆扼杀生命.简单地说,它削减人口.进修院,等于受宫刑.那已在欧洲成了灾害.此外,还得添上经常加在信仰上的粗暴手段,言不由衷的志愿,以修院为支柱的封建势力,使人口过多家庭的子女出家的宗子制,我们刚才谈过的那些横蛮作风......"地下室",闭住的嘴,封锁的头脑,多少终身在地牢里受折磨的智慧,服装的改变,灵魂的活埋.除了民族的堕落以外,还得加上个人所受的苦难,无论你是谁,你在僧衣和面纱......人类发明的两种装殓死人的服饰......面前,你总会不寒而栗.
    可是,在某些角落和某些地方,出家修道的风气竟无视哲学,无视进步,继续盛行在十九世纪光天化日之下,更奇怪的是苦修习气目前竟有再接再厉的趋势,使文明的世界为之震惊.一些过了时的团体还想永远存在下去,那种倔强的想法,就象要人把哈喇了的头油往头发上抹的那种固执,把发臭的鱼吃到肚里的那种妄想,要大人穿孩子衣服的那种蛮劲,象回到家的僵尸要和活人捆抱的那种慈爱.
    衣服说:"你这忘恩负义的人!我在风雨中保护过你.现在你为什么就不要我了呢?"鱼说:"我出身于大海."头油说:"我是从玫瑰花里来的."僵尸说:"我爱过你们."修院说:"我教养过你们."
    对那一切,我们只有一个回答:那是过去的事.
    梦想死亡的东西无尽期地存在下去,并采用以香料防止尸体腐烂的方法来管理人群,修整腐朽的教条,在法宝箱上重行涂上金漆,把修院修缮一新,重行净化圣器匣,补缀迷信上面的破绽,鼓动信仰狂的劲头,替圣水瓶和马刀重行装柄,重行建立僧侣制度和军事制度,坚信社会的幸福系于寄生虫的繁殖,把过去强加于现在,那一切,这好象很奇怪.可是确有支持那些理论的理论家.那些理论家,而且还都是些有才智的人,他们有一套极简单的办法,他们替过去涂上一层色彩,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社会秩序.神权.道德.家庭.敬老.古代法度.神圣传统.合法地位.宗教,于是逢人便喊:"瞧啊!接受这些东西吧,诚实的人们."那种逻辑是古人早知道了的.罗马的祭司们便能运用那种逻辑.他们替一头小黑牛抹上石膏粉,便说:"你已经白了."
    至于我们,我们处处都心存敬意,也随时随地避免和过去发生接触,只要过去肯承认它是死了.假使它要表示它还活着,我们便打它,并且要把它打死.
    迷信.过分虔诚.口信心不信.成见,那些魑魅魍魉,尽管全是鬼物,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们的鬼影全有爪有牙,必须和它们肉搏,和它们战斗,不停地和它们战斗,因为和鬼魅进行永久性的斗争是人类必然的听天由命的思想之一.要扼住鬼影的咽喉,把它制伏在地上,那是不容易的事.
    法国的修院,在十九世纪太阳当顶时,是些阳光下枭鸟的窝.修院在一七八九.一八三○和一八四八年革命发祥地的中心鼓吹出家修行,让罗马的幽灵横行在巴黎,那是种违反时代的现象.在正常的年代,如果要制止一种过时的事物,使它消亡,我们只须让它念念公元年代的数字便可以了.但是我们现在绝不是在正常的年代.
    我们必须斗争.
    我们必须斗争,也必须有所区别.真理的要旨是从不过分.真理还需要矫枉过正吗?有些东西是必须毁灭的,有些东西却只需要拿到阳光下看清就是了.严肃而与人为善的检查,那是种多么强的力量!阳光充足的地方一点不需要我们点起火炬.
    因此,现在既是十九世纪,那么,无论是在亚洲或欧洲,无论是在印度或土耳其,一般说,我们都反对那种出家修行的制度.修院等于污池.那些地方的腐臭是明显的,淤滞是有害的,发酵作用能使里面的生物得热病,并促使衰亡.它们的增长成了埃及的祸根,我们想到那些国家里的托钵僧.比丘.苦行僧.圣巴西勒会修士.隐修士.和尚.行脚僧都在蠕蠕攒动,如蚁如蛆,不禁毛骨悚然.
    说了那些后宗教问题仍然存在.这问题在某些方面是神秘的,也几乎是骇人的,希望能让我们细心观察一下.
   
    $$$$四 从本原的角度看修院
    一些人聚集拢来,住在一起.凭什么权利?凭结社的权利.
    他们闭门幽居.凭什么权利?凭每人都有的那种开门或关门的权利.
    他们不出门.凭什么权利?凭每人都有的来和去的权利,这里也就包含了待在自己屋里的权利.
    他们待在自己的屋里干些什么?
    他们低声说话,他们眼睛向下,他们工作.他们放弃社交.城市.感官的享受.快乐.虚荣.傲气和利益.他们穿粗呢或粗布.他们中的任何人没有任何财物.进了那扇大门后有钱人都自动地变成穷人.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大家.当初被称作贵族.世家子.大人的人和当初被称作乡下佬的人,现在都一律平等.每个人的静室都完全一模一样.大家都剃同样的发式,穿同样的僧衣,吃同样的黑面包,睡在同样的麦秸上,死在同样的柴灰上.背上背一个同样的口袋,腰上围一条同样的绳子.如果决定要赤脚走路,大家便一齐赤着脚走.其中也许有个王子,王子和其他的人一样也是个影子.不再有什么头衔,连姓也没有了.他们只有名字.大家都在洗名的平等前低下头去.他们离开了家庭骨肉,在修会里组成了精神方面的家庭.除了整个人类,他们没有其他亲人.他们帮助穷人,他们照顾病人,他们选举自己服从的人,他们彼此以友朋相称.
    你拖住我,兴奋地说:"这才真是理想的修院呢!"
    只要那是可能存在的修院,就足已使我加以重视了.
    因此,在前一卷书里,我曾以尊敬的口吻谈到一个修院的情况.除了中世纪,除了亚洲,在保留历史和政治问题之后,从纯哲学观点出发,站在宗教争论的束缚之外,处在进修院绝对出自志愿.完全基于协议的情况下,我对修道团体就能以关切严肃的态度相待,甚至在某些方面以尊敬的态度相待.凡有团体的地方都有共同生活,有共同生活的地方也都有权利.修院是从"平等.博爱"这样一个公式里产生的.啊!自由真伟大!转变真灿烂!自由已足使修院转变为共和国.
    让我们继续谈下去.
    可是这些男人,这些妇女,住在四堵高墙里,穿着棕色粗呢服,彼此平等,以兄弟姊妹相称,这很好,不过他们是否还做旁的事呢?
    做.
    做些什么?
    他们注视着黑影,他们双膝跪下,两手合十.
    那是什么意思?
   
    $$$$五 祈 祷
    他们祈祷.
    向谁?
    上帝.
    向上帝祈祷,这话怎么理解?
    在我们的身外,不是有个无极吗?那个无极是不是统一的,自在的,永恒的呢?它既是无极,是否必然是物质的,并以物质告罄的地方为其止境呢?它既是无极,是否必然有理智,并以理智穷尽的地方为其终点呢?那个无极是不是在我们心中唤起本体的概念,而我们只能赋予自己以存在的概念呢?换言之,难道它不是绝对而我们是它的相对吗?
    在我们的身外既然有个无极,是否在我们的心中也同时有个无极呢?这两个无极(这复数好不吓人!)是不是重叠着的呢?第二个无极是不是第一个的里层呢?它是不是另一个太虚的翻版.反映.回声,有同一中心的太虚呢?这第二个无极是不是也有智力呢?它能想吗?它有愿望吗?假如那两个无极都有智力,那么,每个都会有一种能产生愿望的本原,而且,正如在下面的这个无极里有我一样,在上面的那个无极里也会有个我.下面的这个我就是灵魂,上面的那个我就是上帝.
    让下面的这个无极通过思想和上面的那个无极发生接触,那便是祈祷.
    不要从人的意识中除去任何东西,抹杀是件坏事,应当改革和转变.人的某些官能是指向未知世界的,那是思想.梦想和祈祷.未知世界浩瀚无垠.良知是什么?是未知世界的指针.思想.梦想.祈祷是神秘之光的大辐射.我们应当加以尊敬.灵魂的那种庄严光辉放射到什么地方去呢?到黑暗中去,这也就是说,到光明中去.
    民主的伟大便是什么也不否认,对人类什么也不放弃.紧靠人的权利,至少在它近旁,还有感情之权.
    压制热狂,崇敬无极,这才是正道.仅仅拜倒在造物主的功果下面,景仰八方围拱的群星是不够的.我们有责任,要为人类的灵魂工作,保护玄义,反对奇迹,崇拜未知,唾弃邪说,在不可理解的事物前只接受必然的,使信仰健康起来,除去宗教方面的迷信,剪除上帝左右的群丑.
   
    $$$$六 祈祷是绝对的善行
    至于祈祷的方式,只要诚挚,任何方式都是好的.翻转你的书本,到无极里去.
    我们知道有一种否认无极的哲学.按病理分类,也还有一种否认太阳的哲学,那种哲学叫做瞎眼论.
    把人们所没有的一种感觉定为真理的本原,那真是盲人的一种大胆的杰作.
    奇怪的是那种瞎摸哲学在寻求上帝的哲学面前所采取的那种自负而又悯人的傲慢态度.人们好象听到一只田鼠在叫嚷:"他们真可怜,老说有太阳!"
    我们知道有些人是鼎鼎大名的强有力的无神论者.事实上,那些以自身的力量重返真理的人,究竟是不是无神论者也还不能十分肯定,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个下定义的问题,况且,无论如何,即使他们不信上帝,他们的高度才智便已证实上帝的存在.
    我们尽管不留情地驳斥他们的哲学,但却仍把他们当作哲学家来尊敬.
    让我们继续谈下去.
    可佩服的,还有那种玩弄字眼的熟练技巧.北方有个形而上学的学派,多少被雾气搞迷糊了,以为只要用愿望两字代替力量便可改变人们的认识.
    不说"草木长",而说"草木要",的确,如果再加上"宇宙要"意义就更丰富了.为什么呢?因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草木既能"要",草木便有一个我;宇宙"要",宇宙便有一个上帝.
    我们和那个学派不一样,我们不会凭空反对别人的任何意见,可是那个学派所接受的所谓草木有愿望的说法,据我们看,和他们所否认的宇宙有愿望的说法比起来更难成立.
    否认无极的愿望就是否认上帝,这只在否认无极的前提下才有可能.那是我们已经阐述过的.
    对无极的否认会直接导向虚无主义.一切都成了"精神的概念".
    和虚无主义没有论争的可能.因为讲逻辑的虚无主义者怀疑和他进行争辩的对方是否存在,因而也就不能肯定他自己是否存在.
    从他的观点看,他自己,对他自己来说,也只能是"他精神的一个概念".
    不过,他丝毫没有发现,他所否认的一切在他一提到"精神"一词时,又都被他一总接受了.
    总之,把一切都归纳为虚无的哲学思想是没有出路的.
    承认虚无的人也必然有个虚无要承认.
    虚无主义是不能自圆其说的.
    无所谓虚空.零是不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是些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东西.
    人靠肯定来生活比靠面包更甚.
    眼看和手指,这都是不够的.哲学应是一种能量,它的努力方向应是有效地改善人类.苏格拉底应和亚当合为一体,并且产生马可.奥里略,换句话说,就是要使享乐的人转为明理的人,把乐园转为学园.科学应是一种强心剂.享乐,那是一种多么可怜的目的,一种多么低微的愿望!糊涂虫才享乐.思想,那才是心灵的真正的胜利.以思想来为人类解渴,象以醇酒相劝来教导他们认识上帝,使良知和科学水乳似的在他们心中交融,让那种神秘的对晤把他们变成正直的人,那才真正是哲学的作用.道德是真理之花,静观导致行动.绝对应能起作用,理想应是人类精神能呼能吸能吃能喝的.理想有权利说:"请用吧,这是我的肉,这是我的血."智慧是一种神圣的相互感应.在这种情况下智慧不再是对科学的枯燥的爱好,而是唯一和至高无上的团结人类的方式,并且从哲学升为宗教.
    宗教不应只是一座为了观赏神秘而建造在它之上的除了满足好奇心外别无他用的花楼.
    等到以后再有机会时我们再来进一步发表我们的意见,目前我们只想说:"如果没有信和爱这两种力量的推动,我们便无从了解怎样以人为出发点,又以进步为目的."
    进步是目的而理想是标准.
    什么是理想呢?上帝是理想.
    理想,绝对,完善,无极,都是一些同义词.
   
    $$$$七 责人应有分寸
    历史和哲学负有多种永恒的责任.同时也是简单的责任,斗争大祭司该亚法(该亚法(Caiphe),迫害耶稣的犹太大祭司.).法官德拉孔(德拉孔(Dracon),公元前七世纪末雅典的酷吏.).立法官特利马尔西翁(特利马尔西翁(Trimalcion),一世纪拉丁作家伯特洛尼所作小说《萨蒂尼翁》里的一个色情人物.).皇帝提比利乌斯(提比利乌斯(Tibère,前42—37),罗马帝国暴君.),毫无疑义,那是明显.直接而清楚的.但是独居的权利以及它的一些不利之处和种种弊端,却必须加以研究和慎重对待.寺院生活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重大问题.
    修院是这样一种场所,既荒谬而又清净无垢,既使人误入歧途却又劝人存心为善,既使人愚昧又使人虔诚,既使人备受苦难又使人为之殉教,当我们谈到它时,几乎每次都要说又对又不对.
    修院是一种矛盾,其目的是为了幸福,其方式是牺牲.修院表现的是极端的自私,而结果是极端的克己.
    以退为进,这好象是僧侣制度的座右铭.
    在修院里,人们以受苦为达到欢乐的途径.人们签发由死神兑现的期票.人们在尘世的黑暗里预支天上的光明.在修院里,地狱生活是当作换取天堂的代价而被人接受的.
    戴上面纱或穿上僧衣是一种取得永生的自杀.
    在这样一种问题前,我们感到嘲笑是不能允许的.这里无论好坏全是严肃的.
    公正的人蹙起眉头,但从不会有那种恶意的微笑.我们能理解人的愤怒,而不能理解恶意的中伤.
   
    $$$$八 信仰,法则
    还有几句话.
    我们谴责充满阴谋的教会,蔑视政权的教权,但是我们处处尊崇那种思考问题的人.
    我们向跪着的人致敬.
    信仰,为人所必须.什么也不信的人不会有幸福.
    人并不因为潜心静思而成为无所事事的人.有有形的劳动和无形的劳动.
    静观,这是劳动,思想,这是行动.交叉着的胳膊能工作,合拢了的手掌能有所作为.注视苍穹也是一种业绩.
    泰勒斯(泰勒斯(Thalès),第一个有史可考的古希腊哲学的代表,自发唯物主义米和都学派的奠基者,生于公元前六世纪.)静坐四年,他奠定了哲学.
    在我们看来,静修者不是游手好闲的人,违世遁俗的人也不是懒汉.
    神游窈冥昏默之乡是一件严肃的事.
    如果不故意歪曲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们认为对坟墓念念不忘,这对世人是适当的.在这一点上,神甫和哲学家的见解是一致的."人都有一死."特拉帕苦修会(特拉帕苦修会(la Trappe),天主教隐修院修会之一,一六六四年建立.该会规章十分严格,主张终身素食,永久缄口,只以手势示意,足不出院,故有"哑巴会"和"苦修会"之称.)的修院院长和贺拉斯(贺拉斯(Horace),纪元前一世纪罗马著名诗人.)所见略同.
    生不忘死,那是先哲的法则,也是苦修僧的法则.在这方面,修士和哲人的见解一致.
    物质的繁荣,我们需要,意识的崇高,我们坚持.
    心浮气躁的人说:
    "那些一动不动待在死亡边缘上的偶像要他们干什么?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干些什么?"
    唉!围绕我们和等待我们的是一团黑暗,我们也不知道那无边的散射将怎样对待我们,因此我们回答:"也许那些人的建树是无比卓绝的."而且我们还得补充一句:"也许没有更为有效的工作了."
    总得有这么一些人来为不肯祈祷的人不停地祈祷.
    我们认为问题的关健在于蕴藏在祈祷中的思想的多少.
    祈祷中的莱布尼茨(莱布尼茨(Leibnitz,1646—1716),伟大的德国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是伟大的,崇拜中的伏尔泰是壮美的."伏尔泰仰望上帝."
    我们为保护宗教而反对各种宗教.
    我们相信经文的空洞和祈祷的卓越.
    此外,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会儿......这一幸而没留下十九世纪痕迹的一会儿,这多少人低着头鼓不起劲的一会儿,在这充满以享乐为荣.以追求短促无聊的物质享受为急务的行尸走肉的环境中,凡是离群遁世的人总是可敬的.修院是退让的地方,意义不明的自我牺牲总还是牺牲.把一种严重的错误当作天职来奉行,这自有它的伟大之处.
    如果我们把修院,尤其是女修院......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妇女受苦最深,并且在那种与世隔绝的修院生活里,也有隆重的诺言......置于真理的光中,用理想的尺度,就其本质,从各个角度加以公正和彻底的分析,我们便会感到妇女的修院,无可否认,确有其庄严的地方.
    我们指出了一鳞半爪的那种极其严峻惨淡的修院生涯,那不是人生,因为没有自由,也不是坟墓,因为还不圆满,那是一种奇特的场所,在那里人们有如置身高山之巅,朝这一面可以望见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朝另一面又可以望见我们即将前往的世界,那是两个世界接壤的狭窄地带,那里雾霭茫茫,依稀隐现在两个世界之中,生命的残晖和死亡的冥色交相辉映,这是墓中半明半暗的光.
    至于我们,虽不相信这些妇女所信之事物,却也和她们一样是生活在信仰中的,当我们想到这些心惊胆战而又充满信心和诚意的女性,这些谦卑严肃的心灵,她们敢于生活在神秘世界的边缘,守在已经谢绝的人世和尚未开放的天国之间,朝着那看不见的光辉,仅凭心中一点所谓自知之明而引为无上幸福,一心向往着万仞深渊和未知世界,两眼注视着毫无动静的黑暗,双膝下跪,胸中激动,惊愕,战栗,有时一阵来自太空的长风把她们吹得飘飘欲起,当我们想到那些情形时,总不免愀然动容,又惊又敬,如见神明,悲悯和钦羡之情油然而起.
   
    $$$$第 八 卷    公墓接受人们给它的一切
   
    $$$$一 进入修院的门路
    冉阿让,按照割风的说法,"从天上掉下来"时,正是掉在那修院里.
    他在波隆梭街的转角处翻过了园子的围墙.他半夜听到的那阵仙乐,是修女们做早弥撒的歌声;他在黑暗中探望过的那个大厅,是小礼拜堂;他看见伏在地上的那个鬼影,是一个行补赎礼的修女;使他惊奇的那种铃声,是结在园丁割风爷膝弯上的铜铃.
    珂赛特上床以后,我们知道,冉阿让和割风俩便对着一炉好柴火进晚餐,喝了一盅葡萄酒,吃了一块干酪;过后,由于那破屋里唯一的一张床已由珂赛特占用,他们便分头躺在一堆麦秸上面.冉阿让合眼以前说道:"从此以后,我得住在此地了."那句话在割风的脑子里翻腾了一整夜.
    其实,他们俩,谁也没有睡着.
    冉阿让感到自己已被人发觉,而且沙威紧跟在后面,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巴黎城里,他和珂赛特准定会玩完.新起的那阵风既然已把他吹到这修院里来,冉阿让唯一的想法便是在那里待下去.对一个处在他那种情况下的苦命人来说,那修院是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说最危险,是因为那里不许任何男人进去,万一被人发现,就得给人当作现行犯,冉阿让只要走一步路,便又从修院跨进监牢;说最安全,是因为如果能得到许可,在那里住下来,谁又会找到那里去呢?住在一个不可能住下的地方,正是万全之策.
    在割风方面,他心里也正打开了鼓.最先,他承认自己什么也闹不清楚.围墙那么高,马德兰先生怎么进来的呢?修院的围墙是没有人敢翻的.怎么又会有个孩子呢?手里抱个孩子,就翻不了那样一道笔直的墙.那孩子究竟是谁?他们俩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割风自从来到这修院后,他再也没有听人谈到过滨海蒙特勒伊,也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事.马德兰爷爷那副神气又使人不敢多开口,此外割风心里在想:"在圣人面前不能瞎问."马德兰先生在他的心中仍和往日一样崇高.不过,从冉阿让透露出来的几句话里,那园丁觉得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由于时局艰难,马德兰先生也许亏了本,正受着债主们的追逼,或许他受到什么政治问题的牵累,不得不隐藏起来.割风想到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因为,正和我们北部的许多农民一样,他在思想深处是早已靠拢波拿巴(就是说,对当时的王朝不满.)的.马德兰先生既然要躲起来,并且已把这修院当作他的避难所,那么,他要在此地待下去,那也是极自然的事.但不可理解的是,割风在反复思索,老捉摸不出的一点是:马德兰是怎样进来的,他又怎么会带个小姑娘.割风看得见他们,摸得着他们,和他们谈过话,却无法信以为真.闷葫芦刚刚掉进了割风的茅舍.割风象盲人摸路似的,胡乱猜想了一阵,越想越糊涂,但有一点却搞清楚了:马德兰先生救过我的命.这唯一可以确定下来的一点已足使他下定决心了.他背着他想道:"现在轮到我来救他的命了."他心里还加上这么一句:"当初需要人钻到车子底下救我出来时,马德兰先生却没有象我这样思前想后."他决定搭救马德兰先生.
    可是他心里仍七上八下,考虑到许多事情:"他从前待我那么好,万一他是匪徒,我该不该救他呢?还是应该救他.假使他是个杀人犯,我该不该救他呢?还是应该救他.他既然是个圣人,我救不救他呢?当然救他."
    但是要让他能留在这修院里那可是个难题!但割风在那种近乎荒唐的妄想前仍一点不动摇.那个来自庇卡底的可怜的农民决计要越过修院的种种难关和圣伯努瓦的教规所设下的种种危崖峭壁,但是他除了赤忱的心.坚定的意志和为乡下老头子所常有而这次打算用来扶危济困的那一点点小聪明外,便没有其他的梯子.割风爷,这个老汉,生平为人一向自私,晚年腿也瘸了,身体也残废了,对人世已没什么可留恋了,这时他觉得感恩图报是件饶有趣味的事,当看见有件善事可做时便连忙扑了上去,正如一个从来不曾尝过好酒的人临死时忽然发现手边有着一杯美酒,便想取来痛饮一番一样.我们还可以说,许多年来他在那修院里吸取的空气已消灭了他原来的性格,最后使他感到他有做任何一件好事的必要.
    因此他下定决心,要替马德兰先生出力.
    我们刚才称他为"来自庇卡底的可怜的农民".那种称呼是恰当的,不过不全面.在故事发展到现阶段,把割风的面貌叙述一下还是有好处的.他原是一个农民,但是他当过公证人,因此他在原有的精明以外又添上了辩才,在原有的质朴以外又添上了剖析能力.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他的事业失败了,后来便沦为车夫和手工工人.但是,尽管他经常说粗话挥鞭子......据说那样做对牲口是必要的......在内心深处他却仍是个公证人.他生来就有些小聪明,不犯常见之语病,他能攀谈,那是乡下少见的事,农民都说他谈起话来俨然象个戴帽的老爷.割风正是前一世纪那种轻浮不得体的文词所指的那种"半绅士半平民"的人,也就是达官贵人在对待贫寒人家时所用的那些形容平民的隐语所标注的"略似乡民,略似市民,胡椒和盐".割风是那种衣服磨损到露出麻线底子的穷老汉,他虽然饱受命运的考验和折磨,却还是一个直肠人,很爽朗,那是一种使人从来不生恶念的宝贵品质.因为他有过的缺点和短处全是表面的,总之,他的面貌在观察者的眼里是成功的.老人的额上绝没有那种暗示凶恶.愚蠢或惹人厌恶的皱纹.
    破晓时,割风从四面八方全想过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马德兰先生坐在他的麦秸堆上,望着珂赛特睡觉.割风翻身坐起来说:
    "您现在既已来到此地,您打算怎样来说你进来的事呢?"
    一句话概括了当时的处境,把冉阿让从梦境状态中唤醒了.
    两个人开始商量.
    "首先,"割风说,"您应当注意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姑娘和您,不要到这间屋子外面去.跨进园子一步,我们便完了."
    "对."
    "马德兰先生,"割风又说,"您到这儿来,拣了一个极好的日子,我是要说,拣了一个极坏的日子,我们有个嬷嬷正害着重病,因此大家都不大注意我们这面的事.听说她快死了.她们正在做四十小时的祈祷.整个修院都天翻地覆了.她们全在为那件事忙乱着.正准备上路的那位嬷嬷是位圣女.其实,我们这儿的人全是圣人.在她们和我之间,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她们说'我们的静室,,而我说'我的窠.,马上就要替断气的人做祷告了,接着又得替死人做祷告.今天一天,我们这里不会有事,明天,我却不敢担保."
    "可是,"冉阿让指出说,"这所房子是在墙角里,被那破房子遮住了,还有树木,修院那边的人望不见."
    "而且,我告诉您,修女们也从来不到这边来的."
    "那岂不更好?"冉阿让说.
    强调"岂不更好"的疑问语气是想说:"我认为可以偷偷在此地住下来."割风针对这疑问回答说:
    "还有那些小姑娘呢."
    "哪些小姑娘?"冉阿让问.
    割风张着嘴正要解释他刚说出的那句话,有口钟响了一下.
    "那嬷嬷死了,"他说,"这是报丧的钟."
    同时他作出手势要冉阿让听.
    钟又敲了一下.
    "这是报丧钟,马德兰先生.这钟将要一分钟一分钟地敲下去,连续敲上二十四小时,直到那尸首离开礼拜堂为止.您瞧,又是一下.在课间游戏时,只要有个皮球滚来了,她们全会追上来,什么规矩也不管了,跑到这儿来乱找乱翻的.这些小天使全是些小鬼."
    "谁?"冉阿让问.
    "那些小姑娘们.您马上会被她们发现的,您放心好了.她们会叫嚷说:'嘿!一个男人!,不过今天不会有危险.今天她们不会有游戏的时间.整整一天全是祷告.您听钟声.我早告诉过您了,一分钟一下.这是报丧钟."
    "我懂了,割风爷.您说的是寄读学校的孩子们."
    冉阿让心里又独自想道:
    "这样,珂赛特的教养问题也全解决了."
    割风嚷着说:
    "妈的!有的是小姑娘!她们会围着您起哄!她们会逃走!在这儿做个男人,就等于害了瘟病.您知道她们在我的蹄子上系了一个铃,把我当作野兽看待."
    冉阿让越想越深."这修院能救我们,"他嘟囔着,接着他提高嗓子说:
    "对.问题在于怎样才能待下来."
    "不对.问题在于怎样才能出去."
    冉阿让觉得血全涌到心里去了.
    "出去!"
    "是呀,马德兰先生.为了回来,您得先出去啊."
    等到那钟又敲了一下,割风才接着说:
    "她们不会就这样让您待在此地.您是从哪里来的?对我来说,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我认识您,可是那些修女们,她们只许人家走大门进来."
    忽然,另一口钟敲出了一阵相当复杂的声音.
    "啊!"割风说,"这是召集参议嬷嬷们的.她们要开会.每次有人死了,总得开会.她是天亮时死的.人死多半是在天亮时.难道您就不能打您进来的那条路出去吗?我们来谈谈,我不是有意来问您,您是打什么地方进来的?"
    冉阿让脸色发白了.只要想到再回到那条吓得坏人的街上去,他便浑身颤栗.你从一处虎豹横行的森林里出来,已经到了外面,却又有一个朋友要你回到那里去,你想想那种味儿吧.冉阿让一闭上眼就看见那批警务人员还全在附近一带东寻西找,密探在侦察,四处都布置了眼线,无数只手伸向他的衣领,沙威也许就在那岔路口的角上.
    "不可能!"他说,"割风爷,您就认为我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吧."
    "那不成问题,我就是那么想的,"割风接着说,"您不用再向我说那些话了.慈悲的天主也许曾把您捏在他的手心里,要把您看清楚随即又把您放了.不过他原是要把您放在一个男人的修院里,结果他搞错了.您听,又是一阵钟声.这是敲给门房听的,要他通知市政机关去通知那位验尸的医生到这儿来看看死人.所有这些,全是死了以后的麻烦事.那些好嬷嬷们,她们并不见得怎么喜欢这种访问.一个医生,啥也不管.他揭开面罩.有时还要揭开旁的东西.她们这次通知医生,会这么快!这里难道有些什么名堂不成?您的小姑娘还睡着老不醒.她叫什么名字?"
    "珂赛特."
    "是您的闺女?看样子,您是她的爷爷吧?"
    "对."
    "对她来说,要从这里出去,倒好办.我有一扇通大门院子的便门.我敲门.门房开门.我背上背个背箩,小姑娘待在箩里.我走出大门.割风爷背着背箩出大门,那再简单没有.您嘱咐一声,要小妞待在箩里不吭气就成.她上面盖着块油布.要不了多少时候,我把她寄托在绿径街一个卖水果的老朋友家里,要住多久就住多久,那是个聋子,她家里有张小床.我会对着那卖水果的婆子的耳朵喊,说这是我的侄女,要她照顾一下,我明天就会来领的.这之后,小妞再和您一道回来.可是您,您怎样才能出去呢?"
    冉阿让点了点头.
    "只要没有人看见我.关键就在这儿,割风爷.您想个办法让我也和珂赛特一样躲在背箩里和油布下面,再把我送出去."
    割风用左手的中指搔着耳垂,那是表示十分为难的样子.
    第三阵钟声打断了他们的思路.
    "验尸医生走了,"割风说,"他看过了,并且说:'她死了,好的.,医生签了去天国的护照以后,殡仪馆便会送来一口棺材.如果是个老嬷嬷,就由老嬷嬷们入殓,如果是个小嬷嬷,就由小嬷嬷们入殓.殓过以后,我去钉钉子.这是我的园丁工作的一部分.园丁多少也是埋葬工人.女尸停放在礼拜堂的一间临街的矮厅里,那里除了验尸的医生外,其余的男人全不许进去.我不算男人,殡仪馆的执事们和我都不算男人.我到那厅里去把棺材钉上,殡仪馆的执事们把它抬走,车夫扬起马鞭,人去天国就是这样去的.送来的是个空匣子,抬走的却是个装了东西的,这就叫送葬.'入土为安,."
    一线阳光横照在珂赛特的脸上,她还没有醒来,嘴微微张着,就象一个饮光的天使.冉阿让早就呆望着她,不再听割风唠叨了.
    没有人听,那并不成为一种住嘴的理由,那个管园子的老好人仍罗罗嗦嗦说下去:
    "到伏吉拉尔公墓去挖一个坑.据说那伏吉拉尔公墓不久就要取消了.那是个旧时的公墓,不合章程,没有制服,快要退休了.真可惜,有这么一个公墓多方便.在那里.我有一个朋友,叫梅斯千爷爷,是个埋葬工人.这里的修女有种特权,她们在天快黑时被送进那公墓.省公署特别为她们订了这样一条规则.可是,从昨天起,发生了多少事啊!受难嬷嬷死了,马德兰爷爷......"
    "完了."冉阿让一面苦笑一面说.
    割风把那个字弹了回去:
    "圣母!要是您要在这儿永远待下去,那可真是种埋葬了."
    第四阵钟声突起.割风连忙把那条系铃铛的带子从钉子上取下来,系在自己的膝弯上.
    "这一次,是我.院长嬷嬷叫我.好家伙,这皮带上的扣针扎了我一下.马德兰先生,您不要动,等我回来.有新玩意儿呢.您要是饿,那儿有酒.面包.干酪."
    接着,他往屋子外面走,嘴里一面说:"来啦!来啦!"
    冉阿让望着他急忙从园中穿过去,尽量迈开他的瘸腿,边走边望两旁的瓜田.
    割风一路走去,铃声响个不停,把那些修女们全吓跑了,不到十分钟,他在一扇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个柔和的声音回答说:"永远如此.永远如此."那就是说:"请进."
    那扇门是接待室的门,接待室是由于工作需要留下来接待园丁的.隔壁便是会议室.院长正坐在接待室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等待着割风.
   
    $$$$二 割风面临困难
    在紧急关头露出紧张和沉郁的神情,这对某些性格和某些职业的人,尤其是对神甫和教徒们来说,是特别的.院长纯贞嬷嬷,原是那位有才有貌的德.勃勒麦尔小姐,她平日素来轻松活泼,可是当割风走进屋子时,她脸上却露出那两种显示心神不定的神情.
    园丁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立在屋门口.院长正拨动着手里的念珠,抬起眼睛说道:
    "啊,是您,割爷."
    这个简称是在那修院里用惯了的.
    割风又行了个礼.
    "割爷,是我叫人把您找来的."
    "我来了,崇高的嬷嬷."
    "我有话要和您谈."
    "我也,在我这方面,也有件事想和极崇高的嬷嬷谈谈."割风壮着胆子说,内心却先在害怕.
    院长睁眼望着他.
    "啊!您有事要向我反映."
    "要向您请求."
    "那好,您说吧."
    割风这老头,以前当过公证人,是一个那种坚定有把握的乡下人.某种圆滑而又显得无知的表情是占便宜的,人往往在不提防的情况下已经被俘.割风在那修院里已住了两年多,和大家也相处得很好.他终年过着孤独的生活,除忙于园艺之外几乎没有旁的事可做,于是也滋长了好奇心.他从远处望着那些头上蒙着黑纱的妇女,在他眼前时来时往,起初他见到的几乎只是些幢幢黑影,久之,由于不时注意和深入观察,后来他也渐渐能恢复那些鬼影的肉身,那些死人在他看来也就成为活人了.他仿佛是个视觉日明的哑巴,听觉日聪的瞎子.他细心分辨各种钟声所表示的意义,于是那座葫芦似的不闻人声的修院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了,哑谜神早已把它的全部秘密在他的耳朵里倾吐.割风知道一切,却什么也不说,那是他的乖巧处.全院的人都以为他是个白痴.这在教会里是一大优点.参议嬷嬷们非常器重割风.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哑人,他获得了大家的信任.此外,他能守规矩.除了果园菜地上有非办不可的事之外他从不出大门.这种谨慎的作风是为人重视的,他却并不因此而不去找人聊天,他常找的两个人,在修院里,是门房,他因而知道会客室里的一些特别情形;在坟场里,是埋葬工人,因而他知道墓地里的一些独特之处,正好象他有两盏灯在替他照着那些修女们,一盏照着生的一面,一盏照着死的一面.但是他一点也不胡来.修院里的人都重视他.年老,腿瘸,眼花,也许耳朵还有点聋,数不尽的长处!谁也替代不了他.
    老头子自己也知道已获得人家的重视,因而在那崇高的院长面前,满怀信心,夸夸其谈地说了一通相当乱而又非常深刻的乡下人的话.他大谈特谈自己的年纪.身体上的缺陷.往后年龄对他的威胁会越来越重.工作的要求也不断增加.园地真够大,有时还得在园里过夜,例如昨晚,月亮上来了,就得到瓜田里去铺上草荐,最后他转到这一点上,他有个兄弟(院长动了一下),兄弟的年纪也不怎么轻了(院长又动了一下,但这是表示安心的),假如院长允许,他这兄弟可以来和他住在一起,帮他工作,那是个出色的园艺工人,他会替修院作出良好的贡献,比他本人所作的还会更好些;要是,假如修院不允许他兄弟来,那么,他,做大哥的,觉得身体已经垮了,完成不了任务,就只好说句对不起人的话,请求退职了;他兄弟还有个小姑娘,他想把她带来,求天主保佑,让她在修院里成长起来,谁知道,也许她还会有出家修行的一天呢.
    他谈完的时候,院长手指中间的念珠也停止转动了,她对他说:
    "您能在今晚以前找到一根粗铁杠吗?"
    "干什么用?"
    "当撬棍用."
    "行,崇高的嬷嬷."割风回答.
    院长没有再说别的话,她起身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了,隔壁的那间屋子便是会议室,参议嬷嬷们也许正在那里开会.割风独自留下.
   
    $$$$三 纯贞嬷嬷
    大致过了一刻钟.院长走回来,去坐在椅子上.
    那两个对话的人仿佛各有所思.我们把他们的谈话尽量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
    "割爷?"
    "崇高的嬷嬷?"
    "您见过圣坛吧?"
    "做弥撒和日课时我在那里有间小隔扇."
    "您到唱诗台里去工作过吧?"
    "去过两三次."
    "现在我们要起一块石头."
    "重吗?"
    "祭台旁边那块铺地的石板."
    "盖地窖的那块石板吗?"
    "对."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有两个男人."
    "登天嬷嬷会来帮助您,她和男人一样结实."
    "一个女人从来也顶不了一个男人."
    "我们只有一个女人来帮您忙.各尽所能.马比容神甫根据圣伯尔纳的遗教写了四百十七篇论文,梅尔洛纽斯.奥尔斯修斯只写了三百六十七篇,我绝不至于因此就轻视梅尔洛纽斯.奥尔斯修斯."
    "我也不至于."
    "可贵的是各尽自己的力量来工作.一座修院并不是一个工场."
    "一个女人也并不是一个男人.我那兄弟的气力才大呢!"
    "您还得准备好一根撬棍."
    "象那样的门也只能用那样的钥匙."
    "石板上有个铁环."
    "我把撬棍套进去."
    "而且那石板是会转动的."
    "那就好了,崇高的嬷嬷.我一定能开那地窖."
    "还会有四个唱诗嬷嬷来参加你们的工作."
    "地窖开了以后呢?"
    "再盖上."
    "就这样吗?"
    "不."
    "请您指示我得怎么办,崇高的嬷嬷."
    "割爷,我们认为您是信得过的."
    "我在这儿原该是有活就干的."
    "而且您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是,崇高的嬷嬷."
    "开了地窖以后......"
    "我再盖上."
    "可是在这以前......"
    "得怎样呢,崇高的嬷嬷?"
    "得把件东西抬下去."
    说到此,大家都沉寂下来了.院长好象在踌躇不决,她伸出下唇,噘了一下嘴之后就打破了沉默:
    "割爷?"
    "崇高的嬷嬷?"
    "您知道今天早晨有位嬷嬷死了.
    "我不知道."
    "难道您没有听见敲钟?"
    "在园子底里什么也听不见."
    "真的吗?"
    "叫我的钟,我也听不大清楚."
    "她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死的."
    "而且,今天早上的风不是向我那边吹的."
    "是那位受难嬷嬷.一个有福的人."
    院长停住不说了,只见她的嘴唇频频启闭,仿佛是在默念什么经文,接着她又说:
    "三年前,有个冉森派(冉森派是十七世纪荷兰天主教反正统派的一支,被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世斥为异端,下谕禁绝,但各国仍有不少人信从.)的教徒,叫贝都纳夫人的,她只因见到受难嬷嬷做祷告,便皈依了正教."
    "可不是,我现在听见报丧钟了,崇高的嬷嬷."
    "嬷嬷们已把她抬到礼拜堂里的太平间里了."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男人都不许也不该进那间屋子的.您得好好留意照顾.那才会出笑话呢,假如在女人的太平间里发现一个男人!"
    "出出进进!"
    "嗯?"
    "出出进进!"
    "您说什么?"
    "我说出出进进."
    "出出进进干什么?"
    "崇高的嬷嬷,我没说出出进进干什么,我说的是出出进进."
    "我听不懂您的话.您为什么要说出出进进呢?"
    "跟着您说的,崇高的嬷嬷."
    "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出进进."
    "您没有说,可是我是跟着您说的."
    正在这时,钟报九点.
    "在早晨九点钟和每点钟,愿祭合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院长说.
    "阿们."割风说.
    那口钟敲得正凑巧.它一下打断了关于出出进进的争执.如果没有它,院长和割风就很可能一辈子也纠缠不清.
    割风擦了擦额头.
    院长重新默念了一小段,也许是神圣的祈祷,继又提高嗓子说:
    "受难嬷嬷生前劝化了许多人,她死后还要显圣."
    "她一定会显圣的!"割风一面说,一面挪动他的腿,免得后来站不稳.
    "割爷,修院通过受难嬷嬷,受到了神的恩宠.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象贝律尔红衣主教那样,一面念弥撒经,一面断气,在魂归天主时口中还念着'因此我作此贡献.,不过,受难嬷嬷尽管没有得到那样大的幸福,她的死却也是非常可贵的.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她和我们谈话,随后又和天使们谈话.她把她最后的遗言留给了我们.要是您平日更心诚一些,要是您能待在她的静室里,她只消摸摸您的腿,您的病就好了.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大家感到她在天主的心里复活了.在她的死里我们到了天国."
    割风以为那是一段经文的结尾.
    "阿们."他说.
    "割爷,我们应当满足死者的愿望."
    院长已经拨动了几粒念珠,割风却不开口.她接着说:
    "为了这个问题,我请教过好几位忠于我们救世主的教士,他们全在宗教人事部门担任职务,而且还都是有辉煌成绩的."
    "崇高的嬷嬷,从这儿听那报丧钟比在园子里清楚多了."
    "而且,死者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位圣女."
    "就和您一样,崇高的嬷嬷."
    "她在她的棺材里睡了二十年,那是我们的圣父庇护七世特别恩准的."
    "就是替皇......替波拿巴加冕的那位."
    对象割风那样一个精明的人来说,他这次的回忆是不合时宜的.幸而那位院长,一心想她的事,没有听见.她继续说:
    "割爷?"
    "崇高的嬷嬷?"
    "圣迪奥多尔,卡巴多斯的大主教,曾经嘱咐人家在他的墓上只刻这么一个字:Acarus,意思是疥虫,后来就是那么办的.这是真事吗?"
    "是真的,崇高的嬷嬷."
    "那位幸福的梅佐加纳,亚基拉修院院长,要人把他埋在绞刑架下面,后来也照办了."
    "确是那样办的."
    "圣泰朗斯,台伯河入海处港口的主教,要人家把插在弑君犯坟上的那种标志,刻在他的墓石上,希望过路的人都对他的坟吐唾沫.那也是照办了的,死者的遗命,必须遵守."
    "但愿如此."
    "伯尔纳.吉端尼出生在法国蜜蜂岩附近,在西班牙图依当主教,可是他的遗体,尽管卡斯蒂利亚国王不许,但仍按他本人的遗命运回到里摩日(里摩日(Limoges),法国中部的一个城市.)的多明我教堂.我们能说这不对吗?"
    "千万不能,崇高的嬷嬷."
    "这件事是由普朗达维.德.拉弗斯证实了的."
    几粒念珠又悄悄地滑了过去,院长接着又说:
    "割爷,我们要把受难嬷嬷装殓在她已经睡了二十年的那口棺材里."
    "那是应当的."
    "那是睡眠的继续."
    "那么,我得把她钉在那棺材里吗?"
    "对."
    "还有殡仪馆的那口棺材,我们就把它放在一边吗?"
    "一点不错."
    "我总依照极崇高的修院的命令行事."
    "那四个唱诗嬷嬷会来帮您忙的."
    "为了钉棺材吗?用不着她们帮忙."
    "不是.帮您把棺材抬下去."
    "抬到哪儿?"
    "地窖里."
    "什么地窖?"
    "祭台下面."
    割风跳了起来.
    "祭台下面的地窖!"
    "祭台下面的地窖."
    "可是......"
    "您带一根铁杠来."
    "行,可是......"
    "您用铁杠套在那铁环里,把石板旋开来."
    "可是......"
    "必须服从死者的意旨.葬在圣坛祭台下的地窖里,不沾俗人的泥土,死了还留在她生前祈祷的地方,这便是受难嬷嬷临终时的宏愿.她对我们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就是说,发出了那样的命令."
    "这是被禁止的."
    "人禁止,天主命令."
    "万一被人家知道了呢?"
    "我们信得过您."
    "呵,我,我是您墙上的一块石头."
    "院务会议已经召开过了.我刚才还和参议嬷嬷们商议过,她们还在开会,她们已经作了决议,依照受难嬷嬷的遗言,把她装殓在她的棺材里,埋在我们的祭台下面.您想想,割爷,这里会不会出现奇迹!对这修院来说,那是多么大的神恩!奇迹总是出现在坟墓里的."
    "可是,崇高的嬷嬷,万一卫生委贝会的人员......"
    "圣伯努瓦二世在丧葬问题上曾违抗君士坦丁.波戈纳(君士坦丁.波戈纳(Constantin Pogonat),七世纪东罗马帝国的皇帝.)."
    "可是那警署署长......"
    "肖诺德美尔,是在君士坦丁(君士坦丁(Constance),三○六年至三三七年为罗马帝国皇帝.)帝国时代进入高卢的七个日耳曼国王之一,他确认教士有按照宗教仪式举行丧葬的权利,那就是说,可以葬在祭台下面."
    "可是那警署的侦察员......"
    "世界在十字架前算不得什么.查尔特勒修院第七任院长玛尔丹曾替他的修会订下这样的箴言:'天翻地覆时十字架屹立.,"
    "阿们."割风说.他每次听见人家说拉丁语("天翻地覆时十字架屹立"原文是拉丁文.),总是一本正经地用这个方法来替自己解围.
    嘴闭得太久了的人能从任何一种谈话对象那里得到满足.雄辩大师吉姆纳斯托拉斯出狱的那天,由于身上积压了许多两刀论法和三段论法,便在他最先遇到的一棵大树跟前停下来,对着它高谈阔论,并且作了极大的努力,要说服它.这位院长,平日也是沉默得太久了,正如水库里的水受着堤坝的阻挡,不得畅泄,积蓄过满;她立起身来,象座开放了的水闸,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我,我右边有伯努瓦,左边有伯尔纳.伯尔纳是什么?是明谷隐修院的第一任院长.勃艮第的枫丹能见他的出生,那是个有福的地方.他的父亲叫德塞兰,母亲叫亚莱特.他创业于西多,定居在明谷,他是由纪尧姆.德.香浦,索恩河畔夏龙的主教任命为修院院长的,他有过七百名初学生,创立了一百六十座修院.一一四○年他在桑城的主教会议上压倒了阿伯拉尔(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1079—1142),中世纪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皮埃尔.德.勃吕依和他的弟子亨利,还有一些所谓使徒派的旁门左道.他曾把阿尔诺德.德.布雷西亚(阿尔诺德.德.布雷西亚(Arbayd de Bresce,约1100—1155),罗马人民起义领袖,阿伯拉尔的弟子.一一四三年回意大利起义,建立罗马共和政权,一一五五年失败后被绞死.)驳到哑口无言,痛击过屠杀犹太人民的拉乌尔和尚,主持过一一四八年在兰斯城举行的主教会议,曾要求判处普瓦蒂埃的主教吉尔贝.德.波雷,曾要求判处艾翁.德.爱特瓦勒,调解过亲王间的纠纷,开导过青年路易王(青年路易王(LouisⅦ,le Jeune,1120—1180),即路易七世.),辅助过教皇尤琴尼乌三世,整顿过圣殿骑士团,倡导过十字军,他在一生中显过二百五十次奇迹,甚至在一天中显过三十九次.伯努瓦又是什么呢?是蒙特卡西诺的教父,是隐修院的二祖师,是西方的大巴西勒(大巴西勒(Basile Magnus,约330—379),古代基督教希腊教父.).从他创立的修会里产生过四十位教皇.二百位红衣主教.五十位教父.一千六百位大主教.四千六百位主教.四个皇帝.十二个皇后.四十六个国王.四十一个王后.三千六百个受了敕封的圣者,这修会并且延绵了一千四百年.一边是圣伯尔纳,一边是什么卫生委员会的人员!一边是圣伯努瓦,一边又说有什么清洁委员会的侦察员!国家.清洁委员会.殡仪馆.规章.行政机关,我们用得着管那些东西吗?任何人见过人家怎样对待我们都会愤慨的.我们连想把自己的尘土献给耶稣基督的权利也没有了!你那卫生委员会是革命党发明出来的,天主得受警署署长的管辖,这时代真不成话.不用谈了,割爷!"
    割风挨了这阵倾盆大雨,很不自在.院长接着又说:
    "谁也不应该怀疑修院对处理丧葬问题的权力.只有狂热派和怀疑派才否认这种权力.我们生活在一个思想混乱到了可怕程度的时代.应当知道的东西大家全不知道,不应当知道的,大家又全知道.卑污,下流.一个是极其伟大的圣伯尔纳,另外还有一个伯尔纳(还有一个伯尔纳,应指克昌尼的伯尔纳(Bernard de Cluny),据考证此伯尔纳约生于十二世纪上半叶.),是十三世纪的一个相当善良的教士,所谓'穷苦天主教徒们的伯尔纳,,而今天居然还有许多人对这两个人分辨不清.还有些人,蓄意亵渎,竟把路易十六的断头台和耶稣基督的十字架拿来相提并论.路易十六只是个国王.留心留心天主吧!现在已无所谓公道和不公道了.伏尔泰这名字是大家知道的,大家却全不知道凯撒.德.布斯(凯撒.德.布斯(César de Bus,1544—1607),起初在军队和宫廷里供职,不得志,三十岁上出家修行,创立兄弟会.)这名字.然而凯撒.德.布斯是幸福的,伏尔泰是不幸的.前任大主教,佩里戈尔红衣主教,甚至不知道贝律尔的继承者是查理.德.贡德朗,贡德朗的继承者是弗朗索瓦.布尔戈安,布尔戈安的继承者是弗朗索瓦.色诺,而让.弗朗索瓦.色诺的继承者是圣马尔泰的父亲.大家知道戈东(戈东(Coton),法王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的忏悔神甫.亨利四世原是法国新教徒的首领,为了平息内战并夺取王位,便改奉旧教(天主教),并准许新旧两教并存.他骂人时常说"我否认天主",后来接受戈东的建议,改说"我否认戈东".戈东因而出了名.)神甫这名字,并非因为他是争取建立经堂(经堂是未出家的信徒们修行的寺院.)的三个倡议人之一,而是因为他的名字成了信奉新教的国王亨利四世骂人的字眼.圣方济各.德.撒肋之所以受到富贵人家的爱戴,是因为他能隐恶扬善.而今天会有人攻击宗教.为什么?因为从前有过一些坏神甫,因为加普的主教萨吉泰尔是昂布伦的主教萨乐纳的兄弟,而且他们俩全跟随过摩末尔.那有什么关系?能阻止玛尔丹.德.图尔不让他成为圣者,不让他把半件袍子送给一个穷人吗?他们迫害圣者.他们对着真理闭上眼睛.黑暗是经常的.最凶残的禽兽是瞎了眼的禽兽.谁也不肯好好地想想地狱.呵!没良心的人!奉国王的命令,在今天的解释是奉革命的命令.大家已经忘了自己对活人和死人所负的责任.清净的死也是在禁止之列的.丧葬成了公家的事务.这真教人胆寒.圣莱翁二世曾写过两封信,一封给皮埃尔.诺泰尔,一封给西哥特人的国王,专就丧葬问题针对钦差总督的大权和皇帝的专断进行了斗争和驳斥.夏龙的主教戈蒂埃在这个问题上,也曾和勃艮第公爵奥东对抗过.前朝的官府曾有过协议.我们从前在会议席上,即使涉及世俗的事务也有发言权,西多修院的院长,这一修会的会长,是勃艮第法院的当然顾问.我们对自己的死人可以随意处理.圣伯努瓦本人的遗体难道没有送回法国,葬在弗勒利修院,即所谓的卢瓦尔河畔圣伯努瓦修院里吗?尽管他是在五四三年三月二十一日,一个礼拜六,死在意大利的蒙特卡西诺的.这一切全是无可否认的.我鄙视那些装模作样高唱圣诗的人,我痛恨那些低着脑袋做祈祷的人,我唾弃那些邪魔外道,但是我尤其厌恶那些意见和我相反的人.只要读几本阿尔努.维翁.加白利埃.布斯兰.特里泰姆.摩洛利古斯和唐.吕克.达舍利的著作(这些都是本笃会体系的神学家.)就知道了."
    院长吐了一口气,继又回转头来对着割风说:
    "割爷,说妥了吧?"
    "说妥了,崇高的嬷嬷."
    "我们可以依靠您吧?"
    "我服从命令."
    "这就好了."
    "我是全心全意忠于修院的."
    "就这么办.您把棺材钉好.嬷嬷们把它抬进圣坛.大家举行超亡祭.接着大家回到静室.夜晚十一点以后十二点以前,您带着铁杠来.一切都要进行得极其秘密.圣坛里除了那四个唱诗嬷嬷.登天嬷嬷和您外,再没有旁人."
    "还有那柱子跟前的嬷嬷呢."
    "她不会转过头来的."
    "可是她会听见."
    "她不会注意,而且修院知道的事,外面不会知道."
    谈话又中断了一会儿.院长继续说:
    "您把您的铃铛取下.柱子跟前的那个嬷嬷不用知道您也在场."
    "崇高的嬷嬷?"
    "什么事,割爷?"
    "验尸的医生来检查过了吗?"
    "他今天四点钟来检查.我们已经敲过钟,叫人去找那验尸医生.难道您什么钟响也听不见?"
    "我只注意叫我的钟."
    "那样很好,割爷."
    "崇高的嬷嬷,至少得有一根六尺长的铁杠才行."
    "您到哪里去找呢?"
    "到有铁栅栏的地方去找.有的是铁杠.在我那园子底里有一大堆废铁."
    "在午夜前三刻钟左右,不要忘了."
    "崇高的嬷嬷?"
    "什么事?"
    "假如您还有这一类的其他工作,我那兄弟的力气可大呢.就象个蛮子!"
    "您得尽可能快地完成."
    "我快不到哪里去,我是个残废人,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得有个帮手.我的腿是瘸的."
    "瘸腿并不算是缺点,也许还是福相.打倒伪教皇格列高利以及重立伯努瓦八世的那位亨利二世皇帝就有两个外号:圣人和瘸子."
    "那多么好,有两件外套."割风嘟囔着,其实,他耳朵有点聋.
    "割爷,我想起来了,还是准备花整整一个钟头吧.这并不太多.您准十一点带着铁杠到大祭台旁边来.祭礼夜间十二点开始.应当在开始前一刻钟把一切都完成."
    "我总尽力用行动来表明我对修院的忠忱.这些都是说定了的.我去钉棺材.十一点正,我到圣坛里面.唱诗嬷嬷们会在那里,登天嬷嬷会在那里.有两个男人,就可能会好些.算了,不用管那些!我带着我的撬棍.我们打开地窖,把棺材抬下去,再盖好地窖.在这以后,一点痕迹也没有.政府不至于起疑心.崇高的嬷嬷,这么办该算妥当了吧?"
    "不."
    "那么还有什么事呢?"
    "还有那空棺材."
    这问题占去了一段时间.割风在想着,院长在想着.
    "割爷,他们把那棺材拿去,会怎么办?"
    "埋在土里."
    "空埋?"
    又是一阵沉寂.割风用左手做着那种驱散疑难的姿势.
    "崇高的嬷嬷,是我到礼拜堂的那间矮屋子里去钉那棺材,除了我,旁人都不能进去,我拿一块盖棺布把那棺材遮上就是了."
    "可以,但是那些脚夫,在抬进灵车,送进坟坑时,一定会感到那里没有东西."
    "啊!见了......!"割风叫了起来.
    院长开始画十字,瞪眼望着那园丁."鬼"字哽在他喉咙里了.
    他连忙信口胡凑了一个应急的办法,来掩盖他那句亵渎的话.
    "崇高的嬷嬷,我在那棺材里放些泥土,就象有个人在里了."
    "您说得有理.泥土和人,原是一样的东西.您就这么安排那个空棺材吧?"
    "我一定做到."
    院长的脸一直是烦闷阴郁的,现在却平静了.她做了上级要下级退去的那种表示,割风朝着屋门走去.他快要跨出门外时,院长又微微提高了嗓子说:
    "割爷,我对您很满意,明天,出殡以后,把您的兄弟带来,并且要他把他姑娘也带来."
   
    $$$$四 冉阿让竟好象读过奥斯丹.
    加斯迪莱约的作品  瘸子走路,就象独眼人送秋波,都不能直截了当地达到目的地.况且割风又正在心情烦乱的时候.他几乎花了一刻钟才回到园里的破屋里.珂赛特已经醒了.冉阿让让她坐在火旁.割风进屋子时,冉阿让正把那园丁挂在墙上的背箩指给她看并且说:
    "好好听我说,我的小珂赛特.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我们要回来的,这样我们就能很好地住在这里了.这里的那位老大爷会让你待在那东西里,把你带走.你到一位太太家里去等我.我会去找你的.最要紧的是,要是你不想让德纳第大娘又把你抓回去,你就得乖乖地听我的话,什么也不能说啊!"
    珂赛特郑重地点了点头.
    冉阿让听到割风推门的声音,回转头去.
    "怎样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一点也没有安排好,"割风说,"我得到允许,让您进来,但是在带您进来以前,得先带您出去.伤脑筋的就是这一点.至于这小姑娘,倒好办."
    "您答应背她出去吗?"
    "她答应不出声吗?"
    "我担保."
    "可是您呢,马德兰爷爷?"
    经过一阵焦急的沉寂以后,割风喊道:
    "从您进来的那条路出去,不就完了!"
    冉阿让,和先头一样,只回答了一声:"不可能."
    割风嘴里叽里咕噜,却并非在和冉阿让谈话,而是在和他自己谈话:
    "还有一件事,使我心里老嘀咕.我说过,放些泥土在里面.可是我想,那里装上泥,不会象是装个人,那样不成,那玩意儿会跑,会动.别人会看出毛病来的.您懂吗,马德兰爷爷,政府会察觉出来的."
    冉阿让直着双眼,老望他,以为他在说胡话.
    割风接着又说:
    "难道您就出不了这......鬼门关?问题是:一切都得在明天办妥!我得在明天领您进来.院长等着您."
    这时,他向冉阿让一一说明,这是由于他,割风,要替修院办件事而得来的报酬;办理丧事也是他应干的活,他得把棺材钉好,还得到公墓去帮那埋葬工人.早晨死去的那个修女曾要求把她装殓在她平日拿来当床用的棺材里,并且要把她埋在圣坛祭台下的地窖里,这种做法是警务条例所不许可的,而死者却又是那样一个不容违拗的修女.院长和参议嬷嬷们都决定要了死者的愿,政府不政府,不管它了;他,割风,要到那矮屋子里去钉上棺材,到圣坛里去旋开石板,还得把那死人送到地窖下面去.为了酬谢他,院长同意让他的兄弟到修院里来当园丁,也让他的侄女来寄读,他的兄弟便是马德兰先生,侄女便是珂赛特.院长说过,要他在明天傍晚时,等到公墓里的假掩埋办妥后,把他的兄弟带来.可是他不能把马德兰先生从外面带进来,要是马德兰先生不先在外面的话.这是首先遇到的困难,还有一层困难,便是那口空棺材.
    "什么空棺材?"冉阿让问.
    割风回答说:
    "管理机关的棺材."
    "什么棺材?什么管理机关."
    "死了一个修女.市政府的医生来了并且说:'有个修女死了.,政府便送来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一辆丧车和几个殡仪执事来把那棺材抬到公墓去.殡仪执事们来了,抬起那棺材,里面却没有东西."
    "放点东西在里面."
    "放个死人?我找不出."
    "不是."
    "那么,什么呢?"
    "放个活人."
    "什么活人?"
    "我."冉阿让说.
    割风,原是坐着的,他猛地站起,好象椅子下面响了一个爆竹.
    "您!"
    "为什么不呢?"
    冉阿让露出一种少见的笑容,正如冬季里天空中的那种微光.
    "您知道,割风,您先头说过:受难嬷嬷死了,我补上了一句说,马德兰先生埋了.事情就是这样."
    "啊,好,您是在开玩笑.您不是在说正经话."
    "绝对正经.我不是得先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
    "我早和您说过,要您替我找一个背箩和一块油布."
    "那又怎样呢?"
    "来个杉木背箩和一块黑布就可以了."
    "首先,只有白布.葬修女,全用白的."
    "白布也成."
    "您这个人,不和旁人一样,马德兰爷爷."
    这种幻想也只不过是苦役牢里的一种横蛮大胆的发明,割风是一向被圈在平静的事物中的,他平日见到的,按照他的说法,"只是修院里的一些磨磨蹭蹭的事儿",现在忽然有这种奇想出现在他那宁静的环境里,而且要和修院牵涉在一起,他当时的惊骇竟可和一个看见一只海鸥在圣德尼街边溪流里捕鱼的行人的神情相比.
    冉阿让接着说:
    "问题是要从这里偷跑出去.现在这就是个办法.但是您得先把一切情形告诉我.事情怎样进行?棺材在哪里?"
    "空的那口吗?"
    "对."
    "在下面,所谓的太平间里.放在两个木架上,上面盖了一块盖棺布."
    "那棺材有多长?"
    "六尺."
    "太平间是怎样的?"
    "那是底层的一间屋子,有一扇窗对着园子,窗口有铁条,窗板从外面开关,还有两扇门:一扇通修院,一扇通礼拜堂."
    "什么礼拜堂?"
    "街上的礼拜堂,大众的礼拜堂."
    "您有那两扇门的钥匙吗?"
    "没有.我只有通修院那扇门的钥匙,通礼拜堂那扇门的钥匙在门房手里."
    "什么时候门房才开那扇门呢?"
    "只是在殡仪执事要进去抬棺材的时候,他才开那扇门.棺材出去了,门又得关上."
    "谁钉棺材?"
    "我钉."
    "谁盖那块布?"
    "我盖."
    "就您一个人吗?"
    "除了警署的医生以外,任何男人都不许进太平间.那是写好在墙上的."
    "今天晚上,等到修院里大家全睡了,您能不能把我蒙在那屋子里?"
    "不成.但是我可以把您藏在一间通太平间的小黑屋子里,那是我放埋葬工具的地方,归我管,钥匙也在我这里."
    "灵车在明天几点钟来取棺材?"
    "下午三点左右.在伏吉拉尔公墓下葬,在天快黑的时候,那地方不很近."
    "我就在您放工具的小屋子里躲一整夜和整个半天.可是吃的东西呢?我会饿的."
    "吃的,我送来给您."
    "到两点钟时,您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割风朝后退了一步,把两只手上的骨节捏得嘎嘎响.
    "这,我做不到."
    "这算得了什么!拿一个铁锈,把几个钉子钉到木板里面去!"
    在割风看来好象是荒唐的事,我们再说一遍,在冉阿让的眼里,却是平凡的.冉阿让已走过比这更险的险路.凡是当过囚犯的人都有一套艺术,知道怎样按照逃生的路的口径来缩小自己的身体.囚犯要逃命,正如病人去求医,是生是死,在所不顾.逃命也就是医病.为了医好病,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让别人把自己钉在一个匣子里,当作一个包裹运出去,在盒子里慢慢地争取生命,在没有空气的地方找空气,在连续几个钟头里节约自己的呼吸,知道闭气而不死,这是冉阿让多种惨痛的才能之一.
    其实,棺材里藏活人,苦役犯所采用的这种救急办法,也是帝王所采用的.假使奥斯丹.加斯迪莱约的记载可靠的话,查理五世(查理五世是十六世纪德意志皇帝,逊位后出家修道.)在逊位以后,想和卜隆白作最后一次会晤时,便用这种方法把她抬进圣茹斯特修院,继又把她抬出去的.
    割风,稍稍镇静以后,大声问道:
    "可是您怎么能呼吸呢?"
    "我会呼吸的."
    "在那盒子里!我,只要想想,已经吐不出气来了."
    "您一定有一个螺丝锥,您在靠近嘴的地方,随便锥几个小孔,上面的木板,也不要钉得太紧."
    "好!万一您要咳嗽或打喷嚏呢?"
    "逃命的人从来不咳嗽,也不打喷嚏."
    冉阿让又加了一句:
    "割风爷,得拿定主意了:或是在这里等人家来捉,或是接受由灵车带出去的办法."
    大家都见过,猫儿有一种癖性,它爱在半掩着的门边徘徊不前.谁也对猫儿说:"进来!"有些人在半开着的机会面前也一样会有停滞在两种决策中左思右想的表现,冒着让自己被压在陡然截断生路的命运下面.那些过于谨慎的人,浑身是猫性,并且正因为他们是猫,他们遇到的危险有时反而比大胆的人更多更大.割风正是那种具有顾前思后性格的人.可是冉阿让的冷静态度,使他不由自主地被争取过来了.他嘟嘟囔囔地说:
    "总之,除此以外,没有旁的办法."
    冉阿让接着说:
    "唯一使我担心的事,便是不知道到了公墓怎么办."
    "这倒正是我放心的地方,"割风大声说,"要是您有把握,让自己能出棺材,那我也有把握让您能出坟坑.那个埋葬工人是个酒鬼,是我的朋友.梅斯千爷爷.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埋葬工人把死人放在坟坑里,而我,我可以把埋葬工人放在我的口袋里.到了公墓怎么办,让我先来告诉您.我们到了那里,天还没有黑,离坟场关铁栅栏的时候还有三刻钟.灵车要一直滚到坟坑边.我在后面跟着,那是我的任务.我衣袋里带着一个铁锤.一把凿子.一个取钉钳.灵车停下来,殡仪执事们兜着您的棺材结上一根绳子,把您吊下去.神甫走来念些经,画一个十字,洒上圣水,溜了.我一个人和梅斯千爷爷留下来.那是我的朋友,我告诉您.总是两件事,要不是他喝醉了,要不是他没有喝醉.要是他没有喝醉,我就对他说:'我们来喝一盅,趁这时好木瓜酒馆还开着.,我带他去,我把他灌醉,梅斯千爷爷用不着几下子便会醉倒,他是老带着几分醉意的,我为你让他直躺在桌子下面,拿了他那张进公墓的工作证,把他甩下,我自个儿回来.您就只有我一个人要对付了.要是他已经醉了,我就对他说:'去你的,让我来干你的活.,他走了,我把您从洞里拖上来."
    冉阿让向他伸出一只手,割风跳上前,一把握住,乡下人的那股热情的确很动人.
    "我同意,割风爷.一切顺利."
    "只要不发生意外,"割风心里想,"这是多么大的一场风险!"
   
    $$$$五 靠醉酒来保证不死是不够的
    第二天,太阳偏西时,梅恩大路上的寥寥几个来往行人对一辆过路的灵车脱帽(欧俗,看见灵车走过的人都肃然脱帽.),那灵车是老式的,上面画了骷髅.大腿骨和眼泪.灵车里有一口棺材,棺材上遮着一块白布,布上摊着一个极大的十字架,好象一个高大的死人,向两边垂着两条胳膊,仰卧在那上面.后面跟着一辆有布帷的四轮轿车,行人可以望见那轿车里坐着一个穿白袈裟的神甫和一个戴红瓜皮帽的唱诗童子.两个灰色制服上有黑丝带盘花装饰的殡仪执事走在灵车的左右两旁.后面还有一个穿着工人服的瘸腿老人.送葬行列正向伏吉拉尔公墓走去.
    从那老人的衣袋里,露出一段铁锈的柄.一把钝口凿和一把取钉钳的两个把手.
    伏吉拉尔公墓,在巴黎的几个公墓中是独特的.它有它的特殊习惯,正如它的大车门和侧门在附近一带那些死记着古老字眼的老人们的嘴里还叫做骑士门和行人门一样.我们已谈过,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本笃会的修女们获得许可,可以葬在一小块划开的坟地上,并且可以在傍晚时下葬,因为那块地在过去原是属于她们修院的.埋葬工人,为了这个缘故,在夏季的傍晚和冬季的黑夜如果还得在坟场里工作,就必须遵守一条特殊的纪律.当年巴黎的各个公墓都得在太阳落山时关上大门,那是市政机关的规定,伏吉拉尔公墓,和其他公墓一样,也得遵守.骑士门和行人门是两道紧靠着的铁栏门,旁边有个亭子,是建筑家贝隆内修建的,里面住着公墓的看门人.因此那两道铁栏门,毫不留情,必须在太阳落到残废军人院圆顶后面去时双双闭上.假如有个埋葬工人,到时候还不能离开公墓,他就只有一个出门的办法,那就是凭他那张卡片,殡仪馆行政部门填发的埋葬工人工作证.在门房的窗板上,挂着一个类似信箱的匣子.埋葬工人把他的卡片丢在那匣子里,门房听到了卡片落下的声音,拉动绳子,行人门便开了.假如那埋葬工人没有带他的卡片,他就得说出自己的姓名,那门房,有时已经躺在床上,而且已经睡着,也得爬起来,走去认清了那个埋葬工人,这才拿出钥匙来开门;那埋葬工人可以出去,但是得付十五法郎的罚金.
    这个公墓,由于它那些不合常规的规定,影响了行政上的管理.它在一八三○年过后不久便被取消了.巴纳斯山公墓,也叫东坟场,接替了它,并且接管了伏吉拉尔公墓那家官商合营的著名饮料店,那饮料店的房顶顶着一个画在木板上的木瓜,店面在转角处,一面对着客座,一面对着坟墓,招牌上写着:"好木瓜".
    伏吉拉尔公墓可以说是一个枯萎了的公墓.它没落下来了,它被苔藓侵袭又被花卉遗弃.大户人家都不大乐意葬在伏吉拉尔,免得寒酸相.拉雪兹神甫公墓(拉雪兹神甫(PèreLachaise),法王路易十四的忏悔神甫,他在巴黎东郊有块地,一八○四年改为公墓,并以他的名字命名.),恭喜恭喜!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就象有了红木家具一样.那地方给人一种华贵的印象.伏吉拉尔公墓是个古色古香的园子,树木是按照法国古老园林格局栽植的.一条条笔直的小路,两旁有冬青.侧柏.枸骨叶冬青.古老的坟冢在古老的水松下面,草很高.入夜一片悲凉气象.有些景色极其阴森.
    那辆盖了一块白布和一个黑十字架的灵车走进伏吉拉尔公墓大路时,太阳还没有下去.走在车子后面的那个瘸腿老人便是割风.
    受难嬷嬷被安葬在祭台下面的地窖里,珂赛特被送出大门,冉阿让溜进太平间,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发生任何阻碍.
    我们附带说一句,把受难嬷嬷埋葬在修院祭台下这件事,在我们看来完全是无足轻重的.那种错误似乎也无悖于为人之道.修女们办妥这件事,她们不但没有感到慌乱,反而觉得心安理得.在修院里,一般所说的"政府",只意味着当局的干预,这种干预总是成问题的.首要的是教规,至于法律,慢慢再看.人呀,你们高兴订多少法律,尽量去订你们的,但是请你们都留给自己使用吧.对人主的贡献从来就只能是对天主的贡献的剩余.王子在理性面前也一文不值.
    割风得意洋洋地跟着那灵车一步一拐.他那双重秘密,他那对孪生的诡计,一个是和修女们串通的,另一个是和马德兰先生串通的,一个是向着修院的,另一个是背着修院的,都一齐如了愿.冉阿让的镇静是种具有强大感染力的镇静.割风不再怀疑是否成功这件事了.剩下来要做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两年以来,他把那埋葬工人,忠厚老实的梅斯千爷爷,一个脸胖胖的老好人,灌醉过十次.对梅斯千爷爷,他一向把他当作掌中物,随意摆布.他常把自己的意志和奇想当作帽子似的强加在他的头上.梅斯千的脑袋总迁就割风的帽子.割风自信有绝对的把握.
    当行列转入那条通向公墓的大路时,割风,心里痒痒的,望着那灵车,搓着一双大手,细声说:
    "这玩笑开得可不小!"
    忽然,那灵车停住了,大家已经走到铁栏门.得交验掩埋许可证.殡仪馆的一个人和那公墓的门房会了面.交涉总得使大家等上两三分钟,正在交涉的时候,有个人,谁也不认识的,走来站在灵车后面割风的旁边.这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穿一件有大口袋的罩衣,胳肢窝里夹着一把十字镐.
    割风望着那个阳生人.
    "您是谁?"他问.
    那个人回答:
    "埋葬工人."
    假如有个人当胸受了一颗炮弹而不死,他的面孔一定会和割风当时的面孔一个样.
    "埋葬工人?"
    "对."
    "您?"
    "我."
    "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
    "从前是的."
    "怎么!从前是的?"
    "他死了."
    割风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料到这一着,没有料到埋葬工人也能死.那却是事实,埋葬工人一样会死.人在不断替别人挖掘坟坑时,也逐渐掘开了自己的坟坑.
    割风张着嘴,呆住了.他费了大劲,才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这,这是不会有的事."
    "现在就有了."
    "可是,"他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接着说,"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嘛."
    "拿破仑以后,路易十八.梅斯千以后,格利比埃.乡下佬,我叫格利比埃."
    割风面无人色,打量着格利比埃.
    那是个瘦长.脸青.冷酷到极点的汉子.他那神气就象一个行医不得志改业做埋葬工人的医生.
    割风放声大笑.
    "哈!真是怪事!梅斯千爷爷死了.梅斯千小爷爷死了,但是勒诺瓦小爷爷万岁!您知道勒诺瓦小爷爷是什么吗?那是柜台上六法郎一瓶的红酒.那是叙雷讷的出品,真捧!巴黎地道的叙雷讷!哈!他死了,梅斯千这老头儿!我心里多么不好受,那是个快活人.其实您也是个快活人.对不对,伙计?等一会儿,我们去干一杯."
    那人回答说:"我念过书.我念完了第四班(法国中小学十年一贯制,第四班即六年级.).我从来不喝酒."
    灵车又走动了,在公墓的大路上前进.
    割风放慢了脚步,这不完全是由于他腿上的毛病,多半是由于他心里焦急.
    埋葬工人走在他前头.
    割风对那个突如其来的格利比埃,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个那种年轻而显得年老.干瘪而又非常壮实的人.
    "伙计!"割风减道.
    那人回转头来.
    "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
    "老前辈."那个人说.
    割风虽然是个老粗,却也精细,他懂得他遇到了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一个能言善道的人物.
    他嘟囔着:
    "想不到,梅斯千爷爷死了."
    那人回答说:
    "整个完了.慈悲的天主翻了他的生死簿.梅斯千爷爷的期限到了.梅斯千爷爷便死了."
    割风机械地重复说:
    "慈悲的天主......"
    "慈悲的天主,"那人严肃地说,"按照哲学家的称呼,是永恒之父,按照雅各派修士(雅各派修士属天主教多明我会体系.)的称呼,是上帝."
    "难道我们不打算彼此介绍一下吗?"割风吞吞吐吐地问.
    "已经介绍过了.您是乡下佬,我是巴黎人."
    "不喝不成知己,干杯就是倾心.您得和我去喝一盅.这不该推辞."
    "工作第一."
    割风心里想道:"我完了."
    车轮只消再转几圈,便到修女们那个角落的小路上了.
    埋葬工人接着说:
    "我有七个小把戏得养活.他们要吃饭,我也只好不喝酒."
    象个咬文嚼字的呆子似的,他还带着自负的神气补上一句:
    "他们的饿是我的渴的敌人."
    灵车绕着一棵参天古柏,离开了大路,转进了小路,走上了泥地,进入丛莽.这说明立刻就要到达那坟地边上了.割风可以放慢自己的脚步,却不能拖住那灵车.幸而土是松的,被冬季的雨水浸湿了,阻滞着车轮,降低了进度.
    他靠近那埋葬工人.
    "有一种极好的阿尔让特伊小酒."割风低声慢气地说.
    "村老倌,"那人接着说,"我来当埋葬工人,那原是不该有的事.我父亲是会堂的传达.他原希望我搞文学.但是他碰到了倒霉的事.他在交易所里亏了本.我就只好放弃当作家的希望,不过我还是个摆摊子的写字先生."
    "那么您不是埋葬工人了?"割风紧接着说,赶忙抓住这一线希望,虽然很微渺.
    "干这一行还是可以干那一行,我身兼二职."
    割风不懂后面那句话.
    "来喝一杯."他说.
    有一点得注意一下,割风带着万分焦急的心情请人喝酒,却没有表示谁付账?从前,经常是割风请人喝酒,梅斯千爷爷付账.这次请人喝酒,起因当然是那个新埋葬工人所造成的新局面,并且是应当请的,可是那老园丁并不是没有打算,把人平日常说的"拉伯雷的那一刻钟"("拉伯雷的那一刻钟",通常是指没钱付账的窘困时刻.拉伯雷要去巴黎,走到里昂,没有钱付旅费.他包了三个小包,上面分别注明:"给国王吃的毒药"."给王后吃的毒药"."给太子吃的毒药",并把这三个包放在他住房的附近.侦缉队发现后,逮捕了拉伯雷,押送到巴黎,报告国王,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大笑,立即释放了他.)始终按下不提.割风尽管着了慌,却丝毫没有付钱的打算.
    那个埋葬工人,带着高傲的笑容,接着说:
    "吃饭要紧.我继承了梅斯千爷爷的职业.一个人在几乎完成学业时,他就有一个哲学头脑.在手的工作以外,我又加上胳膊的工作.我在塞夫勒街市场上有个写字棚.您知道吗?在雨伞市场.红十字会所有的厨娘都来找我.我得替她们凑合一些表达情意的话,写给那些淘气鬼.我早上写情书,晚上挖坟坑.土包子,这就是生活."
    灵车直往前走.割风,慌乱到了无以复加,只朝四面乱望.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
    "可是,"那埋葬工人继续说,"一个人不能伺候两个婆婆.我得选择一样,是笔还是镐.镐会弄坏我的手."
    灵车停住了.
    唱诗童子从那装了布帷的车子里走出来.接着是那神甫.
    灵车前面的一个小轮子已经滚上了土堆边,再过去,便是那敞着的坟坑了.
    "这玩笑开得可不小!"割风无限沮丧,又说了这么一句.
   
    $$$$六 在四块木板中间
    是谁在那棺材里?大家都知道.冉阿让.
    冉阿让想出了办法,在那里面能活着,他勉强可以呼吸.
    确是奇怪,心境的安宁可以保证其他一切的安宁.冉阿让在事先推测的一整套全合了拍,并且从前一晚起,一切都进行得顺利.他和割风一样,把希望寄托在梅斯千爷爷身上.他对最后的结局毫不怀疑.从来没有比这更紧张的情势,也从来没有比这更彻底的安定.
    那四块棺材板形成一种骇人的宁静.在冉阿让的镇定里,仿佛真有从此长眠的意味.
    他从棺材底里,能够感受也确实是在感受他这次和死亡作游戏的戏剧场面是怎样一幕一幕进展的.
    割风钉完上面那块盖板以后不久,冉阿让便觉得自己是在空间移动,继又随着车子向前进.由于震动的减轻,他感到他已从石块路面到了碎石路面,那就是说,他已离开街道到了大路上.在一阵空廓的声音里,他猜想那是在过奥斯特里茨桥.在第一次停下来时,他懂得他就要进公墓了,在第二次停下来时,他对自己说:"到了坟坑边了."
    他忽然觉得有许多手把住了棺材,接着在四面的木板上,起了一阵粗糙的摩擦声音,他明白,那是在棺材上绕绳子,准备结好了吊到洞里去.
    随后他感到一阵头晕.
    很可能是因为那些殡仪执事和埋葬工人让那棺材晃了几下并且是头先脚后吊下去的.他立即又完全恢复原状,感到自己平平稳稳地躺着.他刚碰到了底.
    他微微地感到一股冷气.
    从他上面传来一阵凄厉而严肃的嗓音.他听到一个个的拉丁字在慢慢地播送,他每个字都能抓住,但是全不懂:
    "Quidormiuntinterraepulvere,evigilabunt;aliiinvitamaeternam,etaliiinopprobrium,utvideantsemper."("睡在尘土中的人们,醒来,让在永生中的人们和在屈辱中的人们永远看得见.")
    一个孩子的声音说:
    "Deprofundis."("从深渊的底里."(是一首安魂诗起头的两个字))
    那低沉的声音又开始了:
    "Requiem eternam dona ei,domine."("主啊,请给他永久的安息.")
    孩子的声音回答着:
    "Et iux perpetua luceat ei."("永恒的光照着他.")
    他听到在遮着他的那块板上有几滴雨点轻轻敲打的声音,那也许是洒圣水.
    他心里想:"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神甫快走了.割风带着梅斯千去喝酒.大家把我留下.随后割风独自一人回来,我就出来了.这买卖总还得足足的个把钟头."
    那低沉的声音又说:
    "Repuiescat in pace."("愿他平安.")
    孩子的声音说:
    "阿们."
    冉阿让,张着耳朵,听到一阵仿佛是许多脚步往远处走的声音.
    "他们走了,"他心里想道,"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一下,他听见他头上仿佛是遭到了雷打的声音.
    那是落在棺材上的一锹土.
    第二锹土又落下了.
    他用来呼吸的孔已有一个被堵住了.
    第三锹土又落下了.
    接着又是第四锹.
    有些事是最坚强的人也受不了的.冉阿让失去了知觉.
   
    $$$$七 "不要把卡片遗失了"
    ("遗失卡片"的含义是"张慌失措".)这句成语的出处  发生在那装着冉阿让的棺材上面的事是这样的.
    当灵车已经走到老远,神甫和唱诗童子也都上车走了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埋葬工人的割风看见他弯下腰去取他那把直插在泥堆里的锹.
    这时候,割风下了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走去站在坟坑和那埋葬工人的中间,叉着胳膊,说道
    "我付账!"
    埋葬工人吃了一惊,瞪眼望着他,回答说:
    "什么,乡下佬?"
    割风重复说:
    "我付账!"
    "什么账?"
    "酒账!"
    "什么酒?"
    "阿尔让特伊."
    "在哪儿,阿尔让特伊?"
    "'好木瓜,."
    "去你的!"埋葬工人说.
    同时他铲起一锹土,摔在棺材上.
    棺材发出一种空的响声.割风感到自己头重脚轻,几乎摔倒在坟坑里.他喊了起来,喉咙已开始被声气哽塞住了.
    "伙计,趁现在'好木瓜,还没有关门!"
    埋葬工人又铲满一锹土.割风继续说.
    "我付账!"
    同时他一把抓住那埋葬工人的胳膊.
    "请听我说,伙计.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我是来帮您忙的.这个活,晚上也可以做.我们先去喝一盅,回头再来干."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死死纠缠在这个没有多大希望的顽固想法上,但心里却有着这样凄惨的想法:"即使他肯去喝!他会不会醉呢?"
    "天哪,"埋葬工人说,"您既然这样坚持,我奉陪就是.我们一道去喝.干了活再去,干活以前,绝对不成."
    同时他抖了抖他那把锹.割风又抓住了他.
    "是六法郎一瓶的阿尔让特伊呢!"
    "怎么哪,"埋葬工人说,"您简直是个敲钟的人.丁东,丁东(丁东指钟声,同时也影射dindon(愚人).),除了这,您什么也不会说.走开,不用老在这儿罗嗦."
    同时他抛出了第二锹土.
    到这时割风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来喝一口嘛,"他吼道,"既然是归我付账!"
    "先让这孩子睡安顿了再说."埋葬工人说.
    他抛下了第三锹.
    接着他又把锹插进土里,说道:
    "您知道,今晚天气会冷,要是我们把这死女人丢在这里,不替她盖上被子,她会追在我们后面叫嚷起来的."
    这时,那埋葬工人正弯着身子在铲土,他那罩衫的口袋叉开了.
    割风的一双仓皇无主的眼睛机械地落在那口袋上,注视着它.
    太阳还没有被地平线遮住,天还相当亮,能让他望见在那张着嘴的衣袋里,有张白色的东西.
    一个庇卡底的乡下人的眼睛所能有的闪光,从割风的眸子里全都放射出来了.他忽然得了个主意.
    那埋葬工人正在注意他那一锹土,割风乘其不备,从后面把手伸到他的衣袋里,从袋子底里抽出了那张白色的东西.
    那埋葬工人已向坟坑里摔下了第四锹土了.
    正当他要回转身来取第五锹的时候,割风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对他说:
    "喂,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您有那卡片吗?"
    埋葬工人停下来说:
    "什么卡片?"
    "太阳快下去了."
    "让它下去好了,请它戴上它的睡帽."
    "公墓的铁栏门快关上了."
    "关了又怎样?"
    "您有那卡片吗?"
    "啊,我的卡片!"埋葬工人说.
    同时他搜着自己的衣袋.
    搜了一个,又搜另一个.他转到背心口袋上去了,检查了第一个,翻转了第二个.
    "没有,"他说,"我没有带我的卡片,我忘了."
    "十五法郎的罚金."割风说.
    埋葬工人的脸变青了.青就是铁青面孔的没有血色.
    "啊耶稣......我的......瘸腿......天主......蹲下了......屁股!十五法郎的罚金!"
    "三枚一百个苏的钱."割风说.
    埋葬工人丢下了他的锹.
    割风的机会到了.
    "不用慌,"割风说,"小伙子,不用悲观失望.不值得为了这就想寻短见,就想利用这坑坑.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并且您有办法可以不付.我是老手,您是新手.我有许多办法.方法.巧法.妙法.作为朋友我替您出个主意.有件事很明显,太阳下去了,它已到了那圆屋顶的尖上,不出五分钟,公墓大门就关上了."
    "这是真话."那埋葬工人回答说.
    "五分钟里您来不及填满这个坑,它深到和鬼门关一样,这坟坑,您一定来不及在关铁栏门以前赶到门口钻出去."
    "这是对的."
    "既是这样,就免不了十五法郎的罚金."
    "十五法郎......"
    "不过您还来得及......您住在什么地方?"
    "离便门才两步路.打这里走去,一刻钟.伏吉拉尔街,八十七号."
    "您还有时间,拔腿飞奔,立刻跑出大门."
    "一点不错."
    "出了大门,您赶快奔回家,取了卡片再回来,公墓的门房替您开开门.您有了卡片,就不会罚款.您再埋好您的死人.我呢,我替您在这里守住,免得他开了小差."
    "您救了我的命,乡下佬."
    "你快滚蛋."割风说.
    那埋葬工人,感激到了心花怒放,握着他的手一抖再抖,飕的一声跑了.
    埋葬工人消失在树丛里以后,割风又倾耳细听,直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他这才朝着那坟坑,弯下腰去,轻轻喊道:
    "马德兰爷爷!"
    没有回答的声音.
    割风浑身一阵寒战.他爬了下去,不,应当说他滚了下去,跳到棺材头上,喊着说:
    "您在里面吗?"
    棺材里毫无动静.
    割风抖到呼吸也停了,连忙取出他的钝口凿和铁锤,撬开了盖板.冉阿让的脸,在那暮色里显得惨白,眼睛也闭上了.
    割风的头发直竖起来,他立起,靠着坟坑的内壁,几乎坍倒在棺材上.他望着冉阿让.
    冉阿让直躺着,面色青灰,一动也不动.
    割风轻轻地,象微风吹过似的说道:
    "他死了!"
    他又站起来,狠狠地叉起两条胳膊,用力之猛,使他两个捏紧了的拳头碰到了两肩,他喊着说:
    "我是这样搭救他的,我!"
    这时,那可怜的老人痛哭失声.一面自言自语,有些人认为天地间不会有独语的人,那是一种错误.强烈的激动是常会通过语言高声表达出来的.
    "这是梅斯千爷爷的过失.他为什么要死呢,这蠢材?他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在别人料不到的时候上路呢?是他把马德兰先生害死的.马德兰爷爷!他躺在棺材里了.他算是归天了.全完了.所以,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好讲?啊!我的天主!他死了!好啊,他那小姑娘,我拿她怎么办?那卖水果的婆娘会说什么呢?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死了,会有这样的鬼事!当我想起他从前爬到我的车子底下来的时候!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天老爷,他被闷死了,我早就说过的.他硬不听我的话.好呀,这傻事干得真棒!他死了,这老好人,慈悲天主的慈悲人中的最最慈悲的人!还有他那小姑娘!啊!无论如何,我不回到那里去了,我.我就待在这里好了.干出了这种事!我们俩,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象两个老疯子似的,真不值得.不过,他究竟是怎样钻进那修院的呢?那起头就不对.那种事是干不得的.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他听不见我的声音.请你赶快爬出来吧."
    他揪自己的头发.
    远处树林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嘎嘎声.公墓的铁栏门关上了.
    割风低下头去看冉阿让,又突然猛跳起来,直退到坑壁.冉阿让的眼睛睁开了,并且望着他.
    看见一个死人,是可怕的事;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几乎是同样可怕的.割风好象变成了一块石头,面如死灰,慌张失措,完全被惊愕激动的心情压倒了,他不知道要应付的是个活人呢还是个死人,他望着冉阿让,冉阿让也望着他.
    "我睡着了."冉阿让说.
    他坐了起来.
    割风跪了下去.
    "公正慈悲的圣母!您吓得我好惨!"
    随后他又立起来,大声说:
    "谢谢,马德兰爷爷!"
    冉阿让先头只是昏过去了一阵.新鲜空气继又使他苏醒.
    欢乐是恐怖的回击.割风几乎要象冉阿让那样费了大劲才能苏醒过来.
    "这样说,您并没有死!呵!您多么会闹着玩,您!要我千叫万叫,您才醒过来.我看见您眼睛闭上时,我说:'好!他闷死了.,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恶疯子,一个非穿绳子背心不可的恶疯子.我也许会被人送进比塞特.要是您死了的话,您叫我怎么办?还有您那小姑娘!那水果铺的老板娘也会感到莫名其妙!我把孩子推到她的怀里,回过头来却说公公死了!好古怪的事!我天堂里的先圣先贤,好古怪的事!啊!您还活着,这是最精彩的."
    "我冷."冉阿让说.
    这句话把割风完全带回了现实,当时情况是紧迫的.这两个人,虽然都已苏醒过来,但都没有感到自己的神智还是昏沉的,他们的心里还都有着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对当时险恶的处境还不能充分意识到.
    "让我们赶快离开这地方."割风大声说.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葫芦瓶,那是他早准备好的.
    "先喝一口."他说.
    葫芦瓶完成了由新鲜空气开始的效果,冉阿让喝了一大口烧酒,他这才完全感到恢复了.
    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帮着割风再把盖子钉好.
    三分钟过后他们已到了坟坑的外面.
    割风这就放心了.他不慌不忙.公墓大门已经关上.不用顾虑那埋葬工人格利比埃的突然来到.那"小伙子"正在家里找他的卡片,他决不能从他屋子里找到,因为卡片在割风的衣袋里.没有卡片,他便进不了坟场.
    割风拿着锹,冉阿让拿着镐,一同埋了那口空棺材.
    坑填满时,割风对冉阿让说:
    "我们走吧.我带着锹,您带着镐."
    天已经黑下来了.
    冉阿让走起路来,行动还不大灵便.他在那棺材里睡僵了,已经有点变成僵尸了.在那四块木板里,关节已和死人一样硬化了.他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先让自己从那冰坑的冷气里恢复过来.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瘸子,不然的话,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跑一程."
    "不要紧!"冉阿让回答说,"走上四步路,我的腿劲又回来了."
    他们沿着先头灵车走过的那些小路走.到了那关了的铁栏门和门房的亭子跟前,割风捏着埋葬工人的卡片,把它丢在匣子里,门房拉动绳子,门一开,他们便出来了.
    "这真是方便!"割风说,"您的主意多么好,马德兰爷爷!"
    他们轻易地越过了伏吉拉尔便门,没有遇到丝毫困难.在公墓附近一带,一把锹和一把镐等于是两张通行证.
    伏吉拉尔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马德兰爷爷,"割风一面抬起眼睛望着街旁的房屋,一面走着说,"您眼睛比我的好.请告诉我八十七号在什么地方."
    "巧得很,就是这儿."冉阿让说.
    "街上没有人,"割风接着说,"您把镐给我,等我两分钟."
    割风走进八十七号,受到那种时时都把穷人引向最上层的本能作用所驱使,他一直往上走,在黑暗中,敲着一间顶楼的门.有个人的声音回答:
    "请进来."
    那正是格利比埃的声音.
    割风推开了门.那埋葬工人的屋子,正和所有穷苦人的住处一样,是一个既无家具而又堆满东西的破窠.一只装运货物的木箱......也许是口棺材......代替橱柜,一个奶油钵代替水盆,草荐代替床,方砖地代替椅子和桌子.在一个屋角里铺着一条破垫子,是一条破烂地毯的残存部分,在那上面,有个瘦妇人和许多孩子,大家挤作一堆.这穷苦家庭里的一切,都还留着一阵东翻西找的痕迹.几乎可以说,在那里发生过一场"个人"的地震.许多东西的盖子都没有盖好,破衣烂衫散乱在四处,瓦罐被打破了,母亲哭过了,孩子们也许还挨了打,那就是一阵顽强愤懑的搜查所留下的痕迹.显然,那埋葬工人曾疯狂地寻找他那张卡片,并且他把遗失的责任推到那破窝里的一切东西和人的身上,从瓦罐一直到他的妻子.他正在愁苦失望.
    可是割风,因为他急于要结束当时的险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胜利的不幸的这一面.
    他走进去,说道:
    "我把您的镐和锹带来了."
    格利比埃满脸惊慌,望着他说:
    "是您,乡下佬?"
    "明天早晨您可以到坟场的门房那里去取您的卡片."
    同时他把锹和镐放在方砖地上.
    "这是怎么说?"格利比埃问.
    "这就是说:您让您的卡片从衣袋里掉了出来,您走了以后,我从地上把它拾起来了,我把那死人埋好了,我把坑填满了,我替您干完了活,门房会把您的卡片还给您,您不用付十五法郎了.就这样,小伙子."
    "谢谢,村老倌!"格利比埃眉飞色舞地喊道,"下次喝酒,归我付账."
   
    $$$$八 答问成功
    一个钟头过后,在黑夜里,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孩子走到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的大门口.年纪较老的那个男人提起门锤来敲了几下.
    那就是割风,冉阿让和珂赛特.
    两个老人已去过绿径街,到了昨天割风托付珂赛特的那个水果店老板娘家里,把她领来了.珂赛特度过了那二十四个小时,什么也没有懂,只是一声不响地发着抖.她抖到连哭也没有哭一下.她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睡.那位老板娘真是名不虚传,问了她百十来个问题,所得的回答只是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始终是那个样子.珂赛特对两天以来的所见所闻全没有丝毫泄露.她领会到他们正在过一个难关.她深深感到她"应当听话".谁没有感受过人对着一个饱受惊吓的幼童的耳朵,用某种声调说出"什么都不能讲啊!"这样一句话时的无比威力,恐怖是个哑子.况且,任何人也不能象孩子那样能保守秘密.
    不过,当她经历了那悲惨的二十四个小时又会见冉阿让时,所发出的那样一种欢乐的呼声,善于思考的人听了,会深深感到那种呼声所表达的对脱离苦境的惊喜.
    割风原是修院里的人,他知道那里的各种口语暗号.所有的门全开了.
    于是那个令人心悸的双重困难问题:出去和进来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门房,早已有了指示,他开了那道由院子通往园里去的便门,那道门是开在院子底里的墙上的,正对着大车门,二十年前,人们还可以从街上望见.门房领着他们三人一同由那道门进去,从那里,他们便到了院内那间特备接待室,也就是割风在前一天接受院长命令的那间屋子.
    院长,手里拿着念珠,正在等候他们.一个参议嬷嬷,放下了面罩,立在她的旁边.一支惨淡的细白烛照着,几乎可以说,仿佛照的是那接待室.
    院长审视了冉阿让.再没有什么比低垂着的眼睛更看得清楚的了.
    接着她问道:
    "您就是那兄弟吗?"
    "是的,崇高的嬷嬷."割风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
    割风回答说:
    "于尔迪姆.割风."
    他确有一个死了的兄弟叫于尔迪姆.
    "您是什么地方人?"
    割风回答说:
    "原籍比奇尼,靠近亚眠."
    "多大年纪了?"
    割风回答说:
    "五十岁."
    "您是哪个行业的?"
    割风回答说:
    "园艺工人."
    "您是好基督徒吗?"
    割风回答说:
    "一家全是."
    "这小姑娘是您的吗?"
    割风回答说:
    "是的,崇高的嬷嬷."
    "您是她的父亲吗?"
    割风回答说:
    "是她的祖父."
    那参议嬷嬷对院长低声说:
    "他回答倒不坏."
    冉阿让根本没有说一个字.
    院长仔细望了望珂赛特,又低声对那参议嬷嬷说:
    "她会长得丑."
    那两个嬷嬷在接待室的角落里极轻声地商量了几分钟,接着院长又走回来,说:
    "割爷,您再准备一副有铃铛的膝带.现在需要两副了."
    第二天,的确,大家都听到园里有两个铃铛的声音,修女们按捺不住,都要掀起一角面罩来看看.她们看见在园子底里的树下,有两个男人在一起翻地,割风和另外一个.那是一件大事.从来不开口的人也不免要互相告诉:"那是一个助理园丁."
    参议嬷嬷们补充说:"那是割爷的兄弟."
    冉阿让算是安插妥当了,他有了那副结在膝上的革带和一个铃铛,他从此是有正式职务的人了.他叫于尔迪姆.割风.
    让他们入院的最大决定因素,还是院长对珂赛特所作的那句评语:"她会长得丑."
    院长作了那样的预测以后,立即对珂赛特起了好感,让她在寄读学校里占了一个免费生名额.
    这样做,一点也没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修院里不许用镜子,那完全是枉费心机,女人对自己的容貌都有自知之明,因此,知道自己生得漂亮的姑娘都不轻易让人说服发愿出家;宏愿和美貌既然经常处在互相消长的地位,人们的希望便多半寄托在丑妇的一面,而不是在美人的一面.这就产生了对丑孩子的强烈兴趣.
    这次意外事件大大提高了割风那好老头的身分,他得到三方面的胜利,在冉阿让方面,他救了他并且保卫了他;在埋葬工人格利比埃方面,他得到他的感激,认为割风帮他免去罚金;在修院方面,由于他肯卖力,把受难嬷嬷的灵柩留在祭台下面,修院才能瞒过凯撒,满足天主.在小比克布斯有个有尸的棺材,在伏吉拉尔坟场有个无尸的棺材,社会秩序固然受到了深重的搅乱,却并没有觉察到.至于修院对割风的感激确实很大.割风成了最出色的用人和最宝贵的园丁.不久以后,大主教来修院视察时,院长把这一经过告诉了他,一面为她自己忏悔了一下,同时也为把自己夸耀一番.大主教,在走出修院时,又带着夸奖的语气偷偷把这经过告诉了德.拉迪先生,御弟的忏悔神甫,也就是未来的兰斯大主教和红衣主教.对割风的好评确是传得相当远,因为它传到了罗马.在我们的手边有封由莱翁七世写给他的族人的信,莱翁七世是当时在位的教皇,他的那位族人便是教廷驻巴黎使馆的大臣,和他一样,也叫做德拉.让加,信里有这样几行字:"据说在巴黎的一个修院里有个非常出色的园丁,是个圣人,姓弗旺(教皇误把"割风"写成"弗旺",所以割风本人不知道有这一光荣.)."这种光荣一点也没有传到割风的破房里去,他继续接枝,薅草,盖瓜田,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有什么出色和超凡入圣的地方.《伦敦新闻画报》刊载了达勒姆种牛和萨里种牛的照片,并且标明了"获得有角动物展览会奖状的牛",可是牛并不知它获得的光荣,割风对自己的光荣的认识,也不见得会比那些牛多些.
   
    $$$$九 潜 隐
    珂赛特到了修院以后话仍不多.
    珂赛特极其自然地认为自己是冉阿让的女儿.加以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说不出什么来,并且在任何情况下,她也不肯说.我们刚才也指出了,没有任何其他力量比苦难更能使孩子们养成缄口慎言的习惯.珂赛特受过种种痛苦,致使她对任何事,连说话,连呼吸,也都存有戒心.她时常会为一句话而受到一顿毒打!自从她跟了冉阿让以后,心才开始宽了些.她对修院里的生活很快就习惯了.不过她时常想念卡特琳,却又不敢说.但有一次她对冉阿让说:"爹,要是我早知道,我就把她带来了."
    珂赛特做了修院里的寄读生,换上了院里规定的学生制服.冉阿让得到许可,把她换下的衣服收回来.那还是在她离开德纳第客店时他替她穿上的那身丧服.还不怎么破烂.冉阿让把这些旧衣,连同毛线袜和鞋,都收在他设法弄来的一只小提箱里,箱子里放了许多樟脑和各种各样的香料,这些都是修院大量使用的东西.他把提箱放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钥匙老揣在身上.珂赛特有一天问他说:"爹,这是个什么箱子,会这样香?"
    割风爷,除了我们刚才叙述过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的那种荣誉以外,也还从他的好行为里得到了好报,首先,他为自己所作的事感到快乐;其次,他的工作有人分担去了,这样便减轻了他自己的负担;最后,他非常爱吸烟,和马德兰先生住在一起,吸起来格外方便,和过去相比,他消耗的烟叶多了三倍,兴趣的浓厚和从前也不能比,因为烟叶是由马德兰先生供给的.
    修女们毫不理睬于尔迪姆这名字,她们称冉阿让为"割二".
    要是修女有沙威那样的眼力,她们也许会发现,当园里的园艺需要人到外面去跑腿时,每次总是割风大爷,老.病.瘸腿的那个去外面跑,从来不会是另一个,而她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也许是因为随时望着上帝的眼睛不善于侦察,也许是因为她们更喜欢把精力用在彼此互相窥探方面.
    冉阿让幸亏是安安静静待着没有动.沙威注视着那地区足足有一个多月.
    那修院对冉阿让来说,好象是个四面全是悬崖绝壁的孤岛.那四道围墙从今以后便是他的活动范围了.他在那里望得见天,这已够使他感到舒适,看得见珂赛特,已够使他感到快乐了.
    对他来说,一种非常恬静的生活又开始了.
    他和老割风一同住在园底的破房子里.那所破屋是用残砖剩瓦搭起来的,一八四五年还在,我们知道,一共是三间,光秃秃的,除墙外一无所有.那间正房,在冉阿让力辞不允的情况下,已由割风硬让给马德兰先生了.那正房的墙上,除了挂膝带和背箩的两个钉子外,只在壁炉上钉了一张保王党在九三年发行的纸币,下面就是它的正确摹本:
    那张旺代(旺代(Vendèe),法国西部滨海地区,十八世纪资产阶级大革命初期,贵族和僧侣曾在此发动叛乱.)军用券是由以前的那个园丁钉在墙上的,他是一个老朱安(朱安(Chouan),在法国西北几省发动反革命叛乱的首领让.科特罗的外号,通称让.朱安(Jean Chouan).)党徒,死在这修院里,死后由割风接替了他.
    冉阿让整天在园里工作,很得用.他从前当过修树枝工人,当个园丁正符合他的愿望.我们记得,在培养植物方面,他有许多方法和窍门.他现在可以加以利用了.那些果树几乎全是野生的,他用接枝法使它们结出了鲜美的果实.
    珂赛特得到许可,每天可以到他那里去玩一个钟头.由于修女们全是愁眉苦脸而他又慈祥,那孩子加以比较,便更加热爱他了.每天在一定时刻,她跑到那破屋里来.她一进来,那穷酸的屋子立即成了天堂.冉阿让喜笑颜开,想到自己能使珂赛特幸福,自己的幸福也赖以增加了.我们给人的欢乐有那样一种动人的地方,它不象一般的反光那样总是较光源弱,它返到我们身上的时候,反而会更加灿烂辉煌.在课间休息时,冉阿让从远处望着珂赛特嬉戏追奔,他能从许多人的笑声中辨别出她的笑声来.
    因为现在珂赛特会笑了.
    甚至珂赛特的面貌,在某种程度上也有了改变.那种抑郁的神情已经消逝了.笑,就是阳光,它能消除人们脸上的冬色.
    珂赛特一直不漂亮,却变得更惹人爱了.她用她那种娇柔的孩子声音说着许许多多入情入理的琐碎小事.
    休息时间过了,珂赛特回到班上去时,冉阿让便望着她课室的窗子,半夜里,他也起来,望着她寝室的窗子.
    这中间也还有上帝的旨意,修院,和珂赛特一样,也在冉阿让的心中支持并且完成那位主教的功业.好的品德常会引人走向骄傲自满的一面,那是不假的.这中间有道魔鬼建造的桥梁.当天意把冉阿让扔在小比克布斯修院时,他也许早已不自觉地接近了那一方和那道桥梁了.只要他拿自己来和那位主教相比,他总还能认识到自己不成器,也就能低下头来;可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已开始和人比起来了,因而产生了自满情绪.谁知道?他也许会渐渐地回到恨的道路上去呢.
    修院在那斜坡上把他制住了.
    修院是他眼见的第二处囚禁人的地方.在他的青年时期,也就是在他的人生开始的时期,甚至在那以后,直到最近,他见过另外一种囚禁人的地方,一种穷凶极恶的地方,他总觉得那里的种种严刑峻法是法律的罪恶和处罚的不公.现在,在苦役牢之后,他看见了修院,他心想,他从前是苦役牢里的一分子,现在可以说是这修院的一个旁观者,于是他怀着惶惑的心情把那两处在心上加以比较.
    有时,他双手倚在锄柄上,随着思想的无底的回旋,往深处慢慢寻思.
    他回忆起旧时的那些伙伴,他们的生活多么悲惨,他们在天刚亮时就得起来,一直劳苦到深夜,他们几乎没有睡眠的时间,他们睡在行军床上,只许用两寸厚的褥子,在那些睡觉的大屋子里,一年到头,只是在最难挨的几个月里才有火;他们穿着奇丑的红囚衣,幸蒙恩赐,可以在大热天穿一条粗布长裤,大冷天穿一件粗羊毛衫;他们只是在"干重活"时才有酒肉吃.他们已没有姓名,都按号码来分别,仿佛人格只是几个数目字;他们低着眼睛,低声说话,剃发,生活在棍棒下和屈辱中.
    随后,他的思想又转回来落在他眼前的这些人身上.
    这些人,同样落发,低眼,低声,虽然不是生活在屈辱中,但却受着世人的嘲笑,背上虽然不受捶楚,两个肩头却都被清规戒律折磨到血肉模糊了.他们的姓名在众人中也一样消失了,他们只是在一些尊严的名称下面生存.他们从来不吃肉,也从来不喝酒,他们还常常从早到晚不进食,他们虽不穿红衣,却得穿黑色毛料的裹尸布,使他们在夏季感到过重,冬季感到过轻,既不能减,又不能加,甚至想随着季节换上件布衣或毛料外衣也办不到;一年当中,他们得穿上六个月的哔叽衬衫,以致时常得热病.他们住的,不是那种只在严寒时节升火的大屋子,而是从来就没有火的静室;他们睡的不是两寸厚的褥子,而是麦秸.结果,他们连睡眠的机会也没有了,在一整天的辛劳以后,每天晚上,正当休息开始.困倦逼人.沉沉入睡时,或是刚刚睡到身上有点暖意时,他们又得醒来,起来,走到冰冷阴暗的圣坛里,双膝跪在石头上,做祈祷.
    在某些日子里,他们每个人还得轮流跪在石板上,或是头面着地.两臂张开.象一个十字架似的伏在地上,连续十二个钟头.
    那些是男人,这些是女子.
    那些男人干过什么呢?他们偷过,强奸过,抢过,杀过,暗杀过.那是些匪徒.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又干过什么呢?她们什么也没有干.
    一方面是抢劫.偷盗.欺诈.强暴.奸淫.杀害,形形色色的邪恶,各种各样的罪行,在另一方面,却只有一件:天真.
    极善尽美的天真,几乎可以上齐圣母的懿德,在尘世还和贤淑近似,在天上却已接近圣域了.
    一方面是有关罪恶的低声自陈,另一方面是关于过失的高声忏悔.并且是种什么样的罪恶!又算得了什么的过失!
    一方面是恶臭,另一方面是一种淡远的芬芳.一方面是精神上的疠疫,在枪口的监视下,慢慢吞噬患者的疠疫;另一方面却是一炉冶炼灵魂的明净的火焰.那边是黑暗,这边是阴暗,然而是一种充满了光明的阴暗和芒四射的光明.
    两处都是奴役人的地方,不过在第一个地方,还有得救的可能,总还有一个法定的限期在望,再说,可以潜逃.在第二个地方,永无尽期,唯一的希望,就是悬在悠悠岁月的尽头的一点微光,解脱的微光,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亡.
    在第一个地方,人们只受链条的束缚;在另外一个地方,人们却受着自己信仰的束缚.
    从第一个地方产生出来的是什么?是对人群的广泛的咒骂,咬牙切齿的仇恨,不问成败的凶横,愤怒的咆哮和对上苍的嘲笑.
    从第二个地方产生出什么呢?恩宠和爱慕.
    在这两个非常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地方,两种绝不相同的人却在完成同一事业:补偿罪孽.
    冉阿让很懂得第一种人的补偿,个人的补偿,对自己的补偿.可是他不理解另外那些人的补偿,那些毫无罪愆.毫无污点的人的补偿,他怀着战栗惶恐的心情问道:"补偿什么?怎样补偿?"
    有种声音在他心里回答说:"是人类最卓越的慈爱,是为了别人的补偿."
    在这里,我们自己的一套理论是被保留了的,我们只是转述者,我们是站在冉阿让的角度来表达他的印象.
    他看见了克己忘我行为的顶峰,绝无仅有的美德的最高点,恕人之过并代人受过的天真品德,承担着的奴役,甘愿接受的折磨,清白无辜的心灵为救援那些堕落的心灵而求来的苦刑,融会上帝的爱而又不与之混同.一心哀恳祈求的人类的爱,一些愁惨得象受了罪责而又微笑.象受了嘉奖而又和蔼柔弱的人们.
    同时他回忆起从前他竟敢心怀怨愤!
    时常,在夜半,他起来听那些在清规戒律下受煎熬的天真修女的感恩谢主的歌声时,在想到那些受适当惩罚的人在仰望苍天时总是一味亵渎神明,他自己,蠢物一个,也曾对上帝举起过拳头,他感到血管里的血也冷了.
    有一件最使他惊心动魄深思默想的事,仿佛是上苍在他耳边轻声提出的一种告诫:他从前翻墙越狱,不顾生死,誓图一逞,继又经过了种种艰难困苦,才得上进,所有这一切为脱离那一个补偿罪孽的地方而作的努力,全是为了进入这一个而作的.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的特征吗?
    这修院也是一种囚牢,并且和他已经逃脱的地方有极其阴惨的相似之处,而他从前竟从来没有这样想到过.
    他又见到了铁栏门.铁门闩.铁窗栏,为了防范谁呢?为了防范一些天使.
    他从前见过的那种圈猛虎的高墙,现在却圈着羔羊.
    这是一种补偿的地方,不是惩罚的地方,可是和另外一个地方相比,它更加严峻,更加凄惨,更加冷酷无情.这些贞女们比那些苦役犯更是被狠狠地压得伸不起腰来.从前有过一种凛冽刚劲的风,把他的青春时期冻僵了的那种风,吹过那种拘锁鸱枭的铁牢;现在是另一种更加冷峭.更加刺骨的寒流在侵袭着白鸽的樊笼.
    为什么?
    当他想到这一切时,他的心情和这种妙契道境完全溶合起来了.
    在这些沉思遐想中他的骄傲情绪消失了.他多次反问自己,他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孱弱,而且还痛哭过无数次.他在六个月以来所遭遇到的一切已把他引回到那位主教的德化中了,珂赛特动以赤子之心,修院则感以悯人之德.
    有时,在傍晚,当园里已没有人来往了,你会望见他双膝跪在圣坛墙边的那条小路中间,他初到那晚偷看过的那扇窗子前,他知道那里有个修女正伏在地上,在为世人赎罪祈祷,他的脸便向着那里.他就那样跪在那修女跟前祈祷.
    他仿佛觉得他不敢直接跪在上帝跟前.
    他四周的一切,那幽静的园子,那些香花,那些嬉笑欢呼的孩子,那些端严质朴的妇女,那肃寂的修院,都慢慢渗进他的心里,而且他的心也渐渐变得和那修院一样肃寂,和那些花一样芬芳,和那园子一样平静,和那些妇女一样质朴和那些孩子一样欢乐了.他还想到那是他生命中连续两次在危急关头时为上帝收容的圣地,第一次是他遭到人类社会摈弃.所有的大门都不容他进去的那一次,第二次是人类社会又在追捕他.要把他送进苦役牢里去的那一次,如果没有第一处圣地,他会再次掉进犯罪的火坑,如果没有第二处圣地,他也会再次陷入刑狱的痛苦中去.
    他的心完全溶化在感恩戴德的情感中了.
    这样又过了好几年,珂赛特成长起来了.
   
    $$$$第 三 部    马 吕 斯
   
    $$$$第 一 卷    从巴黎的原子看巴黎
   
    $$$$一 小不点儿
    巴黎有个小孩,森林有只小雀;这小雀叫麻雀,小孩叫野孩.
    你把这两个概念......一个隐含整个洪炉,一个隐含全部晨曦的概念......结合起来,你让巴黎和儿童这两粒火星相互接触,便会迸射出一个小人儿.这小人儿,普劳图斯(普劳图斯(Plaute,约前254—184),古罗马诗人,喜剧作家.)也许会称他小哥.
    这小人儿是欢乐的.他不一定每天都有东西吃,可是,只要他高兴,他可以每天都去娱乐场所.他身上没有衬衣,脚上没有鞋,头上没有屋顶;他好象是空中的一只飞虫,那一切东西,他全没有.他的年龄在七至十三岁之间,过着群居生活,在街上游荡,在野外露宿,穿着自己父亲的一条破裤,拖着鞋后跟,顶着另一父辈的一顶破帽,压过耳朵,挎着半副黄边背带,东奔西跑,左张右望,寻寻觅觅,悠悠荡荡,把烟斗抽到发黑,满嘴粗话,坐酒铺,交小偷,逗窑姐,说黑话,唱淫歌,心里却没有一点坏念头.那是因为在他的灵魂里有颗明珠......天真,明珠不会溶化在污泥里.人在童年,上帝总是要他天真的.
    假使有人问那大都市说:"那是什么?"它会回答:"那是我的孩子."
   
    $$$$二 他的一些特征
    巴黎的野孩,是丈六妇人的小崽子.
    不应当过分夸大,清溪旁边的那个小天使有时也有一件衬衫,不过,即使有,也只有一件;他有时也有一双鞋,却又没有鞋底;他有时也有一个住处,并且爱那地方,因为他可以在那里找到他的母亲;但是他更爱待在街上,因为在街上他可以找到自由.他有他自己的一套玩法,有他自己的一套顽皮作风,那套顽皮作风是以对资产阶级的仇恨为出发点的;也有他自己的一套隐语,人死了,叫"吃蒲公英的根";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业,替人找马车,放下车门口的踏板,在下大雨时收过街费,他管这叫"跑艺术桥",帮法国的人民群众对官员们的讲话喝倒采,剔铺路石的缝;他有他自己的货币,那是从街上抬来的各色各样加过工的小铜片.那种怪钱叫做"破布筋",有它的固定的兑换率,在那些小淘气中是有相当完善的制度的.
    他还有自己的动物学,是他在各个地区细心研究的:好天主虫.骷髅头蚜虫.长腿蜘蛛."妖精"......扭动着双叉尾巴来吓唬人的黑壳虫.他有他的一种传说中的怪物,肚子下面有鳞,却又不是蜥蜴,背上有疣,却又不是蟾蜍,它住在旧石灰窑或干了的污水坑里,黑,毛茸茸,粘糊糊的,爬着走,有时慢,有时快,不叫,但会瞪眼,模样儿非常可怕,以致从来没有人见过它,他管那怪物叫"聋子".到石头缝里去找聋子,那里种提心呆胆的开心事.另外一种开心事是突然掀起一块石头,看那下面的一些土鳖.巴黎的每个地区都各有一些出名的有趣的玩意儿可以发掘.在于尔絮勒修会的那些场地里有蠼螋,先贤祠有百脚,马尔斯广场有蝌蚪.
    至于词令,那孩子所知道的并不亚于塔列朗.他同样刻薄,却比较诚实.他生来就有那么一种无法形容无从预料的风趣,他的一阵狂笑能使一个商店老板发愣.他开的玩笑具有高级喜剧和闹剧之间的各种不同风格.
    街上有人出殡.在那送葬行列中有个医生."哟,"一个野孩喊着说,"医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汇报工作的?"
    另一个混在人群里.有个戴眼镜.面孔死板.表链上挂着杂佩的男人气冲冲地转过身来说:"流氓,你抱了我女人的腰."
    "我,先生!请搜我身上."
   
    $$$$三 他 有 趣
    那"小子"总有办法弄到几个苏,到了夜里,他便拿去看戏.一进那道具有魔力的大门,他的模样便完全变了,他先头还是个野孩,现在成了个titi(titi,巴黎街头的顽童.)了.戏院是一种底舱在上.翻了身的船.titi便挤在那底舱里.titi对野孩来说,正如花蝴蝶之与幼虫,同是飞翔的生物.只要有他在,有他那种兴高采烈的喜色,热情欢乐的活力,拍翅膀似的掌声,那狭窄.恶臭.昏暗.污秽.腌.丑陋.令人作呕的底舱便够得上被称作天堂了.
    你把一些无用的东西送给一个人,又从他身上把必需的东西剥夺掉,你便有了一个野孩.
    对文学野孩并非没有直觉.他的爱好,我们不无歉意地说,也许一点也不倾向于古典方面.他生来就不怎么有学院派的气息.因此,举个例子,马尔斯小姐的声望在那一小群翻江倒海的孩子们中是带点讽刺味的.野孩称她为"妙小姐".
    这孩子叫.笑.闹.斗,衣服褛裂如缨络,形容寒伧如学究,在溷水沟里捕鱼,在污泥地里行猎,从垃圾堆里逗乐,在十字街头冷嘲热讽.讥诮.挖苦.吹口哨.唱歌.喝彩.唾骂,用烂污小调来调剂颂主诗歌,能唱各种歌曲,从"从深渊的底里"(安葬时教士所唱的祈祷经.)直到"狗上床",能得到他没找到的东西,能了解他所不知道的事物,顽强到不择手段,狂妄到心安理得,多情到逐臭纳污,能蹲在神山上面,滚进粪土堆中,出来却沾满一身星斗.巴黎的野孩,就是具体而微的拉伯雷.
    他不欣赏自己的裤子,除非它有一个表袋.
    他不轻易感到惊奇,更不容易恐惧,他用歌谣讥刺迷信,他戳穿谰言妄语,嘲讪神异,对着鬼怪伸舌头,拆垮虚张声势的空架子,丑化歌功颂德的谀词.那并不是因为他平庸,远不是那样,而是因为他以离奇怪诞的幻影代替了那庄严妙相.假使风暴神出现在那野孩的眼前,他也许会说:"哟!马虎子."
   
    $$$$四 他可能有用
    巴黎以闲人开始,以野孩殿后,这两种人是任何其他城市有不起的;一个是满足于东张西望的盲目接受,一个是无穷无尽的主动出击;这是呆老汉和淘哥儿,只在巴黎的自然史中才会有.闲人是整个君主制度的形象,野孩是整个无政府主义的形象.
    巴黎近郊的这个脸色灰白的孩子,面对着令人深省的社会现实和人间事物,活着,成长着,在苦难中沉下去,浮上来.他自以为是不用心思的,其实不然.他望着,老想笑,也老想着要干其他的事.不问你是什么,成见也好,贪渎行为也好,卑劣作风.压迫.不义.专制.不公.热狂.暴政也好,你都得留心注意那个张着嘴发愣的野孩.
    那小不点儿会成长起来的.
    他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任何一种污泥.一撮土,一口气,你就有了亚当.只要有神经过就够了.而在那野孩的头上总是有神经过的.幸运照顾着野孩.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幸运,颇有点冒险犯难的意味.用凡尘俗土抟捏出来的这小子,无知.不文.鲁莽.粗野.平凡,他将成为奋发有为的人还是碌碌无闻的人呢?等着瞧吧,"周回陶钧",巴黎的精神,这是个凭机会创造孩童.凭造化陶铸成人的巨灵,它不同于拉丁的陶工,它能化瓦釜为黄钟.
   
    $$$$五 他的疆界
    野孩爱城市,也爱幽静,他多少有些逸兴闲情.眷恋都邑如弗斯克斯(弗斯克斯(Fuscus),贺拉斯作品中之人物.),眷恋山林如弗拉克斯(弗拉克斯(Fuscus),一世纪拉丁诗人.).
    边走边想,就是说,信步游荡,那是哲人消遣时光的好办法,尤其在环绕某些大城市......特别是巴黎......的那种相当丑陋怪诞.并由这两种景物合成的乡村里更是如此.观赏城郊,有如观赏两栖动物.树木的尽头,屋顶的开始,野草的尽头,石块路面的开始,犁迹的尽头,店铺的开始,车辙的尽头,欲望的开始,天籁的尽头,人声的开始,因此特别能令人兴趣盎然.
    因此,富于冥想的人爱在那些缺少诱惑力.从来就被过路行人视作"凄凉"的地方,带着漫无目的的神情徘徊观望.
    写这几行字的人从前就常在巴黎四郊盘桓,今天对他来说,那也还是深切回忆的源泉.那些浅草,多石的小路,白垩,粘土,石灰渣,索然寡味的荒地和休耕地,在洼地上突然出现的由菜农培植的尝鲜蔬菜,这一自然界和资产阶级的结合现象,荒凉寥廓的林野,在那里军营里的鼓手们,仿佛以训练为儿戏,把战鼓敲得一片乱响,白天的旷野,黑夜的凶地,临风摇摆的风车,工地上的辘轳,坟场角上的酒店,被深色高墙纵横截划为若干方块的大片荒地上的奇情异景,阳光明媚,蝴蝶万千,凡此种种都吸引着他.
    世上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下面这些奇怪的地方:冰窖.古内特.格勒内尔那道弹痕累累怪难看的墙.巴纳斯山.豺狼坑.马恩河畔的奥比埃镇.蒙苏里.伊索瓦尔坟,还有石料采尽后用来养菌.地上还有一道朽了的活板门的沙迪翁磐石.罗马附近的乡村是一种概念,巴黎附近的郊区又是另一种概念,我们对视野中的景物,如果只看见田野.房屋或树木,那就是停留在表面现象上,所有一切形形色色的事物都代表着上帝的意旨.原野和城市交接的地方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意味,沁人心脾.在那里,自然界和人类同时在你面前活动.地方的特色也在那些地方呈现出来了.
    我们四郊附近的那些荒野,可以称为巴黎的晕珥,凡是和我们一样曾在那里游荡过的人,都瞥见过这儿那儿,在最偏僻的处所,最料想不到的时刻,或在一个阴惨的墙角里,一些吵吵闹闹.三五成群.面黄肌瘦.满身尘土.衣服破烂.蓬头散发的孩子,他们戴着矢车菊的花圈在作掷钱游戏(一种游戏.在地上画圈,把钱币放在里面,用另一枚钱币把它打出圈外.).那些全是从贫苦人家溜出来的小孩.城外的林荫路是他们呼吸的地方,郊野是他们的天地.他们永远在那些地方虚度光阴.他们天真烂漫地唱着成套的下流歌曲.他们待在那些地方,应当说,他们在那些地方生存,不被大家注意,在五月或六月的和煦阳光下,大家在地上一个小洞周围跪着,弯着大拇指打弹子,争夺一两文钱的胜负,没有什么责任感,遥遥自在,没人管束,心情欢快;他们一见到你,忽又想起他们是有正当职业的,并且得解决生活,于是跑来找你买一只爬满金龟子的旧毛袜或是一束丁香.碰到那种怪孩子也是巴黎郊外一种饶有情趣的乐事,同时也使人感到心寒.
    有时,在那一堆堆男孩中也有一些女孩......是他们的姐妹吗?......她们已几乎是大姑娘了,瘦,浮躁,两手焦黑,脸上有雀斑,头上插着黑麦穗子和虞美人,快乐,粗野,赤脚.有些待在麦田里吃樱桃.人们在夜间听到她们的笑声.这一群群被中午的骄阳晒到火热.或又依稀隐显在暮色中的孩子,常使富于遐想的人黯然神伤,久久不能忘怀,梦中也还受到那些幻象的萦扰.
    巴黎,中心,郊区,圆周,那便是那些孩子的整个世界.他们从来不越过那个范围.他们不能超出巴黎的大气层,正如游鱼不能离开水面.对他们来说,远离城门两法里以外,什么都没有.伊夫里.让第以.阿格伊.贝尔维尔.欧贝维利埃.梅尼孟丹.舒瓦齐勒罗瓦.比扬古.默东.伊西.凡沃尔.塞夫勒.普托.讷伊.让纳维利埃.科隆布.罗曼维尔.沙图.阿涅尔.布吉瓦尔.楠泰尔.安吉.努瓦西勒塞克.诺让.古尔内.德朗西.哥乃斯,(这些都是巴黎近郊的地名.)那便是宇宙的尽头了.
   
    $$$$六 一点历史
    在本书所叙故事向前进展的那个时代......其实几乎是当代......和今天是不一样的,当时并不是在巴黎的每个街角上都有一个警察(这是一种善政,现在却不是讨论的时候),在当时,到处都是流浪儿.根据统计,警察巡逻队平均每年要从没有围墙的空地上.正在建造的房屋里和桥拱下收容二百六十个孩子.在那些孩子窠里,有一处是一向著名的,有"阿尔科拉桥下燕子们"之称.那确是最糟糕的社会病态.人类的一切罪恶都是从儿童的流浪生活开始的.
    巴黎却当别论.我们刚才虽然提到了一件往事,在一定的程度上,把巴黎除外却是正确的.在任何一个其他的大城市里,一个流浪的孩子,也就是一个没有指望的成人,几乎在任何地方,没人照顾的孩子都会染上种种恶习,自甘沉沦,丧尽天良和诚信,以致陷入无可挽救的境地;巴黎的野孩子却不是这样,我们要着重指出,表面上看起来他虽然貌不惊人,伤痕遍体,而他的内心却几乎是完好无损的.那是一种值得重视的奇光异彩,并且在我们历次人民革命辉煌灿烂的正大作风中显得鲜明夺目,在巴黎的空气中存在着一种信念,正如在海洋的浪潮中存在着盐,也正象盐能防腐一样,在从巴黎空气中得来的那种信念里产生了某种不可腐蚀的性格.呼吸巴黎的空气,便是保持灵魂的健康.
    上面我们所说的那些话,使我们在遇见那样一个孩子时绝不会无动于衷,我们总感到那些孩子从他们离散的家庭里带来的游丝还在飘荡.现代的文明还远没有达到完善的地步,那些破裂了的家庭把子女抛向黑暗,把自己的骨肉扔在公众的道路上,从此便不大知道他们变成了什么.这叫做......因为那种使人发愁的事已有了一句成语:"被摔在巴黎的石块路上".
    附带说一句,那种遗弃儿女的事,在古代君主制度下是丝毫不受歧视的.下层社会略带一点埃及和波希米亚的作风,那是上层社会所欢迎的,那样可以替当权的人解决一些问题.仇视平民儿童的教养,原是一种信念.那些"浑大鲁儿"有什么用?那是当日的口头话.因此愚昧儿童的结局必然是当流浪儿童.
    况且君主制在某些时候需要儿童,而当时儿童充斥街头.
    不用追溯得太远,我们只谈谈路易十四,当时国王需要建立舰队.动机是好的.但是让我们看看方法.帆船是风的玩具,必要时还得加以拖曳,如果没有凭借桡橹或蒸汽来供人指使的船舶,便谈不上舰队,当年海军的大桡船正如今天的汽船.因此必须有大桡船,大桡船又非有桡手不能移动,因而必须有桡手.柯尔培尔(柯尔培尔(Colbert,1619—1683),路易十四的大臣.)授意各省都督和法院,要他们尽量制造苦役犯.当时的官府在这方面是奉命唯谨的.一个人在教会行列走过时头上还戴着帽子,这是新教徒的态度,该送去当桡手.在街上遇见一个孩子,只要他有了十五岁而没有住处,就送去当桡手.伟大的朝代,伟大的世纪.
    在路易十五的统治下,巴黎的孩子绝了迹,警察时常掳走孩子,不知作什么神秘的用途.人们怀着万分恐怖的心情低声谈着有关国王洗红水澡的一些骇人听闻的推测.巴尔比埃(巴尔比埃(Barbier,1822—1901),法国剧作家.)率直地谈着那些事.有时,孩子供不应求,警吏们便抓那些有父亲的孩子.父亲悲痛万状,跑去质问警吏.在那种情况下,法院便出面干涉,判处绞刑,绞谁?绞那些警吏吗?不是.绞那些父亲.
   
    $$$$七 在印度的等级划分中,
    野孩也许有他的地位  巴黎的野孩群几乎是一个阶层.我们可以说,谁也不要他们.
    "野孩"(gamin)这个词,到一八三四年才初次印成文字,由人民的语言进入文学词汇.它是在一本题名为《克洛德.格》的小书里初次出现的.当时曾使舆论哗然,这个词却被接受了.
    使那些野孩相互间得到敬重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我们认识一个野孩,并且和他有点交往,他因见到过一个人从圣母院的塔顶上摔下来而受到高度敬重和钦佩;另外一个,是因为他曾千方百计钻进一个后院,并且从暂时寄放在那里的几个从残废军人院圆屋顶上取下的塑像身上"摸"了一些铅块;第三个,因为见过公共马车翻身;还有一个,因为他"认识"一个几乎打瞎了一个老财的眼睛的士兵.
    这才让我们理解到为什么一个巴黎的野孩会嚷出这样的话:"天主的天主!我有没有倒霉事儿!只需说我还一直没见过一个人从五层楼上摔下来呢!"Ai-je(我有没有)说成j,ai-ty,cinquième(第五)说成cintième.那种含义深远的警句是俗物听不懂的,只能一笑了之.
    下面这是个乡下人说的话,那当然是一种妙语:
    "我说伯伯,您的老婆害病死了,您为什么没有找医生?""那有什么办法,先生,我们这些穷人,我们自己死自己的就是了."假如那样的谈话能代表乡下人的那种辛辣的被动性格,下面的这句就必然能代表郊区小孩那种无政府主义的自由思想.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囚车里听着他的忏悔神甫说教.巴黎的孩子嚷了起来:"他和吃教门饭的讲话.哈!这孱头!"
    在具有宗教意味的事物前表示一定程度的勇敢,可以抬高野孩的声望.意志坚强是重要的.
    赶法场,成了一种义务.大家指着断头台笑.他们替那东西取了各色各样的小名:面包汤的末日.嘟囔鬼.升天娘娘.最后一口,等等.为了要看个清楚,便爬墙,登阳台,上树,攀铁栅栏,跨烟囱.野孩生来就是盖瓦工人,正如他生来就是水手一样.在他看来,房顶并不比桅杆更可怕.没有比格雷沃更热闹的场合了.桑松(桑松(Samson),当时执行死刑的刽子手.)和孟台斯神甫(孟台斯(Monfès),当时陪死刑犯至刑台就刑之神甫.)真是两个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名字.为了鼓励那受刑的人,大家围着他喝彩.有时也对他表示羡慕.拉色内尔(拉色内尔(Lacenaire),一个在一八三六年被处死刑的杀人犯.)在当野孩时,望着那可怕的多坦从容就刑时说过这样一句谶语:"我真动了醋劲儿."在那野孩群里,没有人知道伏尔泰,却有人知道巴巴弗因.他们把"政治家"和凶杀犯混为一谈.他们把每个人最后一刻的模样都口口相传保存下来.他们知道多勒隆戴一顶司机帽,阿弗利戴一顶獭皮便帽,卢韦尔戴一顶圆顶宽边帽,老德拉波尔特是个秃子,光着头,加斯旦肤色红嫩.非常漂亮,波利斯留着浪漫派的短胡子,让.马尔丹还背着他的吊裤带,勒古费和他的母亲吵架."别为你的筐子(筐子指无法挽救的事,出自成语"再见,筐子,葡萄已经收过了.")罗嗦了."有个野孩冲着他们喊.另一个,为了要看德巴凯走过,由于挤在人堆里太矮了,在看到河沿上的路灯杆时便爬了上去.一个在那里站岗的警察皱起眉头."请让我上去,警察先生."那野孩说.为了软化那官长,他又补上一句:"我不会摔交的.""我才不管你摔不摔交呢."那警察答道.
    在野孩群里,凡是难忘的意外都是极受重视的.孩子会获得最大的敬意,要是他偶然很重地割了自己一刀"直到骨头".
    拳头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使人尊敬的因素.野孩最爱说的是"放心,我浑身是劲!"左撇子相当受人羡慕,斗鸡眼也为人珍惜.
   
    $$$$八 最后一个国王的一句妙语
    到了夏季,他转化为青蛙,当夕阳西沉黑夜将临时,在奥斯特里茨桥和耶拿桥前,他从成队的煤炭船顶上和洗衣女工的船头上,低着脑袋跳到塞纳河里,所有礼貌和警章全违犯了.不过警察是在注视着的,从而出现了一种具有高度戏剧性的情况,有一次还引起了一种兄弟般的和难忘的呼声,那种呼声在一八三○年前夕是出了名的,那是野孩和野孩间的一种战略性的警告,它的韵律象荷马的诗句,带着一种音调,几乎和巴纳德内节(巴纳德内节(Panathénées),古代希腊祭雅典娜神的节日.)的埃莱夫西斯(埃莱夫西斯(Eleusis),雅典西北一镇.)的朗诵调一样无法形容,并且使人想见远古的"哎弗哎"("哎弗哎"(Evohé),古代祭祀时女祭司对酒神的欢呼.).野孩的呼声是这样的:"哦哎,Titi,哦哎哎!瘟神来了,对头来了,小心呵,快走开,钻到阴沟里去!"
    有时这蠓虫......这是他替自己取的名称......能识字,有时能写字,随时都能乱画一气.不知通过怎样一种神秘的互教互学,他毫不犹豫地获得一切对待公共事物的才能:从一八一五到一八三○,他学火鸡叫;从一八三○到一八四八,他在墙上画梨儿(火鸡和梨都代表愚蠢的人.一八一五到一八三○是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一八三○到一八四八是路易-菲力浦的七月王朝时期.).在一个夏季的傍晚,路易-菲力浦步行回家,看见一个极小的野孩,才这么高,淌着汗,踮着脚,在讷伊铁栏门的柱子上正画着一个极大的梨.国王,带着那种来自亨利四世(亨利四世是波旁王室的第一代国王.路易-菲力浦是他的后裔.)的老好人神气,帮着那野孩画完了那个梨,还给了那孩子一枚路易,并且说:"梨儿也在这上面了."(双关语,一方面是画梨的代价,另一方面梨儿也指金币上国王的像.)野孩爱吵闹.某些粗暴的作风合他口味.他痛恨"神甫".一天,在大学街上,有一个那种小淘气对着六十九号大车门做鼻子脚(做鼻子脚是把大拇指抵着自己的鼻尖并摆动其他四个手指,是对人表示鄙视的手势.)."你为什么要对那扇门这样做?"一个过路人问他.那孩子回答说:"里面有个神甫."那确是教廷使臣的住处.可是,不管野孩的伏尔泰主义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有机会当唱诗童子,他也可能同意,在那种情况下,他也会斯斯文文地望弥撒.有两件事是他经常想到却又始终没有做到的:推翻政府和缝补自己的裤子.
    一个地道的野孩知道巴黎所有的警察,他遇见一个警察,总能对着他的脸叫出他的名字.他能掐着手指把他们一个个数过来.他研究他们的性格,并对他们中每一个都有专门的评语.他能象看一本摊开的书那样了解警察的内心活动.他会流利地熟练地告诉你:"某个是奸贼,某个非常凶,某个伟大,某个可耻."(所有奸贼.凶.伟大.可耻这些字眼在他嘴里都有一种特殊的意义.)"这家伙以为新桥是他的,不许'人家,在桥栏杆外面的墩子上玩,那家伙老喜欢扯'人家,的耳朵"等等.
   
    $$$$九 高卢的古风
    在菜市场的儿子波克兰(波克兰(Poquelin),莫里哀的姓.)的作品中有这孩子,在博马舍的作品中也有这孩子.野孩的作风是高卢精神的余韵.那种作风渗进了良知,正如醇精入酒,能增加它的力量.有时那种作风是缺点.好吧,荷马是颠三倒四的,伏尔泰,我们可以说他野.卡米尔.德穆兰(卡米尔.德穆兰(Camille Desmoulins,1760—1794),法国政论家,十八世纪末资产阶级革命活功家,右翼雅各宾党人.)是郊区居民.以粗暴态度对待奇迹的尚皮奥内(尚皮奥内(Championnet,1762—1800),革命时期的将军.)出生于巴黎街头,很小时便"淹"过圣让.德.博韦和圣艾蒂安.德.蒙的回廊,他常对着圣热纳维埃夫(圣热纳维埃夫是巴黎的保护神,她的遗骸盒很受人尊敬.)的遗骸盒开玩笑,向圣詹纳罗的小瓶子(圣詹纳罗是那不勒斯的保护神,他殉教时留下的一瓶血一直被视为圣物.)发命令.
    巴黎的野孩是恭谨.辛辣.横蛮的.他的牙齿怪难看,因为他的饮食差,他的眼睛美,因为他有智慧.他会当着耶和华的面用一只脚跳完天堂的台阶.他踢腿的本领强.任何发展,对他来说都是可能的.他在水沟里游戏,也能为暴动而挺起胸膛,他在开花弹前也仍是嬉皮笑脸的.那是一个顽皮小鬼,也是一个英雄,和底比斯的孩子一样,他掀住狮子的皮乱摇.鼓手巴拉(巴拉(Bara,1779—1793),共和军的少年军人,被俘后敌人强迫他喊"国王万岁",他的回答是"共和万岁!"接着就在敌人的排枪下牺牲,时年十四.巴黎先贤祠有他的塑像.)便是个巴黎野孩,他高呼"前进!"正如圣书中马的嘶鸣"哗!"一眨眼,他由小猴变成了巨人.
    这污泥中的孩子也是理想中的孩子.你衡量从莫里哀到巴拉的智力的广度便知道了.
    总而言之,简括起来说,野孩是个贪玩的孩子,因为他苦恼.
   
    $$$$十 瞧这巴黎,瞧这人
    再简括起来谈谈,今日巴黎的野孩,正如当年罗马的剽民,他是那种额上有古国皱纹的人民孩子(在手稿上雨果对"人民孩子"是这样解释的:"人民孩子两词并立,两词表达一个意思:孩子.").
    野孩是祖国的荣光,同时也是祖国的病害,一种必须医治的病害.怎样医治?利用光明.
    光明荡涤污垢.
    光明廓清黑暗.
    社会上一切乐善好施的光辉全出自科学.文学.艺术.教育.培养人,培养人.你给他光,他会给你热.辉煌的全民教育问题迟早会以绝对真理的无可抗拒的威力被提出来,到那时,在法兰西思想的指导下,治理国家的人必将有所抉择:是要法兰西的儿女还是要巴黎的野孩,是要光明中的烈焰还是要黑暗中的鬼火.
    野孩说明巴黎,巴黎说明世界.
    因为巴黎是总和.巴黎是人类的天幕.这整座奇妙的城市是各种死去的习俗和现有的习俗的缩影.凡是见过巴黎的人都以为见到了历史的全部内幕以及幕上偶现的天色和星光.巴黎有一座卡匹托尔(卡匹托尔(Capitole),建筑在罗马的卡匹托林山岗上的要塞.),就是市政厅,一座巴台农(巴台农(Parthénon),雅典的古庙.),就是圣母院,一座阿梵丹山(阿梵丹山(Mont-Aventin),罗马的七个山岗之一,罗马立国初期,平民曾全体由城里迁到阿梵丹山,迫使贵族们作政治上的让步.),就是圣安东尼郊区,一座阿西纳利乌姆(阿西纳利乌姆(Asinarium),公元前一世纪在雅典建立的建筑物.),就是索邦(索邦(Sorbonne),巴黎大学前身.),一座潘提翁(潘提翁(Panthéon),古罗马的万神庙.),就是先贤祠,一条神圣大路(神圣大路,古罗马的一条大路,是军队凯旋必经之路.),就是意大利大路,一座风塔(雅典的八角形风塔,建于公元前一世纪.),就是舆论,它并用丑化的办法代替喏木尼(喏木尼,罗马卡匹托林山岗西北坡上曝尸的台阶.).它的马若(马若,西班牙安达路西亚地方爱装扮的男子.)叫做纨子弟,它的对河区(对河区,指隔着台伯河与罗马相望的地区.)人民叫做郊区人民,它的哈马尔(哈马尔,阿拉伯国家的搬运工人.)叫做市场的大汉,它的拉扎洛内(拉扎洛内,那不勒斯的贫民.)叫做黑帮,它的柯克内(柯克内,伦敦市中心的时髦少年.)叫做花花公子.别处所有的一切巴黎全找得到.杜马尔赛的卖鱼妇和欧里庇得斯的卖草妇针锋相对,踩绳人福利奥佐是掷铁饼人弗让纽斯的再世,德拉朋第乌纽斯.米勒会挽着侍卫华德朋克尔的胳膊,达马西普会在旧货店里流连忘返,万森刺杀苏格拉底正如阿戈拉囚禁狄德罗,格利木.德.拉雷尼埃尔会做油脂牛排正如古尔第吕斯发明烤刺猬.我们见到普劳图斯著作中的高架秋千重现在明星门的气球下面,阿普列乌斯在普西勒遇见的吞剑人便是新桥上的吞刀人,拉穆的侄儿和寄生虫古尔古里翁是一对,埃尔加齐尔请爱格尔弗依把他介绍给康巴色勒斯,罗马的四个纨子弟阿尔色西马尔古斯.费德洛木斯.狄阿波吕斯和阿尔吉里帕乘着拉巴突的邮车从拉古尔第(拉古尔第(La Courtille),巴黎一个旧区的名称,其地酒店特多,每年狂欢节,更是热闹的中心,是假面具游车的出发站.)出发,奥吕.热尔在孔格利奥面前没有比查理.诺缔埃在波里希内儿面前待得更长久,马尔东不是母老虎,但是巴尔达里斯卡也绝不是一条龙,滑稽人潘多拉布斯在英格兰咖啡馆里嘲弄享乐人诺曼达纽斯,埃尔摩仁是爱丽舍广场的男高音,并且在他周围有无赖特拉西乌斯扮成波白什(波白什(Bobèche),十九世纪初出现在巴黎街头的著名小丑,成了市集中的小丑典型.)向人募捐,在杜伊勒里广场上掐住你的衣扣.不让你走的那个讨厌人让你在两千年以后还重复着忒斯卜利翁的那句话:"在我有急事时谁突然抓住了我的衣襟?"叙雷讷酒冒充阿尔巴酒,德佐吉埃的红滚边配得上巴拉特龙的大摆,拉雪兹神甫公墓在夜雨中和埃斯吉里一样发出磷光,为期五年的穷人冢比得上奴隶的租用棺材.
    请你找找有什么东西是巴黎没有的.凡是特洛风尼乌斯桶里的东西,没有一件不在麦斯麦的木盆里,埃尔加非拉斯借着加略斯特罗还了魂,婆罗门僧人梵沙方陀转世为圣日耳曼伯爵,圣美达公墓显示奇迹完全和大马士革的乌姆密埃清真寺一样高明.
    巴黎有一个伊索,就是马叶,也有一个加尼娣,就是勒诺尔曼姑娘(勒诺尔曼姑娘(Mlle Lenormand,1772—1843),以用抽绳子的方法预言吉凶著名.).和德尔法一样,它在错觉的耀眼的真实性前惊慌,它使桌子旋转,如同多多纳(多多纳(Dodone),希腊古城,有座朱庇特庙,是著名的神谶所.女巫求神谶时坐三脚凳.)的三脚凳,它让俏女人坐上宝座,如同罗马让娼妇坐上宝座那样.总而言之,假如路易十五比克洛狄乌斯更坏,那杜巴丽夫人比梅沙琳又好些.巴黎把希腊的裸体.希伯来的脓疮和加斯科涅(加斯科涅(Gasgogne),法国西南部旧省名.)的笑话合成了一个空前未有的人物,那是确实存在过的,也是我们接触过的.它把第欧根尼(第欧根尼(Diogène,约前404—323),古希腊哲学家,昔尼克学派创始人之一,该学派反映了人民中贫困阶层对有产者统治的消极抗议.).约伯(约伯(Job),乌斯人,极富有,并具有忍耐的精神.一般借指极能忍耐的人.)和巴亚斯(巴亚斯(Paillasse),小丑,也指投机政客.)糅在一起,用几张旧《立宪主义者报》替一个僵尸做身衣服穿上,便有了肖德鲁克.杜克洛(肖德鲁克.杜克洛(Chodruc Duclos,1780—1842),曾为波旁王朝效忠,参加过旺代叛乱.后感到复辟王朝不会为此给他酬报,他就留了极长的胡子和头发,每天到王宫前去出洋相,以示抗议.).
    尽管普卢塔克(普卢塔克(Plutaroue,约46—125),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古希腊罗马杰出活动家传记的作者.)说过:"暴君不会到老",可是罗马在西拉的统治下正如在多米齐安(多米齐安(Domitian,51—96),罗马皇帝(81—96).)的统治下一样,能耐苦安贫,甘愿在酒里掺水.台伯河是条迷魂河,假如我们必须相信瓦吕斯.维比斯古斯所说的那句有点食古不化的赞词:"在格拉可斯的对面,我们有台伯河.喝了台伯河的水,便会忘了造反."巴黎每天要唱一百万公升的水,但是这并不妨碍它在适当的时候打鼓吹号敲钟,进入警备状态.
    除此之外,巴黎是个好孩子.它豁达大度地接受一切,在美女面前它是不难说话的,它的美女是霍屯督(霍屯督(Hottentot),非洲西南部的民族,巴黎植物园陈列馆曾有陈列.),只要它笑,凡事都好商量,丑态使它欢跃,畸形使它喜悦,恶德使它忘忧,只要与众不同,便可博得众人欢心,伪善即使是绝顶无耻的行为,也不会使它暴跳.它是那样爱好文学,以致在巴西尔(巴西尔,博马舍所作剧本《塞维勒的理发师》里的伪善人物.)的跟前也不会捂着鼻子,它对达尔杜弗(达尔杜弗,莫里哀所作剧本《伪君子》中的主角.)的祈祷所起的反感并不比贺拉斯对普里阿普斯打嗝的反感来得更强烈.全世界一切脸上的线条在巴黎的侧影上没有不具备的.玛碧舞场(玛碧,巴黎一舞场名.)不是让尼古勒(让尼古勒(Janicule),罗马七个山岗之一.)的波吕许尼亚(波吕许尼亚 九个文艺女神之一.)舞,但是倒手转卖脂粉的妇人在那里用贼眼偷觑娇娘子的神情却正象窥伺处女普拉纳西的媒婆斯达斐拉.战斗便门不是竞技场,但是在那里人人斗狠逞强,好象有恺撒在看着他们一样.叙利亚老板娘比沙格大娘来得风骚些,但是,如果说维吉尔不时光临罗马的酒店,那大卫.德.昂热.巴尔扎克和沙尔莱也都坐在巴黎小酒铺的桌子旁边.巴黎君临一切.在那里天才炳蔚,红尾(红尾,用红绸结在辫子上的小丑.)云集.阿特乃(阿特乃,希伯来人称上帝为"阿特乃",意为"吾主",犹太教用此名代替禁呼的"耶和华".)常乘着十二个雷电轮子的车走过那里;西勒诺所(西勒诺斯(Silène),酒神的义父.)骑着母驴进城.西勒诺斯,就是朗蓬诺(朗蓬诺(R.moonneau),巴黎著名的酒店老板.).
    巴黎是宇宙的同义词.巴黎就是雅典.罗马.西巴利斯(西巴利斯(Sybaris),意大利南部古城.).耶路撒冷.庞坦.所有的文化在那里都有缩影,所有的野蛮风气也一样.巴黎会感到美中不足,要是它没有一座断头台的话.
    来一点格雷沃广场是好的.如果没有这种调味品,那永远不散的筵席又怎么办呢?我们的法律在这方面高明地作了准备,有了那种法律,那把板斧便可在狂欢的节日里滴血了.
   
    $$$$十一 嬉笑,表率
    巴黎的边界,决不会存在.任何其他城市都不象它那样冠冕堂皇地嘲弄它所控制的人们.亚历山大曾说过:"要获得你们的欢心,哦,雅典的人们!"巴黎不仅制造法律,它还制造风尚,巴黎不仅制造风尚,它还制造规范.巴黎可以变傻(指法国人民自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至一八四八年,一直处在以国王路易-菲力浦为代表的银行家统治下一无作为.),当它高兴那样做的时候,它有时允许自己享那种清福,于是整个世界也跟着它傻了,接着,巴黎醒过来了(指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宣布成立.),它擦着自己的眼睛说:"我多么蠢!"并且还对着人类的脸放声狂笑.一座这样的城市是多么奇妙!事情确也奇怪,宏伟和狂放能相互调和,威仪能不为丑化所扰,同一张嘴,今天能吹末日审判的号角,明天却又能吹葱管!巴黎有着一种庄严的嬉笑,它的笑声是劈雷,它的戏谑有威严,它有时能在一挤眉一弄眼之间引起风暴.它的盛怒.它的纪念日.它的杰作.它的伟绩.它的丰功震撼着整个大地(指法国二月革命带动了德意志.奥地利.匈牙利.意大利等国人民的革命运动.),它的胡言乱语也是这样.它的笑是火山口,溅及全球.它的讥诮是火花,它把它的漫画和理想影响着其他民族.人类文化中最崇高的华表也接受它的玩弄,并把自己的永久地位让给它的笑谑.它是杰出的,它有一个拯救世人的如孤峰突起的七月十四日,它促使其他各国人民也发表网球厅誓言(一七八九年六月二十日,第三等级的代表在巴黎网球厅宣誓,不制定法国宪法决不解散.),它的八月四日夜间会议(制宪议会在同年八月四日举行一次有名的夜间会议,宣布封建制度的永远废除和教会私有土地的收归国有.)以三个小时摧毁了一千年的封建制度,它用它的逻辑创造了人们一致向往的肌肉,它的精神表现在各色各样的卓绝的形象中,它的光充满了华盛顿.考斯丘什科(考斯丘什科(Kosciuszko,1746—1817),杰出的十八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民族解放运动活动家,一七九四年波兰起义的领导人.).玻利瓦尔.波查里斯(波查里斯(Botzaris,1788—1823),希腊独立战争中的英雄.).里埃哥(里埃哥(Riégo,1785—1823),西班牙将军和立宪派,一八二○年领导反国王起义.).贝姆(贝姆(Rem,1795—1850),波兰将军,民族解放运动活动家,一八四八年参加维也纳解放斗争,是匈牙利革命的领导人之一.).马宁(马宁(Manin,1804—1857),反抗奥地利统治的意大利民主党人,一八四八年威尼斯共和国总统.).洛佩斯(洛佩斯(Lopez,1827—1870),巴拉圭总统,曾和阿根廷和巴西作坚决斗争.).约翰.布朗(约翰.布朗(John Brown,1800—1859),美国农民起义领袖,曾号召奴隶们拿起武器来解放自己.).加里波的的心.在未来火炬燃烧之处它无所不在,一七七九年在波士顿,一八二○年在莱翁岛,一八四八年在佩斯,一八六○年在巴勒莫,它对着聚集在哈珀渡口渡船上的美国废除黑奴运动者的耳朵,也对着群集在海边戈齐客店前阿尔基黑影中的安科纳(巴勒莫(Palerme).安科纳(Ancne)均为意大利城市.)爱国主义者的耳朵,低声传播那强有力的口号"自由".它创造了卡纳里斯(卡纳里斯(Canaris,1790—1877),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统治的民族英雄.),它创造了基罗加(基罗加(Quiroga,1784—1841),西班牙军官,自由主义者,曾参加独立战争(1808—1814)和一八二○年的资产阶级革命.),它创造了比萨康纳(比萨康纳(Pisacane,1818—1857),意大利革命者.).它把雄伟的气概辐射到全世界,正是由于随着它的风向前进,拜伦才死在梅索朗吉昂(英国诗人拜伦参加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统治的民族解放斗争,一八二四年死于希腊的梅索朗吉昂.),马则也才死在巴塞罗那(法国医生马则(Mazet)一八二一年赴西班牙巴塞罗那帮助补灭鼠疫,自己染病去世.).它是米拉波(米拉波(Mirabeau,1749—1791),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著名活动家,大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化贵族利益的代表者.)脚下的讲台,它是罗伯斯庇尔脚下的火山口,它的书刊.它的戏剧.它的艺术.它的科学.它的文学.它的哲学是人类的手册,它有帕斯卡尔.雷尼埃.高乃依.笛卡儿.卢梭.伏尔泰,这些全是每一分钟也不能少的人物.莫里哀是每一世纪都不能少的人物,它使全世界人的嘴都说它的语言,这语言并还成了救世箴言.它在每个人的精神上建立起进步的思想,它所铸造的解放信条是后代的枕边剑.一七八九年以来各国人民的每个英雄人物也都是由它的思想家和它的诗人的灵魂陶冶出来的,那并不妨碍它的野孩作风.人们称为巴黎的这个大天才,在用它的光辉改变世界面貌的同时,涂黑了忒修斯神庙墙上布什尼埃的鼻子,并在各金字塔上写了"克莱德维尔匪徒".
    巴黎随时都露着牙,它不咬牙切齿的时候便张着嘴笑.
    巴黎就是那样的.它瓦顶上的烟是世界的思想.一堆堆的烂泥和乱石,如果人们要那样说也未尝不可,然而最主要的是它有思想.它不仅只是伟大,它并且还是无边无际的.为什么?因为它敢.
    敢,这是为求进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任何卓越的胜利多少总是大胆的成果.为了革命,单凭孟德斯鸠预感,狄德罗宣传,博马舍表达,孔多塞(孔多塞(Condorcet,1743—1794),法国资产阶级社会学家,启蒙运动者,倾向吉伦特派,第一个制定了人的理性的不断完善是历史进步这种唯心主义理论.)推演,阿鲁埃(阿鲁埃(Arouet),伏尔泰的原名.)准备,卢梭策划,那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丹东的敢.
    "拿出胆量来!"(丹东在一七九二年号召法国人民消灭国内外敌人时说:"拿出胆量来,继续拿出胆量来,不断拿出胆量来.")那一声吼是一切成功之母.为了使人类前进,就必须从高峰上不断地发出鼓舞人们勇气.使人意志高昂的教导.大无畏精神照耀着史册,并且是人类的奇光异彩之一.旭日在东升时是敢于冲破黑暗的.试探,挺进,忍耐,坚持,忠贞不渝,与命运搏斗,以泰然自若的神态使苦难惊奇,时而冒犯不义的暴力,时而唾骂疯狂的胜利,站稳脚,昂着头,这就是人民所需要的典范,也是感召他们的光辉.那种触目惊心的闪电已从普罗米修斯的火炬移到康布罗纳的烟斗上(指康布罗纳在滑铁卢战场上临死时对英国军队的辱骂(见本书第2部第1卷).).
   
    $$$$十二 人民的未来世界
    至于巴黎的人民,即使是成人,也还是野孩;刻画这孩子,便是刻画这城市,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借了这天真的麻雀来研究这雄鹰.
    正是在各个郊区才能出现巴黎种,这一点是应当着重指出的.在那些地方的才是纯种,在那些地方的才是真面目,人民在那些地方劳动吃苦,而吃苦和劳动是人生的两个方面.在那些地方的芸芸众生多到不可胜数,也不为人们所知,在他们中各种形象的人在躜动着,从拉白河沿的装卸工人直到隼山的屠宰工人,无奇不有."都市的渣滓",西塞罗(西塞罗(Cicéron),公元前一世纪的罗马执政官.)喊着说;"乱党",声色俱厉的伯克(伯克(Burke,1729—1797),以诋毁法国革命闻名的英国演说家.)加以补充;贱民,下民,小民,这些字眼说来全不费事,不妨听其自然.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光着脚板走路关我什么事?他们不识字,活该.你为了这点就要放弃他们吗?你要借他们的苦难来咒骂他们吗?难道光不能照透人群吗?让我们再次呼吁:"光!我们坚持要有光!光!光!"谁知道有朝一日黑暗不会通明透亮呢?革命不就是改变面貌的行动吗?努力吧,哲学家们,要教导,要发射光,要燃烧,要想得远,要说得响,要欢欣鼓舞地奔向伟大的太阳,到群众中去交结兄弟,传播好消息,不惜唇焦舌敝,宣布人权,唱《马赛曲》,散布热情,采摘古柏的青枝条.想想那扶摇直上的旋风.群众会飞扬振奋的.我们应当善于运用在某些时刻劈啪爆裂抖颤的主义和美德的熊熊烈火.那些赤着的脚.光着的胳臂.破烂的衣服以及蒙昧.卑劣.黑暗的状态是可以用来达到理想的.你深入细察人民,就能发现真理.砂砾任人践踏,没有多大价值,你如把它放在炉里,让它熔化,让它沸腾,它便会变成灿烂夺目的水晶,并且正是靠着它,伽利略和牛顿才能发现行星.
   
    $$$$十三 小伽弗洛什
    在本故事第二部分谈到的那些事发生后的八年或九年左右,人们在大庙路和水塔一带,时常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嘴边带着他那样年纪所常有的笑容,心里却是绝对的苦闷和空虚,如果不是那样,他便相当正确地体现了我们在前面勾画过的那种野孩的形象了.那孩子确也穿着一条大人的长裤,但不是他父亲的,也披着一件妇女的褂子,但不是他母亲的.一些不相干的人由于行善让他穿上那样的破衣烂衫.他并不是没有父母.不过他的父亲不关心他,他的母亲也毫不爱他.这是一个值得怜悯的那种有父有母.却又是孤儿的孩子.
    这孩子从来就只觉得街上才是他安身的地方.铺路的石块也不及他母亲的心肠硬.
    他的父母早已一脚把他踢进了人生.
    他也毫不在乎地飞走了.
    那是一个爱吵闹.脸色发青.轻捷.机警.贫嘴.神气灵活而又有病态的孩子.他去去,来来,唱唱,作掷钱游戏,掏水沟,偶尔偷点小东西,不过只是和小猫小雀那样,偷着玩儿,人家叫他小淘气,他便笑,叫他流氓,便生气.他没有住处,没有面包,没有火,没有温暖,但是他快乐,因为他自由.
    这种可怜的小把戏,一旦成了人,几乎总要遭受社会秩序这个磨盘的碾压,但是,只要他们还是孩子,个儿小,就可以逃过.任何一点小小的空隙便救了他们.
    不过,那孩子尽管无依无靠,每隔两三个月,却也偶尔会说:"哎,我要去看看妈妈!"于是他离开了大路.马戏场.圣马尔丹门,走下河沿,过了桥,进了郊区,走过妇女救济院,到了什么地方呢?恰恰是读者所熟悉的那道双号门,五○一五二号,戈尔博老屋.
    五○一五二号那所破屋经常是空着的,并且永远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房间出租".这时,说也奇怪,却有几个人住在那里,那几个人,彼此并且毫无来往,毫无关系,那也是巴黎常有的事.他们全属于那种赤贫阶级,以原就极为潦倒.继又逐步从苦难陷入苦难.一直陷到社会底层的小市民开始,并以清除污泥的阴沟工人和收集旧衣烂衫的破布贩子这两种得不到文明好处的职业告终.
    冉阿让时期的那个"二房东"已经死了,接替她的是个同一类型的家伙.我不知道哪个哲学家说过:"老太婆是从来不缺的."
    这个新来的老妇人叫毕尔贡妈妈,她一生中有过三只鹦鹉,先后统治着她的灵魂,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值得一提的事.
    在那破房子的住户中,最穷苦的是户四口之家,父亲.母亲和两个已经相当大的女儿,四个人同住在一间破屋里,一间我们已经谈到过的破屋子.
    这人家,乍一看.除了那种一贫如洗的窘相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很特殊的地方,那个家长,在开始租用那间屋子时,自称姓容德雷特.他搬家的情形和那二房东所说的一句耐人咀嚼的话象得出奇,是"啥也没有搬进来",我们在此把那句话借用一下.定居后不久,这容德雷特曾向那看门.扫楼梯.同时又是住户中资格最老的妇人说:"我说妈妈,万一有什么人来找一个波兰人或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那就是我啊."
    这一家便是那快乐的赤脚小孩的家.他到了那里,看见的只是穷相.苦相,更难受的是见不着一点笑容,他感到的只是炉膛里的冷气和亲人心里的冷气.他走进去时别人问他:"你从哪里来?"他回答说:"从街上来."他离开时别人问他:"你到哪里去?"他回答说:"到街上去."他母亲还对他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那孩子就这样生活在缺乏爱的状态中,有如地窖中萎黄的草.他并不因此感到伤心,也不埋怨任何人.他根本不知道父母究竟应当是怎样的.
    尽管如此,他母亲是爱他的两个姐姐的.
    我们忘了交代,在大庙路上,人们管那孩子叫小伽弗洛什.他为什么叫伽弗洛什呢?很可能是因为他父亲叫容德雷特.
    断绝骨肉关系好象是某些穷苦人家的本能.
    容德雷特在那所破屋里住的房间是过道底里最后的那间.在它隔壁的那间小房里住着一个极穷的青年男子,叫马吕斯先生.
    我们来谈谈这马吕斯先生是什么人.
   
    $$$$第 二 卷    大 绅 士
   
    $$$$一 九十岁和三十二颗牙
    在布什拉街.诺曼底街和圣东日街现在还有几个老居民,都还记得一个叫做吉诺曼先生的老人,并且在谈到他时总免不了有些向往的心情.那老人在他们还年轻时便已上了年纪.他的形象,对那些怀着惆怅心情回顾那一片若有似无的幢幢黑影......所谓过去......的人来说,还没有在大庙附近那些迷宫似的街道里完全消失.在那些地方,在路易十四时代,人们用法国全部行省的名称来命名街道,和我们今天的蒂沃利新区用欧洲所有首都的名称来命名街道一样,是绝对相似的.附带说一句,这是前进,其中进步意义是明显的.
    那位在一八三一年还健到不能再健的吉诺曼先生是那样一个仅仅由于寿长而值得一看的奇人,也是那样一个在从前和所有人全一样而现在和任何人全不一样的怪人.那是一个独特的老人,千真万确是另一个时代的人,是一个真正原封不动.略带傲味的那种十八世纪的绅士,死抱着他那腐朽发臭的缙绅派头,正如侯爷珍惜他的侯爷爵位一样.他已过了九十高龄,步伐稳健,声音洪亮,目光炯炯,喝酒不搀水,能吃,能睡,能打鼾.他有三十二颗牙.除了阅读,他不戴眼镜.他还有兴致自诩多情,但他又常说,十年以来,已干脆彻底放弃女人了.他说他已不能讨人家的喜欢.此外,他不说"我太老了",而是说"我太穷了".他常说:"要是我的家产没有败的话......嘿嘿!"的确,他只剩下一万五千利弗左右的年息了.他的美梦是希望能继承一笔遗产,能有十万法郎的年金,好找小娘儿们.我们可以看出,他和伏尔泰先生绝不相同,他绝不是那种一辈子都是半死不活.与鬼为邻的八十岁老翁,这不是一位风中残烛似的寿星,这位雄心犹存的老者一向非常健康.他是浅薄.急躁.容易动火的.他动辄大发雷霆,经常违悖情理.如果有人不肯迎合他的旨意,他便举起手杖,常常打人,好象他还生活在大世纪(路易十四当国时期(1661—1715)称大世纪.)似的.他有一个女儿,五十出头了,没有结婚,他发脾气时便痛打那个女儿,恨不得用鞭子抽.在他看来,她好象只有八岁.他经常狠狠地恶骂用人,常说:"哈!坏女人!"他骂人的话中有句是"破鞋堆里的破鞋"!有时,他又镇静到出奇.他每天要一个得过疯病的理发师来替他刮胡子,那理发师可是讨厌他,为的是他那女人,一个漂亮风骚的理发店老板娘,因而对吉诺曼先生有点犯酸.吉诺曼先生非常欣赏自己对一切事物的分析能力,自命聪敏过人.他说过这样的话:"老实说,我颇有辨别力,跳蚤叮我时,我有把握说出那跳蚤是从哪个女人身上跳到我身上来的."他最常用的一些字眼是"多感的人"和"造化".他对"造化"的解释和我们这时代对这词的理解不同.他坐在火炉边,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它编在自己的俏皮话里."造化,"他说,"为了使文化能什么都有一点,就连有趣的野蛮状态的标本也都给了它一些.欧洲有着亚洲和非洲的一些样品,只是尺寸比较小些.猫儿是客厅里的老虎,壁虎是袖珍鳄鱼.歌剧院里的舞女是玫瑰色的蛮婆.她们不吃人,但会把人咬碎.也可以这样说:'一群女妖精!,她们把人变成牡蛎(牡蛎是傻瓜的意思.),再把他们吞下去.加勒比人(加勒比人,安的列斯群岛的一个民族.)只剩下骨头不吃,而她们也只剩下贝壳不吃.这便是我们的风尚.我们不吃人,但会咬人,不杀人,但会掐人."
   
    $$$$二 有其主,必有其屋
    他住在沼泽区受难修女街六号.房子是他自己的.那房子后来经过拆毁重建,门牌也许在巴黎街道大改号数时换过了.他在二楼占用一套宽大的老式房间,一面临街,一面对着花园,大幅大幅的哥白兰(哥白兰,巴黎的一家绒毯工厂.)绒毯和博韦(博韦,城名,在巴黎以北.)绒毯挂齐天花板,毯子上织的是牧羊图,天花板上和壁框里的画缩成小幅,又出现在每张围椅上.床前摆了一座九摺长屏风,上的是科罗曼德尔(科罗曼德尔(Coromandel),印度东北滨海地带.)漆.一幅辐长窗帘,襞褶舒徐,在窗口掩映,非常美观.紧靠在窗子下面的是花园,在两排窗子的转角处有窗门,开出去,便是一道台阶,大致有十二到十五级,是那健步如飞的老人经常上下的地方.在他的卧室隔壁,书房以外,还有一间最为他重视的起坐间,那是间款待女友的密室,墙上挂着一幅麦黄色的壁衣,上面有百合花和其他花朵,是路易十四时期大桡船上的产品,是德.维沃纳先生特为他的情妇向苦役犯定的货,也是吉诺曼先生从一个脾气古怪在一百岁上死去的姨祖母的遗产中继承来的.他结过两次婚.他从来没有当过朝臣,却几乎做了法官,他的神气介于朝臣和法官之间.他爱谈笑,他愿意的话,也能显得亲密温柔.他在少壮时是那样一个经常受到妻子的欺瞒而从来不受情妇欺瞒的人,因为这种人全是些最难相处的丈夫,同时又是些极为可爱的情夫.他是油画鉴赏家.在他的卧室里有一幅约尔丹斯(约尔丹斯(Jordaens,1593—1678),佛兰德著名画家.)画的不知道是谁的绝妙肖像,笔触遒劲,却又有万千精微独到之处,下笔交错纷杂,仿佛是信手涂抹而得的.吉诺曼先生的衣着不是路易十五时期的,甚至也不是路易十六时期的,而是督政府时期(督政府,一七九五年至一七九九年法国的资产阶级政府.如果吉诺曼先生在一八三一年有九十岁,他在督政府时期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了.)的那种"荒唐少年"("荒唐少年"(les incroyables),当时和革命力量对抗的富家子弟,他们故意穿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说话走路装腔作势,以此来表示自己不同于人民大众.他们爱说"这真荒唐",从而获得"荒唐少年"这一称号.)的款式.直至那时,他还自以为很年轻,仍在学时髦.他的上衣是薄呢的,大而阔的翻领,长燕尾,大钢钮.此外,短裤,带扣的浅帮鞋.两只手一贯插在坎肩的小口袋里.他经常横眉怒目地说:"法兰西革命是一堆土匪."
   
    $$$$三 明 慧
    十六岁上,一天夜里,在歌剧院,他曾有过荣幸同时受到两个名噪一时成为伏尔泰吟咏对象的半老徐娘......卡玛尔戈(卡玛尔戈(Camargo,1710—1770),巴黎歌剧院有名的芭蕾舞演员,比利时人.)和莎莱......的望远镜的注视.处在双方火力的夹攻之下,他英勇地退下阵来,投向一个二八年华和他一样的象猫儿一样不为人重视.但早已使他思惹情牵.名叫娜安丽的跳舞小姑娘那里去了.他有回忆不尽的往事.他常兴奋地说:"她多漂亮呵,那吉玛尔(吉玛尔(Guimard,1743—1816),有名的芭蕾舞女演员.)-吉玛尔蒂尼-吉玛尔蒂乃特,上一回我在隆桑看见她,一往情深式的鬈发,蓝宝石的"快来瞧"("快来瞧",新奇的首饰或其他东西的统称.),新官人色的裙袍,情急了式的皮手笼!"他在年轻时穿过一件伦敦矮子呢(一种薄呢,法国南部对伦敦呢的仿制品,销往东方各国.)褂子,他每一想起就津津乐道."那时候,我打扮得象个东方日出处的土耳其人."他常那样说.在他二十岁时,蒲弗莱夫人偶然遇见了他,称他为"疯美郎".他见了那些从事政治活动和当权的人的名字,都一律加以丑化,觉得那些人出身微贱,是资产阶级.他每次读报纸(按照他的说法是读新闻纸,读小册子(读小册子的另一意义是干望着别人吃东西,自己没有份.)),总忍不住要放声狂笑."哈!"他常说,"这些人算什么!柯尔比埃尔!于芒!卡西米.贝利埃!这些东西,你也称他们为部长.我心里想,要是报纸上印着'吉诺曼先生,部长!,那岂不是开玩笑?可是!人们太蠢了,他们也会觉得那也行!"任何东西的名称,不问中听不中听,他都漫不经心地叫出来,当着妇女的面也毫无顾忌.他谈着各种粗鄙.猥亵.淫秽的事物,态度却莫名其妙地镇静文雅,毫不感到别扭.这是他那个世纪的狂态.值得注意的是,韵文晦涩的时代也就是散文粗劣的时代.他的教父预言过,说他将成为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并且替他取了这样一个有意义的名字:明慧.
   
    $$$$四 望百老人
    他出生在穆兰(穆兰(Moulins),法国中部阿利埃省的省会.),童年时代在穆兰中学得过几次奖状,并且由尼维尔内公爵亲手授予的,他称尼维尔内公爵为讷韦尔(尼维尔内(Nivernais),法国旧省名,今涅夫勒省(Nièvre),省会讷韦尔(Nevers).)公爵.无论国民公会.路易十六的死.拿破仑.波旁王室复辟都没能冲淡他对那次授奖大典的回忆.在他看来,"讷韦尔公爵"才是那个世纪的伟人."多么可爱的大贵人,"他常说,"挎着他那条蓝佩带,好不神气!"在吉诺曼先生的眼中,叶卡特林娜二世(叶卡特林娜二世(Catherine Ⅱ,1729—1796),俄国女皇.)花三千卢布向贝斯多舍夫买金酒的秘方,就已经抵赎瓜分波兰的罪恶.在这问题上,他表现得非常兴奋."金酒,"他喊道,"贝斯多舍夫的黄酊,拉莫特将军的杯中物,在十八世纪,半两装的每瓶值一个路易,是情场失意人的妙药,是降伏爱神的仙露.路易十五就曾送过二百瓶给教皇."假如有人告诉他说金酒只不过是氯化高铁,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吉诺曼先生崇拜波旁王室中人,并把一七八九年视为洪水猛兽,他不断谈到他怎样才在恐怖时期保全了性命,怎样寻欢作乐,怎样卖弄聪明,才没被砍掉脑袋.假如有个年轻人敢在他面前称赞共和制度,他会气到脸色发青,晕倒在地.有时,在谈到自己九十高龄时,他闪烁其词地说:"我很希望不会两次见到九十三."(两次九十三指革命进入高潮的一七九三年和他自己的九十三岁.)有时,他却又向人透露他想活到一百岁.
   
    $$$$五 巴斯克和妮珂莱特
    他有一些理论.下面便是一种:"当一个男人热爱一些女人而他自己又有妻室,他不大关心她,而她呢,模样儿丑,脾气坏,有合法地位,具备各种权利,稳坐在法律上,必要时还拈酸吃醋,那他只有一个办法来脱离烦恼,获得和平,那就是把家产交给妻子管理.宣告逊位,换取自由.那么一来,太太便有事可做了,如醉如痴地管理现钱,直到满手铜绿.指挥佃户,培养长工,召集法律顾问,主持公证人会议,说服讼棍,访问刑名师爷,出席法庭,草拟契约,口授合同,自以为当了家又作了主,卖出,买进,处理问题,发号施令,担保又受牵累,订约又解约,出让,租让,转让,布置,移置,攒聚,浪费.她作些傻事,幸福无边,自鸣得意,她有了安慰.当她丈夫轻视她时,她却在替丈夫倾家荡产方面得到了满足."这一理论是吉诺曼先生躬行实践了的,并且成了他的历史.他的女人,后娶的那个,替他经管家产,结果是到他当鳏夫的那天,剩下的产业刚够他过活,他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抵押出去,才得一万五千法郎左右的年息,其中的四分之三还得随他本人化为乌有.他没有迟疑,因为他用不着怎么考虑留遗产的问题.况且他见过,遗产是会遭到风险的,例如转变为"公有财产";他还亲身遭受国营投资事业之害,他对国营事业的总帐册没有多大信心."全是坎康波瓦街(摄政时期(1715—1723),法国王朝聘用苏格兰人劳氏(Law)管理财政,劳氏在法国建立银行网,使许多人破产.劳氏银行设在巴黎坎康波瓦街.)的那套把戏!"他常那样说.他在受难修女街的那所房子,我们说过,是他自己的.他经常用两个用人,"一雄一雌".用人进门时吉诺曼先生便要替他改名字.对于男用人,他按他们的省籍喊:尼姆佬,弗朗什-孔泰佬,普瓦图佬,庇卡底佬.他最后的男用人是一个五十五岁.肠肥气喘.跑不了二十步的大块头,但是,因为他生在巴荣纳,吉诺曼先生便叫他做巴斯克(巴斯克(Basque),法国西南与西班牙交界一带的名称,巴荣纳(Bayonne)是该地一城市.)佬.至于他家里的女用人,一概叫妮珂莱特(即使是我们在后面要谈到的马依妈妈也一样).一天,来了一个厨娘,一位名厨,身材高大,属于看门妇人的那种魁伟类型."您希望每月赚多少工资?""三十法郎.""您叫什么名字?""奥林匹.""你的工资,我给五十法郎,你的名字却得叫妮珂莱特."
   
    $$$$六 略谈马依和她的两个孩子
    吉诺曼先生的苦痛经常表现为愠怒,他在失望时老爱上火.他有各色各样的偏见,却又完全放诞妄为.他用来完成自己外表方面的特色和内心的满足的一种表现,便是一贯老风流.并且要装模作样把自己装成确是那样的神气.他管那样叫做有"大家风范".那种大家风范有时会替他带来意外的奇福.一天,有人把一只筐子,盛牡蛎的那种筐子,送到他家里,筐里装着一个初生的壮男孩,大哭大叫,身上裹着温暖的衣被,那婴孩是一个在六个月前从他家里被撵走的女工托人送来归他的.当时吉诺曼先生已是不折不扣八十四岁的人了.左右邻居都异口同声表示愤慨.那种无耻的贱女人,她要谁来信她的鬼话?好大的胆!好卑鄙的诬蔑!而他,吉诺曼先生,却一点不生气.他和颜悦色,望着那婴孩对着旁边说:"怎么?干吗要这样?有什么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竟那样大惊小怪,老实说,太无知了.昂古莱姆公爵先生,查理九世陛下的私生子,到八十五岁还和一个十五岁的娇娇结了婚;维吉纳尔先生,阿吕伊的侯爷,苏尔迪红衣主教的兄弟,波尔多的大主教,到八十三岁还和雅甘院长夫人的侍女生了一个儿子,一个真正的爱情的结晶,也就是日后的马耳他骑士和御前军事参赞;本世纪的伟人之一,达巴罗神甫,也是一个八十七岁的人的儿子.这些都是最平常的事.还有《圣经》里的呢!说了这些,我宣布这小爷不是我的.我们大家来照顾他吧.这不是他的过错."这是烂好人的作法.那家伙,叫马依的,一年过后,又送了他一份礼.仍是一个男孩.这一下,吉诺曼先生要讲条件了.他把那两个孩儿交还给他们的母亲,答应每月给八十法郎作为他们的抚养费,但做娘的方面再也不许来这一手了.他还说:"我责成那做娘的必须好好照顾他们.我要随时去看他们的."他也确实去探望过.他有一个当神甫的兄弟,在普瓦蒂埃学院当了三十三年的院长,活到七十九岁."他那么年轻就丢下我走了."他常那么说.那兄弟的生平事迹不多,为人恬静而吝啬,他认为自己既然当了神甫,就必须对遇到的穷人有所布施,可是他给的只是几个小钱,或是几个贬了值的苏,那是他发现的一条通过天堂去地狱的途径.至于吉诺曼大先生,他在布施方面毫不计较,给起钱来痛快慷慨.他的性格是恳切.直率.仁慈的,假使他有钱,也许会来得更大方些.他希望凡是和他有关的事都能做得冠冕堂皇,即使是偷盗欺诈方面的事.一天,在一次分配遗产的场合里,他被一个买卖人用明显的粗暴手法敲诈了一下,他喷出了这样一段愤慨而庄严的话:"啐!这做得太不高明!这种鸡鸣狗盗的把戏实在使我感到丢人.现在这时代,一切全退化了,连坏种也退化了.他妈的!竟会那样抢我这样一个人,太不象话.我好象是在树林里被人抢了,抢得我不痛不痒.有眼不识泰山!"我们说过,他结过两次婚.他的第一个妻子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出嫁;第二个妻子也生了一个女儿,三十岁上就死了,她由于爱情.偶然或其他原因,和一个走运的军人结了婚,那军人在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的军队里都服务过,得过奥斯特里茨勋章,并在滑铁卢被授予上校衔."这是我的家丑."那老绅士常说.他闻鼻烟闻得相当多,他用手背掸起他胸前的花边来有种独特的风度.他不怎么信上帝.
   
    $$$$七 家规:天不黑,不会客
    明慧.吉诺曼先生便是那样一个人,他的头发一根也不掉,也没有全白,只是花白,并且一贯梳成狗耳朵式.总之,尽管那样,仍俨然可尊.
    他是从十八世纪来的:轻浮而自大.
    在王朝复辟时期的最初几年中,吉诺曼先生......当时他还年轻,他在一八一四年(一八一四年是拿破仑帝国末年和王朝复辟初年.)还只有七十四岁......住在圣日耳曼郊区,圣稣尔比斯教堂附近的塞尔凡多尼街.他只在满了八十岁后又过了些日子,这才脱离社交隐退到沼泽区去.
    脱离社交以后,他仍紧守着原来的习惯,主要是白天绝对关上大门,不到天黑,不问有什么事,决不接待任何人.这一习惯是他坚决不改的.他五点钟吃晚饭,接着,大门就开了.这是他那个世纪的风气,他一点也不越规."阳光是贼,"他说,"它只配望望关上的门窗.规规矩矩的人要到穹苍放射星光时才放射他的智慧."他待在他的堡垒里,不接待任何人,即使国王来了也一样.这是他那时代古老的高贵气派.
   
    $$$$八 两个不成一对
    关于吉诺曼先生的两个女儿,我们刚才已经提了一下,她俩出生的年代前后相距十年.她们在年轻时彼此就很不相象,无论在性情或面貌方面,都很难看出她们是姊妹俩.小的那个是个可爱的人儿,凡是属于光明的事物都能吸引她,她爱花木.诗歌和音乐,仰慕灿烂寥廓的天空,热情,爽朗,还是孩子时,她的理想就是把自己许给一个隐隐约约的英雄人物.大的那个也有她的幻想:她见到空中有个买卖人,一个又好又胖又极阔气的军火商,一个非常出色的蠢丈夫,一个金光四射的男子,或是,一个省长;省政府里的宴会,颈子上挂根链条.立在前厅里伺候的传达吏,公家举办的舞会,市政府的讲演,做省长夫人.这一切,就是萦绕在她想象中的东西.这两姊妹,在当姑娘的岁月里便那样各自做着各人的梦,各走各的路.她们俩都有翅膀,一个象天使,一个象鹅.
    任何想象都是不能完全实现的,至少在这世界上是这样.在我们这时代,没有一个天堂是实际的.那妹子已嫁给了意中人,但是她死了.姐姐却没有结过婚.
    那姐姐从我们现在谈着的这故事里出现时,已是一块纯洁的古白玉.一根烧不着的老木头,她有着人从没见到过的尖鼻子和一个从没见到过的迟钝的脑袋.一件突出的小事是,除了她家里极少的几个人外,谁也不知道她的小名,大家都称她为吉诺曼大姑娘.
    说到为人谨饬方面,吉诺曼大姑娘尽可赛过密斯(英国姑娘以拘谨见称.).那已发展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拘谨.在一生中她有件想到就害怕的往事,一天,有个男人看见了她的吊袜带.
    岁月只增强了这种无情的腼腆.她总嫌她的围巾不够厚,也老怕它围得不够高.她在那些谁也不会想到要去看一下的地方添上无数的钩扣和别针.束身自爱的本义就是:堡垒未受威胁而偏要步步设防.
    可是,看看有谁能猜透老妇人这种天真的心事,她常让一个长矛骑兵军官,一个名叫忒阿杜勒的侄孙去吻她,并且不无快感.
    尽管她有这样一个心爱的长矛兵,我们仍称她为腼腆拘谨的老妇人还是绝对恰当的.吉诺曼姑娘原有一种半明不暗的灵魂.腼腆拘谨也正是一种善恶参半的性格.
    她除了腼腆拘谨以外还笃信上帝,表里相得益彰.她是童贞圣母善堂的信女,在某些节日她戴上白面罩,哼哼唧唧念着一些特殊的经文,拜"圣血",敬"圣心",跟着许多忠实的信徒一同关在一间小礼拜堂里,待在一座耶稣会式样的古老祭台前凝视几个钟头,让她的灵魂在几块云烟似的云石中和金漆长木条栅栏内外往复穿越飘游.
    她在礼拜堂里交了一个朋友,和她一样是个老处女,名叫弗波瓦姑娘,绝对呆头呆脑,吉诺曼姑娘乐于和她相处,好显出自己是头神鹰.除了念《上帝的羔羊》和《圣母颂》以外,弗波瓦姑娘的本领就只有做各种果酱了.弗波瓦姑娘是她那种人中的典型,是一头冥顽不灵.没有一点聪明的银鼠.
    让我们指出,吉诺曼姑娘在进入老年的岁月里,不但毫无所获,反而一年不如一年.那是不自振作的人的必然趋势.她从来不对旁人生恶念,那是一种相当好的品质;后来,岁月磨尽棱角,时间进一步向她下软化功夫.她只是感到忧伤,一种没有来由的忧伤,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何在.她感到人生还没有开始便已经要结束了,她的声音笑貌行动,处处显出那么一种惶困惑的味儿.
    她代她父亲主持家务.吉诺曼先生身边有女儿,正如我们从前见过的那位卞福汝主教身边有妹子.这种由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姑娘组成的家庭是一点不稀罕的,那种两老相依为命的情景总会令人怅然神往.
    在这家人里,除了那个老姑娘和那老头以外,还有一个小孩,一个在吉诺曼先生面前便会发抖沉默的小男孩.吉诺曼先生和那孩子说话没有一次不是狠巴巴的,有时还举起手杖:"来!先生!坏蛋,淘气鬼,走过来!回答我,奴怪!让我看看你,小流氓!"他说些诸如此类的话,但心里可确是疼他.
    那是他的外孙.我们以后还会见到这个孩子.
   
    $$$$第 三 卷 外祖和外孙
   
    $$$$一 古老客厅
    吉诺曼先生住在塞尔凡多尼街时,他经常在几处极好极高贵的客厅里走动.吉诺曼先生虽然是个资产阶级,但也受到接待.由于他有双重智慧,一是他原有的智慧,二是别人以为他有智慧,甚至大家还邀请他和奉承他.他每到一处就一定要出人头地,否则他宁可不去.有些人总爱千方百计地左右别人,使人家另眼看待他们,如果不能当头领,也一定要当小丑.吉诺曼的性情却不是那样,吉诺曼先生在他平时出入的那些保王派客厅里取得了出人头地的地位,却丝毫没有损及他的自尊心.处处都以他为权威.他居然和德.波纳德先生(德.波纳德(Bonald,1754—1840),子爵,法国政治活动家和政论家,保王派,复辟时期的贵族和教权主义反动派的思想家之一.),甚至和贝奇-皮伊-瓦莱先生(贝奇-皮伊-瓦莱(BengyPuyVallée,1743—1823),制宪议会右派议员,后逃往国外.复辟时期撰文论述法国社会宗教和政治的关系.)分庭抗礼.
    一八一七年前后,他每星期必定要到附近的弗鲁街上T.男爵夫人家里去消磨两个下午,那是一位值得钦佩和尊敬的妇人,她的丈夫在路易十六时期当过法国驻柏林大使.T.男爵生前酷爱凝视和显圣(指巫术中定睛凝视鬼魂重现等手法.),在流亡期间他资财荡尽而死,留下的遗产只是十册红羊皮封面的金边精装手稿,内容是对麦斯麦和他的木盆的一些相当新奇的回忆.T.夫人因门第关系,没有把它发表,只靠一笔不知怎么保留下来的微薄年金过日子.T.夫人不和宫廷接近,她说那是一种"相当杂的地方",她过的是一种高尚.寂寞.清寒.孤芳自赏的生活.少数几个朋友每星期在她只身独守的炉边聚会两次,于是组成了一种纯粹保王派的客厅.大家在那里喝着茶,随着各人一时的兴致,低沉或兴奋,而对这个世纪.宪章.波拿巴分子.卖蓝佩带给资产阶级的蠹政.路易十八的雅各宾主义等问题发出哀叹或怒吼,并且低声谈着御弟,日后的查理十世给予人们的希望.
    大家在那里把那些称拿破仑为尼古拉的鄙俚歌曲唱得兴高采烈.公爵夫人们,世界上最雅致最可爱的妇女,也在那里欢天喜地地唱着这一类的叠歌,例如下面这段指向盟员(盟员,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回国时号召组织的志愿军.)的歌:
    把你拖着的衬衫尾巴
    塞进裤子里.
    免得人家说那些爱国主义者
    挂起了白旗(白旗是投降的旗帜,也是法国当时王朝的旗帜.)!
    他们唱着自以为能吓坏人的隐语和无伤大雅而他们却认为有毒的文字游戏如四行诗,甚至是对句来消遣,例如德索尔内阁,一个温和派内阁,有德卡兹和德赛尔两个阁员,他们这样唱道:
    为了从基础上巩固这动摇了的宝座,
    必须换土壤,换暖室,换格子.(de sol(土壤)和Dessolles(德索尔)同音,de serre(暖室)和Deserre(德赛尔)同音,de case(格子)和Decazkes(德卡兹)同音.)
    或者他们改编元老院的名单,认为"元老院的雅各宾臭味重得可怕",他们把那名单上的名字连缀起来,把它们组成一个句子,如Damas,Sabran,Gouvion Saint-Cyr.于是感到乐不可支.
    在那种客厅里大家丑化革命.他们都有那么一股味儿,想把同样的仇恨鼓起来,但是意思相反.他们唱着那可爱的《会好的呵》(《会好的呵》是一七八九革命时期的一首革命歌曲,其中有一句是"贵族挂在街灯柱子上".这里,"贵族"被窜改为"布宛纳巴分子".):
    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呵!
    布宛纳巴分子被挂在街灯柱子上.
    歌曲就好象是断头台,它不加区别地今天砍这个人的头,明天又砍那个人的头.那只是一种对象的改变而已.
    弗阿尔台斯(弗阿尔台斯(Fualdès)是一个被暗杀的官员.)案件正是在那时,一八一六年发生的,在这问题上,他们站在巴斯第德和若西翁(巴斯第德(Bastide)和若西翁(Jausion),被认为是暗杀弗阿尔台斯的凶手.)方面,因为弗阿尔台斯是一个"布宛纳巴分子".他们称自由主义者为"弟兄们和朋友们",那是最刻毒的咒骂了.
    正和某些礼拜堂的钟楼一样,T.男爵夫人的客厅也有两只雄鸡.一只是吉诺曼先生,另一只是拉莫特-瓦罗亚伯爵,他们提到那伯爵,总怀着敬佩的心情凑到人家耳边说:"您知道?这就是项圈事件(一七八四年,拉莫特伯爵夫人怂恿一个红衣主教买一串极名贵的金刚钻项圈送给王后,她冒称王后早想得到那项圈.红衣主教为了逢迎王后,向珠宝商赊来交给拉莫特夫人转给王后.拉莫特夫人把那项圈遗失了,王后没收到,红衣主教付不出钱.事情闹开后激起了人民对王室和僧侣的憎恨.拉莫特夫人在广场上受到杖刑和烙印,被关在妇女救济院里,继而越狱逃往英国,在再次被捕时跳楼自杀.)里的拉莫特呀!"朋党和朋党之间常有那种奇妙莫测的妥协.
    我们补充这一点:在资产阶级里,择交过分随便往往会降低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应当注意交游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正好象和身上穿不暖的人相处会失去自己身上的热一样,接近被轻视的人也能减少别人的敬意.古老的上层社会就是处在这条规律以及其他一切规律之上的.彭帕杜尔夫人(彭帕杜尔夫人(de la Pompadour,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的兄弟马里尼(马里尼(de Marigny,1721—1781),侯爵,王室房舍总管.)常去苏比斯亲王(苏比斯(de Soubise,1715—1787),元帅,嬖臣,彭帕杜尔夫人的忠实奉承者.)家里.然而......不,因为......弗培尔尼埃夫人的教父杜巴丽(杜巴丽(Du Barry),伯爵,他的妻是路易十五的情妇.)是黎塞留(黎塞留(Richelieu,1696—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嬖臣,以贪污出名.)大元帅先生家里极受欢迎的客人.那个社会,是奥林匹斯(奥林匹斯,希腊神话中众神所居之山.),是墨丘利(墨丘利(Mercure),希腊神话中商业和盗贼的保护神.)和盖美内亲王的家园.一个贼也可以受到接待,只要他是神.
    拉莫特伯爵,在一八一五年已是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值得重视的只是他那种沉静严肃的神气,处处棱角毕现的冷脸,绝对谦恭的举动,一直扣到领带的上衣,一双老交叉着的长腿,一条红土色的软长裤.他的脸和他的长裤是同一种颜色.
    这位拉莫特先生在那客厅里是有"地位"的,因为他很"有名",而且,说来奇怪但却是事实,也因为他姓瓦罗亚(瓦罗亚(Valois),法国卡佩王室的一支.).
    至于吉诺曼先生,他是深孚众望的.他是权威.尽管他举止佻,言语诙谐,但却有自己的一种风度使人敬服,他以仪表胜人,诚恳并有绅士的傲性,外加他那罕见的高龄.活上一个世纪那确是非同小可.岁月总会在一个人的头上加上一层使人仰慕的清辉.
    此外,他的谈吐完全是一种太古岩石的火花.象这个例子,普鲁士王在帮助路易十八回朝后,假称吕邦伯爵来访问他,被路易十四的这位后裔接待得有点象勃兰登堡(勃兰登堡(Brandebourg),日耳曼帝国选侯之一,普鲁士王国的臣属.)侯爷那样,并还带着一种极微妙的傲慢态度.吉诺曼先生表示赞同."除了法兰西国王外,"他说,"所有其他的王都只能算是一省之王."一天,有人在他面前进行这样的回答:"后来是怎样处理《法兰西邮报》的主笔的?""停刊(suspendu).""sus(suspendu(暂时停刊)去掉词头成pendu(处绞刑).)是多余的."吉诺曼先生指出说.象这一类的谈话使他获得地位.
    波旁王室回国周年纪念日举行了一次大弥撒,他望见塔列朗先生走过,说道:"恶大人阁下到了."
    吉诺曼经常由他的女儿陪着同来,当时他的女儿年过四十,倒象一个五十岁的人,陪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白净,红嫩,生就一双笑眯眯肯和人亲近的眼睛,他一走进客厅,总听见在座的人围着他齐声赞叹:"他多么漂亮!真可惜!可怜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个.大家称他为"可怜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卢瓦尔(卢瓦尔(Loire),法国中部偏东之省.)的匪徒".
    这位卢瓦尔的匪徒是吉诺曼先生的女婿,我们在前面也已提到过,也就是吉诺曼先生所谓的"他的家丑".
   
    $$$$二 当年的一个红鬼
    当年如果有人经过小城韦尔农,走到那座宏大壮丽的石桥上去游玩(那座桥也许不久将被一道丑恶不堪的铁索桥所替代),立在桥栏边往下望去,便会看到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戴一顶鸭舌帽,穿一身粗呢褂裤,衣衿上缝着一条泛黄的红丝带,脚上穿的是木鞋,他皮肤焦黄,脸黝黑,头发花白,一条又阔又长的刀痕从额头直到脸颊,弯腰,曲背,未老先衰,几乎整天拿着一把平头铲和一把修枝刀在一个小院里踱来踱去.在塞纳河左岸桥头一带,全是那种院子,每一个都有墙隔开,顺着河边排列,象一长条土台,全都种满花木,非常悦目,如果园子再大一点,就可以叫做花园,再小一点,那就是花畦了.那些院落,全是一端临河,一端有所房子的.我们先头说的那个穿短褂和木鞋的人,在一八一七年前后,便住在这些院子中最窄的一个,这些房屋中最简陋的一所里.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孤独沉默,贫苦无依,有一个既不老又不年轻,不美又不丑,既不是农民又不是市民的妇人帮他干活.他称作花园的那一小块地,由于他种的花的艳丽,已在那小城里出了名.种花是他的工作.
    由于坚持工作,遇事留意,勤于灌溉,他居然能继造物主之后,培植出几种似乎已被大地遗忘了的郁金香和大丽菊.他能别出心裁,他沤小绿肥来培植一些稀有珍贵的美洲的和中国的灌木,在这方面他超过了苏兰日.波丹.夏季天刚亮,他已到了畦埂上,插着,修着,薅着,浇着,带着慈祥.抑郁.和蔼的神气,在他的那些花中间来往奔忙,有时又停下不动,若有所思地捱上几个钟头,听着树上一只小鸟的歌唱或别人家里一个小孩的咿呀,或呆望着草尖上一滴被日光照得象钻石一样的露珠.他的饮食非常清淡,喝奶的时候多于喝酒.淘气的孩子可以使他听从,他的女仆也常骂他.他简直胆小到好象不敢见人似的,他很少出门,除了那些敲他玻璃窗的穷人和他的神甫之外,谁也不见.他的神甫叫马白夫,一个老好人.可是,如果有些本城或外来的人,无论是谁,想要见识见识他的郁金香和玫瑰,走来拉动他那小屋的门铃时,他就笑盈盈地走去开门.这就是那个卢瓦尔的匪徒了.
    假使有人,在那同一时期,读了各种战争回忆录.各种传记.《通报》和大军战报,他就会被一个不时出现的名字所打动,那名字是乔治.彭眉胥.这彭眉胥在很年轻时便已是圣东日联队里的士兵.革命爆发了.圣东日联队编入了莱茵方面军.君主时代的旧联队是以省名为队名的,君主制被废除后依然照旧,到一七九四年才统一编制.彭眉胥在斯比尔.沃尔姆斯.诺伊施塔特.土尔克海姆.阿尔蔡.美因茨等地作过战,在美因茨一役,他是乌沙尔殿后部队二百人中的一个.他和其他十一个人,在安德纳赫的古垒后面阻击了赫斯亲王的全部人马,直到敌人的炮火打出一条从墙垛到斜堤的缺口,大队敌兵压来后他才退却.他在克莱贝尔部下到过马尔什安,并在蒙巴利塞尔一战中被铳子打伤了胳膊.随后,他转到了意大利前线,他是和茹贝尔保卫坦达谷的那三十个卫队之一.由于那次战功,茹贝尔升了准将,彭眉胥升了中尉.在洛迪那天,波拿巴望见贝尔蒂埃在炮火中东奔西突,夸他既是炮兵又是骑兵又是卫队,当时彭眉胥便在贝尔蒂埃的身旁.他在诺维亲眼见到他的老长官茹贝尔将军在举起马刀高呼"前进!"时倒了下去.在那次战役里,由于军事需要,他领着他的步兵连从热那亚乘着一只帆船到不知道哪一个小港口去,中途遇见了七八艘英国帆船.那位热那亚船长打算把炮沉到海里,让士兵们藏在中舱,伪装成商船暗地溜走.彭眉胥却把三色旗系在绳上,升上旗杆,冒着不列颠舰队的炮火扬长而过.驶过二十海里后,他的胆量更大了,他用他的帆船攻打一艘运送部队去西西里的英国大运输舰,并且俘虏了那艘满载人马直至舱口的敌船.一八○五年,他隶属于马莱尔师部,从斐迪南大公手里夺下了贡茨堡.在威廷根,他冒着冰雹般的枪弹双手抱起那位受了致命伤的第九龙骑队队长莫伯蒂上校.他曾在奥斯特里茨参加了那次英勇的冒着敌人炮火前进的梯形队伍.俄皇禁卫军骑兵队践踏第四大队的一营步兵时,彭眉胥也参加了那次反攻,并且击溃了那批禁卫军.皇上给了他十字勋章.彭眉胥,一次又一次,在曼图亚看见维尔姆泽被俘,在亚历山大看见梅拉斯被俘,在乌尔姆看见麦克被俘.他也参加了在莫蒂埃指挥下攻占汉堡的大军第八兵团.随后,他改隶第五十五大队,也就是旧时的佛兰德联队.英勇的队长路易.雨果,本书作者的叔父,在艾劳的一个坟场里,独自领着他连部的八十三个人,面对着敌军的全力猛攻,支持了两个小时,当时彭眉胥也在场.他是活着离开那坟场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弗里德兰,他也在.随后,他见过莫斯科,随后,又见过别列津纳,随后,卢岑.包岑.德累斯顿.瓦朔.莱比锡和格兰豪森峡道;随后,蒙米赖.沙多.蒂埃里.克拉昂.马恩河岸.埃纳河岸以及拉昂的惊险局面.在阿尔内勒狄克,他是骑兵队长,他用马刀砍翻了六个哥萨克人,并且救了,不是他的将军,而是他的班长.正是在那一次,他被人砍到血肉模糊,仅仅从他的左臂上,便取出了二十七块碎骨.巴黎投降的前八天,他和一个伙伴对调了职务,参加了骑兵队伍.他有旧时代所说的那种"双面手",也就是说当兵,他有使刀枪的本领,当官,也一样有指挥步兵营或骑兵队的才干.某些特别兵种,比方说,那种既是骑兵又是步兵的龙骑兵,便是由这种军事教育精心培养出来的.他随着拿破仑到了厄尔巴岛.滑铁卢战争中,他在杜布瓦旅当铁甲骑兵队队长.夺得吕内堡营军旗的便是他.他把那面旗子夺来丢在皇上的跟前.他浑身是血.他在拔旗时,劈面砍来一刀,正砍着他的脸.皇上,心里喜悦,对他喊道:"升你为上校,封你为男爵,奖你第四级荣誉勋章!"彭眉胥回答说:"陛下,我代表我那成为寡妇的妻子感谢您."一个钟点过后他倒在奥安的山沟里.我们现在要问:这乔治.彭眉胥究竟是什么人?他正是那卢瓦尔的匪徒.
    关于他的历史,我们从前已经见了一些.滑铁卢战争过后,彭眉胥,我们记得,被人从奥安的那条凹路里救了出来,他居然回到了部队,从一个战地急救站转到另一个战地急救站,最后到了卢瓦尔营地.
    王朝复辟以后,他被编在半薪人员里,继又被送到韦尔农去休养,就是说,去受监视.国王路易十八对百日时期发生的一切都加以否认,因而对他领受第四级荣誉勋章的资格.他的上校衔.他的男爵爵位一概不予承认.在他这面却绝不放弃一次机会去签署"上校男爵彭眉胥".他只有一套旧的蓝制服,上街时他老佩上那颗代表第四级荣誉勋位的小玫瑰纽.检察官托人去警告他,说法院可能要追究他"擅自佩带荣誉勋章的不法行为".当这通知由一个非正式的中间人转达给他时,彭眉胥带着苦笑回答:"我一点也不了解究竟是我听不懂法语,还是您不在说法语,事实是我听不懂您的话."接着,他天天带上那小玫瑰纽上街,一连跑了八天.没有人敢惹他.军政部和省总指挥官写过两三次信给他,信封上写着"彭眉胥队长先生".他把那些信全都原封不拆退了回去.与此同时,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也用同样的办法对待那些由贵人赫德森.洛(赫德森.洛(Hadson Lowe,1769—1844),监视拿破仑的英国总督.)送给"波拿巴将军"的信件.在彭眉胥的嘴里......请允许我们这样说......竟有了和他皇上同样的唾沫.
    从前在罗马也有过一些被俘虏的迦太基士兵,拒绝向弗拉米尼努斯(弗拉米尼努斯(Flaminius,约前228—174),罗马统帅和执政官(前198),在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中(前200—197)中为罗马军队指挥官.)致敬,他们多少有点汉尼拔的精神.
    一天早晨,他在韦尔农的街上遇见了那个检察官,他走到他面前问他:"检察官先生,我脸上老挂着这条刀伤,这不碍事吧?"
    他除了那份极微薄的骑兵队队长的半薪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在韦尔农租下他可能找到的一所最小的房子.独自一人住在那里,他的生活方式是我们先头已经见到过的.在帝国时期,他趁着战争暂息的空儿,和吉诺曼姑娘结了婚.那位老绅士,心里愤恨,却又只好同意,他叹着气说:"最高贵的人家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彭眉胥太太是个有教养.难逢难遇的妇人,配得上她的丈夫,从任何方面说,都是教人敬慕的,可她在一八一五年死了,丢下一个孩子.这孩子是上校在孤寂中的欢乐,但是那个外祖父蛮不讲理地要把他的外孙领去,口口声声说,如果不把那孩子送交给他,他便不让他继承遗产.父亲为了孩子的利益只好让步,爱子被夺以后,他便把心寄托在花木上.
    其他的一切,他也都放弃了,既不活动,也无密谋.他把自己的心剖成两半,一半交给地目前所做的这种怡情悦性的营生,一半交给他从前干过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把时间消磨在对一朵石竹的希望或对奥斯特里茨的回忆上.
    吉诺曼先生和他的女婿毫无来往.那上校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匪徒",而他在上校的眼里则是个"蠢才".吉诺曼先生平日谈话从来不提上校,除非要讥诮他的"男爵爵位"才有时影射一两句.他们已经明确约定,彭眉胥永远不得探望他的儿子,否则就要把那孩子撵走,取消他的财产承继权,送还给父亲.对吉诺曼一家人来说,彭眉胥是个得瘟病的人.他们要按照他们的办法来教养那孩子.上校接受那样的条件也许错了,但是他谨守诺言,认为牺牲他个人不算什么,那样做还是对的.吉诺曼本人的财产不多,吉诺曼大姑娘的财产却很可观.那位没有出阁的姑奶奶从她母亲的娘家承继了大宗产业,她妹子的儿子自然是她的继承人了.
    这孩子叫马吕斯,他知道自己有个父亲,此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谁也不在他面前多话.可是在他外祖父领着他去的那些地方,低声的交谈,隐晦的词句,眨眼的神气,终于使那孩子心里有所领悟,有所认识,并且,由于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他也自然而然地把他常见的那种环境里的观点和意见变为自己所固有的了,久而久之,他一想到父亲,便感到羞惭苦闷.
    当他在那种环境中渐渐成长时,那位上校,每隔两三个月,总要偷偷地.好象一个擅离指定住处的罪犯似的溜到巴黎来一次,趁着吉诺曼姑奶奶领着马吕斯去望弥撒时,他也溜去待在圣稣尔比斯教堂里.他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心惊胆战,唯恐那位姑奶奶回转头来,所以不动也不敢呼吸,眼睛盯着那孩子.一个脸上挂着刀痕的铁汉竟能害怕那样一个老姑娘.
    正因为那样,他才和韦尔农的本堂神甫,马白夫神甫有了交情.
    这位好好神甫是圣稣尔比斯教堂一位理财神甫的兄弟.理财神甫多次瞥见那人老觑着那孩子,脸上一道刀痕,眼里一眶眼泪.看神气,那人象个好男子,哭起来却又象个妇人,理财神甫见了,十分诧异.从此那人的面貌便印在他心里.一天,他到韦尔农去探望他的兄弟,走到桥上,遇见了彭眉胥上校,便认出他正好是圣稣尔比斯的那个人.理财神甫向本堂神甫谈起这件事,并且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同去访问了上校.这之后就经常往来了.起初上校还不大肯说,后来也就无所不谈了,本堂神甫和理财神甫终于知道了全部事实,看清彭眉胥是怎样为了孩子的前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从此以后,本堂神甫对他特别尊敬,特别友好,上校对本堂神甫也引为知己.一个老神甫和一个老战士,只要彼此都诚恳善良,原是最容易情投意合成为莫逆之交的.他们在骨子里原是一体.一个献身于下方的祖国,一个献身于上界的天堂,其他的不同点就没有了.
    马吕斯每年写两封信给他的父亲,元旦和圣乔治节(圣乔治(Saint Georges,3—4世纪),相传为古代基督教殉教者,原为军人.彭眉胥是军人,故重视圣乔治节,节日在四月二十三日.),那种信也只是为了应应景儿,由他姨母不知从什么尺牍里抄来口授的,这是吉诺曼先生唯一肯通融的地方.他父亲回信,却是满纸慈爱,外祖父收下便往衣袋里一塞,从来不看.
   
    $$$$三 愿尔等息怨解冤
    T.夫人的客厅是马吕斯对世界的全部认识.那是唯一可以让他窥察人生的洞口.那洞是阴暗的,对他来说,从缝隙里来的寒气多于暖气,暗影多于光明.那孩子,在初进入这怪社会时还是欢乐开朗的,但不久后便郁闷起来了,和他年龄尤其不相称的是阴沉起来了.他被包围在那些威严怪诞的人中,心情严肃而惊讶地望着他的四周,而四周的一切合在一起又增加了他心中的惶惑.在T.夫人的客厅里有些年高德劭的贵妇人,有叫马坦(马坦(Mathan),《圣经.列王纪下》十一章中亚他利雅崇信的巴力神之祭司.)的,有叫挪亚(挪亚(Noé),乘方舟避洪水的人类远祖.)的,有叫利未斯而被称为利未(利未(Lévi),以色列人利未族的族长.)的,也有叫康比而被称为康比兹(康比兹(Cambyse),公元前六世纪的波斯王.)的.那些矜庄古老的面孔,出自远代典籍的名字,在那孩子的脑子里和所背诵的《旧约》搅浑了,那些老妇人围绕着一炉即将熄灭的火,团团坐在绿纱罩的灯光下,面目若隐若显,神态冷峻,头发斑白或全白,身上拖着另一个时代的长裙袍,每件颜色都是阴森惨淡的,她们偶然从沉寂中说出一两句既庄严又峻刻的话;那时,小马吕斯惊慌失措瞪着眼望着她们,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妇人,而是一些古圣先贤,不是现实的人,而是鬼影.
    在那些鬼影中还有着好几个教士和贵族,也经常出现在那古老的客厅里,一个是沙斯内侯爷,德.贝里夫人(德.贝里(de Berry),公爵夫人,路易十八的侄媳.)的功德秘书(功德秘书,在公爵府里管理救济捐助等事的人.);一个是以笔名查理-安东尼发表单韵抒情诗的瓦洛利子爵;一个是波弗尔蒙王爷,相当年轻,头发却已花白,带一个漂亮.聪明.袒胸露背.穿一身金丝绦镶边的朱红丝绒袍的女人,这使那堆黑影里的人为之惴惴不安;一个是德.柯利阿利.德斯比努兹侯爷,是法兰西最善于掌握礼节分寸的人;一个是德.阿芒德尔伯爵,一个下巴圆嘟嘟的老好人;还有一个是德.波尔.德.吉骑士,卢浮宫图书馆,即所谓国王阅览室的老主顾.德.波尔.德.吉先生,年纪不大,人却老了,秃顶,他追述在一七九三年十六岁时,被当作顽固分子关在苦役牢里,和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米尔波瓦的主教锁在一起,那主教也是个顽固分子,不过主教的罪名是拒绝宣誓(当时的革命政府曾勒令教士宣誓遵守宪法.),而他本人的则是逃避兵役.当时是在土伦.他们的任务是夜晚到断头台上去收拾那些在白天处决的尸体和人头.他们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驮在背上,他们的红帽子......苦役犯所戴的红帽子......后面有块血壳,早上干天黑后又潮了.这一类的悲惨故事在T.夫人的客厅里是层出不穷的,他们并且在不断咒骂马拉以后,更进而鼓掌称颂特雷斯达荣.有几个怪诞不经的议员常在那里打惠斯特(惠斯特(whist),一种纸牌游戏.),迪波尔.德.沙拉尔先生,勒马尚.德.戈米古先生,还有个以起哄著名的右派,柯尔内-唐古尔先生.钦命法官德.费雷特穿着一条短裤,露着一双瘦腿,有时在去塔列朗先生家时路过此地,也到那客厅里走走.他是阿图瓦伯爵的冶游之交,他不象亚里斯多德那样对康巴斯白(康巴斯白(Campaspe),亚历山大的宠姬.)屈膝承欢,而是反过来叫吉玛尔蛇行匍伏,使千秋万代的人都知道有一个钦命法官替千百年前的一个哲人出了口气.
    至于教士,一个是哈尔马神甫,和他合编《雷霆》的拉洛兹先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谁没有五十岁?除了那些嘴上没毛的!"一个是勒都尔纳尔神甫,御前宣道士;一个是弗来西努神甫,当时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也不是大臣,也不是世卿,他只穿一件旧道袍,并还缺几个纽扣;还有一个是克拉弗南神甫,圣日耳曼.代.勃雷的本堂神甫;另外还有教皇的一个使臣,当时叫做马西主教的那个尼西比大主教,日后才称红衣主教,他以那个多愁的长鼻子著名;另外还有一个主教大人,他的头衔是这样的:巴尔米埃利,内廷紫衣教官,圣廷七机要秘书之一,利比里亚大教堂的议事司铎,圣人的辩护士,这是和谥圣(教皇在谥某人为圣者之先,应开会审查他的著作和事迹并加以讨论.在讨论中,由两个"律师",一个叫上帝的律师,一个叫魔鬼的律师,进行争辩.再由教皇决定是否授予圣者称号.)有关的,几乎就是天堂部门的评审官;最后还有两个红衣主教,德.拉吕泽尔纳先生和德.克雷蒙-东纳先生.德.拉吕泽尔纳红衣主教先生是个作家,几年后曾有和夏多勃里昂同样为《保守》定稿的荣誉;德.克雷蒙-东纳先生是图卢兹的大主教,他常到巴黎他侄儿德.东纳侯爷家里来休假,他那侄儿当过海军及陆军大臣.德.克雷蒙-东纳红衣主教是一个快乐的小老头儿,常把他的道袍下摆掀起扎在腰里,露出下面的红袜子,他的特点是痛恨百科全书和酷爱打弹子.德.克雷蒙-东纳的宅子在夫人街,当年,每当夏季夜晚,打那地方走过的人常会停下来听那些弹子相撞的声音和那红衣主教的说笑声,他对他的同事,教廷枢密员克利斯特的荣誉主教,柯特莱大人喊道:"记分,神甫,我打串子球(串子球,弹子戏中以一球连撞其他两球之术语.).德.克雷蒙-东纳红衣主教是由他一个最亲密的朋友引到T.夫人家里去的,那朋友叫德.罗克洛尔先生,曾当过桑利斯的主教,并且是四十人(法兰西学院有院士四十人.)之一.德.罗克洛尔先生以身材高大,并以常守在法兰西学院里而著名.图书馆隔壁的那间厅房是当时法兰西学院举行会议的地方,好奇的人每星期四都可从那扇玻璃门见到桑利斯的前任主教,头上新扑了粉,穿着紫袜子,经常站着,背对着门,显然是为了好让人家看见他那条小白领.所有那些教士,虽然大都是宫廷中人兼教会中人,却已加强了T.夫人客厅里的严肃气氛,再加上五个法兰西世卿德.维勃雷侯爷,德.塔拉鲁侯爷,德.艾尔布维尔侯爷,达布雷子爵和瓦朗迪诺亚公爵,那种富贵气象便更突出了.那位瓦朗迪诺亚公爵虽然是摩纳哥亲王,也就是说,虽然是外国的当朝君主,但对法兰西和世卿爵位却异常崇敬,以致他看任何问题都要从这两点考虑.因此他常说:"红衣主教是罗马的法兰西世卿,爵士是英格兰的法兰西世卿."此外,由于在这一世纪没有一处不受革命的影响,这封建的客厅,正如我们先头说过的,便也受资产阶级的支配.吉诺曼先生坐着头把交椅.
    那地方是巴黎白色社会的英华荟萃之处.有名的人物,即使是保王派,也会被那些人拒绝.名气总离不了无政府状态.如果夏多勃里昂来到那里,大家也会把他当作杜善伯伯.几个归顺分子(归顺分子,指原来拥护拿破仑后又归顺路易十八王朝的人.)在这正统派的客厅里却被通融,可以进去.伯尼奥(伯尼奥(Beugnot.1761—1835),帝国政府的官员,路易十八的大臣.)伯爵在那里便是受到礼遇的.
    现在的"贵族"客厅已不象当年的那些客厅了.今天的圣日耳曼郊区已有了市井气.所谓保王,说得好听一点,也只能说是侈言保王了.
    T.夫人家里的座上客全属于上层社会,他们的嗜好是细腻而高亢,隐在极为有礼的外貌下.他们的习气有着许许多多不自觉的文雅细致,那完全是旧秩序死而复苏的故态.那些习气,尤其是在语言方面,好象显得有些奇特.单看表面现象的人还以为那是外省的俗态,其实只是些朽木败絮.一个妇女可以被称为"将军夫人"."上校夫人"也不是绝对不用的.那位可爱的德.莱昂夫人,一定是在追念朗格维尔公爵夫人(朗格维尔(Longueville,1619—1679)公爵夫人,曾从事政治活动并组织文学座谈客厅.)和谢弗勒兹公爵夫人(谢弗勒兹(Chevreuse,1600—1679〕公爵夫人,也以从事政治活动著名.),她才肯放弃她的公主头衔,乐意接受这种称呼.德.克来基侯爵夫人也一样,自称"上校夫人".
    当时在杜伊勒里宫中,人们和国王闲谈时当面称他为"国王",把国王两字作为第三人称处理,从来不说"您陛下",这种过分讲究的语言,便是那个小小的上层社会中人发明的,他们认为"您陛下"这种称呼已被那个"篡位者玷污了".
    他们在那里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对时代冷嘲热讽,不求甚解.遇事大惊小怪,转相惊扰.各人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知识拿来互相夸耀.玛土撒拉(玛土撒拉(Mathusalem),犹太族长,挪亚的祖父,活了九百六十九岁,见《旧约》.意即老寿星.)教着厄庇墨尼德(厄庇墨尼德(Epiménide),传说中人物,在一个山洞里睡了五十九年,神叫醒了他,要他回雅典去教化人民.他的睡和醒常被用来比喻人在政治生活中的穷通进退.).聋子向瞎子通消息.他们同声否认科布伦茨以后的那段时期.于是路易十八,受天之祜是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法王路易十六在一七九三年被斩决,他的儿子路易十七在一七九五年死在狱中,路易十八在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逊位后回国,其时距路易十七之死已二十年,但路易十八不以一八一五年为他登位的第一年,而看作他登位的第二十年.),流亡回国的人也天经地义,正在他们二十五岁的少壮时期.
    一切都是雍容尔雅的,什么都进行得不过火,谈话的声音好象也只是一阵阵清风,陈列的书报和那客厅正相称,都好象是些贝叶经.他们中也有些青年,不过都是些半死不活的人.在前厅伺候的仆人的服装也是灰溜溜的,主仆宾客全是些过了时的朽人.那一切都具有早已死去却又不甘心走进坟墓的神气.保守,保持,保全,这差不多就是全部词典的内容了,问题却在于气味是否好闻.在那一小撮遗老遗少的意见里,确也有些香料,但是那些见解,总发出防蛀药草的味儿.那是一个僵尸世界.主人是涂了防腐香油的,仆人们是填了草料剥制的.
    有个流亡归国.家财败落了的宝贝老侯爵夫人,只有一个女用人了,却还老这么说:"我的侍从们."
    那些人在T.夫人的客厅里干些什么呢?他们做极端派(极端派是极端保王派的简称.路易十八时期,有部分人企图完全恢复旧秩序,恢复贵族和僧侣在革命前的财产和政治地位.但是路易十八鉴于国内上升的资产阶级力量,不敢操之过激,采取比较温和的政策.极端保王派对此不满,他们在政治斗争中的表现是既保王又反对国王的妥协政策.).
    做极端派,这话,虽然它所代表的事物也许还没有消灭,可是它在今天已没有意义了.让我们来解释一下.
    走极端,就是走过头.就是假借王位抨击王权,假借祭台抨击教权,就是糟蹋自己所拖带的东西,就是不服驾驭,就是为了烧烤异教徒的火候是否到了家的问题而和砍柴人争吵,就是为了偶像不大受抬举而指责偶像,就是由于过分尊敬而破口谩骂,就是觉得教皇没有足够的教权,国王没有足够的王权,黑夜的光也太强了,就是为了白色对云石.雪花.天鹅和百合不满,就是把自己拥护的对象当作仇敌,就是过分推崇,以致变成反对.
    走极端的精神是王朝复辟初期的突出的特征.
    从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二○年左右,在右派能手维莱尔先生上台前这一短短时期,历史上没有什么事物可与之相比.这六年是非常时期,既喧嚣又沉闷,既欢腾又阴郁,好象受到晨曦的照耀,同时却又满天昏黑,密密层层的灾云祸影在天边堆积并慢慢消失在过去里.在那样的光明和那样的黑影里,有那么一小撮人,既新又老,既轻快又忧愁,既少壮又衰颓,他们擦着自己的眼睛,没有什么能比还乡更象梦醒那样,那一小撮人狠巴巴望着法兰西,法兰西也报以冷笑.街上满是些怪好玩的老猫头鹰似的侯爷,还乡的人和还魂的鬼,少见多怪的以前的贵族,老成高贵的世家子为了回到法兰西而嘻笑,也为了回到法兰西而哭泣,笑是笑他们自己能和祖国重相见,哭是哭他们失去了当年的君主制.十字军时代的贵族公开侮辱帝国时代的贵族,也就是说,佩剑的贵族,已经失去历史意义的古老世族,查理大帝的战友的子孙蔑视着拿破仑的战友.剑和剑,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彼此相互辱骂,丰特努瓦的剑可笑,已只是一块锈铁;马伦哥的剑丑恶,只是一把马刀(剑是贵族用的,马刀是士兵用的.)而已.昔日否认昨日.人的情感已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可耻了.有一个人曾称波拿巴为司卡班(司卡班(Scapin),莫里哀所作戏剧《司卡班的诡计》中一个有计谋的仆人.).那样的社会现在已不存在了.应当着重指出,那样的社会绝没有什么残余留到今天.当我们随意想起某种情景,使它重新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时我们会感到奇怪,会感到那好象是洪水以前的社会.确切的是连社会本身它也被洪水淹没了.它已消灭在两次革命中.思想是何等的洪流!它能多么迅速地埋葬它使命中应破坏淹没的一切,它能多么敏捷地扩展了使人惊奇的视野!
    这便是那些遥远愚憨时期的客厅的面貌,在那里马尔坦维尔(马尔坦维尔(Martainville,1776—1830),保王派分子,极右派报纸《白旗报》的创办人.)被认为比伏尔泰更有才华.
    那些客厅有它们自己的一套文学和政治.他们推重菲埃魏(菲埃魏(Fiévée,1767—1839),法国反动作家,新闻记者,曾主编《论坛》.).阿吉埃先生为人们所敬仰.他们评论柯尔内先生,马拉盖河沿的书刊评论家.拿破仑在他们的眼里完全是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吃人魔鬼.日后在历史里写上布宛纳巴侯爵先生,王军少将,那已是对时代精神所作的让步了.
    那些客厅的清一色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从一八一八年起,便已有几个空论派(空论派是代表大金融资产阶级利益的,他们既反对封建专制,又害怕人民得势,基佐(Guizot)是他们的主要代表.)在那些地方露脸.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苗头.那些人的态度是自命为保王派,却又以此而内疚.凡是在极端派自鸣得意的地方,空论派都感到有些惭愧.他们有眼光,他们不开口,他们的政治信条具有适当的自负气概,他们自信能够成功.他们特别讲究领带的白洁和衣冠的整饬,这确是大有用处的.空伦派的错误或不幸,在于创造老青年.他们摆学究架子.他们梦想在专制和过激的制度上移植一种温和的政权.他们想用一种顾全大局的自由主义来代替破坏大局的自由主义,并且有时还表现了一种少见的智力.人们常听到他们这样说:"应当原谅保王主义!保王主义干了不少好事.它使传统.文化.宗教.虔敬心得以发展.它是忠实.勇敢.有骑士风度.仁爱和虔诚的.它来把君主国家千百年的伟大混在......虽然这是很可惜的......民族的新的伟大里.它的错误是不认识革命.帝国.光荣.自由.年轻的思想.年轻的一代以及新的世纪.但是它对我们所犯的这种错误,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对它犯过呢?革命应当全面了解,而我们正是革命事业的继承者.攻击保王主义,这是和自由主义背道而驰的.多么大的过错!多少严重的盲目行动!革命的法兰西不尊敬历史的法兰西,那就是说不尊敬自己的母亲,也就是不尊敬它自己.君主制度的贵族在九月五日以后(九月五日指一八一六年九月五日,路易十八解散"无双"议院.第一帝国崩溃,极端保正派实行白色恐怖.一八一五年众议院的选举是在疯狂的白色恐怖下进行的,这一议院被称为"无双"议院,通过了一系列恐怖的法律,大部分被告被处以死刑.这一残酷的迫害就连"神圣同盟"的领导人都认为是不好的统治手段,故路易十八不得不解散这一议院.)所受的待遇正和帝国时代的贵族在七月八日后(一八一五年七月八日,路易十八在英普联军护送下回到巴黎.)所受的待遇一样.他们对雄鹰(鹰是拿破仑的徽志,百合花是王室的徽志.)不公平,而我们对百合花也不公平.人们总爱禁止某种事物.刮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除去亨利四世的盾形朝徽,这种举动究竟有什么用?我们嘲笑德.伏勃朗(德.伏勃朗(de Vaublanc,1756—1845),保王派首脑人物之一.)先生擦去耶拿桥上的N(N是Napoléo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他干的是什么事?正是我们自己所干的事.布维纳的胜利属于我们,正如马伦哥的胜利属于我们是一样的.百合花是我们的,N也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民族遗产.为什么要贬低它们的价值呢?我们不应把过去的祖国看得比现在的祖国低.为什么不接受全部历史?为什么不爱整个法兰西?"
    空论派便是那样批判和保护保王主义的,保王主义者却因受到批判而不满,却因受到保护而怒气冲天.
    极端派标志着保王主义的第一阶段,教团(圣母教团成立于一八○一年,于复辟期间得到发展,并从事反动的政治活动,一八三○年随着波旁王室的倾覆而瓦解.)则是第二阶段的特点.强横之后,继以灵活.我们简略的描写到此结束.
    本书作者,在这故事的发展中处于现代史中这一奇怪时期,他不能不走进这个已成陈迹的社会,顺便望一眼,把它的特点叙述几笔.不过他叙述得很快,并无挖苦或奚落的意思.那些往事是些令人怀念应当正视的往事,因为它们和他的母亲有关,使他和过去联系在一起.此外应当指出,那个小小的社会自有它的伟大处.我们不妨报以微笑,但是不能蔑视它,也不能仇视它.那是往日的法兰西.
    马吕斯.彭眉胥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胡乱读了一些书.他从吉诺曼姑奶奶手中解放出来时,他的外祖父便把他托付给一个名副其实的完全昏庸的老师.这智力初开的少年从一个道婆转到一个腐儒手里.马吕斯读了几年中学,继又进了法学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热而冷峻.他不大爱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的那种轻浮狠鄙的作风使他难受,他对父亲冷漠阴沉.
    那孩子是内热外冷.高尚.慷慨.自负.虔诚和勇往直前的,他严肃到近于严厉,纯洁到象尚未开化.
   
    $$$$四 匪徒的结局
    马吕斯读完他的古典学科恰好是在吉诺曼退出交际社会的时候.老头儿辞别了圣日耳曼郊区和T.夫人的客厅,迁到沼泽区,定居在受难修女街他自己的宅子里.他的用人,除门房以外,还有那个接替马依名叫妮珂莱特的女仆和我们在前面谈到过的那个气促喘急的巴斯克佬.
    一八二七年,马吕斯刚满十七岁.一天傍晚,他回到家里,看见外祖父手里捏着一封信.
    "马吕斯,"吉诺曼先生说,"你明天得到韦尔农去一趟."
    "去干什么?"马吕斯说.
    "去看你父亲."
    马吕斯颤了一下.他什么全想到过,却没有料到他有要去看父亲的一天.任何事都不会那样使他感到突兀奇特,而且,应当指出,那样使他不自在.一向疏远惯了的,现在却突然非去亲近不可.那不是一种苦恼,不是,而是一桩苦差事.
    马吕斯除了政治方面的反感以外,也还有其他的动机,他一向确切认为他的父亲,那个刀斧手......吉诺曼先生在心平气和的日子里是那样称呼他的......从不爱他,那是明摆着的,否则他不会那样丢了他不管,交给旁人.他既然感到没有人爱他,他对人也就没有爱.再简单没有,他心想.
    他当时惊骇到竟想不出什么来问吉诺曼先生.他外祖父接着又说:
    "据说他在害病.他要你去看他."
    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明天早上走.我记得,喷泉院子好象有辆车,早晨六点开,晚上到.你就乘那辆车好了.他说要去就得赶快."
    接着,他把那封信捏作一团,往衣袋里一塞.马吕斯本可当晚起程,第二天一早到他父亲身旁的.当时布洛亚街有辆夜间出发去鲁昂的公共马车,经过韦尔农.可是吉诺曼先生和马吕斯,谁都没有想到去打听一下.
    第二天,夜色苍茫中马吕斯到了韦尔农.各家的烛光正一一燃起.他随便找个过路人问彭眉胥先生的住处.因为在他的思想里他是和王党同一见解的,他也并不承认他父亲是什么男爵或上校.
    那人把一所住屋指给他看.他拉动门铃,有个妇人拿着一盏小油灯,走来开了门.
    "彭眉胥先生住这儿?"马吕斯说.
    那妇人立着不动.
    "是这儿吗?"马吕斯问.
    那妇人点点头.
    "我可以和他谈谈吗?"
    那妇人摇摇头.
    "我是他的儿子,"马吕斯接着说,"他等着我呢."
    "他不等你了."那妇人说.
    他这才看出她正淌着眼泪.
    她伸手指着一扇矮厅的门.他走了进去.
    在那厅里的壁炉上燃着一支羊脂烛,照着三个男人,一个立着,一个跪着,一个倒在地上,穿件衬衫,直挺挺躺在方砖地上.躺在地上的那个便是上校.
    另外那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神甫,神甫正在祈祷.
    上校害了三天的大脑炎.刚得病时,他已感到吉少凶多,便写了封信给吉诺曼先生,去接他的儿子.病一天比一天沉重.马吕斯到达韦尔农的那个傍晚,上校的神志已开始昏迷了,他推开他的女仆,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喊道:"我儿子不来!我要去找他去!"接着他走出自己的卧室,倒在前房的方砖地上.他刚刚才断气.
    早有人去找医生和神甫.医生来得太迟了,神甫来得太迟了.他儿子也一样,来得太迟了.
    从那朦胧的烛光中,可以看到在躺着不动.颜色惨白的上校的脸上,有一大颗从那死了的眼里流出的泪珠.眼睛已失去神采,泪珠却还没有干.那是哭他儿子迟迟不到的眼泪.
    马吕斯望着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会面的那个人,望着那张雄赳赳令人敬慕的脸,那双睁着而不望人的眼睛,那一头白发,强壮的肢体,肢体上满是黝褐色的条痕,那都是些刀伤,满是红色的星星,那都是些弹孔.他望着那道又长又阔的刀痕给那张生来慈祥的脸添上一层英勇的气概.他想到这个人便是他的父亲,而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一动不动,漠然立着.
    他所感到的凄凉,也只是他在看见任何其他一个死人躺在他面前时所能感到的那种凄凉.
    屋子里的人个个在悲伤,悲伤到不能自已.用人在屋角里痛哭,神甫在抽抽噎噎地念着祈祷,医生在揩着眼泪,死者也在掉泪.
    医生.神甫和那妇人从悲痛中望着马吕斯,谁都不说一句话,惟有他,才是外人.马吕斯,无动于衷,只感到自己的样子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帽子原是捏在手里的,他让它掉到地上,借以表明自己已哀痛到没有力气拿住帽子了.
    同时他又感到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那种行为可耻.不过,这能说是他的过错吗?他不爱他的父亲,还有什么可说的!
    上校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变卖家具的钱几乎不够付丧葬费.那用人找到一张破纸,交了给马吕斯.那上面有上校亲笔写的这样几句话:
    吾儿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曾封我为男爵.王朝复辟,否认我这用鲜血换来的勋位,吾儿应仍承袭享受这勋位.不用说,他是当之无愧的.
    在那后面,上校还加了这样几句话:
    就在那次滑铁卢战役中,有个中士救了我的命.那人叫德纳第.多年以来,我仿佛记得他是在巴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谢尔或是孟费,开着一家小客店.吾儿如有机会遇着德纳第,望尽力报答他.
    马吕斯拿了那张纸,紧紧捏在手里,那并不是出自他对父亲的孝心,而是出自对一般死者的那种泛泛的敬意,那种敬意在大家的心里总是那么有威力.
    上校身后毫无遗物.吉诺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一把剑和一身军服卖给了旧货贩子.左右邻居窃取了花园,劫掠了那些稀有的花木.其他的植物都变成了荆棘丛莽,或者枯死了.
    马吕斯在韦尔农只停留了四十八小时.安葬以后,他便回到巴黎,继续学他的法律,从不追念他的父亲,仿佛世上从不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似的.上校在两天以内入了土,三天以内便被遗忘了.
    马吕斯在帽子上缠了一条黑纱,仅如此而已.
   
    $$$$五 望弥撒具有使人成为
    革命派的功用  马吕斯一直保持着幼年时养成的那些宗教习气.在一个星期日,他到圣稣尔比斯去望弥撒,那是一座圣母堂,是他从小由他姨母带去做礼拜的地方.那天,他的心情比平时来得散乱沉重些,无意中走去跪在一根石柱后面的一张乌德勒支(乌德勒支(Utrecht),荷兰城市,以纺织品著名于世.)丝绒椅上,在那椅背上有这样几个字:"本堂理财神甫马白夫先生."弥撒刚开始,便有一个老人过来对马吕斯说:
    "先生,这是我的位子."
    马吕斯连忙闪开,让老人就座.
    弥撒结束后,马吕斯站在相隔几步的地方,若有所思,那老人又走过来对他说:
    "我来向您道歉,先生,我刚才打搅了您,现在又来打搅您,您一定觉得我这人有些不近人情吧,我得向您解释一下."
    "先生,"马吕斯说,"不用了."
    "一定得解释一下,"老人接着说,"我不愿在您心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您看得出,我很重视这个位子.我觉得在这位子上望弥撒来得好些.为什么?让我向您说清楚.就是在这位子上,一连好多年间,每隔两三个月,我总看见一个可怜的好父亲走来望他的孩子,这是他唯一可以看见他孩子的机会和办法,因为,由于家庭达成的协议,不许他接近他的孩子.他知道人家在什么时候把他那孩子带来望弥撒,他便趁那时赶来.那小的并不知道他父亲在这里.他也许还不知道他有一个父亲呢,那天真的娃儿!他父亲,惟恐人家看见他,便待在这柱子后面.他望着他的孩子,只淌眼泪.他心疼着他的孩子呢,可怜的汉子!我见了那种情形,这里便成了我心上的圣地,我来望弥撒总爱待在这地方,这已成了习惯了.我是本堂的理财神甫,我原有我的功德板凳可以坐,但是我就爱待在这地方.那位先生的不幸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有一个岳丈,一个有钱的大姨子,还有一些亲戚,我就不太知道了.那一伙子都威吓他,不许他这做父亲的来看他孩子,否则,便不让他的孩子继承遗产.他为了儿子将来有一天能有钱,幸福,只好牺牲他自己.人家要拆散他们父子是为了政治上的见解不同.政治上的见解我当然全都赞同,但有些人确也太没止境了.我的天主!一个人决不会因为到过滑铁卢便成了魔鬼.我们总不该为这一点事便硬把父亲撇开,不让他碰他的孩子.那人是波拿巴的一个上校.他已经去世了,我想是的.他当年住在韦尔农,我的兄弟便在那城里当神甫,他好象是叫朋玛丽或是孟培西什么的.我的天,他脸上有一道好大的刀伤."
    "彭眉胥吧?"马吕斯面无人色,问了一声.
    "一点不错.正是彭眉胥.您认识他吗?"
    "先生,"马吕斯说,"那是我的父亲."
    那年老的理财神甫两手相握,大声说道:
    "啊!您就是那孩子!对,没错,到现在那应当是个大人了.好!可怜的孩子,真可以说您有过一位着实爱您的父亲!"
    马吕斯伸出手臂搀着那老人,送他回家.第二天,他对吉诺曼先生说:
    "我和几个朋友约好要去打一次猎.您肯让我去玩一趟,三天不回家吗?"
    "四天也成!"他外公回答说,"去吧,去开开心."
    同时,他挤眉弄眼,对他的女儿低声说:
    "找到小娘们了!"
   
    $$$$六 遇见个理财神甫的后果
    马吕斯去了什么地方,我们稍后就会知道.
    马吕斯三天没有回家,接着他又到了巴黎,一径跑到法学院的图书馆里,要了一套《通报》.
    他读了《通报》,他读了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的全部历史,《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所有其他各种回忆录.报纸.战报.宣言,他饱啖一切.他第一次在大军战报里见到他父亲的名字后,整整发了一星期的高烧.他访问了从前当过乔治.彭眉胥上级的一些将军们,其中之一是H.伯爵.他也看过教区理财神甫马白夫,马白夫把韦尔农的生活.上校的退休.他的花木.他的孤寂全给他谈了.马吕斯这才全面认识了那位稀有.卓越.仁厚.猛如狮子而又驯如羔羊的人,也就是他的父亲.
    在他以全部时间和全部精力阅读文献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和吉诺曼一家人见过面.到了吃饭时他才露一下面,接着,别人去找他,他又不在了.姑奶奶嘟囔不休.老吉诺曼却笑着说:"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是找小娘们的时候了!"老头儿有时还补上一句:"见鬼!我还以为只是逢场作戏呢,看样子,竟是一场火热的爱了."
    这确是一场火热的爱.
    马吕斯正狂热地爱着他的父亲.
    同时他思想里也正起着一种非常的变化.那种变化是经多次发展逐步形成的.我们认为按阶段一步步把它全部叙述出来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正是我们那时代许多人的思想转变过程.
    那段历史,他刚读到时就使他感到震惊.
    最初的效果是眼花缭乱.
    直到那时,共和国.帝国,在他心里还只是些牛鬼蛇神似的字眼.共和,只是暮色中的一架断头台,帝国,只是黑夜里的一把大刀.他现在仔细观看,满以为见到的只不过是一大堆凌乱杂沓的黑影,可是在那些地方使他无比惊讶又怕又乐的,却是些耀眼的星斗,米拉波.维尼奥(维尼奥(Vergniaud,1753—1793),国民公会吉伦特党代表,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被捕,上断头台.).圣鞠斯特.罗伯斯庇尔.卡米尔.德穆兰.丹东和一个冉冉上升的太阳:拿破仑.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被阳光照得两眼昏眩,向后退却.渐渐地,惊恐的心情过去了,他已习惯于光辉的照耀,他已能注视那些动态而不感到晕眩,能细察那些人物也不觉得恐惧了,革命和帝国都在他的犀利目光前面辉煌灿烂地罗列着,他看出那两个阶段中每件大事和每个人都可概括为两种无比伟大的行动,共和国的伟大在于使交还给民众的民权获得最高的地位,帝国的伟大在于使强加给欧洲的法兰西思想获得最高的地位,他看见从革命中出现了人民的伟大面貌,从帝国中出现了法兰西的伟大面貌.他从心坎里承认那一切都是好的.
    他的这种初步估计确是太过于笼统了,他一时在眩惑中忽视了的事物,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在此地一一指出.我们要叙述的是个人思想的发展情况.进步是不会一蹴而就的.无论是对以前或以后的问题,我们都只能这样去看,把这话一次交代清楚后我们再往下说.
    他当时发现在这以前,他既不了解自己的祖国,也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无论祖国或父亲,他都没有认识,他真好象是甘愿让云雾遮住自己的眼睛.现在他看得清楚了,一方面,他敬佩,另一方面,他崇拜.
    他胸中充满了懊丧和悔恨,他悲痛欲绝地想到他心中所有的一切现在只能对一冢孤坟去倾诉了.唉!假使他父亲还活着,假使他还能见着他父亲,假使上帝动了慈悲怜悯的心让这位父亲留在人间,他不知会怎样跑去,扑上去,对他父亲喊道:"父亲!我来了!是我!我的心和你的心完全一样!我是你的儿子!"他不知会怎样抱住他的白头,要淌多少眼泪在他的头发里,要怎样瞻仰他的刀伤,紧握着他的手,爱慕他的衣服,吻他的脚!唉!这父亲,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早,为什么还没有上年纪,还没有享受公平的待遇,还没有得到他儿子一天的孝养,便死去了呢!马吕斯心中无时不在痛泣,无时不在悲叹.同时他真的变得更加严肃了,真的更加深沉了,对自己的信念和思想也更加有把握了.真理的光随时都在充实他的智慧.他的内心好象正在成长.他感到自己自然而然地壮大起来了,那是他前所未有的两种新因素......他的父亲和祖国促成的.
    正好象人有了钥匙便可以随处开门一样,他从头分析起他以前所仇视的,深入研究他以前所鄙弃的,从此以后他能看清当初别人教他侮蔑咒骂的那些事和人中间的天意.神意和人意了.他以往的那些见解都还只是昨天的事,可是在他看来,仿佛已过去很久了,当他想起时,他便感到愤慨,并且会哑然失笑.
    自从他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他对拿破仑的看法也自然改变了.
    可是这方面的转变,我们得指出,不是没有艰苦过程的.
    别人在他做孩子时,便已把一八一四年的党人(一八一四年欧洲联军攻入巴黎,拿破仑逊位,王朝复辟.这里所说党人,指保王党人.)对波拿巴所作的定论灌输给他了.复辟王朝的所有偏见.利益.本性,都使人歪曲拿破仑的形象.王朝痛恨拿破仑更甚于罗伯斯庇尔.它相当巧妙地把国力的疲惫和母亲们的怨愤拿来作为口实.于是波拿巴几乎成了一种传说中的怪物,而且,一八一四年的党人,为了要把它描绘在人民的幻想中......我们前面说过,人民的幻想是和孩子的幻想相似的......便给他捏了一连串形形色色的骗人的脸谱,从凶恶而不失威严直到凶恶得令人发笑,从提比利乌斯到马虎子,样样齐全.因此,人们在谈到波拿巴时,只要以愤恨为基础也可以痛泣也可以狂笑.在马吕斯的思想里,对"那个人"......当时人们是这样称呼他的......从来就不曾有过其他的看法.那些看法又和他坚强的性格结合在一起.在他心里早就有个憎恨拿破仑的顽固小人儿了.
    在读历史时,尤其是在从文件和原始资料中研究历史时,那妨碍马吕斯看清拿破仑的障眼法逐渐破了.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广大无比的形象,于是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对拿破仑及其他一切是错了,他的眼睛一天天明亮起来,他一步步慢慢地往上攀登,起初还几乎是不乐意的,到后来便心旷神怡,好象有一种无可抗拒的诱惑力在推引着他似的,首先登上的是昏暗的台阶,接着又登上半明半暗的梯级,最后来到光明灿烂令人振奋的梯级了.
    有天晚上,他独自待在屋顶下的那间卧室里.他燃起了烛,推开了窗,两肘倚在窗前的桌子上,从事阅读.种种幻象从天空飞来,和他的思想交织在一起.夜是多么奇异的景象!人们听到无数微渺的声音而不知来自何处,人们看见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象一块炽炭似的发着光,天空是黑暗的,群星闪烁,令人惊悸.
    他读着大军的战报,那是些在战场上写就具有荷马风格的诗篇.在那里,他偶尔见到他父亲的名字,也处处见到皇帝的名字,伟大帝国的全貌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好象有一阵阵浪潮在他胸中澎湃,直往上涌,他有时仿佛感到他父亲象阵微风从他身边拂过,并且还在他耳边和他说话.他的感受越来越奇特了,他仿佛听到鼓声.炮声.军号声和队伍行进的整齐步伐,骑兵在远处奔驰的马蹄声也隐约可辨,他不时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望着那些巨大的星群在无边无际的穹苍中发光,他又低下头来看他的书,在书中他又看到另一些巨大的形象在杂乱地移转.他感到胸中郁结.他已经无法自持了,他心惊胆战,呼吸急促,突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受着什么力量的驱使,他立了起来,把两只手臂伸向窗外,睁眼望着那幽暝寥寂.永无极限.永无尽期的邈邈太空大吼了一声:"皇帝万岁!"
    从那时起,他已胸有成竹了.科西嘉的吃人魔鬼.僭主.暴君.奸淫胞妹的禽兽.跟塔尔马学习的票友.在雅法下毒的凶犯.老虎.布宛纳巴,那一切全破灭了,在他心里都让位于茫茫一片明亮的光,在光中高不可及处竖着一座云石的恺撒像,容光惨淡,类似幽灵.对马吕斯的父亲来说,皇上还只是个人们所爱戴并愿为之效死的将领,而在马吕斯心目中却不单是那样.他是命中注定来为继罗马人而起的法兰西人在统御宇宙的事业中充当工程师的.他是重建废墟的宗师巨匠,是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员会的继承者,他当然有污点,有疏失,甚至有罪恶,就是说,他是一个人;但他在疏失中仍是庄严的,在污点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恶中也还是有雄才大略的.他是承天之命来迫使其他国家臣服大国的.他还不只是那样,他是法兰西的化身,他以手中的剑征服欧洲,以他所放射的光征服世界.马吕斯觉得波拿巴是个光芒四射的鬼物,他将永远立在国境线上保卫将来.他是暴君,但又是独裁者,是从一个共和国里诞生出来并总结一次革命的暴君.拿破仑在他的心中竟成了民意的体现者,正如耶稣是神意的体现者一样.
    我们可以看出,正和所有新皈依宗教的人一样,他思想的转变使他自己陶醉了,他急急归向,并且走得太远了.他的性格原是那样的,一旦上了下行的斜坡,便几乎无法煞脚.崇拜武力的狂热冲击了他,并且打乱了他求知的热情.他一点没有察觉他在崇敬天才的同时也在胡乱地崇敬武力,就是说,他把他所崇拜的两个对象,神力和暴力,同时并列在他的崇敬心左右两旁的两个格子里了.他在旁的许多问题上也多次发生过错误.他什么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出错的机会原是常有的.他有一种大口吞下一切的鲁莽自信的劲儿.他在新走上的那条道路上审判旧秩序时,也正和他衡量拿破仑的光荣一样,忽略了减尊因素.
    总之,他向前迈进了极大的一步.在他从前看见君权倾覆的地方,他现在看见了法兰西的崛起.他的方向变了.当日望残阳,而今见旭日.他转了个向.
    种种转变在他心中已一一完成,但他家里人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通过这次隐秘的攻读,他完全蜕去了旧有的那身波旁王党和极端派的皮,也摆脱了贵族.詹姆士派(詹姆士派(Jacobites,"詹姆士"之拉丁文为Jacobus),指一六八八年被资产阶级引用外力赶下王位的英王詹姆士二世的党徒,此处泛指一般保王党人.).保王派的见解,成了完全革命的,彻底民主的,并且几乎是拥护共和的.就在这时,他到金匠河沿的一家刻字铺里,订了一百张名片,上面印着:"男爵马吕斯.彭眉胥".
    这只是他父亲在他心中引起的那次转变的一种非常自然的反应.不过,他谁也不认识,不能随意到人家门房里去散发那些名片,只好揣在自己的衣袋里.
    由于另一种自然反应,他越接近他的父亲.他父亲的形象,越接近上校为之奋斗了二十五年的那些事物,他便越和他的外祖父疏远了.我们已提到过,长期以来,他早已感到吉诺曼先生的性格和他一点也合不来.他俩之间早已存在着一个严肃的青年人和一个轻浮的老年人之间的各种不和协.惹隆德(惹隆德(Géronte),法国戏剧中一种顽固可笑.以老前辈自居的人物形象.)的嬉皮笑脸冒犯着刺激着维特的沉郁心情.在马吕斯和吉诺曼之间,当他们还有共同的政治见解和共同意识时,彼此似乎还可以在一座桥梁上开诚相见.一旦桥梁崩塌,鸿沟便出现了.尤其当马吕斯想到,为了一些荒谬绝顶的动机把他从上校的怀里夺过来.使父亲失去了孩子.孩子也失去了父亲的,正是这吉诺曼先生,他胸中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懑心情.
    由于对他父亲的爱,马吕斯心中几乎有了对外祖父的厌恶.
    我们已经谈到,这一切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不过,他变得越来越冷淡了,在餐桌上不大开口,也很少待在家里.姨母为了这些责备他,他表现得非常温顺,总推说是由于学习.功课.考试.讲座,等等.那位外祖父却总离不了他那万无一失的诊断:"发情了!准错不了."
    马吕斯不时要出门走动走动.
    "他究竟是去些什么地方?"那位姑奶奶常这样问.
    他旅行的时间总是很短的,一次,他去了孟费,那是为了遵从他父亲的遗言,去寻找滑铁卢的那个退役中士,客店老板德纳第.德纳第亏了本,客店也关了门,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为了这次寻访,马吕斯四天没回家.
    "老实说,"那位外祖父说,"他真舍得干."
    有人好象觉察到,他脖子上有条黑带挂着个什么,直到胸前,在他的衬衫里面.
   
    $$$$七 短 布 裙(短布裙,指贫寒人家的年轻姑娘.)
    我们曾提到过一个长矛兵.
    那是吉诺曼先生的一个侄孙,他一向远离家庭,在外地过着军营生活.这位忒阿杜勒.吉诺曼中尉具有人们所谓漂亮军官的全部条件.他有"闺秀的腰身",一种拖曳指挥刀的潇洒风度,两头翘的胡子.他很少来巴黎,马吕斯从来不曾会过他.这两个表兄弟只是彼此知道名字而已.我们好象曾提起过,忒阿杜勒是吉诺曼姑奶奶心疼的人,她疼他,是因为她瞧不见他.眼睛瞧不见,心里便会对那人想象出无数的优点.
    一天早晨,吉诺曼姑奶奶力持镇静才捺住了心头的激动,回到自己屋里.马吕斯刚才又要求他外祖父让他去作一次短期旅行,并说当天傍晚便打算动身.外祖父回答说:"去吧!"随后,吉诺曼先生转过背,把两条眉毛在额头上耸得高高的,接着说:"他外宿,屡犯不改."吉诺曼姑娘回到自己的屋里,着实安不下心来,又走到楼梯上,她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未免太过火了."继又问这么一句:"究竟他要去什么地方呢?"她仿佛窥到了他心中某种不大说得出口的隐秘活动,一个若隐若现的妇女,一次幽会,一种密约,如果能拿着眼镜凑近去看个清楚,那倒也不坏.刺探隐情,有如初尝异味.圣洁的灵魂是绝不厌恶这种滋味的.在虔诚笃敬的心曲深处也常有窥人隐私的好奇心.
    因此她被一种要摸清底细的轻微饥渴所俘虏了.
    这种好奇心所引起的激动有点超出她的惯例.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她便专心于自己的手艺,她开始剪裁层层棉布,拼绣那种在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盛行的许多车轮形的饰物.工作烦闷,工作者烦躁.她在她的椅子上一直坐了好几个钟头,房门忽然开了.吉诺曼姑娘抬起她的鼻子,那位忒阿杜勒中尉立在她面前,正向她行军礼.她发出一声幸福的叫喊.人老了,又素来腼腆虔诚,并且又是姑妈,见到一个龙骑兵走进她的绣房,那总是乐意的.
    "你在这里!"她喊着说.
    "我路过这儿,我的姑姑."
    "快拥抱我吧."
    "遵命!"忒阿杜勒说.
    他上前拥抱了她.吉诺曼姑奶奶走到她的书桌边,开了抽屉.
    "你至少得在我们这儿待上整整一星期吧?"
    "姑姑,我今晚就得走."
    "瞎说!"
    "一点也没说错."
    "留下来,我的小忒阿杜勒,我求你."
    "我的心想留下,但是命令不许可.事情很简单,我们换防,我们原来驻扎在默伦,现在调到加容,从老防地到新防地,我们得经过巴黎.我说了,我要去看看我的姑姑."
    "这一小点是补偿你的损失的."
    她放了十个路易在他手心里.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为了使我高兴吧,亲爱的姑姑."
    忒阿杜勒再次拥抱她,她因为自己的脖子被他军服上的金线边微微刮痛了一点而起了一阵快感.
    "你是不是骑着马带着队伍出发呢?"她问他.
    "不,我的姑姑,我打定主意要来看看您.我得到了特殊照顾.我的勤务兵带着我的马走了,我乘公共马车去.说到这儿,我想起要问您一桩事."
    "什么事?"
    "我那表弟马吕斯.彭眉胥,他也要去旅行吗?"
    "你怎么知道的?"他姑姑说,这时她那好奇心陡然被搔着最痒处了.
    "来这儿时,我到公共马车站去订了一个前厢座位."
    "后来呢?"
    '有个旅客已在车顶上订了个座位.我在旅客单上见到了他的名字."
    "什么名字?"
    "马吕斯.彭眉胥."
    "那坏蛋!"姑姑喊着说."哈!你那表弟可不象你这样是个有条理的孩子.到公共马车里去过夜,这成什么话!"
    "跟我一样."
    "你,那是为了任务,而他呢,只是为了胡闹."
    "没有想到!"忒阿杜勒说.
    到此,吉诺曼大姑娘感到有事可做了,她有了个想法.假如她是个男子,她一定会猛拍一下自己的额头.她急忙问忒阿杜勒:
    "你知道你表弟不认识你吗?"
    "不知道,我见过他,我,但是他从来不曾注意过我."
    "你们不是要同车赶路吗?"
    "他坐在车顶上,我坐在前厢里."
    "这公共马车去什么地方?"
    "去莱桑德利."
    "马吕斯是去那地方吗?"
    "除非他和我一样半路下车.我要在韦尔农转车去加容.马吕斯的路线,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马吕斯!这名字多难听!怎么会有人想到要叫他马吕斯!而你,至少,你叫忒阿杜勒!"
    "我觉得还不如阿尔弗雷德好听."那位军官说.
    "听我说,忒阿杜勒."
    "我在听,我的姑姑."
    "注意了."
    "我注意了."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马吕斯时常不回家."
    "嗨嗨!"
    "他时常旅行."
    "啊啊!"
    "他时常在外面过夜."
    "呵呵!"
    "我们很想知道这里面是些啥玩意儿."
    忒阿杜勒带着一个富有阅历的人的那种镇静态度回答说:
    "无非是一两条短布裙吧."
    随即又带着那种表示自信的含蓄的笑声说道:
    "个把小姑娘罢了."
    "显然是这样."姑奶奶兴奋地说,她以为听到了吉诺曼先生在谈话,无论是那叔祖或侄孙在谈到小姑娘这几个字时,那语调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于是她的看法也就不容抗拒地就此形成了.她接着又说:
    "你得替我们做件开心事儿.你跟着马吕斯.他不认识你,你不会有什么困难.既然这里有个小姑娘,你想方设法去看看她,回头写封信把这小小故事告诉我们,让他外公开开心."
    忒阿杜勒对这种性质的侦察工作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那十个路易却使他很感动,而且觉得这种好处今后还可能会有.他便接受了任务,说道:"您喜欢怎样就怎样吧,我的姑姑."跟着,他又对自己说:"这下我变成老保姆了."
    吉诺曼姑娘吻了他一下,说道:
    "忒阿杜勒,你是决不会搞这些的,你是遵守纪律的,你是门禁制度的奴隶,你是一个安分尽职的人,你决不会离开你的家去找那样一个货色的."
    那龙骑兵做了个得意的丑脸,正如卡图什听到别人称赞他克己守法.
    在这次对话的当天晚上,马吕斯坐上公共马车,绝没有想到有人监视他.至于那位监视者,他所做的第一桩事便是睡大觉.这是场地地道道的酣睡.阿耳戈斯(阿耳戈斯(Argus),希腊神话中之百眼神,他无论昼夜总有五十只眼睛不闭.)打了一整夜的鼾.
    天刚蒙蒙亮时,公共马车上的管理人喊道:"韦尔农!韦尔农车站到了!到韦尔农的旅客们下车了!"忒阿杜勒中尉这才醒过来.
    "好,"他喃喃地说,人还在半睡状态,"我得在此地下车."
    随后,他的记忆力一步一步地清楚起来了,这是醒来的效果,他想到了他的姑姑,还有那十个路易,以及要就马吕斯的所作所为作出报告的诺言.这都使他感到可笑.
    "他也许早已不在这车上了,"他一面想,一面扣上他那身小军服上的纽扣."他可能留在普瓦西了,也可能留在特利埃尔,他如果没有在默朗下车,也可能在芒特下车,除非他已在罗尔波阿斯下车,或是一直到帕西,从那儿向左可以去到埃夫勒,向右可以去拉罗什-盖荣.你去追吧,我的姑姑.我得对她写些什么鬼话呢,对那个好老太婆?"
    正在这时,一条黑裤子从车顶上下来,出现在前车厢的玻璃窗上.
    "这也许是马吕斯吧?"中尉说.
    那正是马吕斯.
    一个乡村小姑娘,站在车子下面,混在一群马和马夫当中对着旅客叫卖鲜花:"带点鲜花送给太太小姐们吧."
    马吕斯走到她跟前,买了她托盘中最美丽的一束鲜花.
    "这下子,"忒阿杜勒一面跳下前车厢,一面说,"我可来劲了.这些花,他要拿去送给什么鬼女人呢?除非是个顶顶漂亮的女人才配得上一簇这么出色的花.我一定要去看她一眼."
    现在已不是受人之托,而是出自本人的好奇心,正如那些为自身利益追踪的狗一样,他开始跟在马吕斯后面.
    马吕斯一点没有注意到忒阿杜勒.一些衣饰华丽的妇女从公共马车上走下来,他一眼也不望,仿佛周围的任何东西全不在他眼里.
    "他真够钟情的了!"忒阿杜勒想.
    马吕斯朝着礼拜堂走去.
    .情人的约会,配上点宗教色彩,那真够味儿.通过慈悲天主来送秋波,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
    马吕斯到了礼拜堂前不往里走,却朝后堂绕了过去,绕到堂后墙垛的角上不见了.
    "约会地点在外边,"忒阿杜勒说,"可以看到那小姑娘了."
    他踮起长统靴的脚尖朝着马吕斯拐弯的那个墙角走去.到了那里,他大吃一惊,停着不动了.
    马吕斯,两手捂着额头,跪在一个坟前的草丛里.他已把那簇鲜花的花瓣撒在坟前.在那坟隆起的一端,也就是死者头部所在处,有个木十字架,上面写着一行白字:"上校男爵彭眉胥".马吕斯正在失声痛哭.
    那"小姑娘"只是一座坟.
   
    $$$$八 云石碰花岗石
    这便是马吕斯第一次离开巴黎时来到的地方.这便是他在吉诺曼先生每次说他"外宿"的时候来到的地方.
    忒阿杜勒无意中突然和一座坟相对,完全失去了主意,他心中有一种尴尬奇特的感受,这种感受是他不能分析的,在对孤冢的敬意中搀杂着对一个上校的敬意.他连忙往后退,把马吕斯独自一个丢在那公墓里,他在后退时是有纪律的.好象死者带着宽大的肩章出现在他眼前,逼得他几乎对他行了个军礼.他不知该对他姑母写些什么,便索性什么也不写.忒阿杜勒在马吕斯爱情问题上的发现也许不会引起任何后果,如果韦尔农方面的这一经过不曾因那种常见而出之偶然的神秘安排而在巴黎立即掀起另一波折的话.
    马吕斯在第三天清早回到他外祖父家里.经过两夜的旅途劳顿,他感到需要去作一小时的游泳才能补偿他的失眠,他赶紧上楼钻进自己的屋子,急急忙忙脱去身上的旅行服和脖子上那条黑带子,到浴池里去了.
    吉诺曼先生和所有健康的老人一样,一早便起了床,听到他回来,便用他那双老腿的最高速度连忙跨上楼梯,到马吕斯所住的顶楼上去,想拥抱他,并在拥抱中摸摸他的底,稍稍知道一点他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但是那青年人下楼比八旬老人上楼来得更快些,当吉诺曼公公走进那顶楼时,马吕斯已经不在里面了.
    床上的被枕没有动过,那身旅行服和那条黑带子却毫无戒备地摊在床上.
    "这样更好."吉诺曼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客厅,吉诺曼大姑娘正坐在那里绣她的那些车轮形花饰.
    吉诺曼先生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他一手提着那身旅行服,一手提着那条挂在颈上的带子,嘴里喊道:
    "胜利!我们就要揭开秘密了!我门马上就可以一清二楚.水落石出了!我们摸到这位不动声色的风流少年的底儿了!他的恋爱故事已在这里了!我有了她的相片!"
    的确,那条带子上悬着一个黑轧花皮的圆匣子,很象个相片匣.
    那老头儿捏着那匣子,细看了很久,却不忙着把它打开,他神情如醉如痴,心里又乐又恼,正如一个饿极了的穷鬼望着一盘香喷喷的好菜打他鼻子下面递过,却又不归他享受一样.
    "这显然是张相片.准没错.这玩意儿,素来是甜甜蜜蜜挂在心坎上的.这些人多么傻!也许只是个见了叫人寒毛直竖丑极了的骚货呢!今天这些青年的口味确实不高!"
    "先看看再说吧,爸."那老姑娘说.
    把那弹簧一按,匣子便开了.那里,除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以外,没有旁的东西.
    "老是那一套,"吉诺曼先生放声大笑,"我知道这是什么.一张定情书!"
    "啊!快念念看!"姑奶奶说.
    她连忙戴上眼镜,打开那张纸念道:
    吾儿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曾封我为男爵.王朝复辟,否认我这用鲜血换来的勋位,吾儿应仍承袭享受这勋位.不用说,他是当之无愧的.
    那父女俩的感受是无可形容的.他们仿佛觉得自己被一道从骷髅头里吹出的冷气冻僵了.他们一句话也没有交谈.只有吉诺曼先生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好象是对他自己说的:
    "这是那刀斧手的笔迹."
    姑奶奶拿着那张纸颠来倒去,仔细研究,继又把它放回匣子里.
    正在这时,一个长方形蓝纸包从那旅行服的一只衣袋里掉了出来.吉诺曼姑娘拾起它,打开那张蓝纸.这是马吕斯的那一百张名片.她拿出一张递给吉诺曼先生,他念道:"男爵马吕斯.彭眉胥."
    老头儿拉铃,妮珂莱特进来了.吉诺曼先生抓起那黑带.匣子和衣服,一股脑儿丢在客厅中间的地上,说道:
    "把这些破烂拿回去."
    整整一个钟头在绝无声息的沉寂中过去了.那老人和老姑娘背对背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事,也许正是同一件事.
    一个钟头过后,吉诺曼姑奶奶说:
    "出色!"
    过了一会,马吕斯出现了.他刚回来.在跨进门以前,他便望见他外祖父手里捏着一张他的名片,看着他进来了,便摆出豪绅们那种笑里带刺.蓄意挖苦的高傲态度,喊着说:
    "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你现在居然是爵爷了.我祝贺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马吕斯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回答说:
    "这就是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吉诺曼先生收起笑容,厉声说道:
    "你的父亲,是我."
    "我的父亲,"马吕斯低着眼睛,神情严肃的说,"是一个谦卑而英勇的人,他曾为共和国和法兰西光荣地服务,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时代中一个伟大的人,他在野营中生活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的时间,白天生活在炮弹和枪弹下,夜里生活在雨雪下和泥淖中,他夺取过两面军旗,受过二十处伤,死后却被人遗忘和抛弃,他一生只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他过于热爱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祖国和我!"
    这已不是吉诺曼先生所能听得进去的了.提到"共和国"这个词时,他站起来了,或者,说得更恰当些,他竖起来了.马吕斯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在那老保王派脸上所产生的效果,正如一阵阵从鼓风炉中吹到炽炭上的热气.他的脸由阴沉变红,由红而紫,由紫而变得烈焰直冒了.
    "马吕斯!"他吼着说,"荒唐孩子!我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愿知道!我不知他干过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人!但是我知道,在这伙人中,没有一个不是无赖汉!全是些穷化子.凶手.红帽子.贼!我说全是!我说全是!我可一个也不认识!我说全是,你听见了没有,马吕斯!你明白了吗,你是爵爷,就和我的拖鞋一样!全是些替罗伯斯庇尔卖命的匪徒!全是些替布—宛—纳—巴卖命的强盗!全是些背叛了,背叛了,背叛了他们的正统的国王的叛徒!全是些在滑铁卢见了普鲁士人和英格兰人便连忙逃命的胆小鬼!瞧!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假使您的令尊大人也在那里面,那我可不知道,我很生气,活该,您的仆人!"
    这下,马吕斯成了炽炭,吉诺曼先生成了热风了.马吕斯浑身战栗,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的脑袋冒火了.他好象是个望着别人把圣饼满地乱扔的神甫,是个看见过路人在他偶像身上吐唾沫的僧人.在他面前说了这种话而不受处罚,那是不行的.但是怎么办呢?他的父亲刚才被别人当着他的面践踏了一阵,被谁?被他的外祖父.怎样才能为这一个进行报复而不冒犯那一个呢?他不能侮辱他的外祖父,却又不能不为父亲雪耻.一方面是座神圣的孤坟,一方面是满头的白发.这一切在他的脑子里回旋冲突,他头重脚轻,摇摇欲倒,接着,他抬起了眼睛,狠狠盯着他的外祖父,霹雷似的吼着说:
    "打倒波旁,打倒路易十八,这肥猪!"
    路易十八死去已四年,但是他管不了这么多.
    那老头儿,脸原是鲜红的,突然变得比他的头发更白了.他转身对着壁炉上的一座德.贝里公爵先生(德.贝里公爵先生,当时法国国王查理十世的儿子,保王党都认他为王位继承人.)的半身像,用一种奇特的庄重态度,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他从壁炉到窗口,又从窗口到壁炉,缓缓而肃静地来回走了两次,穿过那客厅,象个活的石人一样,压得地板嘎嘎响.在第二次走回来时,他向着他那个象一头在冲突面前发呆的老绵羊似的女儿弯下腰去,带着一种几乎是镇静的笑容对她说:
    "象那位先生那样的一位爵爷和象我这样的一个老百姓是不可能住在同一个屋顶下面的."
    接着,他突然挺直身体,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横眉切齿,额头被盛怒的那种骇人的光芒所扩大,伸出手臂,指着马吕斯吼道:
    "滚出去."
    马吕斯离开了那一家.
    第二天,吉诺曼先生对他的女儿说:
    "您每隔六个月,寄六十皮斯托尔(皮斯托尔(pistole),法国古币,相当于十个利弗.)给这吸血鬼,从今以后,您永远不许再向我提到他."
    由于还有大量余怒要消,但又不知怎么办,他便对着他的女儿连续称了三个多月的"您".
    至于马吕斯,他气冲冲地走出大门.有件应当提到的事使他心中的愤慨更加加重了.在家庭的变故中,往往会遇到这类阴错阳差的小事,使情况变得更复杂.错误虽未加多,冤仇却从而转深了.那妮珂莱特,当她在外祖父吩咐下,匆匆忙忙把马吕斯的那些"破烂"送回他屋子里去时,无意中把那个盛上校遗书的黑轧花皮圆匣子弄丢了,也许是掉在上顶楼去的楼梯上了,那地方原是不见阳光的.那张纸和那圆匣子都无法再找到.马吕斯深信"吉诺曼先生"......从那时起他便不再用旁的名称称呼他了......已把"他父亲的遗嘱"仍在火里去了.上校写的那几行字,原是他背熟了的,因此,他并无所失.但是,那张纸,那墨迹,那神圣的遗物,那一切,是他自己的心.而别人是怎样对待它的?
    马吕斯走了,没有说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身边带着三十法郎.一只表.一个装日常用具和衣服的旅行袋.他雇了一辆街车,说好按时计值,漫无目的地向着拉丁区走去.
    马吕斯会怎样呢?
   
    $$$$第 四 卷  ABC的朋友们
   
    $$$$一 一个几乎留名后世的组织
    这时代,表面上平静无事,暗地里却奔流着某种革命的震颤.来自八九和九三深谷的气流回到了空中.青年一代,请允许我们这样说,进入了发身期.他们随着时间的行进,几乎是不自觉地在起着变化.在时钟面上走动的针也在人的心里走动.每个人都迈出了他必须迈出的脚步.保王派成了自由派,自由派也成了民主派.
    那好象是阵高涨中的海潮,东奔西突,百转千回,回转的特点便是交融,从而出现了一些非常奇特的思想的汇合,人们竟在崇拜拿破仑的同时也崇拜自由.我们在这里谈点历史.这正是那个时代的幻觉,见解的形成总得经过不同的阶段.伏尔泰保王主义,这一异种曾有过一个和它门当户对的主义,其奇特绝不在它之下:波拿巴自由主义.
    另外一些组织比较严肃.有些探讨原理,有些热衷于人权.人们热烈追求绝对真理,探索无边的远景;这绝对真理,凭着它本身的严正,把人们的思想推向晴空,并使遨翔于霄汉.没有什么比信念更能产生梦想,也没有什么比梦想更能孕育未来.今天的乌托邦,明天的肉和骨.
    在当时,先进思想有它的两种土壤,隐蔽和可疑的暗中活动正开始威胁着"既定秩序".这苗头是极富于革命意味的.当政诸公的心计和人民的心计在坑道里碰了头.组织武装起义的准备和组织政变的密谋同在酝酿中.
    当时在法国还没有象德国的道德协会(道德协会,德国爱国青年的组织,成立于一八○八年.)或意大利烧炭党那样庞大的地下组织,可是,这儿那儿,暗地里的渗透工作却在伸展蔓延.苦古尔德社正在艾克斯开始形成,巴黎方面,除了与这类似的一些团体以外,还有"ABC的朋友们社".
    什么是"ABC的朋友们"呢?这是一个在表面上倡导幼童教育而实际是以训练成人为宗旨的社团.
    他们自称为ABC的朋友.Abaissé(Abaissé,法语,意思是"受屈辱的",和ABC发音相同.),就是人民.他们要让人民站起来.这种双关的隐语,谁要嘲笑那是不对的.双关语在政治方面有时是严肃的,如Castratus ad castra(拉丁语,意思是"阉人上战场".)曾使纳尔塞斯(纳尔塞斯(Narsès,472—568),拜占庭帝国的一个宦官,后为统帅.)成为军团统帅,又如Barbari et Barberini(拉丁语,意思是"蛮族和巴尔柏里尼".巴尔柏里尼是佛罗伦萨一有权势的家族,为了建造宫殿而进行抢劫.),又如Fueros y Fuegos(西班牙语,西班牙自由派联络的暗号,意思是"独立和策源地".),又如Tu es Petrus et super hanc petram(拉丁语,意思是"你是彼得(石头),在这石头上......"),等等.
    ABC的朋友为数不多.那是个在胚胎状态的秘密组织,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自由结合,如果自由结合也能产生英雄人物的话.他们在巴黎有两处聚会场所,都在大市场附近,一处是名为"科林斯"的酒店,以后我们还会谈到这地方,一处是圣米歇尔广场的一家小咖啡馆,名为"缪尚咖啡馆",现已被拆毁.这些聚会地方的第一处接近工人,第二处接近大学生.
    "ABC的朋友们"的秘密会议经常是在缪尚咖啡馆的一间后厅里举行的,来往得经过一条很长的过道,厅和店相隔颇远,有两扇窗和一道后门,经过一道隐蔽的楼梯通到一条格雷小街.他们在那里抽烟,喝酒,玩耍,谈笑.他们对一切都高谈阔论,但当涉及某些事时,却又把声音低下来.墙上钉着一幅共和时期的法兰西的旧地图,这一标志足以使警探们警觉的了.
    "ABC的朋友们"大部分是大学生,他们和几个工人有着深厚友谊.下面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已是历史人物了:安灼拉.公白飞.让.勃鲁维尔.弗以伊.古费拉克.巴阿雷.赖格尔.若李.格朗泰尔.
    这些青年,由于友情成了一家人.赖格尔除外,全出生在南方.
    这一伙人是值得重视的.他们现在已消失在我们脑后的那些踪影全无的深渊中了.但在我们进入这段悲壮故事以前,在读者还没有见到他们在一场壮烈斗争中是怎样死去时,用一线光明把这些青年的面目照耀一下也许不是无益的.
    安灼拉,我们称他为首领,下面就会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是一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子.
    安灼拉是个具有魅力的青年,可是也会变得凶猛骇人.他有天使那么美.是安提诺(安提诺(Antinous),希腊著名美男子,罗马皇帝阿德里安的近侍.)再世,但也粗野.当他那运用心思的神色从眼中闪射出来时,人们见了,也许会说他在前生的某一世便经历过革命风暴了.他仿佛亲眼见过并承袭了革命的传统.他知道这一大事的全部细节.性格庄严持重而又勇敢,这在青年人身上是少有的.他有才能,又有斗志,就目前的目标来说,他是个民主主义的战士,但处于当前的活动之上,他又是最高理想的宣传者.他目光深沉,眼睑微红,下嘴唇肥厚,易于露出轻蔑的神情,高额.脸上望去只见额头,就象地平线上有辽阔的天空.正如本世纪初和前世纪末的某些少年得志的青年人那样,他有着过多的青春活力,鲜润如少女,虽然偶尔也显得苍白.他已是成人了,却还象个孩子.他二十二岁,看去却象十七,性情庄重,似乎不知道人间有所谓女人.他只有一种热情:人权;一个志愿:清除障碍.在阿梵丹山上,他也许就是格拉古(格拉古(Gracchus),兄弟俩,皆为罗马著名法官和演说家,他们曾建议制订土地法,限止罗马贵族的贪欲,分别在公元前一三三年和一二一年的暴乱中被杀.),在国民公会里,他也许就是圣鞠斯特.他几乎不望玫瑰花,不知道春天是什么,也不听雀鸟歌唱;和阿利斯托吉通相比,爱华德内敞着的喉颈也不会更使他感动,对他来说,正如对阿尔莫迪乌斯(阿尔莫迪乌斯(Harmodius)和阿利斯托吉通(Aristogiton)是公元前六世纪的雅典人,曾合力杀死暴君伊巴尔克.)一样,鲜花的用处只在掩蔽利剑.他在欢乐中也不苟言笑.凡是和共和制度无关的,他见到便害臊似的把眼睛低下去.他是自由女神云石塑像的情人.他的语言是枯燥的,并且颤抖得象寺院中的歌声.他的举动常常显得突兀出人意外.哪个多情女子敢到他身边去冒险,算她自讨没趣!如果有个什么康勃雷广场或圣让.德.博韦街上的俏女工见了这张脸,以为是个逃学的中学生,看他的行动,又象个副官,还有那细长的淡黄睫毛.蓝眼睛.迎风飘动的头发.绯红的双颊.鲜艳的嘴唇.美妙的牙齿,竟至想要饱尝这满天曙光晓色的异味,而走到安灼拉跟前去卖弄姿色的话,一双料想不到的狠巴巴的眼睛便会突然向她显示出一道鸿沟,叫她不要把以西结(以西结(Ezéchiel),希伯来著名先知,《圣经.旧约》中四大先知的第三名,传为《以西结书》的作者.)的二品天使和博马舍的风流天使混为一谈.
    在代表革命逻辑的安灼拉旁边,有个代表哲学的公白飞.在革命的逻辑和它的哲学之间,有这样一种区别:它的逻辑可以归结为战斗,它的哲学却只能导致和平.公白飞补充并纠正着安灼拉.他没有那么高,横里却比较壮些.他要求把一般思想的广泛原理灌输给人们,他常说"革命,然而不忘文明",在山峰的四周,他展示着广阔的碧野.因而在公白飞的全部观点中,有些可以实现也切实可用的东西.公白飞倡导的革命比安灼拉所倡导的要来得易于接受.安灼拉宣扬革命的神圣权利,而公白飞宣扬自然权利.前者紧跟着罗伯斯庇尔,后者局限于孔多塞.公白飞比安灼拉更多地过着人人所过的生活.如果这两个青年当年登上了历史舞台,也许一个会成为公正无私的人,而另一个则成为慎思明辨的人.安灼拉近于义,公白飞近于仁.仁和义,这正是他俩之间的细微区别.公白飞的温和,由于天性纯洁,正好和安灼拉的严正相比.他爱"公民"这个词,但是更爱"人"这个字,他也许还乐意学西班牙人那样说"Hombre".他什么都读,常去看戏,参加大众学术讲座,跟阿拉戈学习光的极化,听了若弗卢瓦.圣伊雷尔在一堂课里讲解心外动脉和心内动脉的双重作用而大为兴奋,这两动脉一个管面部,一个管大脑.他关心时事,密切注意科学的发展,对圣西门和傅立叶作比较分析,研究古埃及文字,随手敲破鹅卵石来推断地质,凭记忆描绘飞蛾,指责科学院词典中的法文错误,研究普伊赛古和德勒兹(普伊赛古和德勒兹,两个磁学专家.)的著述,什么也不肯定,连奇迹也不肯定,什么也不否认,连鬼也不否认,浏览《通报》集,爱思索.他说未来是在小学教师的手里,他关心教育问题.他要求社会为知识水平和道德水平的提高.科学的实用.思想的传播以及青年智力的增长而不断工作,他担心目前治学方法的贫乏,两三个世纪以来所谓古典文学拙劣观点的局限.官家学者的专横教条.学究们的成见和旧习气,这一切最后会把我们的学校都变成牡蛎的人工培养池.他学识渊博,自奉菲薄,精细,多才多艺,钻劲十足,同时也爱深思默虑,"甚至想入非非",他的朋友们常这样说他.他对铁路.外科手术上的免痛法.暗室中影象的定影法.电报.气球的定向飞驰都深信不疑.此外,对迷信.专制.成见等为了反对人类而四处建造起来的种种堡垒,他都不大害怕.他和有些人一样,认为科学总有一天能扭转这种形势.安灼拉是个首领,公白飞是个向导.人们愿意跟那个战斗,也愿意跟这个前进.这并不是因为公白飞不能战斗,他并不拒绝和障碍进行肉搏,他会使出全身力气不顾生死地向它攻打,但是他觉得,一点一点地,通过原理的启导和法律明文的颁布,使人类各自安于命运,这样会更合他的心意;在两种光明中他倾向于光的照耀,不倾向于烈火的燃烧.一场大火当然也能照亮半边天,但是为什么不等待日出呢?火山能发光,但究竟不及曙光好.公白飞爱好美的白色也许更胜于辉煌的烈焰.夹杂着烟尘的光明,用暴力换来的进步,对这温柔严肃的心灵来说只能满足他一半.象悬崖直下那样使人民突然得到真理,九三年使他惧怕,可是停滞不前的状态却又是他所更加憎恶的,他在这里嗅到腐朽和死亡的恶臭.整个地说,他爱泡沫甚于沼气,急流甚于污池,尼亚加拉瀑布甚于隼山湖.总之,他既不要停滞不前,也不要操之过急.当他那些纷纭喧噪的朋友们剑拔弩张地一心向往着绝对真理.热烈号召进行辉煌灿烂的革命斗争时,公白飞却展望着进步的自然发展,他倾向于一种善良的进步,也许冷清,但是纯净;井井有条,但是无可指责;静悄悄,但是摇撼不动.公白飞也许能双膝着地,两手合十,以待未来天真无邪地到来,希望人们去恶从善的巨大进化不至于受到任何阻扰."善应当是纯良的."他不断地这样反复说.的确,如果革命的伟大就是看准了光彩夺目的理想,爪子上带着血和火,穿越雷霆,向它飞去,那么,进步的美,也就是无瑕可指;华盛顿代表了其中的一个,丹东体现了其中的另一个,他俩的区别,正如生着天鹅翅膀的天使不同于生着雄鹰翅膀的天使.
    让.勃鲁维尔的色调比公白飞来得更柔和些.他自称"热安"(热安(Jehan),十五世纪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个嘲弄英国老国王的法国青年王子.热安与让(Jean)读音近似.),那是那本在研究中世纪时必读的书里那次强烈而深刻的运动连系在一起.凭一时小小的奇想触发的.让.勃鲁维尔是个多情种子,他喜欢栽盆花,吹笛子,作诗,爱人民,为妇女叫屈,为孩子流泪,把未来和上帝混在同一种信心里,责怪革命革掉了一个国王和安德烈.舍尼埃(安德烈.舍尼埃(André Chénier,1762—1794),法国诗人,写了许多反革命诗歌,还从事反革命政治活动,一七九四年以"人民敌人"的罪名处死.国王路易十六在他前一年上了断头台.)的头.他说话的声音经常是柔婉的,但又能突然刚劲起来.他有文学修养,甚至达到渊博的程度,他也几乎是个东方通.他最突出的特点是性情和善;在作诗方面,他爱豪放的风格,这对那些知道善良和伟大是多么相近的人来说是极简单的事.他懂意大利文.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这对他所起的作用是他只读四个诗人的作品:但丁.尤维纳利斯.埃斯库罗斯和以赛亚(以赛亚(Esaie),希伯来先知,是《圣经.旧约》中四大先知之一.).在法文方面,他爱高乃依胜过拉辛(拉辛(Racine,1639—1699),法国剧作家,法国古典主义的著名代表.),爱阿格里帕.多比涅(阿格里帕.多比涅(Agrippa d Aubigné,1552—1630),法国十七世纪诗人.)胜过高乃依.他喜欢徘徊在长着燕麦和矢车菊的田野里,对浮云和世事几乎寄以同样的关切.他的精神有两个方面,一面向人,一面朝着上帝;他寻求知识,也静观万物.他整天深入钻研这样一些社会问题:工资.资本.信贷.婚姻.宗教.思想自由.爱的自由.教育.刑罚.贫困.结社.财产.生产和分配.使下界芸芸众生蒙蔽在阴暗中的谜;到了夜间,他仰望群星,那些巨大的天体.和安灼拉一样,他也是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子.他说起话来语调轻缓,俯首低眉,腼腆地微笑着,举动拘束,神气笨拙,无缘无故地脸羞得通红,胆怯.然而,猛不可当.
    弗以伊是个制扇工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每天挣不到三个法郎,他只有一个念头:拯救世界.他还另外有种愿望:教育自己,他说这也是拯救自己.通过自学他能读能写,凡是他所知道的,全是他自己学来的.弗以伊是个性情豪放的人.他有远大的抱负.这孤儿认人民为父母.失去了双亲,他便思念祖国.他不愿世上有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他胸中有来自民间的人所具有的那种锐利的远见,孕育着我们今天所说的"民族思想".他学习历史为的是使自己能对他人的所作所为愤慨.在这一伙怀有远大理想的青年人当中,别人所关心的主要是法国,而他所注意的是国外.他的专长是希腊.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意大利.这些国名是他经常以公正无私的顽强态度不断提到的,无论提得恰当或不恰当.土耳其对克里特岛和塞萨利亚,俄罗斯对华沙,奥地利对威尼斯所犯的那些暴行使他无比愤怒.尤其是一七七二年(一七七二年,俄.普.奥三国初次瓜分波兰.)的那次暴行更使他无法容忍.真理与愤慨相结合,能使辩才所向披靡,他有的正是这种辩才.他滔滔不绝地谈着一七七二这可耻的年份,这个被叛变行为所伤害的高尚勇敢的民族,由三国同谋共犯的罪行,这丑恶而巨大的阴谋,从这以后,好几个国家都被吞并掉,仿佛一笔勾销了它们的出生证,种种亡国惨祸都是以一七七二作为模型和榜样复制出来的.现代社会的一切罪行都是由瓜分波兰演变来的.瓜分波兰仿佛成了一种定理,而目前的一切政治暴行只是它的推演.近百年来,没有一个暴君,没有一个叛逆,绝无例外,不曾在瓜分波兰的罪证上盖过印.表示过同意.签字.画押的.当人们调阅近代叛变案件的卷宗时,最先出现的便是这一件.维也纳会议(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失败后,俄.普.奥三战胜国在维也纳举行会议.)在完成它自己的罪行之前便参考过这一罪行.一七七二响起了猎狗出动的号角,一八一五响起了猎狗分赃的号角.这是弗以伊常说的话.这位可怜的工人把自己当作公理的保护人,公理给他的报答便是使他伟大.正义确是永恒不变的.华沙不会永远属于鞑靼族,正如威尼斯不会永远属于日耳曼族.君王们枉费心机,徒然污损自己的声誉.被淹没的国家迟早要重行浮出水面的.希腊再成为希腊,意大利再成为意大利.正义对事实提出的抗议是顽强存在着的.从一个民族那里抢来的赃物不会由于久占而取得所有权.这种高级的巧取豪夺行为绝不会有前途.人总不能把一个国家当作一块手绢那样随意去掉它的商标纸.
    古费拉克的父亲叫德.古费拉克先生.对贵族的风尚,在王朝复辟期间,资产阶级有过这样一种错误的认识,那就是他们很重视这个小小的字.我们知道,这个小小的字并没有什么含义.可是《密涅瓦》(《密涅瓦》(Minerve),法国王朝复辟时期一种流行的周刊.)时代的资产阶级把这可怜的"德"字看得那么高,以致认为非把它废掉不可.德.肖弗兰先生改称为肖弗兰先生,德.科马尔丹先生改称为科马尔丹先生,德.贡斯当.德.勒贝克先生改称为班加曼.贡斯当先生,德.拉斐德先生改称为拉斐德(拉斐德(Lafayette,1757—1834),法国将军,北美殖民地独立战争(1775—1783)的参加者,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大资产阶级的领袖之一.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后逃往国外,一八三○年七月革命的领袖之一.)先生.古费拉克不甘落后,也干脆自称为古费拉克.
    关于古费拉克,我们几乎可以仅仅只谈这些,并只补充这么一点:古费拉克象多罗米埃(多罗术埃,即珂赛特的父亲,见本书第一部.).
    古费拉克确实具有人们称为鬼聪明的那种青春热力.这种热力,和小猫的可爱一样,过后是会消失的,整个这种妩媚潇洒的风度,在两只脚上,会变成资产阶级,在四个爪子上,便会变成老猫.
    这种鬼聪明在年年走出学校和年年应征入伍的青年中,几乎是老一套,一辈又一辈地彼此竞相传递着,因此,正如刚才我们指出的,任何一个人如果在一八二八年听到古费拉克谈话,便会以为自己是在一八一七年听到多罗米埃谈话.不过古费拉克是个诚实的孩子.从表现出来的聪明看,多罗米埃和他有着同样的外貌,可是在外貌的后面他们是大不相同的.存在于他们里面的那两个内在的人,彼此是截然不同的.在多罗米埃身上蕴藏着一个法官,在古费拉克身上蕴藏着一个武士.
    安灼拉是首领,公白飞是向导,古费拉克是中心.其他的人发着较多的光,而他散着更多的热,事实是他有一个中心人物所应有的种种品质.
    巴阿雷参加过一八二二年六月年轻的拉勒芒(拉勒芒(Lallemand),参加一八二二年六月自由派游行示威的被害者.)出殡那天的流血冲突.
    巴阿雷是个善于诙谐而难与相处的人,诚实,爱花钱,挥霍到近于奢侈,多话到近于悬河,横蛮到近于不择手段,是当魔鬼最好的材料;穿着大胆的坎肩,怀着朱红的见解;捣起乱来,唯恐捣得不够,就是说,他感到再没有什么比争吵更可爱的了,如果这不是骚动的话;也感到再没有什么比骚动更可爱的了,如果这不是革命的话.随时都准备砸破一块玻璃,再掘掉一条街上的铺路石,再搞垮一个政府,为的是要看看效果.他是十一年级的学生.他嗅着法律,但不学它.他的铭言是"决不当律师",他的徽志是个露着一顶方顶帽的便桶柜子.他每次打法学院门前走过时(这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他便扣好他的骑马服(当时短上衣还没有被发明),并采取卫生措施.望见学院的大门,他便说:"好一个神气的老头儿!"望见院长代尔凡古尔先生,却说:"好一座大建筑!"他常在他的课本里发现歌曲的题材,也常在教师们的身上发现漫画的形象.他无所事事地吃着一笔相当大的学膳费,三千法郎.他的父母是农民,对父母他是知道反复表示敬意的.
    关于他们,他常这样说:"这是些农民,不是资产阶级,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有点智慧."
    巴阿雷,这个任性的怪人,常在好几个咖啡店里走动,别人有常到的地点,而他却没有.他四处游荡.徘徊,人人都会,唯有游荡是巴黎人的习性.究其实,他是个感觉敏锐的人,不能以貌取人,他是有思想的.
    他在"ABC的朋友们"和其他一些还没有具体成立.要到后来才形成的组织之间,起着联络作用.
    在这一群青年的组织里,有一个秃顶成员.
    阿瓦雷侯爷是在路易十八逃亡那天把他扶上一辆雇用马车而被升为侯爵的,这位侯爷曾谈过这样一件事:国王在一八一四年从加来登陆回到法国时,有个人向他递了一份呈文.国王说:"您想要什么?""陛下,一个驿站.""您叫什么名字?""赖格尔."(棘格尔(L,Aigle),鹰,是拿破仑的徽志,所以国王听了不顺耳.)
    国王皱起眉头,望那呈文上的签字,看见那名字是这样写的:Lesgle.这个波拿巴味道不浓的写法感动了国王,他开始带点笑容了."陛下,"那个递呈文的人说,"我的祖先是养狗官,诨名叫Lesgueules.这诨名成了我的名字.我叫做Lesgueules,简写是Lesgle,写错便成了L,Aigle."这样一说,国王越发笑了起来.过后,他把莫城(莫城(Meaux),在巴黎附近.)的驿站派给了他,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心.
    这组织里的那个秃顶成员便是这Lesgle或L,Aigle的儿子,他自己签字是赖格尔(德.莫).他的同学们,为了省事,干脆称他为博须埃(十七世纪,法国有个出名的教士,叫博须埃(Bossuet),当过莫城的主教,被称为莫城的鹰(L,Aigle de Meaux),因而这个赖格尔.德.莫就被同学们称为博须埃.).
    博须埃是个遭遇不好的快乐孩子.他的专长是一事无成,相反地对一切都付之一笑.二十五岁,便秃了顶.他的父亲终于有了一所房子和一块田地,可是他,做儿子的,急急忙忙,在一次失算的投机买卖中,把这房子和田地全赔光了.他有学识和智力,但不成功.他处处失利,事事落空,他架起的楼阁老砸在自己头上.他砍柴也会砍着自己的手指.他找到一个情妇,立即会发现他也有了个朋友.他随时都能遇到倒霉事,因此,他总是快快活活的.他常说:"我住在摇摇欲坠的瓦片下面."他从不大惊小怪,因为意外的事,对他来说,正是意料中事,他面对逆运,泰然自若,对命运的戏弄,报以微笑,只当别人在闹着玩儿.他没有钱,可他衣袋里的兴致是取不尽用不完的.他能很快用到他最后一个苏,却从不会笑到他的最后一声笑.恶运来临,他便对这老相知致以亲切的敬礼,灾星下降,他拍拍它的肚子,遇到厄运,他也亲热到叫它的小名."你好,小淘气."他常这样说.
    命运的种种折磨使他成了个富有创造力的人.他胸中满是门道.他一文钱也没有,可他有办法在他高兴时"一掷万金".一天晚上,他竟带着个傻大姐,一顿夜宵吃了一百法郎,这次的欢宴触发了他的灵感,使他说了这么一句值得回忆的话:"五个路易的姑娘(法语Fille de cinq louis(五个路易的姑娘)和Fille de Saint Louis(圣路易的女儿)读音相同.路易是法国金币,值二十法郎,圣路易是十三世纪法兰西国王.)替我脱靴."
    博须埃慢慢地走向当律师的职业,他学习法律,和巴阿雷的态度一样.博须埃不大有住处,有时还完全没有.他时而和这个同住,时而和那个同住,和若李同住的时候最多.若李攻读医学,比博须埃小两岁.
    若李是个无病呻吟的青年.他学医的收获是治病不成反得病.二十三岁,他便以病夫自居,日日夜夜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舌头.他认为人和针一样,可以磁化,于是,他把卧室里的床摆成南北向,使他血液的循环不致受到地球大磁场的干扰.遇到大风大雨,便摸自己的脉搏.可是在所有这些人中,他是最热闹的一个.年轻,乖僻,体弱,兴致高,这一切不相连属的性格汇集在他一人身上,结果使他成了个放荡不羁而又惹人喜爱的人,那些不怕浪费子音的同学们常称他为Jolllly."你可以在四个翅膀(若李(Joly)名字中只有一个l,而l和aile(翅膀)发音相同.若李的同学们把他名字中的l慢慢发出来,听来就象有四个l.)上飞翔了."让.勃鲁维尔常向他这样说.
    若李惯常用他的手杖头叩自己的鼻尖,这是心思细密的人的一种标志.
    所有这些年轻人,尽管形形色色,却有一个共同的信念:进步.我们只能抱着严肃的态度来谈他们.
    他们全是法兰西革命的亲生儿子.其中最轻佻的几个在提到八九年时也都会庄重起来.他们的父辈,感受各不相同,或曾是斐扬派.保王派.空论派,这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年轻,发生在他们以前的那种混乱状态和他们无关,道义的纯洁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他们坚持着不容腐蚀的正义和绝对的职责,没有中间色彩.
    他们有组织,有初步认识,在暗地里追寻理想.
    在这一伙热情奔放和信心十足的心灵中,却有一个怀疑派.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呢?连比而来.这个怀疑派的名字叫格朗泰尔,他惯于用R(大写的R(grand r)和Grantaire(格朗泰尔)发音相同.)这个有两重意义的字母来签字.格朗泰尔是个不让自己轻信什么的人.他还是那些在巴黎求学的大学生中学习得最多的一个,他知道最好的咖啡是在朗布兰咖啡馆,最好的台球台是在伏尔泰咖啡馆,在梅恩路的隐士居有绝妙的千层饼和绝妙的姑娘,沙格大娘铺子里有无骨烤鸡,古内特便门有上好的葱烧鱼,战斗便门有一种不出名的好酒.无论什么,他全知道哪里的好;此外,他能踢飞脚,弹腿,也稍能跳舞,还是个有造诣的棍术家.尤其是个大酒鬼.他的相貌,丑到出奇,当时的一个最漂亮的绣靴帮的女工,伊尔玛.布瓦西,为他相貌丑陋而生气时,曾下过这样的判词"格朗泰尔是不可能的",但是自命不凡的格朗泰尔并不因此而扫兴.他见到所有的女人总一往情深地呆望着,那神气仿佛是对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想说:"我愿意......"而且老要使同学们相信他是受到普遍的追求的.
    民权.人权.社会契约.法兰西革命.共和.民主.人道.文明.宗教.进步,所有这些词儿,对格朗泰尔来说都几乎是毫无意义的.他对这些都报以微笑.怀疑主义,人类智慧的这一痈疽,不曾在他思想里留下一个完整的概念.他在嘲笑中过活.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只有一件事是可靠的:我的杯子满了."对任何方面的忠心,无论是同辈或父辈,无论是年轻的罗伯斯庇尔或洛瓦兹罗尔,他一概加以嘲笑.他常这样说:"这些人死了也是先进的."对耶稣受难像,他说:"这才是个成功的绞刑架呢."游手好闲.赌博.放荡.时常醉酒,他还不怕那些思考问题的青年们厌烦,不停地唱着:"我爱姑娘们,我也爱好酒."曲调用的是《亨利四世万岁》.
    此外,这怀疑派有一种狂热病.这狂热病既不是一种思想,一种教条,也不是一种艺术,一种科学,而是一个人:安灼拉.这个乱七八糟的怀疑者在这一伙信心坚定的人中,向谁靠拢呢?向最坚定的一个.安灼拉又是怎样控制着他的呢?从思想方面吗?不是.从性格方面.这是常有的现象.一个无所不疑的人依附一个一无所疑的人,这是和色彩配合律一样简单的.我们所没有的往往吸引着我们.没有谁比瞎子更喜爱阳光.没有谁比矮子更崇拜军鼓手.癞蛤蟆的眼睛总是向着天,为什么?为了看鸟飞.格朗泰尔,因为疑心在他身体里蠢动,所以爱看安灼拉的信心飞翔.他需要安灼拉.这个束身自爱.健康.坚定.正直.刚强.淳朴的性格常使他依依不舍,这是他自己不清楚也不想对自己分析清楚的.他凭本能羡慕着自己的反面.他的那些软弱无力.曲就退让.支离破碎.病态畸形的思想把安灼拉当作脊梁那样紧紧依靠着.他精神的支柱离不了这坚强的人.在安灼拉的身旁,格朗泰尔才有点象人.他本身其实是由两种从表面看来似乎不相容的成分构成的.他爱挖苦人,但也忠厚,一切无所谓,但也有所爱好.他的精神可以不要信念,他的心却不能没有友情.这是种深深的矛盾,因为感情也是一种信念.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是充当反面.背面.翻面的.波吕丢刻斯.帕特洛克罗斯.尼絮斯.厄达米达斯.埃菲西荣.佩什美雅便是这类人物.他们只是在依附另一个人的情况下才有生活;他们的名字是附属物,总是写在连接词"和"的后面的;他们的存生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别人命运的另一面.格朗泰尔便是这一类人中的一个.他是安灼拉的背面.
    人们几乎可以说:这种结合是从字母开始的.在字母的次序当中,O和P是分不开的.照你的意见读O和P也可以,读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希腊神话中一对好朋友.俄瑞斯忒斯(Oreste)是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之子,阿伽门农被其妻及奸夫杀害后,俄瑞斯忒斯之姐将其送往父亲好友斯特洛菲俄斯家避难,俄瑞斯忒斯长大后与其姐共谋,杀死母亲及奸夫,为其父报仇.皮拉得斯(Pylade),斯特洛菲俄斯之子,俄瑞斯忒斯的好友,他帮助俄瑞斯忒斯报杀父之仇.)也可以.
    格朗泰尔,安灼拉的真正的卫星,寓居在这些青年人的活动场所里,他生活在那里,他只是在那里才感到舒适,他随时随地都跟着他们.他的快乐便是望着这些人的影子在酒气中来来往往.大家看见他的兴致高,也就对他采取了容忍态度.
    安灼拉,一个信心坚定的人,是瞧不起这种怀疑派的,他生活有节制,更瞧不起这种醉鬼.他只对他表示一点点高傲的怜悯心.格朗泰尔想做皮拉得斯也办不到.他经常受到安灼拉的冲撞,严厉的摈斥,被撵以后,仍旧回来,他说,安灼拉是"座多美的云石塑像"!
   
    $$$$二 悼勃隆多的诔词,博须埃作
    某天下午......我们马上可以知道,正是我们在前面谈过的一些事发生的那天......赖格尔.德.莫正满腔心事地靠在缪尚咖啡馆的大门框上,活象是那门旁的一根人形石柱,显得百无聊赖,他心里除了杂乱的遐想以外便空无所有.他瞪眼望着米歇尔广场.用背靠在旁的东西上,那是一种立着睡觉的方式,是动脑筋的人乐于采用的.当时赖格尔.德.莫正想着心事,不在乎地想着他前天在法学院遇到的一件小小的倒霉事儿,这事把他一生的计划全打乱了,其实他那计划原来就不怎么清晰.
    梦想并不妨碍一辆马车经过,梦想者也正瞧见了那辆马车.赖格尔.德.莫的眼睛原在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可是在这梦境中,他忽然看见一辆双轮马车在广场上慢慢走着,仿佛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这马车在生谁的气呢?它为什么慢悠悠地走着呢?赖格尔朝它仔细望去.只见车夫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前面,有个大旅行袋.袋上缝了一张硬纸,上面写着几个大黑字:马吕斯.彭眉胥.
    这名字改变了赖格尔的姿势.他立直了,对着马车上的年轻人喊道:
    "马吕斯.彭眉胥先生!"
    经他这一喊,马车停下来了.
    那年轻人,仿佛也正在一心一意想着什么,这时抬起眼睛说:
    "嗯?"
    "您是马吕斯.彭眉胥先生吗?"
    "不错."
    "我正要找您."赖格尔.德.莫接着说.
    "是吗?"马吕斯问,因为他正从外祖父家里出来,却遇到了这个初次见面的人,"我不认识您."
    "我也是这样,我一点也不认识您."赖格尔回答.
    马吕斯以为遇到了一个什么开玩笑的人,大白天捣鬼来了.他当时的心情是不好惹的,便皱起眉头.赖格尔不理会这些,继续往下说:
    "您前天没有去学校吧?"
    "可能没有去."
    "肯定没有去."
    "您是大学生吗?"马吕斯问.
    "是的,先生,和您一样.前天我偶然到学校去了一趟.您知道,人们有时是会想起这些事的.那位教授正点着名.您不会不知道,现在的这些教授是非常可笑的.要是连喊三次没人答应,您的学籍便被勾销了.六十法郎白扔在河里."
    马吕斯开始注意听着.赖格尔继续说:
    "点名的是勃隆多.您是认识勃隆多的,他那鼻子尖而诈,最爱追寻异味,嗅那些缺课的人.他不怀好意地从P字点起.我起初不在意,因为这个字母和我一点不相干.名点得很顺利.没有发生除名的事.整个宇宙的人全到了.勃隆多满脸愁容.我心里想:勃隆多,我的好宝贝,你今天总不会有开刀的机会了.突然,勃隆多喊'马吕斯.彭眉胥,.没人回答.勃隆多满怀希望,喊得更响一些:'马吕斯.彭眉胥,,同时拿起了他的笔.先生,我一向心肠软,赶忙对自己说:'又一个好孩子快要被开除了.留心.这确是一个没有时间观念的活死人.这不是一个好学生.这绝不是个铅屁股,一个用功的大学生,不是一个嘴上没毛,却又精通科学.文学.神学.哲学的吹牛客人,也不是一个那种用四个别针挂住四个学院绷得紧紧的书呆子.而是一个可敬可佩.东游西荡.喜欢游山玩水的懒汉,对轻佻的年轻女缝纫工感兴趣,奉承美丽的姑娘,此时此刻,他也许正在我的情妇家里呢.应当救他.揍死勃隆多!,这时,勃隆多正把他那管沾满了除名墨迹的鹅翎笔浸在墨汁里,睁圆那双阴鸷的眼睛,对着课堂来回扫射,第三次喊道:'马吕斯.彭眉胥!,我立刻应声:'到!,这样,您便没有被开除."
    "先生!......"马吕斯说.
    "可我呢,我却被开除了."赖格尔.德.莫说.
    "怎么回事?我不懂."马吕斯说.
    赖格尔接下去说:
    "再简单没有.我坐得既靠近讲台,又靠近课堂门,便于应卯,也便于开溜.那教授相当留神地注视着我.突然一下,勃隆多......他一定就是布瓦洛所说的那种奸诈鼻子......跳到了L栏.L是我的字母.我姓德.莫,名叫赖格尔."
    "赖格尔!"马吕斯插上一句,"这名字多漂亮!"
    "先生,那勃隆多点到了这漂亮名字,喊道:'赖格尔!,我答应:'到!,这下,勃隆多用老虎的那种温柔神气望着我,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您如果是彭眉胥,您就不会是赖格尔.,这话对您也许只是不大中听,而对我却是无比惨痛.他说过这话,便把我的名字涂掉了."
    马吕斯激动地说:
    "先生,这,我真受不了......"
    "首先,"赖格尔抢着说,"我要求用几句心坎上的话向勃隆多悼念一番.我假定他已经死了.这样做,并不见得会怎么歪曲他的那一身瘦骨头,那张苍白的脸,那股冷气,那种僵态和他的臭味.于是我说:'呜呼勃隆多,佳城卜于此,今当明汝过,勃隆多,鼻子真不错,勃隆多,鼻子真能嗅,讲纪律,性如牛,性如牛,罚禁闭,象条狗,点名象天神,耿直,方正,准确,僵硬,诚实又奇丑.上帝勾销了他,正如他勾销了我.,"
    马吕斯跟着说:
    "我真是抱歉......"
    "年轻人,"赖格尔.德.莫说,"希望您能从这里吸取教训.今后,应当守时."
    "千言万语,说不尽我心里的懊悔."
    "不能再牵累您左右的人,害他们上不了学."
    "我真是懊丧极了......"
    赖格尔放声大笑.
    "而我,高兴极了.我正在堕落为律师,这一开除却救了我.我可以放弃法庭上的光荣了.我不用去保护什么寡妇,也不用去攻击什么孤儿,不必穿官袍,不必搞见习.我解脱了.这是由于您的栽培,彭眉胥先生.我一定要到府上作一次隆重的拜访,表示感谢.您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马车里."马吕斯说.
    "好阔气,"赖格尔一本正经地说,"敬佩之至.您在这上面每年就得花销九千法郎."
    这时,古费拉克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马吕斯苦笑着说:
    "这花销,我已经背了两个钟头了,正打算结束呢,可是,一言难尽,我不知往哪儿去."
    "先生,"古费拉克说,"去我那儿."
    "这优先权原是属于我的,"赖格尔说,"可我没有家."
    "不用多话,博须埃."古费拉克紧接着说.
    "博须埃?"马吕斯说,"我好象听说您叫赖格尔."
    "德.莫,"赖格尔回答,"别名博须埃."
    古费拉克跨上马车.
    "赶车的,"他说,"圣雅克门旅馆."
    当天晚上,马吕斯便住在圣雅克门旅馆的一间屋子里,挨着古费拉克的房间.
   
    $$$$三 马吕斯的惊奇
    没过几天,马吕斯便成了古费拉克的朋友.青年人与青年人相遇,是能一见如故,水乳交融的.马吕斯在古费拉克的身旁能自由地呼吸,这,对他来说,是件相当新鲜的事.古费拉克没有问过他什么话.他甚至想也没想过有什么要问.在那种年龄,全都是摆在脸上,一望而知的.语言是用不着的东西.我们可以说,有这样一种青年人,有什么立即表现在脸上.彼此望一眼,便相互认识了.
    可是在某天早晨,古费拉克突然问了他这么一句话:
    "我说......您有政治见解吗?"
    "啊!"马吕斯说,几乎感到这问题有些唐突.
    "您的派别呢?"
    "波拿巴民主派."
    "象个安分的小灰老鼠."
    第二天,古费拉克带他到缪尚咖啡馆,带着笑容,凑近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应当引您去革命."于是他领着他走进"ABC的朋友们"的那间大厅,把他介绍给其他的伙伴们,低声说着这样一句马吕斯听不懂的简单话:"一个开蒙学生."
    马吕斯落在一伙一窝蜂似的人群中了.而他,尽管平时严肃寡言,却也不是没有翅膀和螫针的.
    马吕斯,由于习惯和爱好,从来就是性情孤僻.喜欢独自思考问题.自问自答的,现在见了他周围这一群吵吵嚷嚷的青年,感到有些不自在.所有这些初次接触的新鲜事物都一齐刺激着他,使他晕头转向.所有这些自由自在和从事工作的青年人的喧嚣往来急遽搅乱了他的思想.有时在这纷扰中,他会想得远远的,以致他再也拉不回来.他听到大家谈论哲学.文学.艺术.历史.宗教,谈论的方式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隐约见到一些奇异的形象,由于他不能从远处着眼,便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当他从外祖父的见解转到父亲的见解时,他总以为自己已经站稳了,现在却又怀疑起来,感到自己并不稳,他心里苦闷,不敢自信.他惯于用来观察各种事物的角度又重新开始移动了.某种摆动使他头脑里的见识全都动摇了.这是一种奇特的内心震动.他几乎为这痛苦.
    在那些青年人的心目中好象没有什么"已成定论"的东西.在各种问题上,马吕斯经常听到一些奇特的言词,使他那仍然怯懦的心情感到不大中听.
    他们看到一张剧院海报,赫然写着所谓古典派悲剧中一出老剧目的名字.巴阿雷喊道:"打倒资产阶级喜爱的悲剧!"马吕斯便听到公白飞回答说:
    "你这话不对,巴阿雷.资产阶级喜爱悲剧,在这一点上应当听凭资产阶级去喜爱.戴着假发上演的悲剧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不是一个那种以埃斯库罗斯的名义去反对它的存在权利的人.自然界有不成熟的东西,在天地造化之中就出现过许多平庸的作品,有不成鸟嘴的鸟嘴,不成翅膀的翅膀,不成鳍的鳍,不成爪子的爪子,加上一种令人听了要发笑的苦痛的叫声,这便是鸭子.既然家禽可以和飞鸟共存,我就看不出为什么古典悲剧(指法国十七世纪高乃依.拉辛等人所作悲剧.)不能和古代的悲剧同存共荣."
    另一次,马吕斯走在安灼拉和古费拉克的中间,经过让-雅克.卢梭街.
    古费拉克把住他的臂膀说道:
    "你们注意.这是从前的石膏窑街,今天叫做让-雅克.卢梭街,因为在六十来年前,这里住过一家奇怪的人家.让-雅克和戴莱丝.他们隔不多久便生个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戴莱丝专管生,让-雅克专管放生."
    安灼拉责备古费拉克说:
    "在让-雅克跟前不许乱说!这个人,我敬佩他.他固然遗弃了自己的孩子,可是他爱人民如子女."
    在这些青年当中,谁也不说"皇上"这个词儿.只有让.勃鲁维尔偶尔称呼拿破仑,其他的人都说波拿巴.安灼拉说成"布宛纳巴".
    马吕斯暗自惊奇.混沌初开.
   
    $$$$四 缪尚咖啡馆的后厅
    马吕斯时常参加那些青年人的交谈,有时也谈上几句,有一次的交谈在他的精神上引起了真正的震动.
    那是在缪尚咖啡馆的后厅里发生的."ABC的朋友们"的人那晚几乎都到齐了.大家谈这谈那,兴致不高,声音可大.除了安灼拉和马吕斯没开口,其余每个人都多少说了几句.同学们之间的谈话有时是会有这种平静的喧嚷的.那是一种游戏,一种胡扯,也是一种交谈.大家把一些词句抛来抛去.他们在四个角上交谈着.
    任何女人都是不许进入那后厅的,除了那个洗杯盘的女工路易松,她不时从洗碗间穿过厅堂走向"实验室".
    格朗泰尔,已经醉到昏天黑地,在他占领的那个角落里闹得人们耳朵发聋.他胡言乱语地大叫大嚷.他吼道:
    "我口渴.臭皮囊们,我正做梦呢,梦见海德堡的大酒桶突然害着脑溢血,人们在它上面放十二条蚂蝗,我就是其中的一条.我要喝.我要忘记人生.人生,我不知道是谁搞出来的一种极为恶劣的发明.一下子就完了,一文也不值.为了生活,把个人弄到腰酸背痛.人生是一种没有多大用处的装饰品.幸福是个只有一面上了漆的旧木头框框.《传道书》说:'一切全是虚荣,,我同意这位仁兄的话,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零,它不愿赤身露体地走路,便穿上虚荣外衣.呵虚荣!你用美丽的字眼替一切装金!厨房叫做实验室,跳舞的叫做教授,卖技的叫做体育家,打拳的叫做武士,卖药的叫做化学家,理发的叫做艺术家,刷墙的叫做建筑师,赛马的叫做运动员,土鳖叫做鼠妇.虚荣有一个反面和一个正面,正面傻,是满身烧料的黑人,反面蠢,是衣服破烂的哲人.我为一个哭,也为另一个笑.人们所谓的荣誉和尊贵,即使是荣誉和尊贵吧,也普遍是假金的.帝王们拿人类的自尊心当作玩具.卡利古拉(卡利古拉(Caligula,12—41),罗马帝国皇帝,以专横出名,曾封他的坐骑英西塔土斯(Incitatus)为执政官.)把他的坐骑封为执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块牛腰肉封为骑士.你们现在到英西塔土斯执政官和牛排小男爵中去夸耀你们自己吧.至于人的本身价值,那也不见得就比较可敬些,相差有限.听听邻居是怎样恭维邻居的吧.白对白是残酷无情的.假使百合花能说话,不知道它会怎样糟蹋白鸽呢.虔诚婆子议论一个笃信宗教的妇人来比蛇口蝎尾还恶毒.可惜我是个无知的人,否则我会为你们叙述一大堆这类的事,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说也奇怪,我素来有点小聪明,我在格罗画室里当学生时,就不大喜欢拿起笔来东涂西抹,而是把我的时间消磨在偷苹果上.艺术家,骗术家,不过一字之差.我是这个样子,至于你们这些人,也不见得高明.我根本瞧不上你们的什么完美,高妙,优点.任何优点都倾向一种缺点,节俭近于吝啬,慷慨有如挥霍,勇敢不离粗暴,十分虔敬恭顺也就有点类似伪君子,美德的里面满是丑行,正如第欧根尼的宽袍上满是窟窿.你们佩服谁,被杀的人还是杀人的人,恺撒还是布鲁图斯?一般说来,人们总是站在杀人者一边的.布鲁图斯万岁!他杀成了.这便是美德.美德么?就算是吧,可也是疯狂.这些伟大人物都有些奇怪的污点.杀了恺撒的那个布鲁图斯爱过一个小男孩的塑像.这个塑像是希腊雕塑家斯特隆奇里翁的作品,他还雕塑过一个骑马女子厄克纳木斯,又叫美腿妇人,这塑像是尼禄旅行时经常带在身边的.这位斯特隆奇里翁只留下两个塑像,把布鲁图斯和尼禄结成同道,布鲁图斯爱一个,尼禄爱另一个.整个历史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反复.一个世纪是另一世纪的再版.马伦哥战役是比德纳(比德纳(Pydna),马其顿城市,公元前二世纪,罗马军队在这里消灭了马其顿军队.)战役的复制,克洛维一世的托尔比亚克(克洛维一世(Clovis I,465—511),墨洛温王朝的法兰克国王(481—511),公元四九六年击败日耳曼族于莱茵河中游的托尔比亚克(Tolbiac).)和拿破仑的奥斯特里茨如同两滴血那样相象.对胜利我是不大感兴趣的.再没有什么比征服更愚蠢的事了,真正的光荣在于说服.你们拿点事实出来证明吧.你们满足于成功,好不庸俗!还满足于征服,真是可怜!唉,到处是虚荣和下流.一切服从于成功,连语言学也不例外.贺拉斯说过:'假使他重习俗.,因此我鄙视人类.我们是不是也降下来谈谈国家呢?你们要我敬佩某些民族么?请问是哪一种民族呀?希腊吗?雅典人,这古代的巴黎人,杀了伏西翁(伏西翁(Phocion,约前400—317),雅典将军,演说家.),正如巴黎人杀了科里尼(科里尼(Coligny,1519—1572),法国海军大将,因信新教,被谋害.),并且向暴君献媚到了这样程度,安纳赛弗尔居然说庇西特拉图(庇西特拉图(Pisistrate,前600—527),雅典僭主.)的尿招引蜜蜂.五十年间希腊最重要的人物只是那位语法学家费勒塔斯,可他是那么矮,那么小,以致他必须在鞋上加铅才不致被风刮跑.在科林斯最大的广场上有一座西拉尼翁雕的塑像,曾被普林尼编入目录,这座像塑的是埃庇斯塔特.埃庇斯塔特干过些什么呢?他创造过一种旋风脚.这些已够概括希腊的荣誉了.让我们来谈谈旁的.我钦佩英国吗?我钦佩法国吗?法国?为什么?为了巴黎么?我刚才已和你们谈过我对雅典的看法了.英国么?为什么?为了伦敦么?我恨迦太基.并且,伦敦,这奢侈的大都市,是贫穷的总部.仅仅在查林-克洛斯这一教区,每年就要饿死一百人.阿尔比昂(阿尔比昂(Albion),英格兰的古称.)便是这样.为了充分说明,我补充这一点:我见过一个英国女子戴着玫瑰花冠和蓝眼镜跳舞.因此,英国,去它的.如果我不钦佩约翰牛,我会钦佩约纳森吗?(约翰牛(John Bull),指英国人.约纳森(Jonathan),美国人的别名.)这位买卖奴隶的兄弟不怎么合我胃口.去掉'时间即金钱,,英国还能剩下什么?去掉'棉花是王,,美国又还剩下什么?德国,是淋巴液,意大利,是胆汁.我们要不要为俄罗斯来陶醉一下呢?伏尔泰钦佩它.他也钦佩中国.我同意俄罗斯有它的美,特别是它那一套结实的专制制度,但是我可怜那些专制君主.他们的健康是娇弱的,一个阿列克赛丢了脑袋,一个彼得被小刀戳死,一个保罗被扼杀,另一个保罗被靴子的后跟踩得塌扁,好几个伊凡被掐死,好几个尼古拉和瓦西里被毒死,这一切都说明俄罗斯皇宫是处在一种有目共睹的不卫生状况中.每个文明的民族都让思想家欣赏这一细节:战争,或者战争,文明的战争,竭尽并汇总了土匪行为的一切方式,从喇叭枪队伍在雅克沙峡谷的掠夺直到印第安可曼什人在可疑隘道对生活物品的抢劫.呸!你们也许会对我说:'欧洲总比亚洲好些吧?,我承认亚洲是笑话,但是我看不出你们这些西方人,把和王公贵族混在一起的各种秽物,从伊莎贝尔王后的脏衬衫直到储君的恭桶都拿来和自己的时装艳服揉在一起的人,又怎能笑那位大喇嘛.说人话的先生们,我告诉你们,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人们在布鲁塞尔消耗的啤酒最多,在斯德哥尔摩消耗的酒精最多,在阿姆斯特丹消耗的杜松子酒最多,在伦敦消耗的葡萄酒最多,在君士坦丁堡消耗的咖啡最多,在巴黎消耗的苦艾酒最多;全部有用的知识都在这里了.归根到底,巴黎首屈一指.在巴黎,连卖破衣烂衫的人也是花天酒地的.在比雷埃夫斯当哲人的第欧根尼也许同样愿意在莫贝尔广场卖破衣烂衫.你们还应当学学这些:卖破衣烂衫的人喝酒的地方叫做酒缸,最著名的是'铫子,和'屠宰场,.因此,呵,郊外酒楼.狂欢酒家.绿叶酒肆.小醉酒铺.清唱酒馆.零售酒店.酒桶.酒户.酒缸.骆驼帮的酒棚,我向你们证明那儿全是好地方,我是个爱及时行乐的人,我经常在理查饭店吃四十个苏一顿的饭,我要一条波斯地毯来裹一丝不挂的克娄巴特拉!克娄巴特拉在哪里?啊!就是你,路易松.你好."
    昏天黑地的格朗泰尔便是这样在缪尚后厅的角落里缠住那洗杯盏的女工胡言乱语的.
    博须埃向他伸着手,想使他安静下来,格朗泰尔却嚷得更厉害了:
    "莫城的鹰,收起你的爪子.你那种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前460—377),古希腊著名的医生.)拒绝阿尔塔薛西斯(阿尔塔薛西斯(Artaxerce,前465—425在位),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国王.)的破钢烂铁的姿势对我一丁点作用也不起.请不用费心想使我安静下来.况且我正在愁眉不展,你们要我谈些什么呢?人是坏种,人是畸形的,蝴蝶成了功,人却失败了.上帝没有把这动物造好.人群是丑态的集成.任挑一个也是无赖.女人是祸水.是呵,我害着抑郁病,加上忧伤,还带思乡症,更兼肝火旺,于是我发愁,于是我发狂,于是我打呵欠,于是我憋闷,于是我发怒,于是我百无聊赖!上帝找他的魔鬼去吧!"
    "不许闹了,大写的R!"博须埃又说,他正在和一伙不大多话的人讨论一个法律上的问题,一句用法学界行话来说的话正说了大半,后半句是这样的:
    "......至于我,虽然还不怎么够得上称为法学家,至多也还只是个业余的检察官,可我支持这一点:按照诺曼底习惯法的规定,每年到了圣米歇节,所有的人和每个人,无论是业主或继承权的取得者,除了其他义务以外都得向领主缴纳一种等值税,这一规定并适用于一切长期租约.地产租约.免赋地权.教产契约.典押契约......"
    "回音,多愁多怨的仙女们."格朗泰尔在低声吟哦.
    紧靠着格朗泰尔的,是一张几乎冷冷清清的桌子.一张纸.一瓶墨水和一支笔,放在两个小酒杯中间,宣告着一个闹剧剧本正在酝酿.这一件大事是在低微的对话中进行的,两个从事工作的脑袋碰在一起.
    "让我们先把角色的名字定下来.有了名字,主题也就有了."
    "对.你说,我写."
    "多利蒙先生?"
    "财主?"
    "当然."
    "他的女儿,赛莱斯丁."
    "......丁.还有呢?"
    "中校塞瓦尔."
    "塞瓦尔太陈旧了,叫瓦尔塞吧."
    在这两位新进闹剧作家的旁边,另外一伙人也正利用喧杂的声音在谈论一场决斗.一个三十岁的老手正在点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向他讲解他要对付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见鬼!您得仔细哟.那是一个出色的剑手.他的手法一点不含糊.他攻得猛,没有不必要的虚招,腕力灵活,火力足,动作快,招架稳当,反击准确,了不起!并且用左手."
    在格朗泰尔对面的角落里,若李和巴阿雷一面玩骨牌,一面谈爱情问题.
    "你多幸福,你,"若李说,"你有一个爱笑的情妇."
    "这正是她的缺点,"巴阿雷回答,"当情妇的人总以少笑为妙.多笑,便容易使人家想到要抛弃她.看见她高兴,你就不会受到内心的谴责,看见她闷闷不乐,你才会良心不安."
    "你真不识好歹!一个老笑着的女人有多好!并且你们从来不吵嘴!"
    "这是因为我们有这样一条规定,在组织我们这个小小神圣同盟时,我们便划定了边界,互不侵犯.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也不犯河水.这才能和睦相处."
    "和睦相处,这幸福多美满."
    "你呢,若李,你和那姑娘的争吵,你知道我指的是谁,现在怎样了?"
    "她耐着性子,狠着心在和我赌气."
    "你也算得上是个肯为爱情憔悴的小伙子了."
    "可不是!"
    "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早把她甩了."
    "说说容易."
    "做也不难.她不是叫做米西什塔吗?"
    "是的.唉!我可怜的巴阿雷,这姑娘可真棒,很有文学味,一双小脚,一双小手,会打扮,生得白净.丰满,一双抽牌算命的女人的那种眼睛.我要为她发疯了."
    "亲爱的,既是这样,你便应当去讨她好,穿得漂漂亮亮,常到她那里去走走.到施托伯店里去买一条高级麂皮裤吧.有出租的."
    "多少钱一条?"格朗泰尔大声问.
    在第三个角落里,大家正谈着诗的问题.世俗的神话和基督教的神话在纠缠不清.话题涉及奥林匹斯山,出自浪漫主义让.勃鲁维尔在支持它.让.勃鲁维尔只是在休息时才胆小.一旦受到刺激,他便会爆发,从热情中迸发出豪兴,他是既诙谐又抒情的.
    "不要亵渎众神吧,"他说,"众神也许并没有离开呢.朱庇特,在我看来,并没有死.按照你们的说法众神只是一些幻象.可是,即使是在自然界里,在现实的自然界里,在众神消逝以后我们也还能找到所有那些伟大古老的世俗的神.那些轮廓象城堡的山,如维尼玛尔峰,对我来说仍是库柏勒(库柏勒(Cybèle),希腊神话中众神之母.)的发髻;也没有什么能向我证明潘(潘(Pan),希腊神话中山林畜牧之神,头生羊角,脚如羊蹄,爱吹箫,为山林女神伴舞.)不会在夜晚来吹柳树的空干,用他的手指轮换着按树干上的孔;我还始终认为伊娥(伊娥(Io),希腊神话中伊那科斯的女儿,为宙斯所爱,被赫拉变为小母牛.)和牛溺瀑布多少有些关系."
    在最后一个角落里,人们在谈论政治.大家正在抨击那恩赐的宪章.公白飞有气无力地支持它.古费拉克却对它大肆攻击.桌子上不巧正摆着一份著名的杜凯宪章.古费拉克把它捏在手里,一面议论,一面把那张纸抖得瑟瑟响.
    "首先,我不要国王.哪怕只从经济观点出发,我也不要,国王是种寄生虫.世上没有免费的国王.请你们听听这个:国王的代价.弗朗索瓦一世死后,法兰西的公债是年息三万利弗;路易十四死后,是二十六亿,二十八个利弗合一马克,这就是说,在一七六○年,根据德马雷的计算,合四十五亿,到今天,便等于一百二十亿.其次,公白飞听了不要不高兴,所谓恩赐宪章,那只是一种恶劣的文明手法.什么避免变革,缓和过度,消除震荡,利用立宪的虚文来使这个君主制的国家在不知不觉中转为民主制,所有这一切,全是些可鄙的论点!不要!不要!永远不要用这种虚伪的光去欺骗人民.主义将枯萎在你们那种立宪的黑地窨子里.不要变种.不要冒牌货.不要国王向人民恩赐什么.在所有这些恩赐的条文里,就有个第十四条.在给东西的那只手旁边,便有一只收回东西的爪子.我干脆拒绝你们的那个宪章.宪章是个假面具,盖在那下面的是谎话.人民接受宪章便是退位.只有完整的人权才是人权.不!不要宪章!"
    那时正是冬季,两根木柴在壁炉里烧得劈啪作响.这是具有吸引力的,古费拉克毫不迟疑.他把那倒霉的杜凯宪章捏在掌心里揉作一团,扔了在火里.那张纸立即着起来了.公白飞呆呆地望着路易十八的那张杰作燃烧,只说了一句:
    "宪章化成了一缕青烟."
    辛辣的讥刺,解颐的妙语,尖刻的笑谑,法国人特有的那种所谓活力,英国人特有的那种所谓幽默,好和坏的趣味,好和坏的论点,种种纵情肆意的谈锋,在那间厅里同时齐发,从各方面交织在一起,在人们的头顶上形成一种欢快的轰击.
   
    $$$$五 视野的扩展
    青年们的相互接触有那么一种可喜的地方,那就是人们在其中无法预见火星,也无法预测闪电.过一会儿将会爆发什么?谁也不知道.温婉的交谈常引起一阵狂笑.人在戏谑时又常突然转入严肃的话题.偶然一个字能使人冲动.每个人都被激情所主宰.一句玩笑话已够打开一个意外的场面.这是一种山回路转.景物瞬息万变的郊游.偶然是这种交谈的幕后操纵者.
    那天,格朗泰尔.巴阿雷.勃鲁维尔.博须埃.公白飞和古费拉克一伙谈得起劲,你一言,我一语,混战正酣,不料从唇枪舌剑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严肃思想,穿过喧杂的语声.
    一句话怎样会在言谈中忽然出现的?它又怎么会突然吸引住听者的注意力?我们刚才说过,这是谁也不知道的.当时,在喧嚷哄闹声中,博须埃忽然对着公白飞随便说出了这个日期: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滑铁卢."
    马吕斯正对着一杯水,一手托着腮帮,支在一张桌子边上坐着,听到"滑铁卢"这三个字他的手腕便离开了下巴,开始注视在座的人们.
    "上帝知道,"古费拉克喊着说(在当时,"天晓得"已经不大有人说了),"十八这个数字是个奇怪的数字,给我的印象非常深.这是决定波拿巴命运的数字.你把路易放在它的前面,雾月放在它的后面,(路易十八是拿破仑失败后的法国国王.十八雾月,指共和八年雾月十八日,是拿破仑发动政变取得第一执政衔的日子.按法语习惯,先说日期,后说月份.)这人的整个命运便全显现在你面前了.这里又还有这么一个耐人寻味的特点,那就是开场是被结局紧跟着的."
    安灼拉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时他才开口,对着古费拉克说了这么一句:
    "你是要说罪行被惩罚紧跟着吧."
    马吕斯在突然听见人家提到"滑铁卢"时,他已很紧张了,现在又听人说出"罪行"这种字眼,那就更超出他所能接受的限度了.
    他站起来,从容走向那张挂在墙上的法兰西地图,地图下端,原有一个隔开的方格,方格里有个岛,他把手指按在那方格上,说道:
    "科西嘉.一个使法兰西变得相当伟大的小岛."
    这是一股冰冷的风.大家全不说话了.大家都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
    巴阿雷正在摆出他常爱用的那种正襟危坐的姿势来和博须埃对驳,他也为了要听下文而放弃了那种姿态.
    安灼拉的蓝眼睛并没有望着谁,仿佛只望着空间,这时他眼睛虽不望马吕斯,嘴里却回答说:
    "法兰西并不需要科西嘉来使它自己伟大.法兰西之所以伟大,只因为它是法兰西.'因为我的名字叫狮子.,"
    马吕斯绝没有退却的意思,他转向安灼拉,他那出自肺腑的激越的声音爆发出来了:
    "上帝惩罚我要是我有贬低法兰西的意思,但是把它和拿破仑结合在一起,这并不贬低它一丁点.真怪,我们来谈谈吧.我在你们中是个新来的,但是老实说,你们确使我感到奇怪.我们是在什么地方?我们是谁?你们是谁?我是谁?让我们就皇帝这个问题来谈谈各自的见解吧.我常听见你们说布宛纳巴,象那些保王党人一样,强调那个'乌,音.老实告诉你们,我那外祖父念得还更好听些:他说布宛纳巴退.我总以为你们都是青年.你们的热情究竟寄托在什么地方?你们的热情究竟要用来作什么?你们佩服的是谁,如果你们不佩服皇上?你们还要求什么?如果你们不要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们要的又是些什么样伟大的人物?他是一个全才.他是一个完人.他的脑子包含着人类种种才智的三乘.他象查士丁尼那样制定法典,象恺撒那样独理万机,他的谈吐兼有帕斯加尔的闪电和塔西佗的雷霆,他创造历史,也写历史,他的战报是诗篇,他把牛顿的数字和穆罕默德的妙喻糅合在一起,他在东方留下了象金字塔那样高大的训谕;他在提尔西特把朝仪教给各国帝王,他在科学院里和拉普拉斯争鸣,他在国务会议上和梅尔兰辩论,他经心整饬纪律,悉力排难解纷,他象检察官一样了解法律,象天文学家一样了解天文;象克伦威尔吹灭两支蜡烛中的一支那样,他也到大庙(巴黎的大庙是摊贩集中的地方.)去为一粒窗帘珠子讨价还价;他见到一切,他知道一切,这并不妨碍他伏在他小儿子的摇篮上笑得象个天真烂漫的人;突然,惊骇中的欧洲屏息细听,大军源源开拔了,炮队纷纷滚动了,长江大河上建起了浮桥,狂风中驰聘着漫山遍野的骑兵,叫喊声,号角声,所有的宝座全震动了,所有的王国的国境线全在地图上摇晃起来了,人们听到一把超人的宝剑的出鞘声,人们看见他屹立在天边,手里烈焰飞腾,眼里光芒四射,霹雳一声,展开了他的两翼,大军和老羽林军,威猛天神也不过如此!"
    大家全不言语,安灼拉低着脑袋.寂静总多少有那么点默许或哑口无言的味儿.马吕斯,几乎没有喘气,以更加激动的心情继续说:
    "我的朋友们,应该公正些!帝国有这么一个皇帝,这是一个民族多么辉煌的命运啊,而这个民族又正是法兰西,并且能把自己的天才附丽于这个人的天才!到一国便统治一国,打一仗便胜一仗,以别国的首都为兵站,封自己的士卒为国王,连连宣告王朝的灭亡,以冲锋的步伐改变欧洲的面貌,你一发威,人们便感到你的手已握住了上帝的宝剑的柄;追随汉尼拔.恺撒和查理大帝于一人;作一个能使每天的曙光为你带来响亮的前线捷报的人的人民;以残废军人院的炮声为闹钟,把一些彪炳千古的神奇的词抛上光明的天际,马伦哥.阿尔科拉.奥斯特里茨.耶拿.瓦格拉姆!随时把一些胜利的星斗罗列在几个世纪的天顶,使罗马帝国因法兰西帝国而不能专美于前,建大国,孕育大军,象一座高山向四方分遣它的雄鹰那样,使他的百万雄师飞遍整个大地,征服,控制,镇压,在欧洲成为一种因丰功伟绩而金光灿烂的民族,在历史中吹出天人的奏凯乐,两次征服世界,凭武功,又凭耀眼的光芒,这真卓绝,还能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呢?"
    "自由."公白飞说.
    这一下,马吕斯也把头低下去了.这个简单冰冷的词儿象把钢刀似的插进他那激昂慷慨的倾诉里,登时使他冷了半截.当他抬起眼睛时,公白飞已不在那里了.他也许因为能对那谀词泼上一瓢冷水而心满意足,便悄悄地走了,大家也全跟着他一道走了,只留下安灼拉一个人.那厅堂变成空的.安灼拉独自待在马吕斯旁边,闷闷地望着他.马吕斯这时已稍稍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但仍没有认输的意思,他心里还剩下一股未尽的热流在沸腾着,正待慢条斯理地向安灼拉展开争论,忽又听到有人在一面下楼梯一面歌唱,那正是公白飞的声音,他唱的是:
    恺撒如给我
    光荣与战争,
    而我应抛弃
    爱情与母亲,
    我将对伟大的恺撒说:
    收回你那指挥杖和战车,
    我更爱我的母亲,咿呀嗨!
    我更爱我的母亲!
    公白飞的既柔婉又粗放的歌声给了那叠句一种雄伟的气势.马吕斯若有所思,呆望着天花板,几乎是机械地跟着唱:"我的母亲!"
    这时,他觉得安灼拉的手在他的肩头上.
    "公民,"安灼拉对他说,"我的母亲是共和国."
   
    $$$$六 窘 境
    这晚的聚谈使马吕斯深深受了震动,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愁人的黑影.他的感受也许象土地在被人用铁器扒开,放下一颗麦粒时那样,它只感到所受的伤,种子的震颤和结实的欢乐要到日后才会到来.
    马吕斯是沉郁的.他为自己建立起一种信念,那还是不久以前的事,难道就该抛弃了吗?他对自己肯定地说不能.他对自己说他是不愿意怀疑的,可是他已不自主地开始怀疑了.处于两种信仰中,一种还没有走出,一种还没有进入,这是叫人受不了的,这样的黄昏只能使象蝙蝠似的人喜悦.马吕斯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他非见到真正的晴光不可,疑信之间的那种半明不暗的光使他痛苦.无论他是怎样要求自己停在原处并在那里坚持,他仍无可奈何地被迫继续前进,研究,思考,走得更远一些.这股力量将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走了那么多的路,才靠近,了他的父亲,现在想到也许又要离开他,便不免有些惶惑起来.来到他心头的思绪越多,他的苦闷也越沉重.他感到危崖险道已在他的四周显现出来.他既不同意他的外祖父,也不同意他的朋友们,对于前者他是心雄气壮的,对于后者却落后了,他承认自己在老辈一边或在青年一边都是孤立的.他不再去缪尚咖啡馆了.
    在这心绪紊乱时,他几乎没有再去想人生中某些重要方面.生活的现实却是不肯让人忽视的.它突然来到他跟前,打了个照面.
    一天早晨,那旅店老板走进马吕斯的房间,对他说:
    "古费拉克先生说过他负责你的事?"
    "是的."
    "但是我得有钱才行."
    "请古费拉克来跟我谈吧."马吕斯说.
    古费拉克来了,老板离开了他们.马吕斯把自己还没有想到要告诉他的种种全和他谈了,说他在这世界上可说是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您打算怎么办呢?"古费拉克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马吕斯回答.
    "您想干些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
    "您有钱吗?"
    "十五法郎."
    "要我借点给您吗?"
    "绝对不要."
    "您有衣服吗?"
    "就这些."
    "您有些值钱的东西吗?"
    "有只表."
    "银的?"
    "金的.就是这个."
    "我认识一个服装商人,他能收买您这件骑马服和一条长裤."
    "好的."
    "您只剩下一条长裤,一件背心,一顶帽子和一件短上衣了."
    "还有这双靴子."
    "怎么!您不光着脚走路?多有钱啊!"
    "这样已经够了."
    "我认识一个钟表商,他会买您的表."
    "好的."
    "不,不见得好.您以后怎么办呢?"
    "得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是诚诚实实的,至少."
    "您懂英语吗?"
    "不懂."
    "您懂德语吗?"
    "不懂."
    "那就不用谈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朋友,开书店的,正在编一种百科词典,您有能力的话,可以为它翻译一些德语或英语的资料.报酬少,但也够活命的."
    "我来学英语和德语就是."
    "学的时候怎么办呢?"
    "学的时候,我吃我这衣服和表."
    他们把那服装商人找来.他出二十法郎买了那身短命衣.他们到那钟表商的店里,他买进那只表,付了四十五法郎.
    "这不坏,"在回旅馆时马吕斯对古费拉克说,"加上我那十五法郎,这就有八十法郎了."
    "还有这旅馆的账单呢?"古费拉克提醒他.
    "呃,我早忘了."马吕斯说.
    马吕斯立刻照付了旅店老板的账单,总共七十法郎.
    "我只剩十法郎了."马吕斯说.
    "见鬼,"古费拉克说,"您得在学英语时吃五个法郎,学德语时吃五个法郎.那就是说,您啃书得赶快,啃那值一百个苏的银币得尽量慢."
    正在这时,吉诺曼姑奶奶......她其实是个见到别人困难心肠就软的人......终于找到了马吕斯的住处.一天上午,马吕斯从学校回来,发现他大姨的一封信和六十个皮斯托尔,就是说六百金法郎封在一个匣子里.
    马吕斯把这笔钱如数退还给他大姨,并附上一封措词恭顺的信,信里说,他有办法谋生,今后已能满足自己的一切需要.而在当时他只剩三个法郎了.
    关于这次拒绝,那位姑奶奶一点也没在他外祖父跟前提起,怕他听了更加冒火.况且他早已说过:"永远不许再向我提到这吸血鬼!"
    马吕斯从圣雅克门旅馆搬了出来,不愿在那里负债.
   
    $$$$第 五 卷    苦难的妙用
   
    $$$$一 马吕斯穷愁潦倒
    人生对马吕斯来说,变得严峻起来了.吃自己的衣服和自己的表,这不算什么.他还吃着人们所谓"疯母牛"的那种说不出的东西.这可怕的东西包含着没有面包的白天,没有睡眠的黑夜,没有蜡烛的晚间,没有火的炉子,没有工作的星期,没有希望的前途,肘弯有窟窿的衣服,惹姑娘们嘲笑的破帽子,由于欠付房租因而大门夜晚紧闭,看门人和客店主人的傲慢,邻居的作弄,屈辱,被糟蹋的尊严,被迫接受的任何活计,厌恶,苦恼,疲惫.马吕斯学会了怎样吞这些东西,也知道了常常是除这些以外便没有什么可吞的东西.他正处在一个人由于需要爱而需要自尊心的时候,却感到自己由于衣服破旧而受人嘲弄,由于贫穷而显得可笑.在那种年龄,青春使你心里充满雄心壮志,而他呢,不止一次地低着眼去望他那双穿了孔的靴子,认识到贫穷所引起的那种种不公平的耻辱和锥心的羞惭.可喜可怕的考验,通过它,意志薄弱的人能变得卑鄙无耻,坚强的人能转为卓越非凡.每当命运需要一个坏蛋或是一个英雄时,它便把一个人丢在这种试验杯里.
    因为在小小的斗争里,常有许多伟大的活动.常有些顽强而不为人知的勇敢行为使人在黑暗中步步提防那些因生活所需和丑恶的动机的致命袭击.高贵隐秘的胜利是任何肉眼所不见,任何声誉所不被,任何鼓乐所不歌颂的.生活,苦难,孤独,遗弃,贫困,这些都是战场,都有它们的英雄,无名英雄,有时比显赫的英雄更伟大.
    坚强稀有的性格便是这样创造出来的,苦难经常是后娘,但有时也是慈母,困苦能孕育灵魂和精神的力量,灾难是傲骨的奶娘,祸患是豪杰的好乳汁.
    在马吕斯的生活中有个时期,他自己扫楼梯,到水果店去买一个苏的布里干酪,有时要等到天快黑了才走进面包铺买个面包,遮遮掩掩地回到自己的顶楼,那面包好象是他偷来的.有时,人们看见一个形容笨拙的青年,一只胳臂夹着几本书,神气腼腆而莽撞,溜进那街角上的肉铺子,挤在一些嘴里没好话.把他东推西撞的厨娘中间,一进门便摘下帽子,满额头的汗珠直冒,对那受宠若惊的老板娘深深一鞠躬,继又对砍肉的伙计另外行个礼,要一块羊排骨,付六个或七个苏,用张纸把它裹上,夹在胳膊下的两本书中走了.这人便是马吕斯.他有了这块排骨,亲自煮熟以后便能过三天.
    第一天,他吃肉,第二天,吃油,第三天,啃骨头.
    吉诺曼姑奶奶曾多次设法,把那六十个皮斯托尔送给他.马吕斯每次都退了回去,说他什么也不需要.
    我们在前面曾谈到他内心的革命,那时,他还在为父丧戴孝.从那时起,他便没有脱离过黑衣服.可是衣服脱离了他.到后来,他连短上衣也没有了.只有一条长裤还过得去.怎么办呢?他以前曾替古费拉克办过几件事,古费拉克这时便送了他一件旧的短上衣.花上三十个苏,马吕斯随便找个看门的妇人把它翻过来,便又成了一件新衣.可是这件衣是绿色的.马吕斯只在天黑以后才出门.这样他的衣服便是黑的了.他要永远居丧,只好以夜色为丧服.
    在这期间他已被接受为律师.他自称住在古费拉克的那间屋里,那原是间雅洁的屋子,里面也有一定数量的法律书籍,加上一些残缺不全的小说,凑合布置一下,便也算有了些业务需要的藏书.他的通讯地址就是古费拉克的这间房.
    马吕斯当了律师以后,写了一封信,把这消息通知他外祖父,措词是冷冰冰的,但也全是恭顺的话.吉诺曼先生接到那封信,双手发颤,念完以后,撕成四片,扔在字纸篓里.两三天过后,吉诺曼姑娘听见她父亲在他的卧室里独自一人高声说话.他每次在心情非常激动时总是这样.她听见那老人说道:"假使你不是蠢才,你便应当知道,人不能同时是男爵又是律师."
   
    $$$$二 马吕斯生活清苦
    穷困和其他事物是一样的.它可以由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它能定形,并且稳定下来.人们节衣缩食,也就是以一种仅足维持生命的清苦方式成长着.我们来看看马吕斯.彭眉胥的生活是怎样安排的:
    他从最窄的路上走出来,眼见那狭路逐渐开阔了.由于勤劳,振作,有恒心和志气,每年他终于能从工作中获得大概七百法郎.他学会了德文和英文,古费拉克把他介绍给他那个开书店的朋友,马吕斯便成了那书店文学部门里一个低微而有用的人.他写书评,译报刊资料,作注解,编纂一些人的生平事迹,等等.无论旺年淡年,净得七百法郎.他以此维持生活.怎样过的呢?过得不坏.我们就来谈谈.
    马吕斯在那戈尔博老屋里每年花上三十法郎的租金,占了一间名为办公室而没有壁炉的破烂屋子,至于里面的家具只是些必不可少的而已.家具是他自己的.他每月付三个法郎给那当二房东的老妇人,让她来打扫屋子,每天早晨送他一点热水,一个新鲜蛋和一个苏的面包.这面包和蛋便是他的午餐.午餐得花二至四个苏,随着蛋价的涨落而不同.傍晚六点,他沿着圣雅克街走下去,到马蒂兰街转角处巴赛图片制版印刷铺对面的卢梭餐馆去吃晚饭.他不喝汤.他吃一盘六个苏的肉,半盘三个苏的蔬菜和一份三个苏的甜品.另添三个苏的面包.至于酒,他代以白开水.柜台上,端坐着当时仍然肥硕鲜润的卢梭大娘,付帐时,他给堂倌一个苏,卢梭大娘则对他报以微笑.接着,他便走了.花上十六个苏,他能得到一掬笑容和一顿晚饭.
    在卢梭餐馆里,酌空的酒瓶非常少,倒空的水瓶却非常多,那好象是一种安神的地方,而不是果腹之处.今天它已不存在了.那老板有个漂亮的绰号,人们称他为"水旅卢梭".
    因此,午餐四个苏,晚餐十六个苏,他在每天伙食上得花二十个苏;每年便是三百六十五法郎.加上三十法郎房租,三十六法郎给那老妇人,再加上一点零用,一共四百五十法郎,马吕斯便有吃有住有人服侍了.外面衣服得花费他一百法郎,换洗衣服五十法郎,洗衣费五十法郎.总共不超过六百五十法郎.还能剩余五十法郎.他宽裕起来了.他有时还能借十个法郎给朋友,有一次,古费拉克竟向他借了六十法郎.至于取暖,由于没有壁炉,马吕斯也就把这一项"简化"了.
    马吕斯经常有两套外面的衣服,一套旧的,供平时穿着,一套全新的,供特殊用途.两套全是黑的.他只有三件衬衫,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放在抽斗里,一件在洗衣妇人那里.磨损了,他便补充.那些衬衫经常是撕破了的,因此他总把短外衣一直扣到下巴.
    马吕斯经过了好几年才能达到这种富裕的境地.这些年是艰苦的.困难的,有些是度过去的,有些是熬过去的.马吕斯一天也不曾灰心丧气.任何窘困,他全经历过了,什么他都干过,除了借债.他扪心自问,不曾欠过任何人一个苏.他感到借债便是奴役的开始.他甚至认为债主比奴隶主更可怕,因为奴隶主只能占有你的肉体,而债主却占有你的尊严,并且能伤害你的尊严.他宁肯不吃,也不愿借债.他曾多次整天不吃东西.他感到人间事物是一一相承,物质的缺乏可以导致灵魂的堕落,于是便疾恶如仇捍卫着自己的自尊心.在其他不同的情况下,当某种习俗或某种举动使他感到低贱或使他觉得卑劣时,他便振作起来.凡事他都不图侥幸,因为他不愿走回头路.在他的脸上常有一种不可辱的羞涩神情.他腼腆到了鲁莽的程度.
    在他所受到的各种考验中,他感到他心里有种秘密的力量在鼓励他,有时甚至在推动他.灵魂扶助肉体,某些时刻甚至还能提挈它.这是唯一能忍受鸟笼的鸟.
    在马吕斯心里,在他父亲的名字旁边还铭刻着另一个名字:德纳第.马吕斯天性诚挚严肃,在他思想里这勇敢的中士曾在滑铁卢把上校从炮弹和枪弹中救出来,是他父亲的恩人,因而他常在想象中把一圈光轮绕在这人的头顶上.他从不把对这人的追念和对他父亲的追念分开来,他把他俩合并在他崇敬的心中.这好象是一种两级的崇拜,大龛供上校,小龛供德纳第.他知道德纳第已陷入逆境,每次想到,他那感戴不尽的心情便变得格外凄惘.马吕斯曾在孟费听人谈到过这位不幸的客店老板亏本和破产的情况.从那时起,他便作了空前的努力去寻访他的踪迹,想在那淹没德纳第的黑暗深渊里到达他的跟前.马吕斯走遍了那一带,他到过谢尔,到过邦迪,到过古尔内,到过诺让,到过拉尼.三年当中他顽强地东寻西访,把他积蓄的一点钱全花在这上面了.谁也不能为他提供德纳第的消息,人们认为他已到国外去了.他的债主们也在寻他,爱慕的心不及马吕斯,而顽强却不在马吕斯之下,也都没能抓到他.马吕斯探寻不出,便责怪自己,几乎怨恨自己.这是上校留给他唯一的一件未了的事,如果不办妥,他将愧为人子."怎么!"他想道,"当我的父亲奄奄一息躺在战场上时,他,德纳第,知道从硝烟弹雨中去找到他,把他扛在肩上救走,当时他并不欠他一点什么,而我,有这么大的恩德要向德纳第报答,我却不能在他呻吟待毙的困境中和他相见,让我同样去把他从死亡中救活!啊!我一定能找到他!"为了找到德纳第,马吕斯确实愿牺牲一条胳膊,为了把他从困苦中救出来,他也确实愿流尽他的血.和德纳第相见,为德纳第出任何一点力并对他说:"您不认识我,没有关系,而我,却认识您!我在这里!请吩咐我应当怎么办吧!"这便是马吕斯最甜.最灿烂的梦想了.
   
    $$$$三 马吕斯成长了
    当时,马吕斯已二十岁了.他离开他的外祖父已有三年.他们彼此之间都保持着原有状态,既不想接近,也不图相见.此外,见面,这有什么好处?为了冲突吗?谁又能说服谁呢?马吕斯是铜瓶,而吉诺曼公公是铁钵.
    说实在的,马吕斯误解了他外祖父的心.他以为吉诺曼先生从来不曾爱他,并且认为这个粗糙.心硬而脸笑.经常咒骂.叫嚷.发脾气.举手杖的老先生,对他至多也只是怀着喜剧中常见的那种顽固老长辈的轻浮而苛刻的感情罢了.马吕斯错了.天下有不爱儿女的父亲,却没有不疼孙子的祖父.究其实,吉诺曼先生对马吕斯是无比钟爱的.他以他的方式爱着他,爱他而又任性,甚至要打他嘴巴,可是,当孩子不在眼前时,他心里又感到一片漆黑和空虚.他曾禁止旁人再向他提到他,心里却在悄悄埋怨别人对他会那么顺从.最初,他还抱着希望,这波拿巴分子,这雅各宾分子,这恐怖分子,这九月暴徒(九月暴徒,指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屠杀.一七九二年八月底,巴黎公社为了粉碎国内反革命阴谋,逮捕了约一万二千名嫌疑分子,其中有贵族和奸细.但监狱管理不严,被捕者竟在狱中张灯结彩,庆祝革命军队军事失利.这一切使人民愤怒,九月二日下午二时,无套裤汉奔到各监狱去镇压被捕的人,动用私刑.巴黎公社不赞成这种镇压,派代表去各监狱拯救许多囚犯的生命.尽管如此,九月二日至三日,被击毙的囚犯仍在一千名左右.)总会回来的.但是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一月又一月过去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吉诺曼先生大失所望,这吸血鬼竟一去不复返,那位老祖宗常对自己说:"除了撵他走,我没有别的办法呀."他又常问自己:"假使能再和好,我能再和好么?"他的自尊心立刻回答能,但是他那频频点着的老顽固脑袋却又悲伤地回答说不能.他万分颓丧,感到日子好难挨.他一心惦念着马吕斯.老人需要温情如同需要日光.这是热.无论他的性格是多么顽强,马吕斯的出走使他的心情多少改变了一点.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向这"小把戏"走近一步,但他心里痛苦.他从不探听他的消息,却又随时在想他.他生活在沼泽区,越来越不和人接近了.他和往常一样,还是又愉快又暴躁的,但是他那愉快有一种痉挛性的僵硬味儿,好象那里有着苦痛和隐怒,他那暴躁也老是以一种温和而阴郁的颓丧状态结束.有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啊!要是他回来,我得好好给他几个耳光!"
    至于那位姨母,由于脑子动得太少,也就不大知道什么是爱,马吕斯,对她来说,已只是一种朦胧的黑影,她对马吕斯反而不及她对猫儿和鹦鹉那么操心,很可能她是有过猫儿和鹦鹉的.
    加深吉诺曼公公的内心痛苦的是他把痛苦全部闷在心里,绝不让人猜到.他的悲伤就象那种新近发明的连烟也烧尽的火炉.有时,有些不大知趣的应酬朋友和他谈到马吕斯,问他说:"您的那位外孙先生近来怎么样了?"或是"他在干什么呀?"这老绅士,当时如果过于郁闷,便叹口气,如果要装作愉快,便弹着自己的衣袖回答说:"彭眉胥男爵先生大概在什么地方兜揽诉讼."
    当这老人深自悔恨时,马吕斯却在拍手称快.正如所有心地善良的人那样,困难已扫除了他的苦恼.他只是心平气和地偶尔想到吉诺曼先生,但是他坚持不再接受这个"待他父亲不好"的人的任何东西.现在他已从他最初的愤恨中变得平和了.另外,他为自己曾受苦.并继续受苦而感到快乐.这是为了他的父亲.生活的艰难使他感到满足,使他感到舒适.他有时大为得意地说:"这不算什么","这是一种赎罪行为","不这样,由于对自己的父亲,对这样一个父亲极其可耻的不关心,他日后也还是要在不同的情况下受到惩罚的","他父亲从前受尽了苦痛而他一点也不受,这未免太不公平","况且,他的辛劳,他的穷困和上校英勇的一生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归根结底,他要和他父亲接近,向他学习的唯一办法便是对贫苦奋勇斗争,正如他父亲当年敢与敌人搏斗那样,这一定就是上校留下的'他是当之无愧的,那句话的含义了".那句话,由于上校的遗书已经丢失,他不能再佩带在胸前,但仍铭刻在他心里.
    此外,他外祖父把他撵走时,他还只是个孩子,现在他已是成人了.他自己也这样觉得.穷苦,让我们强调这点,对他起了好的作用.青年时代的穷苦当它成功时,有这样一种可贵之处,就是它能把人的整个意志转向发愤的道路,把人的整个灵魂引向高尚的愿望.穷苦能立即把物质生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并使它显得异常丑恶,从而产生使人朝着理想生活发出无可言喻的一往无前的毅力.阔少们有百十种华贵而庸俗的娱乐,赛马,打猎,养狗,抽烟,赌博,宴饮和其他种种,这全是些牺牲了心灵高尚优美的一面来满足心灵低劣一面的消遣.穷苦少年为一块面包而努力,他吃,吃过以后,剩下的便只是梦幻.他去欣赏上帝准备的免费演出,他望着天.空间.群星.花木.孩子们.使他受苦的人群.使他心花怒放的天地万物.对人群望久了,他便能看见灵魂,对天地万物望久了,他便能看见上帝.他梦想,觉得自己伟大,他再梦想,感到自己仁慈.他从受苦人的自私心转到了深思者的同情心.一种可喜的感情,忘我悯人的心在他胸中开花了.当他想到天地专为胸襟开豁的人提供无穷无尽的乐事让他们尽情受用,而对心地狭窄的人们则加以拒绝,他便以智慧方面的富豪自居,而怜悯那些金钱方面的富豪了.光明进入他的心灵,憎恨也就离开他的意念.这样他会感到不幸吗?不会.年轻人的穷苦是从来不苦的.任何一个年轻孩子,无论穷到什么地步,有了他的健康.他的体力.他那矫健的步伐.明亮的眼睛.热烘烘流着的血液.乌黑的头发.鲜润的双颊.绯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纯净的气息,便能使年老的帝王羡慕不止.后来,每个早晨他又开始挣他的面包,当他的手挣到了面包,他的脊梁里也赢得了傲气,他的头脑里也赢得了思想.工作完毕了,他又回到那种不可名状的喜悦.景慕.欢乐之中,在生活里,他的两只脚不离痛楚.障碍.石块路.荆棘丛,有时还踏进污泥,头却伸在光明里.他是坚定.宁静.温良.和平.警惕.严肃.知足和仁慈的,他颂扬上帝给了他许多富人没有的这两种财富:使他自由的工作和使他高尚的思想.
    这便是在马吕斯心中发生的一切.他甚至,说得全面一点,有点过于偏向景慕一面了.从他的生活大体上能稳定下来的那天起,他便止步不前,他认为安贫是好事,于是放松了工作去贪图神游.这就是说,他有时把整整好几天的时光都花在冥想里,如同老僧入定,沉浸迷失在那种怡然自得和游心泰玄的寂静享受中了.他这样安排他的生活,尽可能少做物质方面的工作,以便尽可能多做捉摸不到的工作,换句话说,留几个钟点在实际生活里,把其余的时间投入太空.他自以为什么也不缺了,却没有看到这样去认识景慕,结果是一种懒惰的表现,他以能争取到生活的最低要求而心满意足,他歇息得过早了.
    当然,象他这样一个坚强豪迈的性格,这只可能是一种过渡状况,一旦和命运的那些不可避免的复杂问题发生冲突时,马吕斯是会觉醒的.
    他目前虽是律师,也不管吉诺曼公公的看法如何,他却从不出庭辩护,更谈不上兜揽诉讼.梦幻使他远离了耍嘴皮子的生涯.和法官们鬼混,随庭听讼,穷究案由,太厌烦.为什么要那么干呢?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要他改变谋生方式.这家默默无闻的商务书店向他提供了一种稳定的工作,一种劳动强度不大的工作,我们刚才说过,这已使他感到满足了.
    他为之工作的几家书商之一,我想,是马其美尔先生吧,曾建议聘他专为他的书店服务,供给他舒适的住处和固定的工作,年薪一千五百法郎.舒适的住处!一千五百法郎!当然不错.但是放弃自由!当一种书役!一种雇用文人!在马吕斯的思想里,如果接受这种条件,他的地位会好转,但同时也会变得更坏,他能得到优裕的生活,但也会丧失自己的尊严,这是以完全清白的穷苦换取丑陋可笑的束缚,这是使瞎子变成独眼龙.他拒绝了.
    马吕斯过着孤独的生活.由于他那种喜欢独来独往的性情,也由于他所受的刺激太大了,他完全没有参加那个以安灼拉为首的组织.大家仍是好朋友,彼此之间也有在必要时竭力互相帮助的准备,如是而已.马吕斯有两个朋友,一个年轻的,古费拉克,一个年老的,马白夫先生.他和那年老的更相投一些.首先,他内心的革命是由他引起的,受赐于他,他才能认识并爱戴他的父亲.他常说:"他切除了我眼珠上的白翳."
    毫无疑问,这位理财神甫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
    可是马白夫先生在这里只不过是上苍所遣的一个平静的无动于衷的使者罢了.他偶然不自觉地照亮了马吕斯的心,仿佛是一个人手里的蜡烛,他是那支烛,不是那个人.
    至于马吕斯心中的政治革命,那绝不是马白夫先生所能了解,所能要求,所能指导的.
    我们在下面还会遇到马白夫先生,因此在这里谈上几句不是无用的.
   
    $$$$四 马白夫先生
    那次,马白夫先生说"政治上的见解,我当然全都赞同",当时他确实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思想状况.任何政治见解对他来说全是无所谓的,他一概不加区别地表示赞同,只要这些见解能让他自由自在,正如希腊人可以称那些蛇发女神为"美女.善女.仙女.欧墨尼得斯(欧墨尼得斯(Euménides),复仇三女神.)那样".马白夫先生的政治见解是热爱花木,尤其热爱书籍.象大家一样也属于一个"派",当时,无派的人是无法生存的,但是他既不是保王派,也不是波拿巴派,也不是宪章派,也不是奥尔良派,也不是无政府主义派,他是书痴派.
    他不能理解,在世上有种种苔藓草木可观赏,有种种对开本.甚至三十二开本可浏览,而偏偏要为宪章.民主.正统.君主制.共和制......这一些劳什子去互相仇恨.他严防自己成为无用的人,有书并不妨碍他阅读,做一个植物学家也不妨碍他当园艺工人.当他认得了彭眉胥,他和那位上校之间有着这样一种共同的爱好,就是上校培植花卉,他培植果树.马白夫先生能用梨籽结出和圣热尔曼梨(圣热尔曼梨,一种多汁的大蜜梨.)那样鲜美的梨,今天广受欢迎的那种香味不亚于夏季小黄梅的十月小黄梅,据说是用他发明的一种嫁接方法栽培出来的.他去望弥撒是为修心养性,并非全为敬神,他喜欢看见人的脸,却又厌恶人的声音,只有在礼拜堂里,他才能找到人们聚集一堂而又寂静无声.他感到自己不能没有一个职业,于是便选择理财神甫这一行当.他从来没能象爱一个洋葱的球茎那样去爱一个妇女,也从没有能象爱一册善本书那样去爱一个男人.一天在他早已过了六十岁时,有个人问他:"难道您从来没有结过婚吗?"他说:"我忘了."当他偶然想起了要说(谁不想要这样说呢?):"啊!假使我有钱!"那决不会在瞄一个漂亮姑娘时,象吉诺曼公公那样,而是在观赏一本旧书时.他孤零零一个人过活,带着一个老女仆.他有点痛风,睡着的时候他那些被风湿病僵化了的手指在被单的皱折里老弓曲着.他编过并印过一本《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那是本评价相当高的书,书里有不少彩色插图,铜版是他自己的,书也由他自己卖.每天总有两三个人到梅齐埃尔街他家门口去拉动门铃,来买一本书.他因而每年能挣两千法郎,这便是他的全部家产了.虽然穷,他却有能力通过耐心.节约和时间来收藏许多各种类型的善本书.他在出门时,手臂下从来只夹一本书,而回家时却常常带着两本.他住在楼下,有四间屋子和一个小花园,家里唯一的装饰是些嵌在玻璃框里的植物标本和一些老名家的版画.刀枪一类的东西使他见了胆寒.他一生从不曾走近一尊大炮,即使是在残废军人院里.他有一个过得去的胃.一个当本堂神甫的兄弟.一头全白的头发.一张掉光了牙的嘴和一颗掉光了牙的心.一身的抖颤.一口庇卡底的乡音.童子的笑声.易惊的神经.老绵羊的神情.除此以外,在活着的人中,他只有一个常来往的知心朋友,圣雅克门的一个开书店的老头,叫鲁瓦约尔.他的梦想是把靛青移植到法国来.
    他的女仆,也是个天真无邪的人物.那可怜慈祥的妇人是个老处女.苏丹,她的猫,一只能在西斯廷教堂咪嗷咪嗷歌唱阿列格利所作《上帝怜我》诗篇的老雄猫,已经充满了她的心,也满足了她身上那点热情.在梦中她也从没有接触到男人,她从来没有超越过她这只猫.她,和它一样,嘴上也生胡须.她的光轮出自始终白洁的睡帽.星期天,望过弥撒后,她的时间便用来清点她箱子里的换洗衣裳,并把她买来而从不找人裁缝的裙袍料子一一摊在床上.她能阅读.马白夫替她取了个名字,叫"普卢塔克妈妈".
    马白夫先生喜欢马吕斯,是因为马吕斯年少温存,能使他在衰年感到温暖而又不使他那怯弱的心情受惊扰.老年人遇到和善的青年犹如见了日暖风和的佳日.每当马吕斯带着满脑子的军事光荣.火药.进攻.反攻以及所有那些有他父亲在场挥刀大砍同时也受人砍的惊心动魄的战斗情景去看马白夫先生时,马白夫先生便从品评花卉的角度和他谈论这位英雄.
    一八三○年前后,他那当本堂神甫的兄弟死了,死得很突然,如同黑夜降临,马白夫先生眼前的景物全暗下去了.一次公证人方面的背约行为使他损失了一万法郎,这是他兄弟名下和他自己名下的全部钱财.七月革命引起了图书业的危机.在困难时期,卖不出去的首先是《植物图说》这一类的书.《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立即无人过问了.几星期过去也不见一个顾主.有时马白夫先生听到门铃响而惊动起来.普卢塔克妈妈愁闷地说道:"是送水的."后来,马白夫先生离开梅齐埃尔街,辞去理财神甫的职务,脱离了圣稣尔比斯,卖掉一部分......不是他的书,而是他的雕版图片......这是他最放得下的东西了......搬到巴纳斯山大街的一栋小房子里去住.他在那里只住了一个季度,为了两种原因,第一,那楼下一层和园子得花三百法郎,而他不敢让自己的房租超出二百法郎;第二,那地方隔壁便是法都射击场,他整天听到手枪射击声,这使他受不了.
    他带走了他的《植物图说》.他的铜版.他的植物标本.他的书包和书籍,去住在妇女救济院附近,奥斯特里茨村的一种茅屋里,每年租金五十埃居,有三间屋子和一个围着篱笆的园子,还有一口井.他趁这次搬家的机会,把家具几乎全卖了.他迁入新居那天,心情非常愉快,亲自钉了许多钉子,挂那些图片和标本,余下的时间,便在园里锄地,到了晚上,看见普卢塔克妈妈神情郁闷,心事重重,便拍着她的肩头,对她微笑说:"不要紧!我们还有靛青呢!"
    只有两个客人,圣雅克门的那个书商和马吕斯得到许可,可以到奥斯特里茨的茅屋里来看他,奥斯特里茨这名字对他来说,毕竟是喧嚣刺耳的.
    可是正如我们刚才所指出的,凡是钻在一种学问或是一种癖好里,或者这是常有的事,两种同时都钻的头脑,才能很慢被生活中的事物所渗透.他们觉得自己的前程还很远大.从这种专一的精神状态中产生出来的是一种被动性,这被动性,如果出自理智,便象哲学.这些人偏朝一边,往下走,往下溜,甚至往下倒,而他们自己并不怎么警觉.这种状况到后来确也会有醒觉的一天,但这一天不会早日来到.在目前,这些人仿佛是处在自身幸福与自身苦难的赌博中而无动于衷.自己成了赌注,却漠不关心地听凭别人摆布.
    马白夫先生便是这样,他在处境日益黯淡.希望一一消失的情况下心境却仍然宁静如初,这虽然带点稚气,但很固执.他精神的习性有如钟摆的来回摆动.一旦被幻想上紧发条,他就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幻想已经破灭.挂钟不会正在钥匙丢失的那会儿突然停摆的.
    马白夫先生有些天真的乐趣.这不需要多大的代价,并且往往是无意中得来的,一点偶然机会便能提供这种乐趣.一天,普卢塔克妈妈坐在屋角里读一本小说.她老喜欢大声读,觉得这样容易领会些.大声读,便是不断对自己肯定我确实是在从事阅读.有些人读得声音极高,仿佛是在对他们所读的东西发誓赌咒.
    普卢塔克妈妈正使出这种活力读着她捧在手里的那本小说.马白夫先生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读.
    一路读来,普卢塔克妈妈读到了这样一句,那是关于一个龙骑兵军官和一个美人的故事:
    "......美人弗特和龙......"
    读到此地,她停下来擦她的眼镜.
    "佛陀和龙,"马白夫先生低声说,"是呀,确有过这回事.从前有条龙,住在山洞里,口里吐出火焰来烧天.好几颗星星已被这怪物烧到着火了,它脚上长的是老虎爪子.佛陀进到它洞里,感化了它.您读的是本好书呢,普卢塔克妈妈.没有比这再好的传奇故事了."
    马白夫先生随即又沉浸在美妙的梦幻中了.
   
    $$$$五 穷是苦的好邻居
    马吕斯喜欢这个憨厚的老人,老人已看到自己慢慢为贫寒所困,逐渐惊惶起来了,却还没有感到愁苦.马吕斯常遇见古费拉克,也常去找马白夫先生,可是次数很少,每月至多一两次.
    马吕斯的兴趣是独自一人到郊外的大路上.或马尔斯广场或卢森堡公园中人迹罕到的小路上去作长时间的散步.他有时花上半天时间去看蔬菜种植场的园地.生菜畦.粪草堆里的鸡群和拉水车轮子的马.过路的人都带着惊奇的眼光打量他,有些人还觉得他服装可疑,面目可憎.这只是个毫无意图站着做梦的穷少年罢了.
    他正是在这样闲逛时发现那戈尔博老屋的,这地方偏僻,租价低廉,中了他的意,他便在那里住下来了.大家只知道他叫马吕斯先生.
    有几个引退的将军或是他父亲的老同事认识了他,曾邀请他去看看他们.马吕斯没有拒绝.这是些谈他父亲的机会.因此他不时去巴若尔伯爵家.培拉韦斯纳将军家.弗里利翁将军家和残废军人院.那些人家有音乐,也跳舞.马吕斯在这样的晚上便穿上他的新衣.但是他一定要到天气冻得石头发裂时才去参加这些晚会或舞会,因为他没有钱雇车,而又要在走进人家大门时脚上的靴子能和镜子一般亮.
    他有时说(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人是这样一种东西,在客厅里,全身都可以脏,鞋子却不能.那些地方的人为了要好好接待你,只要求你一件东西必须是无可指摘的,良心吗?不,是靴子."
    任何热情,除非出自内心,全会在幻想中消失.马吕斯的政治狂热症已成过去.一八三○年的革命(一八三○年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在满足他安慰他的同时,也在这方面起了帮助作用.他还和从前一样,除了那种愤激心情,他对事物还抱着原来的见解,不过变得温和一些了.严格地说,他并没有什么见解,只有同情心.他偏爱什么呢?偏爱人类.在人类中,他选择了法兰西;在国家中,他选择了人民;在人民中,他选择了妇女.这便是他的怜悯心所倾注的地方.现在他重视理想胜于事实,重视诗人胜于英雄,他欣赏《约伯记》(《约伯记》,《圣经.旧约》中的一篇.)这类书胜过马伦哥的事迹.并且,当他在遐想中度过了一天,傍晚沿着大路回来时,从树枝间窥见了无限广阔的天空,无名的微光.深远的空间.黑暗.神秘后,凡属人类的事物他都感到多么渺小.
    他觉得他已见到了,也许真正见到了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哲理,到后来,除了天以外的一切他全不大注意了,天,是真理唯一能从它的井底见到的东西.
    这并不阻止他增多计划.办法.空中楼阁和长远规划.在这种梦境中,如果有人细察马吕斯的内心,他的眼睛将被这人心灵的纯洁所炫惑.的确,如果我们的肉眼能看见别人的心,我们便能根据一个人的梦想去判断他的为人,这比从他的思想去判断会更可靠些.思想有意愿,梦想却没有.梦想完全是自发的,它能反映并保持我们精神的原有面貌,即使是在宏伟和理想的想象跟前,只有我们对命运的光辉所发的未经思考和不切实际的向往才是出自我们灵魂深处的最直接和最真诚的思想.正是在这些向往中,而不是在那些经过综合.分析.组织的思想中,我们能找出每个人的真实性格.我们的幻想是我们最逼真的写照.每个人都随着自己的性格在梦想着未知的和不可能的事物.
    在一八三一这年的夏秋之间,那个服侍马吕斯的老妇人告诉他说,他的邻居,一个叫容德雷特的穷苦人家,将要被撵走.马吕斯几乎整天在外面,不大知道他还有邻居.
    "为什么要撵走他们?"他说.
    "因为他们不付房租.他们已经欠了两个季度的租金了."
    "那是多少钱呢?"
    "二十法郎."老妇人说.
    马吕斯有三十法郎的机动款在一只抽屉里.
    "拿着吧,"他向那老妇人说,"这儿是二十五法郎.您就替这些穷人付了房租吧,另外五个法郎也给他们,可不要说是我给的."
   
    $$$$六 接 替 人
    恰巧,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所属的团队调来巴黎驻防了.这事为吉诺曼姑奶奶提供了进行第二个计谋的机会.第一次,她曾想到让忒阿杜勒去监视马吕斯,现在,她暗中策划要让忒阿杜勒接替马吕斯.
    不管怎么样,老人也很可能多少会感到家里需要一张年轻人的脸,正如曙光有时能给古迹以温暖的感觉.另找一个马吕斯确是个好主意."就这样,"她想道,"简单得很,这好象是我在好些书里看见的那种勘误表;马吕斯应改为忒阿杜勒."
    侄孙和外孙,区别不大,丢了个律师,来个长矛兵.
    一天早晨,吉诺曼先生正在念着《每日新闻》这一类的东西,他的女儿走了进来,用她最柔和的声音对他说,因为这里涉及到她心疼的人儿:
    "我的父亲,今天早晨忒阿杜勒要来向您请安."
    "谁呀,忒阿杜勒?"
    "您的侄孙."
    "啊!"老头说.
    他随即又开始读报,不再去想那侄孙,一个什么不相干的忒阿杜勒,并且他心里已经上了火,这几乎是他每次读报必定会发生的事.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不用说,是保王派的刊物,那上面报导在明天,风雨无阻,又将发生一件在当时的巴黎天天发生的那种小事,说是中午十二点,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们将在先贤祠广场聚集,举行讨论会.内容涉及时事问题之一:国民自卫军的炮队问题以及军政部与民兵队因卢浮宫庭院里大炮的排列而发生的争执.学生们将在这上面进行"讨论".不用更多的消息已够使吉诺曼先生气胀肚子了.
    他想到了马吕斯,他正是个大学生,很可能,他会和大家一道,"中午十二点,在先贤祠广场,开会讨论".
    正当他想着这痛心的事时,忒阿杜勒中尉进来了,穿着绅士服装......这一着大有讲究......由吉诺曼姑娘引导着.这位长矛兵作过这样的考虑:这老祖宗也许不曾把全部财产变作终身年金.常常穿件老百姓的衣服是值得的.
    吉诺曼姑娘对她父亲大声说:
    "忒阿杜勒,您的侄孙."
    又低声对中尉说:
    "顺着他说."
    接着便退出去了.
    中尉对这么庄严的会见还不大习惯,怯头怯脑地嘟囔着:"您好,我的叔公."同时无意中机械地行了个以军礼开头却以鞠躬结尾的综合礼.
    "啊!是你,好,坐吧."那老祖宗说.
    说完这话,他把那长矛兵完全丢在脑后了.
    忒阿杜勒坐下去,吉诺曼先生却站了起来.
    吉诺曼先生来回走着,两手插在衣袋里,高声说着话,继又用他那十个激动的老指头把放在两个背心口袋里的两只表乱抓乱捏.
    "这堆流鼻涕的小鬼!居然要在先贤祠广场集会!我的婊子的贞操!一群小猢狲,昨天还吃着娘奶!你去捏捏他们的鼻子吧,准有奶水流出来!而这些家伙明天中午要开会讨论!成什么世界!还成什么世界!不用说,昏天黑地的世界!这是那些短衫党人带给我们的好榜样!公民炮队!讨论公民炮队问题!跑到广场上去对着国民自卫军的连珠屁胡说八道!他们和一些什么人混在一起呢?请你想想雅各宾主义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随你要我打什么赌,我赌一百万,我赢了,不要你一文,明天到会的,肯定尽是些犯过法的坏种和服过刑的囚犯.共和党和苦役犯,就象鼻子和手绢是一伙.卡诺说:'你要我往哪里走,叛徒?,富歇回答说:'随你的便,蠢材!,这就是所谓共和党人."
    "这是正确的."忒阿杜勒说.
    吉诺曼先生把头转过一半,看见了忒阿杜勒,又继续说:
    "当我想起这小把戏竟能狂妄到要去学烧炭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家?为了去当共和党.慢点,慢点!首先人民不赏识你那共和制,他们不赏识,他们懂道理,他们知道自古以来就有国王,将来也永远会有国王,他们知道,说来说去,人民还只不过是人民,他们瞧着不顺眼,你那共和制,你听见吗,傻蛋!够叫人恶心的了,你那种冲动!爱上杜善伯伯,和断头台眉来眼去,溜到九三号阳台下面去唱情歌,弹吉他,这些年轻人,真该朝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吐上一口唾沫,他们竟会蠢到这种地步!他们全是这样的,没有一个例外.只要嗅点街上的空气就已使你鬼迷心窍的了.十九世纪是种毒物.随便一个小鬼也要留上一撮山羊胡子,自以为的的确确象个人样了,却把年老的长辈丢下不管.这就是共和党人.这就是浪漫派.什么叫做浪漫派?请你赏个脸,告诉我什么叫做浪漫派吧.疯狂透顶.一年前,这些家伙使你跑去捧《艾那尼》(《艾那尼》(Hernani),雨果所作戏剧.一八三○年首次公演,曾引起古典派与浪漫派之间的激烈斗争.),我倒要问问你,《艾那尼》!对比的词句,丑恶不堪的东西,连法文也没有写通!而且,卢浮宫的院子里安上了大炮.这些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土匪行为."
    "您说得对,我的叔公."忒阿杜勒说.
    吉诺曼先生往下说:
    "博物馆的院子里安上大炮!干什么?大炮,你要对我怎么样?你想轰贝尔韦德尔的《阿波罗》(③ 两尊有名的古代塑像.)吗?火药包和梅迪契的《维纳斯》③又有什么关系?呵!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全是些无赖!他们的班加曼.贡斯当简直算不了什么东西!这些家伙不是坏蛋也是脓包!他们挖空心思要出丑,他们的衣服好难看,他们害怕女人,他们围着一群小姑娘,就象叫化子在乞讨,惹得那些女招待放声大笑,说句良心话,这些可怜虫,仿佛想到爱情便害臊似的.他们的样子很难看,加上傻头傻脑,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他们嘴上离不了蒂埃斯兰和博基埃的俏皮话,他们的衣服象个布口袋,穿着马夫的坎肩.粗布衬衫.粗呢长裤.粗皮靴子,衣料上的条纹象鸟毛.他们粗俗的语言只配拿来补他们的破鞋底.而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娃娃在政治问题上有他们的意见.应当严厉禁止发表政治意见.他们创立制度,他们改造社会,他们推翻君主制,他们把整套法律扔在地上,他们把顶楼放在地窖所在处,又把我的门房放在王位上,他们把欧洲搞得天翻地覆,他们重建世界,而他们的开心事是贼头贼脑地去偷看那些跨上车去的洗衣女人的大腿!啊!马吕斯!啊!淘气包!到公共广场上去鬼喊怪叫吧!讨论,争辩,决定办法!他们把这叫做办法,公正的老天爷!捣乱鬼缩小了身体,变成个笨蛋.我见过兵荒马乱的世界,今天又见到乱七八糟的局面.小学生居然讨论国民自卫军的问题,这种事在蛮子国里也不见得有吧!那些赤身露体.脑袋上顶着一个毽子似的发髻,爪子里抓着一根大头棒的野蛮人也赶不上这些学士们的野蛮劲儿!几个苏一个的猴崽子,也自以为了不起,要发号施令!要讨论,要开动脑袋瓜子!这是世界的末日.肯定是这个可怜的地球的末日.还得打个最后的嗝,法兰西正准备着.讨论吧,你们这些流氓!这些事总是要发生的,只要他们到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去读报纸.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一个苏,加上他们的理性,再加上他们的智慧,再加上他们的心,再加上他们的灵魂,再加上他们的精神.从那地方出来的人也就不愿再回家了.一切报纸全是瘟神,一概如此,连《白旗报》也算在内!马尔坦维尔在骨子里也还是个雅各宾党人.啊!公正的天!你把你的外公折磨得好苦,你这总算得意了吧,你!"
    "这当然."忒阿杜勒说.
    趁着吉诺曼先生要松一口气时,那长矛兵又一本正经地补上一句:
    "除了《通报》以外,就不应再有旁的报纸,除了军事年刊以外,也不应再有旁的书."
    吉诺曼先生继续说:
    "就好象他们的那个西哀士(西哀士(Sieyès,1748—1836),神甫,革命时期的制宪议会代表,国民公会代表,雅各宾派中大资产阶级的代表,元老院元老.)!从一个弑君贼做到元老院元老!因为他们最后总是要达到那地位的.起初,大家不怕丢人,用公民来你我相称,到后来,却要人家称他为伯爵先生,象手臂一样粗的伯爵先生,九月的屠夫(九月的屠夫,即"九月暴徒".)!哲学家西哀士!我敢夸句口:我从来没有把这批哲学家的哲学看得比蒂沃利的那个做丑脸的小丑的眼镜更重一些!有一次我看见几个元老院的元老打马拉盖河沿走过,披着紫红丝绒的斗篷,上面绣的是蜜蜂(拿破仑曾把蜜蜂定为勤劳的标志.),头上戴着亨利四世式的帽子.他们那模样真是丑态百出,就象老虎手底下的猴儿.公民们,我向你们宣告,你们的进步是一种疯癫病,你们的人道是一种空想,你们的革命是一种罪行,你们的共和是一种怪物,你们的年轻美丽的法兰西是臭婊子家里生出来的,并且我在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面前坚持我的看法,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政论家也好,是经济学家也好,是法学家也好,也不管你们在自由.平等.博爱方面是否比对断头台上的板斧有更深的体会!我告诉你们这些,我的傻小子们!"
    "佩服,佩服,"中尉嚷着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吉诺曼先生把一个已开始要作的手势停下来,转身瞪眼望着那长矛兵忒阿杜勒,对他说:
    "你是个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