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煤炭安全监察局:《悲惨世界(二)》〔法〕雨果 著 李丹 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17 01:06:58
    
    第七卷  商马第案件
    
    一 散普丽斯姆姆
    我们将要读到的那些事,在滨海蒙特勒伊并没有全部被人知道,但是已经流传开了的那一点,在那城里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假使我们不详详细细地记述下来,就会成为本书的一大漏洞.
    在那些细微的情节里,读者将遇见两三处似乎不可能真有其事的经过,但是我们为了尊重事实,仍旧保存下来.
    在沙威走访的那个下午,马德兰先生仍照常去看芳汀.
    他在进入芳汀的病房以前,已找人去请散普丽斯姆姆了.
    在疗养室服务的两个修女叫佩尔佩迪姆姆和散普丽斯姆姆,她们和所有其他做慈善事业的姆姆们一样,都是遣使会的修女.
    佩尔佩迪姆姆是个极普通的农村姑娘,为慈善服务,颇形粗俗,皈依上帝,也不过等于就业.她做教徒,正如别人当厨娘一样.那种人绝不稀罕.各种教会的修道院都乐于收容那种粗笨的乡间土货,一举手而变成嘉布遣会修士或圣于尔絮勒会修女.那样的乡村气质可以替宗教做些粗重的工作.从一个牧童变成一个圣衣会修士,毫无不合适的地方;从这一个变成那一个,不会有多大困难,乡村和寺院同是蒙昧无知的,它们的共同基础是早已存在的,因此乡民一下就可以和寺僧平起平坐.罩衫放宽一点,便成了僧衣.那佩尔佩迪姆姆是个体粗力壮的修女,生在蓬图瓦兹附近的马灵城,一口土音,喜欢多话,呶呶不休,依照病人信神或假冒为善的程度来斟酌汤药中的白糖分量,时常唐突病人,和临终的人闹闲气,几乎把上帝摔在他们的脸上,气冲冲地对着垂死的人乱念祈祷文,鲁莽.诚实.朱砂脸.
    散普丽斯姆姆却和白蜡一样白.她在佩尔佩迪姆姆身旁,就好象牛脂烛旁的细蜡烛.味增爵在下面这几句名言里已经神妙地把一些作慈善事业的姆姆的面目刻画出来了,并且把她们的自由和劳役融成了一片:"她们的修道院只是病院,静修室只是一间租来的屋子,圣殿只是她们那教区的礼拜堂,回廊只是城里的街道和医院里的病房,围墙只是服从,铁栅栏只是对上帝的畏惧,面幕只是和颜悦色."散普丽斯姆姆完全体现了那种理想.谁也看不出散普丽斯姆姆的年纪,她从不曾有过青春,似乎也永远不会老.那是个安静.严肃.友好.冷淡,从来不曾说过谎的人,我们不敢说她是个妇人.她和蔼到近于脆弱,坚强到好比花岗石.她用她那纤细白暂的手指接触病人.在她的言语中,我们可以说,有寂静,她只说必要的话,并且她嗓子的声音可以建起一个忏悔座,又同时可以美化一个客厅.那种细腻和她的粗呢裙袍有相得益彰的妙用,它给人的粗野的感觉,倒使人时时想到天国和上帝.还有件小事应当着重指出.她从不曾说谎,从不曾为任何目的.或无目的地说过一句不实在的.不是真正实在的话,这一点便是散普丽斯姆姆突出的性格,也是她美德中的特点.她因那种无可动摇的诚信,在教会里几乎是有口皆碑的.西伽尔教士在给聋哑的马西欧的一封信里谈到过散普丽斯姆姆.无论我们是怎样诚挚.忠实.纯洁,在我们的良心上,大家总有一些小小的.不足为害的谎话的裂痕.而她呢,丝毫没有.小小的谎话,不足为害的谎话,那种事存在吗?说谎是绝对的恶.说一点点谎都是不行的;说一句谎话等于说全部谎话;说谎是魔鬼的真面目;撒旦有两个名字,他叫撒旦,又叫谎话.这就是她所想的.并且她怎样想,就怎样作.因此她有我们说过的那种白色,那白色的光辉把她的嘴唇和眼睛全笼罩起来了.她的笑容是白的,她的目光是白的.在那颗良心的水晶体上没有一点灰尘.一丝蜘蛛网.她在皈依味增爵时,便特地选了散普丽斯做名字.我们知道西西里的散普丽斯是个圣女,她是生在锡腊库扎的,假使她肯说谎,说她是生在塞吉斯特的,就可以救自己一命,但是她宁肯让人除去她的双乳,也不肯说谎.这位圣女正和散普丽斯姆姆的心灵完全一样.
    散普丽斯姆姆在加入教会时,原有两个弱点,现在她已逐渐克服了;她从前爱吃甜食,喜欢别人寄信给她.她素来只读一本拉丁文的大字祈祷书.她不懂拉丁文,但是懂那本书.
    那位虔诚的贞女和芳汀情意相投了,她也许感到了那种内心的美德,因此她几乎是竭诚照顾芳汀.
    马德兰先生把散普丽斯姆姆引到一边,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嘱咐她照顾芳汀,那位姆姆直到后来才回忆起那种声音的奇特.
    他离开了那位姆姆,又走到芳汀的身边.
    芳汀每天等待马德兰先生的出现,好象等待一种温暖和欢乐的光.她常向那些姆姆说:
    "市长先生不来,我真活不成."
    那一天,她的体温很高.她刚看见马德兰先生,便问他:
    "珂赛特呢?"
    他带着笑容回答:
    "快来了."
    马德兰先生对芳汀还是和平日一样.不过平日他只待半个钟头,这一天,却待了一个钟头,芳汀大为高兴.他再三嘱咐大家,不要让病人缺少任何东西.大家注意到他的神色在某一时刻显得非常沉郁.后来大家知道那医生曾附在他耳边说过"她的体力大减",也就明白他神色沉郁的原因了.
    随后,他回到市政府,办公室的侍者看见他正细心研究挂在他办公室里的一张法国公路图.他还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数字.
   
    $$$$二 斯戈弗莱尔师父的精明
    从市政府出来,他走到城尽头一个佛兰德人的家里.那人叫斯戈弗拉爱,变成法文便是斯戈弗莱尔,他有马匹出租.车子也可以随意租用.
    去那斯戈弗莱尔家,最近的路,是走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马德兰先生住的那一区的本堂神甫的住宅便在那条街上.据说,那神甫为人正直可敬,善于决疑.正当马德兰先生走到那神甫住宅门前时,街上只有一个行人,那行人看见了这样一件事:市长先生走过那神甫的住宅以后,停住脚,立了一会,又转回头,直走到神甫住宅的那扇不大不小.有个铁锤的门口.他连忙提起铁锤,继又提着不动,突然停顿下来,仿佛在想什么,几秒钟过后,他又把那铁锤轻轻放下,不让它发出声音,再循原路走去,形状急促,那是他以前不曾有过的情形.
    马德兰先生找着了斯戈弗莱尔师父,他正在家修补具.
    "斯戈弗莱尔师父,"他问道,"您有匹好马吗?"
    "市长先生,"那个佛兰德人说,"我的马全是好的.您所谓好马是怎样的好马呢?"
    "我的意思是说一匹每天能走二十法里的马."
    "见鬼!"那个佛兰德人说,"二十法里!"
    "是的."
    "要套上车吗?"
    "要的."
    "走过以后,它有多少时间休息?"
    "它总应当能够第二天又走,如果必要的话."
    "走原来的那段路程吗?"
    "是的."
    "见鬼!活见鬼!是二十法里吗?"
    马德兰先生从衣袋里把他用铅笔涂了些数字的那张纸拿出来.他把它递给那佛兰德人看.那几个数字是5,6,812.
    "您看,"他说,"总共是十九又二分之一,那就等于二十."
    "市长先生,"佛兰德人又说,"您的事,我可以办到.我的那匹小白马,有时您应当看见它走过的.那是一匹下布洛涅种的小牲口.火气正旺.起初,有人想把它当成一匹坐骑.呀!它发烈性,它把所有的人都摔在地上.大家都把它当个坏种,不知道怎么办.我把它买了来.叫它拉车.先生,那才是它愿意干的呢,它简直和娘儿们一样温存,走得象风一样快.呀!真的,不应当骑在它的背上.它不愿意当坐骑.各有各的志愿.拉车,可以,骑,不行;我们应当相信它对自己曾说过那样的话."
    "它能跑这段路吗?"
    "您那二十法里,一路小跑,不到八个钟头便到了.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请说."
    "第一,您一定要让它在半路上吐一个钟头的气;它得吃东西,它吃东西时,还得有人在旁边看守,免得客栈里的用人偷它的荞麦;因为我留心过,客栈里那些佣人吞没了的荞麦比马吃下去的还多."
    "一定有人看守."
    "第二......车子是给市长先生本人坐吗?"
    "是的."
    "市长先生能驾车吗?"
    "能."
    "那么,市长先生不可以带人同走,也不可以带行李,免得马受累."
    "同意."
    "但是市长先生既不带人,那就非自己看守荞麦不可啊."
    "说到做到."
    "我每天要三十法郎.停着不走的日子也一样算.少一文都不行,并且牲口的食料也归市长先生出."
    马德兰先生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三个拿破仑放在桌子上.
    "这儿先付两天."
    "第四,走这样的路程,篷车太重了,马吃不消.市长先生必须同意,用我的那辆小车上路."
    "我同意."
    "轻是轻的,但是敞篷的呢."
    "我不在乎."
    "市长先生考虑过没有?我们是在冬季里呀."
    马德兰先生不作声.那佛兰德人接着又说:
    "市长先生想到过天气很冷吗?"
    马德兰先生仍不开口.斯戈弗莱尔接着说:
    "又想到过天可能下雨吗?"
    马德兰先生抬起头来说:
    "这小车和马在明天早晨四点半钟一定要在我的门口等."
    "听见了,市长先生,"斯戈弗莱尔回答,一面又用他大拇指的指甲刮着桌面上的一个迹印,一面用佛兰德人最善于混在他们狡猾里的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气说:"我现在才想到一件事.市长先生没有告诉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市长先生到什么地方去呢?"
    从交谈一开始,他就没有想到过旁的事,但是他不知道他以前为什么不敢问.
    "您的马的前腿得力吗?"马德兰先生说.
    "得力,市长先生.在下坡时,您稍微勒住它一下.您去的地方有许多坡吗?"
    "不要忘记明天早晨准四点半钟在我的门口等."马德兰先生回答说.
    于是他出去了.
    那佛兰德人,正象他自己在过了些时候说的,"傻得和畜生似的"楞住了.
    市长先生走后两三分钟,那扇门又开了,进来的仍是市长先生.
    他仍旧有那种心情缭乱而力自镇静的神气.
    "斯戈弗莱尔师父,"他说,"您租给我的那匹马和那辆车子,您估计值多少钱呢,车子带马的话?"
    "马带车子,市长先生."那佛兰德人呵呵大笑地说.
    "好吧.值多少钱呢?"
    "难道市长先生想买我的车和马吗?"
    "不买.但是我要让您有种担保,以备万一有危险.我回来时,您把钱还我就是了.依您估价车和马值多少钱呢?"
    "五百法郎,市长先生."
    "这就是."
    马德兰先生放了一张钞票在桌子上,走了,这次却没有再回头.
    斯戈弗莱尔深悔没有说一千法郎.实际上,那匹马和那辆车子总共只值三百法郎.
    佛兰德人把他的妻唤来,又把经过告诉了她.市长先生可能到什么鬼地方去呢?他们讨论起来."他要去巴黎."那妇人说."我想不是的."丈夫说.马德兰先生把写了数字的那张纸忘在壁炉上了.那佛兰德人把那张纸拿来研究."五,六,八又二分之一?这应当是记各站的里程的."他转身向着他的妻."我找出来了.""怎样呢?""从此地到爱司丹五法里,从爱司丹到圣波尔六法里,从圣波尔到阿拉斯八法里半.他去阿拉斯."
    这时,马德兰先生已经到了家.
    他从斯戈弗莱尔师父家回去时,走了一条最长的路,仿佛那神甫住宅的大门对他是一种诱惑,因而要避开它似的.他上楼到了自己屋子里,关上房门,那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因为他平日素来乐于早睡.马德兰先生唯一的女仆便是这工厂的门房,当晚,她看见他的灯在八点半钟便熄了,出纳员回厂,她把这情形告诉他说:
    "难道市长先生害了病吗?我觉得他的神色有点不正常."
    那出纳员恰恰住在马德兰先生下面的房间里.他丝毫没有注意那门房说的话,他睡他的,并且睡着了.
    快到半夜时,他忽然醒过来;他在睡梦中听见在他头上有响声.他注意听.好象有人在他上面屋子里走路,是来回走动的步履声.他再仔细听,便听出了那是马德兰先生的脚步.他感到诧异,平日在起身以前,马德兰先生的房间里素来是没有声音的.过了一会,那出纳员又听见一种开橱关橱的声音.随后,有人搬动了一件家具,一阵寂静之后,那脚步声又开始了.出纳员坐了起来,完全醒了,张开眼睛望,他通过自己的玻璃窗看见对面墙上有从另一扇窗子里射出的红光.从那光线的方向,可以看出那只能是马德兰先生的卧室的窗子.墙上的反光还不时颤动,好象是一种火焰的反射,而不是光的反射.窗格的影子没有显出来,这说明那扇窗子是完全敞开的.当时天气正冷,窗子却开着,真是怪事.出纳员又睡去了.一两个钟头过后,他又醒过来.同样缓而匀的步履声始终在他的头上来来去去.
    反光始终映在墙上,不过现在比较黯淡平稳,好象是一盏灯或一支烛的反射了.窗子却仍旧开着.
    下面便是当晚在马德兰先生房间里发生的事.
   
    $$$$三 脑海中的风暴
    读者一定已经猜到马德兰先生便是冉阿让.
    我们已向那颗良心的深处探望过,现在是再探望的时刻了.我们这样做,不能不受感动,也不能没有恐惧,因为这种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触目惊心.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里,再没有旁的地方可以见到更多的异彩.更多的黑暗;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复杂.更神秘.更变化无穷的东西.世间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内心活动.
    赞美人心,纵使只涉及一个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贱的一个,也得熔冶一切歌颂英雄的诗文于一炉,赋成一首优越成熟的英雄颂.人心是妄念.贪欲和阴谋的污池,梦想的舞台,丑恶意念的渊薮,诡诈的都会,欲望的战场.在某些时候你不妨从一个运用心思的人的阴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里去,探索他的心情,穷究他的思绪.在那种外表的寂静下就有荷马史诗中那种巨灵的搏斗,密尔顿(密尔顿(Milton,1608一1674),英国著名诗人.)诗中那种龙蛇的混战,但丁诗中那种幻象的萦绕.人心是广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对良心.省察胸中抱负和日常行动时往往黯然神伤!
    但丁有一天曾经谈到过一扇险恶的门,他在那门前犹豫过.现在在我们的面前也有那么一扇门,我们也在它门口迟延不进.我们还是进去吧.
    读者已经知道冉阿让从小瑞尔威那次事件发生后的情形,除此以外,我们要补述的事已经不多.从那时起,我们知道,他已是另外一个人了.那位主教所期望于他的,他都已躬行实践了.那不仅是种转变,而是再生.
    他居然做到销声匿迹,他变卖了主教的银器,只留了那两个烛台作为纪念,从这城溜到那城,穿过法兰西,来到滨海蒙特勒伊,发明了我们说过的那种新方法,造就了我们谈过的那种事业,做到自己使人无可捉摸,无可接近,卜居在滨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伤怀的往事,一面庆幸自己难得的余生,可以弥补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安逸,有保障,有希望,他只有两种心愿:埋名,立德;远避人世,皈依上帝.
    这两种心愿在他的精神上已紧密结合成为一种心愿了.两种心愿不相上下,全是他念念不忘.行之惟恐不力的;他一切行动,无论大小,都受这两种心愿的支配.平时,在指导他日常行动时,这两种心愿是并行不悖的;使他深藏不露,使他乐于为善,质朴无华;这两种心愿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可是有时也不免发生矛盾.在不能两全时,我们记得,整个滨海蒙特勒伊称为马德兰先生的那个人,决不为后者牺牲前者,决不为自己的安全牺牲品德,他在取舍之间毫不犹豫.因此,他能不顾危险,毅然决然保存了主教的烛台,并且为他服丧,把所有过路的通烟囱孩子唤来询问,调查法维洛勒的家庭情况,并且甘心忍受沙威的那种难堪的隐语,救了割风老头的生命.我们已注意到,他的思想,仿佛取法于一切圣贤忠恕之士,认为自己首要的天职并不在于为己.
    可是,必须指出,类似的情形还从来没有发生.这个不幸的人的种种痛苦,我们虽然谈了一些,但是支配着他的那两种心愿,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严重的矛盾.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刚说了最初那几句话,他已模糊然而深切地认识了这一事件的严重性.当他那深埋密隐的名字被人那样突然提到时,他大为惊骇,好象被他那离奇的恶运冲昏了似的;并且在惊骇的过程中,起了一阵大震动前的小颤抖;他埋头曲项,好象暴风雨中的一株栎树,冲锋以前的一个士兵.他感到他头上来了满天乌云,雷电即将交作.听着沙威说话,他最初的意念便是要去,要跑去,去自首,把那商马第从牢狱里救出来,而自受监禁;那样想是和椎心刺骨一样苦楚创痛的;随后,那种念头过去了,他对自己说:"想想吧!想想吧!"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种慷慨心情,在英雄主义面前退缩了.
    他久已奉行那主教的圣言,经过了多年的忏悔和忍辱,他修身自赎,也有了值得乐观的开端,到现在,他在面临那咄咄逼人的逆境时,如果仍能立即下定决心,直赴天国所在的深渊,毫不反顾,那又是多么豪放的一件事;那样做,固然豪放,但他并没有那样做.我们必须认清楚他心中的种种活动,我们能说的也只是那里的实际情况.最初支配他的是自卫的本能;他连忙把自己的多种思想集中起来,抑制冲动,注意眼前的大祸害沙威,恐怖的心情使他决定暂时不作任何决定,胡乱地想着他应当采取的办法,力持镇定,好象一个武士拾起他的盾一样.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便是这种样子,内心思潮起伏,外表恬静自如;他只采取一种所谓的"自全方法".一切还是混乱的,并且在他的脑子里互相冲突,心情的骚乱使他看不清任何思想的形态;对自己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刚刚受到了猛烈的打击.他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边去,延长了晤谈的时间,那也只是出自为善的本性,觉得应当如此而已.他又把她好好托付给姆姆们,以防万一.他胡乱猜想,也许非到阿拉斯去走一趟不可了,其实他对那种远行,还完全没有决定,他心想他绝没有遭到别人怀疑的危险,倒不妨亲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经过,因此他订下了斯戈弗莱尔的车子,以备不时之需.
    他用了晚餐,胃口还很好.
    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始考虑.
    他研究当时的处境,觉得真是离奇,闻所未闻.离奇到使他在心思紊乱之中起了一种几乎不可言喻的急躁情绪,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把房门闩上.他恐怕还会有什么东西进来.他严阵以待可能发生的事.
    过了一会,他吹熄了烛.烛光使他烦懑.
    他仿佛觉得有人看见他.
    有人,谁呢?
    咳!他想要摒诸门外的东西终于进来了,他要使它看不见,它却偏望着他.这就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可是,起初,他还欺骗自己;他自以为身边没有旁人,不会发生意外;既然已经闩上门,便不会有人能动他;熄了烛,便不会有人能看见他.那么他是属于自己的了;他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头靠在手里,在黑暗里思索起来.
    "我怎么啦?""我不是在作梦吧?""他对我说了些什么?""难道我真看见了那沙威,他真向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吗?""那个商马第究竟是什么人呢?""他真象我吗?""那是可能的吗?""昨天我还那样安静,也绝没有想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昨天这个时候我在干些什么?""这件事里有些什么问题?""将怎样解决呢?""怎么办?"
    他的心因有着那样的烦恼而感到困惑.他的脑子也已失去了记忆的能力,他的思想,波涛似的,起伏翻腾.他双手捧着头,想使思潮停留下来.
    那种纷乱使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不得安宁,他想从中理出一种明确的见解和一定的办法,但是他获得的,除苦恼外一无所有.
    他的头热极了.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整个推开.天上没有星.他又回来坐在桌子旁边.
    第一个钟头便这样过去了.
    渐渐地,这时一些模糊的线索在他的沉思中开始形成固定下来了,他还不能看清整个问题的全貌,但已能望见一些局部的情况,并且,如同观察实际事物似的,相当清晰了.
    他开始认清了这样一点,尽管当时情况是那样离奇紧急,他自己还完全能居于主动地位.
    他的惊恐越来越大了.
    直到目前为止,他所作所为仅仅是在掘一个窟窿,以便掩藏他的名字,这和他行动所向往的严正虔诚的标准并不相干.当他扪心自问时,当他黑夜思量时,他发现他向来最怕的,便是有一天听见别人提到那个名字;他时常想到,那样就是他一切的终结;那个名字一旦重行出现,他的新生命就在他的四周毁灭,并且,谁知道?也许他的新灵魂也在他的心里毁灭.每当他想到那样的事是完全可能发生时,他就会颤抖起来.假使当时有人向他说将来有一天,那个名字会在他耳边轰鸣,冉阿让那几个丑恶不堪的字会忽然从黑暗中跳出来,直立在他前面;那种揭穿他秘密的强烈的光会突然在他头上闪耀;不过那人同时又说,这个名字不会威胁他,那种光还可能使他的隐情更加深密,那条撕开了的面纱也可能增加此中的神秘,那种地震可能巩固他的屋宇,那种非常的变故得出的结果,假使他本人觉得那样不坏的话,便会使他的生存更加光明,同时也更难被人识破,并且这位仁厚高尚的士绅马德兰先生,由于那个伪冉阿让的出现,相形之下,反会比以前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崇高,更加平静,也更加受人尊敬......假使当时有人向他说了这一类的话,他一定摇头,认为是无稽之谈.可是!这一切刚才恰巧发生了,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竟成为事实了,上帝已允许把那些等于痴人说梦的事变成了真正的事!
    他的梦想继续明朗起来.他对自己的地位越看越清楚了.
    他仿佛觉得他刚从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里醒过来,又看见自己正在黑夜之中,从一个斜坡滑向一道绝壁的最边上;他站着发抖,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地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一个陌生人的黑影,命运把那人当作他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坑.为了填塞那深坑,就必须有一个人落下去,他自己也许就是那个人.
    他只好听其自然.
    事情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这样认识:他在监牢里的位子还是空着的,躲也无用,那位子始终在那里等着他,抢小瑞尔威的事又要把他送到那里去,那个空位子一直在等着他,拖他,直到他进去的那一天,这是无法避免.命中注定的.随后,他又向自己说,这时他已有了个替身,那个叫商马第的活该倒霉,至于他,从今以后,可以让那商马第的身体去坐监,自己则冒马德兰先生的名生存于社会,只要他不阻止别人把那个和墓石一样.一落永不再起的罪犯的烙印印在那商马第的头上,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事了.
    这一切都是那样强烈,那样奇特,致使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冲动,那种冲动,是没有一个人能在一生中感到两三次以上的,那是良心的一种激发,把心中的暖昧全部激发起来,其中含有讥刺.欢乐和失望,我们可以称之为内心的一种狂笑.
    他又连忙点起了他的蜡烛.
    "什么!"他向自己说道,"我怕什么?我何必那样去想呢?我已经得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原来只剩下一扇半开的门,从那门里,我的过去随时可以混到我的生命里来,现在那扇门已经堵塞了!永远堵塞了!沙威那个生来可怕的东西,那头凶恶的猎狗,多少年来,时时使我心慌,他好象已识破了我,确实识破了我,天呵!并且无处不尾随着我,随时都窥伺着我,现在却被击退了,到别处忙去了,绝对走入歧途了!他从此心满意足,让我逍遥自在了,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让!谁知道,也许他还要离开这座城市呢!况且这一经过与我无关!我丝毫不曾过问!呀,不过这里有些什么不妥的呢!等会儿看见我的人,说老实话,还以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总而言之,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过错.主持一切的是上天.显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么权利扰乱上天的安排呢?我现在还要求什么?我还要管什么闲事?那和我不相干.怎么!我不满意!我究竟需要什么?多年来我要达到的目的,我在黑夜里的梦想,我向上天祷祝的愿望......安全......我已经得到了.要这样办的是上帝.我绝不应当反抗上帝的意旨.并且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了要使我能继续我已开始了的工作,使我能够行善,使我将来成为一个能起鼓舞作用的伟大模范,使我能说我那种茹苦含辛.改邪归正的美德到底得了一点善果!我实在不懂,我刚才为什么不敢到那个诚实的神甫家里去,认他做一个听忏悔的教士,把一切情形都告诉他,请求他的意见,他说的当然会是同样的一些话.决定了,听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他心灵深处那样自言自语,我们可以说他在俯视他自己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立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必再想了,"他说."决计这么办!"但是他丝毫不感到快乐.
    他反而感到不安.
    人不能阻止自己回头再想自己的见解,正如不能阻止海水流回海岸.对海员说,那叫做潮流;对罪人说,那叫做侮恨.上帝使人心神不定,正如起伏的海洋.
    过了一会,他白费了劲,又回到那种沉闷的对答里去自说自听,说他所不愿说,听他所不愿听的话,屈服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下面,这一神秘力量向他说"想!"正如两千年前向另一个就刑的人说"走!"一样.
    我们暂时不必谈得太远,为了全面了解,我们得先进行一种必要的观察.
    人向自己说话,那是确有其事,有思想活动的人都有过这种经验.并且我们可以说,语言在人的心里,从思想到良心,又从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种灿烂无比的神秘.在这一章里,时常提到"他说,他喊道"这样的字眼,我们只应从上面所说的那种意义去理解它们.人向自己述说,向自己讲解,向自己叫喊,身外的寂静却依然如故.有一种大声的喧哗,除口以外一切都在我们的心里说话.心灵的存在并不因其完全无形无体而减少其真实性.
    于是他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那"既定办法"上进行问答.他向自己供认,刚才他在心里作出的那种计划是荒谬的."听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纯粹是丑恶可耻的.让那天定的和人为的乖误进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无表示,那样正是积极参与了一切乖误的活动,那是最卑鄙.丧失人格的伪善行为!是卑污.怯懦.阴险.无耻.丑恶的罪行!
    八年来,那个不幸的人初次尝到一种坏思想和坏行为的苦味.
    他心中作恶,一口吐了出来.
    他继续反躬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承认自己生在人间,确有一种目的.但是什么目的呢?隐藏自己的名字吗?蒙蔽警察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事业,仅仅是为了那一点点小事吗?难道他没有另外一个远大的.真正的目的吗?救他的灵魂,而不是救他的躯体.重做诚实仁善的人.做一个有天良的人!难道那不是对他一生的抱负和主教对他的期望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吗?斩断已往的历史?但是他并不是在斩断,伟大的上帝,而是在做一件丑事并把它延续下去!他又在作贼了,并且是最丑恶的贼!他偷盗另一个人的生活.性命.安宁和在阳光下的位子!他正在做杀人的勾当!他杀人,从精神方面杀害一个可怜的人!他害他受那种惨酷的活死刑,大家叫做苦牢的那种过露天生活的死刑.从反面着想,去自首,救出那个蒙不白之冤的人,恢复自己的真面目,尽自己的责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远关上自己所由出的那扇地狱之门!外表是重入地狱,实际上却是出地狱!他必须那样做!他如果不那样做,便是什么也没有做!他活着也是枉然,他的忏悔也全是白费,他以后只能说:"活着有什么意义?"他觉得那主教和他在一道,主教死了,但却更在眼前,主教的眼睛盯着他不动,从今以后,那个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在他的眼里将成为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而那个苦役犯冉阿让却成了纯洁可亲的人.人们只看见他的外表,主教却看见他的真面目.人们只看见他的生活,主教却看见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须去阿拉斯,救出那个假冉阿让,揭发这个真冉阿让!多么悲惨的命运!这是最伟大的牺牲,最惨痛的胜利,最后的难关;但是非这样不可.悲惨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够达到上帝眼中的圣洁!
    "那么,"他说,"走这条路吧,尽我的天职!救出那个人!"
    他大声地说了那些话,自己并不觉得.
    他拿起他的那些书,检查以后,又把它们摆整齐.他把一些告急的小商人写给他的债券,整扎的一齐丢在火里.他写了一封信,盖了章,假使当时有人在他房里,便可以看见信封上写的是"巴黎 阿图瓦街 银行经理拉菲特先生".
    他从一张书桌里取出一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和他那年参加选举用的身份证.
    看见他这样一面沉痛地思考一面完成那些杂事的人,一定可以想见他心里的打算.不过有时他的嘴唇频频启闭,另外一些时候他抬头望着墙上随便哪一点,好象恰巧在那一点上他有需要了解或询问的东西.
    他写完了给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以后,便把信和那皮夹一同插在衣袋里,又开始走起来.
    他的萦想一点没有转变方向.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应做的事已用几个有光的字写出来了,这些字在他眼前发出火焰,持久不灭,并且随着他的视线移动:"去!说出你的姓名!自首!"
    同时他又看见自己一向认为处世原则的那两种心愿"埋名""立德",好象有了显著的形状,在他眼前飘动.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两种愿望是绝不相容的,同时他看出了划分它们的界线.他认识到那两种愿望中的一种是好的,另外一种却可以成为坏事;前者济世,后者谋己;一个说"为人",一个说"为我";一个来自光明,一个来自黑暗.
    它们互相斗争,他看着它们斗争.他一面想,它们也一面在他智慧的眼前扩大起来;现在它们有了巨大的身材;他仿佛看见在他自己心里,在我们先前提到的那种广漠辽阔的天地里,在黑暗和微光中,有一个女神和一个女魔,正在酣战.
    他异常恐惧,但是他觉得善的思想胜利了.
    他觉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运的另一次具有决定性的时刻;主教标志他新生命的第一阶段,商马第标志它的第二阶段.严重的危机之后,又继以严重的考验.
    到这时,他胸中平息了一会的烦懑又渐渐起来了.万千思绪穿过他的脑海,但是更加巩固了他的决心.
    他一时曾对自己说过:"他对这件事也许应付得太草率了,究其实,商马第也并不在乎他这样作的,总而言之,他曾偷过东西."
    他回答自己说:"假使那个人果真偷过几个苹果,那也不过是一个月的监禁问题.这和苦役大不相同.并且谁知道他偷了没有?证实了没有?冉阿让这个名字压在他头上,好象就可以不需要证据了.钦命检察官岂不常常那样做吗?大家以为他是盗贼,只是因为知道他做过苦役犯."
    在另一刹那,他又想到,在他自首以后,人家也许会重视他在这一行动中表现的英勇,考虑到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和他在地方上起过的作用因而赦免他.
    但是那种假想很快就消失了,他一面苦笑,一面想到他既抢过小瑞尔威的四十个苏,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会发作,并且依据法律明白规定的条文,可以使他服终身苦役.
    他丢开一切幻想,逐渐放弃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想到别处去找安慰和力量.他向自己说他应当尽他的天职;他在尽了天职以后,也许并不见得会比逃避天职更痛苦些;假使他"听其自然",假使他待在滨海蒙特勒伊不动,他的尊荣.他的好名誉.他的善政.他受到的敬重尊崇.他的慈善事业.他的财富.他的名望.他的德行都会被一种罪恶所污染;那一切圣洁的东西和那种丑恶的东西搀杂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反之,假使他完成自我牺牲,入狱,受木柱上的捶楚,背枷,戴绿帽,做没有休息的苦工,受无情的羞辱,倒还可以有高洁的意境!
    最后,他向自己说,这样做是必要的,他的命运是这样注定了的,他没有权力变更上天的旨意,归根到底,他得选择,或者外君子而内小人,或是圣洁其中而羞辱其外.
    那么多愁惨的想法在心里起伏,他的勇气并不减少,但是他的脑子疲乏了.他开始不自主地想到一些旁的事,一些毫无关系的事.
    他鬓边的动脉强烈地搏动.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夜半的钟声,起初在礼拜堂.继又在市政厅都报过时了.他数着那两口钟的十二响,又比较它们的声音.这时,他想到前几天,在一个收买破铜烂铁的商人家里,看见有口古钟出卖,钟上有这样一个名字:罗曼维尔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觉得冷.生了一点火.他没有想到关上窗子.
    这时,他又堕入恐怖中了.他竟回忆不起自己在午夜以前思考过的事,他作了极大的努力,后来总算想起来了.
    "呀!对了,"他向自己说,"我已经决定自首."
    过后,他忽然一下想到了芳汀.
    "啊呀,"他说,"还有那个可怜的妇人!"
    想到这里,一个新的难关出现了.
    突然出现在他萦想中的芳汀,好象是一道意外的光.他仿佛觉得他四周的一切全变了样子,他喊道:
    "哎哟,可了不得!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在替自己着想!我还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问题.我可以一声不响也可以公然自首,可以隐藏我的名字或是挽救我的灵魂,做一个人格扫地而受人恭维的官吏,或是一个不名誉而可敬的囚徒,那是我的事,始终是我的事,仅仅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上帝,那完全是自私自利!那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是总还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着想呢?最高的圣德便是为旁人着想.想想,研究研究.我被抛弃了,我被消灭了,我被遗忘了,结果会发生什么事呢?假使我自首呢?他们捉住我,释放那商马第,把我再关在牢里,好的.往后呢?这里将成什么局面呢?呀!这里有地,有城,有工厂,有工业,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公公,有小孩子,有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我维持着这一切人的生活;凡是有一个冒烟的烟囱的地方,都是由我把柴送到火里,把肉送到锅里的;我使人们生活安乐,金融周转,我举办信用贷款;在我以前,一无所有;我扶植,振兴,鼓舞,丰富,推动,繁荣了整个地方;失去了我,便是失去了灵魂.我退避,一切都同归于尽.还有那妇人,那个饱尝痛苦.舍身成仁.由我失察而颠连无告的妇人!还有那孩子,我原打算把她带来,带到她母亲身边,并且我已有话在先!那妇人的苦难既然是我造成的,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补偿的义务吗?假使我走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呢?母亲丧命,孩子流离失所.那将是我自首的结果.假使我不自首呢?想想,假使我不自首呢?"
    在向自己提出那个问题之后,他愣住了.他仿佛经过了一阵迟疑和战栗,但是那一会儿并不长,他镇静地回答自己说:
    "那么,那个人去坐苦役牢,那是真的,不过,真见鬼,他自己作了贼!我说他没有作贼,也是徒然,他作了贼!我呢?我留在这里,继续我的活动.十年以后,我可以赚一千万,我把这些钱散在地方上,自己一文不留,那有什么要紧?我做的事并不是为了自己!大家日益富裕,工业发展,兴旺,制造厂和机器厂越来越多,家庭,千百个家庭都快乐,地方人口增加,在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出现乡镇,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出现农村,穷困不存,随着穷困的消灭,所有荒淫.娼妓.盗窃.杀人,一切丑行,一切罪恶,全都绝迹!那个可怜的母亲也可以抚养她的孩子!整个地方的人都富裕,诚实!啊呀!我刚才疯了,发昏了,我说什么自首来着?真是,我应当小心,凡事不可躁进.也难怪!因为我也许喜欢做一个伟大慷慨的人,说来说去,还是一套欺世盗名的把戏,因为我也许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个人,如是而已!为了救一个人,其实他罪有应得,我把他的苦处想得太过火了,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人,一个贼,一个坏蛋,那是肯定的,为了救那么一个人而使整个地方受害!让那个可怜的妇人死在医院里!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死在路旁!和狗一样!呀!那多么惨!那母亲和她的孩子连再见一面也不可能!那孩子连母亲也几乎还不认识!况且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自作自受.偷苹果的老畜生,他去服他的终身苦役,如果不是为了偷苹果,也一定还做了别的事!我多么虚心,多么高尚,为了救一个犯罪的人,竟不惜牺牲许多无罪的人.那老流氓即使要活,也活不了几年了,并且他坐牢并不见得会比住在他那破顶楼里更苦,为了救那样一个老流氓,竟不惜牺牲全体人民,母亲们.妻子们.孩子们!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她在世上只有我这样一个依靠,现在她一定在那德纳第家的破洞里冻到发青了!那两个家伙也都不是好东西!我对那一切可怜的人将不能尽责了!我去自首!我去做那种糊涂透顶的傻事!让我从最坏的方面着想.对我来说,假设在这件事里的行为是坏的,总有一天我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可是,为了别人的利益去接受那种只牵涉到我个人的谴责,我不顾自己灵魂的堕落,而仍去完成那种坏行动,那样才真是忠诚,那样才真是美德."
    他起立,又走起来.这一次他仿佛觉得还满意.
    在泥土下黑暗的地方才能发现金刚钻,在深入缜密的思想中才能发现真理.他仿佛觉得在最黑暗的地方深入摸索了一阵以后,他终于获得了那么一颗金刚钻,那么一点真理;他握在手里望着,他望得眼睛都花了.
    "是的,"他想,"就是这样.我找到了真理.我有了办法.我到底掌握了一点东西.我已经下了决心.由它去!不必再犹豫,不必再退缩.这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不是为我.我是马德兰,我仍旧做马德兰.让那个叫冉阿让的人去受苦!冉阿让已不是我了.我不认识那个人,我已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假使在这时有个人做了冉阿让,让他自己去想办法!那和我不相干.那个名字是一个在黑夜里飘荡的鬼魂,假使它停下来,落在谁的头上,便该谁倒霉!"
    他对着壁炉上的一面小镜子望了望自己,说道:
    "真奇怪!有了办法,我心里立刻舒服了!我现在完全是两回事了."
    他又走了几步,随后又忽然站住:
    "干吧!"他说,"不应当在既定办法的任何后果上面迟疑.现在我和冉阿让仍旧是藕断丝连的.应当斩断那些丝!这里,就在这房间里,有些东西可以暴露我的过去,一些不能说话而可以作证的东西,说定了,应当把它们完全消灭."
    他搜着自己的衣袋,从里面抽出他的钱包,打开来,拿出一把钥匙.
    他把这把钥匙插在一个锁眼里,那锁眼隐藏在裱壁纸上花纹颜色最深的地方,几乎是看不见的.一层夹壁开开了,那是一种装在墙角和壁炉台间的假橱.在那夹壁里只有几件破衣,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罩裤,一只旧布袋,一根两端镶了铁的粗刺棍.看见过冉阿让在一八一五年十月间穿过迪涅城的那些人,都能一眼认出那种褴褛服装的全套行头.
    他保存了那些东西,正如他保存那两个银烛台一样,为的是使自己永远不忘自己的出身.不过他把来自监狱的那些东西藏了起来,把来自主教的两个烛台陈设给人家看.
    他向房门偷看了一眼,那扇门虽然上了闩,好象他仍旧害怕它会开开似的;随后他用一种敏捷急促的动作把所有的东西,破衣.棍子.口袋,一手抱起,全丢在火里,对自己那样小心谨慎.冒着危物.收藏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他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他又把那假橱关上,它既是空的,此后也用不着了,但为了加紧提防,他仍然推上一件大家具,堵住橱门.
    几秒钟过后,那屋子里和对面墙上都映上了一片强烈的.颤巍巍的红光.一切都烧了.那根刺棍烧得劈啪作声,火星直爆到屋子中间.
    那只布袋,在和它里面的那些褴褛不堪的破布一同焚化时,露出了一件东西,落在灰里,闪闪发光.假使有人弯着腰,就不难看出那是一枚银币.那一定是从那通烟囱的小瑞尔威抢来的那枚值四十个苏的钱了.
    他呢,并不望火,只管来回走,步伐始终如一.
    他的视线忽然落到壁炉上被火光映得隐隐发亮的那两个银烛台上.
    "得!"他想道,"整个冉阿让都还在这里面.这玩意儿也得毁掉."
    他拿起那两个烛台.
    火力还够大,很容易使它们失去原来的形状,烧成不能辨认的银块.
    他在炉前弯下腰去,烘了一回火,他确实舒服了一阵.
    "好火!"他说.
    他拿着两个烛台中的一个去拨火.
    一分钟后,两个全在火里了.
    这时,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喊:
    "冉阿让!冉阿让!"
    他头发竖起来了,好象成了一个听到恐怖消息的人.
    "对!没有错,干到底!"那声音说."做完你现在做的事!毁了那两个烛台!消灭那种纪念品!忘掉那主教!忘掉一切!害死那商马第!干吧,这样好.称赞你自己!这样,说定了,下过决心了,一言为定,那边有个人,一个老头,他不知道人家打算怎样对付他,他也许什么事也没做过,是一个无罪的人,他的苦难全是由你那名字惹起的,他被你那名字压在头上,就好象有了罪,他将因你而被囚,受惩罚,他将在唾骂和悚惧当中结束他的生命.那好.你呢?做一个诚实的人.仍旧做市长先生,可尊可敬的,确也受到尊敬,你繁荣城市,接济穷人,教养孤儿,过快乐日子,俨然是个君子,受人敬佩,与此同时,当你留在这里,留在欢乐和光明中时,那边将有一个人穿上你的红褂子,顶着你的名字,受尽羞辱,还得在牢里拖着你的铁链!是呀,这种办法,是正当的!呀!无赖!"
    汗从他额头上流出来.他望着那两个烛台,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在他心里说话的那声音还没有说完.它继续说:
    "冉阿让!在你的前后左右将有许多欢腾.高呼.赞扬你的声音,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要在黑暗中诅咒你.那么!听吧,无耻的东西!那一片颂扬的声音在达到天上以前,全会落下,只有那种诅咒才能直达上帝!"
    那说话的声音,起初很弱,并且是从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发出来的,一步一步,越来越宏亮越惊人,现在他听见已在他耳边了.他仿佛觉得它起先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现在却在他的外面说话了.最后的那几句话,他听得特别清楚,他毛骨耸然,向房里四处看了一遍.
    "这里有人吗?"他惝恍迷离地高声问着.
    随后他笑出来了,仿佛是痴子的那种笑声,他接着说:
    "我多么糊涂!这里不可能有人."
    那里有人,但是在那里的不是肉眼可以看见的人.
    他又把那两个烛台放在壁炉上.
    于是他又用那种单调.沉郁的步伐走来走去,把睡在他下面的那个人从梦中惊到跳了起来.
    那样走动,使他舒适了一些,同时也使他兴奋.有时,人在无可奈何的关头总喜欢走动,仿佛不断迁移地方,便会碰见什么东西,可以向它征询意见.过了一会儿,他又摸不着头脑了.
    现在他对自己先后轮流作出决定的那两种办法,同样感到畏缩不前.涌上他心头的那两种意见,对他好象都是绝路.何等的恶运!拿了商马第当他,何等的遭遇!当初上帝仿佛要用来锻炼他的那种方法,现在正使他陷于绝境了!
    对未来,他思考了一下.自首,伟大的上帝!自投罗网!他面对他所应当抛弃和应当再拿起的那一切东西,心情颓丧到无以复加.那么,他应当向那么好.那么干净.那么快乐的生活,向大众的尊崇.荣誉和自由告别了!他不能再到田野里去散步了,他也再听不到阳春时节的鸟叫了,再不能给小孩子们布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种表示感激敬爱而向他注视的和蔼目光了!他将离开这所他亲手造的房子,这间屋子,这间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这时对他都是妩媚可爱的.他不能再读这些书了,不能再在这小小的白木桌上写字了!他那唯一的女仆,那看门的老妇人,不会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来给他了.伟大的上帝!代替这些的是苦役队,是枷,是红衣,是脚镣,是疲劳,是黑屋,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骇人听闻的事.在他那种年纪,在做过他那样的人以后!假使他还年轻!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将以"你"称呼他,受禁子的搜查,挨狱警的棍子!赤着脚穿铁鞋!早晚把腿伸出去受检验链锁人的锤子!忍受外国人的好奇心,会有人向他们说:"这一个便是做过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那个著名的冉阿让!"到了晚上,流着汗,疲惫不堪,绿帽子遮在眼睛上,两个两个地在警察的鞭子下,由软梯爬上战船的牢房里去!呵!何等的痛苦!难道天意也能象聪明人一样残酷,也能变得和人心一样暴戾吗!
    无论他怎样做,他总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为难的话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狱做天使.
    怎样办,伟大的上帝!怎样办?
    他费了无穷的力才消释了的那种烦恼又重新涌上了心头.他的思想又开始紊乱起来.人到了绝望时思想便会麻痹,不受控制.罗曼维尔那个名字不时回到他的脑海中来,同时又联想到他从前听过的两句歌词上.他想起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处小树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侣总到那里去采丁香.
    他的心身都摇曳不定,他好象一个没人扶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走着.
    有时他勉强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想把那个使他疲惫欲倒的问题正式提出来,应当自首?还是应当缄默?结果他什么都分辨不出.他在梦想中凭自己的理智,就各种情况初步描摹出来的大致轮廓,都一一烟消云散了.不过他觉得,无论他怎样决定,他总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无可幸免的;无论向右或向左,他总得进入坟墓;他已到了垂死的时候,他的幸福的死或是他的人格的死.
    可怜!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状态.他并不比开始时有什么进展.
    这个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恼下挣扎.在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个汇集了人类一切圣德和一切痛苦于一身的神人,正当橄榄树在来自太空的疾风中颤动时,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显得阴森惨暗的苦酒推到一边,久久低回不决呢.
   
    $$$$四 痛苦在睡眠中的形状
    早晨三点刚刚敲过,他那样几乎不停地走来走去,已有五个钟头了.后来,他倒在椅子上.
    他在那上面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那梦,和大多数的梦一样,只是和一些惨痛莫名的情况有关连,但是他仍然受了感动.那场恶梦狠狠地打击了他,使他后来把它记了下来.这是他亲笔写好留下来的一张纸.我们认为应在此把这一内容依照原文录下.
    无论那个梦是什么,假使我们略过不提,那一夜的经过便不完全.那是一个害着心病的人的一段辛酸的故事.
    下面便是.在那信封上有这样一行字:"我在那晚作的梦."
    我到了田野间.那是一片荒凉辽阔.寸草不生的田野.我既不觉得那是白天,也不觉得是黑夜.
    我和我的哥,我童年时的哥,一同散步;这个哥,我应当说,是我从来没有想起,而且几乎忘了的.
    我们在闲谈,又碰见许多人走过.我们谈到从前的一个女邻居,这个女邻居,自从她住在那条街上,便时常开着窗子工作.我们谈着谈着,竟因那扇开着的窗子而觉得冷起来了.
    田野间没有树.
    我们看见一个人在我们身边走过.那人赤身露体,浑身灰色,骑着一匹土色的马.那人没有头发;我们看见他的秃顶和顶上的血管.他手里拿着一条鞭子,象葡萄藤那样软,又象铁那么重.那骑士走了过去,一句话也没有和我们说.
    我哥向我说:"我们从那条凹下去的路走吧."
    那里有一条凹下去的路,路上没有一根荆棘,也没有一丝青苔.一切全是土色的,连天也一样.走了几步以后,我说话,却没有人应我,我发现我的哥已不和我在一道了.
    我望见一个村子,便走进去.我想那也许是罗曼维尔.(为什么是罗曼维尔呢?)(括弧是冉阿让加的.......原注.)
    我走进的第一条街,没有人,我又走进第二条街.在转角的地方,有个人靠墙立着.我向那人说:"这是什么地方?我到了哪里?"那人不回答.我看见一扇开着的墙门,我便走进去.
    第一间屋子是空的.我走进第二间.在那扇门的后面,有个人靠墙立着.我问那人:"这房子是谁的?我是在什么地方?"那人不回答.那房子里有一个园子.
    我走出房子,走进园子.园子是荒凉的.在第一株树的后面,我看见一个人立着.我向那人说:"这是什么园子?我在什么地方?"那人不回答.
    我信步在那村子里走着,我发现那是个城.所有的街道都是荒凉的,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没有一个人在街上经过,也没有人在房里走或是在园里散步.但在每一个墙角上.每扇门后面.每株树的背后,都立着一个不开口的人.每次总只有一个,那些人都望着我走过去.
    我出了城,在田里走.
    过了一会,我回转头,看见一大群人跟在我后面走来.我认出了那些人,全是我在那城里看见过的.他们的相貌是奇形怪状的.他们好象并不急于赶路,但他们都比我走得快.他们走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下子,那群人追上了我,把我围了起来.那些人的面色都是土色的.
    于是,我在进城时最初见到并向他问过话的那个人向我说:
    "您往哪儿去?难道您不知道您早就死了吗?"
    我张开嘴,正要答话,但是我看见四周绝没有一个人.
    他醒过来,冻僵了.一阵和晨风一样冷的风把窗板吹得在开着的窗门臼里直转.火已经灭了.蜡烛也快点完了.仍旧是黑夜.
    他立起来,向着窗子走去,天上始终没有星.
    从他的窗口,可以望见那所房子的天井和街道.地上忽然发出一种干脆而结实的响声,他便朝下望.
    他看见在他下面有两颗红星,它们的光在黑影里忽展忽缩,形状奇怪.
    由于他的思想仍半沉在梦境里,他在想:"奇怪!天上没有星,它们现在到地上来了."
    这时,他才从梦中渐渐清醒过来,一声和第一次相同的响声把他完全惊醒了,他注意看,这才看出那两颗星原来是一辆车子上的挂灯.从那两盏挂灯射出的光里,他可以看出那辆车子的形状.那是一辆小车,驾着一匹白马.他先头听见的便是马蹄踏地的响声.
    "这是什么车子?"他向自己说,"谁这样一清早就来了?"
    这时,有个人在他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怪声叫道:
    "谁呀?"
    有个人回答:
    "是我,市长先生."
    他听出那老妇人......他的门房的嗓子.
    "什么事?"他又问.
    "市长先生,快早晨五点了."
    "这告诉我干什么?"
    "市长先生,车子来了."
    "什么车子?"
    "小车."
    "什么小车?"
    "难道市长先生没有要过一辆小车吗?"
    "没有."他说.
    "那车夫说他是来找市长先生的."
    "哪个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的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
    那个名字使他大吃一惊,好象有道电光在他的面前闪过.
    "呀!对了!"他回答说,"斯戈弗莱尔先生."
    当时那老妇人如果看见了他,她一定会被他吓坏的.
    他一声不响,停了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支蜡烛的火焰,又从烛心旁边取出一点火热的蜡,在指间抟着.那老妇人等了一阵,才壮起胆子,高声问道:
    "市长先生,我应当怎样回复呢?"
    "您说好的,我就下来."
   
    $$$$五 车轮里的棍
    当时,从阿拉斯到滨海蒙特勒伊的邮政仍使用着帝国时代的那种小箱车.那箱车是种两轮小车,内壁装了橙黄色的革,车身悬在螺旋式的弹簧上,只有两个位子,一个是给邮差坐的,一个是备乘客坐的.车轮上面装有那种妨害人的长毂,使旁的车子和它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今日在德国的道路上还可以看见那种车子.邮件箱是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装在车子的后部,和车身连成一体.箱子是黑漆的,车身则是黄漆.
    那种车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佝偻丑态,在今日已没有什么东西和它相似的了;我们远远望见那种车子走过,或见它在地平线上沿路匍匐前进,它们正象,我想是,大家称作白蚁的那种有白色细腰.拖着庞大臀部的昆虫.但是它们走得相当快.那种箱车在每天晚上一点,在来自巴黎的邮车到了以后,便从阿拉斯出发,快到早晨五点时,便到了滨海蒙特勒伊.
    那天晚上,经爱司丹去滨海蒙特勒伊的箱车,在正进城时,在一条街的转角处,撞上了一辆从对面来的小车,那小车是由一匹白马拉的,里面只有一个围着斗篷的人.小车的车轮受了一下颇猛的撞击,邮差叫那人停下来,但是那驾车的人不听,照旧快步趱赶,继续他的行程.
    "这真是个鬼一样性急的人!"那邮差说.
    那个匆忙到那种程度的人,便是我们刚才看见在狠命挣扎.确实值得怜悯的那个人.
    他去什么地方?他不能说.他为什么匆忙?他不知道.他毫无目的地向前走.什么方向呢?想必是阿拉斯,但是他也许还要到别处去.有时,他觉得他会那样作,他不禁战栗起来.他沉没在那种黑夜里,如同沉没在深渊中一样.有样东西在推他,有样东西在拖他.他心里的事,这时大概没有人能说出来,但将来大家全会了解的.在一生中谁一次也不曾进入那种渺茫的幽窟呢?
    况且他完全没有拿定主意,完全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没有选定,一点没有准备.他内心的一切活动全不是确定的.他完完全全是起初的那个样子.
    他为什么去阿拉斯?
    他心里一再重复着他在向斯戈弗莱尔定车子时曾向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论结果是什么,也绝不妨亲眼去看一下,亲自去判断那些事";"为谨慎起见,也应当了解一下经过情形";"没有观察研究,就作不出任何决定";"离得远了,总不免遇事夸张,一旦看见了商马第这个无赖,自己的良心也许会大大地轻松下来,也就可以让他去代替自己受苦刑";"沙威当然会在那里,还有那些老苦役犯布莱卫.舍尼杰.戈什巴依,从前虽然认识他,但现在决不会认出他";"啐!胡想!""沙威还完全睡在鼓里呢";"一切猜想和一切怀疑,都集中在商马第身上,并且猜想和怀疑都是最顽固的东西";"因此绝没有危险".
    那当然还是不幸的时刻,但是他不会受牵累;总之,无论他的命运会怎样险恶,他总还把它捏住在自己的手中;他是他命运的主人.他坚持那种想法.
    实际上,说句真话,他更喜欢能不去阿拉斯.
    可是他去了.
    他一面思前想后,一面鞭马,那马稳步踏实,向前趱进,每小时要走二法里半.
    车子越前进,他的心却越后退.
    破晓时,他已到了平坦的乡间,滨海蒙特勒伊城已经远远落在他的后面.他望着天边在发白;他望着,却不看见,冬季天明时分的各种寒冷景象,一一在他眼前掠过.早晨和黄昏一样,有它的各种幻影.他并没有看见它们,但是那些树木和山丘的黑影,象穿过他的身体似的,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使他那紧张的心情更增添一种无可言喻的凄凉.
    他每经过一所孤零零的有时靠近路旁的房子,便向自己说:"那里肯定还有人睡在床上!"
    马蹄.铜铃.车轮,一路上合成了柔和单调的声音.那些东西,在快乐的人听来非常悦耳,但伤心人却感到无限苍凉.
    他到爱司丹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来,让马喘口气,又叫人给他拿来荞麦.
    那匹马,斯戈弗莱尔已经说过,是布洛涅种的小马,头部和腹部都太大,颈太短,但是胸部开展,臀部宽阔,腿干而细,脚劲坚实,貌不扬而体格强健;那头出色的牲口,在两个钟头之内,走了五法里,并且臀上没有一滴汗珠.
    他没有下车.那送荞麦来喂马的马夫忽然蹲下去,检查那左边的轮子.
    "您打算这样走远路吗?"那人说.
    他几乎还在萦梦中,回答说:
    "怎么呢?"
    "您是从远处来的吗?"那小伙计又问.
    "离此地五法里."
    "哎呀!"
    "您为什么说'哎呀,?"
    那小伙计又弯下腰去,停了一会不响,仔细看那轮子,随后,立起来说道:
    "就是因为这轮子刚才走了五法里路,也许没有错,但是现在它决走不了一法里的四分之一了."
    他从车上跳下来.
    "您说什么,我的朋友?"
    "我说您走了五法里路,而您却没有连人带马滚到大路边上的沟里去,那真是上帝显灵.您自己瞧吧."
    那轮子确实受了重伤.那辆邮政箱车撞断了两根轮辐,并且把那轮毂也撞破了一块,螺旋已经站不稳了.
    "我的朋友,"他向那马房伙计说,"这里有车匠吗?"
    "当然有的,先生."
    "请您帮我个忙,去找他来."
    "他就在那面,才两步路.喂!布加雅师父!"
    车匠布加雅师父正在他门口,他走来检查了那车轮,装出一副丑脸,正象个研究一条断腿的外科医师.
    "您能立刻把这轮子修好吗?"
    "行,先生."
    "我在什么时候可以再上路呢?"
    "明天."
    "明天!"
    "这里有足足一整天的活呢.先生有急事吗?"
    "非常急.我最晚也非在一个钟头以内上路不可."
    "不可能,先生."
    "您要多少钱,我都照给."
    "不可能."
    "那么,两个钟头以内."
    "今天是不行的了.我必须重新做两根轮辐和一个轮毂.先生在明天以前是走不成的了."
    "我的事不能等到明天.要是不修那轮子,您另换一个,可以吗?"
    "怎么换?"
    "您是车匠师父吗?"
    "当然,先生."
    "难道您没有一个轮子卖给我吗?我立刻就可以走了."
    "一个备用的轮子吗?"
    "是呀."
    "我没有替您这轮车准备好轮子.轮子总是一对对配好的.两个轮子不是偶然碰上就能成双成对的."
    "既是这样,卖一对轮子给我."
    "先生,轮子不是和任何车辆都能配合的."
    "不妨试试."
    "不中用,先生.我只有小牛车轮子出卖,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
    "您有没有一辆坐车租给我呢?"
    那位车匠师父一眼就看出他那辆小车是租来的.他耸了耸肩.
    "人家把车子租给您,您可真照顾得好!我有也不租给您."
    "那么,卖给我呢?"
    "我没有卖."
    "什么!一辆破车也没有吗?您看得出,我不是难说话的."
    "我们是个小地方.在那边车棚里,"那车匠接着说,"我有一辆旧的软兜车,是城里的一位绅士交给我保管的,他要到每个月的三十六号(等于说"从来不用".)才用一次.我完全可以把它租给您,那和我有什么相干?但是切不可让那位绅士看见它走过;而且,那是一辆软兜车,非有两匹马不行."
    "我可以用邮局的马."
    "先生去什么地方  "
    "去阿拉斯."
    "而且先生今天就要到吗?"
    "是呀."用邮局的马?"
    "为什么不呢?"
    "假使先生在今天夜里的四点钟到,可以不可以呢?"
    "决不可以."
    "就是,您知道,有件事要说,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有护照吗?"
    "有."
    "那么,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也不能在明天以前到达阿拉斯.我们是在一条支路上.换马站的工作做得很坏,马都在田里.犁田的季节已经开始了.大家都需要壮马,邮局和旁的地方都一样在四处找马.先生在每个换马站都至少得等上三四个钟头.并且只能慢慢地走.有许多斜坡要爬."
    "唉,我骑着马去吧.请您把车子解下来.在这地方我总买得到一套鞍子吧."
    "当然买得到.但是这匹马肯受鞍子吗?"
    "真的,您提醒了我.这马不肯受鞍子."
    "那么......"
    "在这村子里,我总可以找得到一匹出租的马吧."
    "一匹一口气走到阿拉斯的马吗?"
    "对了."
    "您非得有一匹在我们这地方找不着的那种马才行.首先,您得买,因为我们不认识您.但是既没有卖的,也没有租的,五百法郎,一千法郎,都不中用.您找不到一匹那样的马."
    "怎么办?"
    "最好是这样,老实人说老实话,我来修您的轮子,您等到明天再走."
    "明天太迟了."
    "圣母!"
    "此地没有去阿拉斯的邮车吗?它在什么时候走过?"
    "今晚.那两辆箱车,一上一下,都走夜路."
    "怎么!您非得有一天工夫才能修好那轮子吗?"
    "一天,并且是整整的一天!"
    "用两个工人呢?"
    "用十个也不成!"
    "如果我们用绳子把那两条轮辐绑起来呢?"
    "绑轮辐,可以,绑轮毂,不行.并且轮箍也坏了."
    "城里有出租车子的人吗?"
    "没有."
    "另外还有车匠吗?"
    那马夫和车匠师父同时摇着头答道:
    "没有."
    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快乐.
    上天从中布置,那是显然的了.折断车轮,使他中途停顿,那正是天意.他对这初次的昭示,还不折服,他刚才已竭尽全力想找出继续前进的可能性,他已忠诚地.细心地想尽了一切方法,他在时令.劳顿.费用面前都没有退缩,他没有丝毫可谴责自己的地方.假使他不再走远,那已不关他的事.那已不是他的过失,不是他的良心问题,而是天意.
    他吐了一口气.自从沙威访问以后,他第一次舒畅地.长长地吐了口气.他仿佛觉得,二十个钟头以来紧握着他心的那只铁手刚才已经松下来了.
    他仿佛觉得现在上帝是袒护他的了,并且表明了旨意.
    他向自己说他已尽了他的全力,现在只好心安理得地转身回去.
    假使他和那车匠的谈话是在客栈中的一间屋子里进行而没有旁人在场,没有旁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事情也许会就此停顿下来,我们将要读到的那些波折也就无从谈起了,但是那次谈话是在街上进行的.街上的交接总免不了要引来一些围着看热闹的观众,随时随地都有那种专门爱看热闹的人.当他在问那车匠时,有些来往过路的人便在他们周围停了下来.其中有个年轻孩子,当时也没人注意他,他听了几分钟以后离开那群人跑了.
    这位赶路人在经过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些思想活动以后,正打算原路踅回头,那孩子回来了.还有一个老妇人跟着他.
    "先生,"老妇人说,"我的孩子告诉我,说您想租一辆车子."
    出自那孩子带来的老妇人口中的这句简单的话,立刻使他汗流浃背.他仿佛看见那只已经放了他的手又出现在他背后的黑影里,准备再抓住他.
    他回答:
    "是的,好妈妈,我要找一辆出租的车子."
    他又连忙加上一句:
    "不过这地方没有车子."
    "有."那妇人说.
    "哪儿会有?"车匠问.
    "在我家里."老妇人回答.
    他吃了一惊.那只讨命的手又抓住他了.
    老妇人在一个车棚下确有一辆柳条车.车匠和那客栈里的用人,看见自己的买卖做不成,大不高兴,岔着说些诸如此类的话:
    "那是辆吓坏人的破车","它是直接安在轴上的","那些坐板的确是用些皮带子挂在车子里面的","里面漏水","轮子都锈了,并且都因潮湿锈坏了","它不见得能比这辆小车走得更远","一辆真正的破车!","这位先生如果去坐那种车子,才上当呢".
    那些话全是事实,但是那辆破车,那辆朽车,那东西,无论如何,总能在它的两只轮子上面滚动,并且能滚到阿拉斯.
    他付了她要的租金,把那辆小车留在车匠家里,让他去修,约定回头再来取,把那匹白马套在车上,上了车,又走上他已走了一早晨的那条路.
    当那车子开始起动时,他心里承认,刚才他想到他不用再到他要去的那地方,那一刻工夫是多么的轻松愉快.他气愤愤地检查那种愉快心情,觉得有些荒谬.向后退转,为什么要愉快呢?无论如何,他走不走都有自由.谁也没有强迫他.
    况且他决不会碰到他不想碰到的事.
    他正走出爱司丹,有个人的声音在对他喊叫:"停!停!"他用一种敏捷的动作停了车,在那动作里似乎又有一种急躁紧张.类似希望的意味.
    是那老妇人的孩子.
    "先生,"他说,"是我替您找来这辆车子的."
    "那又怎么样呢?"
    "您什么也还没有给我."
    无处不施舍.并且那样乐于施舍的他,这时却觉得那种奢望是逾分的,并且是丑恶的.
    "呀!是吗,小妖怪?"他说,"你什么也得不着!"
    他鞭着马,一溜烟走了.
    他在爱司丹耽误太久了,他想追上时间.那匹小马很得劲,拉起车来一匹可以当两匹,不过当时正是二月天气,下了雨,路也坏.并且,那已经不是那辆小车,这辆车实在难拉,而且又很重.还得上许多坡.
    他几乎费了四个钟头,才从爱司丹走到圣波尔.四个钟头五法里.
    进了圣波尔,他在最先见到的客栈里解下了马,叫人把它带到马房.在马吃粮时,他照他答应斯戈弗莱尔的去做,立在槽边.他想到一些伤心而漫无头绪的事.
    那客栈的老板娘来到马房里.
    "先生不吃午饭吗?"
    "哈,真是,"他说,"我很想吃."
    他跟着那个面貌鲜润的快乐妇人走.她把他带进一间矮厅,厅里有些桌子,桌上铺着漆布台巾.
    "请快一点,"他又说,"我还要赶路.我有急事."
    一个佛兰德胖侍女连忙摆上餐具.他望着那姑娘,有了点舒畅的感受.
    "我原来为这件事不好受,"他想,"我没有吃早饭."
    吃的东西拿来了.他急忙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大口,随后又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不再动它了.
    有个车夫在另外一张桌上吃东西.他向那个人说:
    "他们这儿的面包为什么会这样苦巴巴的?"
    那车夫是个德国人,没有听见.
    他又回到马棚里,立在马的旁边.
    一个钟头过后,他离开了圣波尔,向丹克进发,丹克离阿拉斯还有五法里.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么呢?想到些什么呢?象早晨一样,他望着树木.房屋的草顶.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显现消逝,每转一个弯,原来的景物忽又渺无踪影.那种欣赏有时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几乎能使人忘怀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望着万千景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黯然销魂的了!旅行就是随时生又随时死.也许他正处在他精神上最朦胧的状态中,他在拿那些变幻无常的景致来比拟人生.人生的万事万物都在我们眼前随时消失,黑暗光明,交错相替;光辉灿烂之后,忽又天地晦冥;人们望着,忙着,伸出手抓住那些掠过的东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间,人已衰老.我们蓦然觉得一切都黑了,我们看见一扇幽暗的门,当年供我们驰骋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马停下来了,我们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素不相识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辔头.
    将近黄昏时,一些放学的孩子望见那位旅人进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当他驰出那乡镇,一个在路上铺石子的路工抬起头来说:
    "这马真够累了."
    那可怜的牲口确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吗?"那个路工又说.
    "是的."
    "象您这样子走去,恐怕您不会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马,问那路工:
    "从此地到阿拉斯还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还有七法里."
    "哪里的话?邮政手册上只标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
    "呀!"那路工接着说,"您不知道我们正在修路吗?您从此地起走一刻钟,就会看见路断了.没有法子再走过去."
    "真的吗?"
    "您可以向左转,走那条到加兰西去的路,过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转,便是从圣爱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条路."
    "可是天快黑了,我会走错路."
    "您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这样吧,先生,"那路工接着说,"您要我替您出个主意吗?您的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里有家好客栈.在那里过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须今晚到达阿拉斯."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您仍到那客栈走一趟,加上一匹边马.马夫还可以引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议,退转回去,半个钟头以后,他再走过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壮马,快步跑过去了.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路.
    可是他觉得时间已给耽误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们走进岔路.路坏极了.车子从这条辙里落到那条辙里.他向那向导说:
    "再照先头那样快步跑,酒资加倍."
    车子落在一个坑里,把车前拴挽带的那条横木震断了.
    "先生,"那向导说,"横木断了.我不知怎样套我的马,这条路在晚上太难走了,假使您愿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们可以到阿拉斯."
    他回答说:
    "你有根绳子和一把刀吗?"
    "有,先生."
    他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根拴挽带的横杆.
    那样又耽误了二十分钟,但是他们跑着出发了.
    平原是惨暗的.低垂的浓雾,象烟一样在山岗上交绕匍匐.浮云中映出微白的余辉.阵阵的狂风从海上吹来,在地平线上的每个角落发出了一片仿佛有人在拖动家具的声音.凡是隐隐可见的一切都显出恐怖的景象.多少东西在那夜气的广被中惴惴战栗!
    他受到了寒气的侵袭.从昨夜起,他还一直没有吃东西.他隐约回忆起从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来却好象是在昨天.
    他听到远处的钟声,问那年轻人说:
    "什么时候了?"
    "七点了,先生.八点钟我们可以到达阿拉斯.我们只有三法里了."
    这时,他才第一次这样想,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以前不曾这样想:他费了这么大的劲,也许只是徒劳往返,他连开庭的时间也还不知道;至少他应当先打听一下,只这样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无好处,确实有些孟浪.随后他心里又这样计算:平时法庭开审,常在早晨九点;这件案子不会需要多长时间的;偷苹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结束的;余下的只是怎样证明他是谁的问题了;陈述过四五件证据后律师们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等到他到场,已经全部结案了.
    那向导鞭着马.他们过了河,圣爱洛山落在他们后面了.
    夜色越来越深了.
   
    $$$$六 散普丽斯姆姆受考验
    可是这时,芳汀却正在欢乐中.
    她那一夜原来过得很不舒服.剧烈地咳嗽,体温更高,她做了一夜的梦.医生早晨来检查时,她还正说着胡话.医生的脸色有些紧张,吩咐大家说,等到马德兰先生回来了,便立刻去通知他.
    在那整个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说话,两手只把那被单捏出一条条小褶纹,嘴里低声念着一些数字,仿佛是在计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而且不能转动了,眼神也几乎没有了.但有时又忽然充满光彩,耀如明星.仿佛在某种惨痛的时刻临近时,上天的光特来照临那些被尘世的光所离弃了的人们一样.
    每当散普丽斯姆姆问她觉得怎样时,她总照例回答:
    "还好.我想看看马德兰先生."
    几个月前,在芳汀刚刚失去她最后的贞操.最后的羞耻.最后的欢乐时,她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现在她只是自己的幽灵了.生理上的疾病加深了精神上的创伤.这个二十五岁的人儿已皱纹满额,两颊浮肿,鼻孔萎削,牙齿松弛,面色铁青,颈骨毕露,肩胛高耸,四肢枯槁,肤色灰白,新生的金发丝也杂有白毛了.可怜!病苦催人老!
    到中午,医生又来了,他开了药方,问马德兰先生来过疗养室没有,并连连摇头.
    马德兰先生照例总在三点钟来看这病人的.因为守时是一种仁爱,他总是守时的.
    将近两点半钟,芳汀焦急起来了.二十分钟之内,她向那信女连问了十次:
    "我的姆姆,什么时候了?"
    三点钟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时几乎不能在床上转动的芳汀竟坐起来了.她焦灼万分,紧紧捏着自己的那双又瘦又黄的手.信女还听见她发了一声长叹,仿佛吐出了满腔的积郁.芳汀转过头去,望着门.
    没有人进来,门外毫无动静.
    她这样待了一刻钟,眼睛盯在门上,不动,好象也不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说话.礼拜堂报着三点一刻.芳汀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没有说一句话,仍旧折她的被单.
    半个钟头过去了,接着一个钟头又过去了.没有人来.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继又倒下去.
    我们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过她咳得惨不忍闻.我们可以说已有一种阴气在向她进袭.她面色灰黑,嘴唇发青.但她不时还在微笑.
    五点敲过了,那姆姆听见她低声慢气说道:
    "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应该不来呵!"
    连散普丽斯姆姆也因马德兰先生的迟到而感到惊奇.
    这时,芳汀望着她的帐顶,她的神气象是在追忆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来,歌声微弱,就象嘘气一样.信女在一旁静听.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童贞圣母马利亚,
    昨天穿着绣花衣,来到炉边向我提:
    "从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个小弟弟,
    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纱里."
    "快去城里买细布,
    买了针线还要买针箍."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童贞圣母你慈悲,
    瞧这炉边的摇篮上,各色丝带全齐备;
    即使上帝赐我星星最最美,
    我也只爱你给我的小宝贝."
    "大嫂,要这细布做什么?"
    "替我新生的宝宝做衣被."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请把这块细布洗干净."
    "哪里洗?""河里洗.
    还有他的兜兜布,不要弄脏不要弄破,
    我要做条漂亮裙,我要满满绣花朵.
    ""孩子不在了,大嫂,怎么办?"
    "替我自己做块裹尸布."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这歌是一首旧时的摇篮曲,从前她用来催她的小珂赛特入睡的,她五年不见那孩子了,便也没有再想.现在她用那样幽怨的声音,唱着那样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连信女也几乎要哭出来.那个一贯严肃的姆姆也觉得要流泪了.
    钟敲了六点.芳汀好象没有听见.对四周的事物她仿佛已不注意了.
    散普丽斯姆姆派了一个侍女去找那看守厂门的妇人,问她马德兰先生回来了没有,会不会立即到疗养室来.几分钟过后,那侍女回来了.
    芳汀始终不动,似乎在细想她的心事.
    那侍女声音很低地向散普丽斯姆姆说,市长先生不顾那样冷的天气,竟在清早六点钟以前,乘着一辆白马拉的小车,独自一人走了,连车夫也没有,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有些人看见他转向去阿拉斯的那条路,有些人又说在去巴黎的路上确实碰见他.他动身时,和平时一样,非常和蔼,只和那看门的妇人说过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那两个妇人背朝着芳汀的床.正在一问一猜互相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跪在床上,两只手握紧了拳头,撑在长枕上,把头伸在帐缝里听,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急躁,兴奋起来,于是完全象个健康的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因重病而危在旦夕.她忽然叫道:
    "你们在那儿谈马德兰先生!你们说话为什么那样低?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来?"
    她的声音是那样突兀.那样粗暴,以致那两个妇人以为听见了什么男子说话的声音,她们转过身来,大为惊讶.
    "回答嘛!"芳汀喊着说.
    那侍女吞吞吐吐地说:
    "那看门的大妈说他今天不能来."
    "我的孩子."那姆姆说,"放安静些,睡下去吧."
    芳汀不改变姿势,用一种又急躁又惨痛的口气高声说:
    "他不能来?为什么?你们知道原因.你们两人私下谈着.我也要知道."
    那侍女连忙在女信徒的耳边说道:"回答她说,他正在开市政会议."
    散普丽斯姆姆的面孔微微地红了一下,那侍女教她的是种谎话.另一方面,她又好象很明白,如果向病人说真话,一定会给她一种强烈的刺激,处在芳汀的那种状况下,那是受不了的.她脸红,立刻又平复了.那姆姆抬起她那双镇静而愁郁的眼睛,望着芳汀说:
    "马德兰先生走了."
    芳汀竖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眼睛炯炯发光.从她那愁容里放射出一阵从来不曾有过的喜色.
    "走了!"她喊着说."他去找珂赛特去了."
    于是她举起双手,指向天空,她的面容完全是无可形容的.她的嘴唇频频启合,她在低声祈祷.
    当她祈祷完时:
    "姆姆,"她说,"我很愿意唾下去,无论你们说什么,我全听从;刚才我太粗暴了,我求您原谅我那样大声说话,大声说话是非常不好的,我很明白;但是,我的姆姆,您看吧,我是非常开心的.慈悲的上帝是慈悲的,马德兰先生也是慈悲的,您想想吧,他到孟费去找我的珂赛特去了."
    她又躺了下去,帮着那姆姆整理枕头,吻着自己颈上散普丽斯姆姆给她的那只小银十字架.
    "我的孩子,"姆姆说,"现在稍稍休息一下吧,别再说话了."
    芳汀把那姆姆的手握在自己潮润的手里,姆姆触到了汗液,深感不快.
    "他今天早晨动身去巴黎了.其实他用不着经过巴黎.孟费稍许靠近到这儿来的路的左边.我昨天和他谈到珂赛特时,他向我说:'快来了,快来了.,您还记得他是怎样对我说的吗?他要乘我不备,让我惊喜一场呢.您知道吗?他写了一封信,为了到德纳第家去带她回来,又叫我签了字.他们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不是吗?他们会把珂赛特交来.他们的账已经清了.清了账还扣留孩子,法律不允许吧.我的姆姆,别做手势禁止我说话.我是快乐到极点了,我非常舒服,我完全没有病了,我将再和珂赛特会面,我还觉得饿极了.快五年了,我没有看见她.您,您想不到,那些孩子们,多么使您惦念呵!而且她是多么可爱,您就会看见!您哪里知道,她的小指头是那样鲜红漂亮的!首先,她的手是非常美丽的.在一岁时她的手丑得可笑.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她应当长大了.她已经七岁了,已经是个小姐了.我叫她做珂赛特,其实她的名字是欧福拉吉.听吧,今天早晨,我望着壁炉上的灰尘,我就有了种想法,不久我就可以和珂赛特会面了.我的上帝!一年一年地不看见自己的孩子,这多不应该呵!人们应当好好想想,生命不是永久的!呀!市长先生走了,他的心肠多么好!真的,天气很冷吗?他总穿了斗篷吧?他明天就会到这里.不是吗?明天是喜庆日.明天早晨,我的姆姆,请您提醒我戴那顶有花边的小帽子.孟费,那是个大地方.从前我是从那条路一路走来的.对我来说真够远的.但是公共马车走得很快.他明天就会和珂赛特一同在这里了.从这里到孟费有多少里路?"
    姆姆对于里程完全外行,她回答说:
    "呵!我想他明天总能到这里吧."
    "明天!明天!"芳汀说,"我明天可以和珂赛特见面了!您看,慈悲上帝的慈悲姆姆,我已经没有病了.我发疯了.假使你们允许的话,我可以跳舞呢."
    在一刻钟以前看见过她的人一定会莫名其妙.她现在脸色红润,说话的声音伶俐自如,满面只是笑容了.有时,她一面笑,一面又低声自言自语.慈母的欢乐几乎是和孩子的欢乐一样的.
    "那么,"那信女又说,"您现在快乐了,听我的话,不要再说话了."
    芳汀把头放在枕头上,轻轻对自己说:"是的,你睡吧,乖乖的,你就会得到你的孩子了.散普丽斯姆姆说得有理.这儿的人个个都有理."
    于是她不动弹,不摇头,只用她一双睁大了的眼睛向四处望,神情愉快,不再说话了.
    那姆姆把她的床帷重行放下,希望她可以稍稍睡一会.
    七点多钟,医生来了.屋子里寂静无声,他以为芳汀睡着了,他轻轻走进来,踮着脚尖走近床边.他把床帷掀开一点,在植物油灯的微光中,他看见芳汀一双宁静的大眼睛正望着他.
    她向他说:"先生,不是吗?你们可以允许我,让她睡在我旁边的一张小床上."
    那医生以为她说胡话.她又说:
    "您瞧,这里恰好有一个空地方."
    医生把散普丽斯姆姆引到一边,她才把那经过说清楚:马德兰先生在一两天之内不能来,病人以为市长先生去孟费了,大家既然还不明白真相,便认为不应当道破她的错觉,况且她也可能猜对了.那医生也以为然.
    他再走近芳汀的床,她又说:
    "就是,您知道,当那可怜的娃娃早晨醒来时,我可以向她说早安,夜里,我不睡,我可以听她睡.她那种温和柔弱的呼吸使我听了心里多舒服."
    "把您的手伸给我."医生说.
    她伸出她的胳膊,又大声笑着说:
    "呀!对了!的确,真的,您还不知道!我的病已经好了.珂赛特明天就会来到."
    那医生大为惊讶.她确是好了一些.郁闷减轻了.脉也强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生命使这垂死的可怜人忽然兴奋起来.
    "医生先生,"她又说,"这位姆姆告诉过您市长先生已去领小宝宝了吗?"
    医生嘱咐要安静,并且要避免一切伤心的刺激.他开了药方,冲服纯奎宁,万一夜里体温增高,便服一种镇静剂.他临走时向姆姆说:"好一些了.假使托天之福,市长先生果真明天和那孩子一同到了,谁知道呢?病势的变化是那样不可测,我们见过多次极大的欢乐可以一下把病止住.我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内脏的病,而且已很深了,但是这些事是那样不可解!也许我们可以把她救回来."
   
    $$$$七 到了的旅人准备回程
    我们在前面曾经谈到一辆车子和乘车人在路上的情形.当这车子走进阿拉斯邮政旅馆时,已快到晚上八点钟了.乘车人从车上下来,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旅馆中人的殷勤招呼,打发走了那匹新补充的马,又亲自把那匹小白马牵到马棚里去;随后他推开楼下弹子房的门,坐在屋子里,两肘支在桌子上.这段路程,他原想在六小时以内完成的,竟费去了十四小时.他扪心自问,这不是他的过错;然而究其实,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焦急.
    旅馆的老板娘走进来.
    "先生在这里过夜吗?先生用晚餐吗?"
    他摇摇头.
    "马夫来说先生的马很累了!"
    这时他才开口说话.
    "难道这匹马明天不能走吗?"
    "呵!先生!它至少也得有两天的休息才能走."
    他又问道:
    "这里不是邮局吗?"
    "是的,先生."
    老板娘把他引到邮局去,他拿出他的身份证,问当天晚上可有方法乘邮箱车回滨海蒙特勒伊,邮差旁边的位子恰空着,他便定了这位子,并付了旅费.
    "先生,"那局里的人说,"请准在早晨一点钟到这里来乘车出发."
    事情办妥以后,他便出了旅馆,向城里走去.
    他从前没有到过阿拉斯,街上一片漆黑,他信步走去.同时他仿佛打定主意,不向过路人问路.他走过了那条克兰松小河,在一条小街的窄巷里迷失了方向.恰巧有个绅士提着大灯笼走过.他迟疑了一会,决计去问这绅士,在问之先,还向前后张望,好象怕人听见他将发出的问题.
    "先生,"他说,"劳您驾,法院在什么地方?"
    "您不是本地人吗,先生?"那个年纪相当老的绅士回答,"那么,跟我来吧.我正要到法院那边去,就是说,往省公署那边去.法院正在修理,因此暂时改在省公署里开审."
    "刑事案件也在那边开审吗?"他问.
    "一定是的,先生.您知道今天的省公署便是革命以前的主教院.八二年的主教德.贡吉埃先生在那里面盖了一间大厅.就在那厅里开庭."
    绅士边走边向他说:
    "假使先生您要看审案,时间少许迟了点.平常他们总是在六点钟退庭的."
    但是,当他们走到大广场,绅士  "真的,先生.您  马蹄.铜铃.车轮,一路上合成了柔和单调的声音.那些东正赶上,您运气好.您看见这四扇窗子吗?这便是刑庭.里面有灯光.这说明事情还没有办完.案子一定拖迟了,因此正开着晚庭.您关心这件案子吗?是一桩刑事案吗?您要出庭作证吗?"
    他回答: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案子来的,不过我有句话要和一个律师谈谈."
    "这当然有所不同.您看,先生,这边便是大门.有卫兵的那地方.您沿着大楼梯上去就是了."
    他按照绅士的指点做去,几分钟以后,便走进了一间大厅,厅里有许多人,有些人三五成群,围着穿长袍的律师们在低声谈话.
    看见这些成群的黑衣人立在公堂门前低声耳语,那总是件令人寒心的事.从这些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很少有善意和恻隐之心的,他们口中吐出的多半是早已拟好的判决词.一堆堆的人,使这心神不定的观察者联想到许多蜂窠,窠里全是些嗡嗡作响的妖魔,正在共同营造着各式各样的黑暗的楼阁.
    在这间广阔的厅堂里,只点着一盏灯,这厅,从前是主教院的外客厅,现在作为法庭的前厅.一扇双合门正关着,门里便是刑庭所在的大斤.
    前厅异常阴暗,因此他放胆随便找了个律师,便问:
    "先生,"他说,"案子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已经审完了."律师说.
    "审完了!"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重,律师听了,转身过来.
    "对不起,先生,您也许是家属吧?"
    "不是的.我在这里没有熟人.判了罪吗?"
    "当然.非这样不可."
    "判了强迫劳役吗?"
    "终身强迫劳役."
    他又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
    "那么,已经证实了罪人的正身吗?"
    "什么正身?并没有正身问题需要证实.这案子很简单,这妇人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杀害婴孩罪被证明了,陪审团没有追查是否蓄意谋害,判了她无期徒刑."
    "那么是个妇人吗?"他说.
    "当然是个妇人.莉莫赞姑娘.那么,您和我谈的是什么案子?"
    "没有什么.但是既然完结了,大厅里怎样还是亮的呢?"
    "这是为了另外一件案子,开审已经快两个钟头了."
    "另外一件什么案子?"
    "呵!这一件也简单明了.一个无赖,一个累犯,一个苦役犯,又犯了盗窃案.我已记不大清楚他的名字了.他那面孔,真象土匪.仅仅那副面孔已够使我把他送进监狱了."
    "先生,"他问道,"有方法到大厅里去吗?"
    "我想实在没有法子了.听众非常拥挤.现在正是休息,有些人出来了.等到继续开审时,您可以去试一试."
    "从什么地方进去?"
    "从这扇大门."
    律师离开了他.他一时烦乱达于极点,万千思绪,几乎一齐涌上心头.这个不相干的人所说的话象冰针火舌似的轮番刺进他的心里.当他见到事情还没有结束就吐了一口气,但是他不明白,他感受到的是满足还是悲哀.
    他走近几处人群,听他们谈话.由于这一时期案件非常多,庭长便在这一天里排了两件简短的案子.起初是那件杀害婴孩案,现在则正在审讯这个苦役犯,这个累犯,这"回头马".这个人偷了些苹果,但是没有确实证据,被证实了的,只是他曾在土伦坐过牢.这便使他的案情严重了.此外,对他本人的讯问和证人们的陈述都已完毕,但律师还没有进行辩护,检察官也还没有提起公诉.这些事总得到后半夜才能完结.这个人很可能被判刑,检察官很行,他控告的人,从无"幸免",他还是个寻诗觅句的才子.
    有个执达吏立在进入刑庭的门旁.他问那执达吏:
    "先生,快开门了吗?"
    "不会开门."执达吏说.
    "怎么!继续开审时不开门吗?现在不是休息吗?"
    "现在已继续开审了一些时候了,"执达吏回答,"但是门不会开."
    "为什么?"
    "因为已经坐满了."
    "怎么!一个位子也没有了吗?"
    "一个也没有了.门已经关上.不再让人进去了."
    执达吏停了一会又说:
    "在庭长先生的背后还有两三个位子,但是庭长先生只允许公家的官员进去坐."
    执达吏说了这句话,便转过背去了.
    他低着头退回去,穿过前厅,慢慢走下楼梯,好象步步迟疑.也许他在独自思量吧.前一天夜里在他心里发动的那场激烈斗争还没有结束,还随时要起一些新变化.他走到楼梯转角,依着栏杆,叉起两臂.忽然,他解开衣襟,取出皮夹,抽出一支铅笔,撕了一张纸,在回光灯的微光下急忙写了这样一行字:"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马德兰先生".他又迈着大步跨上楼梯,挤过人堆,直向那执达吏走去,把那张纸交给他,慎重地向他说:"请把这送给庭长先生."
    执达吏接了那张纸,瞟了一眼,便遵命照办了.
   
    $$$$八 优待入席
    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素有声望,那是他自己不曾想到的.七年来,他的名声早已传遍了下布洛涅,后来更超越了这小小地区,传到邻近的两三个省去.他除了在城内起了振兴烧料细工工业的重大作用外,在滨海蒙特勒伊县的一百八十一个镇中,没有一镇不曾受过他的照顾.在必要时,他还能帮助和发展其他县的工业.他以他的信用贷款和基金在情况需要时随时支援过布洛涅的珍珠罗厂.弗雷旺的铁机麻纱厂和匍白的水力织布厂.无论什么地方,提到马德兰先生这个名字,大家总是肃然起敬的.阿拉斯和杜埃都羡慕滨海蒙特勒伊有这样一位市长,说这是个幸运的小城.
    这次在阿拉斯任刑庭主席的是杜埃的御前参赞,他和旁人一样,也知道这个无处不尊.无人不敬的名字.执达吏轻轻开了从会议室通到公堂的门,在庭长的围椅后面伛着腰,递上我们刚才念过的那张纸说"这位先生要求旁听",庭长肃然动容,拿起一支笔,在那张纸的下端写了几个字,交给执达吏,向他说:
    "请进."
    我们讲着他的历史的这个伤心人立在大厅门旁,他立的地位和态度,一直和那执达吏先头离开他时一样.他在梦魂萦绕中听到一个人向他说:"先生肯赏光让我带路吗?"这正是刚才把背向着他的那个执达吏,现在向他鞠躬直达地面了.执达吏又同时把那张纸递给他.他把它展开,当时他恰立在灯旁,他读道:
    "刑庭庭长谨向马德兰先生致敬."
    他揉着这张纸,仿佛这几个字给了他一种奇苦的余味.
    他跟着执达吏走去.
    几分钟后,他走进一间会议室,独自立在里面,四壁装饰辉煌,气象森严,一张绿呢台子上燃着两支烛.执达吏在最后离开他时所说的那些话还一直留在他的耳边:"先生,您现在是在会议室里,您只须转动这门上的铜钮,您就到了公堂里,庭长先生的围椅后面."这些话和他刚才穿过的那些狭窄回廊以及黑暗扶梯所留下的回忆,在他的思想里都混在一起了.
    执达吏把他独自留下.紧急关头到了.他想集中精神想想,但是做不到.尤其是在我们急于想把思想里的线索和痛心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时,它们偏会在我们的脑子里断裂.他恰巧到了这些审判官平时商议和下判决书的地方.他静静地呆望着这间寂静骇人的屋子,想到几多生命是在这里断送的,他自己的名字不久也将从这里轰传开去,他这会儿也要在这里过关,他望望墙壁,又望望自己,感到惊奇,居然会有这间屋子,又会有他这个人.
    他不吃东西,已超过了二十四个钟头,车子的颠簸已使他疲惫不堪,不过他并不觉得,好象他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他走近挂在墙上的一个黑镜框,镜框的玻璃后面有一封陈旧的信,是巴黎市长兼部长让.尼古拉.帕希亲笔写的,信上的日期是二年(共和二年,即一七九四年.)六月九日,这日期一定是写错了的,在这封信里,帕希把他们拘禁的部长和议员的名单通告了这一镇.假使有人能在这时看见并注意马德兰,一定会认为这封信使马德兰特别感兴趣,因为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它,并且念了两三遍.他自己没有注意到也没有觉得他是在念这封信.他当时想到的却是芳汀和珂赛特.
    他一面沉思一面转过身子,他的视线触到了门上的铜钮,门那边便是刑庭了.他起先几乎忘记了这扇门.他的目光,起初平静地落到门上,随后便盯住那铜钮,他感到惊愕,静静地望着,渐渐起了恐怖.一滴滴汗珠从他头发里流出来,直流到鬓边.
    有那么一会儿,他用一种严肃而又含有顽抗意味的神情作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姿势,意思就是说(并且说得那样正确):"见鬼!谁逼着我不成?"他随即一下转过身去,看见他先前进来的那扇门正在他面前,他走去开了门,一步就跨出去了.他已不在屋子里了,他到了外面,在一道回廊里;这是一道长而狭的回廊,许多台阶,几个小窗口,弯弯曲曲,一路上点着几盏类似病房里通宵点着的回光灯,这正是他来时经过的那条回廊.他吐了一口气,又仔细听了一阵,他背后没有动静,他前面也没有动静,他开始溜走,象有人追他似的.
    他溜过了长廊的几处弯角,又停下来听.在他四周,仍和刚才那样寂静,那样昏暗.他呼吸促迫,站立不稳,连忙靠在墙上.石块是冷的,他额上的汗也象冰似的,他把身子站直,一面却打着寒战.
    他独自一人立在那里,立在黑暗中,感到冷不可耐,也许还因别的事而浑身战栗,他又寻思起来.
    他已想了一整夜,他已想了一整天,他仅听见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唉!"
    这样过了一刻钟.结果,他低下头,悲伤地叹着气,垂着两只手,又走回来.他慢慢地走着,不胜负荷似的.好象有人在他潜逃的时候追上了他,硬把他拖回来一样.
    他又走进那间会议室.他看见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门钮.门钮形状浑圆,铜质光滑,在他眼前闪闪发光,好象一颗骇人的星.他望着它,如同羔羊见了猛虎的眼睛.
    他的眼睛无法离开它.
    他一步一停,向着门走去.
    假使他听,他会听见隔壁厅里的声音,象一种嘈杂的低语声.但是他没有听,也听不见.
    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到了门边.他紧张万分地握住那门钮,门开了.
    他已到了公堂里面.
   
    $$$$九 一个拼凑罪状的地方
    他走上一步,机械地反手把门拉上,立着估量他目前的情况.
    这是一间圆厅,灯光惨暗,容积颇大,时而喧嚣四起,时而寂静无声,一整套处理刑事案件的机器,正带着庸俗.愁惨的隆重气派,在群众中间活动.
    在厅的一端,他所在的这一端,一些神情疏懒.穿着破袍的陪审官正啃着手指甲或闭着眼皮;另一端,一些衣服褴褛的群众,一些姿态各异的律师,一些面容诚实而凶狠的士兵;污渍的旧板壁,肮脏的天花板,几张铺着哔叽的桌子,这哔叽,与其说是绿的,还不如说是黄的;几扇门上都有黑色的手渍.几张咖啡馆常用的那种光少烟多的植物油灯挂在壁板上的钉子上,桌上的铜烛台里插了几支蜡烛,这里是阴暗.丑陋.沉闷的;从这一切中产生了一种威仪严肃的印象,因为就在这里,大家感受到那种人间的威力和上苍的威力,也就是所谓的法律和正义.
    在这群人里,谁也不曾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唯一的一点上,那就是在庭长左方.沿墙靠着一扇小门的那条木凳上.那条凳被几支烛照着,在两个法警间坐着一个人.
    这人,便是那个人了.
    马德兰并不曾寻找他,却又一下就看见了他.他的眼睛不期然而然地望到了那里,仿佛他事先早知道了那人所在的地方.
    他以为看见了自己,不过较老一些,面貌当然不是绝对相似,但是神情和外表却完全一模一样,一头乱竖着的头发,一双横蛮惶惑的眸子,一件布衫,正象他进迪涅城那天的模样,满面恨容,好象要把他费了十九年时间在牢内铺路石上攒起来的怨毒全闷在心中一样.
    他打了个寒噤,向自己说:
    "我的上帝!难道我又要变成这个样子吗?"
    这人看去至少有六十岁光景.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粗鲁.执拗和惊惶的样子.
    门一响,大家都靠紧,为他让出一条路,庭长把头转过去,望见刚进来的人物正是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先生,便向他行了个礼.检察官从前因公到滨海蒙特勒伊去过多次,早已认识马德兰先生,也同样向他行了个礼.他呢,不大注意,他头昏目眩,只呆呆地望着.
    几个审判官,一个记录员,一些法警,一群幸灾乐祸赶热闹的面孔,凡此种种,他在二十七年前都曾见过一次.这些魔鬼,现在他又遇见了,它们正在躜动,他们确实存在.这已不是他回忆中的景象,不是他思想上的幻影,而是一些真正的法警,真正的审判官,真正的听众,一些有血有肉的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地步,他见到往日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景象以及实际事物所能引起的一切恐怖,又在他的四周再次出现,再次活动.
    这一切东西都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他心胆俱裂,闭上了眼睛,从他心灵的最深处喊道:"决不!"
    造物弄人,演成悲局,使他神魂震悚,烦乱欲狂,并且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又恰是他自己的化身!那个受审判的人,大家都叫他做冉阿让!
    他的影子在他眼前扮演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页,这种情景,真是闻所未闻.
    一切都在这里出现了,同样的布置,同样的灯光,审判官.法警和观众的面目也大致相同.不过在庭长的上方,有一个耶稣受难像,这是在他从前受判决的时代公堂上缺少的东西.足见他当年受审判时上帝并不在场.
    他背后有一张椅子,他颓然落下,如坐针毡,惟恐别人看见他.坐下以后,他利用审判官公案上的一堆卷宗,遮着自己的脸,使全厅的人都看不见他.现在他可以看别人,而别人看不见他了.他渐渐安定下来,他已经完全回到现实的感受中来,心情的镇定已使他达到能听的程度.
    巴马达波先生是陪审员之一.
    他在找沙威,但是不见他.证人席被记录员的桌子遮着了.并且,我们刚才说过,厅里的灯光是暗淡的.
    他进门时,被告的律师正说完他的辩词.全场空气已到了最紧张的程度,这件案子开审已有三个钟头了.在这三个钟头里,大家眼望着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穷极无聊.极其糊涂或极其狡猾的东西,在一种骇人听闻的真情实况的重压下一步步折伏下去.这个人,我们已经知道,是个流浪汉,被别人发现在田野中,拿着一根有熟苹果的树枝,这树枝是从附近一个叫别红园的围墙里的苹果树上折下来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已经作了一番调查,证人们刚才也都发了言,众口一词,讨论中真相大白.控词里说:"我们逮捕的不仅是个偷水果的小偷,不仅是个贼,我们手里抓获的是一个匪徒,一个违反原判.擅离指定住址的累犯,一个旧苦役犯,一个最危险的暴徒,一个久已通缉在案名叫冉阿让的奸贼,八年前,从土伦牢狱里出来时,又曾手持凶器,在大路上抢劫过一个叫小瑞尔威的通烟囱的孩子,罪关刑律第三百八十三条,一俟该犯经过正式证明,确系冉阿让,当即根据上述条文另行追究.他最近又重行犯罪.这是一次再犯.请先处罚他的新罪,容后提审旧案."被告在这种控词前,在证人们的一致的意见前,瞠目结舌,不知所对.他摇头顿脚表示否认,或是两眼朝天.他口吃,答话困难,但是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表示不服.在这一排排摆开阵式.向他溺战的聪明人面前,他简直是个傻子,简直是个陷入了重围的野人.可是目前正是威胁他未来生活的紧急关头,他的嫌疑越到后来越大,全体观众望着这种极尽诬陷.逐渐向他紧逼的判决词,比起他自己来还更担忧些.还有一层可虑的事,假使他被证实确是冉阿让,小瑞尔威的事将来也得判罪,那么,除监禁以外,还有处死的可能.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他那副冥顽不灵的表情是什么性质的呢?是愚蠢还是狡狯?是懂得很清楚还是完全不懂?对这些问题听众各执一辞,陪审团的意见仿佛也不一致.这件疑案,既惊人也捉弄人,不但暖昧不明,而且茫无头绪.
    那个辩护士谈得相当好,他那种外省的语句,从前无论在巴黎也好,在罗莫朗坦或蒙勃里松也好,凡是律师都习惯采用,早已成为律师们的词藻,但今天这种语句已成古典的了,它那种持重的声调.庄严的气派,正适合公堂上的那些公家发言人,所以现在只有他们还偶然用用;譬如称丈夫为"良人",妻子为"内助",巴黎为"艺术和文化的中心",国王为"元首",主教先生为"元圣",检察官为"辩才无碍的锄奸大士",律师的辩词称"刚才洗耳恭听过的高论",路易十四的世纪为"大世纪",剧场为"墨尔波墨涅殿",在朝的王室为"我先王的圣血",音乐会为"雍和大典",统辖一省的将军为"驰名的壮士某",教士培养所里的小徒弟为"娇僧",责令某报该负责的错误为"在刊物篇幅中散布毒素的花言巧语"等等.这律师一开始,便从偷苹果这件事上表示意见,要说得文雅,那确是个难题;不过贝尼涅.博须埃在一篇祭文里,也曾谈到过一只母鸡,而他竟能说得洋洋洒洒,不为所困.这律师认定偷苹果的事没有具体的事实证明.他以辩护人的资格,坚称他的主顾为商马第,他说并没有人看见他亲自跳墙或攀折树枝.别人抓住他时,他手里拿着那根树枝(这律师比较喜欢称树枝为树桠),但是他说他看见它在地上,才拾起来的.反证在什么地方呢?这树枝显然被人偷折,那小偷爬到墙外后,又因心虚便把它丢在地上.贼显然有一个.但是谁能证明这作贼的便是商马第呢?只有一件事,他从前当过苦役犯.律师并不否认这件看来很不幸已被证实的事,被告在法维洛勒住过,被告在那里做过修树枝工人,商马第这个名字源出让.马第是很可能的,这一切都是确实的,并且有四个证人,他们都一眼就认出了商马第便是苦役犯冉阿让.律师对这些线索.这些作证,只能拿他主顾的否认.一种有目的的否认来搪塞;但是即使认定他确是苦役犯冉阿让,这样就能证明他是偷苹果的贼吗?充其量这也只是种猜测而不是证据.被告确实用了"一种拙劣的自卫方法",他的辩护人"本着良心"也应当承认这一点.他坚决否认一切,否认行窃,也否认当过苦役犯.他如果肯承认第二点,毫无疑问,一定会妥当些,他也许还可以赢得各陪审官的宽恕;律师也曾向他提出过这种意见,但是被告坚拒不从,他以为概不承认便可挽救一切.这是一种错误,不过,难道我们不应当去考虑他智力薄弱的一点?这人显然是个痴子.狱中长期的苦楚,出狱后长期的穷困,已使他变成神经呆笨的人了,律师说着说着,说他不善于为自己辩护,这能成为判罪的理由吗?至于小瑞尔威的事,律师不用讨论,这毫不属于本案范围.最后,律师请求陪审团和法庭,假使他们确认这人是冉阿让,也只能按警章处罚他擅离指定住址,不能按镇压累犯的苦役犯的严刑加以处理.
    检察官反驳了辩护律师.他和平时其他的检察官一样,说得慷慨激昂,才华横逸.
    他对辩护律师的"忠诚"表示祝贺,并且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忠诚.他从这律师让步的几点上向被告攻击.律师仿佛已经同意被告便是冉阿让.他把这句话记录下来.那么,这个人确是冉阿让了.在控词里,这已被肯定下来不容否认的了.做到这一点,检察长便用一种指桑骂槐的巧妙手法追寻这种罪恶的根源和缘由,怒气冲天地痛斥浪漫派的不道德,当时浪漫派正在新兴时期,《王旗报》和《每日新闻》的批评家们都称它为"撒旦派"!检察官把商马第(说冉阿让还更妥当些)的犯法行为归咎于这种邪侈文学的影响,说得也颇象煞有介事.发挥尽致以后,他转到冉阿让本人身上.冉阿让是什么东西呢?他刻画冉阿让是个狗彘不如的怪物,等等.这种描写的范例在德拉门(德拉门(Théraméne),公元前五世纪雅典暴君.)的语录里可以看到,对悲剧没有用处,但它每天使法庭上的舌战确实生色不少.听众和陪审团都"为之股栗".检察官刻画完毕以后,为了获得明天《省府公报》的高度表扬,又指手画脚地说下去:"并且他是这样一种人,等等,等等,等等,流氓,光棍,没有生活能力,等等,等等,生平惯于为非作歹,坐了牢狱也不曾大改,抢劫小瑞尔威这件事便足以证明,等等,等等,他是这样一个人,行了窃,被人在公路上当场拿获,离开一堵爬过的墙只几步,手里还拿着赃物,人赃俱获,还要抵赖,行窃爬墙,一概抵赖,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抵赖,自己的身份来历也抵赖!我们有说不尽的证据,这也都不必再提了,除这以外,还有四个证人认识他,沙威,侦察员沙威和他从前的三个贼朋友,苦役犯布莱卫.舍尼杰和戈什巴依.他们一致出来作证,他用什么来对付这种雷霆万钧之力呢?抵赖.多么顽固!请诸位陪审员先生主持正义,等等,等等."检察官发言时,被告张着口听,惊讶之中不无钦佩之意.他看见一个人竟这样能说会道,当然要大吃一惊.在控诉发挥得最"得劲"时,这人辩才横溢,不能自己,恶言蜚语,层出不穷,如同把被告围困在疾风暴雨之中一样,这个犯人不时慢慢地摇着头,由右到左,又由左到右,这便是他在辩论进行中所表示的一种忍气吞声的抗议.离他最近的那几个旁听人听见他低声说了两三次"这都是因为没有问巴陆先生!"检察官请陪审团注意他的这种戆态,这明明是假装的,这并不表示他愚蠢,而是表示他巧黠.奸诈和蒙蔽法官的一贯作法,这就把这个人的"劣根性"揭露无遗了.最后他声明保留小瑞尔威的问题,要求严厉判处.
    这就是说,我们记得,暂时处以终身苦役.
    被告律师起来,首先祝贺了"检察官先生"的"高论",接着又尽力辩驳,但是他泄了气.他脚跟显然站不稳了.
   
    $$$$十 否认的方式
    宣告辩论终结的时候到了.庭长叫被告立起来,向他提出这照例有的问题:"您还有什么替自己辩护的话要补充吗?"
    这个人,立着,拿着一顶破烂不堪的小帽子在手里转动,好象没有听见.
    庭长把这问题重说了一遍.
    这一次,这人听见了.他仿佛听懂了,如梦初醒似的动了一下,睁开眼睛向四面望,望着听众.法警.他的律师.陪审员.公堂,把他那个巨大的拳头放在他凳前的木栏杆上,再望了一望.忽然,他两眼紧盯着检察官,开始说话了,这仿佛是种爆裂.他那些拉杂.急迫.夹兀.紊乱的话破口而出,好象每一句都忙着想同时一齐挤出来似的.他说:
    "我有这些话要说.我在巴黎做过造车工人,并且是在巴陆先生家中.那是种辛苦的手艺.做车的人做起工来,总是在露天下,院子里,只有在好东家的家里才在棚子里;但是从不会在有门窗的车间里,因为地方要得多,你们懂吧.冬天,大家冷得捶自己的胳膊,为了使自己暖一点;但是东家总不许,他们说,那样会耽误时间.地上冻冰时,手里还拿着铁,够惨的了.好好的人也得垮.做那种手艺,小伙子也都成了小老头儿.到四十岁便完了.我呢,我那时已经五十三岁,受尽了罪.还有那老伙伴,一个个全是狠巴巴的!一个好好的人,年纪大了,他们便叫你做老冬瓜,老畜生!每天我已只能赚三十个苏了,那些东家却还在我的年纪上用心思,尽量减少我的工钱.此外,我从前还有一个女儿,她在河里洗衣服,在这方面她也赚点钱.我们两个人,日子还过得去.她也是够受罪的了.不管下雨下雪,风刮你的脸,她也得从早到晚,把半个身子浸在洗衣桶里;结冰时也一样,非洗不成;有些人没有多一点的换洗衣服,送来洗,便等着换;她不洗吧,就没有活计做了,洗衣板上又全是缝,四处漏水,溅你一身.她的裙子里里外外全是湿的.水朝里面浸.她在红娃娃洗衣厂里工作过,在那厂里,水是从龙头里流出来的.洗衣的人不用水桶,只对着面前的龙头洗,再送到背后的槽里去漂净.因为是在屋子里,身上也就不怎么冷了.可是那里面的水蒸汽可吓坏人,它会把你的眼睛也弄瞎.她晚上七点钟回来.很快就去睡了,她困得厉害.她的丈夫老爱打她.现在她已死了.我们没有过过快活日子.那是一个好姑娘,不上跳舞会,性子也安静.我记得在一个狂欢节的晚上,她八点钟便去睡了.就这样.我说的全是真话.你们去问就是了.呀,是呀,问.我多么笨!巴黎是个无底洞.谁还认识商马第伯伯呢?可是我把巴陆先生告诉你们.你们到巴陆先生家去问吧.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你们还要我做什么."
    这个人不开口了,照旧立着.他大声疾呼地说完了那段话,声音粗野.强硬.嘶哑,态度急躁.鲁莽而天真.一次,他停了嘴,向听众中的一个人打招呼.他对着大众信口乱扯,说到态度认真起来时,他的声音就象打噎,而且还加上个樵夫劈柴的手势.他说完以后,听众哄堂大笑.他望着大家,看见人家笑,他莫名其妙,也大笑起来.
    这是一种悲惨的场面.
    庭长是个细心周到的人,他大声发言了.
    他重行提醒"各位陪审员先生",说"被告说他从前在巴陆车匠师父家里工作过,这些话都用不着提了.巴陆君早已亏了本走了,下落不明."随后他转向被告,要他注意听他说话,并补充说:
    "您现在的处境非慎重考虑不可了,您有极其重大的嫌疑,可能引起极严重的后果.被告,为了您的利益,我最后一次关照您,请您爽爽快快说明两件事:第一,您是不是爬过别红园的墙,折过树枝,偷过苹果,就是说,犯过越墙行窃的罪?第二,您是不是那个释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让?"
    被告用一种自信的神气摇着头,好象一个懂得很透彻也知道怎样回答的人.他张开口,转过去对着庭长说:
    "首先......"
    随后他望着自己的帽子,又望着天花板,可是不开口.
    "被告,"检察官用一种严厉的声音说,"您得注意,人家问您的话,您全不回答.您这样慌张,就等于不打自招.您明明不是商马第,首先您明明是利用母亲的名字作掩护,改叫让.马第的那个苦役犯冉阿让,您到过奥弗涅,您生在法维洛勒,您在那里做过修树枝工人.您明明爬过别红园的墙,偷过熟苹果.各位陪审员先生,请斟酌."
    被告本已坐下去了,检察官说完以后,他忽然立起来,大声喊道:
    "您真黑心,您!这就是我刚才要说的话.先头我没有想出来.我一点东西都没有偷.我不是每天有饭吃的人.那天我从埃里走来,落了一阵大雨,我经过一个地方,那里被雨水冲刷,成了一片黄泥浆,洼地里的水四处乱流,路边的沙子里也只露出些小草片,我在地上寻得一根断了的树枝,上面有些苹果,我便拾起了那树枝,并没有想到会替我惹起麻烦.我在牢里已待了三个月,又被人家这儿那儿带来带去.除了这些,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和我过不去,你们对我说:'快回答!,这位兵士是个好人,他摇着我的胳膊,细声细气向我说:'回答吧.,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我没有文化,我是个穷人.你们真不该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没有偷.我拾的东西是原来就在地上的.你们说什么冉阿让,让.马第!这些人我全不认识.他们是乡下人.我在医院路巴陆先生家里工作过.我叫商马第.你们说得出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算你们有本领.我自己都不知道.世上并不是每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就是有房子的.那样太方便了.我想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都是些四处找活做的人.并且我也不知道.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人家叫我小把戏,现在,大家叫我老头儿.这些就是我的洗礼名.随便你们怎样叫吧.我到过奥弗涅,我到过法维洛勒,当然!怎么呢?难道一个人没有进过监牢就不能到奥弗涅,不能到法维洛勒去吗?我告诉你们,我没有偷过东西,我是商马第伯伯.我在巴陆先生家里工作过,并且在他家里住过.听了你们这些胡说,我真不耐烦!为什么世上的人全象怨鬼一样来逼我呢!"
    检察官仍立着,他向庭长说:
    "庭长先生,这被告想装痴狡赖,但是我们预先警告他,他逃不了,根据他这种闪烁狡猾已极的抵赖,我们请求庭长和法庭再次传讯犯人布莱卫.戈什巴依.舍尼杰和侦察员沙威,作最后一次的讯问,要他们证明这被告是否冉阿让."
    "我请检察官先生注意,"庭长说,"侦察员沙威因为在邻县的县城有公务,在作证以后便立刻离开了公堂,并且离开了本城.我们允许他走了.检察官先生和被告律师都表示同意的."
    "这是对的,庭长先生,"检察官接着说,"沙威君既不在这里,我想应把他刚才在此地所说的话,向各位陪审员先生重述一遍.沙威是一个大家尊敬的人,为人刚毅.谨严.廉洁,担任这种下层的重要任务非常称职,这便是他在作证时留下的话:'我用不着什么精神上的猜度或物质上的证据来揭破被告的伪供.我千真万确地认识他.这个人不叫商马第,他是从前一个非常狠毒.非常凶猛的名叫冉阿让的苦役犯.他服刑期满被释,我们认为是极端失当的.他因犯了大窃案受过十九年的苦刑.他企图越狱,达五六次之多.除小瑞尔威窃案和别红园窃案外,我还怀疑他在已故的迪涅主教大人家里犯过盗窃行为.当我在土伦当副监狱官时,我常看见他.我再说一遍,我千真万确地认识他.,"
    这种精确无比的宣言,在听众和陪审团里,看来已产生一种深刻的印象.检察官念完以后,又坚请(沙威虽已不在)再次认真传讯布莱卫.舍尼杰和戈什巴依三个证人.
    庭长把传票交给一个执达吏,过一会,证人室的门开了.在一个警卫的保护下,执达吏把犯人布莱卫带来了.听众半疑半信,心全跳着,好象大家仅共有一个灵魂.
    老犯人布莱卫穿件中央监狱的灰黑色褂子.布莱卫是个六十左右的人,面目象个企业主,神气象流氓,有时是会有那种巧合的.他不断干坏事,以致身陷狱中,变成看守一类的东西,那些头目都说:"这人想找机会讨好."到狱中布道的神甫们也证明他在宗教方面的一些好习惯.我们不该忘记这是复辟时代的事.
    "布莱卫,"庭长说,"您受过一种不名誉的刑罚,您不应当宣誓......"
    布莱卫把眼睛低下去.
    "可是,"庭长接着说,"神恩允许的时候,即使是一个受过法律贬黜的人,他心里也还可以留下一点爱名誉.爱平等的情感.在这紧急的时刻,我所期望的也就是这种情感.假使您心里还有这样的情感,我想是有的,那么,在回答我以前,您先仔细想想,您的一句话,一方面可以断送这个人,一方面也可以使法律发出光辉.这个时刻是庄严的,假使您认为先前说错了,您还来得及收回您的话.被告,立起来.布莱卫,好好地望着这被告,回想您从前的事情,再凭您的灵魂和良心告诉我们,您是否确实认为这个人就是您从前监狱里的朋友冉阿让."
    布莱卫望了望被告,又转向法庭说:
    "是的,庭长先生.我第一个说他是冉阿让,我现在还是这么说.这个人是冉阿让.一七九六年进土伦,一八一五年出来.我是后一年出来的.他现在的样子象傻子,那么,也许是年纪把他变傻了,在狱里时他早已是那么阴阳怪气的.我的的确确认识他."
    "您去坐下,"庭长说,"被告,站着不要动."
    舍尼杰也被带进来了,红衣绿帽,一望便知是个终身苦役犯.他原在土伦监狱里服刑.是为了这件案子才从狱中提出来的.他是个五十左右的人,矮小.敏捷.皱皮满面,黄瘦.厚颜.暴躁,在他的四肢和整个身躯里有种孱弱的病态,但目光里却有一种非常的力量.他狱里的伙伴给了他一个绰号叫"日尼杰"("日尼杰"(JenieDieu)和"舍尼杰"(Chenildieu)音相近.但却有"我否认上帝"的意思.).
    庭长向他说的话和他刚才向布莱卫说过的那些话,大致相同.他说他做过不名誉的事,已经丧失了宣誓的资格,舍尼杰在这时却照旧抬起头来,正正地望着观众.庭长教他集中思想,象先头问布莱卫一样,问他是否还认识被告.
    舍尼杰放声大笑.
    "当然!我认识不认识他!我们吊在一根链子上有五年.你赌气吗,老朋友?"
    "您去坐下."庭长说.
    执达吏领着戈什巴依来了.这个受着终身监禁的囚犯,和舍尼杰一样,也是从狱中提出来的,也穿一件红衣,他是卢尔德地方的乡下人,比利牛斯山里几乎近于野人的人.他在山里看守过牛羊,从牧人变成了强盗.和这被告相比,戈什巴依的蛮劲并不在他之下,而愚痴却在他之上.世间有些不幸的人,先由自然环境造成野兽,再由人类社会造成囚犯,直到老死,戈什巴依便是这里面的一个.
    庭长先说了些庄严动人的话,想感动他,又用先头问那两个人的话问他,是不是能毫无疑问地.毫不含胡地坚决认为自己认识这个立在他面前的人.
    "这是冉阿让,"戈什巴依说,"我们还叫他做千斤顶,因为他气力大."
    这三个人的肯定,明明是诚恳的,凭良心说的,在听众中引起了一阵阵乱哄哄的耳语声,每多一个人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那种哄动的声音也就越强,越延长,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至于被告,他听他们说着,面上露出惊讶的样子,照控诉词上说,这是他主要的自卫方法.第一个证人说完话时,他旁边的法警听见他咬紧牙齿低声抱怨道:"好呀!有了一个了."第二个说完时他又说,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几乎带着得意的神气:"好!"第三个说完时他喊了出来:"真出色!"
    庭长问他:
    "被告,您听见了.您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回答:
    "我说'真出色!,"
    听众中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陪审团也几乎受到影响.这人明明是断送了.
    "执达吏,"庭长说,"教大家静下来,我立刻要宣告辩论终结."
    这时,庭长的左右有人动起来.大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喊道:
    "布莱卫,舍尼杰,戈什巴依!看这边."
    听见这声音的人,寒毛全竖起来了,这声音太凄惨骇人了.大家的眼睛全转向那一方.一个坐在法官背后,优待席里的旁听者刚立起来,推开了法官席和律师席中间的那扇矮栏门,立到大厅的中间来了.庭长.检察官.巴马达波先生,其他二十个人,都认识他,齐声喊道:
    "马德兰先生!"
   
    $$$$十一 商马第更加莫名其妙了
    的确就是他.记录员的灯光正照着他的脸.他手里拿着帽子,他的服装没有一点不整齐的地方,他的礼服是扣得规规矩矩的.他的脸,异常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他的头发在刚到阿拉斯时还是斑白的,现在全白了.他在这儿过了一个钟头,头发全变白了.
    大家的头全竖起来.那种紧张心情是无可形容的,听众一时全愣住了.这个人的声音那样凄戾,而他自己却又那样镇静,以致起初,大家都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大家心里都在问是谁喊了这么一声.大家都不能想象发出这种骇人的叫声的便是这个神色泰然自若的人.
    这种惊疑只延续了几秒钟.庭长和检察官还不曾来得及说一句话,法警和执达吏也还不曾来得及做一个动作,这个人,大家在这时还称为马德兰先生的这个人,已走到证人布莱卫.戈什巴依和舍尼杰的面前了.
    "你们不认识我吗?"他说.
    他们三个人都不知所措,摇着头,表示一点也不认识他.马德兰先生转身向着那些陪审员和法庭人员,委婉地说:
    "诸位陪审员先生,请释放被告.庭长先生,请拘禁我.你们要逮捕的人不是他,是我.我是冉阿让."
    大家都屏息无声.最初的惊动过后,继以坟墓般的寂静.当时在场的人都被一种带宗教意味的敬畏心情所慑服了,这种心情,每逢非常人作出非常举动时是会发生的.
    这时,庭长的脸上显出了同情和愁苦的神气.他和检察官丢了个眼色,又和那些陪审顾问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向着听众,用一种大家都了解的口吻问道:
    "这里有医生吗?"
    检察官发言:
    "诸位陪审员先生,这种意外.突兀.惊扰大众的事,使我产生一种不必说明的感想,诸位想必也有同感.诸位全都认识这位可敬的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马德兰先生,至少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假使听众中有位医生,我们同意庭长先生的建议,请他出来照顾马德兰先生,并且伴送他回去."
    马德兰先生丝毫不让检察官说完.他用一种十分温良而又十分刚强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下面便是他的发言,这是当日在场的一个旁听者在退堂后立刻记下来的,一字一句都不曾改动;听到这些话的人,至今快四十年了,现在还觉得余音在耳呢.
    "我谢谢您,检察官先生,我神经并没有错乱.您会知道的.您几乎要犯极大的错误.快快释放这个人吧,我尽我的本分,我是这个不幸的罪人.我在这里是唯一了解真实情况的人,我说的也是真话.我现在做的事,这上面的上帝看得很清楚,这样也就够了.您可以逮捕我,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曾经努力为善,我隐藏在一个名字的后面,我发了财,我做到了市长;我原想回到善良的人的队伍里.看来是行不通了.总而言之,有许多事我现在还不能说,我并不想把我一生的事全告诉你们,有一天大家总会知道的.我偷过那位主教先生的东西,这是真的;我抢过小瑞尔威,这也是真的.别人告诉您说冉阿让是个非常凶的坏人,这话说得有理.过错也许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请听我说,各位审判官先生,象我这样一个贱人,原不应当对上帝有所指责,也不应当对社会作何忠告.但是,请你们注意,我从前想洗雪的那种羞辱,确是一种有害的东西.牢狱制造囚犯.假使你们愿意,请你们在这上面多多思考.在入狱以前,我是乡下一个很不聪明的穷人,一个很笨的人,牢狱改变了我.我从前笨,后来凶;我从前是块木头,后来成了引火的干柴.再到后来,宽容和仁爱救了我,正如从前严酷断送了我一样.但是请原谅,你们是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的.在我家里壁炉的灰里,你们可以找到一个值四十个苏的银币,那是七年前我抢了小瑞尔威的.我再没有什么旁的话要说.押起我来吧.我的上帝!检察官先生,您摇着头说:'马德兰先生疯了.,您不相信我!这真苦了我.无论如何,您总不至于判这个人的罪吧!什么!这些人全不认我!沙威可惜不在这里,他会认出我来的,他."
    没有什么话可以把他那种悲切仁厚的酸楚口吻表达出来.
    他转过去对着那三个囚犯:
    "好吧,我认识你们,我!布莱卫!您记得吗?......"
    他停下来,迟疑了一会,又说道:
    "你还记得你从前在狱里用的那条编织的方格子花背带吗?"
    布莱卫骇然大吃一惊,把他从头一直打量到脚.他继续说:"舍尼杰,你替你自己起了个诨名叫日尼杰.你的右肩上全是很深的火伤疤,因为有一天你把你的肩膀靠在一大盆红炭上,想消灭TFP三个字母,但是没有烧去.回答,是不是有过这回事?"
    "有过."舍尼杰说.
    他又向戈什巴依说:
    "戈什巴依,在你左肘弯的旁边有个日期,字是蓝的,是用烧粉刺成的.这日期便是皇上从戛纳登陆的日子,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把你的袖子卷上去."
    戈什巴依卷起他的衣袖,他前后左右的人都伸长了颈子盯在他的光胳膊上.有一个法警拿了一盏灯来,那上面确有这个日期.
    这不幸的人转过来朝着听众,又转过去朝着审判官,他那笑容叫当日在场目击的人至今回想起来还会觉得难受.那是胜利时刻的笑容,也是绝望时刻的笑容.
    "你们现在明白了,"他说,"我就是冉阿让."
    在这圆厅里,已经无所谓审判官,无所谓原告,无所谓法警,只有发呆的眼睛和悲痛的心.大家都想不起自己要做的事,检察官已忘了他原在那里检举控诉,庭长也忘了自己原在那里主持审判,被告辩护人也忘了自己原在那里辩护.感人最深的是没有任何人提出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人执行任务.最卓绝的景象能摄取所有的人的心灵,使全体证人变为观众.这时,也许没有一个人能确切了解自己的感受,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想到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光辉的照耀,可是大家都感到自己的心腑已被照亮了.
    立在众人眼前的是冉阿让,这已很显明了.这简直是光的辐射.这个人的出现已足使方才还那样迷离的案情大白.以后也用不着任何说明,这群人全都好象受到闪电般迅速的启示,并且立即懂得,也一眼看清楚了这个舍身昭雪冤情的人的简单壮丽的历史.他曾经历过的种种小事.种种迟疑.可能有过的小小抗拒心情,全在这种光明磊落的浩气中消逝了.
    这种印象固然一下就过去了,但是在那一刹那间是锐不可当的.
    "我不愿意再扰乱公堂,"冉阿让接着说,"你们既然不逮捕我,我就走了.我还有好几件事要办.检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谁,他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他随时都可以派人逮捕我."
    他向着出口走去.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伸出胳膊来阻拦他.大家都向两旁分立.他在当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威,使群众往后退,并且排着队让他过去,他缓缓地一步一步穿过人群.永远没有人知道谁推开了门,但是他走到门前,门确是开了.他到了门边,回转身来说:
    "检察官先生,我静候您的处理."
    随后他又向听众说:
    "你们在这里的每个人,你们觉得我可怜,不是吗?我的上帝!当我想到我刚才正是在做这件事时,我觉得自己是值得羡慕的.但是我更希望最好是这些事都不曾发生过."
    他出去了,门又自动关上,如同刚才它自动开开一样,作风正大的人总可以在群众中找到为他服务的人.
    不到一个钟头,陪审团的决议撤消了对商马第的全部控告,立即被释放的商马第惊奇到莫名其妙地走了,以为在场的人全是疯子,他一点也不了解他所见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第八卷   波 及
   
    $$$$一 马德兰先生在什么样的镜子
    里看自己的头发
    曙光初露.芳汀发了一夜烧,并且失眠,可是这一夜却充满了种种快乐的幻象,到早晨,她睡着了.守夜的散普丽斯姆姆乘她睡着时,便又跑去预备了一份奎宁水.这位勤恳的姆姆待在疗养室的药房里已经好一会了,她弯着腰,仔细看她那些药品和药瓶,因为天还没有大亮,有层迷雾蒙着这些东西.她忽然转过身来,细声叫了一下.马德兰先生出现在她的面前.他刚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是您,市长先生!"她叫道.
    他低声回答说:
    "那可怜的妇人怎样了?"
    "现在还好.我们很担了番心呢!"
    她把经过情形告诉他,她说这一晚芳汀的状况很不好,现在已经好些,因为她以为市长先生到孟费去领她的孩子了.姆姆不敢问市长先生,但是她看神气,知道他不是从那里来的.
    "这样很好,"他说,"您没有道破她的幻想,做得妥当."
    "是的,"姆姆接着说,"但是现在,市长先生,她就会看见您,却看不见她的孩子,我们将怎样向她说呢?"
    他呆呆地想了一会.
    "上帝会启发我们的."他说.
    "可是我们总不能说谎."姆姆吞吞吐吐地细声说.
    屋子里已大亮了.阳光正照着马德兰先生的脸.姆姆无意中抬起头来.
    "我的上帝,先生啊!"她叫道,"您遇见了什么事?您的头发全白了!"
    "白了!"他说.
    散普丽斯姆姆从来没有镜子,她到一个药囊里去搜,取出一面小镜子,这镜子是病房里的医生用来检验病人是否已经气绝身亡的.
    马德兰先生拿了这面镜子,照着他的头发,说了声"怪事!"
    他随口说了这句话,仿佛他还在想着旁的事.
    姆姆觉得离奇不可解,登时冷了半截.
    他说:
    "我可以看她吗?"
    "市长先生不打算把她孩子领回来吗?"姆姆说,她连这样一句话也几乎不敢问.
    "我当然会把她领回来,但是至少非得有两三天的工夫不可."
    "假使她在孩子来之前见不到市长先生,"姆姆战战兢兢地说,"她就不会知道市长先生已经回来了,我们便容易安她的心;等到孩子到了,她自然会认为市长先生是和孩子一同来的.我们便不用说谎了."
    马德兰先生好象思量了一会,随后他又带着他那种镇静沉重的态度说:
    "不行,我的姆姆,我应当去看看她.我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也许"两个字给了马德兰先生的话一种深奥奇特的意味,不过这女信徒好象没有注意到.她低着眼睛恭恭敬敬地回答:
    "既是这样,市长先生进去就是,她正在休息."
    那扇门启闭不大灵,他怕有声音惊醒病人,他细心旋开,走进了芳汀的屋子,走到床前,把床帷稍微掀开一点.她正睡着.她胸中嘘出的呼吸声叫人听了心痛,那种声音是害着那种病的人所特有的,也是叫那些在夜间守护着无可挽救而仍然睡着的孩子的慈母们所不忍听的.但是在她脸上,有一种无可形容的安闲态度,使她在睡眠中显得另有一番神色,那种苦痛的呼吸并不怎么影响她.她的面容已由黄变白,两颊却绯红.她那两对纤长的金黄睫毛是从她童贞时期和青春时期留下的唯一的美色了,尽管是垂闭着的,却还频频颤动.她全身也都颤抖着,那种颤动别人是只能感到而看不见的.有如行将助她飞去的翅膀,欲展不展,待飞且住似的.看到她这种神态,我们永远不会相信躺在那里的竟是一个濒危的病人.与其说她象个命在旦夕的人,毋宁说她象个振翅待飞的鸟.
    我们伸手采花时,花枝总半迎半拒地颤动着.鬼手摄人灵魂时,人的身体也有一种类似的战栗.
    马德兰先生在床边呆呆地立了一会,望望病人,又望望那耶稣受难像,正如两个月前他初次到这屋子里来看她时的情景一样.那时他们俩,正和今日一样,一个熟睡,一个祈祷;不过现在,经过了两个月的光阴,她的头发已转成灰色,而他的头发则变成雪白的了.
    姆姆没有和他一同进来.他立在床边,一个手指压在嘴上,仿佛他不这样做,屋子里就会有人要出声气似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带着微笑,安闲地说:
    "珂赛特呢?"
   
    $$$$二 芳汀幸福了
    她既没有惊讶的动作,也没有欢乐的动作,她便是欢乐的本身.她提出"珂赛特呢?"这个简单问题时,她的信心是那样真诚.那样坚定.那样绝无一丝疑虑,致使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她继续说:
    "我知道您到那里去过了.我睡着了,但是我看见了您.我早已看见了您.我的眼睛跟着您走了一整夜.一道神光围绕着您,在您的前后左右有各式各样的天仙."
    他抬起眼睛望着那个耶稣受难像.
    "不过,"她又说,"请您告诉我珂赛特在哪里?为什么我醒来时,没有把她放在我的床上呢?"
    他机械地回答了几句,过后他从来没有回忆起他当时说的是什么.
    幸而有人通知了医生,他赶来了.他来帮助马德兰先生.
    "我的孩子,"医生说,"好好安静下来,您的孩子在这里了."
    芳汀顿时两眼炯炯发光,喜溢眉宇.双手合十,这种神情具有祈祷所能包含的最强烈而同时又最柔和的一切情感.
    "呵,"她喊道,"把她抱来给我吧!"
    多么动人的慈母的幻想!珂赛特对她来说始终是个抱在怀里的孩子.
    "还不行,"那医生接着说,"现在还不行.您的热还没有退净.您看见孩子,会兴奋,会影响您的身体.非先把您的病养好不成."
    她焦急地岔着说:
    "可是我的病已经好了!他真是头驴子,这医生!呀!我要看我的孩子,我!"
    "您瞧,"医生说,"您多么容易动气.如果您永远这样,我便永远不许您见您的孩子.单看见她并不解决问题,您还得为她活下去才是.等到您不胡闹了,我亲自把她带来给您."
    可怜的母亲低下了头.
    "医生先生,我请您原谅,我诚心诚意请您特别原谅.从前我决说不出刚才的那种话.我受的痛苦太多了,以至于我有时会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我懂,您担心情绪激动,您愿意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但是我向您发誓,看看我的女儿对我是不会有害处的.我随时都看见她,从昨天晚上起,我的眼睛便没有离开过她.你们知道吗?你们现在把她抱来给我,我就可以好好地和她谈心.除此以外,不会再有什么的.人家特地到孟费去把我的孩子领来,我要看看她,这不是很自然的吗?我没有发脾气.我完全明白,我的快乐就在眼前.整整一夜,我看见一些洁白的东西,还有些人向我微笑.在医生先生高兴时,就可以把我的珂赛特抱给我.我已不发烧了,我的病早已好了,我心里明白我完全好了,但是我要装出有病的样子,一动也不动,这样才可以让这儿的女士们高兴.别人看见我安静下来,就会说:'现在应当给她孩子了.,"
    马德兰先生当时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她把脸转过去朝着他,她明明是要极力显出安静和"乖乖的"样子,正如她在这种类似稚气的病态里所说的,她的目的是要使人看到她平静了,便不再为难,把珂赛特送给她.但是她尽管强自镇静,但还是忍不住要向马德兰先生问东问西.
    "您一路上都好吧,市长先生?呵!您多么慈悲,为了我去找她!您只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就够了.她一路来,没有太辛苦吧?可怜!她一定不认识我了!这么多年,她已经忘记我了,可怜的心肝!孩子们总是没有记性的.就和小鸟一样.今天看见这,明天看见那,结果一样也想不起来.至少她的换洗衣服总是白的吧?那德纳第家的总注意到她的清洁了吧?他们给她吃什么东西?呵!我从前在受难时,想到这些事心里多么痛苦,假使你们知道!现在这些事都已过去了.我已放心了.呵!我多么想看她!市长先生,您觉得她漂亮吗?我的女儿生得美,不是吗?你们在车子里没有受凉吧!你们让她到这儿来待一会儿也不成吗?你们可以立刻又把她带出去.请您说!您是主人,假使您愿意的话!"
    他握住她的手:
    "珂赛特生得美,"他说,"珂赛特的身体也好,您不久就可以看见她,但是您应当安静一点.您说得太兴奋了,您又把手伸到床外边来了,您会咳嗽的."
    的确,芳汀几乎说一字就要剧烈地咳一次.
    芳汀并不罗嗦,她恐怕说得太激烈,反而把事情搞坏,得不到别人的好感,因此她只谈一些不相干的话.
    "孟费这地方还好,不是吗?到了夏天,有些人到那地方去游玩.德纳第家的生意好吗?在他们那地方来往的人并不多.那种客店也只能算是一种歇马店罢了."
    马德兰先生始终捏着她的手,望着她发愁,他当时去看她,显然是有事要和她谈,但是现在迟疑起来了.医生诊视了一回,也退出去了.只有散普丽斯姆姆在他们旁边.
    当大家默默无声时,芳汀忽然叫起来: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的上帝!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伸出手臂,叫大家静下去,她屏着气,听得心往神驰.
    这时,正有一个孩子在天井里玩,看门婆婆的孩子,或是随便一个女工的孩子.我们时常会遇到一些巧合的事,每逢人到山穷水尽时,这类事便会从冥冥之中出来凑上一脚,天井里的那个孩子便是这种巧遇之一.那孩子是个小姑娘,为了取暖,在那儿跑来跑去,高声笑着.唱着.唉!在什么东西里没有孩童的游戏!芳汀听见唱的便是这小姑娘.
    "呵!"她又说,"这是我的珂赛特!我听得出她的嗓子!"
    这孩子忽来忽去,走远了,她的声音也消失了.芳汀又听了一会,面容惨淡,马德兰先生听见她低声说:
    "医生不许我见我的女儿,多么心狠!他真有一副坏样子!"
    然而她心中欢乐的本源又出现了.她头在枕上,继续向自己说,"我们将来多么快乐呵!首先,我们有个小花园!这是马德兰先生许给我的.我的女儿在花园里玩!现在她应当认识字母了吧.我来教她拼字.她在草地上追蝴蝶.我看她玩.过后她就要去领第一次圣礼.呀!真的!她应当几时去领她的第一次圣礼呢?"
    她翘起手指来数.
    "......一,二,三,四,......她七岁了.再过五年.她披上一条白纱,穿上一双挑花袜,一副大姑娘的神气.呵!我的好姆姆,您不知道我多么蠢,我已想到我女儿领第一次圣礼的事了!"
    她笑起来了.
    他已丢了芳汀的手.他听着这些话,如同一个人听着风声,眼睛望着地,精神沉溺在无边的萦想里一样.忽然一下,她不说话了,他机械地抬起头来,芳汀神色大变.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呼吸,她半卧半起,支在床上,瘦削的肩膀也从睡衣里露出来,刚才还喜气盈盈的面色,现在发青了,恐怖使她的眼睛睁得滴圆,好象注视着她前面.她屋子那一头的一件骇人的东西.
    "我的上帝!"他喊道,"您怎么了,芳汀?"
    她不回答,她的眼睛毫不离开她那仿佛看见的东西,她用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指着,叫他朝后看.
    他转过头去,看见了沙威.
   
    $$$$三 沙威得意
    以下就是当时的经过.
    马德兰先生从阿拉斯高等法院出来,已是夜间十二时半了.他回到旅馆,正好赶上乘邮车回来,我们记得他早订了一个坐位.不到早晨六点,他便到了滨海蒙特勒伊,他第一桩事便是把寄给拉菲特先生的信送到邮局,再到疗养室去看芳汀.
    他离开高等法院的公堂不久,检察官便抑制了一时的慌乱,开始发言,他叹惜这位可敬的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妄诞行为,声言他绝不因这种奇特的意外事件而改变他原来的见解,这种意外事件究竟为何发生,日后一定可以弄个明白,他并且认为商马第是真的冉阿让,要求先判他的罪.检察官这样坚持原议,显然是和每个旁听人.法庭的各个成员和陪审团的看法相反的.被告的辩护人轻轻几句话便推翻了他这论点,同时还指出这件案子经过马德兰先生,就是说真冉阿让的揭示以后,已经根本改变了面目,因此留在陪审员眼前的只是一个无罪的人.律师把法律程序上的一些错误概括说了一番,不幸的是他这番话并不是什么新的发现,庭长在作结论时也表示他和被告辩护人的见解一致,陪审团在几分钟之内,便宣告对商马第不予起诉.
    可是检察官非有一个冉阿让不行,逮不住商马第,便得逮马德兰.
    释放了商马第以后,检察官便立即和庭长关在屋子里密谈.他们讨论了"逮捕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先生的本人的必要性".这句有许多"的"字的短语,是检察官先生的杰作,是他亲笔写在呈检察长的报告底稿上的.庭长在一度感到紧张之后,并没有怎么反对.法律总不能碰壁.并且老实说,庭长虽然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好人,可是他有相当强烈的保王思想,滨海蒙特勒伊市长谈到在戛纳登陆事件时说了"皇上",而没有说"波拿巴",他感到很不中听.
    于是逮捕状签发出去了.检察官派了专人,星夜兼程送到滨海蒙特勒伊,责成侦察员沙威执行.
    我们知道,沙威在作证以后,已经立即回到滨海蒙特勒伊.
    沙威正起床,专差便已把逮捕状和传票交给了他.
    这专差也是个精干的警吏,一两句话便把在阿拉斯发生的事向沙威交代明白了.逮捕状上有检察官的签字,内容是这样的:"侦察员沙威,速将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马德兰君拘捕归案,马德兰君在本日公审时,已被查明为已释苦役犯冉阿让."
    假使有个不曾见过沙威的人,当时看见他走进那疗养室的前房,这人一定猜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并且还会认为他那神气是世上最平常的.他态度冷静.严肃,灰色头发平平整整地贴在两鬓,他刚才走上楼梯的步伐也是和平日一样从容不迫的.但是假使有个深知其为人的人,并且仔细观察了他,便会感到毛骨悚然.他皮领的钮扣不在他颈后,而在他左耳上边.这说明当时他那种从未有过的惊慌.
    沙威是个完人,他的工作态度和穿衣态度都没有一点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对暴徒绝不通融,对他衣服上的钮扣也从来一丝不苟.
    他居然会把领扣扣歪,那一定是在他心里起了那种所谓"内心地震"的骚乱.
    他在邻近的哨所里要了一个伍长和四个兵,便若无其事地来了.他把这些兵留在天井里,叫那看门婆婆把芳汀的屋子告诉他,看门婆婆毫无戒备,因为经常有一些武装的人来找市长先生,她是看惯了的.
    沙威走到芳汀的门前,转动门钮,用着护士或暗探的那种柔和劲儿推开门,进来了.
    严格地说,他并没有进来,他立在那半开的门口,帽子戴在头上,左手插在他那件一直扣到颈脖的礼服里.肘弯上露出他那根藏在身后的粗手杖的铅头.
    他这样立着不动,几乎有一分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忽然,芳汀抬起眼睛看见了他,又叫马德兰先生转过头去.
    当马德兰先生的视线接触到沙威的视线时,沙威并没有动,也不惊,也不走近,只显出一种可怕的神色.在人类的情感方面,最可怕的是得意之色.
    这是一副找到了冤家的魔鬼面孔.
    他确信自己能够逮住冉阿让,因此他心中的一切全露在脸上了.底部搅浑后影响了水面.他想到自己曾嗅错了路,一时错认了商马第,好不懊恼,幸而他当初识破了他,并且多少年来,一直还是清醒的,想到这里,懊恼也就消散了.沙威的喜色因傲慢的态度而更明显,扁窄的额头因得胜而变得难看.那副沾沾自喜的面孔简直是无丑不备.
    这时,沙威如在天庭,他自己虽不十分明了,但对自己的成功和地位的重要却有一种模糊的直觉,他,沙威,人格化了的法律.光明和真理,他是在代表它们执行上天授予的除恶任务.他有无边无际的权力.道理.正义.法治精神.舆论,满天的星斗环绕在他的后面和他的四周.他维护社会秩序,他使法律发出雷霆,他为社会除暴安良,他捍卫绝对真理,他屹立在神光的中央;他虽然已操胜券,却仍有挑衅和搏斗的余勇;他挺身直立,气派雄豪,威风凛凛,把个勇猛天神的超人淫威布满了天空.他正在执行的那件任务的骇人的暗影,使人可以从他那握紧了的拳头上看到一柄象征社会力量的宝剑的寒光.他愉快而愤恨地用脚跟踏着罪恶.丑行.叛逆.堕落.地狱,他发出万丈光芒,他杀人从不眨眼,他满脸堆着笑容,在这威猛天神的身上,确有一种无比伟大的气概.
    沙威凶,但绝不下贱.
    正直.真诚.老实.自信.忠于职务,这些品质在被曲解时是可以变成丑恶的,不过,即使丑恶,也还有它的伟大;它们的威严是人类的良知所特有的,所以在丑恶之中依然存在.这是一些有缺点的优良品质,这缺点便是它会发生错误.执迷于某一种信念的人,在纵恣暴戾时,有一种寡情而诚实的欢乐,这样的欢乐,莫名其妙竟会是一种阴森而又令人起敬的光芒.沙威在他这种骇人的快乐里,正和每一个得志的小人一样,值得怜悯.那副面孔所表现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善中的万恶,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这更惨更可怕的了.
   
    $$$$四 司法者再度行使法权
    芳汀,自从市长先生把她从沙威手中救出来以后,还没有看见过沙威.她的病脑完全不能了解当时的事,她以为他是为了她来的,她受不了那副凶相.她觉得自己的气要断了.她两手掩住自己的脸,哀号着:
    "马德兰先生,救我!"
    冉阿让(我们以后不再用旁的名字称呼他了)立起来,用最柔和最平静的声音向芳汀说:
    "您放心.他不是来找您的."
    随后他又向沙威说:
    "我知道您来干什么."
    沙威回答说:
    "快走!"
    在他说那两个字的口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蛮横和狂妄的意味.他说的不是"快走!"而是一种象"快走"两字那样的声音,因此没有文字可以表示这种声音,那已经不是人的言语,而是野兽的吼叫了.
    他绝不照惯例行事,他绝不说明来意,也不拿出逮捕状.对他来说,冉阿让是一种神秘的.无从捉摸的对手,黑暗中的角力者,他掐住冉阿让已经五年了,却没有能够摔翻他.这次的逮捕不是起始,而是终局.因此他只说了句:
    "快走!"
    他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移动一步,他用那种铁钩似的目光钩着冉阿让,他平日对颠连无告的人们也正是用这种神气硬把他们钩到他身边去的.
    两个月前,芳汀感到深入她骨髓的,也正是这种目光.
    沙威一声吼,芳汀又睁开了眼睛.但是市长先生在这里.她有什么可怕的呢?
    沙威走到屋子中间,叫道:
    "你到底走不走?"
    这个不幸的妇人四面张望.屋子里只有修女和市长先生.对谁会这样下贱地用"你"字来称呼呢?只可能是对她说的了.她浑身发抖.
    同时她看见了一桩破天荒的怪事,怪到无以复加,即使是在她发热期间最可怕的恶梦里,这样的怪事也不曾有过.
    她看见暗探沙威抓住了市长先生的衣领,她又看见市长先生低着头.她仿佛觉得天翻地覆了.
    沙威确实抓住了冉阿让的衣领.
    "市长先生!"芳汀喊着说.
    沙威放声大笑,把他满口的牙齿全突了出来.
    "这儿已没有市长先生了!"
    冉阿让让那只手抓住他礼服的领,并不动,他说:
    "沙威......"
    沙威不待他说完,便吼道:
    "叫我做侦察员先生."
    "先生,"冉阿让接着说,"我想和您个人谈句话."
    "大声说!你得大声说!"沙威回答,"人家对我谈话总是大声的!"
    冉阿让低声下气地继续说:
    "我求您一件事......"
    "我叫你大声说."
    "但是这件事只有您一个人可以听......"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不听!"
    冉阿让转身朝着他,急急忙忙低声向他说:
    "请您暂缓三天!三天,我可以去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小孩!应当付多少钱我都付.假使您要跟着我走也可以."
    "笑话!"沙威叫着说."哈!我以前还没有想到你竟是一个这么蠢的东西!你要我缓三天,你好逃!你说要去领这婊子的孩子!哈!哈!真妙!好极了!"
    芳汀战抖了一下.
    "我的孩子!"她喊道,"去领我的孩子!她原来不在这里!我的姆姆,回答我,珂赛特在什么地方?我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沙威提起脚来一顿.
    "现在这一个也来纠缠不清了!你到底闭嘴不闭嘴,骚货!这个可耻的地方,囚犯做长官,公娼享着伯爵夫人的清福!不用忙!一切都会扭转过来的,正是时候了!"
    他瞧着芳汀不动,再一把抓住冉阿让的领带.衬衫和衣领说道:
    "我告诉你,这儿没有马德兰先生,也没有市长先生.只有一个贼,一个土匪,一个苦役犯,叫冉阿让!我现在抓的就是他!就是这么一回事!"
    芳汀直跳起来,支在她那两只僵硬的胳膊和手上面,她望望冉阿让,望望沙威,望望修女,张开口,仿佛要说话,一口痰从她喉咙底里涌上来,她的牙齿格格发抖,她悲伤地伸出两条胳膊,张开两只痉拳的手,同时四面摸索,好象一个惨遭灭顶的人,随后她忽然一下倒在枕头上.她的头撞在床头,弹回来,落在胸上,口张着,眼睛睁着,但已黯然无光了.
    她死了.
    冉阿让把他的手放在沙威的那只抓住他的手上,好象掰婴孩的手,一下便掰开了它,随后他向沙威说:
    "您把这妇人害死了."
    "不许多话,"怒气冲天的沙威吼叫起来,"我不是到这里来听你讲道理的.不要浪费时间.队伍在楼下.马上走,不然我就要用镣铐了!
    在屋子的一个壁角里,有一张坏了的旧铁床,是平日给守夜的姆姆们做临时床用的.冉阿让走到这张床的前面,一转眼便把这张业已破损的床头拆了下来,有他那样的力气,这原不是件难事,他紧紧握着这根大铁条,眼睛望着沙威.
    沙威向门边退去.
    冉阿让手里握着铁条,慢慢地向着芳汀的床走去,走到以后,他转过身,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沙威说:
    "我劝您不要在这时来打搅我."
    一桩十分确实的事,便是沙威吓得发抖.
    他原想去叫警察,但又怕冉阿让乘机逃走.他只好守住不动,抓着他手杖的尖端,背靠着门框,眼睛不离冉阿让.
    冉阿让的肘倚在床头的圆球上,手托着额头,望着那躺着不动的芳汀.他这样待着,凝神,静默,他所想的自然不是这人世间的事了.在他的面容和体态上仅仅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惜的颜色,这样默念了一会过后,他俯身到芳汀的耳边,细声向她说话.
    他向她说些什么呢?这个待死的汉子,对这已死的妇人有什么可说的呢?这究竟是些什么话?世上没有人听到过他这些话.死者是否听到了呢?有些动人的幻想也许真是最神圣的现实.毫无疑问的是,当时唯一的证人散普丽斯姆姆时常谈到当日冉阿让在芳汀耳边说话时,她看得清清楚楚,死者的灰色嘴唇,曾微微一笑,她那双惊魂未定的眸子,也略有喜色.
    冉阿让两手捧着芳汀的头,好象慈母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把它端正安放在枕头上,又把她衬衣的带子结好,把她的头发塞进帽子.做完了这些事,他又闭上了他的眼睛.
    芳汀的面庞在这时仿佛亮得出奇.
    死,便是跨进伟大光明境界的第一步.
    芳汀的手还垂在床沿外.冉阿让跪在这只手的前面,轻轻地拿起来,吻了一下.
    他立起来,转身向着沙威:
    "现在,"他说,"我跟您走."
   
    $$$$五 适合的坟
    沙威把冉阿让送进了市监狱.
    马德兰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滨海蒙特勒伊引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应当说,引起了一种非常的震动.不幸我们无法掩饰这样一种情况:仅仅为了"他当过苦役犯"这句话,大家便几乎把他完全丢弃了.他从前作的一切好事,不到两个钟头,也全被遗忘了,他已只是个"苦役犯".应当指出,当时大家还不知道在阿拉斯发生的详细的经过.一整天,城里四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谈话:"您不知道吗?他原是个被释放的苦役犯!""谁呀?""市长.""啐!马德兰先生吗?""是呀.""真的吗?""他原来不叫马德兰,他的真名字真难听,白让,博让,布让.""呀,我的天!""他已经被捕了.""被捕了!他暂时还在市监狱里,不久就会被押到别处去.""押到别处去!""他们要把他押到别处去!他们想把他押到什么地方去呢?""因为他从前在一条大路上犯过一桩劫案,还得上高等法院呢.""原来如此!我早已疑心了.这人平日太好,太完善,太信上帝了.他辞谢过十字勋章.他在路上碰见小流氓总给他们些钱.我老在想,他底里一定有些不能见人的历史."
    尤其是在那些"客厅"里,这类话谈得特别多.
    有一个订阅《白旗报》的老太太还有这样一种几乎深不可测的体会.
    "我并不以为可惜.这对布宛纳巴的党徒是一种教训!"
    这个一度称为马德兰先生的幽灵便这样在滨海蒙特勒伊消逝了.全城中,只有三四个人还追念他.服侍过他的那个老看门婆便是其中之一.
    当天日落时,这个忠实的老婆子还坐在她的门房里,无限凄惶.工厂停了一天工,正门闩起来了,街上行人稀少.那幢房子里只有两个修女,佩尔佩迪姆姆和散普丽斯姆姆还在守着芳汀的遗体.
    快到马德兰先生平日回家的时候,这忠实的看门婆子机械地立了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马德兰先生的房门钥匙,又端起他每晚用来照着上楼的烛台,随后她把钥匙挂在他惯于寻取的那钉子上,烛台放在旁边,仿佛她在等候他似的,她又回转去,坐在她那椅子上面呆想.这可怜的好老婆子并不知道她自己做了这些事.
    两个多钟头过后,她如梦初醒地喊道:
    "真的!我的慈悲上帝耶稣!我还把钥匙挂在钉子上呢!"
    正在这时,门房的玻璃窗自动开了,一只手从窗口伸进来,拿着钥匙和烛台,凑到另一支燃着的细烛上接了火.
    守门妇人抬起眼睛,张开口,几乎要喊出来了.
    她认识这只手,这条胳膊,这件礼服的袖子.
    是马德兰先生.
    过了几秒钟,她才说得出话来."我真吓呆了."她过后向人谈这件事的时候,老这么说.
    "我的上帝,市长先生,"她终于喊出来了,"我还以为您......"
    她停了口,因为这句话的后半段会抹煞前半段的敬意.冉阿让对她始终是市长先生.
    他替她把话说完:
    "......进监牢了,"他说,"我到监里去过了,我折断了窗口的铁条,从屋顶上跳下来,又到了这里.我现在到我屋子里去.您去把散普丽斯姆姆找来.她一定是在那可怜的妇人旁边."
    老婆子连忙去找.
    他一句话也没有嘱咐她,他十分明白,她保护他会比他自己保护自己更稳当.
    别人永远没有知道他怎样能不开正门便到了天井里.他本来有一把开一扇小侧门的钥匙,是他随时带在身上的,不过他一定受过搜查,钥匙也一定被没收了.这一点从来没有人想通过.
    他走上通到他屋子去的那道楼梯.到了上面,他把烛台放在楼梯的最高一级,轻轻地开了门,又一路摸黑,走去关上窗子和窗板,再回头拿了烛台,回到屋里.
    这种戒备是有用的,我们记得,从街上可以看见他的窗子.
    他四面望了一眼,桌子上,椅子上,和他那张三天没有动过的床上.前晚的忙乱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因为看门婆婆早已把屋子整理过了.不过她已从灰里拾起那根棍子的两个铁斗和那烧乌了的值四十个苏的钱,干干净净地把它们放在桌上了.
    他拿起一张纸,写上"这便是我在法庭里说过的那两个铁棍头和从小瑞尔威抢来的那个值四十个苏的钱",他又把这枚银币和这两块钱摆在纸上,好让人家走进屋子一眼便可以看见.他从橱里取出了一件旧衬衫,撕成几块,用来包那两只银烛台.他既不匆忙,也不惊惶,一面包着主教的这两个烛台,一面咬着一块黑面包.这大概是在他逃走时带出来的一块囚犯吃的面包.
    过后法院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一些面包屑,证明他吃的确是狱里的面包.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他说.
    是散普丽斯姆姆.
    她面色苍白,眼睛发红,手里拿着蜡烛,颤个不停.命运中的剧变往往有这样一种特点:无论我们平时多么超脱,无动于衷,一旦遭遇剧变,原有的人性总不免受到触动,从心灵的深处流露出来.这修女经过这一天的激动  冉阿让正在一张纸上写好了几行字,  冉阿让正在一张纸上写好了几行字,他把这张纸交给修女说:
    "我的姆姆,请您交给本堂神甫先生."
    这张纸是展开的.她在那上面望了一眼.
    "您可以看."他说.
    她念:"我请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在这里留下的一切,用以代付我的诉讼费和今日死去的这个妇人的丧葬费.余款捐给穷人."
    姆姆想说话,但是语不成声.她勉强说了一句:
    "市长先生不想再看一次那可怜的苦命人吗?"
    "不,"他说,"逮我的人在后面追来了,他们到她屋子里去逮我,她会不得安宁."
    他的话刚说完,楼梯下已闹得一片响,他听见许多人的脚步,走上楼来,又听见那看门老妇人用她那最高最锐的嗓子说:
    "我的好先生,我在慈悲的上帝面前向您发誓,今天一整天,一整晚,都没有人到这里来过,我也没有离开过大门!"
    有个人回答说:
    "可是那屋子里有灯光."
    他们辨别出这是沙威的声音.
    屋子的门开开,便遮着右边的墙角.冉阿让吹灭了烛,躲在这墙角里.
    散普丽斯姆姆跪在桌子旁边.
    门自己开了.沙威走进来.
    过道里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和那看门妇人的争辩声.
    修女低着眼睛正在祈祷.
    一支细烛在壁炉台上发着微光.
    沙威看见姆姆,停住了脚,不敢为难.
    我们记得,沙威的本性,他的气质,他的一呼一吸都是对权力的尊崇.他是死板的,他不容许反对,也无可通融.在他看来,教会的权力更是高于一切.他是信徒,他在这方面,和在其他任何方面一样,浅薄而规矩.在他的眼里,神甫是种没有缺点的神明,修女是种纯洁无疵的生物.他们都是与人世隔绝了的灵魂,好象他们的灵魂与人世之间隔着一堵围墙,墙上只有一扇唯一的.不说真话便从来不开的门.
    他见了姆姆,第一个动作便是向后退.
    但是另外还有一种任务束缚他并极力推他前进.他的第二个动作便是停下来,至少他总得冒险问一句话.
    这是生平从不说谎的散普丽斯姆姆.沙威知道,因此对她也特别尊敬.
    "我的姆姆,"他说,"您是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吗?"
    那可怜的看门妇人吓得魂不附体,以为事体搞糟了.
    姆姆抬起眼睛,回答说:
    "是的."
    "既是这样,"沙威又说,"请您原谅我多话,这是我分内应做的事,今天您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他逃走了,我们正在找他.那个叫冉阿让的家伙,您没有看见他吗?"
    "没有."
    她说了假话.一连两次,一句接着一句,毫不踌躇,直截了当地说着假话,把她自己忘了似的.
    "请原谅."沙威说,他深深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呵,圣女!您超出凡尘,已有多年,您早已在光明中靠拢了您的贞女姐妹和您的天使弟兄,愿您这次的谎话上达天堂.
    这姆姆的话,在沙威听来,是那样可靠,以至刚吹灭的还在桌上冒烟的这支耐人寻味的蜡烛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一个钟头过后,有个人在树林和迷雾中大踏步离开了滨海蒙特勒伊向着巴黎走去.这人便是冉阿让.有两三个赶车的车夫曾遇到他,看见他背个包袱,穿件布罩衫.那件布罩衫,他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从没有人知道.而在那工厂的疗养室里,前几天死了一个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布罩衫.也许就是这件.
    关于芳汀的最后几句话.
    我们全有一个慈母......大地.芳汀归到这慈母的怀里去了.
    本堂神甫尽量把冉阿让留下的东西,留下给穷人,他自以为做得得当,也许真是得当的.况且,这件事牵涉到谁呢?牵涉到一个苦役犯和一个娼妇.因此他简化了芳汀的殡葬,极力削减费用,把她送进了义冢.
    于是芳汀被葬在坟场中那块属于大家而不属于任何私人.并使穷人千古埋没的公土里.幸而上帝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她的灵魂.他们把芳汀隐在遍地遗骸的乱骨堆中,她被抛到公众的泥坑里去了.她的坟正象她的床一样.
   
    $$$$第 二 部  珂 赛 特
   
    $$$$第一卷  滑铁卢
   
    $$$$一 从尼维尔来时所见
    去年(一八六一),在五月间一个晴朗的早晨,有一个行人,本故事的叙述者,到了尼维尔(尼维尔(Nivelles),比利时城市,在布鲁塞尔和滑铁卢的西南面,距布鲁塞尔三十多公里.),并向拉羽泊走去.他步行.他沿着山冈上两行树木中间的一条铺了路面的大道前进.那大道随着连绵不断的山冈,一起一伏,犹如巨浪.他已经走过了里洛和伊萨克林.向西望去,他可以辨出布兰拉勒(布兰拉勒(BrainelAlleud),地名,在滑铁卢和尼维尔之间.)的那座形如覆盆的青石钟楼.他刚刚走过一处高地上的树林,看见有一根蛀孔累累的木柱,立在一条横路的转角处,那柱子上面写着"第四栅栏旧址";旁边,有一家饮料店,店面墙上的招牌写着"艾侠波四风特等咖啡馆".
    从那咖啡馆再往前走八分之一法里,他便到了一个小山谷的底里,谷底有一条溪流,流过路下的涵洞.疏朗翠绿的树丛,散布在路旁山谷里,在路的另一面,树丛散乱有致地展向布兰拉勒.
    路的右边,有一家小客店,门前摆着一辆四轮小车.一大捆蛇麻草和一个铁犁,青树篱边,有一堆干刍,在一个方坑里,石灰正冒着气,一张梯子卧倒在一个用麦秆作隔墙的破棚子的墙边.田里有个大姑娘在锄草,一大张黄色广告,也许是什么杂技团巡回演出的海报,在田边迎风飘动.在那客店的墙角外面,有一群鸭子在浅沼里游行,一条路面铺得很坏的小道沿着那浅沼伸入丛莽.那行人向丛莽中走去.
    他走上百来步,到了一道十五世纪的墙脚边,墙上有用花砖砌的山字形尖顶,沿墙过去,便看见一扇拱形石库大门,一字门楣,配上两个圆形浮雕,具有路易十四时代的浑厚风格.大门的上方便是那房屋的正面,气象庄严,一道和房屋正面垂直的墙紧靠在大门旁边,构成一个生硬的直角.门前草地上,倒着三把钉耙,五月的野花在耙齿间随意开着.大门是关着的.双合门扇已经破烂,一个旧门锤也生了锈.
    日光和煦宜人,树枝在作五月间那种轻柔的颤动,仿佛来自枝上的鸟巢,而不是由于风力.一只可爱的小鸟,也许是怀春吧,在一株大树上尽情啼唱.
    过客弯下腰去细察门左石脚上的一个圆涡,圆涡颇大,好象是个圆球体的模子.正在这时,那双合门扇开了,走出来一个村姑.
    她望着过路客人,看见了他正在细看的东西.
    "这是一颗法国炮弹打的."她向他说.
    随后她又接着说:
    "稍高一点,在这大门的上面,那颗钉子旁边,您看见的是一个大铳打的窟窿.铳子并没有把木板打穿."
    "这叫什么地方?"过客问道.
    "乌古蒙."村姑说.
    过客抬起头来.他走了几步,从篱笆上面望去.他从树枝中望见天边有一个小丘,丘上有一个东西,远远望去,颇象一只狮子(那是滑铁卢战场上的纪念墩,墩上有个铜狮子,是英普联军在击溃拿破仑后建立的.).
   
    $$$$二 乌 古 蒙
    乌古蒙是一个伤心惨目的地方,是障碍的开始,是那名叫拿破仑的欧洲大樵夫在滑铁卢遇到的初次阻力,是巨斧痛劈声中最初碰到的盘根错节.
    它原是一个古堡,现在只是一个农家的庄屋了.乌古蒙对好古者来说,应当是雨果蒙.那宅子是贵人索墨雷.雨果,供奉维莱修道院第六祭坛的那位雨果起造的.
    过客推开了大门,从停在门洞里的一辆旧软兜车旁边走过,便到了庭院.
    在庭院里.第一件使过客注目的东西.便是一扇十六世纪的圆顶门,门旁的一切已经全坍了.宏伟的气象仍从遗迹中显示出来.在离圆顶门不远的墙上,另辟了一道门,门上有亨利四世时代的拱心石,从门洞里可以望见果园中的树林.门旁有个肥料坑.几把十字镐和尖嘴锹,还有几辆小车,一口井口有石板铺地和铁辘轳的古井,一匹小马正在蹦跳,一只火鸡正在开屏,还有一座有小钟楼的礼拜堂,一株桃树,附在礼拜堂的墙上,正开着花.这便是拿破仑当年企图攻破的那个院子的情形.这一隅之地,假使他攻破了,全世界也许就是属于他的.一群母鸡正把地上的灰尘啄得四散.他听见一阵狺吠声,是一头张牙露齿.代替英国人的大恶狗.
    当年英国人在这地方是值得钦佩的.库克的四连近卫军,在一军人马猛攻之下,坚持了七个钟头.
    乌古蒙,包括房屋和园子在内,在地图上,作为一个几何图形去看,是一个缺了一只角的不规则长方形.南门便在那角上,有道围墙作它最近的屏障.乌古蒙有两道门:南门和北门,也就是古堡的门和庄屋的门.拿破仑派了他的兄弟热罗姆去攻乌古蒙;吉埃米诺.富瓦和巴许吕各师全向那里进扑,雷耶的部队几乎全部用在那方面,仍归失败,克勒曼的炮弹也都消耗在那堵英雄墙上.博丹旅部从北面增援乌古蒙并非多余,索亚旅部在南面只能打个缺口,而不能加以占领.
    庄屋在院子的南面.北门被法军打破的一块门板至今还挂在墙上.那是钉在两条横木上面的四块木板,攻打的伤痕还看得出.
    这道北门,当时曾被法军攻破过,后来换上了一块门板,用以替代现在挂在墙上的那块;那道门正在院底半掩着,它是开在墙上的一个方洞里的,堵在院子的北面,墙的下段是石块,上段是砖.那是一道在每个庄主人家都有的那种简单的小车门,两扇门板都是粗木板做成的,更远一点,便是草地.当时两军争夺这一关口非常猛烈.门框上满是殷红的血手印,历久不褪,博丹便在此地阵亡.
    鏖战的风涛还存在这院里,当时的惨状历历在目,伏尸喋血的情形宛然如在眼前;生死存亡,有如昨日;墙垣呻吟,砖石纷飞,裂口呼叫,弹孔沥血,树枝倾斜战栗,好象力图逃遁.
    这院子已不象一八一五年那样完整了,许多起伏曲折.犬牙交错的工事都已拆毁.
    英军在这里设过防线,法军突破过,但是守不住.古堡的侧翼仍屹立在那小礼拜堂的旁边.但是已经坍塌,可以说是徒存四壁,空无所有了,这是乌古蒙宅子仅存的残迹.当时以古堡为碉楼,礼拜堂为营寨,两军便在那里互相歼灭.法军四处受到火枪的射击,从墙后面.顶阁上.地窖底里,从每个窗口.每个通风洞.每个石头缝里都受到射击,他们便搬一捆捆树枝去烧那一带的墙和人,射击得到了火攻的回答.
    那一侧翼已经毁了,人们从窗口的铁栏缝里还可以看见那些墙砖塌了的房间,当时英军埋伏在那些房间里,一道旋梯,从底到顶全破裂了,好象是个破海螺的内脏.那楼梯分两层,英军当时在楼梯上受到攻击,便聚集在上层的梯级上,并且拆毁下层.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在荨麻丛里堆得象座小山,却还有十来级附在墙上,在那第一级上搠了一个三齿叉的迹印.那些高不可攀的石级,正如牙床上的牙一样,仍旧牢固地嵌在墙壁里.其余部分就好象是一块掉了牙的颚骨.那里还有两株古树:一株已经死了,一株根上受了伤,年年四月仍发青.从一八一五以来,它的枝叶渐渐穿过了楼梯.
    当年在那礼拜堂里也有过一番屠杀.现在却静得出奇.自从那次流血以后,不再有人来做弥撒了.但是祭台依然存在,那是一座靠着粗石壁的粗木祭台.四堵用灰浆刷过的墙,一道对着祭台的门,两扇圆顶小窗,门上有一个高大的木十字架,十字架上面有个被一束干草堵塞了的方形通风眼,在一个墙角的地上,有一个旧玻璃窗框的残骸,这便是那礼拜堂的现状.祭台旁边,钉了一个十五世纪的圣女安娜的木刻像;童年时代的耶稣的头,它不幸也和基督一样受难,竟被一颗铳子打掉了.法军在这礼拜堂里曾一度做过主人,继又被击退,便放了一把火.这破屋里当时满是烈焰,象只火炉,门着过火,地板也着过火,基督的木雕像却不曾着火.火舌灼过他的脚,随即熄灭了,留下两段乌焦的残肢.奇迹,当地的人这样说.儿时的耶稣丢了脑袋,足见他的运气不如基督.
    墙上满是游人的字迹.在那基督的脚旁写着:安吉内.还有旁的题名:略玛约伯爵.哈巴纳阿尔马格罗侯爵及侯爵夫人.还有一些法国人的名字,带着惊叹号,那是愤怒的表示.那道墙在一八四九年曾经重加粉刷,因为各国的人在那上面互相辱骂.
    一个手里捏着一把板斧的尸首便是在这礼拜堂的门口找到的,那是勒格罗上尉的遗骸.
    从礼拜堂出来,朝左,我们可以看见一口井.这院子里原有两口井.我们问:"为什么那口井没有吊桶和滑车了呢?"因为已经没有人到那里取水了.为什么没有人到那里取水呢?因为井里填满枯骨.
    到那井里取水的最后一个人叫威廉.范.吉耳逊.他是个农民,当时在乌古蒙当园丁.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的家眷曾逃到树林里去躲藏.
    那些不幸的流离失所的人在维莱修道院附近的树林里躲了好几昼夜.今天还留下当年的一些痕迹,例如一些烧焦了的古树干,便标志着那些惊慌战栗的难民在树林里露宿的地点.
    威廉.范.吉耳逊留在乌古蒙"看守古堡",他蜷伏在一个地窖里.英国人发现了他.他们把这吓破了胆的人从他的藏身窟里拖出来,用刀背砍他,强迫他伏侍那些战士.他们渴,威廉便供给他们喝.他的水便是从那井里取来的.许多人都在那里喝了他们最后的一口水.这口被许多死人喝过水的井也该同归于尽.
    战后大家忙着掩埋尸休.死神有一种独特的扰乱胜利的方法,它在光荣之后继以瘟疫.伤寒症往往是武功的一种副产品.那口井相当深,成了万人冢.那里面丢进了三百具尸体.也许丢得太急.他们果真全是死了的人吗?据传说是未必尽然的.好象在抛尸的那天晚上,还有人听见微弱的叫喊声从井底传出来.
    那口井孤零零地在院子中间.三堵半石半砖的墙,折得和屏风的隔扇一样,象个小方塔,三面围着它.第四面是空着的.那便是取水的地方.中间那堵墙有个怪形牛眼洞,也许是个炸弹窟窿.那小塔原有一层顶板,现在只剩木架了.右边护墙的铁件作十字形.我们低着头往下望去,只看见黑一道砖砌的圆洞,深不见底.井旁的墙脚都埋在荨麻丛里.
    在比利时,每口井的周围地上都铺有大块的青石板,而那口井却没有.代替青石板的,只是一条横木,上面架着五六段奇形怪状.多节.僵硬.类似长条枯骨的木头.它已没有吊桶,也没有铁链和滑车了;但盛水的石槽却还存在.雨水聚在里面,常有一只小鸟从邻近的树林中飞来啄饮,继又飞去.
    在那废墟里只有一所房子,那便是庄屋,还有人住着.庄屋的门开向院子.门上有一块精致的哥特式的锁面,旁边,斜伸着一个苜蓿形的铁门钮.当日汉诺威的维尔达中尉正握着那门钮,想躲进庄屋去,一个法国敢死队员一斧子便砍下了他的手.
    住这房子的那一家人的祖父叫范.吉耳逊,他便是当年的那个园丁,早已死了.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向您说:"当时我也住在这里.我才三岁.我的姐姐比较大,吓得直哭.他们便把我们带到树林里去了.我躲在母亲怀里.大家都把耳朵贴在地上听,我呢,我学大炮的声音,喊着'嘣,嘣.,"
    院子左边的那道门,我们已经说过,开向果园.
    果园的情形惨极了.
    它分三部分,我们几乎可以说三幕.第一部分是花园,第二部分是果园,第三部分是树林.这三个部分有一道总围墙,在门的这边有古堡和庄屋,左边有一道篱,右边有一道墙,后面也有一道墙.右边的墙是砖砌的,后面的墙是石砌的.我们先进花园.花园比房子低,种了些覆盆子,生满了野草,尽头处有一座高大的方石平台,栏杆的石柱全作葫芦形.那是一种贵人的花园,它那格局是最早的法国式,比勒诺特尔式还早,现在已经荒废,荆棘丛生.石柱顶端作浑圆体,类似石球.现在还有四十三根石栏杆立在它们的底座上,其余的都倒在草丛里了.几乎每根都有枪弹的伤痕.一条断了的石栏杆竖在平台的前端,如同一条断腿.
    花园比果园低,第一轻装队的六个士兵曾经攻进这花园,陷在里面,好象熊落陷阱,出不去,他们受到两连汉诺威兵的攻击,其中一连还配备了火枪.汉诺威兵凭着石栏杆,向下射击.轻装队士兵从低处回射,六个人对付两百,奋不顾身,唯一的屏障只是草丛,他们坚持了一刻钟,六个人同归于尽.
    我们踏上几步石级,便从花园进入真正的果园.在一块几平方脱阿斯大小的地方,一千五百人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全倒下去了.那道墙现在似乎还有余勇可鼓的神气.英国兵打在墙上的那三十八个高低不一的枪孔现在还存在.在第十六个枪孔前面,有两座花岗石的英国坟.只有南面的墙上有枪孔,总攻击当时是从这面来的.一道高的青藤篱遮掩着墙的外面,法国兵到了,以为那只是一道篱笆,越过后却发现了那道设了埋伏阻止他们前进的墙.英国近卫军躲在墙后,三十八个枪孔一齐开火,暴雨似的枪弹迎面扫来.索亚的一旅人在那里覆没了.滑铁卢战争便是这样开始的.
    果园终于被夺过来了.法国兵没有梯子,便用指甲抓着往上爬.两军在树下肉搏.草上全染满了血.纳索的一营兵,七百人,在那里遭到了歼灭.克勒曼的两队炮兵排在墙外,那墙的外面满是开花弹的伤痕.
    这果园,和其他的果园一样,易受五月风光的感染.它有它的金钮花和小白菊,野草畅茂,耕马在啃青,一些晒衣服的毛绳系在树间,游人得低下头去,我们走过那荒地,脚常陷在田鼠的洞里.乱草丛中,我们看见一株连根拔起的树干,倒在地上发绿.那便是参谋布莱克曼在临死时靠过的那棵树.德国的狄勃拉将军死在邻近的一株大树下面,他原属法国籍,在南特敕令(一五九八年,法王亨利四世颁布南特敕令,允许新教存在.一六八五年,经路易十四废止,迫使无数新教徒迁徒国外.)废止时才全家迁徒到德国去的.近处,斜生着一株得病的苹果树,上面缠着麦秸,涂上粘泥,几乎所有的苹果树全因年老而枯萎了.没有一株不曾受过枪弹和铳火.园里充满了死树的枯骸.群鸦在枝头乱飞,稍远一点,有一片开满紫罗兰的树林.
    博丹死了,富瓦受了伤,烈火,伏尸,流血,英.德,法三国人的血奋激狂暴地汇成一条溪流,一口填满了尸首的井,纳索的部队和不伦瑞克的部队被歼灭了,狄勃拉被杀,布莱克曼被杀,英国近卫军受了重创,法国雷耶部下的四十营中有廿营被歼灭,在这所乌古蒙宅子里,三千人里有些被刀砍了,有些身首异处,有些被扼杀,有些被射死,有些被烧死;凡此种种,只为了今日的一个农民向游人说:"先生,给我三个法郎,要是您乐意,我把滑铁卢的那回事说给您听听."
  
    $$$$三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追源溯流是讲故事人的一种权利,假设我们是在一八一五年,并且比本书篇一部分所说的那些进攻还稍早一些的时候.
      假使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七日到十八日的那一晚不曾下雨,欧洲的局面早已改变了.多了几滴雨或少了几滴雨,对拿破仑就成了胜败存亡的关键.上天只须借几滴雨水,便可使滑铁卢成为奥斯特里茨的末日,一片薄云违反了时令的风向穿过天空,便足使一个世界崩溃.
    滑铁卢战争只有在十一点半开始,布吕歇尔才能从容赶到.为什么?因为地面湿了.炮队只有等到地面干一点,否则不能活动.
    拿破仑是使炮的能手,他自己也这样觉得.他在向督政府报告阿布基尔战况的文件里说过:"我们的炮弹便这样打死了六个人."这句话可以说明那位天才将领的特点.他的一切战争计划全建立在炮弹上.集中大炮火力于某一点,那便是他胜利的秘诀.他把敌军将领的战略,看成一个堡垒,加以迎头痛击.他用开花弹攻打敌人的弱点,挑战,解围,也全赖炮力.他的天才最善于使炮.攻陷方阵,粉碎联队,突破阵线,消灭和驱散密集队伍,那一切便是他的手法,打,打,不停地打,而他把那种打的工作交给炮弹.那种锐不可当的方法,加上他的天才,便使战场上的这位沉郁的挥拳好汉在十五年中所向披靡.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正因为炮位占优势,他更寄希望于发挥炮的威力.威灵顿只有一百五十九尊火器,而拿破仑有二百四十尊.
    假使地是干的,炮队易于行动,早晨六点便已开火了.战事在两点钟,比普鲁士军队的突然出现还早三个钟头就告结束,已经获得胜利了.
    在那次战争的失败里拿破仑方面的错误占多少成分呢?中流失事便应归咎于舵工吗?
    拿破仑体力上明显的变弱,那时难道已引起他精力的衰退?二十年的战争,难道象磨损剑鞘那样,也磨损了剑刃,象消耗体力那样,也消耗了精神吗?这位将领难道也已感到年龄的困累吗?简单地说,这位天才,确如许多优秀的史学家所公认的那样,已经衰弱了吗?他是不是为了要掩饰自己的衰弱,才轻举妄动呢?他是不是在一场风险的困惑中,开始把握不住了呢?难道他犯了为将者的大忌,变成了不了解危险的人吗?在那些可以称作大活动家的钢筋铁骨的人杰里,果真存在着天才退化的时期吗?对精神活动方面的天才,老年是不起影响的,象但丁和米开朗琪罗这类人物,年岁越高,才气越盛;对汉尼拔(汉尼拔(Hannibal,约前247-183),杰出的迦太基统帅.)和波拿巴这类人物,才气难道会随着岁月消逝吗?难道拿破仑对胜利已失去了他那种锐利的眼光吗?他竟到了认不清危险,猜不出陷阱.分辨不出坑谷边上的悬崖那种地步吗?对灾难他已失去嗅觉了吗?他从前素来洞悉一切走向成功的道路,手握雷电,发踪指使,难道现在竟昏愦到自投绝地,把手下的千军万马推入深渊吗?四十六岁,他便害了无可救药的狂病吗?那位掌握命运的怪杰难道已只是一条大莽汉了吗?
    我们绝不那么想.
    他的作战计划,众所周知是件杰作.直赴联军阵线中心,洞穿敌阵,把它截为两半,把不列颠的一半驱逐到阿尔,普鲁士的一半驱逐到潼格尔,使威灵顿和布吕歇尔不能首尾相应,夺取圣约翰山,占领布鲁塞尔,把德国人抛入莱茵河,英国人投入海中.那一切,在拿破仑看来,都是能在那次战争中实现的.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看.
    在此地我们当然没有写滑铁卢史的奢望,我们现在要谈的故事的伏线和那次战争有关,但是那段历史并不是我们的主题,况且那段历史是已经编好了的,洋洋洒洒地编好了的,一方面,有拿破仑的自述,另一方面,有史界七贤(按此处法文原注只列举瓦尔特.斯高特(Walter Scott).拉马丁(Lamartine).沃拉贝尔(Vaulabelle).夏拉(Charras).基内(Quinet).齐埃尔(Zhiers)等六人.)的著作.至于我们,尽可以让那些史学家去聚讼,我们只是一个事后的见证人,原野中的一个过客,一个在那血肉狼藉的地方俯首搜索的人,也许是一个把表面现象看作实际情况的人;对一般错综复杂.神妙莫测的事物,从科学观点考虑问题,我们没有发言权,我们没有军事上的经验和战略上的才干,不能成为一家之言;在我们看来,在滑铁卢,那两个将领被一连串偶然事故所支配.至于命运,这神秘的被告,我们和人民(这天真率直的评判者)一样,对它作出我们的判决.
   
    $$$$四 A
    希望清楚地了解滑铁卢战争的人,只须在想象中把一个大写的A字写在地上.A字的左边一划是尼维尔公路,右边一划是热纳普公路,A字中间的横线是从奥安到布兰拉勒的一条凹路.A字的顶是圣约翰山,威灵顿所在的地方;左下端是乌古蒙,雷耶和热罗姆.波拿巴(热罗姆.波拿巴,拿破仑的八弟.)所在的地方;右下端是佳盟,拿破仑所在的地方.比右腿和横线的交点稍低一点的地方是圣拉埃,横线的中心点正是战争完毕说出最后那个字(指康布罗纳将军在拒绝投降时对英军说的那个"屎"字,详见下面第十四.十五节.法国人说"屎"字有如我们说"放屁"一样,有极端轻视对方的意思.)的地方.无意中把羽林军的至高英勇表现出来的那只狮子便竖立在这一点上.
    从A字的尖顶到横线和左右两划中间的那个三角地带是圣约翰山高地.争夺那片高地是那次战争的全部过程.
    两军的侧翼在热纳普路和尼维尔路上向左右两侧展开;戴尔隆和皮克顿对峙,雷耶和希尔对峙.
    在A字的尖顶和圣约翰山高地后面的,是索瓦宁森林.
    至于那平原本身,我们可以把它想象为一片辽阔.起伏如波浪的旷地;波浪越起越高,齐向圣约翰山荡去,直到那森林.
    战场上两军交战,正如两人角力,彼此互相搂抱.彼此都要使对方摔倒.我们对任何一点东西都不肯放松;一丛小树可以作为据点,一个墙角可以成为支柱,背后缺少一点依靠,可以使整队人马立不住足;平原上的洼地,地形的变化,一条适当的捷径,一片树林,一条山沟,都可以撑住大军的脚眼,使它不后退.谁退出战场,谁就失败.因此,负责的主帅必须细致深入地察遍每一丛小树和每一处有轻微起伏的地形.
    两军的将领都曾仔细研究过圣约翰山平原......今日已改称滑铁卢平原.一年以前,威灵顿便早有先见,已经考察过这地方,作了进行大战的准备.在那次决战中,六月十八日,威灵顿在那片地上占了优势,拿破仑处于劣势.英军居高,法军居下.
    在此地描绘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黎明,在罗松高地上骑着马,手里拿着望远镜的形象,那几乎是多事.在写出以前,大家早已全见过了.布里埃纳(布里埃纳(Brerne),地名,拿破仑在该地军校毕业.)军校的小帽下那种镇静的侧面像,那身绿色的军服,遮着勋章的白翻领,遮着肩章的灰色外衣,坎肩下的一角红丝带,皮短裤,骑匹白马,马背上覆着紫绒,紫绒角上有几个上冠皇冕的N和鹰,丝袜,长统马靴,银刺马距,马伦哥剑,在每个人的想象中都有着这副最后一个恺撒的尊容,有些人见了欢欣鼓舞,有些人见了侧目而视.
    那副尊容久已处于一片光明之中,即使英雄人物也多半要受到传说的歪曲,致使真相或久或暂受到蒙蔽,但到今天,历史和真象都已大白.
    那种真象......历史......是冷酷无情的.历史有这样一种特点和妙用,尽管它是光明,并且正因为它是光明,便常在光辉所到之处涂上一层阴影;它把同一个人造成两个不同的鬼物,互相攻讦,互相排斥.暴君的黑暗和统帅的荣光进行斗争.于是人民有了比较正确的定论.巴比伦被蹂躏,亚历山大的声誉有损;罗马被奴役,恺撒因而无光;耶路撒冷被屠戮,梯特为之减色.暴政随暴君而起.一个人身后曳着和他本人相似的暗影,对他而言那是一种不幸.
   
    $$$$五 战争的玄妙
    大家知道那次战争最初阶段的局面对双方的军队都是紧张.混乱.棘手.危急的,但是英军比法军还更危殆.
    落了一整夜的雨;暴雨之后,一片泥泞;原野上,处处是水坑,水在坑里,如在盆中;在某些地方,辎重车的轮子淹没了一半,马的肚带上滴着泥浆;假使没有那群蜂拥前进的车辆所压倒的大麦和稞麦把车辙填起来替车轮垫底,一切行动,尤其是在帕佩洛特一带的山谷里,都会是不可能的.
    战争开始得迟,拿破仑,我们已经说过,惯于把全部炮队握在手里,如同握管手枪,时而指向战争的某一点,时而又指向另一点;所以他要等待,好让驾好了的炮队能驰骤自如;要做到这一步,非得太阳出来晒干地面不可.但是太阳迟迟不现,这回它却不象奥斯特里茨那次那样守约了.第一炮发出时,英国的科维尔将军看了一下表,当时正是十一点卅五分.
    战事开始时法军左翼猛扑乌古蒙,那种猛烈程度,也许比皇上所预期的还更猛些.同时拿破仑进攻中部,命吉奥的旅部冲击圣拉埃,内伊(内伊(Ney),拿破仑部下的得力元帅.)也命令法军的右翼向盘据在帕佩洛特的英军左翼挺进.
    乌古蒙方面的攻势有些诱敌作用.原想把威灵顿引到那里去,使他偏重左方,计划是那样定的.假使那四连英国近卫军和佩尔蓬谢部下的那一师忠勇的比利时兵不曾固守防地,那计划也许成了功,但是威灵顿并没有向乌古蒙集中,只加派了四连近卫军和不伦瑞克的营部赴援.
    法军右翼向帕佩洛特的攻势已经完成,计划是要击溃英军左翼,截断通向布鲁塞尔的道路,切断那可能到达的普鲁士军队的来路,进逼圣约翰山,想把威灵顿先撵到乌古蒙,再撵到布兰拉勒,再撵到阿尔,那是显而易见的.假使没有发生意外,那一路进击,一定会成功.帕佩洛特夺过来了,圣拉埃也占住了.
    附带说一句.在英军的步兵中,尤其是在兰伯特的旅部里,有不少新兵.那些青年战士,在我们勇猛的步兵前面是顽强的,他们缺乏经验,却能奋勇作战,他们尤其作了出色的散兵战斗,散兵只须稍稍振奋,便可成为自己的将军,那些新兵颇有法国军人的那种独立作战和奋不顾身的劲头.那些乳臭小兵都相当冲动,威灵顿为之不乐.
    在夺取了圣拉埃以后,战事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
    那天,从中午到四点,中间有一段混乱过程;战况差不多是不明的,成了一种混战状态.黄昏将近,千军万马在暮霭中往复飘荡,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奇观,当时的军容今日已经不可复见了,红缨帽,飘荡的佩剑,交叉的革带,榴弹包,轻骑兵的盘绦军服,千褶红靴,缨络累累的羽毛冠,一色朱红,肩上有代替肩章的白色大圆环的英国步兵和几乎纯黑的不伦瑞克步兵交相辉映,还有头戴铜箍.红缨.椭圆形皮帽的汉诺威轻骑兵,露着膝头.披着方格衣服的苏格兰兵,我国羽林军的白色长绑腿,这是一幅幅图画,而不是一行行阵线,为萨尔瓦多.罗扎(萨尔瓦多.罗扎(Salvator Rosa),1615—1673),意大利画家,作画尚色彩富丽.)所需,不为格里德瓦尔(格里博瓦尔(Gribeauval),法国十八世纪革命前的一个将军.)所需.
    每次战争总有风云的变幻."天意莫测."每个史学家都随心所欲把那些混乱情形描写几笔.为将者无论怎样筹划,一到交锋,总免不了千变万化,时进时退;在战事进行中,两军将领所定的计划必然互有出入,互相牵制.战场的某一点所吞没的战士会比另一点多些,仿佛那些地方的海绵吸水性强弱不同,因而吸收水量的快慢也不一样.为将者无可奈何,只得在某些地方多填一些士兵下去.那是一种意外的消耗.战线如长蛇,蜿蜒动荡,鲜血如溪水,狂妄地流着,两军的前锋汹涌如波涛,军队或进或退,交错如地角海湾,那一切礁石也都面面相对,浮动不停;炮队迎步兵,马队追炮队,队伍如烟云.那里明明有一点东西,细看却又不见了,稀疏的地方迁移不定,浓密的烟尘进退无常,有种阴风把那些血肉横飞的人堆推上前去,继又撵回来,扫集到一处,继又把他们驱散四方.混战是什么呢?是种周旋进退的动作.精密的计划是死东西,只适合于一分钟,对一整天不适合.描绘战争,非得有才气纵横.笔势雄浑的画家不可;伦勃朗(伦勃朗(Rembrandt),十七世纪荷兰画家.)就比范.德.米伦(范.德.米伦(Von Der Meulen),十七世纪佛兰德画家,曾在路易十四朝廷工作二十五年,故一般视作法国画家.)高明些.范.德.米伦正确地画出了中午的情形,却不是三点钟的真相.几何学不足为凭,只有飓风是真实的.因此福拉尔(福拉尔(Folard),十八世纪法国兵法家.)有驳斥波利比乌斯(波利比乌斯(Polybe),公元前二世纪希腊历史学家.)的理由.我们应当补充一句,在某个时刻,战争常转成肉博,人自为战,分散为无数的细枝末节.拿破仑说过:"那些情节属于各联队的生活史,而不属于大军的历史."在那种情况下,史学家显然只能叙述一个梗概.他只能掌握战争的主要轮廓,无论怎样力求忠实,也决不能把战云的形态刻画出来.
    这对任何一次大会战都是正确的,尤其是对滑铁卢.
    可是,到了下午,在某个时刻,战争的局势渐渐分明了.
   
    $$$$六 下午四点
    将近四点,英军形势危急.奥伦治亲王将中军,希尔右翼,皮克顿左翼.骁勇而战酣了的奥伦治亲王向着荷比联军叫道:"纳索,不伦瑞克,永不后退!"希尔力不能支,来投靠威灵顿,皮克顿已经死了.正当英军把法国第一○五联队军旗夺去时,法军却一粒子弹穿脑袋,毙了英国的皮克顿将军.威灵顿有两个据点:乌古蒙和圣拉埃,乌古蒙虽然顽抗,却着了火,圣拉埃早已失守.防守圣拉埃的德军只剩下四十二个人,所有的军官都已战死或当了俘虏,幸免的只有五个人,三千战士在那麦仓里送了命.英国卫队中的一个中士,是英国首屈一指的拳术家,他的同道们称他为无懈可击的好汉,却被法国一个小小鼓卒宰了在那里.贝林已经丢了防地,阿尔顿已经死在刀下.
    好几面军旗被夺,其中有阿尔顿师部的旗和握在双桥族一个亲王手里的吕内堡营部的旗.苏格兰灰衣部队已不存在,庞森比的彪形骑兵已被刀斧手砍绝.那批骁勇的马队已经屈服在布罗的长矛队和特拉维尔的铁甲军下面,一千二百匹马留下六百,三个大佐有两个倒在地上,汉密尔顿受了伤,马特尔送了命.
    庞森比落马,身上被搠了七个窟窿,戈登死了,马尔奇死了.第五和第六两师都被歼灭了.
    乌古蒙被困,圣拉埃失守,只有中间的一个结了.那个结始终解不开,威灵顿不断增援.他把希尔从梅泊.布朗调来,又把夏塞从布兰拉勒调来.
    英军的中军,阵式略凹,兵力非常密集,地势也占得好.它占着圣约翰山高地,背后有村庄,前面有斜坡,那斜坡在当时是相当陡的,那所坚固的石屋是当时尼维尔的公产,是道路交叉点的标志,一所十六世纪高大的建筑物,坚固到炮弹打上去也会弹回来,它不受任何损害,英国的中军便以那所石屋为依据.高地四周英兵随处设了藩篱,山楂林里设了炮兵阵地,树桠中伸出炮口,以树丛为掩护.他们的炮队全隐在荆棘丛中.兵不厌诈,那种鬼蜮伎俩当然是战争所允许的,它完成得非常巧妙,致使皇上在早晨九点派出去侦察敌军炮位的亚克索一点也没有发现,他向拿破仑汇报:"除了防守尼维尔路和热纳普路的两处工事以外,没有其他障碍."当时正是麦子长得很高的季节,在那高地的边沿上,兰伯特旅部的第九十五营兵士都拿着火枪,伏在麦田里.
    英荷联军的中部有了那些掩护和凭借,地位自然优越了.
    那种地势的不利处在于索瓦宁森林,当时那森林连接战场,中间横亘着格昂达尔和博茨夫沼泽地带.军队万一退到那里,必然灭顶,军心也必然涣散.炮队会陷入泥沼.许多行家的意见都认为当日英荷联军在那地方可能一败涂地,不赞同这种意见的人当然也有.
    威灵顿从右翼调来了夏塞的一旅,又从左翼调了温克的一旅,再加上克林东的师部,用来加强中部的兵力.他派了不伦瑞克的步兵.纳索的部下.基尔曼瑞奇的汉诺威军和昂普蒂达的德军去支援他的英国部队霍尔基特联队.米契尔旅部.梅特兰卫队.因此他手下有二十六营人.按夏拉所说:"右翼曾折回到中军的后面."在今日所谓"滑铁卢陈列馆"的那地方,当日有过一大队炮兵隐蔽在沙袋后面.此外,威灵顿还有萨墨塞特的龙骑卫队,一千四百人马待在洼地里.那是那些名不虚传的英国骑兵的一半.庞森比部已被歼灭,却还剩下萨墨塞特.
    那队炮兵的工事如果完成,就可能成为大害.炮位设在一道极矮的园墙后面,百忙中加上了一层沙袋和一道宽土堤.这工事只是还不曾完毕,还没来得及装置栅栏.
    威灵顿骑在马上,心旌摇摇,而神色自若,他在圣约翰山一株榆树下立了一整天,始终没有改变他的姿势,那株榆树原在今日还存在的那座风车前面不远的地方,后来被一个热心摧残古迹的英国人花了两百法郎买去,锯断,运走了.威灵顿立在那里,冷峻而英勇.炮弹雨点似的落下来.副官戈登刚死在他身旁.贵人希尔指着一颗正在爆炸的炮弹向他说:"大人,万一您遭不测,您有什么指示给我们呢?""象我那样去做."威灵顿回答.对着克林东,他简短地说:"守在此地,直到最后一个人."那天形势明显变坏.威灵顿对塔拉韦腊.维多利亚.萨拉曼卡诸城(塔拉韦腊(Talavera).维多利亚(Vittoria).萨拉曼卡(Salamanque)均为西班牙城市.)的那些老朋友喊道:"Boys(孩子们)!难道有人想开小差不成?替古老的英格兰想想吧!"
    将近四点时英军的最后防线动摇了.在高地的防线里只见炮队和散兵,其余的一下子全都不见了.那些联队受到法军开花弹和炮弹的压逼,都折回到圣约翰山庄屋便道那一带去了,那便道今天还在.退却的形势出现了,英军前锋向后倒,威灵顿退了."退却开始!"拿破仑大声说.
   
    $$$$七 拿破仑心情愉快
    皇上骑在马上,他虽然有病,虽因一点局部的毛病而感到不便,却从不曾有过那天那样愉快的心情.从早晨起,他那深沉莫测的神色中便含有笑意.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那隐在冷脸下面的深邃的灵魂,盲目地发射着光辉.在奥斯特里茨心情沉闷的那个人,在滑铁卢却是愉快的.大凡受枯于天的异人常有那种无可理解的表现.我们的欢乐常蕴藏着忧患.最后一笑是属于上帝的.
    "恺撒笑,庞培(庞培为纪元前一世纪罗马大帝恺撤的政敌,后卒为恺撒所败.)哭."福尔弥纳特利克斯的部下说过.这一次,庞培该不至于哭,而恺撒却确实笑了.
    自从前一夜的一点钟起,他就骑着马,在狂风疾雨中和贝特朗一道巡视着罗松附近一带的山地,望见英军的火光从弗里谢蒙一直延展到布兰拉勒,照映在地平线上,他心中感到满意,好象觉得他所指定应在某日来到滑铁卢战场的幸运果然应时到了;他勒住了他的马,望着闪电,听着雷声,呆呆地停留了一会,有人听见那宿命论者在黑夜中说了这样一句神秘的话:"我们是同心协力的."他搞错了,他们已不同心协力了.
    他一分钟也不曾睡,那一整夜,每时每刻对他都是欢乐.他走遍了前哨阵地,随时随地停下来和那些斥候骑兵谈话.两点半钟,他在乌古蒙树林附近听见一个纵队行进的声音,他心里一动,以为是威灵顿退阵,他向贝特朗说:"这是英国后防军准备退却的行动.我要把刚到奥斯坦德的那六千英国兵俘虏过来."他语气豪放,回想起三月一日在茹安海湾登陆时看见的一个惊喜若狂的农民,他把那农民指给大元帅(大元帅指贝特朗.)看,喊道:"看,贝特朗,生力军已经来了!"现在他又有了那种豪迈气概.六月十七到十八的那一晚上,他不时取笑威灵顿,"这英国小鬼得受点教训."拿破仑说.雨更加大了,在皇上说话时雷声大作.
    到早晨三点半钟,他那幻想已经消失,派去侦察敌情的军官们回来报告他,说敌军毫无行动.一切安定,营火全没有熄.英国军队正睡着,地上绝无动静,声音全在天上.四点钟,有几个巡逻兵带来了一个农民,那农民当过向导,曾替一旅预备到极左方奥安村去驻防的英国骑兵引路,那也许是维维安旅.五点钟,两个比利时叛兵向他报告,说他们刚离开队伍,并且说英军在等待战斗.
    "好极了!"拿破仑喊着说,"我不但要打退他们,而且要打翻他们."
    到了早晨,他在普朗尚努瓦路转角的高堤上下了马,立在烂泥中,叫人从罗松庄屋搬来一张厨房用的桌子和一张农民用的椅子,他坐下来,用一捆麦秸做地毯,把那战场的地图摊在桌上,向苏尔特说:"多好看的棋盘!"
    由于夜里下了雨,粮秣运输队都阻滞在路上的泥坑里,不能一早到达;兵士们不曾睡,身上湿了,并且没有东西吃;但是拿破仑仍兴高采烈地向内伊叫着说:"我们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八点,皇上的早餐来了.他邀了几个将军同餐.一面吃着,有人谈到前天晚上威灵顿在布鲁塞尔里士满公爵夫人家里参加舞会的事,苏尔特是个面如大主教的鲁莽战士,他说:"舞会,今天才有舞会."内伊也说:"威灵顿不至于简单到候陛下的圣驾吧."皇上也取笑了一番.他性情原是那样的.弗勒里.德.夏布隆(夏布隆(Chaboulon),拿破仑手下官员,百日帝政时期为拿破仑奔走效劳.)说他"乐于嘲讪".古尔戈(古尔戈(Gouraud),将军,曾写日记记下拿破仑在赫勒拿岛的生活.)说他"本性好诙谐,善戏谑".班加曼.贡斯当(贡斯当(Constant,1767—1830),法国自由资产阶级活动家.政论家和作家,曾从事国家法问题的研究.)说他"能开多种多样的玩笑,不过突梯的时候多,巧妙的时候少".那种怪杰的妙语是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称他的羽七日,在从厄尔巴岛回法国的那次神秘归程中,法国帆船"和风号"在海上遇见了偷载拿破仑的"无常号",便向"无常号"探听拿破仑的消息,皇上当时戴的帽子上,还有他在厄尔巴岛采用的那种带几只蜜蜂的红白两色圆帽花,他一面笑,一面拿起传声筒,亲自回答说:"皇上平安."见怪不怪的人才能开这类玩笑.拿破仑在滑铁卢早餐时,这种玩笑便开了好几次.早餐后,他静默了一刻钟,随后两个将军坐在那捆麦秸上,手里一支笔,膝上一张纸,记录皇上口授的攻击令.
    九点钟,法国军队排起队伍,分作五行出动,展开阵式,各师分列两行,炮队在旅部中间,音乐居首,吹奏进军曲,鼓声滚动,号角齐鸣,雄壮,广阔,欢乐,海一般的头盔,马刀和枪刺,浩浩荡荡,直抵天边,这时皇上大为感动,连喊了两声:
    "壮丽!壮丽!"
    从九点到十点半,全部军队,真是难于置信,都已进入阵地,列成六行,照皇上的说法,便是排成了"六个V形".阵式列好后几分钟,在混战以前,正如在风雨将至的那种肃静中,皇上看见他从戴尔隆.雷耶和罗博各军中抽调出来的那三队十二利弗炮(发射重十二利弗(重一市斤)的炮弹的炮.)在列队前进,那是准备在开始攻击时用来攻打尼维尔和热纳普路交叉处的圣约翰山的.皇上拍着亚克索的肩膀向他说:"将军,快看那二十四个美女."
    第一军的先锋连奉了他的命令,在攻下圣约翰山时去防守那村子,当那先锋连在他面前走过时,他满怀信心,向他们微笑,鼓舞他们.在那肃静的气氛中,他只说了一句自负而又悲悯的话,他看见在他左边,就是今日有一巨冢的地方,那些衣服华丽.骑着高头骏马的苏格兰灰衣队伍正走向那里集合,他说了声"可惜".
    随听他跨上马,从罗松向前跑,选了从热纳普到布鲁塞尔那条路右边的一个长着青草的土埂做观战台,这是他在那次战争中第二次停留的地点.他第三次,在傍晚七点钟停留的地点,是在佳盟和圣拉埃之间,那是个危险地带;那个颇高的土丘今日还在,当时羽林军士全集在丘后平地上的一个斜坡下面.在那土丘的四周,炮弹纷纷射在石块路面上,直向拿破仑身旁飞来.如同在布里埃纳一样,炮弹和枪弹在他头上嘶嘶飞过.后来有人在他马蹄立过的那一带,拾得一些朽烂的炮弹.残破的指挥刀和变了形的枪弹,全是锈了的."粪土朽木."几年前,还有人在那地方掘出一枚六十斤重的炸弹,炸药还在,信管断在弹壳外面.
    就在这最后停留的地点皇上向他的向导拉科斯特说话,这是个有敌对情绪的农民,很惊慌,被拴在一个骑兵的马鞍上,每次炮弹爆炸都要转过身去,还想躲在他的后面.皇上对他说:"蠢材!不要脸,人家会从你背后宰了你的."写这几行字的人也亲自在那土丘的松土里,在挖进泥沙时,找到一个被四十六年的铁锈侵蚀的炸弹头和一些藿香梗似的一捏便碎的烂铁.
    拿破仑和威灵顿交锋的那片起伏如波浪.倾斜程度不一致的平原,人人知道,现在已不是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情形了.在建滑铁卢纪念墩时,那悲惨的战场上的高土已被人削平了,历史失了依据,现在已无从认识它的真面目.为了要它光彩,反而毁了它原来的面貌.战后两年,威灵顿重见滑铁卢时曾喊道:"你们把我的战场改变了."在今日顶着一只狮子的大方尖塔的地方,当时有条山脊,并且,它缓缓地向尼维尔路方面倾斜下来,这一带还不怎么难走,可是在向热纳普路那一面,却几乎是一种峭壁.那峭壁的高度在今日还可凭借那两个并立在由热纳普到布鲁塞尔那条路两旁的大土坟的高度估量出来,路左是英军的坟场,路右是德军的坟场.法军没有坟场.对法国来说,那整个平原全是墓地.圣约翰山高地由于取走了千万车泥土去筑那高一百五十尺.方圆半英里的土墩,现在它那斜坡已经比较和缓易行了,打仗的那天,尤其在圣拉埃一带,地势非常陡峭.坡度峻急到使英军的炮口不能瞄准在他们下面山谷中那所作为战争中心的庄屋.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雨水更在那陡坡上冲出无数沟坑,行潦遍地,上坡更加困难,他们不但难于攀登,简直是在泥中匍匐.高地上,沿着那山脊,原有一条深沟.那是立在远处的人意想不到的.
    那条深沟是什么?我们得说明一下.布兰拉勒和奥安都是比利时的村子.两个村子都隐在低洼的地方,两村之间有一条长约一法里半的路,路通过那高低不平的旷地,常常陷入丘底,象一条壕堑,因此那条路在某些地方简直是一条坑道.那条路在一八一五年,和现在一样,延伸在热纳普路和尼维尔路之间,横截着圣约翰山高地的那条山脊,不过现在它是和地面一样平了,当时却是一条凹路,两旁斜壁被人取去筑纪念墩了.那条路的绝大部分从前就是,现在也还是一种壕沟,沟有时深达十二尺,并且两壁太陡,四处崩塌,尤其是在冬季大雨滂沱的时候,曾发生过一些祸害.那条路在进入布兰拉勒处特别狭窄,以致有一个过路人被碾死在一辆车子下面,坟场旁边有个石十字架可以证明,那十字架上有死者的姓名,"贝尔纳.德.勃里先生,布鲁塞尔的商人",肇事的日期是一六三七年二月,碑文如下:
    上帝鉴临,布鲁塞尔商人贝尔纳.德.勃里先生,不幸在此死于车下.
    一六三七年二月×(碑文不明)日
    在圣约翰山高地的那一段,那条凹路深到把一个叫马第.尼开兹的农民压死在路旁的崩土下面,那是在一七八三年,另外一个石十字架足资证明.那十字架在圣拉埃和圣约翰山庄屋之间的路左,它的上段已没在田中,但是那翻倒了的石座,今天仍露在草坡外面,可以看到.
    在战争的那天,那条沿着圣约翰山高地山脊的不露形迹的凹路,那条陡坡顶上的坑道,隐在土里的壕堑,是望不见的,也就是说,凶险的.
   
    $$$$八 皇上向向导拉科斯特
    提了一个问题
    这足见拿破仑在滑铁卢的那个早晨是高兴的.
    他有理由高兴,他擘画出来的那个作战计划,我们已经肯定,真令人叹服.
    交锋以后,战争的非常复杂惊险的变化,乌古蒙的阻力,圣拉埃的顽抗,博丹的阵亡,富瓦战斗能力的丧失,使索亚旅部受到创伤的那道意外的墙,无弹无药的吉埃米诺的那种见死不退的顽强,炮队的陷入泥淖,被阿克斯布里吉击溃在一条凹路里的那十五尊无人护卫的炮,炸弹落入英军防线效果不大,土被雨水浸透了,炸弹陷入,只能喷出一些泥土,以致开花弹全变成了烂泥泡,比雷在布兰拉勒出击无功,十五营骑兵几乎全部覆没,英军右翼应战的镇静,左翼防守的周密,内伊不把第一军的四师人散开,反把他们聚拢的那种奇怪的误会,每排二百人,前后连接二十七排,许多那样的队形齐头并进去和开花弹对抗,炮弹对那些密集队伍的骇人的射击,失去连络的先锋队,从侧面进攻的炮队突然受到拦腰的袭击,布尔热瓦.东泽洛和迪吕特被围困,吉奥被击退,来自综合工科学校的大力士维安中尉,冒着英军防守热纳普到布鲁塞尔那条路转角处的炮火,在抡起板斧去砍圣拉埃大门时受了伤,马科涅师被困在步兵和骑兵的夹击中,在麦田里受到了贝司特和派克的劈面射击和庞森比的砍斫,他炮队的七尊炮的火眼全被钉塞,戴尔隆伯爵夺不下萨克森-魏玛亲王防守的弗里谢蒙和斯莫安,第一○五联队的军旗被夺,第四十五联队的军旗被夺,那个普鲁士黑轻骑军士被三百名在瓦弗和普朗尚努瓦一带策应的狙击队所获,那俘虏所说的种种悚听的危言,格鲁希的迟迟不来,一下便倒在圣拉埃周围的那一千八百人,比在乌古蒙果园中不到一个钟头便被杀尽的那一千五百人死得更快,凡此种种迅雷疾风似的意外,有如阵阵战云,在拿破仑的眼前掠过,几乎不曾扰乱他的视线,他那副极度自信的龙颜,绝不因这些变幻而稍露忧色.他习惯于正视战争,他从不斤斤计较那些痛心的细数,他从来不大注意那些数字,他要算的是总账:最后的胜利.开始危殆,他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是最后的主人和占有者,他知道等待,认为自己不会有问题,他认为命运和他势匀力敌.他仿佛在向命运说:"你不见得敢吧."
    半属光明,半属黑暗,拿破仑常常觉得自己受着幸运的庇护和恶运的优容.他曾经受过,或者自以为受过多次事变的默许,甚至几乎可以说,受过多次事变的包庇,使他成为一个类似古代那种金刚不坏之身的人物.
    可是经历过别列津纳(别列津纳Bérésina,河名,在俄国,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受创于此.).莱比锡(莱比锡(Leipsick),城名,有德国,一八一三年拿破仑与俄普联军战于此,失利.)和枫丹白露(枫丹白露(Feipsick),宫名,在巴黎附近枫丹白露镇,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宣告逊位于此.)的人,对滑铁卢似乎也应稍存戒心.空中早已显露过横眉蹙额的神气了.
    威灵顿后退,拿破仑见了大吃一惊.他望见圣约翰山高地突然空虚,英军的前锋不见了.英军前锋正在整理队伍,然而却在逃走.皇上半立在他的踏镫上.眼睛里闪起了胜利的电光.
    把威灵顿压缩到索瓦宁森林,再加以歼灭,英格兰便永远被法兰西压倒了,克雷西(克雷西Crécy,一三四六年,法军被英军击溃于此.).普瓦蒂埃(普瓦蒂埃(Poitiers),一三五六年,法军被英军击溃于此.).马尔普拉凯(马尔普拉凯(Malplaquet),一七○九年,法军被英军击溃于此.)和拉米伊(拉米伊Ramillies,一七○六年,法军被英军击溃于此.)的仇也都报了.马伦哥(马伦哥Marengo,一八○○年,拿破仑败奥军于此.)的英雄正准备雪阿赞库尔(阿赞库尔(Azincourt),一四一五年,法军被英军击溃于此.)之耻.
    皇上当时一面思量那骇人的变局,一面拿起望远镜,向战场的每一点作最后一次的眺望.围在他后面的卫队,武器立在地上,带着一种敬畏神明的态度从下面仰望着他.他正在想,正在视察山坡,打量斜地.树丛.稞麦田.小道,他仿佛正在计算每丛小树.他凝神注视着英军在那两条大路上两大排树干后面所设的两处防御工事,一处在圣拉埃方面,热纳普大路上,附有两尊炮,那便是英军瞄着战场尽头的唯一炮队;另一处在尼维尔大路上,闪着荷兰军队夏塞旅部的枪刺.他还注意了在那一带防御工事附近,去布兰拉勒那条岔路拐角处的那座粉白的圣尼古拉老教堂.他弯下腰去,向那向导拉科斯特低声说了一句话.向导摇了摇头,也许那就是他的奸计.
    皇上又挺起身子,聚精会神,想了一会.
    威灵顿已经退却.只须再加以压迫,他便整个溃灭了.
    拿破仑陡然转过身来,派了一名马弁去巴黎报捷.
    拿破仑是一种霹雳似的天才.
    他刚找到了大显神威的机会.
    他命令米约的铁甲骑兵去占领圣约翰山高地.
   
    $$$$九 不 测
    他们是三千五百人.前锋排列到四分之一法里宽.那是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巨人.他们分为二十六队,此外还有勒费弗尔-德努埃特师,一百六十名优秀宪兵,羽林军的狙击队,一千一百九十七人,还有羽林军的长矛队,八百八十支长矛,全都跟在后面,随时应援.他们头戴无缨铁盔,身穿铁甲,枪橐里带着短枪和长剑.早晨全军的人已经望着他们羡慕过一番了.那时是九点钟,军号响了,全军的乐队都奏出了"我们要卫护帝国",他们排成密密层层的行列走来,一队炮兵在他们旁边,一队炮兵在他们中间,分作两行散布在从热纳普到弗里谢蒙的那条路上,他们的阵地是兵力雄厚的第二道防线,是由拿破仑英明擘画出来的,极左一端有克勒曼的铁甲骑兵,极右一端有米约的铁甲骑兵,我们可以说,他们是第二道防线的左右两铁翼.
    副官贝尔纳传达了命令.内伊拔出了他的剑,一马当先.大队出动了.
    当时的声势真足丧人心胆.
    那整队骑兵,长刀高举,旌旗和喇叭声迎风飘荡,每个师成一纵队,行动一致,有如一人,准确得象那种无坚不摧的铜羊头(古代攻坚的长木柱,柱端冠以铜羊头,用以冲击城门等.),从佳盟坡上直冲下去,深入尸骸枕藉的险地,消失在烟雾中,继又越过烟雾,出现在山谷的彼端,始终密集,相互靠拢,前后紧接,穿过那乌云一般向他们扑来的开花弹,冲向圣约翰山高地边沿上峻急泥泞的斜坡.他们由下上驰,严整,勇猛,沉着,在枪炮声偶尔间断的一刹那间,我们可以听到那支大军的踏地声.他们既是两个师,便列了两个纵队,瓦蒂埃师居右,德洛尔师居左.远远望去,好象两条钢筋铁骨的巨蟒爬向那高地的山脊.有如神兽穿越战云.
    自从夺取莫斯科河炮台以来,还不曾有过这种以大队骑兵冲杀的战争,这次缪拉不在,但是内伊仍然参与了.那一大队人马仿佛变成了一个怪物,并且只有一条心.每个分队都蜿蜒伸缩,有如腔肠动物的环节.我们可以随时从浓烟的缝隙中发现他们.无数的铁盔.吼声.白刃,还有马尻在炮声和鼓乐声中的奔腾,声势猛烈而秩序井然,显露在上层的便是龙鳞般的胸甲.
    这种叙述好象是属于另一时代的.类此的景物确在古代的志异诗篇中见过,那种马人,半马半人的人面马身金刚,驰骋在奥林匹斯山头,丑恶凶猛,坚强无敌,雄伟绝伦,是神也是兽.
    数字上的巧合也是稀有的,二十六营步兵迎战二十六分队骑士.在那高地的顶点背后,英国步兵在隐伏着的炮队的掩护下,分成十三个方阵,每两个营组成一个方阵,分列两排,前七后六,枪托抵在肩上,瞄着迎面冲来的敌人,沉着,不言不动,一心静候,他们看不见铁甲骑兵,铁甲骑兵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只听见这边的人浪潮似的涌来了.他们听见那三千匹马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见马蹄奔走时发出的那种交替而整齐的踏地声.铁甲的磨擦声.刀剑的撞击声和一片粗野强烈的喘息声.一阵骇人的寂静过后,忽然一长列举起钢刀的胳膊在那顶点上出现了,只见铁盔.喇叭和旗帜,三千颗有灰色髭须的人头齐声喊道:"皇帝万岁!"全部骑兵已经冲上了高地,并且出现了有如天崩地裂的局面.
    突然,惨不忍睹,在英军的左端,我军的右端,铁骑纵队前锋的战马,在震撼山岳的呐喊声中全都直立起来了.一气狂奔到那山脊最高处,正要冲去歼灭那些炮队和方阵的铁骑军时,到此突然发现在他们和英军之间有一条沟,一条深沟,那便是奥安的凹路.
    那一刹那是惊天动地的.那条裂谷在猝不及防时出现,张着大口,直悬在马蹄下面,两壁之间深达四公尺,第二排冲着第一排,第三排冲着第二排,那些马全都立了起来,向后倒,坐在臀上,四脚朝天往下滑,骑士们全被挤了下来,垒成人堆,绝对无法后退,整个纵队就象一颗炮弹,用以摧毁英国人的那种冲力却用在法国人身上了,那条无可飞渡的沟谷不到填满不甘休,骑兵和马匹纵横颠倒,一个压着一个,全滚了下去,成了那深渊中的一整团血肉,等到那条沟被活人填满以后,余下的人马才从他们身上踏过去.杜布瓦旅几乎丧失了三分之一在那条天堑里.
    从此战争开始失利了.
    当地有一种传说,当然言过其实,说在奥安的那条凹路里坑了二千匹马和一千五百人.如果把在战争次日抛下去的尸体总计在内,这数字也许和事实相去不远.
    顺便补充一句,在一个钟头以前,孤军深入,夺取吕内堡营军旗的,正是这惨遭不测的杜布瓦旅.
    拿破仑在命令米约铁骑军冲击之先,曾经估量过地形,不过没有看出那条在高地上连一点痕迹也不露的凹路.可是那所白色小礼拜堂显示出那条凹路和尼维尔路的差度,提醒过他,使他有了警惕,因此他向向导拉科斯特提了个问题,也许是问前面有无障碍.向导回答没有.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拿破仑的崩溃是由那个农民摇头造成的.
    此外也还有其他非败不可的原因.
    拿破仑这次要获胜,可能吗?我们说不可能.为什么?由于威灵顿的缘故吗?由于布吕歇尔的缘故吗?都不是.天意使然.
    如果拿破仑在滑铁卢胜利,那就违反了十九世纪的规律.一系列的事变早已在酝酿中,迫使拿破仑不能再有立足之地.形势不利,由来已久.
    那巨人败亡的时候早已到了.
    那个人的过分的重量搅乱了人类命运的平衡.他单独一人较之全人类还更为重大.全人类的充沛精力要是都集中在一个人的头颅里,全世界要是都萃集于一个人的脑子里,那种状况,如果延续下去,就会是文明的末日.实现至高无上.至当不移的公理的时刻已经来到了.决定精神方面和物质方面必然趋势的各种原则和因素都已感到不平.热气腾腾的血.公墓中人满之患.痛哭流涕的慈母,这些都是有力的控诉.人世间既已苦于不胜负荷,冥冥之中,便会有一种神秘的呻吟上达天听.
    拿破仑已在天庭受到控告,他的倾覆是注定了的.
    他使上帝不快.
    滑铁卢绝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宇宙面貌的更新.
   
    $$$$十 圣约翰山高地
    深沟的惨祸未了,埋伏着的炮队已经露面了.
    六十尊大炮和十三个方阵同时向着铁骑军劈面射来.无畏将军德洛尔立即向英国炮队还礼.
    英国的轻炮队全数急驰回到方阵中间.铁骑军一下也没有停.那条凹路的灾害损伤了他们的元气,却不会伤及他们的勇气.那些人都是因为力寡势孤反而勇气百倍的.
    只有瓦蒂埃纵队遭了那凹路的殃,德洛尔纵队,却全部到达目的地,因为内伊指示过,教他从左面斜进,他仿佛预先嗅到了陷阱似的.
    铁骑军蹴踏着英军的方阵.
    腹朝黄土,放开缰勒,牙咬着刀,手捏着枪,那就是当日冲杀的情形.
    有时,在战争中,心情会使人变得僵硬,以致士兵成了塑像,肉身变成青石.英国的各营士兵都被那种攻势吓慌了,呆着不能动.
    当时的情形确是触目惊心.
    英军方阵的每一面都同时受到冲击.铁骑军狂暴地旋转着,把他们包在中间.那些步兵沉着应战,毫不动摇.第一行,一只脚跪在地上,用枪刺迎接铁骑;第二行开枪射击;第二行后面,炮兵上着炮弹,方阵的前方让开,让开花弹放过,又随即合拢.铁骑军报以蹴踏.他们的壮马立在两只后蹄上,跨过行列,从枪刺尖上跳过去,巍然落在那四堵人墙中间.炮弹在铁骑队伍中打出了一些空洞,铁骑也在方阵中冲开了一些缺口.一行行被马蹄踏烂了的人,倒在地上不见了.枪刺也插进了那些神骑的胸腹.人们在旁的地方,也许不曾见过那种光怪陆离的伤亡情况.方阵被那种狂暴的骑兵侵蚀以后,便缩小范围,继续应战.他们把射不尽的开花弹在敌人的队伍中爆炸开来.那种战争的形象确是残暴极了.那些方阵已不是队伍,而是一些火山口.铁骑军也不是马队,而是一阵阵的暴风.每一个方阵都是一座受着乌云侵袭的火山,熔岩在和雷霆交战.
    极右的那个方阵,暴露在外面,是最没有掩护的一个,几乎一经接触便全部被消灭了.它是苏格兰第七十五联队组成的.那个吹风笛的士兵坐在方阵中央的一面军鼓上,气囊挟在腋下,无忧无虑地垂着他那双满映着树影湖光的愁郁的眼睛,正当别人在他前后左右厮杀时,他还吹奏着山地民歌.那些苏格兰士兵,在临死时还想念着班乐乡,正如希腊人回忆阿戈斯(阿戈斯(Argos),希腊城名.)一样,一个铁甲骑兵把那气囊和抱着它的那条胳膊同时一刀砍下,歌曲也就随着歌手停止了.
    铁骑军的人数比较少,那凹路上的灾难把他们削弱了,而在那里和他们对抗的,几乎是英国的全部军队,但是他们以一当十,人数就大增.那时,几营汉诺威军队向后折回了.威灵顿见了,想到了他的骑兵.假使拿破仑那时也想到了他的步兵,他也许就打了个胜仗,那一点忽略是他一种无可弥补的大错.
    那些攻人的铁骑军突然觉得自己被攻了.英国的骑兵已在他们的背后.他们前有方阵,后有萨默塞特,萨默塞特便是那一千四百名龙骑卫队.萨默塞特右有德恩贝格的德国轻骑兵,左有特利伯的比利时火枪队;铁骑军的头部和腰部,前方和后方,都受着骑兵和步兵的袭击,他们得四面应战.这对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旋风.那种勇气是无法形容的.
    此外,炮兵始终在他们的背后轰击.不那样,就不能伤他们的背.他们的一副铁甲,在左肩胛骨上有一个枪弹孔,现在还陈列在所谓滑铁卢陈列馆里.
    有了那样的法国人,也就必须有那样的英国人.
    那已不是混战,而是一阵黑旋风,一种狂怒,是灵魂和勇气的一种触目惊心的奋厉,是一阵剑光与闪电交驰的风暴.一刹那间,那一千四百名龙骑卫队只剩下八百了,他们的大佐弗来也落马而死.内伊领着勒费弗尔-戴努埃特的长矛兵和狙击队赶来.圣约翰山高地被占领,再被占领,又被占领了.铁骑军丢开骑兵,回头再去攻步兵,或者,说得正确一些,那一群乱人乱马,已经扭作一团,谁也不肯放手.那些方阵始终不动.先后冲击过十二次.内伊的坐骑连死四匹.铁骑军的半数死在高地上.那种搏斗延续了两个钟头.
    英军深受震动.大家都知道,假使铁骑军最初不曾遭受那凹路的损伤,他们早已突破了英军的中部,而胜利在握了.见过塔拉韦腊(塔拉韦腊(Talavera),一八○九年威灵顿战胜法军于此.)和巴达霍斯(巴达霍斯(Badajoz),西班牙城名,一八一一年被法军攻占.)战役的克林东望见这种稀有的骑兵也不免瞠目结舌,呆如石人.十有七成败定了的威灵顿也不失英雄本色,加以赞叹.他低声说着:"出色!"(原字是英文(splendide).......原注.)
    铁骑军歼灭了十三个方阵中的七个,夺取或钉塞了六十尊大炮,并且获得英军联队的六面军旗,由羽林军的三个铁骑兵和三个狙击兵送到佳盟庄上,献给了皇帝.
    威灵顿的地位更加不利了.那种奇怪的战争就象两个负伤恶斗的人的肉搏,双方的血都已流尽,但是彼此都不放手,仍继续搏斗.看两个人中究竟谁先倒下?
    高地的争夺战继续进行.
    那些铁骑军究竟到达过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确实的,就是在战争的翌日,在尼维尔.热纳普.拉羽泊和布鲁塞尔四条大路的交叉处,有人发现了一个铁骑兵,连人带马,一同死在一个称那些进入圣约翰山的车子的天秤架子里.那个骑士穿过了英军的防线.抬过他尸体的那些人中,现在还有一个住在圣约翰山,他的名字叫德阿茨.当时他十八岁.
    威灵顿觉得自己渐渐支持不住了.这是生死关头.
    铁骑军丝毫没有成功,因为他们并没有突破中部防线.双方都占住了那高地,也就等于双方都没有占住,并且大部分还在英军手里.威灵顿有那村子和那片最高的平地,内伊只得了山脊和山坡.双方都好象在那片伤心惨目的土地上扎下了根.
    但是英军的困惫看来是无可救药的.他们流血的程度真是可怕.左翼的兰伯特请援.威灵顿回答:"无援可增,牺牲吧!"几乎同时......这种不约而同的怪事正可说明两军都已精疲力尽......内伊也向拿破仑请求步兵,拿破仑喊着说:"步兵!他要我到哪里去找步兵?他要我临时变出来吗?"
    但是英军是病得最厉害的.那些钢胸铁甲的大队人马的猛突已把他们的步兵踏成了肉醢.寥寥几个人围着一面旗,就标志着一个联队的防地,某些营的官长只剩了一个上尉或是一个中尉;已经在圣拉埃大受损伤的阿尔顿师几乎死绝,范.克吕茨的一旅比利时勇士已经伏尸在尼维尔路一带的稞麦田中;在一八一一年混在我们队伍中到西班牙去攻打威灵顿,又在一八一五年联合英军来攻打拿破仑的那些荷兰近卫军,几乎没剩下什么人.军官的伤亡也是突出的.翌日亲自埋腿的那位贵人阿克斯布里吉当时已经炸裂膝盖.从法国方面说,在那次铁骑军战斗的过程中,德洛尔.雷力杰.柯尔培尔.德诺普.特拉维尔和布朗卡都已负伤退阵,在英国方面,阿尔顿受了伤,巴恩受了伤,德朗塞阵亡,范.梅朗阵亡,昂普特达阵亡,威灵顿的作战指挥部全完了,在那种两败俱伤的局面中,英国的损失更为严重.护卫步兵第二联队丢了五个中校.四个上尉和三个守旗官,步兵第三十联队第一营丢了二十四个官长和一百十二个士兵,第七十九山地联队有二十四个官长受伤,十八个官长丧命,四百五十个士兵阵亡.坎伯兰部下的汉诺威骑兵有个联队,在哈克上校率领下,竟在酣战中掉转辔头,全部逃进了索瓦宁森林,以致布鲁塞尔的人心也动摇起来,过后他受到审判,免去军职.他们看见法军节节前进,逼近森林,便连忙把辎重.车辆.行李.满载伤兵的篷车运进森林.被法国骑兵杀惨了的荷兰兵都叫"倒霉".据当日亲眼见过今天还活着的人说,当日从绿班鸠到格昂达尔的那条通到布鲁塞尔几乎长达两法里的大路上,满是逃兵.当时恐怖万状,以致在马林(马林(Malines),比利时产精致花边的城市.)的孔代亲王和在根特的路易十八都提心吊胆.除了驻在圣约翰山庄屋战地医院后面的那一小撮后备骑兵和掩护左翼的维维安和范德勒尔两旅的一小部分骑兵外,威灵顿已没有骑兵了.许多大炮的残骸倒在地上.这些事实都是西博恩报导的,普林格尔甚至说英荷联军只剩下三万四千人.那位铁公爵(铁公爵,威灵顿的外号.)貌似镇静,但嘴唇却发白了.在英军作战指挥部里的奥地利代表万塞纳和西班牙代表阿拉瓦都认为那位公爵玩完了.五点钟时威灵顿取出他的表,说了这样一句忧心如焚的话:"布吕歇尔不来就完了!"
    正在那前后,在弗里谢蒙方面的高丘上,远远地出现了一线明晃晃的枪刺.
    从此这场恶战起了剧变.
   
    $$$$十一 拿破仑的向导坏,
    比洛的向导好
    大家知道拿破仑极其失望的心情,他一心指望格鲁希回来,却眼见比洛突然出现,救星不来,反逢厉鬼.
    命运竟有如此的变幻,他正待坐上世界的宝座,却望见了圣赫勒拿(圣赫勒拿(SainteHélène),岛名.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被囚于该岛.)岛显现在眼前.
    假使替布吕歇尔的副司令比洛当向导的那个牧童教他从弗里谢蒙的上面走出森林,而不从普朗尚努瓦的下面,十九世纪的面貌也许就会不同些.滑铁卢战争的胜利也许属于拿破仑了.除了普朗尚努瓦下面的那条路,普鲁士军队都会遇到不容炮队通过的裂谷,比洛也就到达不了.
    所以,再迟到一个钟头,据普鲁士将军米夫林说,布吕歇尔就不会看见威灵顿站着;"战事已经失败了."足见比洛到的正是时候.况且他已耽误了不少时间.他在狄翁山露宿了一夜,天一亮又开动.但是那些道路都难走,他的部队全泥淖满身.轮辙深达炮轮的轴.此外,他还得由那条狭窄的瓦弗桥渡过迪尔河,通桥的那条街道已被法军放火烧起来了,两旁房屋的火势正炽,炮队的弹药车和辎重车不能冒火穿过,非得等火熄灭不能走.到了中午,比洛的前锋还没有到圣朗贝堂.
    假使战事早两个钟头开始,到四点便可以完毕,布吕歇尔赶来,也会是在拿破仑得胜之后.那种渺茫的机缘不是人力所能测度的.
    在中午皇上首先就从望远镜中望见极远处有点什么东西,这使他放心不下.他说:"我看见那边有堆黑影,象是军队."接着,他问达尔马提亚公爵说:"苏尔特,您看圣朗贝堂那边是什么东西?"那位大元帅对准他的望远镜答道:"四五千人,陛下.自然是格鲁希了."但是他们停在雾中不动.作战指挥部的人员全拿起了望远镜来研究皇上发现的那堆"黑影".有几个说:"是些中途休息的队伍."大部分人说:"那是些树."可靠的是那堆黑影停着不动.皇上派了多芒的轻骑兵师去探察那黑点.
    比洛的确不曾移动,他的前锋太弱了,无能为力.他得等候大军,并且他还得到命令,在集中兵力之前,不得擅入战线.但是到了五点钟,布吕歇尔看见威灵顿形势危急,便命令比洛进攻,并且说了这样一句漂亮话:
    "得给点空气给英国军队了."
    不到一刻工夫,罗襄.希勒尔.哈克和李赛尔各部在罗博的前面展开了阵式,普鲁士威廉亲王的骑兵也从巴黎森林中冲出来,普朗尚努瓦着了火,普鲁士的炮弹雨一般地射来,直达留守在拿破仑背后羽林军的行阵中.
   
    $$$$十二 羽林军
    此后的情形是大家知道的:第三支军队的突现,战局发生变化,八十尊大炮陡然齐发,皮尔希一世领着比洛忽然出现,布吕歇尔亲自率领的齐坦骑兵,法军被逐,马科涅被迫放弃奥安,迪吕特被迫撤离帕佩洛特,东泽洛和吉奥且战且退,罗博受着侧面的攻击,一种新攻势在暮色中向我们失了屏障的队伍逼来,英军全线反攻,向前猛扑,法军大受创伤,英普两军的炮火相互呼应,歼灭,前锋的困厄,侧翼的困厄,羽林军在那种骇人的总崩溃形势中加入了战斗.
    羽林军士知道自己去死已不远,大声喊着:"皇帝万岁!"历史上从没有比那种忍痛的欢呼更动人的了.
    那天的天气一直是阴的,那时,傍晚八点钟,天边的云忽然开朗,落日的红光阴惨惨的,从尼维尔路旁的榆树枝叶中透过来.而在奥斯特里茨的那一次,太阳却在上升.
    挺身赴难的羽林军的每个营都由一个将军率领.弗里昂.米歇尔.罗格.阿尔莱.马莱.波雷.德.莫尔旺当时都在.羽林军士戴着大鹰徽高帽,行列整齐,神色镇定,个个仪表非凡,当他们在战云迷漫中出现时,敌军对法兰西也肃然起敬,他们以为看见了二十个胜利之神展开双翼,飞入战场,那些占优势的人也觉得气馁,于是向后退却,可是威灵顿喊道:"近卫军,起立,瞄准!"躺在篱后的英国红衣近卫军立了起来;一阵开花弹把我们的雄鹰四周的那些飘动着的三色旗打得满是窟窿,大家一齐冲杀,最后的血战开始了.羽林军在黑暗中觉得四周的军队已开始败退,崩溃的局势已经广泛形成,他们听见逃命的声音替代了"皇帝万岁"的呼声,但是他们后面的军队尽管退,他们自己却仍旧往前进,越走越近危险,越走越近死亡.绝没有一个人迟疑,绝没有一个人胆怯.那支军队中的士兵都和将军一样英勇.没有一个不甘愿赴死.
    内伊战酣了,决心殉难,勇气长到和死神一般高,在殊死战中东奔西突,奋不顾身.他的第五匹坐骑死了.他汗流满面,眼中冒火,满唇白沫,军服没扣上,一个肩章被一个骑兵砍掉了一半,他的大鹰章也被一颗枪弹打了一个窝,浑身是血,浑身是泥,雄伟绝伦,他手举一把断剑,吼道:"你们来看看法兰西的大元帅是怎样尽忠报国的!"但是没有用,他求死不得.于是他勃然大怒,使人惊恐.他向戴尔隆发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你不打算牺牲吗?"他在那以多凌寡的炮队中大声喊道:"我就没有一点份!哈!我愿让所有这些英国人的炮弹全钻进我的肚子!"苦命人,你是留下来吃法国人的枪弹的(内伊在战后被王朝处死.)!
   
    $$$$十三 大 祸
    羽林军后面的溃退情形真够惨.军队突然从各方面,从乌古蒙.圣拉埃.帕佩洛特.普朗尚努瓦同时一齐折回.在一片"叛徒!"的呼声后接着又起了"赶快逃命!"的声音.军队溃败有如江河解冻,一切都摧折,分裂,崩决,漂荡,奔腾,倒塌,相互冲撞,相互拥挤,忙乱慌张.这是一种空前的溃乱.内伊借了一匹马,跳上去,没有帽子,没有领带,也没有刀,堵在通往布鲁塞尔的那条大路上,同时制止英军和法军.他要阻止军队溃散,他叫他们,骂他们,把住他们的退路.他怒不可遏.那些士兵见了他都逃避,嘴里喊着:"内伊大元帅万岁!"迪吕特的两个联队,跑去又跑来,惊慌失措,好象是被枪骑兵的刀和兰伯特.贝司特.派克.里兰特各旅的排枪捆扎住了.混战中最可怕的是溃败,朋友也互相屠杀,争夺去路,骑兵和步兵也互相残杀,各自逃生,真是战争中惊涛骇浪的场面.罗博和雷耶各在一端,也都卷进了狂澜.拿破仑用他余下的卫士四面堵截,毫无效果,他把随身的卫队调去作最后的挣扎,也是枉然.吉奥在维维安面前退却,克勒曼在范德勒尔面前退却,罗博在比洛面前退却,莫朗在皮尔希面前退却,多芒和絮贝维在普鲁士威廉亲王面前退却.吉奥领了皇上的骑兵队去冲锋,落在英国骑兵的马蹄下.拿破仑奔驰在那些逃兵的面前,鼓励他们,督促他们,威吓他们,央求他们.早晨还欢呼皇帝万岁的那些嘴,现在都哑口无言,他们几乎全都不认识皇上了.新到的普鲁士骑兵飞也似的冲来,只管砍,削,剁,杀,宰割;拖炮的马乱蹦乱踢,带着炮逃走了;辎重兵也解下车箱,骑着马逃命去了;无数车箱,四轮朝天,拦在路上,造成了屠杀的机会.大家互相践踏,互相推挤,踩着死人和活人往前走.那些胳膊已经失去了理性.大路.小路.桥梁.平原.山岗.山谷.树林都被那四万溃军塞满了.呼号,悲怆,丢在稞麦田里的背囊和枪支,被堵住的逢人便砍的去路,无所谓同胞,无所谓官长,无所谓将军,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齐坦把法兰西杀了个痛快淋漓.雄狮都变成了松鼠.那次的溃败情形便是如此.
    在热纳普,有人还企图回转去建立防线,去遏止,堵截.罗博聚合了三百人.在进村子处设了防御工事,但是普鲁士的弹片一飞,大家全又逃散了,于是罗博就缚.我们今日还可以在路右,离热纳普几分钟路程的一所破砖墙房子的山尖上看见那弹片的痕迹.普鲁士军队冲进热纳普,自然是因为杀人太少才那样怒气冲天的.追击的情形真凶狠.布吕歇尔命令悉数歼灭.在这以前,罗格已开过那种恶例,他不许法国羽林军士俘虏普鲁士士兵,违者处死.布吕歇尔的狠劲又超过了罗格.青年羽林军的将军迪埃斯梅退到热纳普的客舍门口,他把佩剑交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骑兵,那骑兵接了剑,却杀了那俘虏.胜利是由屠杀战败者来完成的.我们既在叙述历史,那就可以贬责:衰老的布吕歇尔玷污了自己.那种淫威实在是绝灭人性的.溃军仓皇失措,穿过热纳普,穿过四臂村,穿过松布雷夫,穿过弗拉斯内,穿过沙勒罗瓦,穿过特万,直到边境才停止.真是伤心惨目!那样逃窜的是谁?是大军.
    那种在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大无畏精神竟会这样惊扰,恐怖,崩溃,这能说是没来由的吗?不能.极大的右的黑影投射在滑铁卢了.那一天是命中注定的.一种超人的权力使那天出现了.因此万众俯首战栗,因此心灵伟大的人也全交剑投降.当年征服欧洲的那些人今日一败涂地,他们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了,只觉得冥冥中有恐怖存在."非战之罪,天亡我也."人类的前途在那天起了变化.滑铁卢是十九世纪的关键.那位大人物退出舞台对这个大世纪的兴盛是不可缺少的.有个至高的主宰作了那样的决定.所以英雄们的惶恐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在滑铁卢战争中,不但有乌云,也还有天灾.上帝到过了.
    傍晚时,在热纳普附近的田野里,贝尔纳和贝特朗拉住一个人的衣襟,不让他走,那人神色阴森,若有所思,他是被溃退的浪潮推到那里去的,他刚下了马,挽着缰绳,惝迷离,独自一人转身向着滑铁卢走去.那人便是拿破仑,梦游中的巨人,他还想往前走,去追寻那崩塌了的幻境.
    十四 最后一个方阵
    羽林军的几个方阵,有如水中的岩石,屹立在溃军的乱流中,一直坚持到夜晚.夜来了,死神也同时来了,他们等候那双重黑影,不屈不挠,任凭敌人包围.每个联队,各各孤立,和各方面被击溃的大军已完全失去联系,他们从容就义,各自负责.有的守着罗松一带的高地,有的守在圣约翰山的原野里,准备作最后的一搏.那些无援无望,勇气百倍,视死如归的方阵在那一带轰轰烈烈地呻吟待毙.乌尔姆.瓦格拉姆.耶拿.弗里德兰(这些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的声名也正随着他们死去.
    夜色朦胧,九点左右,在圣约翰山高地的坡下还剩一个方阵.在那阴惨的山谷中,在铁骑军曾经向上奔驰,现在流遍英军的血.盖满英军尸体的山坡下,在胜利的敌军炮队集中轰击下,那一个方阵仍在战斗.他们的长官是一个叫康布罗纳的无名军官.每受一次轰击,那方阵便缩小一次,但仍在还击.他们用步枪对抗大炮,四面的人墙不断缩短.有些逃兵在上气不接下气时停下来,在黑暗中远远听着那惨淡的枪声在渐渐减少.
    那队壮士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他们的军旗成了一块破布,他们的子弹已经射完,步枪成了光杆,在尸堆比活人队伍还大时,战胜者面对那些坚贞卓绝.光荣就义的人们,也不免如见神明,感到一种神圣的恐怖,英军炮队一时寂静无声,停止了射击.那是一种暂息.战士们觉得在他们四周有无数幢幢鬼魂.骑士的形象.炮身的黑影以及从车轮和炮架中窥见的天色,英雄们在战场远处的烟尘中隐隐望见死神的髅,其大无比,向他们逼近并注视着他们.他们在苍茫暮色中可以听到敌人上炮弹的声音,那些燃着的引火绳好象是黑暗中猛虎的眼睛,在他们头上绕成一个圈,英国炮队的火杆一齐靠近了炮身,这时,有一个英国将军,有人说是科维耳,也有人说是梅特兰,他当时心有所感,抓住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最后一秒钟,向他们喊道:"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布罗纳答道:"屎!"
   
    $$$$十五 康布罗纳
    那个最美妙的字,虽然是法国人经常说的,可是把它说给愿受人尊敬的法国读者听,也许是不应该的,历史不容妙语.
    我们甘冒不韪,破此禁例.
    因此,在那些巨人中有个怪杰,叫康布罗纳(康布罗纳(Cambronne),法国将军.).
    说了那个字,然后从容就义,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他为求死而出此一举,要是他能在枪林弹雨中幸存,那不是他的过失.
    滑铁卢战争的胜利者不是在溃败中的拿破仑,也不是曾在四点钟退却,五点钟绝望的威灵顿,也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布吕歇尔,滑铁卢战争的胜利者是康布罗纳.
    霹雳一声,用那样一个字去回击向你劈来的雷霆,那才是胜利.以此回答惨祸,回答命运,为未来的狮子(指滑铁卢纪念墩上的那只铁狮子,见本卷第二节注.)奠基,以此反抗那一夜的大雨,乌古蒙的贼墙,奥安的凹路,格鲁希的迟到,布吕歇尔的应援,作墓中的戏谑,留死后的余威,把欧洲联盟淹没在那个字的音节里,把恺撒们领教过的秽物献给各国君主,把最鄙俗的字和法兰西的光辉糅合起来,造了一个最堂皇的字,以嬉笑怒骂收拾滑铁卢,以拉伯雷(拉伯雷(Rabelais),十六世纪法国文学家,善讽刺.)补莱翁尼达斯(莱翁尼达斯(Léonidas),公元前五世纪斯巴达王,与波斯作战时战死.)的不足,用句不能出口的隽语总结那次胜利,丧失疆土而保全历史,流血之后还能使人四处听见笑声,这是多么宏伟.
    这是对雷霆的辱骂.埃斯库罗斯的伟大也不过如是.
    康布罗纳的这个字有一种崩裂的声音,是满腔轻蔑心情突破胸膛时的崩裂,是痛心太甚所引起的爆炸.谁是胜利者?是威灵顿吗?不是.如果没有布吕歇尔,他早已败了.是布吕歇尔吗?不是.如果没有威灵顿打头阵,布吕歇尔也收拾不了残局.康布罗纳,那最后一刻的过客,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将,大战中的一个无限渺小的角色,他深深感到那次溃败确是荒谬,使他倍加痛心,正当他满腹怨恨不得发泄时,别人却来开他玩笑,要他逃生!他又怎能不顿足大骂呢?
    他们全在那里,欧洲的君王们,洋洋得意的将军们,暴跳如雷的天罡地煞,他们有十万得胜军,十万之后,再有百万,他们的炮,燃着火绳,张着大口,他们的脚踏着羽林将士和大军,他们刚才已经压倒了拿破仑,剩下的只是康布罗纳了,只剩下这么一条蚯蚓在反抗.他当然要反抗.于是他要找一个字,如同找一柄剑.他正满嘴唾沫,那唾沫便是那个字了.在那种非凡而又平凡的胜利面前,在那种没有胜利者的胜利面前,那个悲愤绝望的人攘臂挺身而起,他感到那种胜利的重大,却又了解它的空虚,因此他认为唾以口沫还不足,在数字.力量.物质各方面他既然都被压倒了,于是就找出一个字,秽物.我们又把那个字记了下来.那样说,那样做,找到那样一个字,那才真是风流人物.
    那些伟大岁月的精神,在那出生入死的刹那间启发了这位无名小卒的心灵.康布罗纳找到的滑铁卢的那个字,正如鲁日.德.李勒(鲁日.德.李勒(Rouget de lIsle),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革命军官,所作《马赛曲》,现为法国国歌.)构思的《马赛曲》,都是出自上天的启示.有阵神风来自上天,感动了这两个人,他们都瞿然憬悟,因而一个唱出了那样卓越的歌曲,一个发出了那种骇人的怒吼.康布罗纳不仅代表帝国把那巨魔式的咒语唾向欧洲,那样似嫌不足;他还代表革命唾向那已往的日子.我们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在康布罗纳的声音里感到各先烈的遗风.那仿佛是丹东的谈吐,又仿佛是克莱贝尔(克莱贝尔(kléber),革命时期的将军,一八○○年被刺死.)的狮吼.
    英国人听了康布罗纳的那个字,报以"放!"各炮火光大作,山冈震撼,从所有那些炮口中喷出了最后一批开花弹,声如奔雷,浓烟遍野,被初生的月光隐隐映成白色,萦绕空中,等到烟散以后,什么全没有了.那点锐不可当的残余也被歼灭了,羽林军覆没了.那座活炮垒的四堵墙全倒在地上,在尸体堆中,这儿那儿,还偶然有些抽搐的动作;比罗马大军更伟大的法兰西大军便那样死在圣约翰山的那片浸满了雨水和血液的土壤上,阴惨的麦田里,也就是现在驾着尼维尔邮车的约瑟夫(约瑟夫,犹如说张三李四.)自得其乐地鞭着马,吹着口哨而过的那一带地方.
   
    $$$$十六 将领的比重
    滑铁卢战争是个谜.它对胜者和败者都一样是不明不白的.对拿破仑,它是恐怖("一场战斗的结束,一日工作的完成,措置失宜的挽救,来日必获的更大胜利,这一切全为了一时的恐怖而失去了."(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日记.)......原注.,布吕歇尔只看见炮火,威灵顿完全莫名其妙.看那些报告吧.公报是漫无头绪的,评论是不得要领的.这部分人讷讷,那部分人期期.若米尼把滑铁卢战事分成四个阶段;米夫林又把它截成三个转变,惟有夏拉,虽然在某几个论点上我们的见解和他不一致,但他却独具慧眼,是抓住那位人杰和天意接触时产生的惨局中各个特殊环节的人.其他的历史家都有些目眩神迷,也就不免在眩惑中摸索.那确是一个风驰电掣的日子,好战的专制政体的崩溃震动了所有的王国,各国君王都为之大惊失色,强权覆灭,黩武主义败退.
    在那不测之事中,显然有上天干预的痕迹,人力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假设把滑铁卢从威灵顿和布吕歇尔的手中夺回,英国和德国会丧失什么吗?不会的.名声大振的英国和庄严肃穆的德国都和滑铁卢问题无关.感谢上天,民族的荣誉并不在残酷的武功.德国.英国.法国都不是区区剑匣所能代表的.当滑铁卢剑声铮铮的时代,在布吕歇尔之上,德国有哥德,在威灵顿之上,英国有拜伦.思想的广泛昌明是我们这一世纪的特征,在那曙光里,英国和德国都有它们辉煌的成就.它们的思想已使它们成为大家的表率.它们有提高文化水平的独特功绩.那种成就是自发的,不是偶然触发的.它们在十九世纪的壮大决不起源于滑铁卢.只有野蛮民族才会凭一战之功突然强盛.那是一种顷忽即灭的虚荣,有如狂风掀起的白浪.文明的民族,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因一个将领的幸与不幸而有所增损.他们在人类中的比重不取决于一场战事的结果.他们的荣誉,谢谢上帝,他们的尊严,他们的光明,他们的天才都不是那些赌鬼似的英雄和征服者在战争赌局中所能下的赌注.常常是战争失败,反而有了进步.少点光荣,使多点自由.鼙鼓无声,理性争鸣.那是一种以败为胜的玩意儿.既是这样,就让我们平心静气,从两方面来谈谈滑铁卢吧.我们把属于机缘的还给机缘,属于上帝的归诸上帝.滑铁卢是什么?是一种丰功伟绩吗?不,是一场赌博.
    是一场欧洲赢了法国输了的赌博.
    在那地方立只狮子似乎是不值得的,况且滑铁卢是有史以来一次最奇特的遭遇.拿破仑和威灵顿,他们不是敌人,而是两个背道而驰的人.喜用对偶法的上帝从来不曾造出一种比这更惊人的对比和更特别的会合.一方面是准确,预见,循规蹈矩,谨慎,先谋退步,预留余力,头脑顽强冷静,步骤坚定,战略上因地制宜,战术上部署平衡,进退有序,攻守以时,绝不怀侥幸心理,有老将的传统毅力,绝对缜密周全;而另一方面是直觉,凭灵感,用奇兵,有超人的本能,料事目光如炬,一种说不出的如同鹰视雷击般的能力,才气纵横,敏捷,自负,心曲深沉,鬼神莫测,狎玩命运,川泽.原野.山林似乎都想去操纵,迫使服从,那位专制魔王甚至对战场也要放肆,他把军事科学和星相学混为一谈,加强了信心,同时也搅乱了信心.威灵顿是战争中的巴雷姆(巴雷姆(Barrme),十七世纪法国数学家.),拿破仑是战争中的米开朗琪罗,这一次,天才被老谋深算击溃了.
    两方面都在等待援兵.计算精确的人成功了.拿破仑等待格鲁希,他没有来.威灵顿等待布吕歇尔,他来了.
    威灵顿,便是进行报复的古典战争,波拿巴初露头角时,曾在意大利碰过他,并把他打得落花流水.那老枭曾败在雏鹰手里.古老的战术不仅一败涂地,而且臭名远扬.那个当时才二十六岁的科西嘉人是什么,那个风流倜傥的无知少年,势孤敌众,两手空空,没有粮秣,没有军火,没有炮,没有鞋,几乎没有军队,以一小撮人反抗强敌,奋击沆瀣一气的欧洲,他在无可奈何之中竟不近情理地多次获得胜利,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从什么地方钻出了那样一个霹雳似的暴客,能够一口气,用一贯的手法,先后粉碎德皇的五个军,把博利厄摔在阿尔文齐身上,维尔姆泽摔在博利厄身上,梅拉斯摔在维尔姆泽身上,麦克又摔在梅拉斯身上.那目空一切的新生尤物是什么人?学院派的军事学家在逃遁时都把他看作异端.因此在旧恺撒主义与新恺撒主义之间,在规行矩步的刀法与雷奔电掣的剑法之间,庸才与天才之间,有了无可调和的仇恨.仇恨终于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写出了那最后的字,在洛迪.芒泰贝洛.芒泰诺泰.曼图亚.马伦哥.阿尔科拉(这些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之后,添上了滑铁卢.庸人们的胜利,多数人的慰藉.上天竟同意了这种讽刺.拿破仑在日薄西山时又遇见了小维尔姆泽(维尔姆泽(Wumser,1724—1797),奥军将领,一七九六年为拿破仑所败,此时已去世.).
    的确,要打败维尔姆泽,只需使威灵顿的头发变白就是了.
    滑铁卢是一场头等战争,却被一个次等的将领胜了去.
    在滑铁卢战争中,我们应当钦佩的是英格兰,是英国式的刚毅,英国式的果敢,英国式的热血;英格兰的优越,它不至见怪吧,在于它本身.不是它的将领,而是它的士兵.
    忘恩负义到出奇的威灵顿在给贵人巴塞司特的一封信里提到他的军队,那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作战的军队,是一支"可恶的军队".那些七零八落埋在滑铁卢耕地下的可怜枯骨对他的话又作何感想?
    英格兰在威灵顿面前过于妄自菲薄了.把威灵顿捧得那样高便是小看了英格兰.威灵顿只是个平凡的英雄.那些灰色的苏格兰军.近卫骑兵.梅特兰和米契尔的联队.派克和兰伯特的步兵.庞森比和萨默塞特的骑兵.在火线上吹唢呐的山地人.里兰特的部队.那些连火枪都还不大知道使用但却敢于对抗埃斯林.里沃利(两处皆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的老练士卒的新兵,他们才是伟大的.威灵顿顽强,那是他的优点,我们不和他讨价还价,但是他的步兵和骑兵的最小的部分都和他一样坚强.铁军比得上铁公爵.在我们这方面,我们全部的敬意属于英国的士兵.英国的军队和英国的人民.假使有功绩,那功绩也应属于英格兰.滑铁卢的华表如果不是顶着一个人像  但是大英格兰听了我们在此可缺少的.有个至高的主宰作了那样的决定.所以英雄们的惶恐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在地所说的话一定会恼怒.它经历了它的一六八八年和我们的一七八九年后却仍保留封建的幻想.它信仰世袭制度和等级制度.世界上那个最强盛.最光荣的民族尊重自己的国家而不尊重自己的民族.做人民的,自甘居人之下,并把一个贵人顶在头上.工人任人蔑视,士兵任人鞭笞.我们记得,在因克尔曼(因克尔曼(Inkermann),阿尔及利亚城市,即今之穆斯塔加奈姆(Mostaganem).)战役中,据说有个中士救了大军的险,但是贵人腊格伦没有为他论功行赏,因为英国的军级制度不容许在战报中提到官长等级以下的任何英雄.
    在滑铁卢那种性质的会战中,我们最佩服的,是造化布置下的那种怪诞的巧合.夜雨,乌古蒙的墙,奥安的凹路,格路希充耳不闻炮声,拿破仑的向导欺心卖主,比洛的向导点拨得宜;那一连串天灾人祸都演得极尽巧妙.
    概括起来说,在滑铁卢确是战争少,屠杀多.
    滑铁卢在所有的阵地战中是战线最短而队伍最密集的一次.拿破仑,一法里的四分之三,威灵顿,半法里,每边七万二千战士.屠杀便由那样的密度造成的.
    有人作过这样的计算,并且列出了这样的比例数字,阵亡人数在奥斯特里茨,法军百分之十四,俄军百分之三十,奥军百分之四十四;在瓦格拉姆,法军百分之十三,奥军百分之十四;在莫斯科河,法军百分之三十七,俄军,四十四;在包岑,法军百分之十三,俄军和奥军,十四;在滑铁卢,法军百分之五十六,联军,三十一.滑铁卢总计,百分之四十一.战士十四万四千,阵亡六万.
    到今日,滑铁卢战场恢复了大地......世人的不偏不倚的安慰者......的谧静,和其他的原野一样了.
    可是一到晚上,就有一种鬼魂似的薄雾散布开来,假使有个旅人经过那里,假使他望,假使他听,假使他象维吉尔在腓力比(腓力比(Philippes),城名,在马其顿,公元前四十二年,安敦尼和屋大维在此战胜布鲁图斯.)战场上那样梦想,当年溃乱的幻景就会使他意夺神骇.六月十八的惨状会重行出现,那伪造的纪念堆隐灭了,俗不可耐的狮子消失了,战场也恢复了它的原来面目;一行行的步兵象波浪起伏那样在原野上前进,奔腾的怒马驰骋天边;惊魂不定的沉思者会看见刀光直晃,枪刺闪烁,炸弹爆发,雷霆交击,血肉横飞,他会听到一片鬼魂交战的呐喊声,隐隐约约,有如在墓底呻吟,那些黑影,便是羽林军士;那些荧光,便是铁骑;那枯骸,便是拿破仑,另一枯骸,是威灵顿;那一切早已不存在了,可是仍旧鏖战不休,山谷殷红,林木颤栗,杀气直薄云霄;圣约翰山.乌古蒙.弗里谢蒙,帕佩洛特.普朗尚努瓦,所有那些莽旷的高地,都隐隐显出无数鬼影,在朦胧中回旋厮杀.
   
    $$$$十七 我们应当承认滑铁卢好吗?
    有个很可敬的自由派丝毫不恨滑铁卢.我们不属于那一派.我们认为滑铁卢只是自由骇然惊异的日子.那样的鹰会出自那样的卵,确实出人意料.
    假使我们从最高处观察问题,就可以看出滑铁卢是一次有计划的反革命的胜利.是欧洲反抗法国,彼得堡.柏林和维也纳反抗巴黎,是现状反抗创举,是通过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拿破仑从厄尔巴回来,进入巴黎的日子.)向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攻破巴士底狱的日子.)进行的打击,是王国集团对法兰西不可驯服的运动的颠覆.总之,他们的梦想就是要扑灭这个爆发了二十六年的强大民族.是不伦瑞克.纳索.罗曼诺夫(罗曼诺夫,俄国王室.).霍亨索伦(霍亨索伦,德国王室.).哈布斯堡(哈布斯堡,奥国王室.)和波旁(波旁,法国王室.)的联盟.滑铁卢是神权的伥鬼.的确,帝国既然专制,由于事物的自然反应,王国就必然是自由的了,因而有种不称心的立宪制度从滑铁卢产生出来了,使战胜者大为懊丧.那是因为革命力量不可能受到真正的挫败,天理如此,绝无幸免,革命力量迟早总要抬头,在滑铁卢之前,拿破仑推翻了各国的衰朽王朝,在滑铁卢之后,又出了个宣布服从宪章(路易十八迫于国内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想的力量,不得不宣布服从宪章,以图缓和矛盾.)的路易十八.波拿巴在那不勒斯王位上安插了一个御者,又在瑞典王位上安插了一个中士,在不平等中体现了平等;路易十八在圣旺副署了人权宣言.你要了解革命是什么吗?称它为进步就是;你要了解进步是什么吗?管它叫明天就是.明天一往直前地做它的工作,并且从今天起它已开始了.而且很奇怪,它从来不会不达到目的.富瓦(富瓦(Foy),拿破仑部下的将军,在滑铁卢战役受伤,继在王朝复辟期间当议员.)原是个军人,它却借了威灵顿的手使他成为一个雄辩家.富瓦在乌古蒙摔了交,却又在讲坛上抬了头.进步便是那样进行工作的.任何工具,到了那个工人的手里,总没有不好使的.它不感到为难,把横跨阿尔卑斯山的那个人和宫墙中的那个龙锺老病夫(指拿破仑和路易十八.)都抓在手中,替它做那神圣的工作.它利用那个害足痛风的人,也同样利用那个征服者,利用征服者以对外,足痛风病者以对内.滑铁卢在断然制止武力毁灭王座的同时,却又从另一方面去继续它的革命工作,除此以外,它毫无作用.刀斧手的工作告终,思想家的工作开始.滑铁卢想阻挡时代前进,时代却从它头上跨越过去,继续它的路程.那种丑恶的胜利已被自由征服了.
    总之,无可否认,曾在滑铁卢获胜的,曾在威灵顿背后微笑的,曾把整个欧洲的大元帅权杖,据说法国大元帅的权杖也包括在内,送到他手里的,曾欢欣鼓舞地推着那些满是枯骨的土车去堆筑狮子墩的,曾趾高气扬在那基石上刻上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那个日期的,曾鼓舞布吕歇尔去趁火打劫的,曾如同鹰犬从圣约翰山向下追击法兰西的,这些都是反革命.都是些阴谋进行无耻分散活动的反革命.他们到了巴黎以后就近观察了火山口,觉得余灰烫脚,便改变主意,回转头来支支吾吾地谈宪章.滑铁卢有什么我们就只能看见什么.自觉的自由,一点也没有.无意中反革命成了自由主义者,而拿破仑却成了革命者,真是无独有偶.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罗伯斯庇尔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十八 神权复炽
    独裁制度告终.欧洲一整套体系垮了.
    帝国隐没在黑影中,有如垂死的罗马世界.黑暗再次出现,如同在蛮族时代.不过一八一五年的蛮族是反革命,我们应当把它这小名叫出来,那些反革命的气力小,一下子就精疲力尽,陡然停止了.我们应当承认,帝国受到人们的悼念,并且是慷慨激昂的悼念.假使武力建国是光荣的,那么帝国便是光荣的本身.凡是专制所能给予的光明,帝国都在世上普及了,那是一种暗淡的光.让我们说得更甚一点,是一种昏暗的光.和白昼相比,那简直是黑夜.黑夜消失,却逢日蚀.
    路易十八回到巴黎.七月八日的团圆舞冲淡了三月二十日的热狂.那科西嘉人和那贝亚恩人(贝亚恩人,指路易十八.贝亚恩,为波旁王朝之领地,一六二○年并入法国.贝亚恩人,专指亨利四世.因亨利四世是波旁王朝第一代国王,此处借指路易十八.,荣枯迥异.杜伊勒里宫圆顶上的旗子是白的.亡命之君重登王位.在路易十四的百合花宝座前,横着哈特韦尔的杉木桌.大家谈着布维纳(布维纳(Bouvines),十三世纪,法国王室军队战胜德军于此.)和丰特努瓦(丰特努瓦(Fontenoy),十八世纪,法国王室军队战胜英军于此.),好象还是昨天的事,因为奥斯特里茨已经过时了.神座和王位交相辉映,亲如手足.十九世纪的一种最完整的社会保安制度在法国和大陆上建立起来了.欧洲采用了白色帽徽.特雷斯达荣(特雷斯达荣(Trestaillon),制造白色恐怖的保王党人.)的声名大噪."自强不息"那句箴言又在奥尔塞河沿营房大门墙上的太阳形拱石中出现了.凡是从前驻过羽林军的地方都有一所红房子.崇武门上堆满了胜利女神,它顶着那些新玩意儿,起了作客他乡之感,也许在回忆起马伦哥和阿尔科拉时有些惭愧,便安上了一个昂古莱姆公爵的塑像敷衍了事.马德兰公墓,九三年的义冢,原来凄凉满目,这时却铺满了大理石和碧云石,因为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尼特的骸骨都在那土里.万塞纳坟场里也立了一块墓碑,使人回想起昂吉安公爵死在拿破仑加冕的那一个月.教皇庇护七世在昂吉安公爵死后不久祝福过加冕大典,现在他又安祥地祝贺拿破仑的倾覆,正如当初祝贺他的昌盛一样.在申布龙有个四岁的小眼中钉,谁称他做罗马王便逃不了叛逆罪.这些事当时是这样处理的,而且各国君王都登上了宝座,而且欧洲的霸主被关进了囚笼,而且旧制度又成了新制度,而且整个地球上的光明和黑暗互换了位置,因为在夏季的一个下午,有个牧人(指滑铁卢大战中比洛的向导.)在树林里曾对一个普鲁士人说:"请走这边,不要走那边!"
    一八一五是种阴沉的阳春天气.各种有害有毒的旧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新的外衣.一七八九受到了诬蔑,神权戴上了宪章的假面具,小说也不离宪章,各种成见,各种迷信,各种言外之意,都念念不忘那第十四条,自诩为自由主义.这是蛇的蜕皮而已.
    人已被拿破仑变得伟大,同时也被他变得渺小了.理想在那物质昌明的时代得了一个奇怪的名称:空论.伟大人物的严重疏忽,便是对未来的嘲笑.人民,这如此热爱炮手的炮灰,却还睁着眼睛在寻找他.他在什么地方?他在干什么?"拿破仑已经死了."有个过路人对一个曾参加马伦哥战役和滑铁卢战役的伤兵说."他还会死!"那士兵喊道,"你应当也认识他吧!"想象已把那个被打垮了的人神化了.滑铁卢过后,欧洲实质上是昏天黑地.拿破仑的消失替欧洲带来了长时期的莫大空虚.
    各国的君主填补了那种空虚.旧欧洲抓住机会把自己重新组织起来.出现了神圣同盟.佳盟早已在鬼使神差的滑铁卢战场上出现过了.
    对着那个古老的.重新组织起来的欧洲,一个新法兰西的轮廓出现了.皇上嘲笑过的未来已经崭露头角.在它额上,有颗自由的星.年青一代的热烈目光都注视着它.真是不可理解,他们既热爱未来的自由,却又热爱过去的拿破仑.失败反把失败者变得更崇高了.倒了的波拿巴仿佛比立着的拿破仑还高大些.得胜的人害怕起来了.英国派了赫德森.洛去监视他,法国也派了蒙什尼去窥伺他.他那双叉在胸前的胳膊成了各国君王的隐忧.亚历山大称他为"我的梦魇".那种恐怖是由他心中具有的那种革命力量引起的.波拿巴的信徒的自由主义可以从这里得到说明和谅解.他的阴灵震撼着旧世界.各国的君主,身居统治地位而内心惴惴不安,因为圣赫勒拿岛的岩石出现在天边.
    拿破仑在龙坞呻吟待毙,倒在滑铁卢战场上的那六万人也安然腐朽了,他们的那种静谧散布在人间.维也纳会议赖以订立了一八一五年的条约,欧洲叫它做王朝复辟.
    这就是滑铁卢.
    但那对悠悠宇宙又有什么关系?那一切风云,那样的战斗,又继以那种和平,那一切阴影,都丝毫不曾惊扰那只遍瞩一切的慧眼,在它看来,一只小蚜虫从这片叶子跳到那片叶子和一只鹰从圣母院的这个钟楼飞到那个钟楼之间,是并没有什么区别的.
   
    $$$$十九 战场上的夜景
    我们再来谈谈那不幸的战场,这对本书是必要的.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正是月圆之夜.月色给布吕歇尔的猛烈追击以许多方便,替他指出逃兵的动向,把那浩劫中的人流交付给贪戾的普鲁士骑兵,促成了那次屠杀.天灾人祸中,夜色有时是会那样助人杀兴的.
    在放过那最后一炮后,圣约翰山的原野上剩下的只是一片凄凉景象.
    英军占了法军的营幕,那是证明胜利的一贯做法,在失败者的榻上高枕而卧.他们越过罗松,安营露宿.普鲁士军奋力穷追,向前推进.威灵顿回到滑铁卢村里写军书,向贵人巴塞司特报捷.
    假使"有名无实"这个词能用得恰当,那就一定可以用在滑铁卢村,滑铁卢什么也没有做,它离开作战地点有半法里远.圣约翰山被炮轰击过,乌古蒙烧了,帕佩洛特烧了,普朗尚努瓦烧了,圣拉埃受过攻打,佳盟见过两个胜利者的拥抱;那些地方几乎无人知晓,而滑铁卢在这次战争中毫不出力,却享尽了荣誉.
    我们都不是那种赞扬战争的人,所以一有机会,便把战争的实情说出.战争有它那骇人的美,我们一点也不隐讳;但也应当承认,它有它的丑,其中最骇人听闻的一种,便是在胜利过后立即搜刮死人的财物.战争翌日,晨曦往往照着赤身露体的尸首.
    是谁干那种事,谁那样污辱胜利?偷偷伸在胜利的衣袋里的那只凶手是谁的?隐在光荣后面实行罪恶勾当的那些无赖是些什么人?有些哲学家,例如伏尔泰诸人,都肯定说干那种事的人恰巧是胜利者.据说他们全是一样的,没有区别,立着的人抢掠倒下的人.白昼的英雄便是夜间的吸血鬼.况且既杀其人,再稍稍沾一点光也是分内应享的权利.至于我们,却不敢轻信.赢得桂冠而又偷窃一个死人的鞋子,在我们看来,似乎不是同一只手干得出来的.
    有一点却是确实的,就是常有小偷跟在胜利者后面.但是我们应当撇开士兵不谈,尤其是现代的士兵.
    每个军队都有个尾巴,那才是该控诉的地方.一些蝙蝠式的东西,半土匪半仆役,从战争的悲惨日子里产生的各种飞鼠,穿军装而不上阵,装假病,足跛心黑骑着马,有时带着女人,坐上小车,贩卖私货,卖出而又随手偷进的火头兵,向军官们请求作向导的乞丐.勤务兵.扒手之类,从前军队出发......我们不谈现代......每每拖着那样一批家伙,因而专业用语里称之谓"押队".任何军队或任何国家都不对那些人负责.他们说意大利语却跟着德国人,说法语却跟着英国人.切里索尔(切里索尔(Cérisolles),村名,在意大利,一五四四年,法军败西班牙军于此.)战役胜利的那天晚上,费瓦克侯爷遇见一个说法语的西班牙押队,听了他的北方土话,便把他当作一家人,当晚被那无赖谋害在战场上,东西也被他偷走了.有偷就有贼.有句可鄙的口语"靠敌人吃饭"说明了这种麻疯病的由来,只有严厉的军纪才能医治.有些人是徒有其名的,我们不能一一知道为什么某某将军,甚至某某大将军的名气会那样大.蒂雷纳(蒂雷纳(Turenne),十七世纪法国元帅.)受到他的士兵的爱戴,正因为他纵容劫掠,纵恶竟成了仁爱的一个组成部分,蒂雷纳仁爱到听凭部下焚毁屠杀巴拉蒂纳(巴拉蒂纳(Palatinat),即今西德的法尔茨(Pfalz).).军队后面窃贼的多寡,全以将领的严弛为准则.奥什(奥什(Hoche),法国革命时期的将军.)和马尔索(马尔索(Marceau),同上.)绝对没有押队,威灵顿有而不多......我们乐于为他说句公道话.
    可是六月十八到十九的那天晚上有人盗尸.威灵顿是严明的,军中有当场拿获格杀勿论的命令,但是盗犯猖獗如故.正当战场这边枪决盗犯时,战场那边却照样进行盗窃.
    惨淡的月光照着那片原野.
    夜半前后,有个人在奥安凹路一带徘徊,更确切地说,在那一带匍匐.从他的外貌看去,他正是我们刚才描写过的那种人,既不是法国人,也不是英国人,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士兵,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他闻尸味而垂涎,以偷盗为胜利,现在前来搜刮滑铁卢.他穿一件蒙头斗篷式布衫,鬼鬼祟祟,却一身都是胆,他往前走,又向后看.那是个什么人?他的来历,黑夜也许要比白昼知道得更清楚些.他没有提囊,但在布衫下面显然有些大口袋.他不时停下来,四面张望,怕有人注意他,他突然弯下腰,翻动地上一些不出声气,动也不动的东西,随即又站起来,偷偷地走了.他那种滑动,那种神气,那种敏捷而神秘的动作,就象黄昏时在荒丘间出没的那种野鬼,也就是诺曼底古代传奇中所说的那种赶路鬼.
    夜行陂泽间的某些涉禽是会有那种形象的.
    假使有人留意,望穿那片迷雾,便会看到在他眼前不远,在尼维尔路转向从圣约翰山去布兰拉勒的那条路旁的一栋破屋后面,正停着,可以这么说,正躲着一辆小杂货车,车篷是柳条编的,涂了柏油,驾着一匹驽马,它饿到戴着勒口吃荨麻,车子里有个女人坐在一些箱匣包袱上面.也许那辆车和那忽来忽往的人有些关系.
    夜色明静.天空无片云.血染沙场并不影响月色的皎洁,正所谓昊天不吊.原隔间,有些树枝已被炮弹折断,却不曾落地,仍旧连皮挂在树上,在晚风中微微动荡.一阵弱如鼻息的气流拂着野草.野草瑟缩,有如灵魂归去.
    英军营幕前,夜巡军士来往逡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隐约可辨.
    乌古蒙和圣拉埃,一在西,一在东,都还在燃烧,在那两篷烈火之间,远处的高坡上,英军营帐中的灯火连成一个大半圆形,好象一串解下了的红宝石项圈,两端各缀一块彩色水晶.
    我们已经谈过奥安凹路的惨祸.那么多忠勇的人竟会死得那么惨,想来真令人心惊.
    假使世间有桩可骇的事,比做梦还更现实的事,那一定是:活着,看见太阳,身强力壮,健康而温暖,能够开怀狂笑,向自己前面的光荣奔去,辉煌灿烂的光荣,觉得自己胸中有呼吸着的肺,跳动的心,明辨是非的意志,能够谈论,思想,希望,恋爱,有母亲,有爱妻,有儿女,有光明,可是陡然一下,在一声号叫里落在坑里,跌着.滚着,压着,被压着,看见麦穗.花.叶和枝,却抓不住,觉得自己的刀已经失去作用,下面是人,上面是马,徒劳挣扎,眼前一片黑,觉得自己是在马蹄的蹴踏之下,骨头折断了,眼珠突出了,疯狂地咬着马蹄铁,气塞了,号着,奋力辗转,被压在那下面,心里在想:"刚才我还是一个活人!"
    在那场伤心惨目的灾难暴发的地方,现在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条凹路的两壁间已填满了马和骑士,层层叠叠,颠倒纵横,错杂骇人心魄.两旁已没有斜壁了.死人死马把那条路填得和旷野一样高,和路边一般平,正象一升量得满满的粟米.上层是一堆尸体,底下是一条血河,那条路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夜间的情形便是如此.血一直流到尼维尔路,并在砍来拦阻道路的那堆树木前面积成一个大血泊,直到现在,那地方还受人凭吊.我们记得,铁骑军遇险的地方是在对面,近热纳普路那一带.尸层的厚薄和凹路的深浅成正比.靠中间那段路平坑浅的地方,也就是德洛尔部越过的地方,尸层渐薄了.
    我们刚才向读者约略谈到的那个夜间行窃的人,正是向那地段走去.他嗅着那条广阔的墓地.他东张西望.他检阅的是一种说不清的令人多么厌恶的死人的队伍.他踏着血泊往前走.
    他突然停下.
    在他前面相隔几步的地方,在那凹路里尸山的尽头,有一只手在月光下的那堆人马中伸出来.
    那只手的指头上有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是个金戒指.
    那人弯下腰去,蹲了一会儿,到他重行立起时,那只手上已没有戒指了.
    他并没有真正立起来,他那形态好象一只惊弓的野兽,背朝着死人堆,眼睛望着远处,跪着,上身全部支在两只着地的食指上,头伸出凹路边,向外望.豺狗的四个爪子对某种行动是适合的.
    随后,打定了主意,他才立起来.
    正在那时,他大吃一惊,他觉得有人从后面拖住他.
    他转过去看,正是那只原来张开的手,现已合拢,抓住了他的衣边.
    诚实的人一定受惊不小,这一个却笑了起来.
    "啐,"他说,"幸好是个死人!我宁肯碰见鬼也不愿碰见宪兵."
    他正说着,那只手气力已尽便丢开了他.死人的气力是有限的.
    "怪事!"那贼又说,"这死人是活的吗?让我来看看."
    他重新弯下腰去,搜着那人堆,把碍手脚的东西掀开,抓着那只手,把住他的胳膊,搬出头,拖出身子,过一会儿,他把一个断了气的人,至少也是一个失了知觉的人,拖到凹路的黑影里去了.那是铁骑军的一个军官,并且是一个等级颇高的军官,一条很宽的金肩章从铁甲里露出来,那军官已经丢了铁盔.他脸上血迹模糊,有一长条刀砍的伤口,此外,他不象有什么折断了的肢体,并且侥幸得很,假使此地也可能有侥幸的话,有些尸体在他上面交叉构成一个空隙,因而他没有受压.他眼睛闭上了.
    在他的铁甲上,有个银质的功勋十字章.
    那个贼拔下了十字章,塞在他那蒙头斗篷下面的那些无底洞里.
    过后,他摸摸那军官的裤腰口袋,摸到一只表,一并拿了去.随后他搜背心,搜出一个钱包,也一并塞在自己的衣袋里.
    正当他把那垂死的人救到现阶段时,那军官的眼睛睁开了.
    "谢谢."他气息奄奄地说.
    那人翻动他的那种急促动作,晚风的凉爽,呼吸到的流畅的空气,使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那贼没有答话.他抬起头来.他听见旷野里有脚步声,也许是什么巡逻队来了.
    那军官低声说,因为他刚刚转过气来,去死还不远:
    "谁胜了?"
    "英国人."那贼回答.
    "您搜我的衣袋.我有一个钱包和一只表.您可以拿去."
    他早已拿去了.
    那贼照他的话假装寻了一遍,说道:
    "什么也没有."
    "已经有人偷去了,"那军官接着说,"岂有此理,不然就是您的了."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楚了.
    "有人来了."那贼说,做出要走的样子.
    那军官使尽力气,伸起手来,抓住他: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谁?"
    那贼连忙低声回答说:
    "我和您一样,也是法国军队里的.我得走开.假使有人捉住我,他们就会枪毙我.我已经救了您的命.现在您自己去逃生吧."
    "您是那一级的?"
    "中士."
    "您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
    "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军官说,"您也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彭眉胥."
   
    $$$$第二卷   战船"俄里翁号"
    (俄里翁(Orion),希腊神话中之猎人,也指猎户星座.西方战舰常以星座命名.)
  
    $$$$一 二四六○一号变成了九四三○号
    冉阿让又被捕了.
    那些惨痛的经过,我们不打算一一细谈,大家想能见谅.我们只把当时滨海蒙特勒伊那一惊人事件发生几个月后报纸所刊载的两则小新闻转录下来.
    那两节记载相当简略.我们记得,当时还没有地方法院公报.
    第一节是从一八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的《白旗报》上录下来的:
    加来海峡省(加来海峡省(Pas de Calais),滨海蒙特勒伊所在之省,在法国北部.)某县发生了一件稀有的事.有个来自他省名叫马德兰先生的人,在最近几年内,曾采用一种新方法,振兴了当地的一种旧工业,即烧料细工业.他成了当地的巨富,并且,应当说明,该县也因以致富.为了报答他的劳绩,大家举荐他当市长.不意警厅发现该马德兰先生者,原名冉阿让,系一苦役犯,一七九六年因盗案入狱,服刑期满,竟又违禁私迁.冉阿让现已重行入狱.据说他在被捕之先,曾从拉菲特银行提取存款五十万,那笔款子,一般人认为是他在商业中获得的非常合法的利润.冉阿让既已回到土伦监狱,那笔款子藏在什么地方,也就无人知晓了.
    第二节,比较详细,是从同一天的《巴黎日报》摘录下来的.
    有个刑满释放的苦役犯名冉阿让者,最近在瓦尔省(瓦尔省(Var),土伦所在之省,在法国南部.)高等法院受审,案情颇堪注意.该暴徒曾蒙蔽警察,改名换姓,并窃居我国北部某小城市长之职.他在该城经营一种商业,规模相当可观.由于公安人员的高度服务热忱,终于揭发真相,逮捕归案.他的姘妇是个公娼,已在他被捕时惊恐丧命.该犯膂力过人,曾越狱潜逃,越狱后三四日,又被警方捕获,并且是在巴黎,当时他正待走上一辆行驶在首都和孟费村(塞纳.瓦兹省)之间的小车.据说他曾利用那三四天的自由,从某大银行提取了大宗存款.据估计,该款达六七十万法郎.公诉状指出他已将该款藏在某处,除他之外无人知晓,因而没有被发现.总之该冉阿让已在瓦尔省高等法院受审,他被控曾手持凶器,约八年前在大路上抢劫过一个正如费尔内元老在他那流芳千古的诗句中所提及的那种诚实孩子:
    ............
    岁岁都从萨瓦(萨瓦(Savoie),省名,靠意大利,该地的孩子多以通烟囱为业.)来,
    妙手轻轻频拂拭,
    善为长突去煤炱.
    那匪徒放弃了申诉机会.经司法诸公一番崇论雄辩之后,他那盗案已被定为累犯罪,并经指出冉阿让系南方某一匪帮的成员.因而罪证一经宣布,该冉阿让即被判处死刑.该犯拒绝上诉.国王无边宽大,恩准减为终身苦役.冉阿让立即被押赴土伦监狱.
    我们没有忘记,冉阿让当初在滨海蒙特勒伊一贯遵守教规.因而有几种报纸,例如《立宪主义者报》便认为那次减刑应当归功于宗教界.
    冉阿让在苦役牢里换了号码.他叫九四三○号.
    此外,我们一次说清,以后不再提了,滨海蒙特勒伊的繁荣已随马德兰先生消失了,凡是他在那次忧心如焚.迟疑不决的夜晚所预见到的一切都成了事实,丢了他,确也就是丢了灵魂.自从他垮台以后,滨海蒙特勒伊便出现了自私自利.四分五裂的局面,那种局面原是在大事业主持人失败后所常见的,人存事业兴隆,人亡分崩离析,那种悲惨的结局,在人类社会中是每天都在暗中进行着的,历史上却只在亚历山大死后(亚历山大死后,他所征服的领土上出现分裂割据的局面.)出现过一次.部将们自封为王,工头们自称业主.竞争猜忌出现了.马德兰先生的大工厂关了门,房屋坍塌,工人四散.有的离开了本乡,有的改了行.从那以后,一切都改用小规模进行,没有大规模的了;全为利己,不以利人.失了中心,处处都是竞争,顽强的竞争.马德兰先生曾主持一切,从中指挥.他倒了,于是每个人都为自身着想;倾轧的精神代替了组合的精神,粗暴代替了赤诚,相互的仇视代替了创办人对大众的关切;马德兰先生所结的丝全乱了,断了;大家偷工减料,降低了质量,失去了信用;销路阻滞,订货减少;工资降低,工场停工,结果破产.从此穷人空无所有.一切如云烟般消散.
    连政府也感到在某处折了一根栋梁.自从那高等法院的判决书为了牢狱的利益,证明马德兰先生和冉阿让确是同一个人以后,不到四年,滨海蒙特勒伊一县的收税费用就增加了一倍,维莱尔先生也曾在一八二七年二月把这种情形在议会里提出过.
   
    $$$$二 也许是两句鬼诗
    在说下去之先,我们不妨比较详细地谈一件怪事,这桩怪事几乎是同时在孟费发生的,并且和公安人员的推测不无暗合之处.
    孟费地方有一种由来已久的迷信,在巴黎附近,居然还有一种迷信,能够传遍一方,这事的奇离可贵,也正如在西伯利亚出现了沉香.我们是那种重视稀有植物状况的人.那么,我们来谈谈孟费的迷信.人们都相信,魔鬼远在无可稽考的年代,便已选定当地的森林作为他藏宝的地方.婆婆妈妈们还肯定说,天快黑时,在树林里那些空旷地方,时常会出现一个黑人,面貌象个车夫或樵夫,脚上穿双木鞋,身上穿套粗布褂裤,他的特点便是他不但不戴帽子,头上还有两只其大无比的角.这一特点确实可以说明他是什么(法国俗传魔鬼头上有角.).这人经常在地上挖洞.遇见了这种事的人,有三种应付办法.第一种,是走去找他谈话.你就会看见他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人,他黑,是因为天黑,他并不挖什么洞,而是在割喂牛的草料,他有角,那也不过是因为他背上背着一把粪叉,从暮色中远远望去,那粪叉的齿就好象是从他头上长出来的.你回到家里,一个星期之内就得死.第二种办法,就是看住他,等他挖好洞掩上土走开以后,你再赶快跑去找他挖的坑,再把它掘开来,取出那黑人必然埋在那里的"宝".那样做,一个月以内也得死.还有第三种办法,就是绝不和那黑人谈话,也绝不望他,而是连忙逃避.一年以内也得死.
    那三种办法都有不妥当的地方,第二种比较有利,至少可以得宝,哪怕只活一个月也值得.因此那是被采用得最广的办法.有些胆大的汉子,要钱不要命,据说他们曾不止一次,并且有凭有据,确实重行挖开那黑人所挖的洞,发了些魔鬼财.收获据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至少,也该相信那种由来已久的传说,而且尤其应当相信一个叫做特里丰的诺曼底僧人针对这一问题用蛮族拉丁文写的两句费解的歪诗.这僧人懂些巫术,为人凶恶,死后葬在鲁昂附近波什维尔地方的圣乔治修道院,他坟上竟生了些癞虾蟆.
    那些坑,经常是挖得很深的,大家费了无穷的力气,流着汗,去搜索,整夜工作,因为那种事总是晚上做的,衬衣汗湿,蜡烛点光,锄头挖缺,等到挖到坑底,"宝物"在握时,会发现什么呢?那魔鬼的宝藏是什么呢?是一个苏,有时是一个金币.一块石头.一具枯骸.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有时是个死人,一折四,就象公文包里的一张信纸,有时什么也没有.特里丰那两句歪诗所表达的和那些喜欢惹是生非的人的情形颇有些近似:
    他在土坑里埋藏他的宝物,
    古钱.银币.石块.尸首.塑像,空无所有.
    到今天,据说有人还会找到一个火药瓶连带几粒子弹,有时也会找出一副满是油污颜色黄红的旧纸牌,那显然是魔鬼们玩过的.特里丰一点没有提到后来发现的那两种东西,因为他生在十二世纪,魔鬼们还不够聪明,不能在罗歇.培根(罗歇.培根(Roger Bacon),十三世纪英国僧人.)以前发明火药,也不能在查理六世(查理六世(Charles VI),十四世纪法王.)以前发明纸牌.
    并且,如果有人拿了那种牌去赌博,他一定输到精光;至于那瓶里的火药,它的性能是把你的枪管炸在你脸上.
    再说,公安人员怀疑过,那被释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让,在他潜逃的那几天里,曾在孟费一带躲躲藏藏;过后不久,又有人注意到在同一个村子里,有个叫蒲辣秃柳儿的修路老工人,在那树林里也有些"行动".那地方的人都说蒲辣秃柳儿坐过苦役牢,他在某些方面还受着警察的监视,由于他四处找不到工作,政府便贱价雇了他在加尼和拉尼间的那条便路上当路工.
    那蒲辣秃柳儿是被当地人另眼相看的,他为人过于周到,过于谦卑,见了任何人都连忙脱帽,见了警察更一面哆嗦,一面送笑脸,有些人说他很可能和某些匪徒有联系,怀疑他一到傍晚便在一些树丛角落里打埋伏.他唯一的嗜好是醉酒.
    一般人的传说是这样的:
    近来蒲辣秃柳儿的铺石修路工作收工很早,他带着他的十字镐到树林里去了.有人在黄昏时遇见他在那些景荒凉的空地里,最深密的树丛里,好象在寻什么似的,有时也在地上挖洞.那些过路的婆婆妈妈们撞见了他,还以为是撞见了巴力西卜(巴力西卜(Belzébuth),又译"别西卜",《圣经.马太福音》中之鬼王.),过后才认出是蒲辣秃柳儿,却仍旧放心不下.蒲辣秃柳儿好象也很不喜欢遇见那些过路人.他有意躲避,他显然有不可告人的隐衷.
    村子里有些人说:"很明显,魔鬼又出现过了.蒲辣秃柳儿看见了他,他在找.老实说,他要是能捉到个鬼王就算是了不起了."一些没有定见的人还补充说:"不知道结果是蒲辣秃柳儿捉鬼,还是鬼捉蒲辣秃柳儿."那些老太婆画了许多十字.
    过些时候,蒲辣秃柳儿在那树林里的勾当停下来了,照旧规规矩矩做他的路工工作.大家也就谈旁的事情了.
    有些人却仍在思前想后,认为那里面完全不是什么古代传说中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宝藏,而是一笔比鬼国银行钞票实在些.地道些的横财,那里面的秘密,一定还只被那路工发现一半."心里最痒"的人是那小学老师和客店老板德纳第,那小学老师和任何人都有交情,对于蒲辣秃柳儿也不惜结为朋友.
    "他坐过苦役牢吗?"德纳第常说,"哼!我的天主!谁也不知道今天有谁在坐牢,也没有人知道明天谁会去坐牢."
    有一天晚上,那小学老师肯定说要是在从前,官家早去调查过蒲辣秃柳儿在树林里做的那些事了,一定也向他了解过,必要时也许还要动刑,蒲辣秃柳儿大致也就供了,他决受不了,比方说,那种水刑.
    "我们给他来一次酒刑."德纳第说.
    他们四个人一道,请那路工喝酒.蒲辣秃柳儿大喝了一阵,说话却不多.他以高超的艺术和老练的手法和他们周旋,既能象醉鬼那样开怀畅饮,也能象法官那样沉默寡言.可是德纳第和那小学老师一再提问,把他无意中透露出来的几句费解的话前后连贯起来,紧紧向他追逼,他们认为已了解到这样一些情况:
    有一天早晨,蒲辣秃柳儿在拂晓时去上工,看见在树林的一角,一丛荆棘下面,有一把锹和一把镐,好象是别人藏在那里的.同时他想到很可能是那挑水工人西弗尔爷爷的锹和镐,也就不再细想了.可是在当天傍晚,他看见一个人从大路向那树林最密的地方走去,而他自己却不会被人家看见,因为有棵大树遮住了他,他发现"那完全不是个本乡人,并且还是他,蒲辣秃柳儿非常熟识的一个老相知".据德纳第推测,"是个同坐苦役牢的伙伴了".蒲辣秃柳儿坚决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姓名.那人当时掮着一包东西,方方的,象个大匣子,或是个小箱子.蒲辣秃柳儿颇为诧异.七八分钟过后,他才忽然想起要跟着那"老相知"去看看.但是已经太迟了,那老相知已走进枝叶茂密的地方,天也黑了,蒲辣秃柳儿没能跟上他.于是他决计守在树林外边窥察."月亮上山了."两三个钟头过后,蒲辣秃柳儿看见他那老相知又从树丛里出来,可是他现在掮的不是那只小箱,而是一把镐和一把锹.蒲辣秃柳儿让那老相知走了过去,并没有想到要去和他打交道,因为他心想那人的力气比他大三倍,还拿着镐,如果认出了他,并且发现自己已被人识破,就很可能揍死他.旧雨重逢竟如此倾心相待,真使人感叹.蒲辣秃柳儿又猛然想起早晨隐在那荆棘丛中的锹和镐,他跑去瞧,可是锹不在,镐也不在了.他从而作出结论,认为他那老相知在走进树林以后,便用他那把镐挖了一个坑,把他那箱子埋了下去,又用锹填上土,掩了那坑.况且那箱子太小,装不了一个死人,那么它装的一定是钱了.因此,他要找.蒲辣秃柳儿已把整个树林都研究过,猜测过,搜索过,凡是有新近动土迹象的地方他都翻看过.毫无所得.
    他什么也没有"逮住".在孟费也就没有人再去想它了.不过还有几个诚实的老婆子在说:"可以肯定,加尼的那个路工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费那么大劲,魔鬼是一定又来过了."
   
    $$$$三 一定是事先作了准备,
    才会一锤敲断脚镣
    同在那一年,一八二三年,十月将完时,土伦的居民都看见战船"俄里翁号"回港;那条战船日后是停在布雷斯特充练习舰用的,不过在当时隶属于地中海舰队,因为受了大风灾的损害,才回港修理.
    那条艨艟巨舰在海里遇了风灾,损伤严重,在驶进船坞时很费了些劲.我已记不起它当时挂的是什么旗,它照例应当接受那十一响礼炮,它也一炮还一炮,总共是二十二炮.礼炮,是王室和陆海军的礼节,是互致敬意的轰鸣,军容的标志,船坞和炮垒的例规,日出日落,开城关城,诸如此类的事,都得由所有的炮垒和所有的战船鸣炮致敬;有人计算过,文明世界在整个地球上鸣放礼炮,每二十四小时要放十五万发,毫无一点用处.按每发六法郎计算,每天就是九十万法郎,每年三千万,全化成了一缕青烟.这不过是件小事.与此同时,穷人却死于饥饿.
    一八二三年是复辟王朝所谓的"西班牙战争(一八二○年西班牙政权转入自由主义者手中,削弱了专制制度和天主教的统治,俄奥普法四国王室决定进行武装干涉,恢复专制统治.一八二三年,十万法军在当时法国国王路易十八之侄昂古莱姆公爵指挥下入侵西班牙;因政府军中许多将军在被收买后倒戈迎敌,法军遂轻易镇压了西班牙资产阶级革命.)时期".
    那次战争在一件事里包含了许多事,并且还有许多奇特之处.那是波旁族的一件重大的家事,法兰西的一支援助和保护了马德里的一支,就是说,维持嫡系承继权的举动,我国民族传统的一次表面的规复;自由主义派报刊称为"安杜哈尔(安杜哈尔(Andujar),城名,在西班牙南部,昂古莱姆公爵在此发布文告,企图调和保王党与自由主义派,无效.)英雄"的昂古莱姆公爵先生,以一种和他平日镇静态度不大相称的得意之色,抑制了和自由主义派的空想恐怖政策敌对的宗教裁判所的实在的老牌恐怖政策,以赤膊鬼(赤膊鬼(descmisados),原指一八二○年发动西班牙革命的自由主义派.)称号再次出现的无套裤汉(无套裤汉(Sansculottes),指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平民,当时短裤和长统袜是贵族的服饰.)使那些享用亡夫赡养费的寡妇们惊骇万状;还有称进步为无政府状态而横加阻扰的专制主义;在颠覆活动中突然中断过的一七八九年的各种理伦;全欧洲对风行全世界的法兰西思想进行的恫吓;带上羽林军士的红呢肩章.以志愿军人的姿态参加镇压各族人民的君王十字军并和法兰西的儿子.大军统帅并肩作战.化名为查理-阿尔贝的加里昂亲王;休息了八年.已经衰老.又带上白色帽徽(白色帽徽,代表波旁王室.)垂头丧气地走上征途的帝国士兵;由少数英勇的法国人在国境外高高举起的三色旗令人想起三十年前在科布伦茨(科布伦茨(Coblentz),德国城名,一七九二年,法国逃亡贵族曾在那里组织反革命军队.)出现的白旗;混在我们队伍里的僧侣;被枪刺镇压下去的争取自由和革新的精神;被炮弹挟制住的主义;以武力摧毁自己在思想方面的成就的法兰西;还有,被收买的敌军将领,进退失据的士兵,被亿万金钱围攻着的城市;没有战斗危险却有爆炸可能,正如突然闯进一个炸药坑里那样;流血不多,荣誉不多,几乎个个都有愧色,但无人感到光荣;以上这些,便是西班牙战争,是由路易十四后代中的一些王爷所发动.由当年拿破仑部下的一些将军所导演的.它有这样一种愁惨的特性:既不足比拟前人任何伟大的军事行动,也不能比拟前人任何伟大的政治策略.
    有几次战役是严肃的,例如特罗卡德洛(特罗卡德洛(Trocadero),西班牙保卫战中加的斯港的堡垒名.)的占领,便是一次比较壮丽的军事行动;但是,从总的说来,我们再重复一次,那次战争中的号角既然吹得不响亮,整个动机既暧昧不明,历史也就证实了法兰西确是难于接受那种貌似而实非的光荣.西班牙的某些奉命守土的军官,显然是退让得太轻易了,令人想见贿赂在那种胜利当中所起的腐蚀作用;好象我们赢得的不是战争,而是一些将军,以致胜利回国的士兵羞惭满面.那确是一次丢人的战争,旌旗掩映中透露出"法兰西银行"的字样.
    在一八○八年轰轰烈烈攻破萨拉戈萨(萨拉戈萨(Saragosse),西班牙城名,一八○八年拿破仑军队攻了七个月,方始攻克.)的士兵们,到了一八二三年,看见那些要塞都轻易开门迎敌,他们都皱起了眉头,叹惜自己没有遇到帕拉福克斯(帕拉福克斯(Palafox),守萨拉戈萨城的英勇将领.).法兰西的性格欢迎罗斯托普金(罗斯托普金(Rostopchine),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侵俄时的莫斯科总督.)更胜于巴列斯帖罗斯(巴列斯帖罗斯(Ballesteros),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抗战将领.).
    还有一点更为严重,值得强调的,便是那次战争在法国,既伤害了尚武精神,也激怒了民主思想.那是一种奴役人民的事业.法国的士兵是民主思想的儿子,可是在那次战役里,它的任务却是要把枷锁强加在别人的颈上.可耻的不合情理.法兰西的使命是唤醒各族人民的心灵,并不是加以压制.自从一七九二年以来,整个欧洲的革命都是和法国革命分不开的,自由之光从法兰西辐射出去,有如日光的照耀.有眼无珠的人才会瞧不见!这话是波拿巴说的.
    一八二三年的战争是对善良的西班牙民族的暴行,同时也是对法兰西革命的暴行.而那种侵犯别人的丑恶暴行,却是法兰西犯下的,并且是强暴的侵犯,因为一切军事行动,除了解放战争以外,全是强暴的侵犯."被动的服从"这个词就足以表达.军队是一种奇怪的杰作,是由无数薄弱意志综合而成的力量.这样可以说明战争,战争是人类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对人类进行侵犯的行为.
    对波旁族来说,一八二三年战争正是他的致命伤.他们以为那次战争是一种胜利.他们完全没有看出用强制方法扼杀一种思想的危险.他们在那种天真的想法上,竟会错误到想用犯罪的方法来加强自己统治的力量,而不知道罪行只能大大削弱自己.宵小的伎俩已经渗透了他们的政治.一八三○(一八三○年七月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已经在一八二三里发芽.西班牙战役在他们的内阁会议上成了武力成功或神权优胜的论争点.法国既然能在西班牙恢复"至尊"的地位,在自己国内自然也就可以恢复专制的君主.他们把军人的服从误认为国民的同意,那是一种可怕的错误.那种信任便是王位倾覆的由来.在毒树的阴影下和军队的阴影下,都不是酣睡的地方.
    我们回转来谈那战船"俄里翁号".
    当亲王统帅(亲王统帅指昂古莱姆公爵.)率领的军队正在作战时,有一队战船也正穿渡地中海.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俄里翁号"正是属于那一舰队的,由于海上的风暴,已经驶返土伦港.
    一条战船在港内出现,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群众的力量.那是因为那东西确是伟大,群众所喜爱的也正是伟大的东西.
    战船可以显示出人力和天工的极宏伟的汇合.
    战船同时是由最重和最轻的物质构成的,因为它和固体.液体.气体三种状态的物质都发生关系,又得和那三种中的每一种进行斗争.它有十一个铁爪,用以抓住海底的岩石,它比蝴蝶还有更多的翅膀和触须,借以伸入云端,招引风力.它从那一百二十门大炮吐气,好象是奇大的号筒,用以回答雷霆,也无逊色.海洋想使它在那千里一色的惊涛骇浪中迷失方向,但是船有它的灵魂,有它那只始终指向北方,替它担任向导的罗盘.在黑夜里,它有代替星光的探照灯.这样,它有帆.索以御风,有木以防水,有铁.铜.铅以防礁,有灯光以防黑暗,有舵以防茫茫的大海.
    如果有人要见识见识战船的庞大究竟达何程度,他只须走进布雷斯特或土伦的那种有顶的六层船坞.建造中的战船,不妨说,好象是罩在玻璃罩里似的.那条巨梁是一根挂帆的横杠,那根倒在地上长到望不见末梢的柱子,是一根大桅杆.从它那深入坞底的根算起,直达那伸在云中的尖端,它有六十脱阿斯长,底的直径也有三尺.英国的大桅杆,从水面算起,就有二百十七英尺高.我们前一辈的海船用铁缆,我们今天的海船用铁链.从一艘有一百门炮的战船来说,单是它的链子堆起来就有四尺高,二十尺长,八尺宽.并且造那样一条船,需要多少木料呢?三千立方公尺.那是整个森林在水上浮动.
    此外,我们还得注意,我们在此地谈的只是四十年前的战船,简单的帆船.蒸汽在当时还外在幼稚时期,后来才出现那种巧夺天工的新式军舰.到今天,比方说,一条机帆两备.具有螺旋推进器的船,那真是一种骇人的机器,它的帆的面积达三千平方公尺,汽锅有二千五百匹马力.
    不谈这些新的奇迹,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克里斯托夫.哥伦布(Christophe Colomb),十五世纪末发现美洲的航海家.)和吕泰尔(吕泰尔(Ruyter),十七世纪荷兰海军元帅.)所乘的古代船舶就已是人类的伟大杰作了.它有用不完的动力,犹如太空中有无限的气流,它把风兜在帆里,它在茫茫大海中从不迷失方向,它乘风破浪,来往自如.
    可是有时也会忽然起一阵狂风,把那六十尺长的帆杠当作麦秸似的一折两段,把那四百尺高的桅杆吹得象根芦苇,反复摇晃;体重万斤的锚,也会在狂澜中飘荡翻腾,如同渔人的钓钩,落在鲸鲵的口里;魔怪似的大炮,发出了悲哀的吼声,可是黑夜沉沉,海天寥廓,炮声随风消失,四顾渺冥;那一切威力,那一切雄姿,都沉没在另一种更高更大的威力和雄姿下面了.
    人们见一种盛极一时的力量忽然走上末路,总不免黯然深思.因而海港边常有无数闲人,围着那些奇巧的战舰和航船,伫立观望,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很好说明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每天从早到晚,在土伦的那些码头.堤岸.防波堤上,都站满了成群的无所事事的人和吊儿郎当的人,照巴黎人的说法,他们的正经事便是看"俄里翁号".
    "俄里翁号"是一条早已有了毛病的船.在它已往的历次航行中,船底上已结聚了层层的介壳,以致它航行的速度降低了一半,去年又曾把它拖出水面,剔除介壳,随后又下海了.但是那次的剔除工作损伤了船底的螺栓.它走到巴利阿里群岛时,船身不得劲,开了裂,由于当时的舱座还没有用铁皮铺底,那条船便进了些水.一阵暴风吹来,使船头的左侧和一扇舷窗破裂,并且损坏了前桅绳索的栓柱.由于那些损害,"俄里翁号"又驶回了土伦港.
    它停在兵工厂附近,一面调整设备,一面修理船身.在右舷一面,船壳没有受伤,但是为了使船身内部的空气流通,依照习惯,揭开了几处舷板.
    有一天早晨,观众们目击了一件意外的事.
    当时海员们正忙着上帆.负责管理大方帆右上角的那个海员忽然失了平衡.他身体摇晃不定,挤在兵工厂码头上的观众们齐声叫喊,只见他头重脚轻,绕着那横杠打转,两手临空;他在倒下去时,一手抓住了一根踏脚的绳环,另一只手也立即一同抓住,便那样悬在空中.他下面是海,深极了,使他头晕目眩.他身体落下时的冲力撞着那绳子在空中强烈摆动.那人吊在绳的末端,荡来荡去,就象投石带(投石带,古代武器,一手握带的两端,带的中间置一石子或铁弹,抛掷出去,可以打人.)上的一块石子.
    去救他吧,就得冒生命的危险,好不骇人.船上的海员们全是些新近募来当差的渔民,没有一个敢挺身救险.那时,那不幸的帆工气力渐渐不济,人们看不见他脸上的痛苦,却都看得出他四肢的疲乏.他两臂直直地吊在空中,竭力抽搐.他想向上攀援,但是每用一次力,都只能增加那绳子的动荡.他一声也不喊,恐怕耗费气力.大家都眼望着他不久就要松手放弃绳子,所有的人都不时把头转过去,免得看见他下落时的惨象.人的生命常常会系在一小段绳子.一根木竿.一根树枝上,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好象一个熟了的果子似的,离开树枝往下落,那真是惨不忍睹.
    大家忽然看见一个人,矫捷如猫虎,在帆索中间攀登直上.那人身穿红衣,这是苦役犯,他戴一顶绿帽,这是终身苦役犯了.攀到桅棚上面时,一股风吹落了他的帽子,露出了一头白发,他原来不年轻.
    那确是一个苦役犯,代替狱中苦役他被调来船上工作,他在刚刚出事时便已跑去找那值班军官,正在全船人员上上下下都惊慌失措束手无策时,他已向军官提出,让他献出生命救那帆工.军官只点了一下头,他就一锤敲断了脚上的铁链,取了一根绳子,飞上了索梯.当时谁也没有注意他那条铁链怎么会那样容易一下便断了.只是在事后大家才回忆起来.
    一眨眼,他已到了那横杠上面.他停了几秒钟,仿佛是在估计那距离.他望着那挂在绳子末端的帆工在风中飘荡,那几秒钟,对立在下面观望的人来说,竟好象是几个世纪似的.后来,那苦役犯两眼望着天空,向前走上一步.观众们这才喘了口气.大家望见他顺着那横杠一气向前跑去.跑到杠端以后,他把带去的那根绳子一头结在杠上,一头让它往下垂,接着两手握住绳子,顺势滑下,当时人人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现在临空悬着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了.
    好象一个蜘蛛刚捉住一只飞虫,不过那是只救命的蜘蛛,而不是来害命的.万众的目光全都盯着那一对生物.谁也没有喊一声,谁也没有说句话,大家全皱着眉头一齐战栗.谁也不肯吐一口气,仿佛吐气会增加风力,会使那两个不幸的人更加飘荡不定似的.
    那时,苦役犯已滑到海员的身边.这正是时候,如果再迟一分钟,那人力尽绝望,就会落进深渊;苦役犯一手抓住绳子,一手用那绳子把他紧紧系住.随后,大家望着他重上横杠,把那海员提上去;他又扶着他在那上面立了一会,让他好恢复气力,随后,他双手抱住他,踏着横杠,把他送回桅棚,交给他的伙伴们.
    这时,观众齐声喝彩,有些年老的禁子还淌下眼泪,码头上的妇女都互相拥抱,所有的人都带着激发出来的愤怒声一齐喊道:"应当赦免那个人."
    而他呢,那时是遵守规则的,立即下来,赶快归队去干他的苦活.为了早些归队,他顺着帆索滑下,又踏着下面的一根帆杠向前跑.所有的人的眼睛都跟着他.一时,大家全慌了,也许他疲倦了,也许他眼花,大家看见他仿佛有点迟疑,有点摇晃.观众突然一齐大声叫了出来:那苦役犯落到海里去了.
    那样摔下去是很危险的.轻巡洋舰"阿尔赫西拉斯号"(阿尔赫西拉斯(Algésiras),西班牙港口,位于直布罗陀海峡一侧.这条船以城市命名.)当时停泊在"俄里翁号"旁边,那可怜的苦役犯正掉在那两条船的中间.可虑的是他会被冲到这一条或那一条船的下面去.四个人连忙跳上一条舢板.观众也一齐鼓励他们,所有的人的心又焦急起来了.那个人再没有浮上水面.他落到海里,水面上没起一丝波纹,这就好象是落进油桶似的.大家从水上打捞,也泅到海底寻找.毫无下落.大家一直找到傍晚,尸体也同样找不到.
    第二天,土伦的报纸上,登了这样几句话:
    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昨天,有个在"俄里翁号"船上干活的苦役犯,在救了一个海员回队时,落在海里淹死.没能找到他的尸体.据推测,他也许陷在兵工厂堤岸尽头的那些尖木桩下面.那人在狱里的号码是九四三○,名叫冉阿让.
   
    $$$$第三卷  完成他对死者的诺言
   
    $$$$一 孟费的用水问题
    孟费位于利弗里和谢尔之间,在乌尔克河与马恩河间那片高原的南麓.今天,这已是个相当大的市镇了,全年都一样,粉墙别墅,星期日更有兴高采烈的士绅们.一八二三年的孟费却没有这样多的粉墙房屋,也没有这样多的得意士绅.那还只是个林木中的乡村.当时零零落落只有几所悦目的房屋,气势轩敞,有盘花铁栏杆环绕着的阳台,长窗上的小块玻璃在紧闭着的白漆的百叶窗上映出深浅不同的绿色,可以看出,那些房屋是前一世纪留下来的.可是孟费还仍旧只是个村子.倦游的商贾和爱好山林的雅士们还没有发现它.那是一片平静宜人.不在任何交通线上的处所,那里的人都过着物价低廉.生计容易.丰衣足食的乡村生活.美中不足的是地势较高,水源缺乏.
    人们取水,就得走一段相当远的路.村里靠近加尼那头的居民要到林里一处幽胜的池塘边才能取到水;住在礼拜堂附近靠谢尔那边的人,必须到离谢尔大路不远.到孟费约莫一刻钟路程的半山腰里,才能从一处小泉里取得饮水.
    因此水的供应对每一家来说都是件相当辛苦的工作.那些大户人家,贵族阶级,也就是德纳第客店所属的那个阶级,通常化一文钱向一个以挑水为业的老汉换一桶水,那老汉在孟费卖水,每天大致可以赚八个苏;可是他在夏季只工作到傍晚七点,冬季只工作到五点;天黑以后,当楼下的窗子都关上时,谁没有水喝就得自己去取,或者就不喝.
    那正是小珂赛特最害怕的事,那个可怜的小妞儿,读者也许还没有忘记吧.我们记得,珂赛特在德纳第夫妇的眼里是有双重用处的:他们既可从孩子的母亲方面得到钱,又可从孩子方面得到劳力.因此,当她母亲完全停止寄钱以后......我们在前几章里已经知道她停止寄款的原因......德纳第夫妇却仍扣留珂赛特.她替他们省下了一个女工.她的地位既是那样,每逢需要水时,她便得去取.那孩子每次想到要在黑夜里摸到泉边取水,便胆战心惊,所以她非常留意,从不让东家缺水.
    在孟费,一八二三年的圣诞节过得特别热闹.初冬天气温和,没有冰冻,也还没有下雪.从巴黎来了几个耍把戏的人,他们得了乡长先生的许可,在村里的大街上搭起了板棚,同时还有一帮走江湖的商贩,也得到同样的通融,在那礼拜堂前面的空坪上搭了一些临时铺面,并且一直延伸到面包师巷里,我们也许还记得,德纳第的客店正是在那条巷子里.所有的客店和酒店都挤满了人,给这清静的小地方带来了一片热闹欢腾的气象.还有一件事,我们应当提到,这才不失为忠实的话古者.陈列在空坪上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中,有个动物陈列馆,那里有几个小丑,真不知道那些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衣服破烂,相貌奇丑,他们在一八二三年便已拿着一头巴西产的那种吓人的秃鹫给孟费的乡民看,那种秃鹫的眼睛恰象一个三色帽徽(三色帽徽,法国革命军的徽志.),王家博物馆直到一八四五年才弄到那样一只.自然科学家称那种鸟为,我想是,卡拉卡拉.波利波鲁斯,属于猛禽类,鹰族.村里有几个善良的退伍老军人,波拿巴的旧部,走去看了那只鸟,恋主之情油然而起.耍把戏的人宣称那三色帽徽式的眼睛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现相,是慈悲的天主特为他们那动物陈列馆创造出来的.
    就在圣诞节那天晚上,有好些人,几个赶车的和货郎,正在德纳第客店的那间矮厅里围着桌上的四五支蜡烛,坐着喝酒.那间厅,和所有酒食店的厅堂一样,有桌子.锡酒罐.玻璃瓶.喝酒的人.吸烟的人,烛光暗淡,语声喧杂.可是一八二三那一年,在有产阶级的桌子上,总少不了两件时髦东西:一个万花筒和一盏闪光白铁灯.德纳第大娘正在一只火光熊熊的烤炉前准备晚餐,德纳第老板陪着他的客人喝酒,谈政治.
    那些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关于西班牙战争和昂古莱姆公爵先生的,从那一片喧杂的人声中也会传出一两段富有地方色彩的谈论,例如:
    "靠楠泰尔和叙雷讷(叙雷讷(Surne,即Suresnes),巴黎圣德尼区地名.)一带,酒的产量相当高.原来估计只有十成的,却产了十二成.榨里流出的汁水非常多.""可是葡萄不见得熟吧?""那些地方的葡萄不到熟就得收.要是收熟的,一到春天,酒就要起垢.""那么,那些酒都是淡酒了?""比此地的酒还淡.葡萄还绿的时候就得摘......"
    或是一个磨坊工人喊着说:
    "口袋里的东西我们负得了责吗?那里全是小颗小颗的杂种,没法去壳,我们没法开那种玩笑,只好把它们一同送进磨子里去,里面有稗籽.茴香籽.瞿麦籽.鸠豆.麻籽.嘉福萝籽.狐尾草籽,还有一大堆其他的玩意儿,还不算有些麦子里的小石子,尤其是在布列塔尼地方的麦子里,特别多.我真不爱磨布列塔尼麦子,好象锯木板的工人不爱锯有钉子的方料一样.您想想那样磨出来的灰渣子吧.可是人家还老埋怨说面粉不好.他们不了解情况.那种面粉不是我们的错误."
    在两个窗口间,有一个割草工人和一个场主坐在桌旁,正在商量来春草场的工作问题,那割草工人说:
    "草湿了,一点坏处也没有,反而好割.露水是种好东西,先生.没有关系,那草,您的草,还嫩着呢,不好办.还是那样软绵绵的,碰着刀口就低头......"
    珂赛特待在她的老地方,她坐在壁炉旁一张切菜桌子下面的横杆上.她穿的是破衣,赤着脚,套一双木鞋,凑近炉火的微光,在替德纳第家的小姑娘织绒线袜.有一只小小猫儿在椅子下游戏.可以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两个孩子的清脆的谈笑声,这是爱潘妮和阿兹玛.
    壁炉角上,挂着一根皮鞭.
    有个很小的孩子的哭声不时从那房里的某处传到餐厅,在那片嘈杂声中显得高而细.那是德纳第大娘前两年冬天生的一个小男孩,她常说:"不知为什么,这是天冷的影响."那小男孩已经三岁刚过一点,母亲喂他奶,但是不爱他.当那小把戏的急叫使人太恼火时,德纳第便说:"你的儿子又在鬼哭神号了,去看看他要什么."妈妈回答说:"管他!讨厌的东西."那没人管的孩子继续在黑暗中叫喊.
   
    $$$$二 两幅完整的人像
    在这部书里我们还只见过一下德纳第夫妇的侧影,现在应当在那两位伉俪的前后左右,从各方面去看个清楚.
    德纳第刚过五十岁,德纳第大娘将近四十,那也就是妇女的五十,因此他们夫妻俩,从年龄上说是平衡的.
    读者和德纳第大娘有过初次的会见,现在应当还有一些印象,记得她是个高大身材.淡黄头发.红皮肤.肥胖.多肉.阔肩巨腰,魁梧奇伟.行动矫健的妇人,我们曾经说过,市集上常有那种巨无霸似的蛮婆,头发上挂着几块铺路的石块,在人前仰身摆弄,德纳第大娘便是属于那一类型的.她在家里照顾一切,整理床榻,打扫房屋,洗衣,煮饭,作威作福,横冲直撞.她唯一的仆人就是珂赛特,一只伺候大象的小鼠.只要地开口,窗玻璃.家具.人,一切都会震动.她的那张宽脸生满了雀斑,看去就象个漏勺.她有胡子.简直是理想中的那种扮成姑娘的彪形大汉.她骂人的本领特别高强,她夸口自己能一拳打碎一个核桃.假使她没有读过那些小说,假使那母夜叉不曾从那些奇书里学到一些娇声媚态,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妇人.德纳第大娘是那种多情女子和泼辣婆的混合体.人们听到她说话,就会说"这是个丘八";看到她喝酒,就会说"这是个赶骡的车夫";见到她摆布珂赛特,就会说"这是个刽子手".她在休息时,嘴角还露出一颗獠牙.
    德纳第却是个矮小.瘦弱.青脸.见骨露棱.貌似多病而完全健康的人,他那种表里不一的性格从这里已开始表露.他为了防备他人而脸上经常带笑,几乎对所有的人,即使对一个向他讨一文钱而不得的乞丐,也都客客气气.他目光柔滑如黄鼠,面貌温雅如文人.正象德利尔(德利尔(Jacques Delille,1738—1813),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维吉尔.密尔顿诗歌的法译者.)神甫的那副神气.他的殷勤,表现在喜欢陪着车夫们喝酒.谁也不曾灌醉过他.他经常抽根大烟斗.穿件粗布罩衫,罩衫下是一身旧黑衣裤.他自以为爱好文学和唯物主义.有些人的名字是他时常挂在嘴边.作为他东拉西扯时的引证的,伏尔泰.雷纳尔(雷纳尔(Raynal,1713—1796),法国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帕尔尼(帕尔尼(Parny,1753—1814),法国诗人.),而且,说也奇怪,还有圣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354—430),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生于北非,395年任北非希波主教.).他自称有"一套"理论,其实完全是骗人的东西,只能说他是个贼学家.哲和贼的微妙区别那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记得他妄称自己有过汗马功劳,他常说得天花乱坠,告诉别人说他在滑铁卢战争时是某个第六或第九轻骑队的中士,他单独抵抗一中队杀人不眨眼的骑兵,用自己的身体遮护过一位"受了重伤的将军",并且把他从枪林弹雨中救了出来.因此,在他的门墙上才会有那么一块炮火连天的招牌,地方上的人这才称他那客店为"滑铁卢中士客寓".他是自由主义者.古典主义者.波拿巴的崇拜者.他曾经申请参加美洲殖民组织(拿破仑失败后,拉勒芒将军(Lallemand)曾企图把一些为波旁王室所不容的人组织起来到美洲去殖民,但未能成功.).村里的人说他受过传教的教育.
    我们认为他只在荷兰受过当客店老板的教育.这一情况复杂的败类,恬不知耻地经常跨在国境上,随时窥测形势,在佛兰德以自称为来自里尔的佛兰德人,在巴黎便自称为法国人,在布鲁塞尔便自称为比利时人.他在滑铁卢的英勇是我们熟悉的.我们知道,他多少夸大了些.风波的一起一伏,人事的曲折变化都成了他谋生的机会,由于心中暖昧,因而身世飘零,这是很可能的,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那个风狂雨疾的日子里,德纳第正是我们先头说过的那种以随军小贩为名.偷盗为实的货色,一路窥伺敌人,和这些人做点买卖,从那些人偷点东西,夫妻孩子一家人全坐上破车,跟着上前线的队伍沿途滚进,凭着自己的本能,始终尾随着打胜仗的军队.那次战役后,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些"油水",便来到孟费开客店.
    那种油水,无非是些钱包和表.金戒指和银十字架,是他在秋收季节从布满尸体的田地里获得的,数字不大,对这位以随军小贩身分发家的客店老板来说并没有多大帮助.
    在德纳第的动作中有种说不出的直线条味道,他咒骂时的语调更会使人想起兵营,画十字时的神气也会使人想起教士培养所来.他能说会道.他乐于让人尊他为博学之士.可是一个小学教师也会发现他常"露马脚".他在给顾客开帐单时也要舞文弄墨,可是有知识的人有时会在那上面发现别字.德纳第为人阴险,贪口福,游手好闲,长于应付.对家里女用人他不难说话,因而他的太太干脆不雇女用人.那泼辣婆娘醋劲大.她觉得她那枯黄干瘪的矮男人可以成为一切女人艳羡的对象.
    德纳第的特点足精细阴险,四平八稳,确是个稳扎稳打的恶棍.那种人最恶劣,因为他貌善而心诈.
    不要以为德纳第不会象他女人那样发脾气,不过那是很少见的事,可是万一他发作,他是狠到极点的,因为他仇视全人类,因为他心里燃烧着满满一炉怨恨的火,因为他和某些人一样,对人永远采取报复行动,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例如合法的要求,生活中的一切失意.破产.受苦受窘的事,都归咎到自己所接触的人身上,并且无时无刻不准备从任何一个落到他手中的人身上取得赔偿,因为那股怨气一直在他的心里膨胀,在他的嘴里眼里焚烧.谁撞在他的怒火头上就得遭殃.
    德纳第也有他的长处,例如很谨慎,眼力犀利,根据情况多说或不说话,并且总是保持高度警惕.他有海员对着望远镜眨眼的那种味道.德纳第是个政客.
    初次走进客店的人见到德纳第大娘总说:"这一定是这家人的主人了."没有那回事.她连主妇也不是.主人和主妇,全是她丈夫.她执行,他命令.他有一种连续不断的无形的磁石力量在操纵指使.他说一个字就已发生威力,有时甚至只须丢个眼色,那头大象便惟命是从了.德纳第在他婆娘心中是个独特的主宰,她自己也不甚了然究竟原因何在.她自有一套做人的道德标准,她从来不为一件小事而和"德纳第先生"发生争执,甚至连那样的假设也不会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从不当着众人使她丈夫丢面子.她从不犯妇女常犯的那种"出家丑"的错误,也就是用议会的用语来说,所谓揭王冠的那种错误.虽然他们和睦相处的后果只不过是为非作歹,可是德纳第大娘对她丈夫的恭顺却带有虔诚景仰的味儿.那座哼哈咆哮的肉山竟会在一个羸弱专制魔王的小手指下移动,就从那卑微粗鄙的方面看,那也是天地间的一种壮观:是物质对精神的崇拜,因为某些丑恶现象在永恒之美的深度中也还有存在的理由.德纳第有些使人看不透的地方,因而在他们夫妇间产生了那种绝对的主奴关系.某些时候,她把他看作一盏明灯,某些时候,她又觉得他是一只魔掌.
    这个妇人是丑恶的创造物,她只爱她的孩子,也只怕她的丈夫.她作了母亲,因为她是哺乳动物.况且她的母爱还只局限在她的两个女儿身上,从不涉及男孩,我们以后还会谈到这种情形.至于他,那汉子,只有一种愿望:发财.
    他在这方面毫无成就.蛟龙不得云雨.德纳第在孟费已到囊空如洗的地步,假使囊空确能如洗的话,要是那光棍到了瑞士或比利牛斯,他也许早已成为百万富翁.但是命运既已把那个客店老板安顿在那里,他就得在那里啃草根.
    这里所说的"客店老板",当然是就狭义而言,并不遍指那整个阶层.
    就在一八二三那一年,德纳第负了一千五百法郎左右的紧急债务,使他日夜不安.
    无论命运对德纳第是怎样一贯不公平,他本人却极为清醒,能以最透辟的眼光和最现代化的观点去理解那个在野蛮人中称为美德而在文明人中成为交易的问题:待客问题.此外,他还是一个出色的违禁猎人,他的枪法也受到了人们的称羡.他有时会露出一种泰然自若的冷笑,那是特别危险的.
    他那些做客店老板的理论,有时会象闪电似的从他头脑里进射出来.他常把职业方面的一些秘诀灌输到他女人的脑子里.有一天,他咬牙切齿地向她低声说:"一个客店老板的任务便是把肉渣.光.火.脏被单.女用人.跳蚤.笑脸卖给任何一个客人;拉客,挤空小钱包,斯斯文文地压缩大钱包,恭恭敬敬地伺候出门的一家人,剥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孩子的肉;所有开着的窗.关着的窗.壁炉角落.围椅.靠椅.圆凳.矮凳.鸭绒被.棉絮褥子.草荐都得定出价钱;应当知道镜子没有灯光照着就容易坏,也得收取费用,应当想出五十万个鬼主意,要来往的客人付尽一切,连他们的狗吃掉的苍蝇也得付钱!"
    这两个男女是一对一唱一随的尖刁鬼和女瘟神,是一对丑毛驴和劣马.
    丈夫在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时,德纳第大娘,她,却不去想那些还没有登门的债主,她对已往和未来都无忧无虑,只知道放开胸怀过着目前的日子.
    那两口子的情形便是如此.珂赛特活在他俩中间,受着两方面的压力,就象一头小动物同时受到磨盘的挤压和铁钳的撕裂.那汉子和那婆子各有一套不同的作风,珂赛特遍体鳞伤,那是从婆子那里得来的,她赤脚过冬,那是从汉子那里得来的.
    珂赛特上楼,下楼,洗,刷,擦,扫,跑,忙,喘,搬重东西,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种笨重的工作.绝对得不到一点怜惜心,却有个蛮不讲理的老板娘,有个毒如蛇蝎的老板.德纳第家的客店就好象是个蜘蛛网,珂赛特被缚在那上面发抖.高度的迫害在那缺德的人家实现了.她仿佛是一只为蜘蛛服务的苍蝇.
    那可怜的孩子,反应迟钝,一声也不响.
    那些刚离开上帝的灵魂趁着晨曦来到人间,当它们看见自己是那么幼弱,那么赤身露体时,它们会想些什么呢?
   
    $$$$三 人要喝酒,马要喝水
    新来了四个旅客.
    珂赛特很发愁,因为,虽然她还只有八岁,但已受过那么多的苦,所以当她发愁时那副苦相已象个老太婆了.
    她有个黑眼眶,那是德纳第大娘一拳打出来的伤痕,德纳第大娘还时常指着说:
    "这丫头真难看,老瞎着一只眼."
    珂赛特当时想的是天已经黑了,已经漆黑了,却又突然来了四个客人,她得立即去把那些客人房间里的水罐和水瓶灌上水,但水槽里已没有水了.
    幸而德纳第家的人不大喝水,她的心又稍稍安稳了些.口渴的人当然不少,但是那种渴,在他们看来,水解不如酒解.大家都喝着酒,要是有个人要喝水,所有那些人都会觉得他是个蛮子.可是那孩子还是发了一阵抖:炉上一口锅里的水开了,德纳第大娘揭开了锅盖,又拿起一只玻璃杯,急急忙忙走向那水槽.她旋开水龙头,那孩子早已抬起了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线细水从那龙头里流出来,注满了那杯子的一半."哼,"她说,"水没了!"接着,她没有立即开口说什么.那孩子也屏住了气.
    "就这样吧!"德纳第大娘一面望着那半满的杯子,一面说,"这样大概也够了."
    珂赛特照旧干她的活,可是在那一刻钟里,她觉得她的心就象一个皮球,在胸腔里直跳.
    她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的流逝,恨不得一下子便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不时有一个酒客望着街上大声说:"简直黑得象个洞!"或是说:"只有猫儿才能在这种时刻不带灯笼上街!"珂赛特听了好不心惊肉颤.
    忽然有一个要在那客店里过夜的货郎走进来,厉声说:
    "你们没有给我的马喝水."
    "给过了,早给过了."德纳第大娘说.
    "我说您没有给过,大娘."那小贩说.
    珂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呵,先生,确是给过了,"她说,"那匹马喝过了,在桶里喝的,喝了一满桶,是我送去给它喝的,我还和它说了许多话."
    那不是真话,珂赛特在说谎.
    "这小妞还只有一个拳头大却已会撒弥天大谎了,"那小贩说,"小妖精!我告诉你,它没有喝.它没有喝,吐气的样子就不一样,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珂赛特继续强辩,她急了,嗓子僵了,语不成声,别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而且它喝得很足!"
    "够了,"那小贩动了气,"没有的事,快拿水给我的马喝,不要罗嗦!"
    珂赛特又回到桌子下面去了.
    "的确,这话有理,"德纳第大娘说,"要是那牲口没有喝水,当然就得喝."
    接着,她四面找.
    "怎么,那一个又不见了?"
    她弯下腰去,发现珂赛特蜷做一团,缩到桌子的那一头去了,几乎到了酒客们的脚底下.
    "你出来不出来?"德纳第大娘吼着说.
    珂赛特从她那藏身洞里爬出来.德纳第大娘接着说:
    "你这没有姓名的狗小姐,快拿水去喂马."
    "可是,太太,"珂赛特细声说,"水已经没有了."
    德纳第大娘敞开大门说:
    "没有水?去取来!"
    珂赛特低下了头,走到壁炉角上取了一只空桶.
    那桶比她人还大,那孩子如果坐在里面,决不会嫌小.
    德纳第大娘回到她的火炉边,拿起一只木勺,尝那锅里的汤,一面叽里咕噜说道:
    "泉边就有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不放葱还好些."
    随后她翻着一只放零钱.胡椒.葱蒜的抽屉.
    "来,癞虾蟆小姐,"她又说,"你回来的时候,到面包店去带一个大面包来.钱在这儿,一枚值十五个苏的钱."
    珂赛特的围裙侧面有个小口袋,她一声不响,接了钱,塞在口袋里.
    她提着桶,对着那扇敞开着的大门,立着不动.她好象是在指望有谁来搭救她.
    "还不走!"德纳第大娘一声吼.
    珂赛特走了.大门也关上了.
   
    $$$$四 娃娃上场
    那一排敞篷商店,我们记得,是从礼拜堂一直延展到德纳第客店门前的.由于有钱的人不久就要路过那一带去参加夜半弥撒,所以那些商店都已燃起蜡烛,烛的外面也都加上漏斗形的纸罩,当时有个孟费小学的老师正在德纳第店里喝酒,他说那种烛光颇有"魅力",同时,天上却不见一颗星.
    最后的一个摊子恰恰对着德纳第的大门,那是个玩具铺,摆满了晶莹耀眼的金银首饰.玻璃器皿.白铁玩具.那商人在第一排的最前面,在一块洁白的大手巾前陈列着一个大娃娃,二尺来高,穿件粉红绉纱袍,头上围着金穗子,有着真头发.珐琅眼睛.这宝物在那里陈列了一整天,十岁以下的过路人见了没有不爱的,但是在孟费就没有一个母亲有那么多钱,或是说有那种挥霍的习惯,肯买来送给孩子.爱潘妮和阿兹玛在那里瞻仰了好几个钟头,至于珂赛特,的确,只敢偷偷地望一两眼.
    珂赛特拿着水桶出门时,尽管她是那样忧郁,那样颓丧,却仍不能不抬起眼睛去望那非凡的娃娃,望那"娘娘",照她的说法.那可怜的孩子立在那儿呆住了.她还不曾走到近处去看过那娃娃.对她来说那整个商店就象是座宫殿,那娃娃也不是玩偶,而是一种幻象.那可怜的小姐,一直深深地沉陷在那种悲惨冷酷的贫寒生活里,现在她见到的,在她的幻想中,自然一齐成为欢乐.光辉.荣华.幸福出现了.珂赛特用她那天真悲愁的智慧去估计那道横亘在她和那玩偶间的深渊.她向她自己说,只有王后,至少也得是个公主,才能得到这样一样"东西".她细细端详那件美丽的粉红袍,光滑的头发,她心里在想:"这娃娃,她该多么幸福呵!"她的眼睛离不了那家五光十色的店铺.她越看越眼花.她以为看见了天堂.在那大娃娃后面,还有许多小娃娃,她想那一定是一些仙女仙童了.她觉得在那摊子底里走来走去的那个商人有点象永生之父.
    在那种仰慕当中,她忘了一切,连别人叫她做的事也忘了.猛然一下,德纳第大娘的粗暴声音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怎么,蠢货,你还没有走!等着吧!等我来同你算账!我要问一声,她在那里干什么!小怪物,走!"
    德纳第大娘向街上望了一眼,就望见珂赛特正在出神.
    珂赛特连忙提着水桶,放开脚步溜走了.
   
    $$$$五 孤苦伶仃的小女孩
    德纳第客店在那村里的地点既在礼拜堂附近,珂赛特就得向谢尔方面那片树林中的泉边取水.
    她不再看任何商贩陈列的物品了.只要她还走在面包师巷和礼拜堂左近一带地方,总还有店铺里的烛光替她照路,可是最后一个摊子的最后一点微光也终于消逝了.那可怜的孩子便到了黑暗中.她还得走向黑暗的更深处.她向着黑暗更深处走去.只是,因为她的心情已经有些紧张,所以她一面走,一面竭力摇着那水桶的提梁.那样她就有一种声音和她作伴.
    她越往前走,四周也越黑.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可是她还遇到一个妇人,那妇人停下来,转身望着她走过去,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地方可去呢?难道她是个小狼精吗?"随后,那妇人认出了是珂赛特,又说:"嘿,原来是百灵鸟!"
    珂赛特便那样穿过了孟费村靠谢尔一面的那些弯曲.荒凉,迷宫似的街道.只要她还看见有人家,只要她走的路两旁还有墙,她走起来总还相当大胆.有时,她从一家人家的窗板缝里望见一线烛光,那也就是光明,也就是生命,说明那里还有人,她的心也就安了.可是她越往前走,她的脚步好象会自然而然地慢下来.珂赛特,当她过了最后那所房子的墙角,就忽然站住不动了.越过最后那家店铺已经不容易,要越过最后那所房子再往前去,那是不可能的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把只手伸进头发,慢慢地搔着头,那是孩子在惊慌到失去主张时特有的姿态.那已不是孟费,而是田野了.在她面前的是黑暗荒凉的旷地.她心惊胆颤地望着那漆黑一片.没有人.有野兽.也许还有鬼怪的地方.她仔细看,她听到了在草丛里行走的野兽,也清清楚楚看见了在树林里移动的鬼影.于是她又提起水桶,恐怖给了她勇气:"管他的!"她说,"我回她说没有水就完了!"她坚决转身回孟费.
    她刚走上百来步,又停下来,搔着自己的头.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德纳第大娘,那样青面獠牙.眼里怒火直冒的德纳第大娘.孩子眼泪汪汪地望望前面,又望望后面.怎么办?会有什么下场?往哪里走?在她前面有德纳第大娘的魔影,在她后面有黑夜里在林中出没的鬼怪.结果她在德纳第大娘的面前退缩了.她再走上往泉边去的那条路,并且跑起来.她跑出村子,跑进了林子,什么也不再望,什么也不再听,直到气喘不过来时才不跑,但也不停步.她只顾往前走,什么全不知道了.
    她一面赶路,一面想哭出来.
    在夜间,森林的簌簌声把她整个包围起来了.她不再想,也不再看.无边的黑夜竟敌视那小小的生命,一方面是整个黑暗的天地,一方面是一粒原子.
    从林边走到泉边,只须七八分钟.珂赛特认识那条路,因为这是她在白天常走的.说也奇怪,她当时并没有迷路.多少有些残存的本能在引导她.她的眼睛既不向右望,也不向左望,惟恐看到树枝和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她便那样到达了泉边.
    那是从粘土里流出后汇聚而成的一个狭窄的天然水潭,二尺来深,周围生着青苔和一种有焦黄斑痕.名为"亨利四世的细布皱领"的草本植物,还铺了几块大石头.水从潭口潺潺流出,形成一条溪流.
    珂赛特不想歇下来喘气.当时四周漆黑,但是她有来这泉边的习惯.她伸出左手,在黑暗中摸索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槲树,那是她平日用作扶手的,她摸到了一根树枝,攀在上面,弯下腰,把水桶伸入水中.她心情异常紧张,以致力气登时增加三倍.当她那样俯身取水时,她没有注意围裙袋里的东西落在潭里了.那枚值十五个苏的钱落下去了.珂赛特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它落下去.她提起那水桶,放在草地上,几乎是满满一桶水.
    在这以后,她才觉得浑身疲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很想立刻回去,但是她灌那桶水时力气已经用尽了,她一步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坐下来.她让自己落在草地上,蹲在那儿动不了.
    她闭上眼睛,继又睁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却又非那样做不可.
    桶里的水,在她旁边荡出一圈圈的波纹,好象是些白火舌.
    天空中乌云滚滚,有如煤烟,罩在她头上.黑夜那副悲惨面孔好象对着那孩子在眈眈垂视.
    木星正卧在天边深处.
    那孩子不认识那颗巨星,她神色仓皇地注视着它,感到害怕.那颗行星当时离地平线确是很近,透过一层浓雾,映出一种骇目的红光.浓雾呈惨黯的紫色,扩大了那个星的形象,好象是个发光的伤口.
    原野上吹来一阵冷风.树林里一片深黑,绝无树叶触擦的声音,也绝无夏夜那种半明半昧的清光.高大的杈桠狰狞张舞.枯萎丛杂的矮树在林边隙地上簌簌作声.长高的野草在寒风中象鳗鲡似的蠕蠕游动.榛莽屈曲招展,有如伸出长臂张爪攫人.一团团的干草在风中急走,好象大祸将至,仓皇逃窜似的.四面八方全是凄凉寥廓的旷地.
    黑暗使人见了心悸.人非有光不可.任何人进入无光处都会感到心焦.眼睛见到黑暗时心灵也就失去安宁.当月蚀时,夜里在乌黑的地方,即使是最顽强的人也会感到不安.黑暗和树林是两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我们的幻想常以为在阴暗的深处有现实的东西.有种无可捉模的事物会在你眼前几步之外显得清晰逼真.我们时常见到一种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缥缈如卧花之梦的景象在空间或我们自己的脑海中浮动.天边常会有一些触目惊心的形象.我们常会嗅到黑暗中太空的气息.我们会感到恐惧并想朝自己的后面看.黑夜的空旷,凶恶的物形,悄立无声走近去看时却又化为乌有的侧影,错杂散乱的黑影,摇曳的树丛,色如死灰的污池,鬼域似的阴惨,坟墓般的寂静,可能有的幽灵,神秘的树枝的垂拂,古怪骇人的光秃树身,临风瑟缩的丛丛野草,对那一切人们是无法抗拒的,胆壮的人也会战栗,也会有祸在眉睫之感.人们会惴惴不安,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和那黑暗凝固在一起.对一个孩子来说,黑暗的那种侵袭会使他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可怕.
    森林就是鬼宫,在它那幽寂阴森的穹窿下,一只小鸟的振翅声也会令人毛骨悚然.
    珂赛特并不了解她所感受的是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被宇宙的那种无边的黑暗所控制.她当时感受的不止是恐怖,而是一种比恐怖更可怕的东西.她打着寒噤.寒噤使她一直冷到心头,没有言语能表达那种奇怪的滋味.她愕然睁着一双眼睛.她仿佛觉得明天晚上的此时此刻她还必须再来此地.
    于是,由于一种本能,为了摆脱那种她所不了解而又使她害怕的处境,她高声数着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数完以后,重又开始.她那样做,可使自己对四周的事物有个真实的感觉.她开始感到手冷,那是先头在取水时弄湿的.她站起来.她又恐惧起来了,那是一种自然的.无法克制的恐惧.她只有一个念头:逃走,拔腿飞奔,穿过林子,穿过田野,逃到有人家.有窗子.有烛光的地方.她低头看到了水桶.她不敢不带那桶水逃,德纳第大娘的威风太可怕了.她双手把住桶上的提梁,她用尽力气才提起那桶水.
    她那样大致走了十多步,但是那桶水太满,太重,她只得把它重又放下来.她喘了口气,再提起水桶往前走,这回比较走得久一些.可是她又非再停下不可.休息了几秒钟后,她再走.她走时,俯着身子,低着头,象个老太婆,水桶的重量把她那两条瘦胳膊拉得又直又僵,桶上的铁提梁也把她那双湿手冻木了.她不得不走走停停,而每次停下来时,桶里的水总有些泼在她的光腿上.那些事是在树林深处,夜间,冬季,人的眼睛见不到的地方发生的,并且发生在一个八岁的孩子的身上.当时只有上帝见到那种悲惨的经过.
    也许她的母亲也看见了,咳!
    因为有些事是会使墓中的死者睁开眼来的.
    她带着痛苦的喘气声呻吟,一阵阵哭泣使她喉头哽塞,但她不敢哭,她太怕那德纳第大娘了,即使她离得很远.她常想象德纳第大娘就在她的附近,那已成了她的习惯.
    可是她那样并走不了多远,并且走得很慢.她妄想缩短停留的时间,并尽量延长行走的时间.她估计那样走法,非一个钟头到不了孟费,一定会挨德纳第大娘的一顿打,她心中焦灼万分.焦灼又和独自一人深夜陷在林中的恐怖心情绞成一团.她已困惫不堪,但还没有走出那林子.她走到一株熟悉的老槲树旁,作最后一次较长的停顿,以便好好休息一下,随后她又集中全部力气,提起水桶,鼓足勇气往前走.可是那可怜的伤心绝望的孩子不禁喊了出来:
    "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就在那时,她忽然觉得她那水桶一点也不重了.有一只手,在她看来粗壮无比,抓住了那提梁,轻轻地就把那水桶提起来了.她抬头望.有个高大直立的黑影,在黑暗中陪着她一同往前走.那是一个从她后面走来而她没有发现的汉子.那汉子,一声不响,抓住了她手里的水桶的提梁.
    人有本能适应各种不同的遭遇.那孩子并不怕.
   
    $$$$六 这也许可以证明蒲辣秃柳儿的聪明
    也就是在一八二三年圣诞节那天下午,有一个人在巴黎医院路最僻静的一带徘徊了好一阵.那个人好象是在寻一个住处,并且喜欢在圣马尔索郊区贫苦的边缘地带的那些最朴素的房屋面前停下来观望.
    我们以后会知道,那人确在那荒僻地区租到了一间屋子.
    那人,从他的服装和神气看去,是极其穷苦而又极其整洁的,可以说是体现了人们称为高等乞丐的那一种.那种稀有的混合形态能使有见识的人从心中产生一种双重的敬意,既敬其人之赤贫,又敬其人之端重.他戴一顶刷得极干净的旧圆帽,穿一身已经磨到经纬毕现的赭黄粗呢大衣(那种颜色在当时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一件带口袋的古式长背心,一条膝头上已变成灰色的黑裤,一双黑毛线袜和一双带铜扣襻的厚鞋.他很象一个侨居国外归国在大户人家当私塾老师的人.他满头白发,额上有皱纹,嘴唇灰白,饱尝愁苦劳顿的脸色,看去好象已是六十多的人了.可是从他那慢而稳健的步伐,从他动作中表现出来的那种饱满精神看去,我们又会觉得他还只是个五十不到的人.他额上的皱纹恰到好处,能使注意观察的人对他发生好感.他的嘴唇嘬起,有种奇特的线条,既严肃又谦卑.他的眼睛里显出一种忧郁恬静的神情.他左手提着一个手结的毛巾小包袱,右手拿着一根木棍,好象是从什么树丛里砍来的.那根棍是仔细加工过的,样子并不太难看;棍上的节都巧加利用,上端装了个珊瑚色的蜜蜡圆头,那是根棍棒,也象根手杖.
    那条路上的行人一向少,尤其是在冬季.那个人好象是要避开那些行人,而不是想接近他们,但也没有露出故意回避的样子.
    那时,国王路易十八几乎每天都要去舒瓦齐勒罗瓦.那是他爱去游息的地方.几乎每天将近两点时,国王的车子和仪仗队就会在医院路飞驰而过.
    对那一带的穷婆来说,那便是她们的钟表了,她们常说:"两点了,他已经回宫了."
    有跑来看热闹的人,有挤在路边的人,因为国王经过,总是一件惊扰大家的事.国王在巴黎的街道上忽来忽往,总不免引起人心一度紧张.他那队伍,转瞬即逝,却也威风.肢体残废的国王偏有奔腾驰骤的嗜好,他走还走不动,却一定要跑,人彘也想学雷电的奔驰.当时他正经过该地,神气平静庄严,雪亮的马刀簇拥着他.他那辆高大的轿式马车,全身金漆,镶板上都画着大枝百合花,在路上滚得忒楞楞直响.人们想看一眼也几乎来不及.在右边角落里一个白缎子的软垫上面,有张坚定绯红的宽脸,额头上顶着一个刚刚扑过粉的御鸟式假发罩,一双骄横锐利的眼睛,一脸文雅的笑容,一身绅士装,外加两块金穗累累的阔肩章,还有金羊毛骑士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光荣骑士十字勋章.圣灵银牌.一个大肚子和一条宽的蓝佩带,那便是国王了.一出巴黎城,他便把他那顶白羽帽放在裹着英国绑腿的膝头上,进城时,他又把他那顶帽子戴在头上,不大理睬人.他冷眼望着人民,人民也报以冷眼.他初次在圣马尔索出现时,他所得到的唯一胜利,便是那郊区的一个居民对他伙伴说的这样一句话:"这胖子便是老总了."
    国王准时走过,对医院路而言这是件天天发生的大事.
    那个穿黄大衣的步行者显然不是那一区的人,也很可能不是巴黎人,因为他不知道这一情况.当国王的车子在一中队穿银绦制服的侍卫骑兵的护卫下,从妇女救济院转进医院路时,他见了有些诧异,并且几乎吃了一惊.当时那巷子里只有他一人,他连忙避开,立在一堵围墙的墙角后面,但已被哈福雷公爵先生看见了.哈福雷公爵先生是那天值勤的卫队长,他和国王面对面坐在车子里.他向国王说:"那个人的嘴脸相当难看."在国王走过的路线上沿途巡逻的一些警察也注意到他,有个警察奉命去跟踪他.但是那人已隐到僻静的小街曲巷里去了,后来天色渐黑,警察便没能跟上他.这一经过曾经列在国务大臣兼警署署长昂格勒斯伯爵当天的报告里.
    那个穿黄大衣的人逃脱了警察的追踪以后便加快脚步,但仍随时往后望,看看是否还有人跟踪他.四点一刻,就是说天已黑了的时候,他走过圣马尔丹门的剧院门口,那天正好上演《两个苦役犯》.贴在剧院门口回光灯下的那张海报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他当时虽走得很快,但仍停下来看了一遍.一会儿过后,他便到了小板巷,走进锡盘公寓里的拉尼车行办事处.车子四点半开出.马全套好了,旅客们听到车夫的叫唤,都连忙爬上那辆阳雀车(阳雀车,两轮公共马车.)的铁梯.
    那个人问道:
    "还有位子没有?"
    "只有一个了,在我旁边,车头上."那车夫说.
    "我要."
    "请上来."
    可是,起程之先,车夫对旅客望了一眼,看见他的衣服那样寒素,包袱又那么小,便要他付钱.
    "您一直去拉尼吗?"车夫问.
    "是的."那人说.
    旅客付了直到拉尼的车费.
    车子走动了.走出便门以后,车夫想和他攀谈,但是旅客老只回答一两个字.于是车夫决计一心吹口哨,要不就骂他的牲口.
    车夫裹上他的斗篷.天冷起来了.那人却好象没有感觉到.大家便那样走过了古尔内和马恩河畔讷伊.
    将近六点时,车子到了谢尔.走到设在王家修道院老屋里那家客马店门前时车夫便停了车,让马休息.
    "我在此地下去."那人说.
    他拿起他的包袱和棍子,跳下车.
    过一会儿,他不见了.
    他没有走进那客马店.
    几分钟过后,车子继续向拉尼前进,又在谢尔的大街上遇见了他.
    车夫转回头向那些坐在里面的客人说:
    "那个人不是本地的,因为我不认识他.看他那样子,不见得有钱,可是花起钱来,却又不在乎,他付车费,付到拉尼,但只坐到谢尔.天都黑了,所有的人家都关了门,他却不进那客店,一下子人也不见了.难道他钻到土里去了?"
    那个人没有钻到土里去,他还在谢尔的大街上,三步当两步摸黑往前走.接着还没有走到礼拜堂,他便向左转进了去孟费的那条乡村公路,就象一个曾到过而且也熟悉这地方的人一样.
    他沿着那条路快步往前走.从加尼去拉尼的那条栽了树的老路是和他走的那条路交叉的,他走到岔路口,听见前面有人来了.他连忙躲在沟里,等那些人走过.那种小心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我们已经说过,当时是在十二月的夜晚,天非常黑.天上只隐隐露出两三点星光.
    山坡正是在那地点开始的.那人并不回到去孟费的那条路上,他向右转,穿过田野,大步走向那树林.
    走进树林后他放慢了脚步,开始仔细察看每一棵树,一步一步往前走,好象是在边走边找一条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路.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迷失了方向,停了下来,踌躇不决.继又摸一段,走一段,最后,他走到了一处树木稀疏.有一大堆灰白大石头的地方.他兴奋地走向那些石头,在黑夜的迷雾中,一一仔细察看,好象进行检阅似的.有株生满了树瘤的大树长在和那堆石头相距几步的地方.他走到那棵树下面,用手摸那树干的皮,好象他要认出并数清那些树瘤的数目.
    他摸的那棵树是树,在那树对面,有棵害脱皮病的栗树,那上面钉了一块保护树皮的锌皮.他又踮起脚尖去摸那块锌皮.
    之后,他在那棵大树和那堆石头之间的地上踏了一阵,仿佛要知道那地方新近是否有人来动过土.
    踏过以后,他再辨明方向,重行穿越树林.
    刚才遇见玛赛特的便是那个人.
    他正从一片矮树林中向孟费走来时,望见一个小黑影在一面走一面呻吟,把一件重东西卸在地上,继又拿起再走.他赶上去看,原来是一个提着大水桶的小孩.于是他走到那孩子身边,一声不响,抓起了那水桶的提梁.
   
    $$$$七 珂赛特在黑暗中和那陌生人
    并排走
    我们说过,珂赛特没有害怕.
    那个人和她谈话.他说话的声音是庄重的,几乎是低沉的.
    "我的孩子,你提的这东西对你来说是太重了."
    珂赛特抬起头,回答说:
    "是呀,先生."
    "给我,"那人接着说;"我来替你拿."
    珂赛特丢了那水桶.那人便陪着她一道走.
    "确是很重."他咬紧了牙说.
    随后,他又说:
    "孩子,你几岁了?"
    "八岁,先生."
    "你是从远地方这样走来的吗?"
    "从树林里泉水边来的."
    "你要去的地方还远吗?"
    "从此地去,总得足足一刻钟."
    那人停了一会不曾开口,继又突然问道:
    "难道你没有妈妈吗?"
    "我不知道."那孩子回答.
    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又补充一句:
    "我想我没有妈.别人都有.我呢,我没有."
    静了一阵,她又说:
    "我想我从来不曾有过妈."
    那人停下来,放下水桶,弯着腰,把他的两只手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来自天空的一点暗淡的微光隐隐照出了珂赛特的瘦削的面貌.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说.
    "珂赛特."
    那人好象触了电似的.他又仔细看了一阵,之后,他从珂赛特的肩上缩回了他的手,提起水桶,又走起来.
    过了一阵,他问道:
    "孩子,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孟费,您知道那地方吗?"
    "我们现在是去那地方吗?"
    "是的,先生."
    他又沉默了一下,继又问道:
    "是谁要你这时到树林里来提水的?"
    "是德纳第太太."
    那人想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镇静,可是他的声音抖得出奇,他说:
    "她是干什么的,你那德纳弟太太?"
    "她是我的东家,"那孩子说,"她是开客店的."
    "客店吗?"那人说,"好的,我今晚就在那里过夜.你领我去."
    "我们正是去那里."孩子说.
    那人走得相当快.珂赛特也不难跟上他.她已不再感到累了.她不时抬起眼睛望着那个人,显出一种无可言喻的宁静和信赖的神情.从来不曾有人教她敬仰上帝和祈祷.可是她感到她心里有样东西,好象是飞向天空的希望和欢乐.
    这样过了几分钟,那人又说:
    "难道德纳第太太家里没有女用人吗?"
    "没有,先生."
    "就你一个吗?"
    "是的,先生."
    谈话又停顿了.珂赛特提高了嗓子说:
    "应当说,还有两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潘妮和兹玛."
    孩子在回答中就那样简化了德纳第大娘心爱的那两个浪漫的名字.
    "潘妮和兹玛是什么?"
    "是德纳第太太的小姐,就是说,她的女儿."
    "她们两个又干些什么事呢?"
    "噢!"那孩子说,"她们有挺漂亮的娃娃,有各色各样装了金的东西,花样多极了.她们做游戏,她们玩."
    "整天玩吗?"
    "是的,先生."
    "你呢?"
    "我,我工作."
    "整天工作吗?"
    那孩子抬起一双大眼睛,一滴眼泪几乎掉下来,不过在黑暗中没有人看见,她细声回答:
    "是的,先生."
    她静了一阵,又接着说:
    "有时候,我做完了事,人家准许的话我也玩."
    "你怎样玩呢?"
    "有什么玩什么.只要别人不来管我.但是我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潘妮和兹玛都不许我玩她们的娃娃.我只有一把小铅刀,这么长."
    那孩子伸出她的小指头来比.
    "那种刀切不动吧?"
    "切得动,先生,"孩子说,"切得动生菜和苍蝇脑袋."
    他们已到了村子里,珂赛特领着那陌生人在街上走.他们走过面包铺,可是珂赛特没有想到她应当买个面包带回去.那人没有再问她什么话,只是面带愁容,一声也不响.他们走过了礼拜堂,那人见了那些露天的铺面,便问珂赛特说:
    "今天这儿赶集吗?"
    "不是的,先生,是过圣诞节."
    他们快到那客店的时候,珂赛特轻轻地推着他的胳膊.
    "先生?"
    "什么事,我的孩子?"
    "我们马上到家了."
    "到家又怎么样呢?"
    "您现在让我来提水桶吧."
    "为什么?"
    "因为,要是太太看见别人替我提水,她会打我的."
    那人把水桶交还给她.不大一会,他们已到了那客店的大门口.
   
    $$$$八 接待一个也许是有钱的
    穷人的麻烦
    那个大娃娃还一直摆在玩具店里,珂赛特经过那地方,不能不斜着眼睛再瞅它一下,瞅过后她才敲门.门开了.德纳第大娘端着一支蜡烛走出来.
    "啊!是你这个小化子!谢谢天主,你去了多少时间!你玩够了吧,小贱货!"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地说,"有位先生来过夜."
    德纳第大娘的怒容立即变成了笑脸,这是客店老板们特有的机变,她连忙睁眼去找那新来的客人.
    "是这位先生吗?"她说.
    "是,太太."那人一面举手到帽边,一面回答.
    有钱的客人不会这么客气.德纳第大娘一眼望见他那手势和他的服装行李,又立即收起了那副笑容,重行摆出她生气的面孔.她冷冰冰地说:
    "进来吧,汉子."
    "汉子"进来了.德纳第大娘又重新望了他一眼,特别注意到他那件很旧的大衣和他那顶有点破的帽子,她对她那位一直陪着车夫们喝酒的丈夫点头,皱鼻,眨眼,征求他的意见.她丈夫微微地摇了摇食指,努了努嘴唇,这意思就是说:完全是个穷光蛋.于是,德纳第大娘提高了嗓子说:
    "喂!老头儿,对不起,我这儿已经没有地方了."
    "请您随便把我安置在什么地方,"那人说,"顶楼上,马棚里,都可以.我仍按一间屋子付账."
    "四十个苏."
    "四十个苏,可以."
    "好吧."
    "四十个苏!"一个赶车的对德纳第大娘细声说,"不是二十就够了吗?"
    "对他是四十个苏,"德纳第大娘用原来的口吻回答说,"穷人来住,更不能少给呀!"
    "这是真话,"她丈夫斯斯文文地补上一句,"在家接待这种人,算是够倒霉的了."
    这时,那人已把他的包袱和棍子放在板凳上,继又靠近一张桌子坐下来,珂赛特也赶忙摆上了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杯.那个先头要水的商人亲自提了水桶去喂马.珂赛特也回到她那切菜桌子下面,坐下去打毛活.
    那人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刚刚送到嘴边,他已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留心观察那孩子.
    珂赛特的相貌丑.假使她快乐,也许会漂亮些.我们已经约略描绘过这个沉郁的小人儿的形象.珂赛特体瘦面黄,她已快满八岁,但看上去还以为是个六岁的孩子.两只大眼睛深深隐在一层阴影里,已经失去光彩,这是由于经常哭的原故.她嘴角的弧线显示出长时期内心的痛苦,使人想起那些待决的囚犯和自知无救的病人.她的手,正如她母亲猜想过的那样,已经"断送在冻疮里了".当时炉里的火正照着她,使她身上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出,显得她瘦到令人心酸.由于她经常冷到发抖,她已有了紧紧靠拢两个膝头的习惯.她所有的衣服只是一身破布,夏季见到会使人感到可怜,冬季使人感到难受.她身上只有一件满是窟窿的布衣,绝无一寸毛织物.到处都露出她的肉,全身都能看到德纳第婆娘打出来的青块和黑块.两条光腿,又红又细.锁骨的窝使人见了心痛.那孩子,从头到脚,她的态度,她的神情,说话的声音,说话的迟钝,看人的神气,见了人不说话,一举一动,都只表现和透露了一种心情:恐惧.
    恐惧笼罩着她,我们可以说,她被恐惧围困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紧缩在腰旁,使她的脚跟紧缩在裙下,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吸不必要的空气,那种恐惧可以说已经变成她的常态,除了有增无减以外,没有其他别的变化.在她眸子的一角有着惊惶不定的神色,那便是恐怖藏身的地方.
    珂赛特的恐惧心情竟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她回到家里,浑身透湿,却不敢到火旁去烤干衣服,而只是一声不响地走去干她的活.
    这个八岁孩子的眼神常是那么愁闷,有时还那么凄楚,以致某些时刻,她看起来好象正在变成一个白痴或是一个妖怪.
    我们已经说过,她从来不知道祈祷是怎么回事,她也从不曾踏进礼拜堂的大门."我还有那种闲空吗?"德纳第大娘常这么说.
    那个穿黄大衣的人一直望着珂赛特,眼睛不曾离开过她.
    德纳第大娘忽然喊道:
    "我想起了!面包呢?"
    珂赛特每次听到德纳第大娘提高了嗓子,总赶忙从那桌子下面钻出来,现在她也照例赶忙钻了出来.
    她早已把那面包忘到一干二净了.她只得采用那些经常在惊骇中度日的孩子的应付办法:撒谎.
    "太太,面包店已经关了门."
    "你应当敲门呀."
    "我敲过了,太太."
    "敲后怎么样呢?"
    "他不开."
    "是真是假,我明天会知道的,"德纳第大娘说,"要是你说谎,看我不抽到你乱蹦乱跳.等着,先把那十五个苏还来."
    珂赛特把她的手插到围裙袋里,脸色变得铁青.那个值十五个苏的钱已经不在了.
    "怎么回事!"德纳  珂赛特把  珂赛特把什么地方去了呢?可怜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吓呆了.
    "那十五个苏你丢了吗?"德纳第大娘暴跳如雷,"还是你想骗我的钱?"
    同时她伸手去取挂在壁炉边的那条皮鞭.
    这一骇人的姿势使珂赛特叫喊得很响:
    "饶了我!太太!太太!我不敢了."
    德纳第大娘已经取下了那条皮鞭.
    这时,那个穿黄大衣的人在他背心的口袋里掏了一下,别人都没有看见他这一动作,其他的客人都正在喝酒或是玩纸牌,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珂赛特,心惊肉跳,蜷缩在壁炉角落里,只想把她那露在短袖短裙外的肢体藏起来.德纳第大娘举起了胳膊.
    "对不起,大嫂,"那人说"刚才我看见有个东西从小姑娘的围裙袋里掉出来,在地上滚.也许就是那钱了."
    同时他弯下腰,好象在地上找了一阵.
    "没错,在这儿了."他立起来说.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德纳第大娘.
    "对,就是它."她说.
    不是它,因为那是一枚值二十个苏的钱,不过德纳第大娘却因此占了便宜.她把那钱塞进衣袋,横着眼对孩子说:"下次可不准你再这样,绝对不可以!"
    珂赛特又回到她的老地方,也就是德纳第大娘叫做"她的窠"的那地方.她的一双大眼睛老望着那个陌生的客人,开始表现出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神情,那还只是一种天真的惊异之色,但已有一种惶不定的依慕心情在里面了.
    "喂,您吃不吃晚饭?"德纳第大娘问那客人.
    他不回答.他仿佛正在细心思考问题.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咬紧牙说,"一定是个穷光蛋.这种货色哪会有钱吃晚饭?我的房钱也许他还付不出呢.地上的那个银币他没有想到塞进腰包,已算是了不起的了."
    这时,有扇门开了,爱潘妮和阿兹玛走了进来.
    那确是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落落大方,很少村气,极惹人爱,一个挽起了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一个背上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个都活泼.整洁.丰腴.红润.强健.悦目.她们都穿得暖,由于她们的母亲手艺精巧,衣料虽厚,却绝不影响她们服装的秀气,既御冬寒,又含春意.两个小姑娘都喜气洋洋.除此以外,她们颇有一些主人家的气派.她们的装饰.嬉笑.吵闹都表现出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们进来时,德纳第大娘用一种极慈爱的谴责口吻说:"哈!你们跑来做什么,你们这两个家伙!"
    接着,她把她们一个个拉到膝间,替她们理好头发,结好丝带,才放她们走,在放走以前,她用慈母所独有的那种轻柔的手法,把她们摇了一阵,口里喊道:"去你们的,丑八怪!"
    她们走去坐在火旁边.她们有个娃娃,她们把它放在膝上,转过来又转过去,嘴里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活,凄惨惨地望着她们玩.
    爱潘妮和阿兹玛都不望珂赛特.在她们看来,那好象只是一条狗.这三个小姑娘的年龄合起来都还不到二十四岁,可是她们已经代表整个人类社会了,一方面是羡慕,一方面是鄙视.
    德纳第姊妹俩的那个娃娃已经很破很旧,颜色也褪尽了,可是在珂赛特的眼里,却并不因此而显得不可爱,珂赛特出世以来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娃娃,照每个孩子都懂得的说法,那就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真的娃娃".
    德纳第大娘原在那厅堂里走来走去,她忽然发现珂赛特的思想开了小差,她没有专心工作,却在留意那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姑娘.
    "哈!这下子,你逃不了了吧!"她大声吼着说,"你是这样工作的!我去拿鞭子来教你工作,让我来."
    那个外来人,仍旧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望着德纳第大娘.
    "大嫂,"他带着笑容,不大敢开口似的说,"算了!您让她玩吧!"
    这种愿望,要是出自一个在晚餐时吃过一盘羊腿.喝过两瓶葡萄酒.而没有"穷光蛋"模样的客人的口,也许还有商量余地,但是一个戴着那样一种帽子的人竟敢表示一种希望,穿那样一件大衣的人而竟敢表示一种意愿,这在德纳第大娘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她气冲冲地说:
    "她既要吃饭,就得干活.我不能白白养着她."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活?"那外来人接着说,说话声调的柔和,恰和他那乞丐式的服装和脚夫式的肩膀形成一种异常奇特的对比.
    德纳第大娘特别赏脸,回答他说:
    "她在打毛袜,这没错吧.我两个小女儿的毛袜,她们没有袜子,等于没有,马上就要赤着脚走路了."
    那个人望着珂赛特的两只红得可怜的脚,接着说:
    "她还要多少时间才能打完这双袜子?"
    "她至少还得花上整整三四天,这个懒丫头."
    "这双袜子打完了,可以值多少钱呢?"
    德纳第大娘对他轻蔑地瞟了一眼.
    "至少三十个苏."
    "为这双袜子我给您五个法郎(每法郎合二十个苏.)行吗?"那人接着说.
    "老天!"一个留心听着的车夫呵呵大笑说,"五个法郎!真是好价钱!五块钱!"
    德纳第认为应当发言了.
    "好的,先生,假使您高兴,这双袜子我们就折成五个法郎让给您.我们对客人总是尽量奉承的."
    "得立刻付钱."德纳第大娘直截了当地说.
    "我买这双袜子,"那人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法郎的钱,放在桌子上说,"我付现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说:
    "现在你的工作归我了.玩吧,我的孩子."
    那车夫见了那枚值五法郎的钱大受感动,他丢下酒杯走来看.
    "这钱倒是真的呢!"他一面细看一面喊,"一个真正的后轮(后轮,五法郎钱币的俗称.)!一点不假!"
    德纳第大娘走过来,一声不响,把那钱揣进了衣袋.
    德纳第大娘无话可说,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恨容.
    珂赛特仍旧在发抖.她冒险问道:
    "太太,是真的吗?我可以玩吗?"
    "玩你的!"德纳第大娘猛吼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
    她嘴在谢德纳第大娘的同时,整个小心灵却在谢那陌生人.
    德纳第重行开始喝酒.他婆娘在他耳边说:
    "那个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见过许多百万富翁,"德纳第无限庄严地说,"是穿着这种大衣的."
    珂赛特已经放下了她的毛线活,但是没有从她那地方钻出来.珂赛特已经养成尽量少动的习惯.她从她背后的一只盒子里取出几块破布和她那把小铅刀.
    爱潘妮和阿兹玛一点没有注意到当时发生的事.她们刚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她们捉住了那只猫.她们把娃娃丢在地上,爱潘妮,大姐,拿了许许多多红蓝破布去包缠那只猫,不管它叫也不管它辗转挣扎.她一面干着那种严肃艰苦的工作,一面用孩子们那种娇柔可爱的妙语......就象彩蝶双翼上的光彩,想留也留不住......对她的小妹说:
    "你瞧,妹妹,这个娃娃比那个好玩多了.它会动,它会叫,它是热的.你瞧,妹妹,我们拿它来玩.它做我的小宝宝.我做一个阔太太.我来看你,而你就看着它.慢慢地你看见它的胡子,这会吓你一跳.接着你看见了它的耳朵.它的尾巴,这又吓你一跳.你就对我说:'唉!我的天主!,我就对你说:'是呀,太太,我的小姑娘是这个样的.现在的小姑娘都是这个样的.,"
    阿兹玛听着爱潘妮说,感到津津有味.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了一首淫歌,边唱边笑,天花板也被震动了.德纳第从旁助兴,陪着他们一同唱.
    雀鸟营巢,不择泥草,孩子们做玩偶,也可以用任何东西.和爱潘妮.阿兹玛包扎那小猫的同时,珂赛特也包扎了她的刀.包好以后,她把它平放在手臂上,轻轻歌唱,催它入睡.
    娃娃是女孩童年时代一种最迫切的需要,同时也是一种最动人的本能.照顾,穿衣,打扮,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教导,轻轻责骂,摇它,抱它,哄它入睡,把一件东西想象成一个人,女性的未来全在这儿了.在一味幻想,一味闲谈,一味缝小衣裳和小襁褓.小裙袍和小短衫的岁月中,女孩长大成小姑娘,小姑娘长大成大姑娘,大姑娘又成了妇女.第一个孩子接替着最末一个娃娃.
    一个没有娃娃的女孩和一个没有孩子的妇女几乎是同样痛苦的,而且也完全是不可能的.
    因此珂赛特把她那把刀当成自己的娃娃.
    至于德纳第大娘,她朝着那"黄人"走来,她心里想:"我的丈夫说得对,这也许就是拉菲特先生.阔佬们常爱开玩笑."
    她走近前来,用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先生......"她说.
    那人听到"先生"两字,便转过身来.德纳第大娘在这以前对他还只称"汉子"或"老头儿".
    "您想想吧,先生,"她装出一副比她原先那种凶横模样更使人受不了的巴结样子往下说,"我很愿意让那孩子玩,我并不反对,而且偶然玩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您为人慷慨.您想,她什么也没有.她就得干活."
    "她难道不是您的吗,那孩子?"那人问.
    "呵,我的天主,不是我的,先生!那是个穷苦人家的娃娃,我们为了做好事随便收来的.是个蠢孩子.她的脑袋里一定有水.她的脑袋那么大,您看得出来.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帮助她,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我们写过信,寄到她家乡去,没有用,六个月过去了,再也没有回信来.我想她妈一定死了."
    "啊!"那人说,他又回到他的梦境中去了.
    "她妈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德纳第大娘又补上一句,"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在他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珂赛特,好象受到一种本能的暗示,知道别人正在谈论她的事,她的眼睛便没有离开过德纳第大娘.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偶然也听到了几个字.
    那时,所有的酒客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都反复唱着猥亵的歌曲,兴致越来越高.他们唱的是一首趣味高级.有圣母圣子耶稣名字在内的风流曲调.德纳第大娘也混到他们中间狂笑去了.珂赛特待在桌子下面,呆呆地望着火,眼珠反映着火光,她又把她先头做好的那个小包抱在怀里,左右摇摆,并且一面摇,一面低声唱道:"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
    通过女主人的再三劝说,那个黄人,"那个百万富翁",终于同意吃一顿晚饭.
    "先生想吃点什么?"
    "面包和干酪."那人说.
    "肯定是个穷鬼."德纳第大娘心里想.
    那些醉汉一直在唱他们的歌,珂赛特,在那桌子底下,也唱着她的.
    珂赛特忽然不唱了.她刚才回转头,一下发现了小德纳第的那个娃娃,先头她们在玩猫时,把它抛弃在那切菜桌子旁边了.
    于是她放下那把布包的小刀,她对那把小刀原来就不大满意,接着她慢慢移动眼珠,把那厅堂四周望了一遍.德纳第大娘正在和她的丈夫谈话,数着零钱,潘妮和兹玛在玩猫,客人们也都在吃,喝,歌唱,谁也没有注意她.她的机会难得.她用膝头和手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再张望一遍,知道没有人监视她,便连忙溜到那娃娃旁边,一手抓了过来.一会儿过后,她又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坐着不动,只不过转了方向,好让她怀里的那个娃娃隐在黑影中.抚弄娃娃的幸福对她来说,确是绝无仅有的,所以一时竟感到极强烈的陶醉.
    除了那个慢慢吃着素饭的客人以外,谁也没有看见她.
    那种欢乐延续了将近一刻钟.
    但是,尽管珂赛特十分注意,她却没有发现那娃娃有只脚"现了形",壁炉里的火光早已把它照得雪亮了.那只突出在黑影外面显得耀眼的粉红脚,突然引起了阿兹玛的注意,她向爱潘妮说:"你瞧!姐!"
    那两个小姑娘呆住了,为之骇然.珂赛特竟敢动那娃娃!
    爱潘妮立起来,仍旧抱着猫,走到她母亲身旁去扯她的裙子.
    "不要吵!"她母亲说,"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妈,"那孩子说,"你瞧嘛!"
    同时她用沉在那种占有所引起的心醉神迷的状态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从德纳第大娘脸上表现出来的是那种明知无事却又大惊小怪.使妇女立即转为恶魔的特别表情.
    一次,她那受过创伤的自尊心使她更加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了.珂赛特行为失检,珂赛特亵渎了"小姐们"的娃娃.
    俄罗斯女皇看见农奴偷试皇太子的大蓝佩带,也不见得会有另外一副面孔.
    她猛吼一声,声音完全被愤怒梗塞住了:
    "珂赛特!"
    珂赛特吓了一跳,以为地塌下去了.她转回头.
    "珂赛特!"德纳第大娘又叫了一声.
    珂赛特把那娃娃轻轻放在地上,神情虔敬而沮丧.她的眼睛仍旧望着它,她叉起双手,并且,对那样年纪的孩子来说也真使人寒心,她还叉着双手的手指拗来拗去,这之后,她哭起来了,她在那一整天里受到的折磨,如树林里跑进跑出,水桶的重压,丢了的钱,打到身边的皮鞭,甚至从德纳第大娘口中听到的那些伤心话,这些都不曾使她哭出来,现在她却伤心地痛哭起来了.
    这时,那陌生客人立起来了.
    "什么事?"他问德纳第大娘.
    "您瞧不见吗?"德纳第大娘指着那躺在珂赛特脚旁的罪证说.
    "那又怎么样呢?"那人又问.
    "这贱丫头,"德纳第大娘回答说,"好大胆,她动了孩子们的娃娃!"
    "为了这一点事就要大叫大嚷!"那个人说,"她玩了那娃娃又怎么样呢?"
    "她用她那脏手臭手碰了它!"德纳第大娘紧接着说.
    这时,珂赛特哭得更悲伤了.
    "不许哭!"德纳第大娘大吼一声.
    那人直冲到临街的大门边,开了门,出去了.
    他刚出去,德纳第大娘趁他不在,对准桌子底下狠狠地给了珂赛特一脚尖,踢得那孩子连声惨叫.
    大门又开了,那人也回来了,双手捧着我们先头谈过的.全村小把戏都瞻仰了一整天的那个仙女似的娃娃,把它立在珂赛特的面前,说:
    "你的,这给你."
    那人来到店里已一个多钟头了,当他独坐深思时,他也许从那餐厅的玻璃窗里早已约略望见窗外的那家灯烛辉煌的玩具店.
    珂赛特抬起眼睛,看见那人带来的那个娃娃,就好象看见他捧着太阳向她走来似的,她听见了那从来不曾听见过的话:"这给你."她望望他,又望望那娃娃,她随即慢慢往后退,紧紧缩到桌子底下墙角里躲起来.
    她不再哭,也不再叫,仿佛也不敢再呼吸.
    德纳第大娘.爱潘妮.阿兹玛都象木头人似的呆住了.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了下来.整个店寂静无声.
    德纳第大娘一点也不动,一声也不响,心里又开始猜想起来:"这老头儿究竟是个什么人?是个穷人还是个百万富翁?也许两样都是,就是说,是个贼."
    她丈夫德纳第的脸上起了一种富有表现力的皱纹,那种皱纹,每当主宰一个人的那种本能凭它全部的粗暴表现出来时,就会显示在那个人的面孔上.那客店老板反反复复地仔细端详那玩偶和那客人,他仿佛是在嗅那人,嗅到了一袋银子似的.那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他走近他女人的身边,低声对她说:
    "那玩意儿至少值三十法郎.傻事干不得.快低声下气好好伺候他."
    鄙俗的性格和天真的性格有一共同点,两者都没有过渡阶段.
    "怎么哪,珂赛特!你怎么还不来拿你的娃娃?"德纳第大娘说,她极力想让说话的声音显得柔和,其实那声音里充满了泼辣妇人的又酸又甜的滋味.
    珂赛特,半信半疑.从她那洞里钻了出来.
    "我的小珂赛特,"德纳第老板也带着一种不胜怜爱的神气跟着说,"这位先生给你一个娃娃.快来拿.它是你的."
    珂赛特怀着恐惧的心情望着那美妙的玩偶.她脸上还满是眼泪,但是她的眼睛,犹如拂晓的天空,已开始显出欢乐奇异的曙光.她当时的感受仿佛是突然听见有人告诉她:"小宝贝,你是法兰西的王后."
    她仿佛觉得,万一她碰一下那娃娃,那就会打雷.
    那种想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因为她认为德纳第大娘会骂她,并且会打她.
    可是诱惑力占了上风.她终于走了过来,侧转头,战战兢兢地向着德纳第大娘细声说:
    "我可以拿吗,太太?"
    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那种又伤心.又害怕.又快乐的神情.
    "当然可以,"德纳第大娘说,"那是你的.这位先生已经把它送给你了."
    "真的吗,先生?"珂赛特又问,"是真的吗?是给我的吗,这娘娘?"
    那个外来的客人好象忍着满眶的眼泪,他仿佛已被感动到一张嘴便不能不哭的程度.他对珂赛特点了点头,拿着那"娘娘"的手送到她的小手里.
    珂赛特连忙把手缩回去,好象那"娘娘"的手烫了她似的,她望着地上不动.我们得补充一句,那时她还把舌头伸得老长.她突然扭转身子,心花怒放地抱着那娃娃.
    "我叫它做卡特琳."她说.
    珂赛特的破布衣和那玩偶的丝带以及鲜艳的粉红罗衫互相接触,互相偎傍,那确是一种奇观.
    "太太,"她又说,"我可以把它放在椅子上吗?"
    "可以,我的孩子."德纳第大娘回答.
    现在轮到爱潘妮和阿兹玛望着珂赛特眼红了.
    珂赛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对着它坐在地上,一点也不动,也不说话,只一心赞叹瞻仰.
    "你玩嘛,珂赛特."那陌生人说.
    "呵!我是在玩呀."那孩子回答.
    这个素不相识.好象是上苍派来看珂赛特的外来人,这时已是德纳第大娘在世上最恨的人了.可是总得抑制住自己.尽管她已养成习惯来模仿她丈夫的一举一动,来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不过当时的那种激动却不是她所能忍受得了的.她赶忙叫她的两个女儿去睡,随即又请那黄人"允许"她把珂赛特也送去睡."她今天已经很累了."她还慈母似的加上那么一句.珂赛特双手抱着卡特琳走去睡了.
    德纳第大娘不时走到厅的那一端她丈夫待的地方,让"她的灵魂减轻负担",她这样说.她和她丈夫交谈了几句,由于谈话的内容非常刻毒,因而她不敢大声说出.
    "这老畜生!他肚里究竟怀着什么鬼胎?跑到这儿来打搅我们!要那小怪物玩!给她娃娃!把一个四十法郎的娃娃送给一个我情愿卖四十个苏的小母狗!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象对待贝里公爵夫人那样称她'陛下,了!这合情理吗?难道他疯了,那老妖精?"
    "为什么吗?很简单,"德纳第回答说,"只要他高兴!你呢,你高兴要那孩子干活,他呢,他高兴要她玩.他有那种权利.一个客人,只要他付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假使那老头儿是个慈善家,那和你有什么相干?假使他是个傻瓜,那也不关你事.他有钱,你何必多管闲事?"
    家主公的吩咐,客店老板的推论,两者都不容反驳.
    那人一手托腮,弯着胳膊,靠在桌上,恢复了那种想心事的姿态.所有看他的客人,商贩们和车夫们,都彼此分散开,也不再歌唱了.大家都怀着敬畏的心情从远处望着他.这个怪人,衣服穿得这么破旧,从衣袋里摸出"后轮"来却又这么随便,拿着又高又大的娃娃随意送给一个穿木鞋的邋遢小姑娘,这一定是个值得钦佩.不能乱惹的人了.
    好几个钟点过去了.夜半弥撒已经结束,夜宴也已散了,酒客们都走了,店门也关了,厅里冷清清的,火也熄了,那外来人却一直坐在原处,姿势也没有改,只有时替换一下那只托腮的手.如是而已.自从珂赛特走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惟有德纳第夫妇俩,由于礼貌和好奇,还都留在厅里."他打算就这样过夜吗?"德纳第大娘咬着牙说.夜里两点钟敲过了,她支持不住,便对丈夫说:"我要去睡了.随你拿他怎么办."她丈夫坐在厅角上的一张桌子边,燃起一支烛,开始读《法兰西邮报》.
    这样又足足过了一个钟头.客店大老板把那份《法兰西邮报》至少念了三遍,从那一期的年月日直到印刷厂的名称全念到了.那位陌生客人还是坐着不动.
    德纳第扭动身体,咳嗽,吐痰,把椅子弄得嘎嘎响.那个人仍丝毫不动."他睡着了吗?"德纳第心里想.他并没有睡,可是什么也不能惊醒他.
    最后,德纳第脱下他的软帽,轻轻走过去,壮起胆量说:
    "先生不想去安息吗?"
    他觉得,如果说"不去睡觉"会有些唐突,也过于亲密."安息"要来得文雅些,并且带有敬意.那两个字还有一种微妙可喜的效果,可以使他在第二天早晨扩大账单上的数字.一间"睡觉"的屋子值二十个苏,一间"安息"的屋子却值二十法郎.
    "对!"那陌生客人说,"您说得有理.您的马棚在哪儿?"
    "先生,"德纳第笑了笑说,"我领先生去."
    他端了那支烛,那个人也拿起了他的包袱和棍子,德纳第把他领到第一层楼上的一间屋子里,这屋子华丽到出奇,一色桃花心木家具,一张高架床,红布帷.
    "这怎么说?"那客人问.
    "这是我们自己结婚时的新房,"客店老板说,"我们现在住另外一间屋子,我的内人和我.一年里,我们在这屋子里住不上三四回."
    "我倒觉得马棚也一样."那人直率地说.
    德纳第只装做没有听见这句不大客气的话.
    他把陈设在壁炉上的一对全新白蜡烛点起来.炉膛里也燃起了一炉好火.
    壁炉上有个玻璃罩,罩里有一顶女人的银丝橙花帽.
    "这又是什么?"那陌生人问.
    "先生,"德纳第说,"这是我内人做新娘时戴的帽子."
    客人望着那东西,神气仿佛是要说:"真想不到这怪物也当过处女!"
    德纳第说的其实是假话.他当初把那所破房子租来开客店时,这间屋子便是这样布置好了的,他买了这些家具,也保存了这簇橙花,认为这东西可以替"他的内人"增添光彩,可以替他的家庭,正如英国人所说"光耀门楣".
    客人回转头,主人已不在了.德纳第悄悄地溜走了,不敢和他道晚安,他不愿以一种不恭敬的亲切态度去对待他早已准备要在明天早晨放肆敲诈一番的人.
    客店老板回到了他的卧室.他的女人已睡在床上,但是还醒着.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对他说:
    "你知道我明天一定要把珂赛特撵出大门."
    德纳第冷冰冰地回答:
    "你忙什么!"
    他们没有再谈其他的话,几分钟过后,他们的烛也灭了.
    至于那客人,他已把他的棍子和包袱放在屋角里.主人出去以后,他便坐在一张围椅里,又想了一回心事.随后,他脱掉鞋子,端起一支烛,吹灭另一支,推开门,走出屋子,四面张望,好象要找什么.他穿过一条过道,走到楼梯口.在那地方,他听见一阵极其微弱而又甜蜜的声音,好象是一个孩子的鼾声.他顺着那声音走去,看见在楼梯下有一间三角形的小屋子,其实就是楼梯本身构成的.不是旁的,只是楼梯底下的空处.那里满是旧筐篮.破瓶罐.灰尘和蜘蛛网,还有一张床,所谓床,只不过是一条露出了草的草褥和一条露出草褥的破被.绝没有垫单.并且是铺在方砖地上的.珂赛特正睡在那床上.
    这人走近前去,望着她.
    珂赛特睡得正酣.她是和衣睡的.冬天她不脱衣,可以少冷一点.
    她抱着那个在黑暗中睁圆着两只亮眼睛的娃娃.她不时深深叹口气,好象要醒似的,再把那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床边,只有一只木鞋.
    在珂赛特的那个黑洞附近,有一扇门,门里是一间黑的大屋子.这外来人跨了进去.在屋子尽头,一扇玻璃门后露出一对白洁的小床.那是爱潘妮和阿兹玛的床.小床后面有个没有挂帐子的柳条摇篮,只露出一半,  外来人猜想这间屋子一定和德纳第夫  外来人猜想这间屋子一定和德纳第夫妇的卧室相通,他正预备退出,忽然瞧见一个壁炉,那是客店中那种多少总有一点点火.看去却又使人感到特别冷的大壁炉.在这一个里却一点火也没有,连灰也没有,可是放在那里面的东西却引起了外来人的注意.那是两只孩子们穿的小鞋,式样大小却不一样,那客人这才想起孩子们的那种起源邈不可考,但饶有风趣的习惯,每到圣诞节,他们就一定要把自己的一只鞋子放在壁炉里,好让他们的好仙女暗地里送些金碧辉煌的礼物给他们.爱潘妮和阿兹玛都注意到了这件事,因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一只鞋放在这壁炉里了.
    客人弯下腰去.
    仙女,就是说,她们的妈,已经来光顾过了,他看见在每只鞋里都放了一个美丽的.全新的.明亮晃眼值十个苏的钱.
    客人立起来,正预备走,另外又看见一件东西,远远地在炉膛的那只最黑暗的角落里.他留意看去,才认出是一只木鞋,一只最最粗陋不堪.已经开裂满是尘土和干污泥的木鞋.这正是珂赛特的木鞋.珂赛特,尽管年年失望,却从不灰心,她仍充满那种令人感动的自信心,把她的这只木鞋也照样放在壁炉里.
    一个从来就处处碰壁的孩子,居然还抱有希望,这种事确是卓绝感人的.
    在那木鞋里,什么也没有.
    那客人在自己的背心口袋里摸了摸,弯下身去,在珂赛特的木鞋里放了一个金路易.
    他溜回了自己的屋子.
   
    $$$$九 德纳第玩弄手法
    第二天早晨,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钟头,德纳第老板已经到了酒店的矮厅里,点起了一支烛,捏着一管笔,在桌子上替那穿黄大衣的客人编造账单.
    那妇人,立着,半弯着腰,望着他写.他们彼此都不吭声,一方面是深思熟虑,另一方面是一种虔敬心情,那是从人类的智慧中诞生光大的.在那所房子里,只听见一种声音,就是百灵鸟扫楼梯的声音.
    经过了足足一刻钟和几次涂改之后,德纳第编出了这样一张杰作:
    一号房间贵客账单
    晚餐3法郎
    房间10法郎
    蜡烛5法郎
    火炉4法郎
    饭采1法郎
   
    共计23法郎
    饭菜写成了"饭采".
    "二十三法郎!"那妇人喊了出来,在她那兴奋的口吻中夹杂着怀疑的语气.
    德纳第,和所有的大艺术家一样,并不感到满意.他说了一声:
    "呸!"
    那正是凯塞尔来(凯塞尔来(Costlereagh),英国政治家,反拿破仑联盟的中心人物.)在维也纳会议上开列法国赔款清单时的口气.
    "你开得对,德纳第先生,他的确应当出这么多,"那妇人叽叽咕咕地说,心里正想着昨晚当着她两个女儿的面送给珂赛特的那个娃娃,"这是公道的,但是数目太大了.他不见得肯付."
    德纳第冷笑了一下,说道:
    "他会付的."
    那种冷笑正说明自信心和家长派头的最高表现,说出的话就得做到.那妇人一点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开始动手整理桌子,丈夫在厅里纵横来往地走动.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
    "我还足足欠人家一千五百法郎呢,我!"
    他走到壁炉角上,坐下来细细打算,两只脚踏在热灰上.
    "当真是!"那妇人跟着又说,"我今天要把珂赛特撵出大门,你忘了吗?这妖精!她那娃娃,她使我伤心透了!我宁愿她嫁给路易十八也不愿她多留一天在家里!"
    德纳第点着他的烟斗,在连吸两口烟的空隙间回答说:
    "你把这账单交给那个人."
    他跟着就走出去了.
    他刚走出厅堂门,那客人就进来了.
    德纳第立即转身跟在他的后面走来,走到那半开着的门口时,停了下来,立着不动,只让他女人看得见他.
    那个穿黄大衣的人,手里捏着他的棍子和包袱.
    "这么早就起来了!"德纳第大娘说,"难道先生就要离开我们这里吗?"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带着为难的样子,把那张账单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并用指甲掐着它,折了又折.她那张横蛮的脸上隐隐带有一种平日很少见的神情,胆怯和狐疑的神情.
    拿这样一张账单去送给一个显然是个地道的"穷鬼"的客人,在她看来,这是件为难的事.
    客人好象心里正想着旁的事,没有注意她似的.他回答说:
    "是呀,大嫂,我就要走."
    "那么,"她说,"先生到孟费来就没有要办的事?"
    "是的.我路过此地,没有旁的事."
    "大嫂,"他又说,"我欠多少钱?"
    德纳第大娘,一声不响,把那账单递给他.
    客人把那张纸打开,望着它,但是他的注意力显然是在别的地方.
    "大嫂,"他接着说,"你们在孟费这地方生意还好吧?"
    "就这样,先生,"德纳第大娘回答,她看见那客人并不发作,感到十分诧异.
    她用一种缠绵悱恻的声调接着往下说:
    "呵!先生,日子是过得够紧的了!在我们这种地方,很少有阔气人家!全是些小家小户,您知道.要是我们不间或遇到一些象先生您这样又慷慨又有钱的过路客人的话!我们的开销又这么多.比方说,这小姑娘,她把我们的血都吸尽了."
    "哪个小姑娘?"
    "还不就是那个小姑娘嘛,您知道!珂赛特!这里大家叫做百灵鸟的!"
    "啊!"那人说.
    她接下去说:
    "多么傻,这些乡下人,替别人取这种小名!叫她做蝙蝠还差不多,她哪里象只百灵鸟.请您说说,先生,我们并不求人家布施,可是也不能老布施给旁人.营业执照,消费税,门窗税,附加税!先生知道政府要起钱来是吓坏人的.再说,我还有两个女儿,我.我用不着再养别人的孩子."
    那人接着说:
    "要是有人肯替您带开呢?"他说这句话时,极力想使声音显得平常,但那声音仍然有些发抖.
    "带开谁?珂赛特吗?"
    "是啊."
    店婆子的那张横蛮的红脸立刻显得眉飞色舞,丑恶不堪.
    "啊,先生!我的好先生!把她领去吧,你留下她吧,带她走吧,抱她走吧,去加上白糖,配上蘑菇,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吧,愿您得到慈悲的童贞圣母和天国所有一切圣人的保佑!"
    "就这么办."
    "当真?您带她走?"
    "我带她走."
    "马上走?"
    "马上走.您去把那孩子叫来."
    "珂赛特!"德纳第大娘大声喊.
    "这会儿,"那人紧接着说,"我来付清我的账.是多少?"
    他对那账单望了一眼,不禁一惊.
    "二十三个法郎!"
    他望着那店婆又说了一遍:
    "二十三个法郎?"
    从重复这两句话的声调里,可以辨出惊叹号和疑问号的区别.
    德纳第大娘对这一质问早已作好思想准备.她安安稳稳地回答说:
    "圣母,是啊,先生,是二十三个法郎."
    那外来客人把五枚值五法郎的钱放在桌上.
    "请把那小姑娘找来."
    正在这时,德纳第走到厅堂的中央说:
    "先生付二十六个苏就得."
    "二十六个苏!"那妇人喊道.
    "房间二十个苏,"德纳第冷冰冰地接着说,"晚餐六个苏.至于小姑娘的问题,我得和这位先生谈几句.你走开一下,我的娘子."
    德纳第大娘的心里忽然一亮,仿佛见到智慧之光一闪.她感到名角登台了,她一声不响,立即走了出去.
    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德纳第端了一张椅子送给客人.客人坐下,德纳第立着,他脸上显出一种怪驯良淳朴的神情.
    "先生,"他说,"是这样,我来向您说明.那孩子,我可疼她呢,我."
    那陌生人用眼睛盯着他说:
    "哪个孩子?"
    德纳第接着说:
    "说来也真奇怪!真是舍不得.这是什么钱?这几枚值一百个苏的钱,您请收回吧.我爱的是个女孩儿."
    "谁?"那陌生人问.
    "哎,我们的这个小珂赛特嘛!您不是要把她带走吗?可是,说句老实话,我不能同意,这话一点不假,就象您是一位正人君子一样.这孩子,如果走了,我要挂念的.我亲眼看着她从小长大的.她害我们花钱,那是实在的;她有许多缺点,那也是实在的;我们不是有钱人,那也是实在的;她一次病就让我付出了四百法郎的药钱,那也是实在的!但是人总得替慈悲的上帝做点事.这种东西既没有爹,也没有妈,我把她养大了.我赚了面包给她和我吃.的的确确,我舍不得,这孩子.您懂吗,彼此有了感情,我是一个烂好人,我;道理我说不清,我爱她,这孩子;我女人性子躁,可是她也爱她.您明白,她就好象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我需要她待在我家里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
    那陌生人一直用眼睛盯着他.他接着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不见得有人肯把自己的孩子随便送给一个过路人吧,我这话,能说不对吗?并且,您有钱,也很象是个诚实人,我不说这对她是不是有好处,但总得搞清楚.您懂吗?假定我让她走,我割爱牺牲,我也希望能知道她去什么地方,我不愿丢了以后就永远摸不着她的门儿.我希望能知道她是在谁的家里,好时常去看看她,好让她知道她的好义父确是在那里照顾她.总而言之,有些事是行不通的.我连您贵姓也还不知道.您带着她走了,我说:'好,百灵鸟呢?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至少也总得  那陌生人一直用  那陌生人一直用那种,不妨这样说,直看到心底的眼光注视着他,又用一种沉重坚定的口吻对他说:
    "德纳第先生,从巴黎来,才五法里,不会有人带护照的.假使我要带走珂赛特,我就一定要带她走,干脆就是这样.您不会知道我的姓名,您不会知道我的住址,您也不会知道她将来住在什么地方,我的主意是她今生今世不再和您见面.我要把拴在她脚上的这根绳子一刀两断,让她离开此地.这样合您的意吗?行或是不行,您说."
    正好象魔鬼和妖怪已从某些迹象上看出有个法力更大的神要出现一样,德纳第也了解到他遇到了一个非常坚强的对手.这好象是种直觉,他凭他那种清晰和敏锐的机警,已经了解到这一点.从昨夜起,他尽管一面陪着那些车夫们一道喝酒,抽烟,唱下流歌曲,却没有一刻不在窥伺这陌生客人,没有一刻不象猫儿那样在注视着他,没有一刻不象数学家那样在算计他.他那样侦察,是为了想看出一个究竟,同时也是由于自己的兴趣和本能,而且好象是被人买通了来做这侦察工作似的.那个穿黄大氅的人的每一种姿势和每一个动作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即使是在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没有对珂赛特那样明显表示关切的时候,德纳第就已识破了这一点.他早已察觉到这老年人的深沉的目光随时都回到那孩子身上.为什么这样关切?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荷包里有那么多的钱,而衣服又穿得这样寒酸?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些问题,却得不出解答,所以感到愤懑.他在这些问题上揣测了一整夜.这不可能是珂赛特的父亲.难道是祖父辈吗?那么,又为什么不立即说明自己的来历呢?当我们有一种权利,我们总要表现出来.这人对珂赛特显然是没有什么权利的.那么,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德纳第迷失在种种假设中了.他感到了一切,但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管怎样,他在和那人进行谈话时,他深信在这一切里有种秘密,也深信这个人不能不深自隐讳,因而他感到自己气壮;可是当他听了这陌生人的那种干脆坚定的回答,看见这神秘的人物竟会神秘到如此单纯的时候,却又感到气馁.他在一瞬间就权衡了这一切.德纳第原是那样一个能一眼认清形势的人.他估计这已是单刀直入的时候了,他正象那些独具慧眼当机立断的伟大将领一样,在这关系成败的重要时刻,突然揭开了他的底牌.
    "先生,"他说,"我非有一千五百法郎不可."
    那外来人从他衣服侧面的一只口袋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旧皮夹,打开来,抽出三张银行钞票,放在桌上.接着他把大拇指压在钞票上,对那店主人说:
    "把珂赛特找来."
    在发生这些事时,珂赛特在干什么呢?
    珂赛特在醒来时,便跑去找她的木鞋.她在那里面找到了那个金币.那不是一个拿破仑,而是王朝复辟时期的那种全新的.值二十金法郎的硬币,在这种新币的面上,原来的桂冠已被一条普鲁士的小尾巴所替代了.珂赛特把眼睛也看花了.她乐不可支,感到自己转运了.她不知道金币是什么,她从来不曾见过,她赶忙把它藏在衣袋里,好象是偷来的一样.她同时觉得这确是属于她的,也猜得到这礼物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然而她感受的是一种充满了恐怖的欢乐.她感到满意,尤其感到惊惶.富丽到如此程度,漂亮到如此程度的东西,在她看来,好象都不是真实的.那娃娃使她害怕,这金币也使她害怕.她面对着这些富丽的东西胆战心惊,惟有那个陌生人,她不怕,正相反,她想到了他,心就安了.从昨晚起,在她那惊喜交集的心情中,在她睡眠中,她那幼弱的小脑袋一直在想这个人好象又老又穷,而且那样忧伤,但又那么有钱,那么好.自从她在树林里遇见了这位老人后,好象她周围的一切全变了.珂赛特,她连空中小燕子能享受的快乐也不曾享受过,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躲在母亲的影子里和翅膀下.五年以来,就是说,从她记忆能够追忆的最远的岁月起,她是经常在哆嗦和战栗中过日子的.她经常赤身露体忍受着苦难中的刺骨的寒风,可是现在她仿佛觉得已经穿上了衣服.在过去,她的心感到冷,现在感到温暖了.她对德纳第大娘已不那么害怕.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和她在一道了.
    她赶快去做她每天早晨的工作.她身上的那枚路易是放在围裙袋里的,也就是昨晚遗失那枚值十五个苏的口袋,这东西使她心慌意乱.她不敢去摸它,但是她不时去看它,每次都得看上五分钟,而且还该说,在看时,她还老伸出舌头.她扫扫楼梯,又停下来,立着不动,把她的扫帚和整个宇宙全忘了,一心只看着那颗在她衣袋底里发光的星星.
    德纳第大娘找着她时,她正在再一次享受她的这种眼福.
    她奉了丈夫之命走去找她.说也奇怪,她没有请她吃巴掌,也没有对她咒骂.
    "珂赛特,"她几乎是轻轻地说,"快来."
    过一会儿,珂赛特进了那矮厅.
    这外来人拿起他带来的那个包袱,解开了结子.包里有一件小毛料衣.一条围裙.一件毛布衫.一条短裙.一条披肩.长统毛袜.皮鞋,一套八岁小姑娘的全身服装,全是黑色的.
    "我的孩子,"那人说,"把这拿去赶快穿起来."
    天渐渐亮了,孟费的居民,有些已经开始开大门了,他们在巴黎街上看见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汉子,牵着一个全身孝服,怀里抱着一个粉红大娃娃的小姑娘,他们正朝着利弗里那面走.
    那正是我们所谈的这个人和珂赛特.
    谁也不认识这个人,珂赛特已经脱去了破衣烂衫,很多人也没有认出她来.
    珂赛特走了.跟着谁走?她莫名其妙.去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她所能认识到的一切,就是她已把德纳第客店丢在她后面了.谁也不曾想到向她告别,她也不曾想到要向谁告别.她离开了那个她痛恨的.同时也痛恨她的那一家.
    可怜的小人儿,她的心,直到现在,从来就是被压抑着的!
    珂赛特一本正经地往前走,她睁开一双大眼睛望着天空.她已把她的那枚路易放在她新围裙的口袋里了.她不时低着头去看它一眼,接着又看看这个老人.她有一种想法,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慈悲上帝的身旁.
   
    $$$$十 弄巧成拙
    德纳第大娘,和往常一样,让她丈夫作主.她一心等待大事发生.那人和珂赛特走了以后,又足足过了一刻钟德纳第才把她引到一边,拿出那一千五百法郎给她看.
    "就这!"她说.
    自从他们开始组织家庭以来,敢向家长采取批评行动她这还是第一次.
    这一挑唆起了作用.
    "的确,你说得对,"他说,"我是个笨蛋.去把我的帽子拿来."
    他把那三张银行钞票折好,插在衣袋底里,匆匆忙忙出了大门,但是他搞错了方向,出门后转向右边.他向几个邻居打听以后,才摸清路线,有人看见百灵鸟和那人朝着利弗里方面走去.他接受了这些人的指点,一面迈着大步向前走,一面在自言自语.
    "这人虽然穿件黄衣,却显然是个百万富翁,而我,竟是个畜生.他起先给了二十个苏,接着又给了五法郎,接着又是五十法郎,接着又是一千五百法郎,全不在乎.他也许还会给一万五千法郎.我一定要追上他."
    还有那事先替小姑娘准备好的衣包,这一切都很奇怪,这里一定有许多秘密.我们抓住秘密就不该放松.有钱人的隐情是浸满金汁的海绵,应当知道怎样来挤它.所有这些想法都在他的脑子里回旋."我是个畜生."他说.
    出了孟费,到了向利弗里去的那条公路的岔路口,人们便能见到那条公路在高原上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他到了岔路口,估计一定可以望见那人和小姑娘.他纵目望去,直到他眼力所及之处,可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再向旁人打听.这就耽误了时间.有些过路人告诉他,说他所找的那个人和孩子已经走向加尼方面的树林里去了.他便朝那方向赶上去.
    他们原走在他的前面,但是孩子走得慢,而他呢,走得快.并且这地方又是他很熟悉的.
    他忽然停下来,拍着自己的额头,好象一个忘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想转身折回去取的人那样.
    "我原该带着我的长枪来的!"他向自己说.
    德纳第原是那样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那种人有时会在我们中蒙混过去,混过去以后也不至于被发现.有许多人便是那样半明半暗度过他们的一生.德纳第在安定平凡的环境中完全可以当一个......我们不说"是"一个......够得上称一声诚实的商人.好士绅那样的人.同时,在某种情况下,当某种动力触动他的隐藏的本性时,他也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暴徒.这是一个具有魔性的小商人.撒旦偶然也会蹲在德纳第过活的那所破屋的某个角落里并对这个丑恶的代表人物做着好梦的.
    在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想:
    "唔!他们也许已有足够的时间逃跑了!"
    他继续赶他的路,快速向前奔,几乎是极有把握的样子,象一只凭嗅觉猎取鹧鸪的狐狸一样敏捷.
    果然,当他已走过池塘,从斜刺里穿过美景大道右方的那一大片旷地,走到那条生着浅草.几乎环绕那个土丘而又延展到谢尔修院的古渠的涵洞上的小径时,他忽然望见有顶帽子从丛莽中露出来,对这顶帽子他早已提过多少疑问,那确是那人的帽子.那丛莽并不高.德纳第认为那人和珂赛特都坐在那里.他望不见那孩子,因为她小,可是他望见了那玩偶的头.
    德纳第没有搞错.那人确坐在那里,好让珂赛特休息一下.客店老板绕过那堆丛莽,突然出现在他寻找的那两个人的眼前.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他一面喘着气,一面说,"这是您的一千五百法郎."
    他这样说着,同时把那三张钞票伸向那陌生人.
    那个人抬起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德纳第恭恭敬敬地回答:
    "先生,这意思就是说我要把珂赛特带回去."
    珂赛特浑身战栗,紧靠在老人怀里.
    他呢,他的眼光直射到德纳第的眼睛底里,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要......把......珂赛特......带......回......去?"
    "是的,先生,我要把她带回去.我来告诉您.我考虑过了.事实上,我没有把她送给您的权利.我是一个诚实人,您知道.这小姑娘不是我的,是她妈的.她妈把她托付给我,我只能把她交还给她的妈.您会对我说:'可是她妈死了.,好.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只能把这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一个带着一封经她母亲签了字的信,信里还得说明要我把孩子交给他的人.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人,不回答,把手伸到衣袋里,德纳第又瞧见那个装钞票的皮夹出现在他眼前.
    客店老板乐得浑身酥软.
    "好了!"他心里想,"站稳脚.他要来腐蚀我了!"
    那陌生人在打开皮夹以前,先向四周望了一望.那地方是绝对荒凉的.树林里和山谷里都不见一个人影.那人打开皮夹,可是他从那里抽出来的,不是德纳第所期望的那一叠钞票,而是一张简单的小纸,他把那张纸整个儿打开来,送给客店老板看,并且说:
    "您说得有理.念吧."
    德纳第拿了那张纸,念道: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来人.一切零星债款,我负责偿还.此颂大安.
    芳汀
    滨海蒙特勒伊,一八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您认得这签字吧?"那人又说.
    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了  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了的恚恨,恨自己必须放弃原先期望的腐蚀,又恨自己被击败.那人又说:
    "您可以把这张纸留下,好卸责任."
    德纳第向后退却,章法却不乱.
    "这签字摹仿得相当好,"他咬紧牙咕哝着,"不过,让它去吧!"
    接着,他试图作一次无望的挣扎.
    "先生,"他说,"这很好.您既然就是来人.但是那'一切零星债款,得照付给我.这笔债不少呢."
    那个人立起来了,他一面用中指弹去他那已磨损的衣袖上的灰尘,一面说:
    "德纳第先生,她母亲在一月份计算过欠您一百二十法郎,您在二月中寄给她一张五百法郎的账单,您在二月底收到了三百法郎,三月初又收到三百法郎.此后又讲定数目,十五法郎一月,这样又过了九个月,共计一百三十五法郎.您从前多收了一百法郎,我们只欠您三十五法郎的尾数,刚才我给了您一千五百法郎."(此处数字和前面叙述芳汀遭难时欠款数字不完全相符,原文如此,照译.)
    德纳第感受到的,正和豺狼感到自己已被捕兽机的钢牙咬住钳住时的感受一样.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他心里想.
    他和豺狼一样行动起来.他把身体一抖.他曾用蛮干的办法得到过一次成功.
    这次,他把恭敬的样子丢在一边了,斩钉截铁地说:"无......名......无......姓的先生,我一定要领回珂赛特,除非您再给我一千埃居(埃居(écu),法国古钱币名,因种类较多,故折合的价值不一.)."
    这陌生人心平气和地说:
    "来,珂赛特."
    他用左手牵着珂赛特,用右手从地上拾起他的那根棍棒.
    德纳第望着那根粗壮无比的棍棒和那一片荒凉的地方.
    那人带着珂赛特深入到林中去了,把那呆若木鸡的客店老板丢在一边.
    正当他们越走越远时,德纳第一直望着他那两只稍微有点伛偻的宽肩膀和他的两个大拳头.
    随后,他的眼睛折回到自己身上,望着自己的两条干胳膊和瘦手."我的确太蠢了,"他想道,"我既然出来打猎,却又没把我的那支长枪带来!"
    可是这客店老板还不肯罢休.
    "就要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他说.于是他远远地跟着他们.他手里只捏着两件东西,一件是讽刺,芳汀签了字的那张破纸,另一件是安慰,那一千五百法郎.
    那人领着珂赛特,朝着利弗里和邦迪的方向走去.他低着头,慢慢走,这姿态显示出他是在运用心思,并且感到悲伤.入冬以后,草木都已凋零,显得疏朗,因此德纳第虽然和他们相隔颇远,但不至于望不见他们.那个人不时回转头来,看看是否有人跟他.忽然,他瞧见了德纳第.他连忙领着珂赛特转进矮树丛里,一下子两人全不见了."见鬼!"德纳第说.他加紧脚步往前追.
    树丛的密度迫使他不得不走近他们.那人走到枝桠最密的地方,把身子转了过来.德纳第想藏到树枝里去也枉然,他没有办法不让他看见.那人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情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再往前走.客店老板仍旧跟着他.突然一下,那人又回转身来.他又瞧见了客店老板.他这一次看人的神气这样阴沉,以致德纳第认为"不便"再跟上去了.德纳第这才转身回家.
   
    $$$$十一 九四三○号再次出现,
    珂赛特偶然赢得了它
    冉阿让没有死.
    他掉在海里时,应当说,他跳到海里去时,他已脱去了脚镣,这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他在水里迂回曲折地潜到了一艘泊在港里的海船下面,海船旁又停着一只驳船.他设法在那驳船里躲了起来,一直躲到傍晚.天黑以后,他又跳下水,泅向海岸,在离勃朗岬不远的地方上了岸.他又在那里搞到一身衣服,因为他身边并不缺钱.当时在巴拉基耶附近,有一家小酒店,经常替逃犯们供给服装,这是一种一本万利的特殊行当.这之后冉阿让和所有那些企图逃避法网和社会追击的穷途末路的人一样,走上了一条隐蔽迂回的道路.他在博塞附近的普拉多地方找到了第一个藏身之所.随后,他朝着上阿尔卑斯省布里昂松附近的大维拉尔走去,这是一种摸索前进提心吊胆的逃窜,象田鼠的地道似的,究竟有哪些岔路,谁也不知道.日后才有人发现,他的足迹曾到过安省的西弗利厄地方,也到过比利牛斯省的阿贡斯,在沙瓦依村附近的都美克山峡一带,又到过佩利格附近勃鲁尼的葛纳盖教堂镇.他到了巴黎.我们刚才已看见他在孟费.
    他到了巴黎.想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买一身丧服,再替自己找个住处.办妥了这两件事以后他便到了孟费.
    我们记得,他在第一次逃脱以后曾在那地方,或在那地方附近,有过一次秘密的行动,警务机关在这方面也多少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因此更不容易看破他的秘密.他在巴黎偶然得到一张登载此事的报纸.也就放了心,而且几乎安定下来了,好象自己确是死了似的.
    冉阿让把珂赛特从德纳第夫妇的魔爪中救出来以后,当天傍晚便回到巴黎.他带着孩子,打蒙梭便门进了城,当时天色刚黑.他在那里坐上一辆小马车到了天文台广场.他下了车,付了车钱,便牵着珂赛特的手,两人在黑夜里一同穿过乌尔辛和冰窖附近的一些荒凉街道,朝着医院路走去.
    这一天,对珂赛特来说,是一个奇怪而充满惊恐欢乐的日子,他们在人家的篱笆后面,吃了从荒僻地方的客店里买来的面包和干酪,他们换过好几次车子,他们徒步走了不少路,她并不叫苦,可是疲倦了,冉阿让也感觉到她越走到后来便越拉住他的手.他把她驮在背上,珂赛特,怀里一直抱着卡特琳,头靠在冉阿让的肩上,睡着了.
   
    $$$$第四卷  戈尔博老屋
   
    $$$$一 戈尔博师爷
    四十年前,有个行人在妇女救济院附近的荒僻地段独自徘徊,继又穿过林荫大道,走上意大利便门,到达了......我们可以说,巴黎开始消失的地方.那地方并不绝对荒凉,也还有些行人来往,也还不是田野,多少还有几栋房屋和几条街道;既不是城市,因为在这些街道上,正和在大路上一样,也有车轮的辙迹;也不是乡村,因为房屋过于高大.那是个什么地方呢?那是一个没有人住的住宅区,无人而又间或有人的僻静处,是这个大都市的一条大路,巴黎的一条街,它在黑夜比森林还苍凉,在白天比坟场更凄惨.
    那是马市所在的古老地区.
    那行人,假使他闯过马市那四堵老墙,假使他再穿过小银行家街,走过他右边高墙里的一所庄屋,便会看见一片草场,场上竖着一堆堆栎树皮,好象一些庞大的水獭窠;走过以后,又会看见一道围墙,墙里是一片空地,地上堆满了木料.树根.木屑.刨花,有只狗立在一个堆上狂吠;再往前走,便有一道又长又矮的墙,已经残破不全了,墙上长满了苔藓,春季还开花,并且有一扇黑门,好象穿上了丧服似的;更远一点,便会在最荒凉的地方,看见一所破烂房屋,墙上写了几个大字:禁止招贴;那位漫无目标的行人于是就走到了圣马塞尔葡萄园街的转角上,那是个不大有人知道的地方.当时在那地方,在一家工厂附近和两道围墙间有所破屋,乍看起来好象小茅屋,而实际上却有天主堂那么大.它侧面的山尖对着公路,因而显得狭小.几乎整个房屋全被遮住了.只有那扇大门和一扇窗子露在外面.
    那所破屋只有一层楼.
    我们仔细看去,最先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扇只配装在破窑上的大门,至于那窗子,假使它不是装在碎石块上而是装在条石墙上,看起来就会象阔人家的窗子了.
    大门是用几块到处有虫蛀的木板和几根不曾好好加工的木条胡乱拼凑起来的.紧靠在大门里面的是一道直挺挺的楼梯,梯级高,满是污泥.石膏.尘土,和大门一样宽,我们可以从街上看见它,象梯子一样直立在两堵墙的中间,上端消失在黑影里.在那不成形的门框上端,有一块狭窄的薄木板,板的中间,锯了一个三角洞,那便是在门关了之后的透光洞和通风洞.在门的背面,有一个用毛笔蘸上墨水胡乱涂写的数字:52,横条上面,同一支毛笔却又涂上了另一数字:50,因而使人没法肯定.这究竟是几号?门的上头说五十号,门的背面却反驳说不对,是五十二号.三角通风洞的上面挂着几块说不上是什么的灰溜溜的破布,当作帘子.
    窗子很宽,也相当高,装有百叶窗和大玻璃窗框,不过那些大块玻璃都有各种不同的破损,被许多纸条巧妙地遮掩着,同时也显得更加触目,至于那两扇脱了榫和离了框的百叶窗,与其说它能保护窗内的主人,还不如说它只能引起窗外行人的戒惧.遮光的横板条已经散落,有人随意钉上几块垂直的木板,使原来的百叶窗成了板窗.
    大门的形象是非常恶劣的,窗子虽破损但还朴实,它们一同出现在同一所房屋的上面,看去就好象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乞丐,共同乞讨,相依为命,都穿着同样的破衣烂衫,却各有不同的面貌,一个生来就穷苦,一个出身于望族.
    走上楼梯,便可以看出那原是一栋极大的房屋,仿佛是由一个仓库改建的.楼上中间,有一条长过道,作为房子里的交通要道;过道的左右两旁有着或大或小的房间,必要时也未尝不可作为住屋,但与其说这是些小屋子,还不如说是些鸽子笼.那些房间从周围的旷野取光,每一间都是昏暗凄凉,令人感到怅惘忧郁,阴森得如同坟墓一样;房门和屋顶处处有裂缝,因缝隙所在处不同而受到寒光或冷风的透入,这种住屋还有一种饶有情趣的特点,那便是蜘蛛体格的庞大.
    在那临街的大门外的左边,有个被堵塞了的小四方窗口,离地面约有一人高,里面积满了过路的孩子所丢的石块.
    这房子最近已被拆去一部分.保留到今天的这一部分还可使人想见当年的全貌.整栋房子的年龄不过才一百挂零儿.一百岁,对礼拜堂来说这是青年时期,对一般房屋来说却是衰朽时期了.人住的房屋好象会因人而短寿,上帝住的房屋也会因上帝而永存似的.
    邮差们管这所房子叫五○一五二号,但是在那附近一带的人都称它为戈尔博老屋.
    谈谈这个名称是怎么来的.
    一般爱搜集珍闻轶事把一些易忘的日期用别针别在大脑上的人们,都知道在前一个世纪,在一七七○年前后,沙特雷法院有两个检察官,一个叫柯尔博,一个叫勒纳.这两个名字都是拉封丹(柯尔博,原文是(Corbeau)(乌鸦),勒纳,原文是Renard(狐狸),都是拉封丹(1621—1695)寓言中的人物.)预见了的.这一巧合太妙了,为使刑名师爷们不要去耍贫嘴.不久,法院的长廊里便传开了这样一首歪诗:
    柯尔博老爷高踞案卷上,
    嘴里衔着一张缉捕状,
    勒纳老爷逐臭来,
    大致向他这样讲:
    喂,你好!......(这是把拉封丹的寓言诗《乌鸦和狐狸》改动几字而成的.)
    那两位自重的行家受不了这种戏谑,他们经常听到在他们背后爆发出来的狂笑声,头也听大了,于是他们决定要改姓,并向国王提出申请.申请送到路易十五手里时,正是教皇的使臣和拉洛许-艾蒙红衣主教双双跪在地上等待杜巴丽夫人赤着脚从床上下来,以便当着国王的面,每人捧着一只拖鞋替她套在脚上的那一天.国王原就在说笑,他仍在谈笑,把话题从那两位主教转到这两位检察官,并要为这两位法官老爷赐姓,或者就算是赐姓.国王恩准柯尔博老爷在原姓的第一字母上加一条尾巴(Corbeau(柯尔博)的第一字母C改为G,而成Gorbeau(戈尔博).),改称戈尔博;勒纳的运气比较差,他所得到的只是在他原姓的第一字母R前面加上P,改称卜勒纳(Renard(勒纳)改为Prenard(卜勒纳).Prenard含有小偷的意思.),因为这个新改的姓并不见得比他原来的姓和他本人有什么不象的地方(指他为人小正派,说他象狐狸或小偷.).
    根据当地历来的传说,这位戈尔博老爷曾是医院路五○一五二号房屋的产业主.他并且还是那扇雄伟的窗子的创造者.
    这便是戈尔博老屋这一名称的由来.
    在路旁的树木间,有棵死了四分之三的大榆树正对着这五○一五二号,哥白兰便门街的街口也几乎正在对面,当时在这条街上还没有房屋,街心也还没有铺石块,街旁栽着一些怪不顺眼的树,有时发绿,有时沾满了污泥,随着季节而不同,那条街一直通到巴黎的城墙边.阵阵硫酸化合物的气味从附近一家工厂的房顶上冒出来.
    便门便在那附近.一八二三年时城墙还存在.
    这道便门会使我们想起一些阴惨的情景.那是通往比塞特(比塞特(Bicetre),巴黎附近的村子,有个救济院收容年老的男疯子.)的道路.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的死囚在就刑的那天回到巴黎城里来时,都得经过这个地方.一八二九年的那次神秘的凶杀案,所谓"枫丹白露便门凶杀案",也就是在这地方发生的,司法机关至今还没有找出凶犯,这仍是一件真相不明的惨案,一个未经揭破的骇人的哑谜.你再向前走几步,便到了那条不祥的落须街,在那街上,于尔巴克,曾象演剧似的,趁着雷声,一刀子刺杀了伊夫里的一个牧羊女.再走几步,你就到了圣雅克便门的那几棵丑恶不堪.断了头的榆树跟前,那几棵树是些慈悲心肠的人用来遮掩断头台的东西,那地方是店铺老板和士绅集团所建的一个卑贱可耻的格雷沃广场(格雷沃广场(Place de Grève),巴黎的刑场,一八○六年改称市政厅广场.),他们在死刑面前退缩,既没有废止它的气量,也没有保持它的魄力.
    三十七年前,如果我们把那个素来阴惨.必然阴惨的圣雅克广场置于一边不谈,那么,五○一五二号这所破屋所在的地方,就整个这条死气沉沉的大路来说,也许是最死气沉沉的地段了,这一带直到今天也还是缺少吸引力的.
    有钱人家的房屋直到二十五年前才开始在这里出现.这地方在当时是满目凄凉的.妇女救济院的圆屋顶隐约可辨,通往比塞特的便门也近在咫尺,当你在这里感到悲伤压抑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处在妇女救济院和比塞特之间,就是说,处在妇女的疯病和男子的疯病(妇女救济院同时也收容神经错乱和神经衰弱的妇女.)之间.我们极目四望,看见的只是些屠宰场.城墙和少数几个类似兵营或修院的工厂的门墙,四处都是破屋颓垣.黑到和尸布一样的旧壁.白到和殓巾一样的新墙,四处都是平行排列着的树木.连成直线的房屋.平凡的建筑物.单调的长线条以及那种令人感到无限凄凉的直角.地势毫无起伏,建筑毫无匠心,毫无丘壑.这是一个冷酷.死板.丑不可耐的整体.再没有比对称的格局更令人感到难受的了,因为对称的形象能使人愁闷,愁闷是悲伤的根源,失望的人爱打呵欠.人们如果能在苦难的地狱以外还找得到更可怕的东西,那一定是使人愁闷的地狱了.假使这种地狱确实存在的话,医院路的这一小段地方可以当作通往这种地狱的门.
    夜色下沉残辉消逝时,尤其是在冬天,当初起的晚风从成行的榆树上吹落了那最后几片黄叶时,在地黑天昏不见星斗或在风吹云破月影乍明时,这条大路便会陡然显得阴森骇人.那些直线条全会融入消失在黑影中,犹如茫茫宇宙间的寸寸丝缕.路上的行人不能不想到历年来发生在这一带的数不尽的命案,这种流过那么多次血的荒僻地方确会使人不寒而栗.人们认为已感到黑暗中有无数陷阱,各种无可名状的黑影好象也都是可疑的,树与树间的那些望不透的方洞好象是一个个墓穴.这地方,在白天是丑陋的,傍晚是悲凉的,夜间是阴惨的.
    夏季,将近黄昏时,这里那里,有些老婆子,带着被雨水浸到发霉的凳子,坐在榆树下向人乞讨.
    此外,这个区域的外貌,与其说是古老,不如说是过时,在当时就已有改变面貌的趋势了.从那时起,要看看它的人非赶快不可.这整体每天都在失去它的一小部分.二十年来,直到今天,奥尔良铁路的起点站便建在这老郊区的旁边,对它产生影响.一条铁路的起点站,无论我们把它设在一个都城边缘的任何一处,都等于是一个郊区的死亡和一个城市的兴起.好象在各族人民熙来攘往的这些大中心的四周,在那些强大机车的奔驰中,在吞炭吐火的文明怪马的喘息中,这个活力充沛的大地会震动,吞没人们的旧居并让新的产生出来.旧屋倒下,新屋上升.
    自从奥尔良铁路车站侵入到妇女救济院的地段以后,圣维克多沟和植物园附近一带的古老的小街都动摇了,络绎不绝的长途公共马车.出租马车.市区公共马车,每天要在这些小街上猛烈奔驰三四次,并且到了一定时期就把房屋挤向左右两旁.有些奇特而又极其正确的现象是值得一提的,我们常说,大城市里的太阳使房屋的门朝南,这话是实在的,同样,车辆交驰的频繁也一定会扩展街道.新生命的征兆是明显的,在这村气十足的旧城区里,在这些最荒野的角落里,石块路面出现了,即使是在还没有人走的地方,人行道也开始蜿蜒伸展了.在一个早晨,一个值得纪念的早晨,一八四五年七月,人们在这里忽然看到烧沥青的黑锅冒烟;这一天,可以说是文明已来到了鲁尔辛街,巴黎和圣马尔索郊区衔接起来了.
   
    $$$$二 枭和秀眼鸟的窠
    冉阿让便是在那戈尔博老屋门前停下来的.和野鸟一样,他选择了这个最荒僻的地方来做窠.
    他从坎肩口袋里摸出一把路路通钥匙,开门进去以后,又仔细把门关好,走上楼梯,一直背着珂赛特.
    到了楼梯顶上,他又从衣袋里取出另外一把钥匙,用来开另一扇门.他一进门便又把门关上.那是一间相当宽敞的破屋子,地上铺着一条褥子,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屋角里有个火炉,烧得正旺.路旁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这里的贫苦相.底里,有一小间,摆着一张帆布床.冉阿让把孩子抱去放在床上,仍让她睡着.
    他擦火石,点燃了一支烛,这一切都是已准备好了摆在桌上的.正和昨晚一样,他呆呆地望着珂赛特,眼里充满了感叹的神态,一片仁慈怜爱的表情几乎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至于小姑娘那种无忧无虑的信心,是只有最强的人和极弱的人才会有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和谁在一道,却已安然睡去,现在也不用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仍旧睡着.
    冉阿让弯下腰去,吻了吻孩子的手.
    他在九个月前吻过她母亲的手,当时她母亲也正刚刚入睡.
    同样一种苦痛.虔敬.辛酸的情感充满了他的心.
    他跪在珂赛特的床旁边.
    天已经大亮了,孩子却还睡着.
    岁末的一线惨白的阳光从窗口射到这破屋子的天花板上,拖着一长条一长条的光线和阴影.一辆满载着石块的重车忽然走过街心,象迅雷暴雨似的把房子震到上下摇晃:
    "是啦,太太!"珂赛特惊醒时连声喊道,"来了!来了!"
    她连忙跳下床,眼睛在睡眠的重压下还半闭着,便伸着手摸向墙角.
    "啊!我的天主!我的扫帚!"她说.
    她完全睁开眼以后才看见冉阿让满面笑容.
    "啊!对,是真的!"孩子说,"早安,先生."
    孩子们接受欢乐和幸福最为迅速,也最亲切,因为他们生来便是幸福和欢乐.
    珂赛特看见卡特琳躺在床脚边,连忙抱住它,她一面玩,一面对着冉阿让唠唠叨叨问个没完."她是在什么地方?巴黎是不是个大地方?德纳第太太是不是离得很远?她会不会再来?......"她忽然大声喊道:"这地方多漂亮!"
    这是个丑陋不堪的破窑,但她感到自己自由了.
    "我不用扫地吗?"她终于问出来.
    "你玩吧."冉阿让说.
    这一天便是那样度过的.珂赛特,没有想到去了解什么,只在这娃娃和老人间,感到说不出的愉快.
   
    $$$$三 联苦成甘
    第二天破晓,冉阿让还立在珂赛特的床边.他呆呆地望着她,等她醒来.
    他心里有一种新的感受.
    冉阿让从不曾爱过什么.二十五年来在这世上,他一向孑然一身.父亲,情人,丈夫,朋友,这些他全没有当过.在苦役牢里时,他是凶恶.阴沉.寡欲.无知.粗野的.这个老苦役犯的心里充满了处子的纯真.他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们只给他留下一种遥远模糊的印象,到后来也几乎完全消逝了.他曾竭力寻找他们,没有找着,也就把他们忘了.人的天性原是那样的.青年时期那些儿女情,如果他也有过的话,也都在岁月的深渊中泯灭了.
    当他看见了珂赛特,当他得到了她,领到了她,救了她的时候,他感到满腔血液全沸腾起来了.他胸中的全部热情和慈爱都苏醒过来,灌注在这孩子的身上.他走到她睡着的床边,乐到浑身发抖,他好象做了母亲似的,因而感到十分慌乱,但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心在开始爱的时候,它那种极伟大奇特的骚动是颇难理解而又相当甘美的.
    可怜一颗全新的老人心!
    可是,他已经五十五岁,而珂赛特才八岁,他毕生的爱已经全部化为一点无可言喻的星光.
    这是的第二次见到光明的启示.主教曾在他心中唤醒了为善的意义,珂赛特又在他心中唤醒了爱的意义.
    最初的一些日子便是在这种陶然自得的心境中度过的.
    至于珂赛特,在她这方面,她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是她没有意识到的,可怜的小人儿!当她母亲离开她时,她还那么小,她已经不记得了.孩子好象都是葡萄藤的幼苗,遇到什么,便攀附什么,她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也曾想爱她左右的人.但是她没能做到.所有的人,德纳第夫妇.他们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把她推在一边.她曾爱过一条狗,可是那条狗死了.在这以后便不曾有过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要过她.说起来这是多么惨,我们也曾指出过,她八岁上便冷了心.这不是她的过错,她并不缺乏爱的天性,她缺少的只是爱的可能.因此,从第一天起,她整个的心,即使是在梦寐中,便已开始爱这老人了.她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心花怒放的感觉.
    这老人,在她的心目中,好象已成了一个既不老也不穷的人.她觉得冉阿让美,正如她觉得这间破屋子漂亮一样.
    这是朝气.童年.青春.欢乐的效果.大地上和生活中的新鲜事在这方面也都产生影响.住室虽陋,如果能有幸福的彩光的照耀,那也就是无比美好的环境了.在过去的经验中我们每个人都有过海市蜃楼.
    年龄相差五十岁,这在冉阿让和珂赛特之间是一道天生的鸿沟,可是命运把这鸿沟填起来了.命运以它那无可抗拒的力量使这两个无家可归年龄迥异而苦难相同的人骤然摄合在一起了.他们彼此确也能相辅相成.珂赛特出自本能正在寻找一个父亲,冉阿让也出自本能正在寻找一个孩子.萍水相逢,却是如鱼得水,他们的两只手在这神秘的刹那间一经接触,便紧紧握在一起了.两人相互了解后,彼此都意识到相互的需求,于是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从某些词的最明显和最绝对的意义来解释,我们可以说冉阿让是个鳏夫,正如同珂赛特是个孤女一样,因为他们都是被坟墓的墙在世上隔离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冉阿让天生就是珂赛特的父亲了.
    而且,从前在谢尔的树林深处,冉阿让曾牵着珂赛特的手从黑暗中走出来,珂赛特当时得到的那种神秘印象并不是幻觉,而是现实.这个人在这孩子的命运中出现,确也就是上帝的降临.
    此外,冉阿让选了一个合适的住处,他在这地方,似乎十分安全.
    他和珂赛特所住的这间带一个小间的屋子,便是窗口对着大路的那间.整所房子只有这一扇窗子是临街的,因此无论从侧面或是从对面,都不必担心邻居的窥视.
    五○一五二号房屋的楼下,是间破旧的敞棚,是蔬菜工人停放车辆的地方,和楼上是完全隔绝的.楼上楼下相隔一层木板,仿佛是这房子的横隔膜,既没有暗梯,也没有明梯.至于楼上,我们已经说过,有几间住房和几间储藏室,其中只有一间是由一个替冉阿让料理家务的老奶奶住着.其余的屋子全没有人住.
    老奶奶的头衔是"二房东",而实际任务是照管门户,在圣诞节那天,便是这老奶奶把这间住房租给他的.他曾向她作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原先是个靠收利息过日子的人,西班牙军事公债把他的家产弄光了,他要带着孙女儿来住在这里.他预付了六个月的租金,并且委托老奶奶把大小两间屋子里的家具布置好,布置情形是我们见到过的.在他们搬进来的那天晚上烧好炉子准备一切的也就是这老奶奶.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老一小在这简陋不堪的破屋子里过着幸福的日子.
    一到天亮,珂赛特便又说又笑,唱个不停.孩子们都有他们在早晨唱的曲调,正和小鸟一样.
    有时,冉阿让捏着她的一只冻到发红发裂的小手,送到嘴边亲一亲.那可怜的孩子,挨惯了揍,全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怪难为情地溜走了.
    有时,她又一本正经地细看自己身上的黑衣服.珂赛特现在所穿的已不是破衣,而是孝服.她已脱离了苦难,走进了人生.
    冉阿让开始教她识字.有时,他一面教这孩子练习拼写,心里却想着他当初在苦役牢里学文化原是为了要作恶.最初的动机转变了,现在他要一心教孩子读书.这时,老苦役犯的脸上显出了一种不胜感慨的笑容,宛如天使的庄严妙相.
    他感到这里有着上苍的安排,一种凌驾人力之上的天意,他接着又浸沉在遐想中了.善的思想和恶的思想一样,也是深不可测的.
    教珂赛特读书,让她玩耍,这几乎是冉阿让的全部生活.除此以外,他还和她谈到她的母亲,要她祈祷.
    她称他做"爹",不知道用旁的称呼.
    他经常一连几个钟头看她替她那娃娃穿衣脱衣,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东说西.他仿佛觉得,从今以后,人生是充满意义的,世上的人也是善良公正的,他思想里不需要再责备什么人,现在这孩子既然爱他,他便找不出任何理由不要求活到极老.他感到珂赛特象盏明灯似的,已把他未来的日子照亮了.最善良的人也免不了会有替自己打算的想法.他有时带着愉快的心情想到她将来的相貌一定丑.
    这只是一点个人的看法,但是为了说明我们的全部思想,我们必须说,冉阿让在开始爱珂赛特的情况下,并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不需要这股新的力量来支持他继续站在为善的一面,不久以前,他又在不同的情况下看到人的残酷和社会的卑鄙(这固然是局部的情形,只能表现真相的一面),也看到以芳汀为代表的这类妇女的下场以及沙威所体现的法权,他那次因做了好事而又回到苦役牢里,他又饱尝了新的苦味,他又受到厌恶和颓丧心情的控制,甚至那主教的形象也难免有暗淡的时候,虽然过后仍是光明灿烂欢欣鼓舞的,可是后来他那形象终于越来越模糊了.谁能说冉阿让不再有失望和堕落的危险呢?他有所爱,他才能再度坚强起来.唉!他并不见得比珂赛特站得稳些.他保护她,她使他坚强起来.有了他,她才能进入人生,有了她,他才能继续为善.他是这孩子的支柱,孩子又是他的动力.两人的命运必须互相凭倚,才得平衡,这种妙用,天意使然,高深莫测!
   
    $$$$四 二房东的发现
    冉阿让很谨慎,他白天从不出门.每天下午,到了黄昏时候,他才出去一两个钟头,有时是独自一人,也常带着珂赛特一道,总是找大路旁那些最僻静的小胡同走,或是在天快黑时跨进礼拜堂.他经常去圣美达教堂,那是离家最近的礼拜堂.当他不带珂赛特出门时,珂赛特便待在老奶奶身边,但是这孩子最喜欢陪着老人出去玩.她感到即使是和卡特琳作伴也还不如和他待上个把钟头来得有趣.他牵着她的手,一面走一面和她谈些开心的事.
    珂赛特有时玩得兴高采烈.
    老奶奶料理家务,做饭菜,买东西.
    他们过着节俭的生活,炉子里经常有一点火,但是总活得象个手头拮据的人家.第一天用的那些家具冉阿让从来不曾掉换过,不过珂赛特住的那个小间的玻璃门却换上了一扇木板门.
    他的穿戴一直是那件黄大衣.黑短裤和旧帽子.街坊也都把他当作一个穷汉.有时,他会遇见一些软心肠的妇人转过身来给他一个苏.冉阿让收下这个苏,总深深地一鞠躬.有时,他也会遇见一些讨钱的化子,这时,他便回头望望是否有人看他,再偷偷地步向那穷人,拿个钱放在他手里,并且常常是个银币,又连忙走开.这种举动有它不妥的地方.附近一带的人开始称他为"给钱的化子".
    那年老的"二房东"是个心眼狭窄的人,逢人便想占些小便宜,对冉阿让她非常注意,而冉阿让却没有提防.她耳朵有点聋,因而爱多话.她一辈子只留下两颗牙,一颗在上,一颗在下,她老爱让这两个牙捉对儿相叩.她向珂赛特问过好多话,珂赛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答不上,她只说了她是从孟费来的.有一天早晨,这个蓄意窥探的老婆子看见冉阿让走进这座破屋的一间没有人住的房里去了,觉得他的神气有些特别.她便象只老猫似的,踮着脚,跟上去,向虚掩着的门缝里张望,她能望见他却不会被他看见.冉阿让,一定也留了意,把背朝着门.老奶奶望见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针盒.一把剪子和一绺棉线,接着他把自己身上那件大衣一角的里子拆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发黄的纸币,打开来看.老奶奶大吃一惊,是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她有生以来看见的第二张或是第三张.她吓得瞠目结舌,赶紧逃了.
    一会儿过后,冉阿让走来找她,请她去替他换开那一千法郎的钞票,并说这是他昨天取来的这一季度的利息."从哪儿取来的?"老奶奶心里想,"他是下午六点出去的,那时,国家银行不见得还开着门."老奶奶走去换钞票,同时也在说长论短.这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经过大家议论夸大以后,在圣马塞尔葡萄园街一带的三姑六婆中就引起一大堆骇人听闻的怪话.
    几天过后,冉阿让偶然穿着短褂在过道里锯木头.老奶奶正在打扫他的屋子.她独自一人在里面,珂赛特看着锯着的木头正看得出神,老奶奶一眼看见大衣挂在钉子上,便走去偷看,大衣里子是重新缝好了的.老婆子细心捏了一阵,觉得在大衣的角上和腋下部分,里面都铺了一层层的纸.那一定全是一千法郎一张的钞票了!
    此外,她还注意到衣袋里也装着各式各种的东西,不仅有针.线.剪子,这些东西都是她已见过的,并且还有一个大皮夹.一把很长的刀,还有一种可疑的东西:几顶颜色不同的假发套.大衣的每个口袋都装着一套应付各种不同意外事件的物品.
    住在这栋破屋里的居民就这样到了冬末.
    五 一个五法郎银币丁零落地
    在圣美达礼拜堂附近,有一个穷人时常蹲在一口填塞了的公井的井栏上,冉阿让老爱给他钱.他从那人面前走过,总免不了要给他几个苏.他有时还和他谈话.忌妒那乞丐的人都说他是警察的眼线.那是一个七十五岁在礼拜堂里当过杂务的老头儿,他嘴里的祈祷文是从来不断的.
    有一天傍晚,冉阿让打那地方走过,他这回没有带珂赛特,路旁的回光灯刚点上,他望见那乞丐蹲在灯光下面,在他的老地方.那人,和平时一样,好象是在祈祷,腰弯得很低.冉阿让走到他面前,把布施照常送到他手里.乞丐突然抬起了眼睛,狠狠地盯了冉阿让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这一动作快到和闪光一样,冉阿让为之一惊.他仿佛觉得刚才在路灯的微光下见到的不是那老杂务的平静愚戆的脸,而是一副见过的吓人的面孔.给他的印象好象是在黑暗中撞见了猛虎.他吓得倒退一步,不敢呼吸,不敢说话,不敢停留,也不敢逃走,呆呆地望着那个低着头.头上盖块破布.仿佛早已忘了他还站在面前的乞丐.在这种奇特的时刻,有一种本能,也许就是神秘的自卫的本能使冉阿让说不出话来.那乞丐的身材,那身破烂衣服,他的外貌,都和平时一样."活见鬼!......"冉阿让说,"我疯了!我做梦!不可能!"他心里乱作一团,回到家里去了.
    他几乎不敢对自己说他以为看见的那张面孔是沙威的.
    晚上他独自捉摸时,后悔不该不问那人一句话,迫使他再抬起头来.
    第二天夜晚时,他又去到那里.那乞丐又在原处."您好,老头儿."冉阿让大着胆说,同时给了他一个苏.乞丐抬起头来,带着悲伤的声音说:"谢谢,我的好先生."这确是那个老杂务.
    冉阿让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安定下来了.他笑了出来."活见鬼!我几时看见了沙威?"他心里想."真笑话,难道我现在已老胡涂了?"他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几天过后,大致是在晚上八点钟,他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高声教珂赛特拼字时,忽然听见有人推开破屋的大门,继又关上.他觉得奇怪.和他同屋住的那个孤独的老奶奶,为了不耗费蜡烛,素来是天黑便上床的.冉阿让立即向珂赛特示意,要她不要作声.他听见有人上搂梯.充其量,也许只是老奶奶害着病,到药房里去一起回来了.冉阿让仔细听.脚步很沉,听起来象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不过老奶奶一向穿的是大鞋,再没有比老妇人的脚步更象男人脚步的了.可是冉阿让吹灭了烛.
    他打发珂赛特去睡,低声向她说"轻轻地去睡吧",正当他吻着她额头时,脚步声停下了.冉阿让不吭声,也不动,背朝着门,仍旧照原样坐在他的椅子上,在黑暗中控制住呼吸.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听到没声了,才悄悄地转过身子,朝着房门望去,看见锁眼里有光.那一点光,出现在黑暗的墙壁和房门上,正象一颗灾星.显然有人拿着烛在外面偷听.
    几分钟过后,烛光远去,不过他没有再听见脚步声,这也许可以说明来到房门口窃听的人已脱去了鞋子.
    冉阿让和衣倒在床上,整夜合不上眼.
    天快亮时,他正因疲惫而朦胧睡去,忽然又被叫门的声音惊醒过来,这声音是从过道底里的一间破屋子里传来的,接着他又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正和昨夜上楼的那人的脚步声一样.脚步声越走越近.他连忙跳下床,把眼睛凑在锁眼上,锁眼相当大,他希望能趁那人走过时,看看昨夜上楼来到他门口偷听的人究竞是谁.从冉阿让房门口走过的确是个男人,他一径走过没有停.当时过道里的光线还太暗,看不清他的脸.但当这人走近楼梯口时,从外面射进来的一道阳光把他的身体,象个剪影似的突现出来了,冉阿让看见了他的整个背影.这人身材高大,穿一件长大衣,胳膊底下夹着一条短棍.那正是沙威的那副吓坏人的形象.
    冉阿让原可设法到临街的窗口去再看他一眼.不过非先开窗不可,他不敢.
    很明显,那人是带着一把钥匙进来的,正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过,钥匙是谁给他的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早晨七点,老奶奶进来打扫屋子,冉阿让睁着一双刺人的眼睛望着她,但是没有问她话.老奶奶的神气还是和平日一样.
    她一面扫地,一面对他说:
    "昨天晚上先生也许听见有人进来吧?"
    在那种年头,在那条路上,晚上八点,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对,听到的,"他用最自然的声音回答说,"是谁?"
    "是个新来的房客,"老奶奶说,"我们这里又多一个人了."
    "叫什么名字?"
    "我闹不大清楚.都孟或是多孟先生,象是这样一个名字."
    "干什么事的,这位都孟先生?"
    老奶奶睁着一双鼠眼,盯着他,回答说:
    "吃息钱的,和您一样."
    她也许并没有言外之意,冉阿让听了却不免多心.
    老奶奶走开以后,他把放在壁橱里的百来个法郎卷成一卷,收在衣袋里.他做这事时非常小心,恐怕人家听见银钱响,但是,他尽管小心,仍旧有一枚值五法郎的银币脱了手,在方砖地上滚得一片响.
    太阳落山时,他跑下楼,到大路上向四周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人.路上好象是绝对的清静.也很可能有人躲在树后面.
    他又回到楼上.
    "来."他向珂赛特说.
    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道出门走了.
   
    $$$$第五卷  无声的狗群黑夜搜索
   
    $$$$一 曲线战略
    有一点得在此说明一下,这对我们即将读到的若干页以及今后还会遇到的若干页都是必要的.
    本书的作者......很抱歉,不能不谈到他本人......离开巴黎,已经多年(作者在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因反对拿破仑第三发动的政变,被迫离开法国,直到一八七○年九月拿破仑第三垮台后才回国.本书发表于一八六二年.).自从他离开以后,巴黎的面貌改变了.这个新型城市,在某些方面,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用不着说他爱巴黎,巴黎是他精神方面的故乡.由于多方面的拆除和重建,他青年时期的巴黎,他以虔敬的心情保存在记忆中的那个巴黎,现在只是旧时的巴黎了.请允许他谈那旧时的巴黎,好象它现在仍然存在一样.作者即将引着读者到某处,说"在某条街上有某所房子",而今天在那里却可能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街了.读者不妨勘查,假使不嫌麻烦的话.至于他,他不认识新巴黎,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旧巴黎,他怀着他所珍惜的幻象而加以叙述.梦想当年在国内看见的事物,现在还有些存留下来并没有完全消失,这对他来说是件快意的事.当人们在祖国的土地上来来往往时,心里总存着一种幻想,以为那些街道和自己无关,这些窗子.这些屋顶.这些门,都和自己不相干,这些墙壁也和自己没有关系,这些树木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树木,自己从来不进去的房屋对自己也都是无足轻重的,脚底下踩着的石块路面只不过是些石块而已.可是,日后一旦离开了祖国,你就会感到你是多么惦记那些街道,多么怀念那些屋顶.窗子和门,你会感到那些墙壁对你是不可少的,那些树木是你热爱的朋友,你也会认识到你从来不进去的那些房屋却是你现在每天都神游的地方,在那些铺路的石块上,你也曾留下了你的肝胆.你的血和你的心.那一切地方,你现在见不到了,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了,可是你还记得它们的形象,你会觉得它们妩媚到使你心痛,它们会象幽灵一样忧伤地显现在你的眼前,使你如同见到了圣地,那一切地方,正可以说是法兰西的本来面目,而你热爱它们,不时回想它们的真面目,它们旧时的真面目,并且你在这上面固执己见,不甘心任何改变,因为你眷念祖国的面貌,正如眷念慈母的音容.
    因此,请容许我们面对现在谈过去,这一层交代清楚以后,还得请读者牢记在心.现在我们继续谈下去.
    冉阿让立即离开大路,转进小街,尽可能走着曲折的路线,有时甚至突然折回头,看是否有人跟他.
    这种行动是被困的麋鹿专爱采用的.这种行动有多种好处,其中的一种便是在可以留下迹印的地方让倒着走的蹄痕把猎人和猎狗引入歧路.这在狩猎中叫做"假遁".
    那天的月亮正圆.冉阿让并不因此感到不便.当时月亮离地平线还很近,在街道上划出了大块的阴面和阳面.冉阿让可以隐在阴暗的一边,顺着房屋和墙壁朝前走,同时窥伺着明亮的一面.他也许没有充分估计到阴暗的一面也是不容忽视的.不过,他料想在波利弗街附近一带的胡同里,一定不会有人在他后面跟着.
    珂赛特只走不问,她生命中最初六年的痛苦已使她的性情变得有些被动了.而且,这一特点,我们今后还会不止一次地要提到,在不知不觉中她早已对这老人的独特行为和自己命运中的离奇变幻习惯了.此外,她觉得和他在一道总是安全的.
    珂赛特固然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冉阿让也未必知道,他把自己交给了上帝,正如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他觉得他也一样牵着一个比他伟大的人的手,他仿佛觉得有个无影无踪的主宰在引导他.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点固定的主意,毫无打算,毫无计划.他甚至不能十分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沙威,并且即使是沙威,沙威也不一定就知道他是冉阿让.他不是已经改了装吗?人家不是早以为他死了吗?可是最近几天来发生的事却变得有些奇怪.他不能再观望了.他决计不再回戈尔博老屋.好象一头从窠里被撵出来的野兽一样,他得先找一个洞暂时躲躲,以后再慢慢地找个安身之处.
    冉阿让在穆夫达区神出鬼没好象左弯右拐地绕了好几个圈子,当时区上的居民都已入睡,他们好象还在遵守中世纪的规定,受着宵禁的管制,他以各种不同的方法,把税吏街和刨花街.圣维克多木杵街和隐士井街配合起来,施展了巧妙的战略.这一带原有一些供人租用的房舍,但是他甚至进都不进去,因为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其实,他深信即使万一有人要找他的踪迹,也早已迷失方向了.
    圣艾蒂安.德.蒙礼拜堂敲十一点钟时,他正从蓬图瓦兹街十四号警察哨所门前走过.不大一会儿,出自我们上面所说的那种本能,他又转身折回来.这时,他看见有三个紧跟着他的人,在街边黑暗的一面,一个接着一个,从哨所的路灯下面走过,灯光把他们照得清清楚楚.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走到哨所的甬道里去了.领头走的那个人的神气十分可疑.
    "来,孩子."他对珂赛特说,同时他赶忙离开了蓬图瓦兹街.
    他兜了一圈,转过长老通道,胡同口上的门因时间已晚早已关了,大步穿过了木剑街和弩弓街,走进了驿站街.
    那地方有个十字路口,便是今天罗兰学校所在的地方,也就是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分岔的地方.
    (不用说,圣热纳维埃夫新街是条老街,驿站街在每十年中也看不见有辆邮车走过.驿站街在十三世纪时是陶器工人居住的地方,它的真名是瓦罐街.)
    月光正把那十字路口照得雪亮.冉阿让隐在一个门洞里,心里打算,那几个人如果还跟着他,就一定会在月光中穿过,他便不会看不清楚.
    果然,还不到三分钟,那几个人又出现了.他们现在是四个人,个个都是高大个儿,穿着棕色长大衣,戴着圆边帽,手里拿着粗棍棒.不单是他们的高身材和大拳头使人见了不安,连他们在黑暗中的那种行动也是怪阴森的,看去就象是四个变成士绅的鬼物.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中央,停下来,聚拢在一起,仿佛在交换意见.其中有一个象是他们的首领,回转头来,坚决伸出右手,指着冉阿让所在的方向,另一个又好象带着固执的神气指着相反的方向.正当第一个回转头时,月光正照着他的脸,冉阿让看得清清楚楚,那确是沙威.
   
    $$$$二 幸而奥斯特里茨桥上正在行车
    冉阿让不再怀疑了,幸而那几个人还在犹豫不决,他便利用他们的迟疑,这对他们来说是浪费了时间,对他来说却是争取到了时间.他从藏身的门洞里走出来转进驿站街,朝着植物园一带走去.珂赛特开始感到累了.他把她抱在胳膊上.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路灯也没有点上,因为有月亮.
    他两步当一步地往前走.
    几下子,他便跨到了哥伯雷陶器店,月光正把店门外墙上的几行旧式广告照得清晰可读:
    祖传老店哥伯雷,
    水罐水壶请来买,
    还有花盆,瓦管以及砖,
    凭心出卖红方块(心和红方块指纸牌上的两种花色.).
    他跨过钥匙街,然后圣维克多喷泉,顺着植物园旁边的下坡路走到了河沿.到了那里,他再回头望.河沿上是空的.街上也是空的.没有人跟来.他喘了口气.
    他到了奥斯特里茨桥.
    当时过桥还得付过桥税.
    他走到收税处,付了一个苏.
    "得付两个苏,"守桥的伤兵说,"您还抱着一个自己能走的孩子.得付两个人的钱."
    他照付了钱,想到别人也许可以从这里发现他过了桥,心里有些嘀咕.逃窜总应当不留痕迹.
    恰巧有一辆大车,和他一样,要在那时过桥到塞纳河的右岸去.这对他是有利的.他可以隐在大车的影子里一同过去.
    快到桥的中段,珂赛特的脚麻了,要下来走.他把她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
    过桥以后,他发现在他前面稍稍偏右的地方有几处工场,他便往那里走去.必须冒险在月光下穿过一片相当宽的空地才能到达.他不迟疑.搜索他的那几个人显然迷失方向了,冉阿让自以为脱离了危险.追,尽管追,跟,却没跟上.
    在两处有围墙的工场中间出现一条小街,这就是圣安东尼绿径街.那条街又窄又暗,仿佛是特意为他修的.在进街口以前,他又往后望了一眼.
    从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望去,可以望见奥斯特里茨桥的整个桥身.
    有四个人影刚刚走上桥头.
    那些人影背着植物园,正向右岸走来.
    这四个影子,便是那四个人了.
    冉阿让浑身寒毛直竖,象是一头重入罗网的野兽.
    他还存有一线希望,他刚才牵着珂赛特在月光下穿过这一大片空地的时候,那几个人也许还没有上桥,也就不至于看见他.
    既是这样,就走进那小街,要是他能到那些工场.洼地.园圃.旷地,他就有救了.
    他仿佛觉得可以把自己托付给那条静悄悄的小街.他走进去了.
   
    $$$$三 看看一七二七年的巴黎市区图
    走了三百步后他到了一个岔路口.街道在这里分作两条,一条斜向左边,一条向右.摆在冉阿让面前的仿佛是个Y字的两股叉.选哪一股好呢?
    他毫不踌躇,向右走.
    为什么?
    因为左边去城郊,就是说,去有人住的地方;右边去乡间,就是说,去荒野的地方.
    可是他已不象先头那样走得飞快了.珂赛特的脚步拖住了冉阿让的脚步.
    他又抱起她来.珂赛特把头靠在老人肩上,一声也不响.
    他不时回头望望.他一直留心靠着街边阴暗的一面.他背后的街是直的.他回头看了两三次,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声音全没有,他继续往前走,心里稍微宽了些.忽然,他往后望时,又仿佛看见在他刚刚走过的那段街上,在远处,黑影里,有东西在动.
    他现在不是走而是往前奔了,一心只想能有一条侧巷,从那儿逃走,再次脱险.
    他撞见一堵墙.
    那墙并不挡住去路,冉阿让现在所走的这条街,通到一条横巷,那是横巷旁边的围墙.
    到了那里,又得打主意,朝右走,或是朝左.
    他向右边望去.巷子两旁有一些敞棚和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它象一条盲肠似的伸展出去,无路可通.可以清晰地望见巷底,有一堵高粉墙.
    他向左望.这边的胡同是通的,而且,在相隔二百来步的地方,便接上另一条街.这一边才是生路.
    冉阿让正要转向左边,打算逃到他隐约看到的巷底的那条街上去,他忽然发现在巷口和他要去的那条街相接的拐角上,有个黑的人形,立着不动.
    那确是一个人,明明是刚才派来守在巷口挡住去路的.
    冉阿让赶忙往后退.
    他当时所在地处于圣安东尼郊区和拉白区之间,巴黎的这一带也是被新建工程彻底改变了的,这种改变,有些人称为丑化,也有些人称为改观.园圃.工场.旧建筑物全取消了.今天在这一带是全新的大街.竞技场.马戏场.跑马场.火车起点站.一所名为马扎斯的监狱,足见进步不离刑罚.
    冉阿让当时到达的地方在半个世纪以前,叫做小比克布斯,这名称完全出自传统的民族常用语,正如这种常用语一定要把学院称为"四国",喜歌剧院称为"费多"一样.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便门.波舍隆.加利奥特.则肋斯定.嘉布遣.玛依.布尔白.克拉科夫树.小波兰.小比克布斯,这些全是旧巴黎替新巴黎遗留下来的名称.对这些残存的事物人民一直念念不忘.
    小比克布斯从来就是一个区的雏型,存在的年代也不长,它差不多有着西班牙城市那种古朴的外貌.路上多半没有铺石块,街上多半没有盖房屋.除了我们即将谈到的两三条街道外,四处全是墙和旷野.没有一家店铺,没有一辆车子,只偶然有点烛光从几处窗口透出来,十点过后,所有的灯火全灭了.全是些园圃.修院.工场.洼地,有几所少见的矮屋以及和房子一样高的墙.
    这个区在前一世纪的形象便是这样的.革命曾替它带来不少灾难,共和时期的建设局把它毁坏,洞穿,打窟窿.残砖破瓦,处处堆积.这个区在三十年前已被新建筑所淹没.今天已一笔勾销了.
    小比克布斯,在现在的市区图上已毫无影踪,可是位于巴黎圣雅克街上正对着石膏街的德尼.蒂埃里书店和位于里昂普律丹斯广场针线街上的让.吉兰书店在一七二七年印行的市区图上却标志得相当清楚.小比克布斯有我们刚才说过的象Y字形的街道,Y字下半的一竖,是圣安东尼绿径街,它分为左右两支,左支是比克布斯小街,右支是波隆梭街.这Y字的两个尖又好象是由一横连接起来的.这一横叫直壁街.波隆梭街通到直壁街为止,比克布斯小街却穿过直壁街以后,还上坡通到勒努瓦市场.从塞纳河走来的人,走到波隆梭街的尽头,向他左边转个九十度的急弯,便到了直壁街,在他面前的是沿着这条街的墙,在他右边的是直壁街的街尾,不通别处,叫做让洛死胡同.
    冉阿让当时正是到了这地方.
    正如我们先头所说的,他望见有一个黑影把守在直壁街和比克布斯小街的转角处,便往后退.毫无疑问,他已成了那鬼影窥伺的对象.
    怎么办?
    已经来不及退回去了.他先头望见的远远地在他背后黑影里移动的,一定就是沙威和他的队伍.沙威很可能是在这条街的口上,冉阿让则是在这条街的尾上.从所有已知迹象方面看,沙威是熟悉这一小块地方复杂的地形的,他已有了准备,派了他手下的一个人去守住了出口.这种猜测,完全符合事实,于是在冉阿让痛苦的头脑里,象一把在急风中飞散的灰沙,把他搅得心慌意乱.他仔细看了看让洛死胡同,这儿,无路可通,又仔细看了看比克布斯小街,这儿,有人把守.他望见那黑的人影出现在月光雪亮的街口上.朝前走吧,一定落在那个人的手里.向后退吧,又会和沙威撞个满怀.冉阿让感到自己已经陷在一个越收越紧的罗网里了.他怀着失望的心情望着天空.
   
    $$$$四 寻找出路
    为了懂得下面即将叙述的事,必须正确认识直壁胡同的情况,尤其是当我们走出波隆梭街转进直壁胡同时留在我们左边的这只角.沿着直壁胡同右边直到比克布斯小街,一路上几乎全是一些外表看来贫苦的房子;靠左一面,却只有一栋房屋,那房屋的式样比较严肃,是由好几部分组成的,它高一层或高两层地逐渐向比克布斯小街方面高上去,因此那栋房屋,在靠比克布斯小街一面,非常高,而在靠波隆梭街一面却相当矮.在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个转角地方,更是低到只有一道墙了.这道墙并不和波隆梭街构成一个四正四方的角,而是形成一道墙身厚度减薄了的斜壁,这道斜壁在它左右两角的掩护下,无论是站在波隆梭街方面的人或是站在直壁胡同方面的人都望不见.
    和这斜壁两角相连的墙,在波隆梭街方面,一直延伸到第四十九号房屋,而在直壁街一面......这面短多了......直抵先头提到过的那所黑暗楼房的山尖,并和山尖构成一个新凹角.那山尖的形状也是阴森森的,墙上只有一道窗子,应当说,只有两块板窗,板上钉了锌皮.并且是永远关着的.
    我们在这里所作的关于地形的描写和实际情况完全吻合,一定能在曾经住过这一带的人的心中唤起极精确的回忆.
    斜壁的面上完全被一种东西遮满了,看起来仿佛是一道又离又大丑陋不堪的门.其实只是一些胡乱拼揍起来直钉在壁面上的一条条木板,上面的板比较宽,下面的比较窄,又用些长条铁皮横钉在板上,把它们连系起来.旁边有一道大车门,大小和普通的大车门一样,从外形看,那道门的年龄大致不出五十年.
    一棵菩提树的枝桠从斜壁的顶上伸出来,靠波隆梭街一面的墙上盖满了常春藤.
    冉阿让正在走投无路时看见了那所楼房,冷清清,仿佛里面没有人住似的,便想从那里找出路.他赶忙用眼睛打量了一遍.心里盘算,如果能钻到这里面去,也许有救.他先有了一个主意和一线希望.
    楼房的后窗有一部分临直壁街,在这部分中的一段,每层楼上的每个窗口,都装有旧铅皮漏斗.从一根总管分出的各种不同排水管连接在各个漏斗上,好象是画在后墙上面的一棵树.这些分支管,曲曲折折,也好象是一棵盘附在庄屋后墙上的枯葡萄藤.
    那种奇形怪状由铅皮管和铁管构成的枝桠最先引起冉阿让的注意.他让珂赛特靠着一块石碑坐下,嘱咐她不要作声,再跑到水管和街道相接的地方.也许有办法从这儿翻到楼房里去.可是水管已经烂了,不中用,和墙上的连系也极不牢固.况且那所冷清清的房屋的每个窗口,连顶楼也计算在内,全都装了粗铁条.月光也正照着这一面,守在街口上的那个人可能会看见冉阿让翻墙.并且,珂赛特又怎么办?怎么把她弄上四层楼?
    他放弃了爬水管的念头,爬在地上,沿着墙根,又回到了波隆梭街.
    他回到珂赛特原先所在的斜壁下面后,发现这地方是别人瞧不见的.我们先头说过,他在这地方,可以逃过从任何一面来的视线,并且是藏在黑影里.再说还有两道门.也许撬得开呢.在见到菩提树和常春藤的那道墙里,显然是个园子,尽管树上还没有树叶,他至少可以在园里躲过下半夜.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他得赶紧行动.
    他推推那道大车门,一下便察觉到它内外两面都被钉得严严实实.
    他怀着较大的希望去推那道大门.它已经破敝不堪,再加又高又阔,因而更不牢固,木板是腐朽的,长条铁皮只有三条,也全锈了.在这蛀坏了的木壁上穿个洞也许还能办到.
    仔细看了以后,他才知道那并不是门.它既没有门斗,也没有铰链,既没有锁,中间也没有缝.一些长条铁皮胡乱横钉在上面,彼此并不连贯.从木板的裂缝里,他隐隐约约看见三合土里的石碴和石块,十年前走过这地方的人也还能看到.他大失所望,不能不承认那外表象门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所房子背面的护墙板.撬开板子并不难,可是板子后面还有墙.
   
    $$$$五 有了煤气灯便不可能有这回事
    这时,从远处开始传出一种低沉而有节奏的声音.冉阿让冒险从墙角探出头来望了一眼.七八个大兵,排着队,正走进波隆梭街口.他能望见枪刺闪光,他们正朝着他这方面走来.
    他望见沙威的高大个子走在前面,领着那队兵慢慢地审慎地前进.他们时常停下来.很明显,他们是在搜查每一个墙角,每一个门洞和每一条小道.
    毫无疑问,那是沙威在路上碰到临时调来的一个巡逻队.
    沙威的两个助手也夹在他们的队伍中一道走.
    从他们的行进速度和一路上的停留计算起来,还得一刻来钟才能到达冉阿让所在的地方.这是一发千钧之际,冉阿让身临绝地,他生平这是第三次,不出几分钟他又得完了,并且这不只是苦役牢的问题,珂赛特也将从此被断送,这就是说她今后将和孤魂野鬼一样漂泊无依了.
    这时只有一件事是可行的.
    冉阿让有这样一个特点,我们可以说他身上有个褡裢,一头装着圣人的思想,一头装着囚犯的技巧.他可以斟酌情形,两头选择.
    他从前在土伦的苦役牢里多次越狱的岁月中,除了其他一些本领以外还学会了一种绝技,他而且还是这绝技中首屈一指的能手,我们记得,他能不用梯子,不用踏脚,全凭自己肌肉的力量,用后颈.肩头.臀.膝在石块上偶有的一些棱角上稍稍撑持一下,便可在必要时,从两堵墙连接处的直角里,一直升上六层楼.二十来年前,囚犯巴特莫尔便是用这种巧技从巴黎刑部监狱的院角上逃走的,至今人们望着那墙角也还要捏一把汗,院子的那个角落也因而出了名.
    冉阿让用眼睛估量了那边墙的高度,并看见有棵菩提树从墙头上伸出来.那墙约莫有十八尺高.它和大楼的山尖相接,形成一个凹角,角下的墙根部分砌了一个三角形的砖石堆,大致是因为这种墙角对于过路的人们太方便了,于是砌上一个斜堆,好让他们"自重远行".这种防护墙角的填高工事在巴黎是相当普遍的.
    那砖石堆有五尺来高.从堆顶到墙头的距离至多不过十四尺.
    墙头上铺了平石板,不带椽条.
    伤脑筋的是珂赛特.珂赛特,她,不知道爬墙.丢了她吗?冉阿让决不作此想.背着她上去却又不可能.他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巧妙地自个儿直升上去.哪怕是一点点累赘,也会使他失去重心栽下来.
    非得有一根绳子不可,冉阿让却没有带.在这波隆梭街,半夜里,到哪儿去找绳子呢?的确,在这关头,冉阿让假使有一个王国,他也会拿来换一根绳子的.
    任何紧急关头都有它的闪光,有时叫我们眼瞎,有时又叫我们眼明.
    冉阿让正在仓皇四顾时,忽然瞥见了让洛死胡同里那根路灯柱子.
    当时巴黎的街道上一盏煤气灯也还没有.街上每隔一定距离只装上一盏回光灯,天快黑时便点上.那种路灯的上下是用一根绳子来牵引的,绳子由街这一面横到那一面,并且是安在柱子的槽里的.绕绳子的转盘关在灯下面的一只小铁盒里,钥匙由点灯工人保管,绳子在一定的高度内有一根金属管子保护着.
    冉阿让拿出毅力来作生死搏斗,他一个箭步便窜过了街,进了死胡同,用刀尖撬开了小铁盒的锁键,一会儿又回到了珂赛特的身边.他有了一根绳子.偷生人间的急中生智的人到了生死关头,总是眼明手快的.
    我们已经说过,当天晚上,没有点路灯.让洛死胡同里的灯自然也和别处一样,是黑着的,甚至有人走过也不会注意到它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当时那种时辰,那种地方,那种黑暗,冉阿让的那种神色,他的那些怪举动,忽去忽来,这一切已叫珂赛特安静不下来了.要是别一个孩子早已大喊大叫起来.而她呢,只轻轻扯着冉阿让的大衣边.他们一直都越来越清楚地听着那巡逻队向他们走来的声音.
    "爹,"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怕.是谁来了?"
    "不要响!"那伤心人回答说,"是德纳第大娘."
    珂赛特吓了一跳.他又说道:
    "不要说话.让我来.要是你叫,要是你哭,德纳第大娘会找来把你抓回去的."
    接着冉阿让,不慌不忙,有条有理.以简捷稳健准确的动作......尤其是在巡逻队和沙威随时都可以突然出现时,更不容许他一回事情两回做......解下自己的领带,绕过孩子的胳肢窝,松松结在她身上,留了意,不让她觉得太紧,又把领带结在绳子的一端,打了一个海员们所谓的燕子结,咬着绳子的另一头,脱下鞋袜,丢过墙头,跳上土堆,开始从两墙相会的角上往高处升,动作稳健踏实,好象他脚跟和肘弯都有一定的步法似的.不到半分钟,他已经跪在墙头上了.
    珂赛特直望着他发呆,一声不响.冉阿让的叮嘱和德纳第这名字早已使她麻木了.
    她忽然听到冉阿让的声音向她轻轻喊道:
    "把背靠在墙上."
    她背墙站好.
    "不要响,不要怕."冉阿让又说.
    她觉得自己离了地,往上升.
    她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已到了墙头上了.
    冉阿让把她抱起,驮在背上,用左手握住她的两只小手,平伏在墙头上,一径爬到那斜壁上面.正如他所猜测的一样,这里有一栋小屋,屋脊和那板墙相连,屋檐离地面颇近,屋顶的斜度相当平和,也接近菩提树.
    这情况很有利,因为墙里的一面比临街的一面要高许多.冉阿让朝下望去,只见地面离他还很深.
    他刚刚接触到屋顶的斜面,手还不曾离开墙脊,便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巡逻队已经来到了.又听见沙威的嗓子,雷霆似的吼道:
    "搜这死胡同!直壁街已经有人把守住了,比克布斯小街也把守住了.我准保他在这死胡同里."
    大兵们一齐冲进了让洛死胡同.
    冉阿让扶着珂赛特,顺着屋顶滑下去,滑到那菩提树,又跳在地面上.也许是由于恐怖,也许是由于胆大,珂赛特一声也没出.她手上擦去了点皮.
   
    $$$$六 哑谜的开始
    冉阿让发现自己落在某种园子里,那园子的面积相当宽广,形象奇特,仿佛是一个供人冬夜观望的荒园.园地作长方形,底里有条小路,路旁有成行的大白桦树,墙角都有相当高的树丛,园子中间,有一棵极高的树孤立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另外还有几株果树,枝干蜷曲散乱,好象是一大丛荆棘,又有几方菜地,一片瓜田,月亮正照着玻璃瓜罩,闪闪发光,还有一个蓄水坑.几条石凳分布在各处,凳上仿佛有黑苔痕.纵横的小道两旁栽有色暗枝挺的小树.道上半是杂草,半是苔藓.
    冉阿让旁边有栋破屋,他正是从那破屋顶上滑下来的.另外还有一堆柴枝,柴枝后面有一个石刻人像,紧靠着墙,面部已经损坏,在黑暗中隐隐露出一个不成形的脸部.
    破屋已经破烂不堪,几间房的门窗墙壁都坍塌了,其中一间里堆满了东西,仿佛是个堆废料的棚子.
    那栋一面临直壁街一面临比克布斯小街的大楼房在朝园子的一面,有两个交成曲尺形的正面.朝里的这两个正面,比朝外的两面显得更加阴惨.所有的窗口全装了铁条.一点灯光也望不见.楼上几层的窗口外面还装了通风罩,和监狱里的窗子一样.一个正面的影子正投射在另一个正面上,并象一块黑布似的,盖在园地上.
    此外再望不见什么房屋.园子的尽头隐没在迷雾和夜色中了.不过迷蒙中还可以望见一些纵横交错的墙头,仿佛这园子外面也还有一些园子,也可以望见波隆梭街的一些矮屋顶.
    不能想象比这园子更加荒旷更加幽僻的地方了.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很简单,是由于时间的关系,但是这地方,即使是在中午,也不象是供人游玩的.
    冉阿让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鞋子找回来穿上,再领着珂赛特到棚子里去.逃匿的人总以为自己躲藏的地方不够隐蔽.孩子也一直在想着德纳第大娘,和他一样凭着本能,尽量蜷伏起来.
    珂赛特哆哆嗦嗦,紧靠在他身边.他们听到巡逻队搜索那死胡同和街道的一片嘈杂声,枪托撞着石头,沙威对着那些分途把守的密探们的叫喊,他又骂又说,说些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一刻钟过后,那种风暴似的怒吼声渐渐远了.冉阿让屏住了呼吸.
    他一直把一只手轻轻放在珂赛特的嘴上.
    此外他当时所处的孤寂环境是那样异乎寻常的平静,以至在如此凶恶骇人近在咫尺的喧嚣中,也不曾受到丝毫惊扰.好象他左右的墙壁是用圣书中所说的那种哑石造成的.
    忽然,在这静悄悄的环境中,响起了一种新的声音,一种来自天上.美妙到无可言喻的仙音,和先头听到的咆哮声恰成对比.那是从黑黢黢的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传来的一阵颂主歌,一种由和声和祈祷交织成的天乐,是一些妇女的歌唱声,不过,从这种歌声里既可听出贞女们那种纯洁的嗓音,也可听出孩子们那种天真的嗓音,这不是人间的音乐,而象是一种初生婴儿继续在听而垂死的人已经听到的那种声音.歌声是从园中最高的那所大楼里传来的.正当魔鬼们的咆哮渐渐远去时,好象黑夜中飞来了天使们的合唱.
    珂赛特和冉阿让一同跪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他们俩,老人和孩子,忏悔者和无罪者,都感到应当跪下.
    那阵声音还有这么一个特点:尽管有声,它还是使人感到那大楼象是空的.它仿佛是种从空楼里发出来的天外歌声.
    冉阿让听着歌声,什么都不再想了.他望见的已经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青天.他觉得自己的心飘飘然振翅欲飞了.
    歌声停止了.它也许曾延续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不过冉阿让说不清.人在出神时,从来就觉得时间过得快.
    一切又归于沉寂.墙外墙里都毫无声息.令人发悸的和令人安心的声音全静下去了.墙头上几根枯草在风中发出轻微凄楚的声音.
   
    $$$$七 再谈哑谜
    晚风起了,这说明已到了早晨一两点钟左右.可怜的珂赛特一句话也不说.她倚在他身旁,坐在地上,头靠着他,冉阿让以为她睡着了.他低下头去望她.珂赛特的眼睛睁得滚圆,好象在担着心事,冉阿让见了,不禁一阵心酸.
    她一直在发抖.
    "你想睡吗?"冉阿让说.
    "我冷."她回答.
    过一会,她又说:
    "她还没有走吗?"
    "谁?"冉阿让说.
    "德纳第太太."
    冉阿让早已忘了他先头用来噤住珂赛特的方法.
    "啊!"他说,"她已经走了.不用害怕."
    孩子叹了一口气,好象压在她胸口上的一块石头拿掉了.
    地是潮的,棚子全敞着,风越来越冷了.老人脱下大衣裹着珂赛特.
    "这样你冷得好一点了吧?"他说.
    "好多了,爹!"
    "那么,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他从破棚子里出来.沿着大楼走去,想找一处比较安稳的藏身的地方.他看见好几扇门,但是都是关了的.楼下的窗子全装了铁条.
    他刚走过那建筑物靠里一端的墙角,看见面前有几扇圆顶窗,窗子还亮着.他立在一扇这样的窗子前面,踮起脚尖朝里看.这些窗子都通到一间相当大的厅堂,地上铺了宽石板,厅中间有石柱,顶上有穹窿,一点点微光和大片的阴影相互间隔.光是从墙角上的一盏油灯里发出来的.厅里毫无声息,毫无动静.可是,仔细望去,他仿佛看见地面石板上横着一件东西,好象是个人的身体,上面盖着一条裹尸布.那东西直挺挺伏在地上,脸朝石板,两臂向左右平伸,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形,丝毫不动,死了似的.那骇人的物体,颈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象蛇一象拖在石板上.
    整个厅堂全在昏暗的灯影中若隐若现,望去格外令人恐惧.
    冉阿让在事后经常说到他一生虽然见过不少次死人,却从来不曾见过比这次更寒心更可怕的景象,他在这阴森的地方.凄清的黑夜里见到这种僵卧的人形,简直无法猜透这里的奥妙.假如那东西是死的,那也已够使人胆寒的了,假如它也许还是活的,那就更足使人胆寒.
    他有胆量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想看清楚那东西究竟还动不动.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害怕,那僵卧的人形竟一丝不动.忽然,他觉得自己被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控制住了,不得不逃走.他朝着棚子逃回来,一下也不敢往后看,他觉得一回头就会看到那人形迈着大步张牙舞爪地跟在他后面.
    他心惊气喘地跑到了破屋边.膝头往下跪,腰里流着汗.
    他是在什么地方?谁能想到在巴黎的城中心竟会有这种类似鬼域的地方?那所怪楼究竟是什么?好一座阴森神秘的建筑物,刚才还有天使们的歌声在黑暗中招引人的灵魂,人来了,却又陡然示以这种骇人的景象,既已允诺大开光明灿烂的天国之门,却又享人以触目惊心的坟坑墓穴!而那确是一座建筑物,一座临街的有门牌号数的房屋!这并不是梦境!他得摸摸墙上的石条才敢自信.
    寒冷,焦急,忧虑,一夜的惊恐,真使他浑身发烧了,万千思绪在他的脑子里萦绕.
    他走到珂赛特身旁,她已经睡着了.
   
    $$$$八 又来一个哑谜
    孩子早已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
    他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睡.望着望着,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了,思想也渐渐可以自由活动了.
    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一点真理,也就是今后他活着的意义,他认识到,只要她在,只要他能把她留在身边,除了为了她,他什么也不需要,除了为她着想,他什么也不害怕.他已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珂赛特的身上,他自己身上很冷,可是连这一点他也没有感觉到.
    这时,在梦幻中,他不止一次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好象是个受到振动的铃铛.那声音来自园里.声音虽弱,却很清楚.有些象夜间在牧场上听到的那种从牲口颈脖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微渺的乐音.
    那声音使冉阿让回过头去.
    他朝前望,看见园里有个人.
    那人好象是个男子,他在瓜田里的玻璃罩子中间走来走去,走走停停,时而弯下腰去,继又立起再走,仿佛他在田里拖着或撒播着什么似的.那人走起路来好象腿有些瘸.
    冉阿让见了为之一惊,心绪不宁的人是不断会起恐慌的.他们感到对于自己事事都是敌对的,可疑的.他们提防白天,因为白天可以帮助别人看见自己,也提防黑夜,因为黑夜可以帮助别人发觉自己.他先头为了园里荒凉而惊慌,现在又为了园里有人而惊慌.
    他又从空想的恐怖掉进了现实的恐怖.他想道,沙威和密探们也许还没有离开,他们一定留下了一部分人在街上守望,这人如果发现了他在园里,一定会大叫捉贼,把他交出去.他把睡着的珂赛特轻轻抱在怀里,抱到破棚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放在一堆无用的废家具后面.珂赛特一点也不动.
    从这里,他再仔细观察瓜田里那个人的行动.有一件事很奇怪,铃铛的响声是随着那人的行动而起的.人走近,声音也近,人走远,声音也远.他做一个急促的动作,铃子也跟着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声音,他停着不动,铃声也随即停止.很明显,铃铛是结在那人身上的,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和牛羊一样结个铃子在身上,那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一面东猜西想,一面伸出手摸珂赛特的手.她的手冰冷.
    "啊,我的天主!"他说.
    他低声喊道:
    "珂赛特!"
    她不睁眼睛.
    他使劲推她.
    她也不醒.
    "难道死了不成!"他说,随即立了起来,从头一直抖到脚.
    他头脑里出现了一阵乱糟糟的无比恐怖的想法.有时,我们是会感到种种骇人的假想象一群魔怪似的,齐向我们袭来,而且猛烈地震撼着我们的神经.当我们心爱的人出了事,我们的谨慎心往往会无端地产生许多狂悖的幻想.他忽然想到冬夜户外睡眠可以送人的命.
    珂赛特,脸色发青,在他脚前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听她的呼吸,她还吐着气,但是他觉得她的气息已经弱到快要停止了.
    怎样使她暖过来呢?怎样使她醒过来呢?除了这两件事以外,他什么也不顾了.他发狂似的冲出了破屋子.
    一定得在一刻钟里让珂赛特躺在火前和床上.
   
    $$$$九 佩带铃铛的人
    他望着园里的那个人一径走去.手里捏着一卷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来的钱.
    那人正低着脑袋,没有看见他来.冉阿让几大步便跨到了他身边.
    冉阿让劈头便喊:
    "一百法郎!"
    那人吓得一跳,睁圆了眼.
    "一百法郎给您挣,"冉阿让接着又说,"假使您今晚给我一个地方过夜!"
    月亮正全面照着冉阿让惊慌的面孔.
    "啊,是您,马德兰爷爷!"那人说.
    这名字,在这样的黑夜里,在这样一个没有到过的地方,从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嘴里叫出来,冉阿让听了连忙往后退.
    什么他都有准备,却没有料到这一手.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腰驼腿瘸的老人,穿的衣服几乎象个乡巴佬,左膝上绑着一条皮带,上面吊个相当大的铃铛.他的脸正背着光,因此看不清楚.
    这时,老人已经摘下了帽子,哆哆嗦嗦地说道:
    "啊,我的天主!您怎么会在这儿的,马德兰爷爷?您是从哪儿进来的,天主耶稣!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不希奇,要是您掉下来,您一定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瞧瞧您现在的样子!您没有领带,您没有帽子,您没有大衣!您不知道,要是人家不认识您,您才把人吓坏了呢.没有大衣!我的天主爷爷,敢是今天的诸圣天神全疯了?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一句紧接着一句.老头儿带着乡下人的那种爽利劲儿一气说完,叫人听了一点也不感到别扭.语气中夹杂着惊讶和天真淳朴的神情.
    "您是谁?这是什么宅子?"冉阿让问.
    "啊,老天爷,您存心开玩笑!"老头儿喊着说,"是您把我安插在这里的,是您把我介绍到这宅子里来的.哪里的话!您会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冉阿让说,"您怎么会认识我的,您?"
    "您救过我的命."那人说.
    他转过身去,一线月光正照着他的半边脸,冉阿让认出了割风老头儿.
    "啊!"冉阿让说,"是您吗?对,我认识您."
    "幸亏还好!"老头儿带着埋怨的口气说.
    "您在这里干什么?"冉阿让接着又问.
    "嘿!我在盖我的瓜嘛!"
    割风老头儿,当冉阿让走近他时,他正提着一条草荐的边准备盖在瓜田上.他在园里已经待了个把钟头,已经盖上了相当数量的草荐.冉阿让先头在棚子里注意到的那种特殊动作,正是他干这活的动作.
    他又说道:
    "我先头在想,月亮这么明,快下霜了.要不要去替我的瓜披上大氅呢?"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望着冉阿让又补上这么一句,"您也得妈拉巴子好好披上这么一件了吧!到底您是怎样进来的?"
    冉阿让心里寻思这人既然认得他,至少他认得马德兰这名字,自己就得格外谨慎才行.他从多方面提出问题.大有反客为主的样子,这真算得上是一件怪事.他是不速之客,反而盘问个不停.
    "您膝头上带着个什么响铃?"
    "这?"割风回答说,"带个响铃,好让人家听了避开我."
    "怎么!好让人家避开您?"
    割风老头儿阴阳怪气地挤弄着一只眼.
    "啊,妈的!这宅子里尽是些娘儿们,一大半还是小娘儿们.据说撞着我不是好玩儿的.铃儿叫她们留神.我来了,她们好躲开."
    "这是个什么宅子?"
    "嘿!您还不知道!"
    "的确我不知道."
    "您把我介绍到这里来当园丁,会不知道!"
    "您就当作我不知道,回答我了吧."
    "好吧,这不就是小比克布斯女修院!"
    冉阿让想起来了.两年前,割风老头儿从车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条腿,由于冉阿让的介绍,圣安东尼区的女修院把他收留下来,而他现在恰巧又落在这女修院里,这是巧遇,也是天意.他象对自己说话似的嘟囔着:
    "小比克布斯女修院!"
    "啊,归根到底,老实说,"割风接着说,"您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您,马德兰爷爷?您是一个正人君子,这也白搭,您总是个男人.男人是不许到这里来的."
    "您怎么又能来?"
    "就我这么一个男人."
    "可是,"冉阿让接着说,"我非得在这儿待下不成."
    "啊,我的天主!"割风喊看说.
    冉阿让向老头儿身边迈了一步,用严肃的声音向他说:
    "割风爷,我救过您的命."
    "是我先想起这回事的."割风回答说.
    "那么,我从前是怎样对待您的,您今天也可以怎样对待我."
    割风用他两只已经老到颤巍巍的满是皱皮的手抱住冉阿让的两只铁掌,过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才喊道:
    "呵!要是我能报答您一丁点儿,那才是慈悲上帝的恩典呢!我!救您的命!市长先生,请您吩咐我这老头儿吧!"
    一阵眉开眼笑的喜色好象改变了老人的容貌.他脸上也好象有了光彩.
    "您说我得干些什么呢?"他接着又说.
    "让我慢慢儿和您谈.您有一间屋子吗?"
    "我有一个孤零零的破棚子,那儿,在老庵子破屋后面的一个弯角里,谁也瞧不见的地方.一共三间屋子."
    破棚隐在那破庵后面,地位确是隐蔽,谁也瞧不见,冉阿让也不曾发现它.
    "好的,"冉阿让说,"现在我要求您两件事."
    "哪两件,市长先生?"
    "第一件,您所知道的有关我的事对谁也不说.第二件,您不追问关于我的旁的事."
    "就这么办.我知道您干的全是光明正大的事,也知道您一辈子是慈悲上帝的人.并且是您把我安插在这儿的.那是您的事.我听您吩咐就是."
    "一言为定.现在请跟我来.我们去找孩子."
    "啊!"割风说,"还有个孩子!"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象条狗(以狗喻忠实朋友,不是侮称.)一样跟着冉阿让走.
    小半个钟头过后,珂赛特已经睡在老园丁的床上,面前燃着一炉熊熊好火,脸色又转红了.冉阿让重行结上领带,穿上大衣,从墙头上丢过来的帽子也找到了,拾了回来,正当冉阿让披上大衣时,割风已经取下膝上的系铃带,走去挂在一只背箩旁的钉子上,点缀着墙壁.两个人一齐靠着桌子坐下烤火,割风早在桌上放了一块干酪.一块黑面包.一瓶葡萄酒和两个玻璃杯,老头儿把一只手放在冉阿让的膝头上,向他说:
    "啊!马德兰爷爷!您先头想了许久才认出我来!您救了人家的命,又把人家忘掉!呵!这很不应该!人家老惦记着您呢!您这黑良心!"
    十 沙威扑空的经过
    我们刚才见到的,可以说是这事的反面,其实它的经过是非常简单的.
    芳汀去世那天,沙威在死者的床边逮捕了冉阿让,冉阿让在当天晚上便已经从滨海蒙特勒伊市监狱逃了出来,警署当局认为这在逃的苦役犯一定要去巴黎.巴黎是淹没一切的漩涡,是大地的渊薮,有如海洋吞没一切漩涡.任何森林都不能象那里的人流那样容易掩藏一个人的踪迹.各色各种的亡命之徒都知道这一点.他们走进巴黎,便好象进了无底洞,有些无底洞也确能解人之厄,警务部门也了解这一点,因此凡是在别处逃脱了的,他们都到巴黎来寻找.他们要在这里侦缉滨海蒙特勒伊的前任市长.沙威被调来巴黎协同破案.沙威在逮捕冉阿让这一公案中,确是作过有力的贡献.昂格勒斯伯爵任内的警署秘书夏布耶先生已经注意到沙威在这件案子上所表现的忠心和智力.夏布耶先生原就提拔过沙威,这次又把滨海蒙特勒伊的这位侦察员调来巴黎警务方面供职.沙威到巴黎之后,曾经多次立功,并且表现得......让我们把那字眼说出来,虽然它对这种性质的职务显得有些突兀......忠勤干练.
    正如天天打围的猎狗,见了今天的狼便会忘掉昨天的狼一样,后来沙威也不再去想冉阿让了,他也从来不看报纸,可是在一八二三年十二月,他忽然想到要看看报纸,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拥护君主政体主义者,他要知道凯旋的"亲王大元帅"在巴荣纳(巴荣纳(Bayonne),法国西南部邻近西班牙的小城.亲王大元帅指昂古莱姆公爵.一八二三年四月昂古莱姆公爵率领十万法军进入西班牙,镇压资产阶级革命,年终班师回国便驻节于此.)举行入城仪式的详细情况.正当他读完他关心的那一段记载以后,报纸下端有个人名,冉阿让这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张报纸宣称苦役犯冉阿让已经丧命,叙述了当日的情形.言之凿凿,因而沙威深信不疑.他只说了一句:"这就算是个好下场."说了,把报纸扔下,便不再去想它了.
    不久以后,塞纳-瓦兹省的省政府送了一份警务通知给巴黎警署,通知上提到在孟费镇发生的一件拐带幼童案,据说案情离奇.通知上说,有个七八岁的女孩由她母亲托付给当地一个客店主人抚养,被一个不知名姓的人拐走了,女孩的名字叫珂赛特,是一个叫芳汀的女子的女儿,芳汀已经死在一个医院里,何时何地不详.通知落在沙威手里,又  芳汀这名字是他
    芳汀这名字是他熟悉的,他还记得冉阿让曾经好让他去领取那贼人的孩子,曾使他,沙威,笑不可仰.他又想到冉阿让是从巴黎搭车去孟费时被捕的.当时还有某些迹象可以说明他那是第二次搭这路车子,他在前一日,已到那村子附近去过一次,我们说附近,是因为在村子里没有人见到过他.他当时到孟费去干什么?没有人能猜透.沙威现在可猜到了.芳汀的女儿住在那里.冉阿让要去找她.而现在这孩子被一个不知名姓的人拐走了.这个不知名姓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是冉阿让?可是冉阿让早已死了.沙威,没有和任何人谈过这问题,便去小板死胡同,在锡盘车行雇了一辆单人小马车直奔孟费.
    他满以为可以在那里访个水落石出,结果却仍是漆黑一团.
    德纳第夫妇在最初几天中心里有些懊恼,曾走漏过一些风声.百灵鸟失踪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立即就出现了好几种不同的传说,结果这件事被说成了幼童拐带案.这便是那份警务通知的由来.可是德纳第,他一时的气愤平息以后,凭他那点天生的聪明,又很快意识到惊动御前检察大人总不是件好事,他从前已有过一大堆不清不白的事,现在又在"拐带"珂赛特这件事上发牢骚,其后果首先就是把司法当局的炯炯目光引到他德纳第身上以及他其他的暖昧勾当上来.枭鸟最忌讳的事,便是人家把烛光送到它眼前.首先,他怎能开脱当初接受那一千五百法郎的干系呢?于是他立即改变态度,堵住了他老婆的嘴,有人和他谈到那被"拐带"的孩子,他便故意表示诧异,他说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确是埋怨过人家一下子便把他那心疼的小姑娘"带"走了,他确是舍不得,原想留她多待两三天,可是来找她的人是她祖父,这也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他添上一个祖父,效果很好.沙威来到孟费,听到的正是这种说法."祖父"把冉阿让遮掩过去了.
    可是沙威在听了德纳第的故事后追问了几句,想探探虚实:
    "这祖父是个什么人?他叫什么名字?"德纳第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是个有钱的庄稼人.我见过他的护照.我记得他叫纪尧姆.朗贝尔."
    朗贝尔是个正派人的名字,听了能使人安心.沙威转回巴黎去了.
    "冉阿让明明死了,"他心里说,"我真傻."
    他已把这件事完全丢在脑后了,可是在一八二四年三月间,他听见人家谈到圣美达教区有个怪人,外号叫"给钱的化子".据说那是个靠收利息度日的富翁,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他独自带着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过活,那小姑娘只知道自己是从孟费来的,除此以外,她全不知道.孟费!这地名老挂在人们的嘴上,沙威的耳朵又竖起来了.有一个在教堂里当过杂务的老头,原是个作乞丐打扮的密探,他经常受到那怪人的布施,他还提供了其他一些详细的情况."那富翁是个性情异常孤僻的人","他不到天黑,从不出门","不和任何人谈话","只偶然和穷人们谈谈","并且不让人家和他接近,他经常穿一件非常旧的黄大衣,黄大衣里却兜满了银行钞票,得值好几百万".这些话着实打动了沙威的好奇心.为了非常近地去把那怪诞的富翁看个清楚又不惊动他,有一天他向那当过教堂杂务的老密探借了他那身烂衣服,去蹲在他每天傍晚一面哼祈祷文一面作侦察工作的地方.
    那"可疑的家伙"果然朝这化了装的沙威走来了,并且作了布施.沙威乘机抬头望了一眼,冉阿让惊了一下,以为见了沙威,沙威也同样惊了一下,以为见了冉阿让.
    可是当时天色已经黑了,他没有看真切,冉阿让的死也是正式公布过的,沙威心里还有疑问,并且是关系重大的疑问,沙威是个谨慎的人,在还有疑问时是决不动手抓人的.
    他远远跟着那人,一直跟到戈尔博老屋,找了那"老奶奶",向她打听,那并不费多大劲儿.老奶奶证实了那件大衣里确有好几百万,还把上次兑换那张一千法郎钞票的经过也告诉了他.她亲眼看见的!她亲手摸到的!沙威租下了一间屋子.他当天晚上便住在里面.他曾到那神秘的租户的房门口去偷听,希望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但是冉阿让在锁眼里见到了烛光,没有出声,他识破了那密探的阴谋.
    第二天,冉阿让准备溜走.但是那枚五法郎银币的落地声被老奶奶听见了,她听到钱响,以为人家要迁走,赶忙通知沙威.冉阿让晚间出去时,沙威正领着两个人在大路旁的树后等着他.
    沙威请警署派了助手,但是没有说出他准备逮捕谁.这是他的秘密.他有三种理由需要保密:第一,稍微泄露一点风声,便会惊动冉阿让;其次,冉阿让是个在逃的苦役犯,并且是大家都认为死了的,司法当局在当年曾把他列入"最危险的匪徒"一类,如果能捉到这样一个罪犯,将是一种非常出色的劳绩,巴黎警务方面资格老的人员决不会把这类要案交给象沙威那样的新进去办;最后,沙威是个艺术家,他要出奇制胜.他厌恶那种事先早就公开让大家谈到乏味了的胜利.他要暗地里立奇功,再突然揭示.
    沙威紧跟着冉阿让,从一棵树眼到另一棵树,从一个街角跟到另一个街角,眼睛不曾离开过他一下.即使是在冉阿让自以为极安全时,沙威的眼睛也始终盯在他身上.
    沙威当时为什么不逮捕冉阿让呢?那是因为他有所顾虑.
    必须记住,当时的警察并不是完全能为所欲为的,因为自由的言论还起些约束作用.报纸曾揭发过几件违法的逮捕案,在议会里也引起了责难,以致警署当局有些顾忌.侵犯人身自由是种严重的事.警察不敢犯错误;警署署长责成他们自己负责,犯下错误,便是停职处分.二十种报纸刊出了这样一则简短新闻,试想这在巴黎会引起的后果吧:"昨天,有个慈祥可亲的白发富翁正和他的八岁的孙女一同散步时,被人认作一个在逃的苦役犯而拘禁在警署监狱里!"
    再说,除此以外,沙威也还有他自己的顾虑,除了上级的指示,还得加上他自己良心的指示.他确是拿不大稳.
    冉阿让一直是背对着他的,并且走在黑影里.
    平日的忧伤.苦恼.焦急.劳顿,加以这次被迫夜遁的新灾难,还得为珂赛特和自己寻找藏身的地方,走路也必须配合孩子的脚步,这一切,冉阿让本人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改变他走路的姿势,并且使他的行动添上一种龙钟老态,以致沙威所代表的警署也可能发生错觉,也确实会发生错觉.过分靠近他,是不可能的,他那种落魄的西席老夫子式的服装,德纳第加给他的祖父身份,还有认为他已在服刑期间死去的想法,这些都加深了沙威思想上越来越重的疑忌.
    有那么一会儿,他曾想突然走上前去检查他的证件.可是,即使那人不是冉阿让,即使那人不是一个有家财的诚实好老头,他也极可能是一个和巴黎各种为非作歹的秘密组织有着密切和微妙关系的强人,是某一危险黑帮的魁首,平日施些小恩小惠,这也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老手法,使人看不出他其他方面的能耐.他一定有党羽,有同伙,有随时可去躲藏的住处.他在街上所走的种种迂回曲折的路线好象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如果逮捕得太早,便等于"宰了下金蛋的母鸡"了.观望一下,有什么不妥当呢?沙威十分有把握,他决逃不了.
    所以他一路跟着走,心里着实踌躇,对那哑谜似的怪人,提出了上百个疑问.
    只是到了相当晚的时候,在蓬图瓦兹街上,他才借着从一家酒店里射出的强烈灯光,真切地认清了冉阿让.
    世上有两种生物的战栗会深入内心:重新找到亲生儿女的母亲和重新找到猎物的猛虎.沙威的心灵深处登时起了那样的寒战.
    他认清了那个猛不可当的逃犯冉阿让后,发现他们只是三个人,便赶到蓬图瓦兹街哨所请了援兵.为了要握有刺的棍子,首先得戴上手套.
    这一耽搁,又加上在罗兰十字路口又曾停下来和他的部下交换意见,几乎使他迷失了方向.可是他很快就猜到冉阿让一定会利用那条河来把自己和追踪的人隔开.他歪着头细想,好象一条把鼻尖贴近地面来分辨脚迹的猎狗.沙威,凭自己的本能,会非常正确地判断,一径走上了奥斯特里茨桥,和那收过桥税的人交谈以后,他更了解了:"您见着一个带个小女孩的汉子吗?""我叫他付了两个苏."收过桥税的人回答说.沙威走到桥上恰好望见冉阿让在河那边牵着珂赛特的手,穿过月光下的一片空地.他看见他走进了圣安东尼绿径街,他想到前面那条陷阱似的让洛死胡同和经过直壁街通到比克布斯小街的唯一出口.正如打围的人所说的,他"包抄出路",他赶忙派了一名助手绕道去把守那出口.有一队打算回兵工厂营房去的巡逻兵正走过那地方,他一并调了来,跟着他一道走.在这种场合士兵就是王牌.况且,那是一条原则,猎取野猪,就得让猎人劳心猎犬劳力.那样布置停当以后,他感到冉阿让右有让洛死胡同,左有埋伏,而他沙威本人又跟在他后面,想到这里,他不禁闻了一撮鼻烟.
    于是他开始扮演好戏.他在那时真是踌躇满志杀气冲天,他故意让他的冤家东游西荡,他明明知道稳操左券,却要尽量拖延下手的时刻,明明知道人家已陷入重围,却又看着人家自由行动,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乐趣,正如让苍蝇翻腾的蜘蛛,让鼠儿逃窜的猫儿,他的眼睛不离他,心中感到无上的欢畅.猛兽的牙和鸷鸟的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感,那便是去感受被困在它们掌握中的生物的那种轻微的扭动.置人死地,乐不可支!
    沙威得意洋洋.他的网是牢固的.他深信一定成功,他现在只需把拳头捏拢就是了.
    他有了那么多的人手,无论冉阿让多么顽强,多么勇猛,多么悲愤,即使连抵抗一下的想法也不可能有了.
    沙威缓步前进,一路上搜索街旁的每个角落,如同翻看小偷身上的每个衣袋一样.
    当他走到蜘蛛网的中心,却不见了苍蝇.
    不难想见他胸中的愤怒.
    他追问那把守直壁街和比克布斯街街口的步哨,那位探子一直守着他的岗位没有动,绝对没有看见那人走过.
    牡鹿在群犬围困中有时也会蒙头混过,这就是说,也会逃脱,老猎人遇到那种事也只好哑口无言.杜维维耶(杜维维耶(Duvivier),路易-菲力浦时代的将军,死于一八四八年巴黎巷战.).利尼维尔和德普勒也都有过气短的时候.阿尔东日在遭到那种失败时曾经喊道:"这不是鹿,是个邪魔."
    沙威当时也许有此同感,要同样大吼一声.
    拿破仑在俄罗斯战争中犯了错误,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在出征北非时,死于恶性疟疾.)在阿非利加战争中犯了错误,居鲁士在斯基泰(居鲁士(Cyrus),公元前六世纪波斯王,以武力扩大疆土,出征斯基泰(Scythie)时战死.斯基泰是欧洲东北亚洲西北一带的古称.)战争中犯了错误,沙威在这次征讨冉阿让的战役中也犯了错误,这都是实在的.他当初也许不该不把那在逃的苦役犯一眼便肯定下来.最初一眼便应当解决问题.在那破屋子里时,他不该不直截了当地把他抓起来.当他在篷图瓦兹街上确已辨认清楚时,他也不该不动手逮捕.他也不该在月光下面在罗兰十字路口,和他的部下交换意见,当然,众人的意见是有用处的,对一条可靠的狗,也不妨了解和征询它的意见.但是在追捕多疑的野兽,例如豺狼和苦役犯时,猎人却不应当过分细密.沙威过于拘谨,他一心要先让犬群辨清足迹,于是野兽察觉了,逃了.最大的错误是:他既已在奥斯特里茨桥上重新发现踪迹,却还要耍那种危险幼稚的把戏,把那样一种人吊在一根线上.他把自己的能力估计得太高了,以为可以拿一只狮子当作小鼠玩.同时他又把自己估计得太渺小,因而会想到必须请援兵.沙威犯了这一系列的错误,但仍不失为历来最精明和最规矩的密探之一.照狩猎的术语他完全够得上被称作一头"乖狗".并且,谁又能是十全十美的呢?
    最伟大的战略家也有失算的时候.
    重大的错误和粗绳子一样,是由许多细微部分组成的,你把一根绳子分成丝缕,你把所有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一一分开,你便可把它们一一打断,而且还会说:"不过如此!"你如果把它们编起来,扭在一道,却又能产生极大的效果.那是在东方的马尔西安和西方的瓦伦迪尼安之间游移不决的阿蒂拉(马尔西安(Marcien),五世纪东罗马帝国的皇帝;瓦伦迪尼安(Valentinien),同时代西罗马帝国皇帝;阿蒂拉(Attila)是当时入侵罗马帝国的匈奴王,他从东部帝国获得大宗赎金后,率军转向高卢,而不直趋罗马,最后为罗马大军所败.),是在卡普亚晚起的汉尼拔(卡普亚(Capoue)在罗马东南,是罗马帝国的大城市.汉尼拔是公元前三世纪入侵罗马帝国后来失败的迦太基将领,攻占卡普亚后曾一度沉湎酒色.),是在奥布河畔阿尔西酣睡的丹东(奥布河畔阿尔西(ArcissurAube),在巴黎东南,是丹东(Danton)的故乡.).
    总而言之,当沙威发觉冉阿让已经逃脱以后,他并没有失去主意.他深信那在逃的苦役犯决走不远,他分布了监视哨,设置了陷阱和埋伏,在附近一带搜索了一整夜.他首先发现的东西便是那盏路灯的凌乱情况,灯上的绳子被拉断了.这一宝贵的破绽却正好把他引上歧途,使他的搜捕工作完全转向让洛死胡同.在那死胡同里,有几道相当矮的墙,墙后是些被圈在围墙里的广阔的荒地,冉阿让显然是从那些地方逃跑的.事实是:当初冉阿让假使向让洛死胡同底里多走上几步,他也许真会那样做,那么他确实玩完了.沙威象寻针似的搜查了那些园子和荒地.
    黎明时,他留下两个精干的人继续看守,自己回到警署里,满面羞惭,象个被小毛贼暗算了的恶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