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特种设备协会:《悲惨世界(一)》〔法〕雨果 著 李 丹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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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  言
    流亡在大西洋上的盖纳西岛,一八六一年六月三十日上午八时半,维克多.雨果,法兰西一代文豪,完成了他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
    这是一轴辉煌的画卷.画幅的卷首可上溯到卞福汝主教经历的一七九三年大革命高潮的年代,卷末直延伸到马吕斯所参加的一八三二年巴黎人民起义.在这里,整整将近半个世纪历史过程中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都一一展现了出来:外省偏僻的小城,滨海的新兴工业城镇,可怕的法庭,黑暗的监狱,巴黎悲惨的贫民窟,阴暗的修道院,恐怖的坟场,郊区寒怆的客店,保王派的沙龙,资产阶级的家庭,大学生聚集的拉丁区,惨厉绝伦的滑铁卢战场,战火纷飞的街垒,藏污纳垢的下水道......这一漫长浩大的画轴中每一个场景,无不栩栩如生,其细部也真切入微,而画幅的形象又是那么鲜明突出,色彩是那么浓重瑰丽,气势是那么磅礴浩大,堪称文学史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的典范.
    小说中的画面描绘,远远超出了表现历史背景与叙述人物故事经历的需要,雨果有意识要为后世留下史笔,他所描绘的这个世纪两大历史事件滑铁卢战役与一八三二年巴黎起义,就是极为辉煌的两例.更主要的是,他要在小说里写出"本世纪"的历史之流迂回曲折.起伏跌宕的巨变,并且在全部历史景象与过程的中心,安置一个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即下层人民悲惨的命运.在他看来,大革命后的半个世纪的不同阶段,下层人民的处境同样都悲惨艰难,并无变化,他以冉阿让.芳汀与珂赛特的故事说明了这一点.他在小说的序里就指出了"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因此,可以说,作者要绘制的就是那个时代中穷人悲惨生活的画卷.
    这是一部雄浑的史诗,是一个人的史诗,但又不限于个人的意义.主人公冉阿让的经历具有明显的奥德修斯式的传奇性,他一生的道路是那么坎坷,他所遇到的厄运与磨难是那么严峻,他的生活中充满了那么多惊险,所有这一切都不下于古代史诗《奥德修记》中主人公的历险.与奥德修斯的史诗不同的是,冉阿让的史诗主要是以他向资产阶级社会强加在他头上的迫害.向不断威胁他的资产阶级法律作斗争为内容的.正因为冉阿让要对付的是庞大的压在头上的社会机器与编织得非常严密的法律之网,雨果要使这个人物的斗争史诗能够进行下去,就必须赋予他以惊人的刚毅.非凡的体力.罕见的勇敢机智.冉阿让得到了所有这一切,他近乎神奇的本领使他一次又一次战胜了对他的迫害.不仅如此,他还被作者赋予现代文明社会的活动能力,他从事工业,有所发明创造,一度成为了一个治理有方.改变了一个小城整个面貌的行政长官.雨果笔下的这个人物几乎具有了各种非凡的活力,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色彩浓厚的传奇性的主人公.
    这个人物的浪漫主义色彩,更重要是表现在他的道德精神方面,他的精神历程也象史诗一样可歌可泣.他本是一个本性善良的劳动者,社会的残害.法律的惩罚.现实的冷酷使他"逐渐成了猛兽",盲目向社会进行报复,以致犯下了真正使他终身悔恨的错事,而这种悔恨却又导致一种更深刻的觉悟,成为他精神发展的起点,促使他的精神人格上升到了崇高的境界.正象他在传奇般的经历中要克服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险阻一样,他在精神历程中也要绕过.战胜种种为我的利己主义的暗礁,才能达到他那种不平凡的精神高度,才能有他那种种舍己为人.自我牺牲的义举,而且,这种暗礁往往比现实生活中的险阻更难于超越,需要有更大的勇气与坚毅.
    冉阿让并不是一个抽象的人.从出身.经历.品德.习性各方面来说,他都是一个劳动者.他体现了劳动人民各种优秀的品质,他是被压迫.被损害.被侮辱的劳苦人民的代表.他的全部经历与命运,都具有一种崇高的悲怆性,这种有社会代表意义的悲怆性,使得《悲惨世界》成为劳苦大众在黑暗社会里挣扎与奋斗的悲怆的史诗.
    这是一种浩博精神的结晶,人道主义精神的结晶.
    雨果不是出身于劳动人民,是什么思想促使他去写这样一部讲述下层人民苦难的巨著.用小说全部的形象力量来提出劳苦人民的悲怆命运问题?这就是人道主义的思想.
    一八○一年,一个名叫彼埃尔.莫的贫苦农民,因为偷了一块面包就被判处了五年劳役,出狱后又在就业中屡遭拒绝.这件事引起了雨果的同情,使他产生了写《悲惨世界》的意图.他把这个事件作为小说主人公冉阿让的故事蓝本,并让冉阿让终生遭到法律的迫害,以此构成小说的主要线索与内容,此外,他又以芳汀.珂赛特.商马第等其他社会下层人物的不幸与苦难作为补充,在小说里倾注了他真诚的人道主义同情.他这种同情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它是那么渗透弥漫在整个悲惨世界里,似乎包容了一切,不能不使人有一种浩博之感.
    这种人道主义同情还推动雨果进行尖锐的社会批判.他把下层人民的苦难,明确归之于"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他整部小说的目的,就在于揭露这种压迫如何"人为地把人间变成地狱,并且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幸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在《悲惨世界》里,与对劳动人民深切的同情同时并存.水乳交融的是,作者对黑暗的社会现实的强烈抗议.在这里,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不仅是他同情劳动人民的出发点,也是他进行社会批判的一种尺度.
    不仅如此,雨果还把人道主义的感化力量视为改造人性与社会的手段,小说中的卞福汝主教与后来的冉阿让就体现了他的这一思想.卞福汝是小说中一个理想的人道主义的形象,冉阿让后来也是大慈大悲的化身,他们身上不仅有无穷无尽的人道主义爱心,而且他们这种爱,还能感化凶残的匪帮,甚至统治阶级的鹰犬,并在悲惨世界里创建了滨海蒙特勒伊这样一块穷人的福地,真正的"世外桃源".于是,人道主义的仁爱在小说里就成为了一种千灵万验.无坚不摧的神奇力量,这种近乎童话的描写,倒正是雨果天真幻想的流露,是他的一种局限.
    这是高昂的民主主义激情的体现.谁都会注意到小说中对一八三二年人民革命运动与起义斗争的出色描写与热情歌颂.在整个西方文学中,我们还没有见过有什么作品象《悲惨世界》这样,对一次革命起义作过如此正面的.完整的,如此规模宏大,如此热情奔放的描述,其画面都是以壮丽的色彩.细致的笔法绘制出来的,具有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女神引导着人民》那种辉煌的风格.作品的这一举足轻重的部分,无疑给《悲惨世界》定下了革命民主主义的基调,其中的民主主义革命思想观点,事实上也突破了人道主义的框架,弥补了作品的天真幻想的一面.
    雨果的革命民主主义激情,还鲜明地表现为对起义民众.革命人民的热情礼赞.在他的笔下,疲惫不堪.衣衫褴褛.遍体创伤.为正义事业而斗争的人们,是一个伟大的整体与象征:人民的象征.正是这一个伟大的群体,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历史奇迹,推动着法国社会向前发展.雨果特别在这一伟大的整体中,突出了安灼拉.马白夫与伽弗洛什这三个英雄人物.安灼拉是坚强的共和主义者,街垒起义的组织者领导人,雨果以雅各宾专政时期的革命家圣鞠斯特为蓝本塑造了这个人物,用饱满的笔墨使他成为了十九世纪文学中一个难得的革命领袖的正面形象.马白夫老爹是巴黎普通人民,起义的基本群众,他最后用自己的生命保卫了革命红旗这一悲壮的场面,雨果是以庄严的颂歌的笔调写出来的,并对此发出了热情的礼赞.伽弗洛什,这个巴黎流浪儿童的典型,是法国文学中最生动.最有魅力的艺术形象之一,他身上凝聚着法国人民那种开朗乐天.轻松幽默的性格,还保持了儿童的天真与纯洁,他善良.慷慨,酷爱自由,在起义斗争中勇敢机智,直到最后壮烈牺牲,仍唱着幽默顽皮的歌曲.这三个人物是雨果心目中革命人民的象征,他塑造出他们的高大身躯,正是出于歌颂人民这一伟大群体的热情.
    这就是《悲惨世界》的四种素质.四个方面.就《悲惨世界》在内容上的丰富.深广与复杂而言,它无疑在雨果数量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居于首位,即使是在十九世纪文学中,也只有巴尔扎克的巨著《人间喜剧》的整体可与之比美.对于它厚实的艺术容积,也许只有借助巨大的森林.辽阔的海洋这一类比喻,才能提供一个总体的概念.
    《悲惨世界》问世以来,已有一个多世纪,它在时间之流的大海上傲然挺立,它是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千千万万人民,不断造访的一块艺术胜地,而且将永远是人类文学中一块不朽的胜地.
   
    $$$$作 者 序
    只要因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时期人为地把人间变成地狱并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幸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还得不到解决;只要在某些地区还可能发生社会的毒害,换句话说,同时也是从更广的意义来说,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益的.
    一八六二年一月一日于奥特维尔别馆      
   
    $$$$第一部 芳汀
   
    $$$$第 一 卷 一个正直的人
   
    $$$$一 米里哀先生
    一八一五年,迪涅(迪涅(Digne)在法国南部,是下阿尔卑斯省的省会.)的主教是查理.佛朗沙.卞福汝.米里哀先生.他是个七十五岁左右的老人;从一八○六年起,他已就任迪涅区主教的职位.
    虽然这些小事绝不触及我们将要叙述的故事的本题,但为了全面精确起见,在此地提一提在他就任之初,人们所传播的有关他的一些风闻与传说也并不是无用的.大众关于某些人的传说,无论是真是假,在他们的生活中,尤其是在他们的命运中所占的地位,往往和他们亲身所作的事是同等重要的.米里哀先生是艾克斯法院的一个参议的儿子,所谓的司法界的贵族.据说他的父亲因为要他继承(当时法院的官职是可以买的,并可传给儿孙.)那职位,很早,十八岁或二十岁,就按照司法界贵族家庭间相当普遍的习惯,为他完了婚.米里哀先生虽已结婚,据说仍常常惹起别人的谈论.他品貌不凡,虽然身材颇小,但是生得俊秀,风度翩翩,谈吐隽逸;他一生的最初阶段完全消磨在交际场所和与妇女们的厮混中.革命(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了,事变叠出,司法界贵族家庭因受到摧毁,驱逐,追捕而东奔西散了.米里哀先生,当革命刚开始时便出亡到意大利.他的妻,因早已害肺病,死了.他们一个孩子也没有.此后,他的一生有些什么遭遇呢?法国旧社会的崩溃,他自己家庭的破落,一般流亡者可能因远道传闻和恐怖的夸大而显得更加可怕的九三年(一七九三年是革命达到高潮的一年.)的种种悲剧,是否使他在思想上产生过消沉和孤独的意念呢?一个人在生活上或财产上遭了大难还可能不为所动,但有时有一种神秘可怕的打击,打在人的心上,却能使人一蹶不振;一向在欢乐和温情中度日的他,是否受过那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呢?没有谁那样说,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从意大利回来,就已经当了教士了.
    一八○四年,米里哀先生是白里尼奥尔的本堂神甫.他当时已经老了,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接近加冕(拿破仑于一八○四年三月十八日称帝,十二月二日加冕.)时,他为了本区的一件不知道什么小事,到巴黎去过一趟.他代表他教区的信众们向上级有所陈请,曾夹在一群显要人物中去见过费什红衣主教.一天,皇帝来看他的舅父(指费什.),这位尊贵的本堂神甫正在前厅候见,皇上也恰巧走过.拿破仑看见这位老人用双好奇的眼睛瞧着他,便转过身来,突然问道:
    "瞧着我的那汉子是谁呀?"
    "陛下,"米里哀先生说,"您瞧一个汉子,我瞧一个天子.彼此都还上算."
    皇帝在当天晚上向红衣主教问明了这位本堂神甫的姓名.不久以后,米里哀先生极其诧异地得到被任为迪涅主教的消息.
    此外,人们对米里哀先生初期生活所传述的轶事,哪些是真实的?谁也不知道.很少人知道米里哀这家人在革命以前的情况.
    任何人初到一个说话的嘴多而思考的头脑少的小城里总有够他受的,米里哀先生所受的也不例外.尽管他是主教,并且正因为他是主教,他就得受.总之,牵涉到他名字的那些谈话,也许只是一些闲谈而已,内容不过是听来的三言两语和捕风捉影的东西,有时甚至连捕风捉影也说不上,照南方人那种强烈的话来说,只是"胡诌"而已.
    不管怎样,他住在迪涅担任教职九年以后,当初成为那些小城市和小人们谈话的题材的闲话,都完全被丢在脑后了.没有谁再敢提到,甚至没有谁再敢回想那些闲话了.
    米里哀先生到迪涅时有个老姑娘伴着他,这老姑娘便是比他小十岁的妹子巴狄斯丁姑娘.
    他们的佣人只是一个和巴狄斯丁姑娘同年的女仆,名叫马格洛大娘,现在,她在做了"司铎先生的女仆"后,取得了这样一个双重头衔:姑娘的女仆和主教的管家.
    巴狄斯丁姑娘是个身材瘦长.面貌清癯.性情温厚的人儿,她体现了"可敬"两个字所表达的理想,因为一个妇人如果要达到"可敬"的地步,似乎总得先做母亲.她从不曾有过美丽的时期,她的一生只是一连串圣洁的工作,这就使她的身体呈现白色和光彩;将近老年时,她具有我们所谓的那种"慈祥之美".她青年时期的消瘦到她半老时,转成了一种清虚疏朗的神韵,令人想见她是一个天使.她简直是个神人,处女当之也有逊色.她的身躯,好象是阴影构成的,几乎没有足以显示性别的实体,只是一小撮透着微光的物质,秀长的眼睛老低垂着,我们可以说她是寄存在人间的天女.
    马格洛大娘是个矮老.白胖.臃肿.忙碌不定.终日气喘吁吁的妇人,一则因为她操作勤劳,再则因为她有气喘病.
    米里哀先生到任以后,人们就照将主教列在仅次于元帅地位的律令所规定的仪节,把他安顿在主教院里.市长和议长向他作了初次的拜访,而他,在他那一面,也向将军和省长作了初次的拜访.
    部署既毕,全城静候主教执行任务.
   
    $$$$二 米里哀先生改称卞福汝主教
    迪涅的主教院是和医院毗连的.
    主教院是座广阔壮丽.石料建成的大厦,是巴黎大学神学博士,西摩尔修院院长,一七一二年的迪涅主教亨利.彼惹在前世纪初兴建的.那确是一座华贵的府第.其中一切都具有豪华的气派,主教的私邸,大小客厅,各种房间,相当宽敞的院子,具有佛罗伦萨古代风格的穹窿的回廊,树木苍翠的园子.楼下朝花园的一面,有间富丽堂皇的游廊式的长厅,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主教亨利.彼惹曾在那餐厅里公宴过这些要人:
    昂布伦亲王......大主教查理.勃吕拉.德.让利斯;
    嘉布遣会修士......格拉斯主教安东尼.德.梅吉尼;
    法兰西祈祷大师......雷兰群岛圣奥诺雷修院院长菲力浦.德.旺多姆;
    梵斯男爵......主教佛朗沙.德.白东.德.格利翁;
    格朗代夫贵人......主教凯撒.德.沙白朗.德.福高尔吉尔;
    经堂神甫......御前普通宣道士......塞内士贵人......主教让.沙阿兰.
    这七个德高望重的人物的画像一直点缀着那间长厅,"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也用金字刻在厅里的一张白大理石碑上.
    那医院却是一所狭隘低陋的房子,只有一层楼,带个小小花园.
    主教到任三天以后参观了医院.参观完毕,他恭请那位院长到他家里去.
    "院长先生,"他说,"您现在有多少病人?"
    "二十六个,我的主教."
    "正和我数过的一样."主教说.
    "那些病床,"院长又说,"彼此靠得太近了,一张挤着一张的."
    "那正是我注意到的."
    "那些病房都只是一些小间,里面的空气很难流通."
    "那正是我感觉到的."
    "并且,即使是在有一线阳光的时候,那园子对刚刚起床的病人们也是很小的."
    "那正是我所见到的."
    "传染病方面,今年我们有过伤寒,两年前,有过疹子,有时多到百来个病人,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
    "那正是我所想到的."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主教?"院长说,"我们总得将就些."
    那次谈话正是在楼下那间游廊式的餐厅里进行的.
    主教沉默了一会,突然转向院长.
    "先生,"他说,"您以为,就拿这个厅来说,可以容纳多少床位?"
    "主教的餐厅!"惊惶失措的院长喊了起来.
    主教把那间厅周围望了一遍,象是在用眼睛测算.
    "此地足够容纳二十张病床!"他自言自语地说,随着又提高嗓子,"瞧,院长先生,我告诉您,这里显然有了错误.你们二十六个人住在五六间小屋子里,而我们这儿三个人,却有六十个人的地方.这里有了错误,我告诉您.您来住我的房子,我去住您的.您把我的房子还我.这儿是您的家."
    第二天,那二十六个穷人便安居在主教的府上,主教却住在医院里.
    米里哀先生绝没有财产,因为他的家已在革命时期破落了.他的妹子每年领着五百法郎的养老金,正够她个人住在神甫家里的费用.米里哀先生以主教身份从政府领得一万五千法郎的薪俸.在他搬到医院的房子里去住的那天,米里哀先生就一次作出决定,把那笔款分作以下各项用途.我们把他亲手写的一张单子抄在下面.
    我的家用分配单
    教士培养所津贴一千五百利弗(利弗(livre)当时的一种币制,等于一法郎.)
    传教会津贴一百利弗
    孟迪第圣辣匝禄会修士们津贴一百利弗
    巴黎外方传教会津贴二百利弗
    圣灵会津贴一百五十利弗
    圣地宗教团体津贴一百利弗
    各慈幼会津贴三百利弗
    阿尔勒慈幼会补助费五十利弗
    改善监狱用费四百利弗
    囚犯抚慰及救济事业费五百利弗
    赎免因债入狱的家长费一千利弗
    补助本教区学校贫寒教师津贴二千利弗
    捐助上阿尔卑斯省义仓一百利弗
    迪涅,玛诺斯克,锡斯特龙等地妇女联合会,
    贫寒女孩的义务教育费一千五百利弗
    穷人救济费六千利弗
    本人用费一千利弗
    共计 一万五千利弗
    米里哀先生在他当迪涅主教的任期中,几乎没有改变过这个分配办法.我们知道,他把这称作"分配了他的家用".
    那种分配是被巴狄斯丁姑娘以绝对服从的态度接受了的.米里哀先生对那位圣女来说,是她的阿哥,同时也是她的主教,是人世间的朋友和宗教中的上司.她爱他,并且极其单纯地敬服他.当他说话时,她俯首恭听;当他行动时,她追随伺候.只有那位女仆马格洛大娘,稍微有些噜苏.我们已经知道,主教只为自己留下一千利弗,和巴狄斯丁姑娘的养老金合并起来,每年才一千五百法郎.两个老妇人和老头儿都在那一千五百法郎里过活.
    当镇上有教士来到迪涅时,主教先生还有办法招待他们.那是由于马格洛大娘的极其节俭和巴狄斯丁姑娘的精打细算.
    一天......到迪涅约三个月时,主教说:
    "这样下去,我真有些维持不了!"
    "当然罗!"马格洛大娘说."主教大人连省里应给的那笔城区车马费和教区巡视费都没有要来.对从前的那几位主教,原是照例有的."
    "对!"主教说."您说得对,马格洛大娘."
    他提出了申请.
    过了些时候,省务委员会审查了那申请,通过每年给他一笔三千法郎的款子,名义是"主教先生的轿车.邮车和教务巡视津贴".
    这件事使当地的士绅们大嚷起来.有一个帝国元老院(指拿破仑帝国的元老院,由二十四人组成,任期是终身的.)的元老,他从前当过五百人院(一七九五年十月,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热月党,根据自己制定的新宪法,由有产者投票选举,成立了元老院(上院)和五百人院(下院).)的元老,曾经赞助雾月十八日政变(法兰西共和国八年雾月十八日(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仑发动政变,开始了独裁统治.),住在迪涅城附近一座富丽堂皇的元老宅第里,为这件事,他写了一封怨气冲天的密函给宗教大臣皮戈.德.普雷阿麦内先生.我们现在把它的原文节录下来:
    "轿车津贴?在一个人口不到四千的城里,有什么用处?邮车和巡视津贴?首先要问这种巡视有什么好处,其次,在这样的山区,怎样走邮车?路都没有.只能骑着马走.从迪朗斯到阿尔努堡的那座桥也只能够走小牛车.所有的神甫全一样,又贪又吝.这一个在到任之初,还象个善良的宗徒.现在却和其他人一样了,他非坐轿车和邮车不行了,他非享受从前那些主教所享受的奢侈品不可了.咳!这些臭神甫!伯爵先生,如果皇上不替我们肃清这些吃教的坏蛋,一切事都好不了.打倒教皇!(当时正和罗马(教皇庇护七世于一八○四年到巴黎为拿破仑加冕,后被拘禁在法国,直到拿破仑失败.)发生磨擦.)至于我,我只拥护恺撒......"
    在另一方面,这件事却使马格洛大娘大为高兴.
    "好了!"她对巴狄斯丁姑娘说."主教在开始时只顾别人,但结果也非顾自己不可了.他已把他的慈善捐分配停当,这三千法郎总算是我们的了."
    当天晚上,主教写了这样一张单子交给他的妹子.
    车马费及巡视津贴
    供给住院病人肉汤的津贴一千五百利弗
    艾克斯慈幼会的津贴二百五十利弗
    德拉吉尼昂慈幼会的津贴二百五十利弗
    救济被遗弃的孩子五百利弗
    救济孤儿五百利弗
    共计三千利弗
    以上就是米里哀先生的预算表.
    至于主教的额外开支,以及请求提早婚礼费.特许开斋费.婴孩死前洗礼费.宣教费.为教堂或私立小堂祝圣费.行结婚典礼费等等,这位主教都到有钱人身上去取来给穷人;取得紧也给得急.
    没有多久,各方捐赠的钱财源源而来.富有的和贫乏的人都来敲米里哀先生的门,后者来请求前者所留下的捐赠.不到一年功夫,主教便成了一切慈善捐的保管人和苦难的援助者.大笔大笔的款项都经过他的手,但没有任何东西能稍稍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或使他在他所必需的用品以外增添一点多余的东西.
    不但如此,由于社会上层的博爱总敌不过下层的穷苦,我们可以说,所有的钱都早已在收入以前付出了,正好象旱地上的水一样;他白白地收进一些钱,却永远没有余款;于是他从自己身上搜刮起来.
    主教们照例把自己的教名全部写在他们的布告和公函头上.当地的穷人,由于一种本能的爱戴,在这位主教的几个名字中,挑选了对他们具有意义的一个,称他为卞福汝(卞福汝(Bienvenu)是"欢迎"的意思.)主教.我们也将随时照样用那名字称呼他.并且这个称呼很中他的意.
    "我喜欢这名称,"他说,"卞福汝赛过主教大人."
    我们并不认为在此地所刻画的形象是逼真的,我们只说它近似而已.
   
    $$$$三 好主教碰到苦教区
    主教先生并不因为他的马车变成了救济款而减少他的巡回视察工作.迪涅教区是个苦地方.平原少,山地多,我们刚才已经提到.三十二个司铎区,四十一个监牧区,二百八十五个分区.巡视那一切,确成问题,这位主教先生却能完成任务.如果是在附近,他就步行;在平原,坐小马车;在山里,就乘骡兜.那两个高年的妇人还陪伴着他.如果路程对她们太辛苦,他便一个人去.
    一天,他骑着一头毛驴,走到塞内士,那是座古老的主教城.当时他正囊空如洗,不可能有别种坐骑.地方长官来到主教公馆门口迎接他,瞧见他从驴背上下来,觉得有失体统.另外几个士绅也围着他笑.
    "长官先生和各位先生,"主教说,"我知道什么事使你们感到丢人,你们一定认为一个贫苦的牧师跨着耶稣基督的坐骑未免妄自尊大.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老实说,并非出自虚荣."
    在巡视工作中,他是谦虚和蔼的,闲谈的时间多,说教的时候少.他素来不把品德问题提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也从不向远处去找他的论据和范例.对某一乡的居民,他常叙说邻乡的榜样.在那些对待穷人刻薄的镇上,他说:"你们瞧瞧布里昂松地方的人吧.他们给了穷人.寡妇和孤儿一种特权,使他们可以比旁人早三天割他们草场上的草料.如果他们的房屋要坍了,就会有人替他们重盖,不要工资.这也可算得上是上帝庇佑的地方了.在整整一百年中,从没一个人犯过凶杀案."
    在那些斤斤计较利润和收获物的村子里,他说:"你们瞧瞧昂布伦地方的人吧.万一有个家长在收割时,因儿子都在服兵役,女孩也在城里工作,而自己又害病不能劳动,本堂神甫就把他的情形在宣道时提出来,等到礼拜日,公祷完毕,村里所有的人,男的,女的,孩子们都到那感到困难的人的田里去替他收割,并且替他把麦秸和麦粒搬进仓去."对那些因银钱和遗产问题而分裂的家庭,他说:"你们瞧瞧德福宜山区的人吧.那是一片非常荒凉的地方,五十年也听不到一次黄莺的歌声.可是,当有一家的父亲死了,他的儿子便各自出外谋生,把家产留给姑娘们,好让她们找得到丈夫."在那些争讼成风,农民每因告状而倾家荡产的镇上,他说:"你们看看格拉谷的那些善良的老乡吧.那里有三千人口.我的上帝!那真象一个小小的共和国.他们既不知道有审判官,也不知道有执法官.处理一切的是乡长.他分配捐税,凭良心向各人抽捐,义务地排解纠纷,替人分配遗产,不取酬金,判处案情,不收讼费;大家也都服他,因为他是那些简朴的人中一个正直的人."在那些没有教师的村子里,他又谈到格拉谷的居民了:"你们知道他们怎么办?"他说,"一个只有十家到十五家人口的小地方,自然不能经常供养一个乡村教师,于是他们全谷公聘几个教师,在各村巡回教学,在这村停留八天,那村停留十天.那些教师常到市集上去,我常在那些地方遇见他们.我们只须看插在帽带上的鹅毛笔,就可以认出他们来.那些只教人读书的带一管笔,教人读又教人算的带两管,教人读算和拉丁文的带三管.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做一个无知无识的人多么可羞!你们向格拉谷的居民学习吧."
    他那样谈着,严肃地,象父兄那样;在缺少实例的时候,他就创造一些言近而意远的话,用简括的词句和丰富的想象,直达他的目的;那正是耶稣基督的辩才,能自信,又能服人.
   
    $$$$四 言行合一
    他的谈话是随和而愉快的.他总要求自己适合那两个伴他过活的老妇人的知识水平.当他笑起来,那确是小学生的笑.
    马格洛大娘诚心诚意地称他做"大人".一天,他从他的围椅里站起来走向书橱,要去取一本书.那本书正在顶上的那一格.主教的身材矮小,达不到.
    "马格洛大娘,"他说,"请您搬张椅子给我.本大人还'大,不到那块木板呢."
    他的一个远亲,德.洛伯爵夫人,一有机会,总爱在他跟前数她三个儿子的所谓"希望".她有几个年纪很老行将就木的长辈,她那几个孩子自然是他们的继承人了.三个中最年幼的一个将从一个姑祖母那里获得一笔整整十万利弗的年金,第二个承继他叔父的公爵头衔,长子应承袭他祖先的世卿爵位.主教平日常听这位做母亲的那些天真可恕的夸耀,从不开口.但有一次,当德.洛夫人又唠唠叨叨提到所有那些承继和"希望"时,他仿佛显得比平日更出神一些.她不耐烦地改变自己的话题说:"我的上帝,我的表哥!您到底在想什么?""我在想,"主教说,"一句怪话,大概出自圣奥古斯丁:'把你们的希望寄托在那个无可承继者的身上吧.,"
    另一次,他接到本乡一个贵人的讣告,一大张纸上所铺排的,除了亡人的各种荣衔以外,还把他所有一切亲属的各种封建的和贵族的尊称全列了上去.他叫着说:"死人的脊骨多么结实!别人把一副多么显赫的头衔担子叫他轻快地背着!这些人也够聪明了,坟墓也被虚荣心所利用!"
    他一有机会,总爱说一些温和的讥诮言词,但几乎每次都含着严正的意义.一次,在封斋节,有个年轻的助理主教来到迪涅,在天主堂里讲道.他颇有口才,讲题是"慈善".他要求富人拯救穷人,以免堕入他尽力形容的那种阴森可怕的地狱,而进入据他所说非常美妙动人的天堂.在当时的听众中,有个叫惹波兰先生的歇了业的商人,这人平时爱放高利贷,在制造大布.哔叽.毛布和高呢帽时赚了五十万.惹波兰先生生平从没有救助过任何穷人.自从那次讲道以后,大家都看见他每逢星期日总拿一个苏(苏(sou),法国辅币名,相当于二十分之一法郎,即五生丁.)给天主堂大门口的那几个乞讨的老婆婆.她们六个人得去分那个苏.一天,主教撞见他在行那件善事,他笑嘻嘻向他的妹子说:"惹波兰先生又在那儿买他那一个苏的天堂了."
    谈到慈善事业时,他即使碰壁也不退缩,并还想得出一些耐人寻味的话.一次,他在城里某家客厅里为穷人募捐.在座的有一个商特西侯爵,年老,有钱,吝啬,他有方法同时做极端保王党和极端伏尔泰(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一生强烈反对封建制度和贵族僧侣的统治权.)派.那样的怪事是有过的.主教走到他跟前,推推他的手臂说:"侯爵先生,您得替我捐几文."侯爵转过脸去,干脆回答说:"我的主教,我有我自己的穷人呢.""把他们交给我就是了."主教说.
    一天,在天主堂里,他这样布道:
    "我极敬爱的兄弟们,我的好朋友们,在法国的农村中,有一百三十二万所房子都只有三个洞口;一百八十一万七千所有两个洞口,就是门和窗;还有二十四万六千个棚子都只有一个洞口,那就是门.这是因为那种所谓门窗税才搞到如此地步.请你们替我把一些穷人家.老太婆.小孩子塞在那些房子里吧,瞧有多少热症和疾病!咳!上帝把空气给人,法律却拿空气做买卖.我并不诋毁法律,但是我颂扬上帝.在伊泽尔省,瓦尔省,两个阿尔卑斯省,就是上下阿尔卑斯省,那些农民连小车也没有,他们用自己的背去背肥料;他们没有蜡烛,点的是松枝和蘸着松脂的小段绳子.在多菲内省,全部山区也是那样的.他们做一次面包要吃六个月,并且是用干牛粪烘出来的.到了冬天,他们用斧子把那种面包砍开,放在水里浸上二十四个钟头才能吃.我的弟兄们,发发善心吧!看看你们四周的人多么受罪!"
    他出生在南部,所以很容易掌握南方的各种方言.他学下朗格多克省的方言:"Ehbé!moussu,sèssagé?"学下阿尔卑斯省的方言:"Ontéanaraspassa?"学上多菲内省的方言:"Puerteunbouenmoutouembeunbouenfroumagegrase"这样就博得了群众的欢心,大大帮助了他去接近各种各样的人.他在茅屋里或山中,正象在自己的家里,他知道用最俚俗的方言去说明最伟大的事物.他能说各种语言,也就能和一切心灵打成一片.
    并且他对上层的人和人民大众都是一样的.
    他在没有充分了解周围环境时从不粗率地判断一件事.他常说:"让我们先研究研究发生这错误的经过吧."
    他原是个回头的浪子,他也常笑嘻嘻地那样形容自己.他丝毫不唱严格主义的高调;他大力宣传一种教义,但绝不象那些粗暴的卫道者那样横眉怒目,他那教义大致可以这样概括:
    "人有肉体,这肉体同时就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拖着它并受它的支配.
    "人应当监视它,约束它,抑制它,必须是到了最后才服从它.在那样的服从里,也还可以有过失;但那样犯下的过失是可蒙赦宥的.那是一种堕落,但只落在膝头上,在祈祷中还可以自赎.
    "做一个圣人,那是特殊情形;做一个正直的人,那却是为人的正轨.你们尽管在歧路徘徊,失足,犯错误,但总应当做个正直的人.
    "尽量少犯错误,这是人的准则;不犯错误,那是天使的梦想.尘世的一切都免不了犯错误.错误就象一种地心吸力."
    当他看见大家吵闹并且轻易动怒时,他常笑嘻嘻地说:"看来这就是我们大家都在犯的严重罪行呢.现在只因为假面具被揭穿急于申明和掩饰罢了."
    他对于人类社会所压迫的妇女和穷人总是宽厚的.他说:"凡是妇女.孩子.仆役.没有力量的.贫困的和没有知识的人的过失,都是丈夫.父亲.主人.豪强者.有钱的和有学问的人的过失."
    他又说:"对无知识的人,你们应当尽你们所能的多多地教给他们;社会的罪在于不办义务教育;它负有制造黑暗的责任.当一个人的心中充满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长起来.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制造黑暗的人."
    我们看得出,他有一种奇特和独有的批判事物的态度.我怀疑他是从《福音书》中得到这一切的.
    一天,他在一个客厅里听到大家谈一桩正在研究调查.不久就要交付审判的案子.有个穷苦无告的人,为了他对一个女子和所生孩子的爱,在生路断绝时铸了私钱.铸私钱在那个时代是要受极刑的.那女子拿着他所造的第一个私钱去用,被捕了.他们把她抓了起来,但是只有她本人犯罪的证据.只有她一个人能告发她的情人,送他的命.她不肯招供.他们再三追问.她仍坚决不招供.这样,检察长心生一计.他编造她的情人变了心,极巧妙地伪造许多信札的断片,来说服那个苦恼的女人,使她相信她有一个情敌,那男子有负心的行为.在妒恨悲愤之中,她终于举发她的情人,一切都招供了,一切都证实了.那男子是无法挽救了.不久他就得在艾克斯和他的同谋女犯一同受审.大家谈着那件事,每个人都称赞那官员的才干,说他能利用妒嫉之心,因愤怒而真相大白,法律的威力也因报复的心理而得以伸张.主教静悄悄地听着这一切,等到大家说完了,他问道:
    "那一对男女将在什么地方受审?"
    "在地方厅."
    他又问:"那么,那位检察长将在什么地方受审呢?"
    迪涅发生过一件惨事.有个人因谋害人命而被判处死刑.那个不幸的人并不是什么读书人,但也不是完全无知无识的人,他曾在市集上卖技,也摆过书信摊.城里的人对那案子非常关心.在行刑的前一日,驻狱神甫忽然害了病.必须有个神甫在那受刑的人临终时帮助他.有人去找本堂神甫.他好象有意拒绝,他说:"这不关我事.这种苦差事和那耍把戏的人和我都不相干,我也正害着病,况且那地方下属我的范围."他这答复传到主教那儿去了.主教说:"本堂神甫说得对.那不属于他的范围,而是属于我的."
    他立刻跑到监狱去,下到那"耍把戏的人"的牢房里,他叫他的名字,搀着他的手,和他谈话.他在他的身旁整整过了一天一夜,饮食睡眠全忘了,他为那囚犯的灵魂向上帝祈祷,也祈求那囚犯拯救他自己的灵魂.他和他谈着最善的.亦即最简单的真理.他直象他的父亲.兄长.朋友;如果不是在祝福祈祷,他就一点也不象个主教.他在稳定他和安慰他的同时,把一切都教给他了.那个人原是要悲痛绝望而死的.在先,死对他好象是个万丈深渊,他站在那阴惨的边缘上,一面战栗,一面又心胆俱裂地向后退却.他并没有冥顽到对死活也绝不关心的地步.他受到的判决是一种剧烈的震撼,仿佛在他四周的某些地方,把隔在万物的神秘和我们所谓生命中间的那堵墙震倒了.他从那无法补救的缺口不停地望着这世界的外面,而所见的只是一片黑暗.主教却使他见到了一线光明.
    第二天,他们来提这不幸的人了,主教仍在他身旁.他跟着他走.他披上紫披肩,颈上悬着主教的十字架,和那被缚在绳索中的临难人并肩站在大众的面前.
    他和他一同上囚车,一同上断头台.那个受刑的人,昨天是那样愁惨,那样垂头丧气,现在却舒展兴奋起来了.他觉得他的灵魂得了救,他期待着上帝.主教拥抱了他,当刀子将要落下时,他说:"人所杀的人,上帝使他复活;弟兄们所驱逐的人得重见天父.祈祷,信仰,到生命里去.天父就在前面."他从断头台上下来时,他的目光里有种东西使众人肃然退立.我们不知道究竟哪一样最使人肃然起敬,是他面色的惨白呢,还是他神宇的宁静.在回到他一惯戏称为"他的宫殿"的那所破屋子里时,他对他的妹子说:"我刚刚进行了一场隆重的大典."
    最卓越的东西也常是最难被人了解的东西,因此,城里有许多人在议论主教那一举动,说那是矫揉造作.不过那是上层阶级客厅里的一种说法.对圣事活动不怀恶意的人民却感动了,并且十分钦佩主教.
    至于主教,对他来说,看断头台行刑确是一种震动;过了许久,他才镇定下来.
    断头台,的确,当它被架起来屹立在那里时,是具有一种使人眩惑的力量的;在我们不曾亲眼见过断头台前,我们对死刑多少还能漠然视之,不表示自己的意见,不置可否;但是,如果我们见到了一座,那种惊骇真是强烈,我们非作出决定,非表示赞同或反对不可.有些人赞叹它,如德.梅斯特尔(德.梅斯特尔(deMaistre,1753—1821),法国神学家.).有些人痛恨它,如贝卡里亚(贝卡里亚(Beccaria,1738—1794),意大利启蒙运动的著名代表人物,法学家,主张宽刑.).断头台是法律的体现,它的别名是"镇压",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让人中立.看见它的人都产生最神秘的战栗.所有的社会问题都在那把板斧的四周举起了它们的问号.断头台是想象.断头台不是一个架子.断头台不是一种机器.断头台不是由木条.铁器和绳索所构成的无生气的机械.它好象是种生物,具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森的主动能力.我们可以说那架子能看见,那座机器能听见,那种机械能了解,那些木条铁件和绳索都具有意识.当它的出现把我们的心灵抛入凶恶的梦想时,断头台就显得怪可怕,并和它所作所为的一切都结合在一起了.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伙,它在吞噬东西,在吃肉,在饮血.断头台是法官和木工合造的怪物,是一种鬼怪,它以自己所制造的死亡为生命而进行活动.
    那次的印象也确是可怕和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和许多天以后,主教还表现出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送死时那种强迫的镇静已经消逝了,社会威权下的鬼魂和他纠缠不清,他平时工作回来,素来心安理得,神采奕奕,这时他却老象是在责备自己.有时,他自言自语,吞吞吐吐,低声说着一些凄惨的话.下面是他妹子在一天晚上听了记下来的一段:"我从前还不知道是那么可怕.只专心注意上帝的法则而不关心人的法律,那是错误的.死只属于上帝,人有什么权力过问那件未被认识的事呢?"
    那些印象随着时间渐渐减褪或竟消失了,但是人们察觉到,从此以后,主教总避免经过那刑场.
    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把主教叫到病人和临死的人的床边.他深深知道他最大的职责和最大的任务是在那些地方.寡妇和孤女的家,不用请,他自己就会去的.他知道在失去爱妻的男子和失去孩子的母亲身旁静静坐上几个钟头.他既懂得闭口的时刻,也就懂得开口的时刻.呵!可敬可佩的安慰人的人!他不以遗忘来消除苦痛,却希望去使苦痛显得伟大和光荣.他说:"要注意您对死者的想法.不要在那溃烂的东西上去想.定神去看,您就会在穹苍的极尽处看到您亲爱的死者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能护人心身.他总设法去慰藉失望的人,使他们能退一步着想,使俯视墓穴的悲痛转为仰望星光的悲痛.
   
    $$$$五 卞福汝主教的道袍穿得太久了
    米里哀先生的家庭生活,正如他的社会生活那样,是受同样的思想支配的.对那些有机会就近观察的人,迪涅主教所过的那种自甘淡泊的生活,确是严肃而动人.
    和所有老年人及大部分思想家一样,他睡得少,但他的短暂的睡眠却是安稳的.早晨,他静修一个钟头,再念他的弥撒经,有时在天主堂里,有时在自己的经堂里.弥撒经念过以后,作为早餐,他吃一块黑麦面包,蘸着自家的牛的乳汁.随后,他开始工作.
    主教总是相当忙的,他得每天接见主教区的秘书......通常是一个司祭神甫,并且几乎每天都得接见他的那些助理主教.他有许多会议要主持,整个宗教图书室要检查,还要诵弥撒经.教理问答.日课经等等;还有许多训示要写,许多讲稿要批示,还要和解教士与地方官之间的争执,还要办教务方面的信件.行政方面的信件,一方是政府,一方是宗教,总有作不完的事.
    那些无穷尽的事务和他的日课以及祈祷所余下的时间,他首先用在贫病和痛苦的人身上;在痛苦和贫病的人之后留下的时间,他用在劳动上.他有时在园里铲土,有时阅读和写作.他对那两种工作只有一种叫法,他管这叫"种地",他说:"精神是一种园地."
    日中,他用午餐.午餐正和他的早餐一样.
    将近两点时,如果天气好,他去乡间或城里散步,时常走进那些破烂的人家.人们看见他独自走着,低着眼睛,扶着一根长拐杖,穿着他那件相当温暖的紫棉袍,脚上穿着紫袜和粗笨的鞋子,头上戴着他的平顶帽,三束金流苏从帽顶的三只角里坠下来.
    他经过的地方就象过节似的.我们可以说他一路走过,就一路在散布温暖和光明.孩子和老人都为主教而走到大门口来,有如迎接阳光.他祝福大家,大家也为他祝福.人们总把他的住所指给任何有所需求的人们看.
    他随处停下来,和小男孩小女孩们谈话,也向着母亲们微笑.他只要有钱,总去找穷人;钱完了,便去找有钱人.
    由于他的道袍穿得太久了,却又不愿被别人察觉,因此他进城就不得不套上那件紫棉袍.在夏季,那是会有点使他不好受的.
    晚上八点半,他和他的妹子进晚餐,马格洛大娘立在他们的后面照应.再没有比那种晚餐更简单的了.但是如果主教留他的一位神甫晚餐,马格洛大娘就借此机会为主教做些鲜美的湖鱼或名贵的野味.所有的神甫都成了预备盛餐的借口,主教也让人摆布.此外,他日常的伙食总不外水煮蔬菜和素油汤.城里的人都说:"主教不吃神甫菜的时候,就吃苦修会的修士菜."
    晚餐过后,他和巴狄斯丁姑娘与马格洛大娘闲谈半小时,再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事写作,有时写在单页纸上,有时写在对开本书本的空白边上.他是个文人,知识颇为渊博,他留下了五种或六种相当奇特的手稿,其中一种是关于《创世记》中"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一句话原文见《创世记》第一章第二节.)那一节的研究.他拿三种经文来作比较:阿拉伯译文作"上帝的风吹着";弗拉菲于斯.约瑟夫(弗拉菲于斯.约瑟夫(FlaviusJosephe),一世纪末的犹太历史家.)作"上界的风骤临下土";最后翁格洛斯的迦勒底(迦勒底(Chaldée),巴比伦一带地方的古称.)文的注释性翻译则作"来自上帝的一阵风吹在水面上".在另外一篇论文里,他研究了雨果关于神学的著作......雨果是普托利迈伊斯的主教,本书作者的叔曾祖;他还证明在前世纪以笔名巴勒古尔发表的各种小册子都应是那位主教的.
    有时,他正在阅读,不问在他手里的是什么书,他会忽然堕入深远的思考,想完以后,立即在原书中写上几行.那样的几行字时常是和他手中的书毫无关系的.目下我们有他在一本四开本书的边上所写的注,书名是《贵人日耳曼和克林东.柯恩华立斯两将军以及美洲海域海军上将们的往来信札》,凡尔赛盘索书店及巴黎奥古斯丁河沿毕索书店印行.
    注是这样的:
    "呵!存在着的你!
    "《传道书》称你为全能,马加比人称你为创造主,《以弗所书》称你为自由,巴录称你为广大,《诗篇》称你为智慧与真理,约翰称你为光明,《列王纪》称你为天主,《出埃及记》呼汝为主宰,《利未记》呼汝为神圣,以斯拉呼汝为公正,《创世记》称你为上帝,人称你为天父,但是所罗门称你为慈悲,这才是你名称中最美的一个."
    近九点钟时,两位妇女退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让他独自留在楼下,直到天明.
   
    $$$$六 他托谁看守他的房子
    他住的房子,我们已经说过,是一所只有一层楼的楼房,楼下三间,楼上三间,顶上一间气楼,后面有一个四分之一亩大的园子.两位妇女住在楼上,主教住在楼下.临街的第一间是他的餐室,第二间是卧室.第三间是经堂.从经堂出来,必须经过卧室;从卧室出来,又必须经过餐室.经堂底里,有半间小暖房,仅容一张留备客人寄宿的床.主教常把那床让给那些因管辖区的事务或需要来到迪涅的乡村神甫们住宿.
    原来医院的药房是间小房子,通正屋,盖在园子里,现在已改为厨房和贮藏食物的地方了.
    此外,园里还有一个牲口棚,最初是救济院的厨房,现在主教在那里养着两头母牛.无论那两头牛供给多少奶,他每天早晨总分一半给医院里的病人."这是我付的什一税."他说.
    他的房间相当大,在恶劣的季节里相当难于保暖.由于木柴在迪涅非常贵,他便设法在牛棚里用板壁隔出了一小间.严寒季节便成了他夜间生活的地方.他叫那做"冬斋".
    在冬斋里,和在餐室里一样,除了一张白木方桌和四张麦秸心椅子外,再也没有旁的家具.餐室里却还陈设着一个涂了淡红胶的旧碗橱.主教还把一张同样的碗橱,适当地罩上白布帷和假花边,作为祭坛,点缀着他的经堂.
    迪涅的那些有钱的女忏悔者和虔诚的妇女,多次凑了些钱,要为主教的经堂修一座美观的新祭坛,他每次把钱收下,却都送给了穷人.
    "最美丽的祭坛,"他说,"是一个因得到安慰而感谢上帝的受苦人的灵魂."
    他有两张麦秸心的祈祷椅在他的经堂里,卧室里还有一张有扶手的围椅,也是麦秸心的.万一他同时接见七八个人,省长.将军或是驻军的参谋,或是教士培养所的几个学生,他们就得到牛棚里去找冬斋的椅子,经堂里去找祈祷椅,卧室里去找围椅.这样,他们可以收集到十一张待客的坐具.每次有人来访,总得搬空一间屋子.
    有时来了十二个人,主教为了遮掩那种窘境,如果是在冬天,他便自己立在壁炉边,如果是在夏天,他就建议到园里去兜个圈子.
    在那小暖房里,的确还有一张椅子,但是椅上的麦秸已经脱了一半,并且只有三只脚,只是靠在墙上才能用.巴狄斯丁姑娘也还有一张很大的木靠椅,从前是漆过金的,并有锦缎的椅套,但是那靠椅由于楼梯太窄,已从窗口吊上楼了,因而它不能作为机动的家具.
    巴狄斯丁姑娘的奢望是想买一套客厅里用的荷兰黄底团花丝绒的天鹅颈式紫檀座架的家具,再配上长沙发.但是这至少得花五百法郎.她为那样一套东西省吃节用,五年当中,只省下四十二个法郎和十个苏,于是也就不再作此打算.而且谁又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呢?
    去想象一下主教的卧室,再简单也没有了.一扇窗门朝着园子,对面是床......一张医院用的病床,铁的,带着绿哔叽帷子.在床里的阴暗处,帷的后面,还摆着梳妆用具,残留着他旧时在繁华社会中做人的那些漂亮习气;两扇门,一扇靠近壁炉,通经堂,一扇靠近书橱,通餐室;那书橱是一个大玻璃橱,装满了书;壁炉的木框,描上了仿大理石的花纹,炉里通常是没有火的;壁炉里有一对铁炉篦,篦的两端装饰着两个瓶,瓶上绕着花串和槽形直条花纹,并贴过银箔,那是主教等级的一种奢侈品;上面,在通常挂镜子的地方,有一个银色已褪的铜十字架,钉在一块破旧的黑线上,装在一个金色暗敝的木框里.窗门旁边,有一张大桌子,摆了一个墨水瓶,桌上堆着零乱的纸张和大本的书籍.桌子前面,一张麦秸椅.床的前面,一张从经堂里搬来的祈祷椅.椭圆框里的两幅半身油画像挂在他床两旁的墙上.在画幅的素净的背景上有几个小金字写在像的旁边,标明一幅是圣克鲁的主教查里奥教士的像,一幅是夏尔特尔教区西多会大田修院院长阿格德的副主教杜尔多教士的像.主教在继医院病人之后住进那间房时,就已看见有这两幅画像,也就让它挂在原处.他们是神甫,也许是施主,这就是使他尊敬他们的两个理由.他所知道关于那两个人物的,只是他们在同一天,一七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由王命,一个授以教区,一个授以采地.马格洛大娘曾把那两幅画取下来掸灰尘,主教才在大田修院院长的像的后面,看见在一张用四片胶纸粘着四角.年久发黄的小方纸上,用淡墨汁注出的这两位人物的出身.
    窗门上,有一条古老的粗毛呢窗帷,已经破旧不堪,为了节省新买一条的费用,马格洛大娘只得在正中大大地缝补一番,缝补的纹恰成一个十字形.主教常常叫人看.
    "这缝得多好!"他说.
    那房子里所有的房间,无论楼下楼上,没有一间不是用灰浆刷的,营房和医院照例如此.
    但是,后来的几年中,马格洛大娘在巴狄斯丁姑娘房间的裱墙纸下面(我们在下面还会谈到),发现了一些壁画.这所房子,在成为医院以前,曾是一些士绅们的聚会场所.所以会有那种装饰.每间屋子的地上都铺了红砖,每星期洗一次,床的前面都铺着麦秸席.总之,这住宅,经那两位妇女的照料,从上到下,都变得异常清洁.那是主教所许可的唯一的奢华.他说:
    "这并不损害穷人的利益."
    但是我们得说清楚,在他从前有过的东西里,还留下六套银餐具和一只银的大汤勺,马格洛大娘每天都喜洋洋地望着那些银器在白粗布台毯上放射着灿烂夺目的光.我们既然要把迪涅的这位主教据实地写出来,就应当提到他曾几次这样说过:"叫我不用银器盛东西吃,我想是不容易做到的."
    在那些银器以外,还有两个粗重的银烛台,是从他一个姑祖母的遗产中得来的.那对烛台上插着两支烛,经常陈设在主教的壁炉上.每逢他留客进餐,马格洛大娘总点上那两支烛,连着蜡台放在餐桌上.
    在主教的卧室里,床头边,有一张壁橱,每天晚上,马格洛大娘把那六套银器和大汤勺塞在橱里,橱门上的钥匙是从来不拿走的.
    那个园子,在我们说过的那些相当丑陋的建筑物的陪衬下,也显得有些减色.园子里有四条小道,交叉成十字形,交叉处有一个水槽;另一条小道沿着白围墙绕园一周.小道与小道之间,形成四块方地,边沿上种了黄杨.马格洛大娘在三块方地上种着蔬菜,在第四块上,主教种了些花卉.几株果树散布在各处.
    一次,马格洛大娘和蔼地打趣他说:"您处处都盘算,这儿却有一块方地没有用上.种上些生菜,不比花好吗?""马格洛大娘,"主教回答说,"您弄错了.美和适用是一样有用的."停了一会,他又加上一句:"也许更有用些."
    那块方地又分作三四畦,主教在那地上所费的劳力和他在书本里所费的劳力是一样的.他乐意在这里花上一两个钟头,修枝,除草,这儿那儿,在土里搠一些窟窿,摆下种子.他并不象园艺工作者那样仇视昆虫.对植物学他没有任何幻想;他不知道分科,也不懂骨肉发病说;他绝不研究在杜纳福尔(杜纳福尔(Tournefort),法国十世纪的植物学家.)和自然操作法之间应当有何取舍,既不替胞囊反对子叶,也不替舒习尔(舒习尔(Jussieu),法国十八世纪植物学家.)反对林内(林内(Linné),瑞典十八世纪生物学家,是植物和动物分类学的鼻祖.).他不研究植物,而赞赏花卉.他非常敬重科学家,更敬重无知识的人,在双方并重之下,每当夏季黄昏,他总提着一把绿漆白铁喷壶去浇他的花畦.
    那所房子没有一扇门是锁得上的.餐室的门,我们已经说过,开出去便是天主堂前面的广场,从前是装了锁和铁闩的,正象一扇牢门.主教早已叫人把那些铁件取去了,因而那扇门,无论昼夜,都只用一个活梢扣着.任何过路的人,在任何时刻,都可以摇开.起初,那两位妇女为了那扇从来不关的门非常发愁,但是迪涅主教对她们说:"假如你们喜欢,不妨在你们的房门上装上铁闩."到后来,她们看见他既然放心,也就放了心,或者说,至少她们装出放心的样子.马格洛大娘有时仍不免提心吊胆.主教的想法,已经在他在《圣经》边上所写的这三行字里说明了,至少是提出了:"这里只有最微小的一点区别:医生的门,永不应关,教士的门,应常开着."
    在一本叫做《医学的哲学》的书上,他写了这样一段话:"难道我们不和他们一样是医生吗?我一样有我的病人.首先我有他们称为病人的病人,其次我还有我称为不幸的人的病人."
    在另一处,他还写道:"对向你求宿的人,不可问名问姓,不便把自己姓名告人的人也往往是最需要找地方住的人."
    有一天,忽然来了个大名鼎鼎的教士,我已经记不清是古娄布鲁教士,还是彭弼力教士,想起要问主教先生(那也许是受了马格洛大娘的指使),让大门日夜开着,人人都可以进来,主教是否十分有把握不至于发生某种意外,是否不怕在那防范如此松懈的家里,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主教严肃而温和地在他肩上点了一下,对他说:"除非上帝要保护这家人,否则看守也徒然."(这两句话原文为拉丁文,即DisiDominuscustodieritdomum,invanumvigilant quicustodiunteam.)他接着就谈旁的事.
    他常爱说:"教士有教士的勇敢,正如龙骑队长有龙骑队长的勇敢."不过,他又加上一句:"我们的勇敢应当是宁静的."
   
    $$$$七 克拉华特
    此地自然有着一件我们不应忽略的事,因为这件事足以说明迪涅的这位主教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加斯帕尔.白匪帮曾一度横行在阿柳尔峡一带,在被击溃以后,有个叫克拉华特的部将却还躲在山林里.他领着他的徒众,加斯帕尔.白的残部,在尼斯伯爵领地里藏匿了一些时候,继又转到皮埃蒙特区(皮埃蒙特区(Piémont),在意大利北部.),忽而又在法国境内巴塞隆内特附近出现.最初,有人曾在若齐埃见过他,过后又在翟伊尔见过他.他躲在鹰轭山洞里,从那里出来,经过玉碑和小玉碑峡谷,走向村落和乡镇.他甚至敢于进逼昂布伦,黑夜侵入天主堂,卷走圣衣库中的东西.他的劫掠使那一乡的人惴惴不安.警察追击也无用.他屡次逃脱,有时还公然抵抗.他是个大胆的恶汉.正当人心惶惶时主教来了.他正在那一乡巡视.乡长赶到沙斯特拉来找他,并且劝他转回去.当时克拉华特已占据那座山,直达阿什一带,甚至还更远.即使由卫队护送,也有危险.那不过是把三四个警察白白拿去送死罢了.
    "那么,"主教说,"我打算不带卫兵去."
    "您怎么可以那样打算,主教?"那乡长说.
    "我就那样打算,我绝对拒绝卫兵,并且一个钟头以内我就要走."
    "走?"
    "走."
    "一个人去吗?"
    "一个人."
    "主教,您不能那样做."
    "在那儿,"主教又说,"有个穷苦的小村子,才这么一点大,我三年没有见着他们了.那里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些和蔼诚实的牧人.他们牧羊,每三十头母羊里有一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能做各种颜色的羊毛绳,非常好看.他们用六孔小笛吹各种山歌.他们需要有人不时和他们谈谈慈悲的上帝.主教如果也害怕,他们将说什么呢?假使我不到那里去一下,他们将说些什么呢?"
    "可是,主教,您对那些强盗怎么办,万一您遇见了强盗!"
    "对呀,"主教说,"我想起来了.您说得有理.我可以遇见他们.他们也需要有人和他们谈谈慈悲的上帝."
    "主教,那是一伙土匪呀,是一群狼呀!"
    "乡长先生,也许耶稣正要我去当那一群狼的牧人呢,谁知道主宰的旨意?"
    "主教,他们会把您抢光的."
    "我没有什么可抢的."
    "他们会杀害您的."
    "杀害一个念着消食经过路的老教士?啐!那有什么好处?"
    "唉!我的上帝!万一您碰见他们!"
    "我就请他们捐几文给我的穷人们."
    "主教,以上天之名,不要到那儿去吧!您冒着生命危险呢."
    "乡长先生,"主教说,"就只是这点小事吗?我活在世上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是来保护世人的心灵的."
    只好让他走.他走了,只有一个自愿当向导的小孩伴着他.他那种蛮劲使那一乡议论纷纷,甚至个个替他捏一把汗.
    他不愿带他的妹子,也没有带马格洛大娘.他骑上骡子,穿过山路,一个人也没有碰见,平平安安到了他的"好朋友"......牧人的家里.他在那里住了两星期,传道,行圣礼,教育人,感化人.到了快离开时,他决计用主教的仪式做一场大弥撒.他和本堂神甫商量.但是怎么办呢?没有主教的服饰.他们只能把简陋的乡间圣衣库供他使用,那里只有几件破旧的.装着假金线的锦缎祭服.
    "没有关系!"主教说."神甫先生,我们不妨把要做大弥撤那件事在下次礼拜时,向大众宣告一下,会有办法的."
    在附近的几个天主堂里都寻遍了.那些穷教堂里所有的精华,凑拢来还不能适当装饰一个大天主堂里的唱诗童子.
    正在大家为难时,有两个陌生人,骑着马,带了一只大箱子,送来给主教先生,箱子放在本堂神甫家里人立即走了.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有件金线呢披氅,一顶装有金刚钻的主教法冠,一个大主教的十字架,一条华美的法杖,一个月以前,在昂布伦圣母堂的圣衣库里被抢的法衣,全部都在.箱子里有张纸,上面写着:"克拉华特呈奉卞福汝主教."
    "我早说过会有办法的!"主教说,随后他含笑补充一句,"以神甫的白衣自足的人蒙上帝赐来大主教的披氅了."
    "我的主教,"神甫点头含笑低声说,"不是上帝便是魔鬼."
    主教用眼睛盯住神甫,一本正经地说:"是上帝!"
    回沙斯特拉时一路上都有人来看他,引为奇谈.他在沙斯特拉的神甫家里,又和巴狄斯丁姑娘和马格洛大娘相见了,她们也正渴望他回来.他对他的妹子说:
    "怎样,我的打算没有错吧?我这穷教士,两手空空,跑到山里那些穷百姓家里去过了,现在又满载而归.我当初出发时,只带着一片信仰上帝的诚心,回来时,却把一个天主堂的宝库带回了."
    晚他在睡前还说:
    "永远不要害怕盗贼和杀人犯.那是身外的危险.我们应当害怕自己.偏见便是盗贼,恶习便是杀人犯.重大的危险都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危害我们脑袋和钱袋的人何足介意呢?我们只须想到危害灵魂的东西就得了."
    他又转过去对他妹子说:
    "妹妹,教士永远不可提防他的邻人.邻人做的事,总是上帝允许的.我们在危险临头时,只应祷告上帝.祈求他,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不要让我们的兄弟因我们而犯罪."
    总之,他生平的特殊事故不多.我们就自己所知道的谈谈.不过他在他一生中,总是在同样的时刻做同样的事.他一年的一月,就象他一日的一时.
    至于昂布伦天主堂的"财宝"下落如何,我们对这问题,却有些难于回答.那都是些美丽的.令人爱不忍释的.很值得偷去救济穷人的东西.况且那些东西是早已被人偷过了的.那种冒险行为已经完成了一半,余下的工作只须改变偷窃的目的,再向穷人那边走一小段路就可以了.关于这问题,我们什么也不肯定.不过,曾经有人在主教的纸堆里发现过一张词意不明的条子,也许正是指那件事的,上面写着:"问题在于明确这东两应当归天主堂还是归医院."
   
    $$$$八 酒后的哲学
    我们曾经谈到过一个元老院元老,那是个精明果断的人,一生行事,直截了当,对于人生所能遇到的难题,如良心.信誓.公道.天职之类从不介怀;他一往直前地向着他的目标走去,在他个人发达和利益的道路上,他从不曾动摇过一次.他从前当过检察官,因处境顺利,为人也渐趋温和了,他绝不是个有坏心眼的人.他在生活中审慎地抓住那些好的地方.好的机会和好的财源之后,对儿子.女婿.亲戚甚至朋友,也尽力帮些小忙.其余的事,在他看来,好象全是傻事.他善诙谐,通文墨,因而自以为是伊壁鸠鲁(伊壁鸠鲁(Epicure,公元前341—270),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主张享乐,他的所谓享乐是精神恬静愉快,不动心.)的信徒,实际上也许只是比戈.勒白朗(比戈.勒白朗(PigaultLebrun),十八世纪法国色情小说家.)之流亚.对无边的宇宙和永恒的事业以及"主教老头儿的种种无稽之谈",他常喜欢用解颐的妙语来加以述说.有时,他会带着和蔼的高傲气派当面嘲笑米里哀先生,米里哀先生总由他嘲笑.
    不知是在举行什么半官式典礼时,那位伯爵(就是那位元老)和米里哀先生都应在省长公馆里参加宴会.到了用甜品时,这位元老已经略带酒意,不过态度仍旧庄重,他大声说:
    "主教先生,我们来扯扯.一个元老和一个主教见了面,就难免要彼此挤眉弄眼.一狼一狈,心照不宣.我要和您谈句知心话.我有我自己一套哲学."
    "您说得对,"主教回答,"人总是睡下来搞他的哲学的,何况您是睡在金屋玉堂中的,元老先生."
    元老兴致勃发,接着说:
    "让我们做好孩子."
    "就做顽皮鬼也不打紧."主教说.
    "我告诉您,"元老说,"阿尔让斯侯爵.皮隆.霍布斯.内戎(皮隆(Pyrrhon),四世纪希腊怀疑派哲学家.霍布斯(Hobbes,1588—1679),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内戎(Naigeon,1738—1810),法国文人,唯物主义者.)先生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在我的图书室里的这些哲学家的书边上都是烫了金的."
    "和您自己一样,元老先生."主教抢着说.
    元老接着说:
    "我恨狄德罗(狄德罗(Diderot,1713—1784),杰出的法国哲学家,机械唯物主义的代表人物,无神论者,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家之一,启蒙运动者,百科全书派领袖,一七四九年因自己的著作而被监禁.),他是个空想家,大言不惭,还搞革命,实际上却信仰上帝,比伏尔泰更着迷.伏尔泰嘲笑过尼登,他不应当那么做,因为尼登的鳝鱼已经证明上帝的无用了.一匙面糊加一滴酸醋,便可以代替圣灵.假设那一滴再大一点,那一匙也再大一点,便是这世界了.人就是鳝鱼.又何必要永生之父呢?主教先生,关于耶和华的那种假设叫我头痛.它只对那些外弱中干的人有些用处.打倒那个惹人厌烦的万物之主!虚空万岁!虚空才能叫人安心.说句知心话,并且我要说个痛快,好好向我的牧师交代一番,我告诉您,我观点明确.您那位东劝人谦让.西劝人牺牲的耶稣瞒不过我的眼睛.那种说法是吝啬鬼对穷鬼的劝告.谦让!为什么?牺牲!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狼为另一只狼的幸福而牺牲它自己.我们还是游戏人间的好.人为万物之灵.我们应当有高明的哲学.假使目光如鼠,又何必生为万物之灵?让我们嘻嘻哈哈过这一世吧.人生,就是一切.说人在旁的地方,天上.地下,某处,有另外一个来生,我绝不信那些鬼话.哼!有人要我谦让,要我牺牲,那么,一举一动,我都得谨慎小心,我得为善恶.曲直.从违等问题来伤脑筋.为什么?据说对自己的行为我将来得做个交代.什么时候?死后.多么好的梦!在我死了以后,有人捉得住我那才妙呢.您去叫一只鬼手抓把灰给我看看.我们都是过来人,都是揭过英蓉仙子的亵衣的人,让我们说老实话吧,这世上只有生物,既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我们应当追求实际,一直深入下去,穷其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应当嗅出真理,根究到底,把真理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那样它才会给你一种无上的快乐.那样你才会充满信心,仰天大笑.我一点不含糊,我.主教先生,永生之说只能哄哄小孩.哈!多么中听的诺言!您去信您的吧!骗鬼的空头支票.人是灵魂,人可以成为天使,人可以在肩胛骨上生出一对蓝翅膀.有福气的人可以从这一个星球游到那一个星球,这句话是不是德尔图良(德尔图良(Tertullien,约150—222),基督教反动神学家.)说的,请您告诉我.就算是的.我们会变成星际间的蝗虫.还会看见上帝,等等,等等.什么天堂,妄谈而已.上帝是种荒谬透顶的胡说.我当然不会在政府公报里说这种话.朋友之间,却不妨悄悄地谈谈.酒后之言嘛.为了天堂牺牲人世,等于捕雀而捉影.为永生之说所愚弄!还不至于那么蠢.我是一无所有的.我叫做一无所有伯爵.元老院元老.在我生前,有我吗?没有.在我死后,有我吗?没有.我是什么呢?我不过是一粒和有机体组合起来的尘土.在这世界上,我有什么事要做?我可以选择,受苦或享乐.受苦,那会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呢?引到一无所有.而我得受一辈子的苦.享乐又会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呢?也是引到一无所有.而我可以享一辈子的乐.我已经选定了.不吃就得被吃.做牙齿总比做草料好些.那正是我聪明的地方.过后,听其自然,掘坟坑的人会来的,坟坑便是我们这种人的先贤祠,一切都落在那大洞里.完事大吉.一切皆空.全部清算完毕.那正是一切化为乌有的下场.连死的份儿也不会再有了,请相信我.说什么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去谈话,我想来就要发笑.奶妈的创作.奶妈发明了妖怪来吓唬小孩,也发明了耶和华来吓唬大人.不,我们的明天是一片黑.在坟墓的后面,一无所有,这对任何人来说也都一样.即使你做过萨尔达尼拔(萨尔达尼拔(Sardanapale),又译亚述巴尼拔(Assurbanipal,前668—约前626),亚述国王.),即使你做过味增爵(味增爵(VincentdePaul,1581—1660),法国天主教遣使会和仁爱会的创始人.),结果都一样归于乌有.这是真话.因此,享乐高于一切.当你还有你的时候,就应当利用这个你.老实说,我告诉您,主教先生,我有我的一套哲学,也有我的同道.我不让那些无稽之谈牵着我的鼻子走.可是,对于那些下等人,那些赤脚鬼.穷光蛋.无赖汉,却应当有一种东西.我们不妨享以种种传说.幻想.灵魂.永生.天堂.星宿.让他们大嚼特嚼,让他们拿去涂在他们的干面包上.两手空空的人总算也还捧着一位慈悲的上帝.那并不过分.我也一点不反对,但为我自己,我还是要留下我的内戎先生.慈悲的上帝对平民来说,还是必要的."
    主教鼓掌大声说:
    "妙论,妙论!这个唯物主义,确是一种至美绝妙的东西.要找也找不到的.哈!一旦掌握了它,谁也就不上当了,谁也就不会再傻头傻脑,象卡托(卡托(Caton,前234—149),罗马政治家和作家,贵族特权的拥护者,为监察官时极为严格.)那样任人放逐,象艾蒂安(艾蒂安(Etienne),基督教的一个殉教者,死在耶路撒冷.)那样任人用石头打死,象贞德(贞德(JeannedArc),百年战争期间法国的民族女英雄,一四三一年被俘,焚死.)那样任人活活烧死了.获得了这种宝贵的唯物主义的人,也就可以有那种觉得自己不用负责的快感,并认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霸占一切,地盘.恩俸.荣誉.正当得来或暖昧得来的权力,可以为金钱背弃信义,为功利出卖朋友,昧尽天良也还可以自鸣得意.等到酒肉消化完了,便往坟墓里一钻了事.那多么舒服.我这些话并不是为您说的,元老先生.可是我不能不庆贺您.你们那些贵人,正如您说的,有一套自己的.为你们自己服务的哲学,一套巧妙.高明.仅仅适用于有钱人.可以调和各种口味.增加人生乐趣.美不胜收的哲学.那种哲学是由特殊钻探家从地下深处发掘得来的.一般平民以信仰上帝作为他们的哲学,正如穷人以栗子烧鹅肉当作蘑菇煨火鸡,而您并不认为那是件坏事,您确是一位忠厚长者."
   
    $$$$九 阿妹谈阿哥
    为了说明迪涅主教先生的家庭概况,为了说明那两位圣女怎样用她们的行动.思想.甚至女性的那种易受惊恐的本能去屈从主教的习惯和意愿,使他连开口吩咐的麻烦都没有,我们最好是在此地把巴狄斯丁姑娘写给她幼年时的朋友,波瓦舍佛隆子爵夫人的一封信转录下来.那封信在我们的手里.
    我仁慈的夫人,我们没有一天不谈到您.那固然是我们的习惯,也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您没有想到,马格洛大娘居然在洗刷天花板和墙壁时,发现了许多东西.现在我们这两间原来裱着旧纸.刷过灰浆的房间,和您那子爵府第相比,也不至于再有逊色.马格洛大娘撕去了全部的纸.那下面有些东西.我们用来晾衣服,没有家具的那间客厅,有十五尺高,十八尺见方,天花板和梁上都画了仿古金花,正和府上一样.从前当作医院时,它是用块布遮住了的.还有我们祖母时代的板壁.不过应当看看的是我的房间.马格洛大娘在那至少有十层的裱墙纸下发现了一些油画,虽然不好,却还过得去.画的是密涅瓦(密涅瓦(Minerva),艺术和智慧之神.)封忒勒玛科斯(忒勒玛科斯(Télémaque),智勇之神.)为骑士.另一幅园景里也有他.那花园的名字我一时想不起了.总之是罗马贵妇们在某一夜到过的地方.我还要说什么?那上面有罗马(这儿有个字,字迹不明)男子和妇女以及他们的全部侍从.马格洛大娘把一切都擦拭干净,今年夏天,她还要修整几处小小的破损,全部重行油漆,我的屋子就会变成一间真正的油画陈列馆了.她还在顶楼角落里找出两只古式壁儿.可是重上一次金漆就得花去两枚值六利弗的银币,还不如留给穷人们使用好些;并且式样也相当丑陋,我觉得如果能有一张紫檀木圆桌,我还更合意些.
    我总是过得很快乐.我哥是那么仁厚,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施给穷人和病人.我们手边非常拮据.到了冬天这地方就很苦.帮助穷人总是应当的.我们还算有火有灯.您瞧,这样已经很温暖了.
    我哥有他独特的习惯.他在聊天时,老说一个主教应当这样.您想想,我们家里的大门总是不关的.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来,并且开了门就是我哥的屋子.他什么都不怕,连黑夜也不怕.照他说来,那是他特有的果敢.
    他不要我替他担忧,也不要马格洛大娘替他担忧.他冒着各种危险,还不许我们有感到危险的神情.我们应当知道怎样去领会他.
    他常在下雨时出门,在水里行走,在严冬旅行.他不怕黑夜,不怕可疑的道路和遭遇.
    去年,他独自一人走到匪窟里去了.他不肯带我们去.他去了两星期.一直到回来,他什么危险也没碰着.我们以为他死了,而他却健康得很.他还说你们看我被劫了没有.他打开一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昂布伦天主堂的珍宝,是那些土匪送给他的.
    那一次,在他回来时,我和他的几位朋友,到两里路远的地方去迎接他.我实在不得不稍微责备他几句,但是我很小心,只在车轮响时才说话,免得旁人听见.
    起初,我常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危险能阻拦他,他真够叫人焦急的了."到现在,我也习惯了.我常向马格洛大娘使眼色叫她不要惹他.他要冒险,让他去.我引着马格洛大娘回我的房间.我为他祷告.我睡我的觉.我安心,因为我知道,万一他遇到不幸,我也决不再活了.我要随着我的哥兼我的主教一同归天.马格洛大娘对她所谓的"他的粗心大意"却看不惯,但是到现在,习惯已成自然.我们俩一同害怕,一同祈祷,也就一同睡去了.魔鬼可以走进那些可以让它放肆的人家,但在我们家里,有什么可怕的呢?最强的那位时常是和我们同在一道的,魔鬼可以经过此地,但是慈悲的上帝常住在我们家里.
    这样我已经满足了.我的哥,现在用不着再吩咐我什么,他不开口,我也能领会他的意思.我们把自己交给了天主.
    这就是我们和一个胸襟开阔的人相处之道.
    您问我关于傅家的历史,这事我已向我哥问明了.您知道,他知道得多么清楚,记得多么详细呵.因为他始终是一个非常忠实的保王党.那的确是卡昂税区一家很老的诺曼底世家.五百年来,有一个拉乌尔.德.傅,一个让.德.傅和一个托马.德.傅,都是贵人,其中一个是罗什福尔采地的领主.最末的一个是居伊.艾蒂安.亚历山大,.路易丝嫁给了法兰西世卿,法兰西警卫军大佐和陆军中将路易.德.格勒蒙的儿子阿德利安.查理.德.格勒蒙.他们的姓,傅,有三种写法:Faux,Fauq,Faoucq.
    仁慈的夫人,请您代求贵戚红衣主教先生为我们祷告.至于您亲爱的西尔华尼,她没有浪费她亲近您的短暂时间来和我写信,那是对的.她既然身体好,也能依照尊意工作,并且仍旧爱我,那已是我所希望的一切了.我从尊处得到她的问候,我感到幸福.我的身体并不太坏,可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再谈,纸已写满了,我只得停笔.一切安好.
    巴狄斯丁
    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于迪涅.
    再者:令嫂仍和她令郎的家眷住在此地.您的侄孙真可爱.您知道,他快五岁了!昨天他看见一匹马走过,腿上裹了护膝,他说:"它膝头上是什么?"那孩子,他是那样惹人爱.他的小兄弟在屋子里拖着一把破扫帚当车子,嘴里还喊着:"走!"
    从这封信里我们可以看出,那两位妇人知道用女性所特有的那种比男子更了解男子的天才,去曲承主教的生活方式.迪涅那位主教有着那种始终不渝.温和敦厚的神情风度,有时作出一些伟大.果敢.辉煌的行动,仿佛连他自己也不觉得.她们为那些事提心吊胆,但是让他去做.马格洛大娘有时试着在事先劝劝,但从不在事情进行时或事后多话.当行动已经开始,她们就从不阻拦他,连一点颜色也不表露.某些时候,她们只似懂非懂地觉得他是在尽主教的职责;他自己并不说出,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一定有那种感觉,因为他的那种赤子之心是那样淳朴,因此,她们在家里只是两个黑影.她们被动地服侍着他,如果为了服从,应当退避,她们便退避.由于一种可喜的.体贴入微的本能,她们知道,某种关切反而会使他为难.我不说她们能了解他的思想,但是她们了解他的性格,因而即使知道他是在危险中,也只好不过问.她们把他托付给了上帝.
    而且巴狄斯丁还常说,正如我们刚才念过的,她哥的不幸也就是她自己的末日.马格洛大娘没有那样说,但是她心里有数.
   
    $$$$十 主教走访不为人知的哲人
    我们在前面几页提过一封信,在那信上所载日期过后不久的一个时期里,他又做了一件事,这一件事,在全城的人的心目中,是比上次他在那强人出没的山中旅行,更加来得冒失.
    在迪涅附近的一个乡村里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人.那人曾经当过......让我们立即说出他那不中听的名称:国民公会(国民公会成立于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是由人民大众选举产生的.会议宣布法兰西共和国的成立,判处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死刑.)代表.他姓G..
    在迪涅那种小天地里,大家一谈到国民公会的那位G.代表,便有谈虎色变之感.一个国民公会代表,那还了得!那种东西是大家在以"你"和"公民"(革命期间,人民语言中称"你"不称"您".称"某某公民"而不称"某某先生".)相称的年代里存在过的.那个人就差不多是魔怪.他虽然没有投票判处国王死刑,但是已相去不远.那是个类似弑君的人.他是横暴骇人的.正统的王爷们回国(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帝国被颠覆,王室复辟,路易十六之弟路易十八回国称王.)后,怎么会没有人把他告到特别法庭里去呢?不砍掉他的脑袋,也未尝不可,我们应当宽大,对的;但是好好地来他一个终身放逐,总是应当的吧?真是怪事!诸如此类的话.他并且和那些人一样,是个无神论者......这些全是鹅群诋毁雄鹰的妄谈.
    G.究竟是不是雄鹰呢?如果我们从他那孤独生活中所特有的蛮性上着眼,他确是.由于他没有投票赞成处决国王,所以屡次的放逐令上都没有他的名字,他也就能留在法国.
    他的住处离城有三刻钟的路程,远离一切村落,远离一切道路,不知是在哪个荒山野谷.人迹不到的角落里.据说他在那里有一块地.一个土洞,一个窝巢.没有邻居,甚至没有过路的人.那条通到他那里去的小路,自从他住在那山谷里以后,也就消失在荒草中了.大家提起他那住处,就好象谈到刽子手的家.
    可是主教不能忘怀,他不时朝着这位老代表的住处,有一丛树木标志着的山谷,远远望去,他还说:"那儿有个孤独的灵魂."
    在他思想深处,他还要说:"我迟早得去看他一遭."
    但是,老实说,那个念头在起初虽然显得自然,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却又好象觉得它奇怪,觉得这是做不到的,几乎是不能容忍的.因为实际上他也具有一般人的看法,那位国民公会代表使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近似仇恨的恶感,也就是"格格不入"这四个字最能表达的那种恶感.
    可是羔羊的癣疥应当使牧人却步吗?不应当.况且那又是怎样的一头羔羊!
    那位慈祥的主教为之犹豫不决.有时,他朝那方向走去,随即又转回来.
    一天,有个在那窑洞里伺候那位G.代表的少年牧人来到城里找医生,说那老贼已经病到垂危,他得了瘫痪症,过不了夜.这话在城里传开了,许多人说:"谢天谢地."
    主教立即拿起他的拐杖,披上他的外衣(因为,正如我们说过的,他的道袍太旧了,也因为将有晚风),一径走了.
    当他走到那无人齿及的地方,太阳正往西沉,几乎到了地平线.他的心怦怦跳动,他知道距那兽穴已经不远.他跨过一条沟,越过一道篱,打开栅门,走进一个荒芜的菜圃,相当大胆地赶上几步,到了那荒地的尽头,一大丛荆棘的后面,他发现了那窝巢.
    那是一所极其低陋狭窄而整洁的木屋,前面墙上钉着一列葡萄架.
    门前,一个白发老人坐在一张有小轮子的旧椅子(农民的围椅)里,对着太阳微笑.
    在那坐着的老人身旁,立着个少年,就是那牧童.他正递一罐牛奶给那老人.
    主教正张望,那老人提高嗓子说:
    "谢谢,我不再需要什么了."
    同时,他把笑脸从太阳移向那孩子.
    主教往前走.那坐着的老人,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如闻空谷足音,脸上露出极端惊讶的颜色.
    "自从我住到这里以来,"他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我的门.先生,您是谁?"
    主教回答: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
    "卞福汝.米里哀!我听人说过这名字.老乡们称为卞福汝主教的,难道就是您吗?"
    "就是我."
    那老人面露微笑,接着说:
    "那么,您是我的主教了?"
    "有点儿象."
    "请进,先生."
    那位国民公会代表把手伸给主教,但是主教没有和他握手,只说道:
    "我很高兴上了人家的当.看您的样子,您一点也没有病."
    "先生,"那老人回答,"我会好的."
    他停了一会,又说:
    "我过不了三个钟头,就要死了."
    随后他又说:
    "我稍稍懂一点医道,我知道临终的情形是怎样的.昨天我还只是脚冷;今天,冷到膝头了;现在我觉得冷齐了腰,等到冷到心头,我就停摆了.夕阳无限好,不是吗?我叫人把我推到外面来,为的是要对这一切景物,作最后一次展望.您可以和我谈话,一点也不会累我的.您赶来看一个快死的人,这是好的.这种时刻,能有一两个人在场,确是难得.妄想人人都有,我希望能拖到黎明.但是我知道,我只有不到三个钟头的时间了.到那时,天已经黑了.其实,有什么关系!死是一件简单的事.并不一定要在早晨.就这样吧.我将披星戴月而去."
    老人转向那牧童说:
    "你,你去睡吧.你昨晚已经守了一夜.你累了."
    那孩子回到木屋里去了.
    老人用眼睛送着他,仿佛对自己说:
    "他入睡,我长眠.同是梦中人,正好相依相伴."
    主教似乎会受到感动,其实不然.他不认为这样死去的人可以悟到上帝.让我们彻底谈清楚,因为宽大的胸怀中所含的细微的矛盾也一样是应当指出来的.平时,遇到这种事,如果有人称他为"主教大人",他认为不值一笑,可是现在没有人称他为"我的主教",却又觉得有些唐突,并且几乎想反过来称这位老人为"公民"了.他在反感中突然起了一种想对人亲切的心情,那种心情在医生和神甫中是常见的,在他说来却是绝无仅有的.无论如何,这个人,这个国民公会代表,这位人民喉舌,总当过一时的人中怪杰,主教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严峻起来,这在他一生中也许还是第一次.
    那位国民公会代表却用一种谦虚诚挚的态度觑着他,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其中含有那种行将物化的人的卑怯神情.
    在主教方面,他平素虽然约束自己,不起窥测旁人隐情的心思,因为在他看来,蓄意窥测旁人隐情,即类似对人存心侵犯,可是对这位国民公会代表,却不能不细心研究;这种不是由同情心出发的动机,如果去对待另一个人,他也许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但是一个国民公会代表,在他的思想上多少有些法外人的意味,甚至连慈悲的法律也是不予保护的.
    G.,这位八十岁的魁梧老叟,态度镇定,躯干几乎挺直,声音宏亮,足以使生理学家惊叹折服.革命时期有过许多那样的人,都和那时代相称.从这个老人身上,我们可以想见那种经历过千锤百炼的人.离死已经那样近了,他还完全保有健康的状态.他那明炯的目光.坚定的语气.两肩强健的动作,都足以使死神望而生畏.伊斯兰教中的接引天使阿兹拉伊尔(阿兹拉伊尔(Azral),伊斯兰教四大天使之一,专司死亡事宜,人死时由其取命.)也会望而却步,以为走错了门呢.G.的样子好象即将死去,那只是因为他自己愿意那样的缘故罢了.他在临终时却仍能自主,只是两条腿僵了,他只是在那一部分被幽魂扼制住了.两只脚死了,也冷了,头脑却还活着,还保持着生命的全部活力,并且似乎还处在精神焕发的时期.G.在这一严重的时刻,正和东方神话中的那个国王相似,上半是肉身,下半是石体.
    他旁边有块石头.主教便在那上面坐下.他们突然开始对话.
    "我祝贺您,"他用谴责的语气说,"您总算没有投票赞成判处国王死刑."
    国民公会代表好象没有注意到"总算"那两个字所含的尖刻意味.他开始回答,脸上的笑容全消灭了:
    "不要祝贺得太甚了,先生.我曾投票表决过暴君的末日."
    那种刚强的语气是针对着严肃的口吻而发的.
    "您这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说,人类有一个暴君,那就是蒙昧.我表决了这个暴君的末日.王权就是从那暴君产生的,王权是一种伪造的权力,只有知识才是真正的权力.人类只应受知识的统治."
    "那么,良心呢?"主教接着说.
    "那是同一回事.良心,是存在于我们心中与生俱有的那么一点知识."
    那种论调对卞福汝主教是非常新奇的,他听了,不免有些诧异.
    国民公会代表继续说:
    "关于路易十六的事,我没有赞同.我不认为我有处死一个人的权利;但是我觉得我有消灭那种恶势力的义务.我表决了那暴君的末日,这就是说,替妇女消除了卖身制度,替男子消除了奴役制度,替幼童消除了不幸生活.我在投票赞成共和制度时也就赞助了那一切.我赞助了博爱.协和.曙光!我出力打破了邪说和谬见.邪说和谬见的崩溃造成了光明.我们这些人推翻了旧世界,旧世界就好象一个苦难的瓶,一旦翻倒在人类的头上,就成了一把欢乐的壶."
    "光怪陆离的欢乐."主教说.
    "您不妨说多灾多难的欢乐,如今,目从那次倒霉的所谓一八一四年的倒退以后,也就可以说是昙花一现的欢乐了.可惜!那次的事业是不全面的,我承认;我们在实际事物中摧毁了旧的制度,在思想领域中却没能把它完全铲除掉.消灭恶习是不够的,还必须转移风气.风车已经不存在了,风却还存在."
    "您做了摧毁工作.摧毁可能是有好处的.可是对夹有怒气的摧毁行为,我就不敢恭维."
    "正义是有愤怒的,主教先生,并且正义的愤怒是一种进步的因素.没关系,无论世人怎样说,法兰西革命是自从基督出世以来人类向前走得最得力的一步.不全面,当然是的,但是多么卓绝.它揭穿了社会上的一切黑幕.它涤荡了人们的习气,它起了安定.镇静.开化的作用,它曾使文化的洪流广被世界.它是仁慈的.法兰西革命是人类无上的光荣."
    主教不禁嗫嚅:
    "是吗?九三(一七九三年的简称,那是革命进入高潮.处死国王路易十六的一年.)!"
    国民公会代表直从他的椅子上竖立起来,容貌严峻,几乎是悲壮的,尽他瞑目以前的周身气力,大声喊着说:
    "呀!对!九三!这个字我等了许久了.满天乌云密布了一千五百年.过了十五个世纪之后,乌云散了,而您却要加罪于雷霆."
    那位主教,嘴里虽未必肯承认,却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他击中了.不过他仍然不动声色.他回答:
    "法官说话为法律,神甫说话为慈悲,慈悲也不过是一种比较高级的法律而已.雷霆的一击总不应搞错目标吧."
    他又聚精会神觑着那国民公会代表,加上一句:
    "路易十七(路易十七是路易十六的儿子,十岁上(1795)死在狱中.)呢?"
    国民公会代表伸出手来,把住主教的胳膊:
    "路易十七!哈.您在替谁流泪?替那无辜的孩子吗?那么,好吧.我愿和您同声一哭.替那年幼的王子吗?我却还得考虑考虑.在我看来,路易十五的孙子(指路易十七.)是个无辜的孩子,他唯一的罪名是做了路易十五的孙子,以致殉难于大庙;卡图什(卡图什(Cartouche,1693—1721),人民武装起义领袖,一七二一年被捕,被处死刑.)的兄弟也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唯一的罪名是做了卡图什的兄弟,以致被人捆住胸脯,吊在格雷沃广场,直到气绝,那孩子难道就死得不惨?"
    "先生,"主教说,"我不喜欢把这两个名字联在一起."
    "卡图什吗?路易十五吗?您究竟替这两个中的哪一个叫屈呢?"
    一时相对无言.主教几乎后悔多此一行,但是他觉得自己隐隐地.异样地被他动摇了.
    国民公会代表又说:
    "咳!主教先生,您不爱真理的辛辣味儿.从前基督却不象您这样.他拿条拐杖,清除了圣殿.他那条电光四射的鞭子简直是真理的一个无所顾忌的代言人.当他喊道'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这是耶稣对那些不许孩子听道的门徒说的话.原文是拉丁文Siniteparvulos(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九章))时,他对于那些孩子,并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他对巴拉巴(巴拉巴(Barabbas),和耶稣同时判罪的罪犯.)的长子和希律(希律(Hérode),纪元前犹太国王.)的储君能同眼看待而无动于衷.先生,天真本身就是王冕.天真不必有所作为也一样是高尚的.它无论是穿着破衣烂衫或贵为公子王孙,总是同样尊贵的."
    "那是真话."主教轻轻地说.
    "我要坚持下去,"国民公会代表G.继续说,"您对我提到过路易十七.让我们在这上面取得一致的看法.我们是不是为一切在上层和在下层的无辜受害者.殉难者.孩子们同声一哭呢?我会和您一道哭的.不过,我已对您说过,我们必须追溯到九三年以前.我们的眼泪应当从九三年以前流起.我一定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如果您也和我同哭平民的幼童."
    "我为他们全体哭."主教说.
    "同等分量吗?"G.大声说,"这天平如果倾斜,也还应当偏向平民一面吧.平民受苦的年代比较长些."
    又是一阵沉寂.突破沉寂的仍是那国民公会代表.他抬起身子,倚在一只肘上,用他的拇指和曲着的食指捏着一点腮,正如我们在盘问和审讯时无意中作出的那种样子,他向主教提出质问,目光中充满了临终时的全部气力.那几乎是一阵爆炸.
    "是呀,先生,平民受苦的日子够长了.不但如此,您走来找我,问这问那,和我谈到路易十七,目的何在?我并不认识您呀.自从我住在这地方,孤零零的我在这围墙里过活,两只脚从不出门,除了那个帮我的小厮以外谁也不见面.的确,我的耳朵也偶尔刮到过您的名字,我还应当说,您的名气并不太坏,但是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聪明人自有层出不穷的办法来欺哄一个忠厚老实的平民.说也奇怪,我刚才没有听到您车子的声音,也许您把它留在岔路口那面的树丛后面了吧.我并不认识您,您听见了吧.您刚才说您是主教,但是这话一点也不能对我说明您的人格究竟怎样.我只得重复我的问题.您是谁?您是一个主教,那就是说一个教门里的王爷,那些装了金,穿着铠甲,吃利息,坐享大宗教款的人中的一个......迪涅的主教,一万五千法郎的正式年俸,一万法郎的特别费,合计二万五千法郎......,有厨子,有随从,有佳肴美酒,星期五吃火鸡,仆役在前,仆役在后,高视阔步,坐华贵的轿式马车,住的是高楼大厦,捧着跣足徒步的耶稣基督做幌子,高车驷马,招摇过市,主教便是这一类人中的一个.您是一位高级教主,年俸.宫室.骏马.侍从.筵席.人生的享乐,应有尽有,您和那些人一样,也有这些东西,您也和他们一样,享乐受用,很好,不过事情已够明显了,但也可能还不够明显;您来到此地,也许发了宏愿,想用圣教来开导我,但是您并没有教我认清您自身的真正品质.我究竟是在和什么人谈话?您是谁?"
    主教低下头,回答:"我是一条蛆."(这一句原文为拉丁文"Vermissum".)
    "好一条坐轿车的蛆!"国民公会代表咬着牙说.
    这一下,轮到国民公会代表逞强,主教低声下气了.
    主教和颜悦色,接着说:
    "先生,就算是吧.但是请您替我解释解释:我那辆停在树丛后面不远的轿车,我的筵席和我在星期五吃的火鸡,我的二万五千法郎的年俸,我的宫室和我的侍从,那些东西究竟怎样才能证明慈悲不是一种美德,宽厚不是一种为人应尽之道,九三年不是伤天害理的呢?"
    国民公会代表把一只手举上额头,好象要拨开一阵云雾.
    "在回答您的话以前,"他说,"我要请您原谅.我刚才失礼了,先生.您是在我家里,您是我的客人.我应当以礼相待.您讨论到我的思想,我只应当批判您的论点就可以了.您的富贵和您的享乐,在辩论当中,我固然可以用来作为反击您的利器,但究竟有伤忠厚,不如不用.我一定不再提那些事了."
    "我对您很感谢."主教说.
    G.接着说:
    "让我们回到您刚才向我要求解释的方面去吧.我们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您刚才说的是......您说九三年伤天害理吗?"
    "伤天害理,是的,"主教说,"您对马拉(马拉(Marat,1743—1793),法国政论家,雅各宾派领袖之一,罗伯斯庇尔的忠实战友,群众称他为"人民之友".)朝着断头台鼓掌有怎样一种看法?"
    "您对博须埃(博须埃(Bossuet,1627—1704),法国天主教的护卫者,是最有声望的主教之一.)在残害新教徒时高唱圣诗,又是怎样想的呢?"
    那种回答是坚劲的,直指目标,锐如利剑.主教为之一惊,他绝想不出一句回驳的话,但是那样提到博须埃,使他感到大不痛快.极高明的人也有他们的偶像,有时还会由于别人不尊重逻辑而隐痛在心.
    国民公会代表开始喘气了,他本来已经气力不济,加以临终时呼吸阻塞,说话的声音便成了若断若续的了,可是他的眼睛表现出他的神志还是完全清醒的.
    他继续说:
    "让我们再胡乱谈几句,我很乐意.那次的革命,总的说来,是获得了人类的广泛赞扬的,只可惜九三年成了一种口实.您认为那是伤天害理的一年,但就整个专制政体来说呢,先生?卡里埃(卡里埃(Carrier,1756—1794),国民公会代表,一七九四年上断头台.)是个匪徒;但是您又怎样称呼蒙特维尔(蒙特维尔(Montrevel),十七世纪末法国朗格多克地区新教徒的迫害者.)呢?富基埃-泰维尔(富基埃-泰维尔(ForguierTinville),法国十八世纪末革命法庭的起诉人,恐怖时期尤为有名,后被处死.)是个无赖;但是您对拉莫瓦尼翁-巴维尔(拉莫瓦尼翁-巴维尔(LamoignonBaville,1648—1724),法国朗格多克地区总督,一六八五年无情镇压新教徒.)有什么见解呢?马亚尔(马亚尔(Stanislas Maillard),以执行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大屠杀而闻名于世.)罪大恶极,但请问索尔-达瓦纳(索尔-达瓦纳(SaulxTavannes),达瓦纳的贵族,一五七二年巴托罗缪屠杀案的唆使者之一.)呢,杜善伯伯(杜善伯伯(le père Duchène),原是笑剧中一个普通人的形象,后来成了平民的通称.)横蛮凶狠,但对勒泰利埃神甫(勒泰利埃神甫(le père Letellier,1643—1719),耶稣会教士,路易十四的忏悔神甫,曾使路易十四毁坏王家港.),您又加上怎样的评语呢?茹尔丹屠夫(马蒂厄.儒弗(Mathieu Jouve,1749—1794),一七九一年法国阿维尼翁大屠杀的组织者,后获得屠夫茹尔丹的称号.)是个魔怪,但是还比不上卢夫瓦(卢夫瓦(Louvois,1641—1691),路易十四的军事大臣,曾劫掠巴拉丁那(今西德法尔茨).)侯爷.先生呀,先生,我为大公主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叫屈,但是我也为那个信仰新教的穷妇人叫屈,那穷妇人在一六八五年大路易当国的时候,先生呀,正在给她孩子喂奶,却被人家捆在一个木桩上,上身一丝不挂,孩子被放在一旁;她乳中充满乳汁,心中充满怆痛;那孩子,饥饿不堪,脸色惨白,瞧着母亲的乳,有气无力地哭个不停;刽子手却对那做母亲和乳娘的妇人说:'改邪归正!,要她在她孩子的死亡和她信心的死亡中任择一种.教一个做母亲的人受那种眼睁睁的生离死别的苦痛,您觉得有什么可说的吗?先生,请记住这一点,法国革命自有它的理论根据.它的愤怒在未来的岁月中会被人谅解的.它的成果便是一个改进了的世界.从它的极猛烈的鞭挞中产生出一种对人类的爱抚.我得少说话,我不再开口了,我的理由太充足.况且我快断气了."
    随后这位国民公会代表的眼睛不再望着主教,他只用这样的几句话来结束他的思想:
    "是呀,进步的暴力便叫做革命.暴力过去以后,人们就认识到这一点:人类受到了呵斥,但是前进了.
    国民公会代表未尝不知道他刚才已把主教心中的壁垒接二连三地夺过来了,可是还留下一处,那一处是卞福汝主教防卫力量的最后源泉,卞福汝主教说了这样一句话,几乎把舌战开始时的激烈态度又全流露出来了:
    "进步应当信仰上帝.善不能由背弃宗教的人来体现,无神论者是人类的恶劣的带路人."
    那个年迈的人民代表没有回答.他发了一阵抖,望着天,眼睛里慢慢泌出一眶眼泪,眶满以后,那眼泪便沿着他青灰的面颊流了下来,他低微地对自己说,几乎语不成声,目光迷失在穹苍里:
    "呵你!呵理想的境界!惟有你是存在的!"
    主教受到一种无可言喻的感动.
    一阵沉寂过后,那老人翘起一个指头,指着天说:
    "无极是存在的.它就在那里.如果无极之中没有我,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不成其为无极了;换句话说,它就是不存在的了.因此它必然有一个我.无极中的这个我,便是上帝."
    那垂死的人说了最后几句话,声音爽朗,还带着灵魂离开肉体时那种至乐的颤动,好象他望见了一个什么人似的.语声歇了过后,他的眼睛也合上了.一时的兴奋已使他精力涸竭.他剩下的几个钟头,显然已在顷刻之中耗尽了.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已使他接近了那位生死的主宰.最紧要的时刻到了.
    主教懂得,时间紧迫,他原是以神甫身份来到此地的,他从极端的冷淡一步步地进入了极端的冲动,他望着那双闭了的眼睛,他抓住那只枯皱冰冷的手,弯下腰去向那临终的人说:
    "这个时刻是上帝的时刻了.如果我们只这样白白地聚首一场,您不觉得遗憾吗?"
    国民公会代表重又张开眼睛.眉宇间呈现出一种严肃而阴郁的神情.
    "主教先生,"他说,说得很慢,那不单是由于气力不济,还多半由于他心灵的高傲,"我在深思力学和观察当中度过了这一生.我六十岁的时候祖国号召我去管理国家事务.我服从了.当时有许多积弊,我进行了斗争;有暴政,我消除了暴政;有人权和法则,我都公布了,也进行了宣传.国土被侵犯,我保卫了国土:法兰西受到威胁,我献出我的热血.我从前并不阔气,现在也没有钱.我曾是政府领导人之一,当时在国库的地窖里堆满了现金,墙头受不住金银的压力,随时可以坍塌,以致非用支柱撑住不可,我却在枯树街吃二十二个苏一顿的饭.我帮助了受压迫的人,医治了人们的痛苦.我撕毁了祭坛上的布毯,那是真的,不过是为了裹祖国的创伤.我始终维护人类走向光明的步伐,有时也反抗过那种无情的进步.有机会,我也保护过我自己的对手,就是说,你们这些人.在佛兰德的比特罕地方,正在墨洛温王朝(墨洛温(Mérovée),法国第一个王朝,从五世纪中叶到八世纪中叶.)夏宫的旧址上,有一座乌尔班派的寺院,就是波里尔的圣克雷修道院,那是我在一七九三年救出来的.我尽过我力所能及的职责,我行过我所能行的善事.此后我却被人驱逐,搜捕,通缉,迫害,诬蔑,讥诮,侮辱,诅骂,剥夺了公民权.多年以来,我白发苍苍,只觉得有许多人自以为有权轻视我,那些愚昧可怜的群众认为我面目可憎.我并不恨人,却乐于避开别人的恨.现在,我八十六岁了,快死了.您还来问我什么呢?"
    "我来为您祝福."主教说.
    他跪了下来.
    等到主教抬起头来,那个国民公会代表已经神色森严,气绝了.
    主教回到家中,深深沉浸在一种无可言喻的思绪里.他整整祈祷了一夜.第二天,几个胆大好奇的人,想方设法,要引他谈论那个G.代表,他却只指指天.从此,他对小孩和有痛苦的人倍加仁慈亲切.
    任何言词,只要影射到"G.老贼",他就必然会陷入一种异样不安的状态中.谁也不能说,那样一颗心在他自己的心前的昭示,那伟大的良心在他的意识上所起的反应,对他日趋完善的精神会毫无影响.
    那次的"乡村访问"当然要替本地的那些小集团提供饶舌的机会:
    "那种死人的病榻前也能成为主教涉足的地方吗?明明没有什么感化可以指望.那些革命党人全是屡背圣教的.那,又何必到那里去呢?那里有什么可看的呢?真是好奇,魔鬼接收灵魂,他也要去看看."
    一天,有个阔寡妇,也就是那些自作聪明的冒失鬼中的一个,问了他这样一句俏皮话:"我的主教,有人要打听,大人您在什么时候能得到一顶红帽子(戴红帽子,即参加革命的意思.)."
    "呵!呵!多么高贵的颜色,"主教回答,"幸而鄙视红帽子的人也还崇拜红法冠呢."
   
    $$$$十一 心中的委屈
    如果我们就凭以上所述作出结论,认为卞福汝主教是个"有哲学头脑的主教"或是个"爱国的神甫",我们就很可能发生错误.他和那国民公会G.代表的邂逅......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的结合,只不过给他留下了一种使他变得更加温良的惊叹的回忆.如是而已.
    卞福汝主教虽然是个政治中人,我们或许也还应当在这里极简略地谈谈他对当代的国家大事所抱的态度,假定卞福汝主教也曾想过要采取一种态度的话.
    我们不妨把几年前的一些事回顾一下.
    米里哀先生升任主教不久,皇上便封了他为帝国的男爵,同时也封了好几个旁的主教.我们知道,教皇是在一八○九年七月五日至六日的夜晚被拘禁的,为了这件事,米里哀先生被拿破仑召到巴黎去参加法兰西和意大利的主教会议.那次会议是在圣母院举行的,一八一一年六月十五日,在红衣主教斐许主持下,召开了第一次会议.九十五个主教参加了会议,米里哀先生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只参加过一次大会和三四次特别会.他是一个山区的主教,平时过着僻陋贫困的生活,和自然环境接近惯了,他觉得他替那些达官贵人带来了一种改变会场气氛的见解.他匆匆忙忙地回到迪涅去了.有人问他为什么回去得那样匆促,他回答:
    "他们见了我不顺眼.外面的空气老跟着我钻到他们那里去.我在他们的眼里好象是一扇带不上的门."
    另外一次,他还说:
    "有什么办法?那些先生们全是王子王孙.而我呢,只是一个干瘪瘪的乡下主教."
    他确是惹人嫌,不时作怪.有一晚,他在一个最有地位的同道家里,说出了这样的话,也许是脱口而出的:
    "这许多漂亮的挂钟!这许多漂亮的地毯!这许多漂亮的服装!这些东西好不麻烦!我真不愿意听这些累赘的东西时常在我的耳边喊'许多人在挨饿呢!许多人在挨冻呢!穷人多着呢!穷人多着呢!,"
    我们顺便谈谈,对华贵物品的仇恨也许是不聪明的,因为这种仇恨隐藏着对艺术的敌意.不过,就教会中人来说,除了表示身份和举行仪式而外,使用华贵物品是错误的.那些东西仿佛可以揭露那种并非真心真意解囊济困的作风.教士养尊处优,就是离经叛道.教士应当接近穷人.一个人既然日日夜夜和一切灾难.苦痛.贫困相接触,难道在他自己身上竟能不象在劳动中沾上一些尘土那样,一点也不带那种圣洁的清寒味吗?我们能想象一个人站在烈火旁而不感到热吗?我们能想象一个工人经常在溶炉旁工作,而能没有一根头发被烧掉,没有一个手指被熏黑,脸上没有一滴汗珠,也没有一点灰屑吗?教士,尤其是主教,他的仁慈的最起码的保证,便是清苦.
    这一定就是迪涅主教先生的见解了.
     我们还不应当认为他在某些棘手问题上肯迎合那种所谓的"时代的思潮".他很少参加当时的神学争辩,对政教的纠纷问题,他也不表示意见;但是,如果有人向他紧紧追问,他就仿佛是偏向罗马派方面而并不属于法国派(从一六八二年起,法国天主教以国内教士代表会议为处理宗教事务的最高权力机关,不完全接受罗马教皇的命令,是为法国派(gallican),主张完全依附教皇的称罗马派(ultramontain).直到一八七○年,法国天主教始完全依附于罗马教皇.).我们既然是在描写一个人,并且不愿有所隐讳,我们就必须补充说明他对那位气焰渐衰的拿破仑,可以说是冷若冰霜的.一八一三年(一八一三年,拿破仑政权已濒于危殆,英.俄等七国联军节节进逼,国内工商业发生危机,由于缺乏劳动力,又因增加税收,大量征兵,资产阶级开始离贰,人民纷纷逃避兵役,老贵族也乘机阴谋恢复旧王朝.)以后,他曾经参与,或鼓掌赞同过各种反抗活动.拿破仑从厄尔巴岛(拿破仑在一八一四年四月六日被迫逊位后,即被送往厄尔巴岛.王朝复辟,执行反动政策,人民普遍不满.拿破仑乘机于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在南方港口茹安(在戛纳附近)登陆,重返巴黎.)回来时,他拒绝到路旁去欢迎他,在"百日帝政"(拿破仑三月一日在茹安登陆,六月二十二日第二次逊位,那一时期叫"百日帝政".)期间,也不曾替皇上布置公祭.
    除了他的妹子巴狄斯丁姑娘以外,他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当过将军,一个当过省长.他和他们通信,相当频繁.有个时期,他对第一个兄弟颇为冷淡,因为那个兄弟原来镇守普罗旺斯(普罗旺斯(Provence),法国南部一省.).戛纳登陆时那位将军统率一千二百人去截击皇上,却又有意放他走过.另外那个兄弟,当过省长,为人忠厚自持,隐居在巴黎卡塞特街,他给这个兄弟的信就比较富于手足之情.
    足见卞福汝主教也偶尔有过他的政见.他的苦闷.他的隐情.当年的爱憎的暗影也曾穿过他那颗温和宽厚.追求永恒事物的心.当然,象他那样的人最好是没有政治见解.请不要把我们的意思歪曲了,我们所说的"政治见解"并不是指那种对进步所抱的热望,也不是指我们今天构成各方面真诚团结的内在力量的那种卓越的爱国主义.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想,彼此不可相混.我们不必深究那些只间接涉及本书内容的问题,我们只简单地说,假使卞福汝不是保王党,假使他的目光从来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他那种宁静的景仰,并且能超然于人世的风云变幻之外,能在景仰中看清真理.公正.慈善等三道纯洁光辉的放射,那就更美满了.
    我们尽管承认上帝之所以创造卞福汝主教,绝不是为了一种政治作用,也仍然可以了解和钦佩他为人权和自由所提出的抗议,也就是他对那位不可一世的拿破仑所抱的高傲的对立态度和公正而危险的抗拒行为.但是藐视一个失势的人究竟不如藐视一个得势的人那样足快人意.我们只爱具有危险的斗争,在任何情况下,只有最初参加斗争的战士才有最后歼灭敌人的权利.谁没有在全盛时期提出过顽强的抗议,等到垮台时,谁就不该有发言权.只有控诉过胜利的人才有权裁判失败.至于我们,在上天不佑.降以大祸时,我们只能听其自然.一八一二年开始解除我们的武装.一八一三年,那个素来默不作声的立法机构,在国难临头时居然勇气百倍,大放厥词,这样只能令人齿冷,何足鼓掌称快?一八一四年,元帅们出卖祖国,上院从一个污池进入另一污池,始则尊为神人,继乃横加侮渎,从来崇拜偶像,忽又中途变节,反唾其面,这些事理应引起我们的反感;一八一五年,最后的灾难步步进逼了,法兰西因大祸临头而危险了,滑铁卢好象也展开在拿破仑跟前隐约可辨了;那时,军士和人民对那个祚运已尽的人的壮烈欢呼绝没有什么令人发叹的,并且,先不论那个专制魔王是个怎样的人,当此千钧一发之际,这伟大的民族和这伟大的人杰间的紧密团结总是庄严动人的,象迪涅主教那样一个人的心,似乎不应当熟视无睹.
    除此以外,无论对什么事,他从来总是正直.诚实.公平.聪明.谦虚.持重的,好行善事,关心别人,这也是一种品德.他是一个神甫,一个贤达之士,也是一个大丈夫.他的政治见解,我们刚才已经批评过了,我们也几乎还可以严厉地指责他,可是应当指出,他尽管抱有那种见解,和我们这些现在在此地谈话的人比较起来,也许还更加厚道,更加平易近人一些.市政府的那个门房,当初是皇上安插在那里的.他原是旧羽林军里的一名下级军官,奥斯特里茨(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在捷克境内,一八○五年,拿破仑在此战胜奥俄联军.)战役勋章的获得者,一个象鹰那样精悍的拿破仑信徒.那个倒霉鬼会时常于无意中吐出一些牢骚话,那是被当时法律认为"叛逆言论"的.自从勋章上的皇帝侧面像被取消以后,为了避免佩带他那十字勋章,他的衣着就从来不再"遵照规定"(照他的说法).他亲自把皇上的御影从拿破仑给他的那个十字勋章上虔诚地摘下来,那样就留下了一个窟窿,他却绝不愿代以其他的饰物.他常说:"我宁死也不愿在我的胸前挂上三个癞虾蟆!"他故意大声挖苦路易十八(路易十八是路易十六的兄弟,拿破仑失败后,他在英普联军护送下回到巴黎,恢复了波旁王室的统治.).他又常说:"扎英国绑腿的烂脚鬼!快带着他的辫子到普鲁士去吧!"他以能那样把他最恨的两件东西,普鲁士和英格兰,连缀在一句骂人的话里而感到得意.他骂得太起劲了,以致丢了差事.他带着妻子儿女,无衣无食,流浪街头.主教却把他招来,轻轻责备了几句,派他去充当天主堂里的持戟士.
    米里哀先生在他的教区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神甫,是大众的朋友.
    九年以来,由于他行为圣洁,作风和蔼,卞福汝主教使迪涅城里充满一种柔顺的推崇.连他对拿破仑的态度也被人民接受,默宥了,人民原是一群善良柔弱的牛羊,他们崇拜他们的皇上,也爱戴他们的主教.
   
    $$$$十二 卞福汝主教门庭冷落
    在将军的周围,常有成群的青年军官,在主教的周围,几乎也常有成批的小教士.这种人正是可爱的圣方济各.撒肋(方济各.撒肋(FrancoisdeSales,1567—1622),日内瓦主教,能文,重振天主教势力.)在某处所说的那些"白口教士".任何事业都有追求的人,追随着此中的成功者.世间没有一种无喽罗的势力,也没有一种无臣仆的尊荣.指望前程远大的人都围绕着目前的显贵奔走钻营.每个主教衙门都有它的幕僚.每个稍有势力的主教都有他那群天使般的小修士在主教院里巡逻,照顾,守卫,以图博取主教大人的欢心.获得主教的赏识,也就等于福星高照,有充当五品修士的希望了.求上进是人情之常,上帝的宗徒是不会亏待他的下属的.
    在别处有高大的帽子,教堂里也同样有嵬峨的法冠.这种人也就是那些主教,他们有势,有钱,坐收年息,手腕灵活,受到上层社会宠信,善于求人,当然也善于使人,他们指使整个主教区的教民亲自登门拜谒,他们充当教会与外交界之间的桥梁,他们足为教士而不足为神甫,足为教廷执事而不足为主教.接近他们的人都皆大欢喜!那些地位优越的人,他们把肥的教区.在家修行人的赡养费.教区督察官职位.随军教士职位.天主堂里的差事,雨一般的撒在他们周围的那些殷勤献媚,博得他们欢心,长于讨好他们的青年们的头上,以待将来再加上主教的尊贵.他们自己高升,同时也带着卫星前进;那是在行进中的整个太阳系.他们的光辉把追随着他们的人都照得发紫.他们一人得志,众人都荫余福高升.老板的教区越广,宠幸的地盘也越大,并且还有罗马在.由主教而总主教而红衣主教的人可以提拔你为红衣主教的随员,你进入宗教裁判所,你会得到绣黑十字的白呢飘带,你就做起陪审官来了,再进而为内廷机要秘书,再进而为主教,并且只须再走一步就由主教升为红衣主教了,红衣主教与教皇之间也不过只有一番选举的虚文.凡是头戴教士小帽的人都可以梦想教皇的三重冕.神甫是今天唯一能按部就班升上王位的人,并且那是何等的王位!至高无上的王位.同时,教士培养所又是怎样一种培植野心的温床!多少腼腆的唱诗童子,多少年轻的教士都顶上了贝莱特(拉封丹(LaFontaine)的寓言谈到一个送奶的姑娘,叫贝莱特,她头上顶一罐奶进城,一路梦想把奶卖了,可以买一百个鸡蛋,孵出小鸡养大,卖了买猪,猪卖了又买牛,牛生了小牛,她看见小牛在草地上跳,乐到自己也跳起来,把奶罐翻在地上,结果是一场空.)的奶罐!包藏野心的人自吹能虔诚奉教,自以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也许他确有那样一片诚心,谁知道?沉迷久了,自己也就有些莫名其妙.
    卞福汝主教谦卑.清寒.淡泊,没有被人列入那些高贵的主教里面.那可以从在他左右完全没有青年教士这一点上看出来.我们已经知道,他在巴黎"毫无成就".没有一个后生愿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给那样一个孤独老人.没有一株有野心的嫩苗起过想在他的庇荫了发绿的傻念头.他的那些教士和助理主教全是一些安分守己的老头儿,和他一样的一些老百姓,和他一同株守在那个没有福气产生红衣主教的教区里,他们就象他们的那位主教,不同的地方只是:他们是完了事的,而他是成了事的.大家都觉得在卞福汝主教跟前没有发迹的可能,以致那些刚从教士培养所里出来的青年人,经他任为神甫之后,便都转向艾克斯总主教或欧什总主教那里去活动,赶忙离开了他.因为,我们再说一次,凡人都愿意有人提拔.一个过于克己的圣人便是一个可以误事的伙伴,他可以连累你陷入一条无可救药的绝路,害你关节僵硬,行动不得,总之,他会要你躬行实践你不愿接受的那种谦让之道.因此大家都逃避那种癞疥似的德行.这也就是卞福汝主教门庭冷落的原因.我们生活在阴暗的社会里,向上爬,正是一种由上而下的慢性腐蚀教育.
    顺便谈一句,成功是一件相当丑恶的事.它貌似真才实学,而实际是以伪乱真.一般人常以为成功和优越性几乎是同一回事.成功是才能的假相,受它愚弄的是历史.只有尤维纳利斯(尤维纳利斯(Juvénal),一世纪罗马诗人.)和塔西佗(塔西佗(Tacite),一世纪罗马历史学家.)在这方面表示过愤慨.在我们这时代有种几乎被人公认为哲学正宗的理论,它成了成功的仆从,它标榜成功,并不惜为成功操贱役.你设法成功吧,这就是原理.富贵就等于才能.中得头彩,你便是一个出色的人才.谁得势,谁就受人尊崇.只要你的八字好,一切都大有可为.只要你有好运气,其余的东西也就全在你的掌握中了.只要你能事事如意,大家便认为你伟大.除了五六个震动整个世纪的突出的例外以外,我们这时代的推崇全是近视的.金漆就是真金.阿猫阿狗,全无关系,关键只在成功.世间俗物,就象那顾影自怜的老水仙(据神话,水仙在水边望见自己的影子,一往情深,投入水中,化为水仙花.)一样,很能赞赏俗物.任何人在任何方面,只要达到目的,众人便齐声喝彩,夸为奇才异能,说他比得上摩西.埃斯库罗斯(埃斯库罗斯(Eschyle),古希腊悲剧家.).但丁.米开朗琪罗或拿破仑.无论是一个书吏当了议员,一个假高乃依(高乃依(Corneille),法国十七世纪古典悲剧作家.)写了一本《第利达特》(第利达特(Tiridate),一世纪亚美尼亚国王.),一个太监乱了宫闱,一个披着军服的纸老虎侥幸地打了一次划时代的胜仗,一个药剂师发明了纸鞋底冒充皮革,供给桑布尔和默兹军区而获得四十万利弗的年息,一个百货贩子盘剥厚利,攒聚了七八百万不义之财,一个宣道士因说话带浓重鼻音而当上了主教,一个望族的管家在告退时成了巨富,因而被擢用为财政大臣,凡此种种,人们都称为天才,正如他们以穆司克东(穆司克东(Mousqueton),大仲马小说《二十年后》中人物,是个贪吃懒动,红光满面的仆人.)的嘴脸为美,以克劳狄乌斯(克劳狄乌斯(Claude),罗马政治活动家,恺撒的拥护者,前五八年为人民护民官.)的派头为仪表一样.他们把穹苍中的星光和鸭掌在烂泥里踏出的迹印混为一谈.
   
    $$$$十三 他所信的
    在宗教的真谛问题上,我们对迪涅的主教先生不能作任何窥测.面对着象他那样一颗心,我们只能有敬佩的心情.我们应当完全信服一个心地正直的人.并且,我们认为,在具备了某些品质的情况下,人的品德的各种美都是可以在和我们不同的信仰中得到发展的.
    他对这样一种教义或那样一种神秘究竟作何理解呢?那些隐在心灵深处的秘密,只有那迎接赤裸裸的灵魂的坟墓才能知道.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那就是,在解决信仰方面的困难问题时,他从来不采取口是心非的虚伪态度.金刚石是决不至于腐烂的.他尽他力所能及,竭诚信仰."信天父."("信天父",原文为拉丁文CredoinPatrem.)他常说.此外,他还在行善中希求一定程度的.无愧于良心也无愧于上帝的满足.
    我们认为应当指出的是,主教在他的信心之外(不妨这样说)和这信心之上,还存在着一种过分的仁爱.正是在那上面,"由于多爱"("由于多爱",原文为拉丁文quiamultumamavit.),他才被那些"端庄"."严肃"和"通达"的人认为是有缺点的;"端庄"."严肃"."通达"这些字眼也正是我们这个凄惨世界里那些全凭贬抑别人来夸耀自己的人所喜闻乐见的.他那种过分的仁爱是什么?是一种冷静的对人关切的心,他关心众人,正如我们指出过的已经无微不至,有时还关心到其他的生物.他一生不曾有过奚落人的心.他对上帝的创造从不苛求.任何人,即使是最善良的人,对待动物,无意中总还保留一种暴戾之气.许多神甫都具有这种暴戾之气,而迪涅的这位主教却一点也没有.他虽然还没有达到婆罗门教的境界,但对圣书中"谁知道动物的灵魂归宿何处?"这一句话,似乎作过深长的思索.外形的丑陋和本性的怪异都不能惊动他,触犯他.他却反而会受到感动,几乎起爱怜的心.他聚精会神,仿佛要在生命的表相之外追究出其所以然的根源.理由或苦衷.有时他好象还恳求上帝加以改造.他用语言学家考证古人遗墨的眼光,平心静气地观察自然界中迄今还存在着的多种多样的混乱现象.那种遐想有时会使他说出一些怪话.一天早晨,他正在园里,他以为身边没有人,其实他的妹子在他后面跟着走,他没有瞧见,忽然,他停下来,望着地上的一件东西,一只黑色.毛茸茸.怪可怕的大蜘蛛.他妹子听见他说:
    "可怜虫!这不是它的过错."
    那种出自菩萨心肠的孩儿话,为什么不可以说呢?当然那是一种稚气,但是这种绝妙的稚气也正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圣方济各(FrancoisdAssise,1181—1226),一译"法兰西斯",方济各会创始人,生于意大利阿西西.一二○九年成立"方济各托钵修会",修士自称"小兄弟",故又名"小兄弟会".)和马可.奥里略(马可.奥里略(MarcAurèle,121—180),罗马皇帝,斯多葛派哲学家.)有过的.一天,他为了不肯踏死一只蚂蚁,竟扭伤了筋骨.
    这个正直的人便是这样过活的.有时他睡在自己的园里,那真是一种最能令人向往的事.
    据传说,卞福汝主教从前在青年时期,甚至在壮年时期,都曾是一个热情的人,也许还是一个粗暴的人.他后来的那种溥及一切的仁慈,与其说是天赋的本性,不如说是他在生活过程中一步步逐渐达到大彻大悟的结果,因为,人心和岩石一样,也可以有被水滴穿的孔.那些空隙是不会消失的,那些成绩是毁灭不了的.
    在一八一五年,我们好象已经说过,他已到了七十五岁,但是看去好象还没有过六十.他的身材是矮矮胖胖的,为了避免肥满,他常喜欢作长距离的步行;他腿力仍健,背稍微伛一点,这些全是不重要的事,我们不打算在这上面作什么结论.格列高利十六(格列高利十六(GrégoireXVI,1765—1846),一八三一年至一八四六年为罗马教皇.)到了八十岁还是身躯挺直.笑容满面的,但他仍是一个坏主教.卞福汝主教的相貌正象老乡们所说的那种"美男子",但他的和蔼性格已使人忘了他面貌的美.
    他在谈话中不时嬉笑,有些孩子气,那也是他的风采之一.这我们已经说过了,我们和他接近就会感到身心怡畅,好象他的谈笑会带来满座春风.他的肤色红润,他保全了一嘴洁白的牙齿,笑时露出来,给他添上一种坦率和平易近人的神气,那种神气可以使一个壮年人被人称为"好孩子",也可以使一个老年人被人称为"好汉子".我们记得,他当年给拿破仑的印象正是这样的.乍一看来,他在初次和他见面的人的心目中,确也只不过是一个好汉子.但是如果我们和他接触了几小时,只须稍稍望见他运用心思,那个好汉子便慢慢变了样,会令人莫名其妙地肃然生畏;他那广而庄重.原就在白发下显得尊严的前额,也因潜心思考而倍加尊严了;威神出自慈祥,而慈祥之气仍不停散布;我们受到的感动,正如看见一个笑容可掬的天使在缓缓展开他的翅膀,一面仍不停地露着笑容.一种敬意,一种无可言喻的敬意会油然而生,直入你的胸臆,于是我们感到在我们面前的确是一位坚定.饱经世故的仁厚长者,他的胸襟既那么开朗,那他的思想也就必然温柔敦厚的了.
    我们已经见过,他一生中每一天的时刻都是被祈祷.上祭.布施.安慰伤心人.种一小块园地.实行仁爱.节食.招待过路客人.克己.信人.学习.劳动这些事充满了的."充满"这两个字是恰当的,并且主教过的这种日子又一定洋溢着善良的思想.善良的言语和善良的行为,直到完善的境界.但是,到了晚上,当那两个妇女已经退去休息时,如果天冷,或是下雨,使他不能到园里去待上一两个钟点再去就寝的话,他那一天也还是过得不满足的.面对着太虚中寥廓的夜景,缪然默念,以待瞌睡,在他,这好象已是一种仪轨了.有时,夜深人静以后,那两个老妇人如果还没有睡着,她们常听见他在那几条小道上缓步徘徊.他在那里,独自一人,虔诚,恬静,爱慕一切,拿自己心中的谧静去比拟太空的谧静,从黑暗中去感受星斗的有形的美和上帝的无形的美.那时,夜花正献出它们的香气,他也献出了他的心,他的心正象一盏明灯,点在繁星闪闪的中央,景仰赞叹,飘游在造物的无边无际的光辉里.他自己也许说不出萦绕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感到有东西从他体中飞散出去,也有东西降落回来.心灵的幽奥和宇宙的幽奥的神秘的交往!
    他想到上帝的伟大,也想到上帝和他同在;想到绵绵无尽的将来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无可穷竟的往古,更是神秘渺茫;想到宇宙在他的眼底朝着各个方面无止境地扩展延伸;他不强求了解这种无法了解的现象,但是他凝神注视着一切.他不研究上帝,他为之心旷神怡.他涉想到原子的奇妙结合能使物质具有形象,能在组合时发生力量,在整体中创造出个体,在空间创造出广度和长度,在无极中创造出无量数,并能通过光线显示美.那样的结合,生生灭灭,了无尽期,因而有生死.
    他坐在一条木凳上,靠着一个朽了的葡萄架,穿过那些果树的瘦弱蜷屈的暗影,仰望群星.在那四分之一亩的地方,树木既种得那样少,残棚破屋又那么挤,但是他留恋它,心里也知足.
    这个老人一生的空闲时间既那么少,那一点空闲时间在白天又已被园艺占去,在晚上也已用在沉思冥想,他还有什么希求呢?那一小块园地,上有天空,不是已足供他用来反复景仰上帝的最美妙的工作和最卓绝的工作吗?的确,难道那样不已经十全十美,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一院小小的园地供他盘桓,一片浩阔的天空供他神游.脚下有东西供他培植收获,头上有东西供他探讨思索,地下的是几朵花,天上的是万点星.
   
    $$$$十四 他所想的
    最后几句话.
    由于这种详细的叙述,特别是在我们这时代,很可能赋予迪涅的这位主教一副泛神论者(暂用一个目下正流行的名词)的面貌,加以我们这世纪中的哲学流派多,那些纷纭的思想有时会在生活孤寂的人的精神上发芽成长,扩大影响,直到取宗教思想的地位而代之,我们的叙述,又还可以使人认为他也有他一套独特的人生观,无论这对他是指责还是赞扬,我们都应当着重指出,凡是认识卞福汝主教的人,没有一个敢有那样的想法.他之所以光明磊落,是由于他的心,他的智慧正是由那里发出的光构成的.
    他不守成规,又勇于任事.探索隐,每每使他神志昏瞀;他是否窥探过玄学,毫无迹象可寻.使徒行事,可以大刀阔斧,主教却应当谨小慎微.他也许认为某些问题是应当留待大智大慧的人去探讨的,他自己如果推究太深,于心反而不安.玄学的门,神圣骇人,那些幽暗的洞口,一一向人大开,但是有一种声音向你这生命中的过客说"进去不得".进去的人都将不幸!而那些天才,置身于教律之上(不妨这样说),从抽象观念和唯理学说的无尽深渊中,向上帝提出他们的意见.他们的祷告发出了大胆的争论.他们的颂赞带着疑难.这是一种想直接证悟的宗教,妄图攀援绝壁的人必将烦恼重重,自食其果.
    人类的遐想是没有止境的.人常在遐想中不避艰险,分析研究并深入追求他自己所赞叹的妙境.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由于一种奇妙的反应作用,人类的遐想可以使宇宙惊奇,围绕着我们的这个神秘世界能吐其所纳,瞻望的人们也就很有被瞻望的可能.无论怎样,这世上确有一些人(如果他们仅仅是人),能在梦想的视野深处清清楚楚地望见绝对真理的高度和无极山峰的惊心触目的景象.卞福汝主教完全不是这种人,卞福汝主教不是天才.他也许害怕那种绝顶的聪明,有几个人,并且是才气磅礴的人,例如斯维登堡(斯维登堡(Swedenborg,1688—1772),瑞典通灵论者.)和帕斯卡尔(帕斯卡尔(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就是因为聪明绝顶而堕入精神失常的状态的.固然,那种强烈的梦想,对人的身心自有它的用处,并且通过那条险阻的道路,我们可以达到理想中的至善境界.可是他,他采择了一条捷径......《福音书》.
    他绝不想使他的祭服具有以利亚(以利亚(Elie),犹太先知(《圣经.列王记》).)的法衣的皱褶,他对这黑暗世界中人事的兴衰起伏,不怀任何希冀;他不希望能使一事一物的微光集成烈火,他丝毫没有那些先知和方士们的臭味.他那颗质朴的心只知道爱,如是而已.
    他的祈祷具有一种不同于一般人的憧憬,那是极可能的,但是必须先有极其殷切的爱,才能作出极其殷切的祈祷,如果祈祷的内容越出了经文的规范,便被认为异端,那么,圣泰莉莎和圣热罗姆岂不都成了异端了?
    他常照顾那些呻吟床褥和奄奄垂毙的人.这世界在他看来好象是一种漫无边际的病苦,他觉得遍地都是寒热,他四处诊察疾苦,他不想猜破谜底,只试图包扎创伤.人间事物的惨状使他具有悲天悯人的心,他一心一意想找出可以安慰人心和解除痛苦的最妥善的办法,那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影响旁人.世间存在的一切事物,对这位不可多得的慈悲神甫,都是引起恻隐之心和济世宏愿的永恒的动力.
    多少人在努力发掘黄金,他却只努力发掘慈悲心肠.普天下的愁苦便是他的矿.遍地的苦痛随时为他提供行善的机会."你们应当彼此相爱",他说如果能这样,便一切具足了,不必再求其他,这便是他的全部教义.一天,那个自命为"哲学家"的元老院元老(我们已经提到过他的名字)对他说:"您瞧瞧这世上的情形吧,人自为战,谁胜利,谁就有理.您的'互爱,简直是胡说."卞福汝主教并不和他争论,只回答:"好吧,即使是胡说,人的心总还应当隐藏在那里,如同珍珠隐在蚌壳里一样."他自己便隐藏在那里,生活在那里,绝对心满意足,不理睬那些诱人而又骇人的重大问题,如抽象理论的无可揣摹的远景以及形而上学的探渊,所有那些针对同一问题的玄妙理论他都抛在一边,留给上帝的信徒和否定上帝的虚无论者去处理,这些玄论有命运.善恶.生物和生物间的斗争.动物的半睡眠半思想状态.死后的转化.坟墓中的生命总结.宿世的恩情对今生的"我"的那种不可理解的纠缠.元精.实质.色空.灵魂.本性.自由.必然,还有代表人类智慧的巨神们所探索的那些穷高极深的问题,还有卢克莱修(卢克莱修(Lucrèce,前98—55),罗马诗人,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摩奴(摩奴(Manou),印度神话中之人类始祖.).圣保罗和但丁曾以炬火似的目光,凝神仰望那仿佛能使群星跃出的浩阔天空.
    卞福汝主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只从表面涉猎那些幽渺的问题,他不深究,也不推波助澜,免得自己的精神受到骚扰,但是在他的心灵中,对于幽冥,却怀着一种深厚的敬畏.
   
    $$$$第 二 卷 沉   沦
   
    $$$$一 步行终日近黄昏
    一八一五年十月初,距日落前约一点钟,有一个步行的人走进了那小小的迪涅城.稀稀落落的居民在他们家门口或窗前,带着一种不安的心情瞧着这个行人.要碰见一个比他更褴褛的过路人是很不容易的了.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体格粗壮,正在盛年,可能有四十六或四十八岁.一顶皮檐便帽压齐眉心,把他那被太阳晒黑.淌着大汗的脸遮去了一部分.从他那领上扣一个小银锚的黄粗布衬衫里露出一部分毛茸茸的胸脯,他的领带扭得象根绳子,蓝棉布裤也磨损不堪,一个膝头成了白色,一个膝头有了窟窿;一件破旧褴褛的老灰布衫,左右两肘上都已用麻线缝上了一块绿呢布;他背上有只布袋,装得满满的也扣得紧紧的;手里拿根多节的粗棍,一双没有穿袜子的脚踩在两只钉鞋里,光头,长须.
    汗.热.奔走和徒步旅行替那潦倒的人添上了一种说不出的狼狈神情.
    他的头发原是剃光了的,但现在又茸茸满头了,因为又开始长出了一点,还好象多时没有修剪过似的.
    谁也不认识他,他自然只是一个过路人.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从南方来的.或是从海滨来的.因为他进迪涅城所走的路,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去巴黎时所经过的路.这个人一定已走了一整天,他那神气显得异常疲乏.许多住在下城旧区里的妇人看见他在加桑第大路的树底下歇了一回脚,又在那广场尽头的水管里喝了些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追着他的那些孩子还看见他在两百步外的那个小菜场的水管下停下来喝了水.
    走到了巴许维街转角的地方,他向左转,朝市政厅走去.他进去,一刻钟过后又走了出来.有个警察坐在门旁的石凳上,那正是三月四日德鲁埃将军立上去向着惊骇万状的迪涅民众宣读茹安港(茹安港(Juan)在戛纳附近,拿破仑在此登陆时曾发出宣言.)宣言的那条石凳.那汉子脱下他的便帽,向那警察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警察没有答礼,只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眼光送了他一程,就走到市政厅里去了.
    当时,迪涅有一家华美的旅舍叫"柯耳巴十字架".旅舍主人是雅甘.拉巴尔.城里的人都认为他是另外一个拉巴尔的亲族,另外那个拉巴尔在格勒诺布尔开着三太子旅舍,并且做过向导(替拿破仑当向导.).据当时传说,正月间贝特朗将军曾经乔装为车夫,在那一带地方往来过多次,把许多十字勋章分给一些士兵,把大量的拿破仑(拿破仑,金币名,值二十法郎.)分给一些士绅.实在的情形是这样的:皇帝进入格勒诺布尔城以后,不愿住在省长公署里,他谢了那位市长,他说:"我要到一个我认识的好汉家里去住."他去的地方便是那三太子旅舍.三太子旅舍的那个拉巴尔所得的荣耀一直照射到二十五法里以外的这个柯耳巴十字架旅舍的拉巴尔.城里的人都说他是格勒诺布尔那位的堂兄弟.
    那人正向着这旅舍走去,它是这地方最好的旅舍了.他走进了厨房,厨房的门临街,也和街道一般平.所有的灶都升了火,一炉大火在壁炉里熊熊地烧着.那旅舍主人,同时也就是厨师,从灶心管到锅盏,正忙着照顾,替许多车夫预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可以听见车夫们在隔壁屋子里大声谈笑.凡是旅行过的人都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人比那些车夫吃得更考究的了.穿在长叉上的一只肥田鼠夹在一串白竹鸡和一串雄山雉中间,在火前转动.炉子上还烹着两条乐愁湖的青鱼和一尾阿绿茨湖的鲈鱼.
    那主人听见门开了,又来了一个新客人,两只眼睛仍望着炉子,也不抬头,他说:
    "先生要什么?"
    "吃和睡."那人说.
    "再容易也没有,"主人回答说.这时,他转过头,目光射在旅客身上,又接着说:"......要付钱的呀."
    那人从他布衫的袋里掏出一只大钱包,回答说:
    "我有钱."
    "好,我就来伺候您."主人说.
    那人把钱包塞回衣袋里,取下行囊,放在门边的地上,手里仍拿着木棍,去坐在火旁边的一张矮凳上.迪涅在山区,十月的夜晚是寒冷的.
    但是,旅舍主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在打量这位旅客.
    "马上有东西吃吗?"那人问.
    "得稍微等一会儿."旅舍主人说.
    这时,新来的客人正转过背去烘火,那位象煞有介事的旅舍主人从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又从丢在窗台旁小桌子上的那张旧报纸上扯下一角.他在那白报纸边上写了一两行字,又把这张破纸折好,并不封,交给一个好象是他的厨役又同时是他的跑腿的小厮.旅舍主人还在那小伙计耳边说了一句话,小伙计便朝着市政厅的方向跑去了.
    那旅客一点也没有看见这些经过.
    他又问了一次:
    "马上有东西吃吗?"
    "还得等一会儿."旅舍主人说.
    那孩子回来了.他带回了那张纸.主人急忙把它打开,好象一个等候回音的人,他仿佛细心地读了一遍,随后又点头,想了想.他终于朝着那心神似乎不大安定的旅客走上一步.
    "先生,"他说,"我不能接待您."
    那个人从他的坐位上半挺着身子.
    "怎么!您恐怕我不付钱吗?您要不要我先会账?我有钱呢,我告诉您."
    "不是为那个."
    "那么是为什么?"
    "您有钱......"
    "有."那人说.
    "但是我,"主人说,"我没有房间."
    那人和颜悦色地说:"把我安顿在马房里就是了."
    "我不能."
    "为什么?"
    "那些马把所有的地方都占了."
    "那么,"那人又说,"阁楼上面的一个角落也可以.一捆草就够了.我们吃了饭再看吧."
    "我不能开饭给您吃."
    那个外来人对这种有分寸而又坚硬的表示感到严重了,他站立起来.
    "哈!笑话!我快饿死了,我.太阳出来,我就走起.走了十二法里(一法里等于现在的四公里.)的路程.我并不是不付钱.我要吃."
    "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旅舍主人说.
    那汉子放声大笑,转身朝着那炉灶.
    "没有东西!那是什么?"
    "那些东西全是客人定了的."
    "谁定的?"
    "那些车夫先生定了的."
    "他们多少人?"
    "十二个人."
    "那里有二十个人吃的东西."
    "那都是预先定好并且付了钱的."
    那个人又坐下去,用同样的口吻说:
    "我已经到了这客栈里,我饿了,我不走."
    那主人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用一种使他吃惊的口吻说:
    "快走."
    这时,那旅客弯下腰去了,用他棍子的铁梢拨着火里的红炭,他蓦地转过身来,正要开口辩驳,可是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着他,照先头一样低声说:
    "我说,废话已经说够了.您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现在您要我说出您是什么人吗?您进来时,我一见心里就有些疑惑,我已派人到市政厅去过了,这是那里的回信.您认识字吗?"
    他一面那样说,一面把那张完全打开了的.从旅舍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转回旅舍的纸递给那客人看.客人在纸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停了一会不响,接着又说:
    "无论对什么人,我素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您还是走吧."
    那人低下了头,拾起他那只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
    他沿着那条大街走去.好象一个受了侮辱.满腔委屈的人,他紧靠着墙壁,信步往前走.他的头一次也没有回转过.假使他回转头来,他就会看见那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主人正立在他门口,旅舍里的旅客和路上的行人都围着他,在那里指手画脚,说长论短;并且从那一堆人的惊疑的目光里,他还可以猜想到他的出现不久就要搞得满城风雨.
    那些经过,他完全没有瞧见.心情沮丧的人,总是不朝后面看的.他们只觉得恶运正追着他们.
    他那样走了一些时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过了许多街道,都是他不认识的,忘了自身的疲乏,人在颓丧时是常有这种情况的.忽然,他感到饿得难熬.天也要黑了.他向四周望去,想发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那家华丽的旅馆既享以闭门羹,他便想找一家简陋的酒店,一所穷苦的破屋.
    恰好在那条街的尽头,燃起了一盏灯,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显出一根松枝,悬在一条曲铁上.他向那地方走去.
    那确是一家酒店.就是沙佛街上的那家酒店.
    那行人停了一会,从玻璃窗口望那酒家底层厅房的内部,看见桌上的灯正点着,壁炉里的火也正燃着.几个人在里面喝酒.老板也傍着火.一只挂在吊钩上的铁锅在火焰中烧得发响.
    这家酒店,同时也是一种客栈,它有两扇门,一扇临街,另一扇通一个粪土混积的小天井.
    那行人不敢由临街的门进去.他先溜进天井,待了一会,再轻轻地提起门闩,把门推开.
    "来的是谁?"那老板问.
    "一个想吃晚饭和过夜的人."
    "好的,这儿有饭吃,也有地方可以住."
    跟着,他进去了.那些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转过头来.他这面有灯光照着,那面有火光照着.当他解下那口袋时,大家都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那老板向他说:
    "这儿有火,晚餐也正在锅里煮着.您来烤烤火吧,伙计."
    他走去坐在炉边,把那两只累伤了的脚伸到火前,一阵香味从锅里冲出.他的脸仍被那顶压到眉心的便帽半遮着,当时所能辨别出来的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舒适神情,同时又搀杂着另外一种由于长期苦痛而起的愁容.
    那是一副坚强有力而又忧郁的侧形.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象是谦卑,看到后来,却又严肃.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光,正象荆棘丛中的一堆火.
    当时,在那些围着桌子坐下的人中有个鱼贩子.他在走进沙佛街这家酒店以前,到过拉巴尔的旅舍,把他的马寄放在马房里,当天早晨他又偶然碰见过这个面恶的外来人在阿塞湾和......(我已忘了那地名,我想是爱斯古布龙)之间走着.那外来人在遇见他时曾请求让他坐在马臀上,他当时已显得非常困顿了,那鱼贩子却一面支吾,一面加鞭走了.半点钟以前,那鱼贩子也是围着雅甘.拉巴尔那堆人中的一个,并且他亲自把当天早晨那次不愉快的遭遇告诉了柯耳巴十字架旅舍里的那些人.这时他从他座上向那酒店老板使了个眼色.酒店老板就走到他身边.彼此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个赶路的客人却正在想他的心事.
    酒店老板回到壁炉旁边,突然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向他说:
    "你得离开此地."
    那个生客转过身来,低声下气地说:
    "唉!您知道?"
    "我知道."
    "他们把我从那个旅舍里撵了出来."
    "又要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您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旁的地方去."
    那人提起他的棍和布袋,走了.
    他走出店门,又遇到几个孩子,扔着石子打他,那起孩子是从柯耳巴十字架跟来,专在门口候他出来的.他狼狈地回转来,扬着棍子表示要打,孩子们也就象一群小鸟似的散了.
    他走过监狱,监狱的大门上垂着一根拉钟的铁链.他便拉动那口钟.
    墙上的一个小洞开了.
    "看守先生,"他说,一面恭恭敬敬地脱下他的便帽,"您可愿意开开牢门让我住一宵?"
    有个人的声音回答说:
    "监牢又不是客栈.你得先叫人逮捕你.这门才会替你开."
    那小墙洞又闭上了.
    他走到一条有许多花园的小街.其中的几处只用篱笆围着,那样可以使街道显得更生动.在那些花园和篱笆之间,他看见一所小平房的窗子里有灯光.他从那玻璃窗朝里看,正好象他先头望那酒店一样.那是一大间用灰浆刷白了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印花棉布的床单,屋角里有只摇篮,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枝双管枪.屋子中间有桌子,桌上正摆着食物.一盏铜灯照着那块洁白宽大的台布,一把灿烂如银的盛满了酒的锡壶和一只热气腾腾的栗黄汤钵.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喜笑颜开的男子,他用膝头颠着一个小孩,逗他跳跃.一个年纪正轻的妇人在他旁边喂另外一个婴孩的奶.父亲笑着,孩子笑着,母亲也微微地笑着.
    这个异乡人在那种温柔宁静的景物前出了一会神.他心里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出来.也许他正想着那样一个快乐的家庭应当是肯待客的吧,他在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也许找得着一点恻隐之心吧.
    他在玻璃窗上极轻地敲了一下.
    没有人听见.
    他敲第二下.
    他听见那妇人说:
    "当家的,好象有人敲门."
    "没有."她丈夫回答.
    他敲第三下.
    那丈夫立起来,拿着灯,走去把门开了.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半农半工模样的人.身上围着一件宽大的皮围裙,一直围到他的左肩,围裙里有一个铁锤.一条红手巾.一只火药匣.各式各样的东西,都由一根腰带兜住,在他的肚子上鼓起来.他的头朝后仰着,一件翻领衬衫大大敞开,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牛脖子.他有浓厚的眉毛,腮帮上留着一大片黑胡须,眼睛不凹,下颏突出,在那样的面貌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怡然自得的神气.
    "先生,"那过路人说,"请原谅.假使我出钱,您能给我一盆汤,让我在园里那棚子里的角上睡一宵?请您说,您可以吗,假使我出钱的话?"
    "您是谁?"那房子的主人问.
    那人回答说:
    "我是从壁马松来的.我走了一整天,我走了十二法里.您同意吗?假使我出钱?"
    "我并不拒绝留宿一个肯付钱的正派人,"那农人说,"但是您为什么不去找客栈呢?"
    "客栈里没有地方了."
    "笑话!没有的事.今天又不是演杂技的日子,又不是赶集的日子.您到拉巴尔家去过没有?"
    "去过了."
    "怎样呢?"
    那过路人感到为难,他回答说:
    "我不知道,他不肯接待我."
    "您到沙佛街上那叫做什么的家里去过没有?"
    那个外来人更感困难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他也不肯接待我."
    那农民的脸上立刻起了戒惧的神情,他从头到脚打量那陌生人,并且忽然用一种战栗的声音喊着说:
    "难道您就是那个人吗?......"
    他又对那外来人看了一眼,向后退三步,把灯放在桌上,从墙上取下了他的枪.
    那妇人听见那农民说"难道您就是那个人吗?......"以后,也立了起来,抱着她的两个孩子,赶忙躲在她丈夫背后,惊慌失措地瞧着那个陌生人,敞着胸口,睁大了眼睛,她低声说:
    "佐马洛德."(佐马洛德(tsomaraude),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区的方言,即野猫.......作者原注.)
    这些动作比我们想象的还快些.屋主把那"人"当作毒蛇观察了一番之后,又回到门前,说道:
    "滚!"
    "求您做做好事,"那人又说,"给我一杯水吧!"
    "给你一枪!"农民说.
    随后他把门使劲关上,那人还听见他推动两条大门闩的声音.过一会儿,板窗也关上了,一阵上铁门的声音直达外面.
    天越来越黑了.阿尔卑斯山中已经起了冷风.那个无家可归的人从苍茫的暮色中看见街边的一个花园里有个茅棚,望去仿佛是草墩搭起来的.他下定决心,越过一道木栅栏,便到了那园里.他朝着那茅棚走去,它的门只是一个狭而很低的洞,正象那些筑路工人替自己在道旁盖起的那种风雨棚.他当然也认为那确实是一个筑路工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他感到又冷又饿,实在难熬.他虽然已不再希望得到食物,但至少那还是一个避寒的地方.那种棚子照例在晚上是没有人住的.他全身躺下,爬了进去.里面相当温暖,地上还铺了一层麦秸.他在那上面躺了一会,他实在太疲倦了,一点也不能动.随后,因为他背上还压着一个口袋,使他很不舒服,再说,这正是一个现成的枕头,他便动手解开那捆口袋的皮带.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粗暴的声音.他抬起眼睛.黑暗中瞧见在那茅棚的洞口显出一只大狗头.
    原来那是一个狗窝.
    他自己本是胆大力壮,猛不可当的人,他拿起他的棍子,当作武器,拿着布袋当作藤牌,慢慢地从那狗窝里爬了出来,只是他那身褴褛的衣服已变得更加破烂了.
    他又走出花园,逼得朝后退出去,运用棍术教师们所谓"盖蔷薇"的那种棍法去招架那条恶狗.
    他费尽力气,越过木栅栏,回到了街心,孤零零,没有栖身之所,没有避风雨的地方,连那堆麦秸和那个不堪的狗窝也不容他涉足,他就让自己落(不是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个过路人仿佛听见他骂道:"我连狗也不如了!"
    不久,他又立起来,往前走.他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中找到一棵树或是一个干草堆,可以靠一下.
    他那样走了一段时间,老低着头.直到他感到自己已和那些人家离得远了,他才抬起眼睛,四面张望.他已到了田野中,在他前面,有一片矮丘,丘上覆着齐地割了的麦茬,那矮丘在收获之后就象推光了的头一样.
    天边已全黑了,那不仅是夜间的黑暗,仿佛还有极低的云层,压在那一片矮丘上面,继又渐渐浮起,满布天空.但是,由于月亮正待上来,穹苍中也还留着一点暮色的余辉,浮云朵朵,在天空构成了一种乳白的圆顶,一线微光从那顶上反照下来.
    因此地面反比天空显得稍亮一些,那是一种特别阴森的景色,那片矮丘的轮廓,荒凉枯瘦,被黑暗的天边衬托得模糊难辨,色如死灰.所有这一切都是丑恶.卑陋.黯淡.无意义的.在那片田野中和矮丘上,空无所有,只见一棵不成形的树,在和这个流浪人相距几步的地方,蜷曲着它的枝干,摇曳不定.
    显然,这个人在智慧方面和精神方面都谈不上有那些细腻的习气,因而对事物的神秘现象也就无动于衷;可是当时,在那样的天空中,那样的矮丘上,那样的原野里,那样的树杪头,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凉意味,因此他在凝神伫立一阵以后,也就猛然折回头走了.有些人的本能常使他们感到自然界是含有恶意的.
    他顺着原路回去.迪涅的城门都已关上了.迪涅城在宗教战争(指十六世纪中叶法国新旧两派宗教进行的战争.)中受过围攻,直到一八一五年,它周围还有那种加建了方形碉楼的旧城墙,日后才被拆毁.他便经过那样一个缺口回到城里.
    当时应已是晚上八点钟了,因为他不认识街道,他只得信步走去.他这样走到了省长公署,过后又到了教士培养所.在经过天主堂广场时,他狠狠地对着天主堂扬起了拳头.
    在那广场角上有个印刷局.从前拿破仑在厄尔巴岛上亲自口授,继又带回大陆的诏书及《羽林军告军人书》便是在这个印刷局里第一次排印的.
    他已经困惫不堪,也不再希望什么,便走到那印刷局门前的石凳上躺下来.
    恰巧有个老妇人从那天主堂里出来,她看见这个人躺在黑暗里,便说:
    "您在这儿干什么,朋友?"
    他气冲冲地.粗暴地回答说:
    "您瞧见的,老太婆,我在睡觉."
    那老太婆,确也当得起这个称呼,她是R侯爵夫人.
    "睡在这石凳上吗?"她又问.
    "我已经睡了十九年的木板褥子,"那人说,"今天要来睡睡石板褥子了."
    "您当过兵吗?"
    "是呀,老太婆.当过兵."
    "您为什么不到客栈里去?"
    "因为我没有钱."
    "唉!"R夫人说,"我荷包里也只有四个苏."
    "给我就是."
    那人拿了那四个苏.R夫人继续说:
    "这一点钱,不够您住客栈.不过您去试过没有?您总不能就这样过夜呀.您一定又饿又冷.也许会有人做好事,让您住一宵."
    "所有的门我都敲过了."
    "怎样呢?"
    "没有一个地方不把我撵走."
    "老太婆"推着那人的胳膊,把广场对面主教院旁边的一所矮房子指给他看.
    "所有的门,"她又说,"您都敲过了?"
    "敲过了."
    "敲过那扇没有呢?"
    "没有."
    "去敲那扇去."
   
    $$$$二 对智慧提出的谨慎
    那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从城里散步回来,便关上房门,在自己屋子里一径待到相当晚的时候.当时他正对"义务"问题进行一种巨大的著述工作,可惜没有完成.他起初要把从前那些神甫和博士们就这一严重问题发表过的言论细心清理出来.他的著作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大众的义务,第二部分是各个阶层中个人的义务.大众的义务是重要义务.共分四种.根据圣马太的指示,分作对天主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对自己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三十节),对他人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对众生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二十五节),关于其他各种义务,主教又在旁的地方搜集了一些关于其他各种义务的指示和规定,人主和臣民的义务,在《罗马人书》里;官吏.妻子.母亲.青年男子的义务,是圣保罗明定了的;丈夫.父亲.孩童.仆婢的义务,在《以弗所书》里;信徒的义务,在《希伯来书》里;闺女的义务,在《哥林多书》里.他正苦心孤诣地着手把所有这些条规编成一个协调的整体,供世人阅读.
    八点钟他还在工作,当马格洛大娘按平日习惯到他床边壁柜里去取银器时,他正在一张小方纸上勉强写着字,因为他膝头上正摊着一本碍手碍脚的厚书.过了一会,主教觉得餐具已经摆好,他的妹子也许在等待,他才阖上书本,起身走进餐室.
    那餐室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有个壁炉,门对着街(我们已经说过),窗子对着花园.
    马格洛大娘刚刚把餐具摆好.
    她尽管忙于工作,却仍和巴狄斯丁姑娘聊天.
    桌子靠近壁炉,桌上放了一盏灯.炉里正燃着相当大的火.
    我们不难想见那两个都已年逾六十的妇人:马格洛大娘矮小.肥胖.活跃,巴狄斯丁姑娘温和.瘦削.脆弱,比她哥稍高一点,穿件蚤色绸袍,那是一八○六年流行的颜色,是她那年在巴黎买的,一径保存到现在.如果我们用粗俗的字眼来说(有些思想往往写上一页还说不清楚,可是单用一个俗字便可表达出来),马格洛大娘的神气象个"村婆",巴狄斯丁姑娘却象"夫人".马格洛大娘戴顶白楞边帽,颈上挂个小金十字,算是这家里独一无二的首饰了.她身穿玄青粗呢袍,袖子宽而短,领口里露出一条雪白的围脖,一根绿带子拦腰束住一条红绿方块花纹的棉布围裙,外加一块同样布料的胸巾,用别针扣住上面的两只角,脚上穿双马赛妇女穿的那种大鞋和黄袜.巴狄斯丁姑娘的袍子是照一八○六年的式样裁剪的,上身短,腰围紧,双肩高耸,盘花扣绊.她用一顶幼童式的波状假发遮着自己的斑白头发.马格洛大娘的神气是伶俐.活泼.善良的,她的两只嘴角,一高一低,上唇厚,下唇薄,使她显得怫郁和躁急.只要主教不说话,她总用一种恭敬而又不拘形迹的态度和他谈个不休;主教一开口,她又和那位姑娘一样,服服帖帖唯命是从了,这是大家都见过的.巴狄斯丁姑娘连话也不说.她谨守在听命与承欢的范围以内.即使是少年时期她也并不漂亮,她的蓝眼睛鼓齐面部,鼻子长而曲;但是她的整个面庞和整个人都含有一种说不出的贤淑气度,那是我们在开始时谈过的,她生性仁厚,而信仰.慈悲.愿望,这三种使心灵温暖的美德又渐渐把那种仁厚升为圣德了.她天生就是一头驯羊,宗教却已使她成为天使.可怜的圣女!不可复得的甘美的回忆!
    巴狄斯丁姑娘曾把当天晚上发生在主教院里的那些事对人传述过无数次,以致几个现在还活着的人都还记得极其详尽.
    主教先生走进来时,马格洛大娘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她正和"姑娘"谈着一个她所熟悉而主教也听惯了的问题,那就是关于大门的门闩问题.
    好象是马格洛大娘在买晚餐食料时,在好几处听见了许多话.大家说来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宵小,一个形迹可疑的恶棍,他大约已到了城里的某个地方,今晚打算深夜回家的人也许会遭殃,而且警务又办得很坏,省长和市长又互不相容,彼此都想惹出一些事故,好嫁祸于人.所以聪明人只有自己负起警察的责任,好好地保护自己,并且应当小心,把各人的房子好好地关起,闩起,堵塞起来,尤其要好好地把各人的房门关上.
    马格洛大娘把最后那句话说得格外响些,但是主教从他那间冷冰冰的屋子里走进来坐在壁炉面前烤着火,又想着旁的事了.他没有让马格洛大娘刚才说的话产生影响.她只得再说一遍,于是巴狄斯丁姑娘为了想救马格洛大娘的面子而又不触犯阿哥,便冒着险,轻轻说道:
    "哥,您听见马格洛大娘说的话没有?"
    "我多少听见了一点."主教回答说.
    随后,他把椅子转过一半,两手放在膝上,炉火也正从下面照着他那副笑容可掬的诚恳面孔,他抬起头对着那年老的女仆说:
    "好好的.有什么事?有什么事?难道我们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
    于是马格洛大娘又把整个故事从头说起,无意中也不免稍稍说得过火一些.据说有一个游民,一个赤脚大汉,一个恶叫化子这时已到了城里.他到过雅甘.拉巴尔家里去求宿,拉巴尔不肯收留他,有人看见他沿着加桑第大路走来,在街上迷雾里荡来荡去.他是一个有袋子.有绳子.面孔凶恶的人.
    "真的吗?"主教说.
    他既肯向她探问,马格洛大娘自然更起劲了,在她看来,这好象表明主教已有意戒备了,她洋洋得意地追着说:
    "是呀,主教.是这样的.今天晚上城里一定要出乱子.大家都这样说.加以警务又办得那样坏(这是值得再提到的).住在山区里,到了夜里,衔上连路灯也没有!出了门就是一个黑洞.我说过,主教,那边的姑娘也这样说......"
    "我,"妹子岔着说,"我没有意见.我哥做的事总是好的."
    马格洛大娘仍继续说下去,好象没有人反对过她似的:
    "我们说这房子一点也不安全,如果主教准许,我就去找普兰.缪斯博瓦铜匠,要他来把从前那些铁门闩重新装上去,那些东西都在,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我还要说,主教,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夜也应当有铁门闩,因为,我说,一扇只有活闩的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从外面开进来,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加以主教平素总是让人随意进出,况且,就是在夜半,呵,我的天主!也不用先得许可......"
    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并且敲得相当凶.
    "请进来."主教说.
   
    $$$$三 绝对服从的英勇气概
    门开了.
    门一下子便大大地开了,好象有人使了大劲和决心推它似的.
    有个人进来了.
    这人我们已经认识,便是我们刚才见过,往来求宿的那个过路人.
    他走进来,向前踏上一步,停住,让门在他背后敞着.他的肩上有个布袋,手里有根木棍,眼睛里有种粗鲁.放肆.困惫和强暴的神情.壁炉里的火正照着他,他那样子真是凶恶可怕,简直是恶魔的化身.
    马格洛大娘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大吃一惊,变得目瞪口呆.
    巴狄斯丁姑娘回头瞧见那人朝门里走,吓得站不直身子,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转过头去,对着壁炉,望着她哥,她的面色又转成深沉恬静的了.
    主教用镇静的目光瞧着那人.
    他正要开口问那新来的人需要什么,那人双手靠在他的棍上,把老人和两个妇人来回地看着,不等主教开口,便大声说:
    "请听我说.我叫冉阿让.我是个苦役犯.在监牢里过了十九年.出狱四天了,现在我要去蓬塔利埃,那是我的目的地.我从土伦走来,已经走了四天了,我今天一天就走了十二法里.天黑时才到这地方,我到过一家客店,只因为我在市政厅请验了黄护照,就被人赶了出来.那又是非请验不可的.我又走到另外一家客店.他们对我说:'滚!,这家不要我.那家也不要我.我又到了监狱,看门的人也不肯开门.我也到过狗窝.那狗咬了我,也把我撵了出来,好象它也是人似的,好象它也知道我是谁似的.我就跑到田里,打算露天过一宵.可是天上没有星.我想天要下雨了,又没有好天主阻挡下雨,我再回到城里,想找个门洞.那边,在那空地里,有一块石板,我正躺下去,一个婆婆把您这房子指给我瞧,对我说:'您去敲敲那扇门.,我已经敲过了.这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我有积蓄.一百○九个法郎十五个苏,我在监牢里用十九年的工夫作工赚来的.可以付账.那有什么关系?我有钱.我困极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饿得很.您肯让我歇下吗?"
    "马格洛大娘,"主教说,"加一副刀叉."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台上的那盏灯."不是,"他说,仿佛他没有听懂似的,"不是这个意思.您听见了没有?我是一个苦役犯,一个罚作苦役的罪犯.我是刚从牢里出来的."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大黄纸,展开说:"这就是我的护照.黄的,您瞧.这东西害我处处受人撵.您要念吗?我能念,我,我在牢里念过书.那里有个学校,愿意读书的人都可以进去.您听吧,这就是写在纸上的话:'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您不一定要知道我是什么地方人,'处狱中凡十九年.计穿墙行窃,五年.四次企图越狱,十四年.为人异常险狠.,就这样!大家都把我撵出来,您肯收留我吗?您这是客店吗?您肯给我吃,给我睡吗?您有一间马房没有?"
    "马格洛大娘,"主教说,"您在壁厢里的床上铺上一条白床单."
    我们已解释过那两个妇人的服从性是怎样的.
    马格洛大娘即刻出去执行命令.
    主教转过身来,朝着那人.
    "先生,请坐,烤烤火.等一会儿,我们就吃晚饭,您吃着的时候,您的床也就会预备好的."
    到这时,那人才完全懂了.他的那副一向阴沉严肃的面孔显出惊讶.疑惑和欢乐,变得很奇特,他好象一个疯子,低声慢气地说:
    "真的吗?怎么?您留我吗?您不撵我走!一个苦役犯!您叫我做'先生,!和我说话,您不用'你,字.'滚!狗东西!,人家总那样叫我.我还以为您一定会撵我走呢.并且我一上来就说明我是谁.呵!那个好婆婆,她把这地方告诉了我.我有晚饭吃了!有床睡了!一张有褥子.垫单的床!和旁人一样!十九年我没有睡在床上了,您当真不要我走!您是有天良的人!并且我有钱.我自然要付账的.对不起,客店老板先生,您贵姓?随便您要多少,我都照付.您是个好人.您是客店老板,不是吗?"
    "我是一个住在此地的神甫."主教说.
    "一个神甫!"那人说."呵,好一个神甫!那么您不要我的钱吗?本堂神甫,是吗?那个大教堂里的本堂神甫.对呀!真是,我多么蠢,我刚才还没有注意看您的小帽子!"
    他一面说,一面把布袋和棍子放在屋角里,随后又把护照插进衣袋,然后坐下去,巴狄斯丁姑娘和蔼地瞧着他.他继续说:
    "您是有人道的,本堂神甫先生.您没有瞧不起人的心.一个好神甫真是好.那么您不要我付账吗?""不用付账,"主教说,"留着您的钱吧.您有多少?您没有说过一百○九个法郎吗?"
    "还得加上十五个苏."那人说.
    "一百○九个法郎十五个苏.您花了多少时间赚来的?"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人接着说:
    "我的钱,全都在.这四天里我只用了二十五个苏,那二十五个苏是我在格拉斯地方帮着卸车上的货物赚来的.您既是神甫,我就得和您说,从前在我们牢里有个布道神甫.一天,我又看见一个主教.大家都称他做'主教大人,.那是马赛马若尔教堂的主教.他是一些神甫头上的神甫.请您原谅,您知道,我不会说话;对我来说,实在说不好!您知道,象我们这种人!他在监狱里一个祭台上做过弥撒,头上有个尖的金玩意儿.在中午的阳光里,那玩意几照得多么亮.我们一行行排着,三面围着.在我们的前面,有许多大炮,引火绳子也点着了.我们看不大清楚.他对我们讲话,但是他站得太靠里了,我们听不见.那样就是一个主教."
    他谈着,主教走去关上那扇敞着的门.
    马格洛大娘又进来,拿着一套餐具,摆在桌子上.
    "马格洛大娘,"主教说,"您把这套餐具摆在靠近火的地方."他又转过去朝着他的客人:
    "阿尔卑斯山里的夜风是够受的.先生,您大约很冷吧?"
    每次他用他那种柔和严肃.诚意待客的声音说出"先生"那两个字时,那人总是喜形于色."先生"对于罪犯,正象一杯水对于墨杜萨(墨杜萨(Méduse),船名,一八一六年七月二日在距非洲西岸四十海里地方遇险.一百四十九个旅客改乘木排,在海上飘了十二天,旅客多因饥渴死去.得救者十五人.)的遭难音.蒙羞的人都渴望别人的尊重.
    "这盏灯,"主教说,"太不亮了."
    马格洛大娘会意,走到主教的卧室里,从壁炉上拿了那两个银烛台,点好放在桌上.
    "神甫先生,"那人说,"您真好.您并不瞧不起我.您让我住在您的家里,您为我点起蜡烛.我并没有瞒您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没有瞒您我是一个倒霉蛋."
    主教坐在他身旁,轻轻按着他的手.
    "您不用向我说您是谁.这并不是我的房子,这是耶稣基督的房子.这扇门并不问走进来的人有没有名字,但是要问他是否有痛苦.您有痛苦,您又饿又渴,您安心待下吧.并且不应当谢我,不应当说我把您留在我的家里.除非是需要住处的人,谁也不是在自己家里.您是过路的人,我告诉您,与其说我是在我的家里,倒不如说您是在您的家里.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您的.我为什么要知道您的名字呢?并且在您把您的名字告诉我以前,您已经有了一个名字,是我早知道了的."
    那个人睁圆了眼,有些莫名其妙.
    "真的吗?您早已知道我的名字吗?"
    "对,"主教回答说,"您的名字叫'我的兄弟,."
    "真怪,神甫先生,"那人叫着说,"我进来时肚子是真饿,但是您这么好,我已经不知道饿了,我已经不饿了."
    主教望着他,向他说:
    "您很吃过一些苦吧?"
    "穿红衣,脚上拖铁球,睡觉只有一块木板,受热,受冷,做苦工,编到苦囚队里,挨棍子!没有一点事也得拖上夹链条.说错一个字就关黑屋子.病在床上也得拖着链子,狗,狗还快乐些呢!十九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现在还得带张黄护照,就这样."
    "是呀,"主教说,"您是从苦地方出来的.您听吧.一个流着泪忏悔的罪人在天上所得的快乐,比一百个穿白衣的善人还更能获得上天的喜爱呢.您从那个苦地方出来,如果还有愤怒憎恨别人的心,那您真是值得可怜的;如果您怀着善心.仁爱.和平的思想,那您就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还高贵些."
    马格洛大娘把晚餐开出来了.一盆用白开水.植物油.面包和盐做的汤,还有一点咸肉.一块羊肉.无花果.新鲜乳酪和一大块黑麦面包.她在主教先生的日常食物之外,主动加了一瓶陈年母福酒.
    主教的脸上忽然起了好客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愉快神情."请坐."他连忙说.如同平日留客晚餐一样,他请那人坐在他的右边,巴狄斯丁姑娘,完全宁静自如,坐在他的左边.
    主教依照他的习惯,先做祷告,再亲手分汤.那人贪婪地吃起来.
    主教忽然说:"桌上好象少了一件东西."
    马格洛大娘的确没有摆上那三副绝不可少的餐具.照这一家人的习惯,主教留客晚餐时,总得在台布上陈设上那六份银器,这其实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陈设.那种温雅的假奢华是这一家人的一种饶有情趣的稚气,把清寒的景象提高到富华的气派.
    马格洛大娘领会到他的意思,一声不响,走了出去,不大一会,主教要的那三副食具,在三位进餐人的面前齐齐整整地摆出来了,在台布上面闪闪发光.
   
    $$$$四 蓬塔利埃乳酪厂的详情
    现在,为了把那餐桌上经过的事大致地说一说,最好是把巴狄斯丁姑娘写给波瓦舍佛隆夫人的信中的一段抄下来,那苦役犯和主教的谈话,在那上面都有了坦率而细致的叙述.
    "......那人对谁也不注意.他饿鬼似的贪婪地吃着.吃完汤以后,他说:
    "'慈悲上帝的神甫先生,这一切东西对我来说还确确实实是太好了,但是我得说,不肯和我一道吃饭的那些车夫比您还吃得好些呢.,
    "说句私话,我觉得这种观察有些刺耳.我哥答道:
    "'他们要比我疲劳些.,
    "'不,,那人接着说,'他们的钱多些.您穷.我看得出来.您也许连本堂神甫也还不是吧.您只是一个普通神甫吧?岂有此理,如果慈悲上帝是公平的话,您理应当个神甫.,
    "'公平两字远远不能全部表达慈悲上帝的好处.,我哥说.
    "过了一会,他又说:
    "'冉阿让先生,您是要到蓬塔利埃去吗?,
    "'那是指定的路程.,
    "我想他一定是那样说的.随后他接着说:
    "'明天一早我就得动身.这段路是很难走的.晚上冷,白天却很热.,
    "'您去的地方倒是个好地方,,我哥说,'在革命时期我家破了产,起初我躲在法兰什.康地,靠自己的两条胳膊作工度日.我的毅力好.在那里我找到许多工作,只要我们肯选择.有造纸厂.制革广.蒸馏厂.榨油厂.大规模的钟表制造厂.炼钢厂.炼铜厂,铁工厂就至少有二十个,其中四个在洛兹.夏蒂荣.奥当库尔和白尔,这些厂都是很大的.,
    "我想我没有搞错吧,我哥说的几个名字一定就是那几个了,随后他自己又把话打断,对我说:
    "'亲爱的妹子,我们有些亲戚住在那里吗?,
    "我回答说:
    "'我们从前有过的,在那些亲戚里有德.吕司内先生,革命以前,他是蓬塔利埃的卫戍司令.,
    "'对的,,我哥接着说,'但到了九三年大家都没有亲戚了,都只靠自己的两只手.我做过工.在蓬塔利埃,您,冉阿让先生,将要去的那地方,有一种历史悠久而极有趣的实业,我的妹妹,这就是他们叫做果品厂的那些乳酪厂.,
    "于是我哥一面劝那人吃,一面把篷塔利埃果品厂的内容非常详细地说给他听.厂分两种,'大仓,是富人的,里面有四十或五十头母牛,每个夏季可以产七千到八千个酪饼;还有合作果品厂是穷人的,半山里的乡下人把他们的牛合起来大伙公养,产品也由大伙分享.他们雇用一个制酪工人,管他叫格鲁阑;格鲁阑把各会友的牛乳收下来,每天三次,同时把分量记在双合板上.四月末,乳酪厂的工作开始;六月中,那些制酪工人就把他们的牛牵到山里去了.
    "那人一面吃,一面精神也振作起来了.我哥拿那种好的母福酒给他喝,他自己却不喝,因为他说那种酒贵.我哥带着您所知道的那种怡然自得的愉快神情,把那些琐事讲给他听,谈时还不时露出殷勤的态度.他再三重复说那些格鲁阑的情况良好,好象他既迫切希望那人能懂得那是个安身的好地方,而又感到不便直截了当开导他似的.有件事给了我强烈的印象.那人的来历我已向您说过了,可是,我的哥,在晚餐期间直到就寝前,除了在他刚进门时说了几句关于耶稣的话以外,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可以使那人回忆起他自己是谁,也没有一个字可以使那人看出我的哥是谁.在那种场合,似乎很可以告诫他几句,并且可以把主教压在罪犯的头上,暂时给他留下一个印象.如果是别人碰上了这样一个可怜人,他也许会认为,在给以物质食粮的同时,还应当给以精神食粮,不妨在谴责当中附带教训开导一番,或是说些怜惜的话勉励他以后好好做人.我哥却连他的籍贯和历史都没有问.因为在他的历史里,有他的过失,我哥仿佛要避免一切可以使他回忆起那些事的话.他谈到蓬塔利埃的山民,只说他们接近青天,工作舒适.他还说他们快乐,因为他们没有罪过,正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唯恐他无心说出的那两个字含有可以触犯那人的意思.我仔细想过以后,自信领会了我哥的心思.他心里想,那个叫作冉阿让的人,脑子里苦恼太多了,最好是装出完全没有事的样子,使他感到轻松自在,使他认为他是和旁人一样的一个人.那样,即使只是片刻,也是好的.那岂不是对慈善的最深切的了解吗?我慈祥的夫人,他那样撇开告诫.教训.暗示,岂不是体贴入微,确实高明无比吗?人有痛处,最好的爱护,难道不是绝不去碰它吗?我想这或者就是我哥心里的想法了.无论怎样,我可以说,即使他有过那些心思,却对我也不曾流露过,自然至终,他完全是平时那个人,他那晚和冉阿让进餐,正和他陪着瑞德翁.勒普莱服先生或是总司铎管辖区的司铎进晚餐一样.
    "晚餐快完,大家吃着无花果时,有个人来敲门.那是瑞波妈妈,手里抱着她的小孩.我哥吻了吻那孩子的额头,向我借去身上的十五个苏,给了瑞波妈妈.那人到了这时,已经不大留心,注意力已不怎么集中了.他不再说话,显得非常疲倦.可怜的老瑞波走了以后,我哥念了谢食文,随后又转过身去,向那人说:'您大概很需要上床休息了.,马格洛大娘赶忙收拾桌子.我知道我们应当走开,让那旅客去休息,两个人便一同上了楼.过了一会,我又派马格洛大娘把我房里的那张黑森林麂子皮送到那人的床上.夜间冰冷,那东西可以御寒.可惜那张皮已经旧了,毛已落光.它是我哥从前住在德国多瑙河发源地附近的多德林根城时买的,我在餐桌上用的那把象牙柄的小刀也是在那地方同时买的.
    "马格洛大娘几乎即刻就上楼来了,我们在晾洗衣服的屋子里祷告了上帝,随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再谈什么."
   
    $$$$五 恬 静
    卞福汝主教和他的妹子道过晚安以后,从桌上拿起一个银烛台,并把另外那一个交给他的客人,说:
    "先生,我来引您到您的房间里去."
    那人跟着他走.
    我们在上面已经谈到过那所房子的结构形式,到那间有壁厢的祈祷室里去,或是从里面出来,都得经过主教的卧室.
    他们穿过那屋子时,马格洛大娘正把那些银杯盏塞进他床头的壁橱,那是她每晚就寝以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主教把他的客人安顿在壁厢里.那里安着一张洁白的床.那人把烛台放在一张小桌上.
    "好了,"主教说,"好好唾一晚吧.明天早晨,您在动身以前,再喝一杯我们家里的热牛奶."
    "谢谢教士先生."那人说.
    那句极平静的话刚说出口,他忽然加上一个奇怪的动作,假使那两个圣女看见了,她们一定会吓得发呆的.直到现在,我们还难于肯定他当时是受了什么力量的主使.他是要给个警告还是想进行恐吓呢?还是他受了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本能的冲动呢?他蓦地转过身来对着那老人,叉起胳膊,用一种凶横的目光望着他的房主,并且粗声地喊道:
    "呀哈!真的吗?您让我睡在离您这样近的地方吗?"
    他又接上一阵狰狞的笑声,说道:
    "您全想清楚了吗?谁向您说我不曾杀过人呢?"
    主教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回答说:
    "那只干上帝的事."
    随后,他严肃地动着嘴唇,好象一个做祷告或自言自语的人,伸出他右手的两个指头,为那人祝福,那人并没有低头,他不掉头也不朝后看,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壁厢里有人住时,他总把一方大哗叽帷布拉开,遮住神座.主教走过帷布跟前,跪下去做了一回短短的祈祷.
    过了一会,他到了他的园里,散步.潜思,默想,心灵和思想全寄托在上帝在晚间为所有尚未合眼的人显示的伟大神秘的事物上面.
    至于那人,确是太困了,连那洁白的床单也没有享用,他用鼻孔(这是囚犯们的作法)吹灭了烛,和衣倒在床上,立即睡熟了.
    主教从园中回到他住宅时,钟正敲着十二点.
    几分钟过后,那所小房子里的一切全都睡去了.
   
    $$$$六 冉阿让
    半夜,冉阿让醒了.
    冉阿让生在布里的一个贫农家里.他幼年不识字.成人以后,在法维洛勒做修树枝的工人,他的母亲叫让.马弟,他的父亲叫冉阿让,或让来,让来大致是浑名,也是"阿让来了"的简音.
    冉阿让生来就好用心思,但并不沉郁,那是富于情感的人的特性.但是他多少有些昏昏沉沉.无足轻重的味儿,至少表面如此.他在很小时就失去父母.他的母亲是因为害乳炎,诊治失当死的.他的父亲和他一样,也是个修树枝的工人,从树上摔下来死的.冉阿让只剩一个姐姐,姐姐孀居,有七个子女.把冉阿让抚养成人的就是这个姐姐.丈夫在世时,她一直负担着她小弟弟的膳宿.丈夫死了.七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有八岁,最小的一岁.冉阿让刚到二十五岁,他代行父职,帮助姐姐,报答她当年抚养之恩.那是很自然的事,象一种天职似的,冉阿让甚至做得有些过火.他的青年时期便是那样在干着报酬微薄的辛苦工作中消磨过去的.他家乡的人从来没有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他没有时间去想爱情问题.
    他天黑回家,精疲力尽,一言不发,吃他的菜汤.他吃时,他姐姐让妈妈,时常从他的汤瓢里把他食物中最好的一些东西,一块瘦肉,一片肥肉,白菜的心,拿给她的一个孩子吃.他呢,俯在桌上,头几乎浸在汤里,头发垂在瓢边,遮着他的眼睛,只管吃,好象全没看见,让人家拿.
    在法维洛勒的那条小街上,阿让茅屋斜对面的地方,住着一个农家妇女,叫玛丽-克洛德,阿让家的孩子们,挨饿是常事,他们有时冒他们母亲的名,到玛丽-克洛德那里去借一勺牛奶,躲在篱笆后面或路角上喝起来,大家拿那奶罐抢来抢去,使那些小女孩子紧张到泼得身上.颈子上都是奶.母亲如果知道了这种欺诈行为,一定会严厉惩罚这些小骗子的.冉阿让气冲冲,嘴里唠叨不绝,瞒着孩子们的母亲把牛奶钱照付给玛丽-克洛德,他们才没有挨揍.
    在修树枝的季节里,他每天可以赚十八个苏,过后他就替人家当割麦零工.小工.牧牛人.苦工.他做他能做的事.他的姐也作工,但是拖着七个孩子怎么办呢?那是一群苦恼的人,穷苦把他们逐渐围困起来.有一年冬季,冉阿让找不到工作.家里没有面包.绝对没有一点面包,却有七个孩子.
    住在法维洛勒的天主堂广场上的面包店老板穆伯.易查博,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正预备去睡时,忽听得有人在他铺子的那个装了铁丝网的玻璃橱窗上使劲打了一下.他赶来正好看见一只手从铁丝网和玻璃上被拳头打破的一个洞里伸进来,把一块面包抓走了.易查博赶忙追出来,那小偷也拚命逃,易查博跟在他后面追,捉住了他.他丢了面包,胳膊却还流着血.那正是冉阿让.
    那是一七九五年的事.冉阿让被控为"黑夜破坏有人住着的房屋入内行窃",送到当时的法院.他原有一枝枪,他比世上任何枪手都射得好,有时并且喜欢私自打猎,那对他是很不利的.大家对私自打猎的人早有一种合法的成见.私自打猎的人正如走私的人,都和土匪相去不远.但是,我们附带说一句,那种人和城市中那些卑鄙无耻的杀人犯比较起来总还有天壤之别.私自打猎的人住在森林里,走私的人住在山中或海上.城市会使人变得凶残,因为它使人腐化堕落.山.海和森林使人变得粗野.它们只发展这种野性,却不毁灭人性.
    冉阿让被判罪.法律的条文是死板的.在我们的文明里,有许多令人寒心的时刻,那就是刑法令人陷入绝境的时刻.一个有思想的生物被迫远离社会,遭到了无可挽救的遗弃,那是何等悲惨的日子!冉阿让被宣判服五年苦役.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正欢呼意大利前线(当时欧洲联盟国的军队从意大利和莱茵河两方面进攻革命的法国,拿破仑从意大利出击,在意大利境内击溃奥地利军队以后,直趋维也纳,以一年时间,迫使奥地利求和.)总指挥(共和四年花月二日执政内阁致五百人院咨文中称作Buona-Parte(拿破仑出生于科西嘉岛,该岛原属意大利,一七六八年卖给法国.他的姓,Bonaparte(波拿巴),按原来意大利文写法是Buonaparte.此处所言咨文,将一字写成两字,盖当时其名未显,以致发生这一错误.)的那位总指挥)在芒泰诺泰(芒泰诺泰(Montenotte),意大利北部距法国国境不远的一个村镇.)所获的胜利.这同一天,在比塞特监狱中却扣上了一长条铁链.冉阿让便是那铁链上的一个.当时的一个禁子,现在已年近九十了,还记得非常清楚,那天,那个可怜人待在院子的北角上,被锁在第四条链子的末尾.他和其余的犯人一样,坐在地上.他除了知道他的地位可怕以外好象完全莫名其妙.或许在他那种全无知识的穷人的混沌观念里,他多少也还觉得在这件事里有些过火的地方.当别人在他脑后用大锤钉着他枷上的大头钉时,他不禁痛哭起来.眼泪使他气塞,呜咽不能成声.他只能断续地说:"我是法维洛勒修树枝的工人."过后,他一面痛哭,一面伸起他的右手,缓缓地按下去,这样一共做了七次,好象他依次抚摩了七个高矮不齐的头顶.我们从他这动作上可以猜想到,他所做的任何事全是为了那七个孩子的衣食.
    他出发到土伦去.他乘着小车,颈上悬着铁链,经过二十七天的路程到了那地方.在土伦,他穿上红色囚衣.他生命中的一切全消灭了,连他的名字也消灭了.他已不再是冉阿让,而是二四六○一号.姐姐怎样了呢?七个孩子怎样了呢?谁照顾他们呢?一棵年轻的树被大齐根锯了,它的一撮嫩叶怎样了呢?
    那是千篇一律的经过,那些可怜的活生生的人,上帝的创造物,从此无所凭借,无人指导,无处栖身,只得随着机缘东飘西荡,谁还能知道呵?或者是人各一方,渐渐陷入苦命人的那种丧身亡命的凄凉的迷雾里,一经进入人类的悲惨行列,他们便和那些不幸的黔首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他们背井离乡.他们乡村里的钟塔忘了他们,他们田地边的界石也忘了他们,冉阿让在监牢里住了几年之后,自己也忘了那些东西.在他的心上,从前有过一条伤口,后来只剩下一条伤痕,如是而已.关于他姐姐的消息,他在土伦从始至终只听见人家稍稍谈到过一次.那仿佛是在他坐监的第四年末.我已经想不起他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那消息.有个和他们相识的同乡人看见过他姐姐,说她到了巴黎.她住在常德尔街,即圣稣尔比斯教堂附近的一条穷街.她只带着一个孩子,她最小的那个男孩.其余的六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天早晨,她到木鞋街三号,一个印刷厂里去,她在那里做装订的女工.早晨六点她就得到厂,在冬季,那时离天亮还很早.在那印刷厂里有个小学校,她每天领着那七岁的孩子到学校里去读书.只不过她六点到厂,学校要到七点才开门,那孩子只好在院里等上一个钟头,等学校开门.到了冬天,那一个钟点是在黑暗中露天里等过的.他们不肯让那孩子进印刷厂的门,因为有人说他碍事.那些工人清早路过那里时,总看见那小把戏沉沉欲睡坐在石子路上,并且常是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他蹲在地上,伏在他的篮子上便睡着了.下雨时,那个看门的老婆子看了过意不去,便把他引到她那破屋子里去,那屋子里只有一张破床.一架纺车和两张木椅,小孩便睡在屋角里,紧紧抱着一只猫,可以少受一点冻.到七点,学校开门了,他便跑进去.以上便是冉阿让听到的话.人家那天把这消息告诉他,那只是极短暂的一刹那,好象一扇窗子忽然开了,让他看了一眼他心爱的那些亲人的命运后随即一切又都隔绝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人家说到过他们,永远没有得到过关于他们的其他消息,永远没有和他们再见面,也永远没有遇见过他们,并且就是在这一段悲惨故事的后半段,我们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到了第四年末,冉阿让有了越狱的机会.他的同伙帮助他逃走,这类事是同处困境中人常会发生的.他逃走了,在田野里自由地游荡了两天,如果自由这两个字的意义是这样的一些内容:受包围,时时朝后看,听见一点声音便吃惊,害怕一切,害怕冒烟的屋顶.过路的行人.狗叫.马跑.钟鸣.看得见东西的白昼.看不见东西的黑夜.大路.小路.树丛.睡眠.在第二天晚上,他又被逮住了.三十六个钟头以来他没有吃也没有睡.海港法庭对他这次过失,判决延长拘禁期三年,一共是八年.到第六年他又有了越狱的机会,他要利用那机会,但是他没能逃脱.点名时他不在.警炮响了,到了晚上,巡夜的人在一只正在建造的船骨里找到了他,他拒捕,但是被捕了.越狱并且拒捕,那种被特别法典预见的事受了加禁五年的处罚.五年当中,要受两年的夹链.一共是十三年.到第十年,他又有了越狱的机会,他又要趁机试一试,仍没有成功.那次的新企图又被判监禁三年.一共是十六年.到末了,我想是在第十三年内,他试了最后的一次,所得的成绩只是在四个钟头之后又被拘捕.那四个钟头换来了三年的监禁.一共是十九年.到一八一五年的十月里他被释放了.他是在一七九六年关进去的,为了打破一块玻璃,拿了一个面包.
    此地不妨说一句题外的话.本书作者在他对刑法问题和法律裁判的研究里遇见的那种为了窃取一个面包而造成终身悲局的案情,这是第二次.克洛德.格(克洛德.格(ClaudeGueux).雨果一八三四年为穷苦人民呼吁的小说《克洛德.格》的主角.)偷了一个面包,冉阿让也偷了一个面包.英国的一个统计家说,在伦敦五件窃案里,四件是由饥饿直接引起的.
    冉阿让走进牢狱时一面痛哭,一面战栗,出狱时却无动于衷;他进去时悲痛失望,出来时老气横秋.
    这个人的心有过怎样的波动呢?
   
    $$$$七 失望的内容
    让我们试述一下.
    社会必须正视这些事,因为这些事是它自己制造出来的.
    我们已经说过,冉阿让只是个无知识的人,并不是个愚蠢的人,他心里生来就燃着性灵的光.愁苦(愁苦也有它的光)更增加了他心里的那一点微光.他终日受着棍棒.鞭笞.镣铐.禁闭.疲乏之苦,受着狱中烈日的折磨,睡在囚犯的木板库上他扪心自问,反躬自省.
    他自己组织法庭.
    他开始审问自己.
    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无罪的人,受的处分也没有过分.他承认自己犯了一种应受指摘的鲁莽的行为;假使当初他肯向人乞讨那块面包,人家也许不会不给;无论给与不给,他总应当从别人的哀怜或自己的工作中去等待那块面包;有些人说肚子饿了也能等待么?这并不是一种无可非难的理由;真正饿死的事根本就很少见到;并且无论是幸或不幸,人类生来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总是能长期受苦.多方受苦而不至于送命的;所以应当忍耐;即使是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着想,那样做也比较妥当些;象他那样一个不幸的贱人也敢挺身和整个社会搏斗,还自以为依靠偷窃,就可以解除困难,那完全是一种疯狂举动;无论怎样,如果你通过一道门能脱离穷困,但同时又落入不名誉的境地,那样的门总还是一扇坏门;总之,他错了.
    随后他又问自己:
    在他这次走上绝路的过程中,他是否是唯一有过失的人?愿意工作,但缺少工作,愿意劳动,而又缺少面包,首先这能不能不算是件严重的事呢?后来,犯了过失,并且招认了,处罚又是否苛刻过分了呢?法律在处罚方面所犯的错误,是否比犯人在犯罪方面所犯的错误更严重呢?天平的两端,在处罚那端的砝码是否太重了一些呢?加重处罚绝不能消除过失;加重处罚的结果并不能扭转情势,并不能以惩罚者的过失代替犯罪者的过失,也并不能使犯罪的人转为受损害的人,使债务人转为债权人,使侵犯人权的人受到人权的保障,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呢?企图越狱一次,便加重处罚一次,这种作法的结果,是否构成强者对弱者的谋害,是否构成社会侵犯个人的罪行,并使这种罪行日日都在重犯,一直延续到十九年之久呢?
    他再问自己:人类社会是否有权使它的成员在某种情况下接受它那种无理的不关心态度,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又同样接受它那种无情的不放心态度,并使一个穷苦的人永远陷入一种不是缺乏(工作的缺乏)就是过量(刑罚的过量)的苦海中呢?贫富的形成往往由于机会,在社会的成员中,分得财富最少的人也正是最需要照顾的人,而社会对他们恰又苛求最甚,这样是否合乎情理呢?
    他提出这些问题,并作出结论以后,他便开始审判社会,并且判了它的罪.
    他凭心中的愤怒判了它的罪.
    他认为社会对他的遭遇是应当负责的,他下定决心,将来总有一天,他要和它算账.他宣称他自己对别人造成的损失和别人对他造成的损失,两相比较,太不平衡,他最后的结论是他所受的处罚实际上并不是不公允,而肯定是不平等的.
    盛怒可能是疯狂和妄诞的,发怒有时也会发错的,但是,人,如果不是在某一方面确有理由,是不会愤慨的.冉阿让觉得自己在愤慨了.
    再说,人类社会所加于他的只是残害.他所看到的社会,历来只是它摆在它的打击对象面前自称为正义的那副怒容.世人和他接触,无非是为了要达到迫害他的目的.他和他们接触,每次都受到打击.从他的幼年,从失去母亲.失去姐姐以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友好的言语,也从没有见过一次和善的嘴脸.由痛苦到痛苦,他逐渐得出了一种结论:人生即战争,并且在这场战争里,他是一名败兵.他除了仇恨以外没有其他武器.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在监牢里磨练他这武器,并带着它出狱.
    有些无知的教士在土伦办了一所囚犯学校,把一些必要的课程教给那些不幸人中的有毅力者.他就是那些有毅力者中的一个.他四十岁进学校,学习了读,写,算.他感到提高他的知识,也就是加强他的仇恨.在某种情况下,教育和智力都是可以起济恶的作用的.
    有件事说来很可惜,他在审判了造成他的不幸的社会以后,他接着又审判创造社会的上帝.
    他也定了上帝的罪.
    在那十九年的苦刑和奴役中,这个人的心是一面上升,一面也堕落了.他一面醒悟,一面糊涂.
    我们已经知道,冉阿让并不是一个生性恶劣的人.初进监牢时他还是个好人.他在监牢里判了社会的罪后觉得自己的心狠起来了,在判了上帝的罪后他觉得自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
    我们在这里不能不仔细想想.
    人的性情真能那样彻头彻尾完全改变吗?人由上帝创造,生而性善,能通过人力使他性恶吗?灵魂能不能由于恶劣命运的影响彻底转成恶劣的呢?人心难道也能象矮屋下的背脊一样,因痛苦压迫过甚而蜷屈萎缩变为畸形丑态,造成各种不可救药的残废吗?在每个人的心里,特别是在冉阿让的心里,难道没有一点原始的火星,一种来自上帝的素质,在人间不朽,在天上不灭,可以因善而发扬.鼓舞.光大.昌炽,发为奇观异彩,并且永远也不会完全被恶扑灭吗?
    这是一些严重而深奥的问题,任何一个生理学家,他如果在土伦看见过这个苦役犯叉着两条胳膊,坐在绞盘的铁杆上休息(休息也就是冉阿让思前想后的时刻),链头纳在衣袋里,以免拖曳,神情颓丧.严肃.沉默.若有所思;他如果看见过这个被法律抛弃的贱人经常以愤怒的眼光注视着所有的人,他如果看见过这个被文明排斥了的罪犯经常以严厉的颜色仰望天空,他也许会不假思索地对上面那些问题中最后的一个,回答说:"没有."
    当然,我们也并不想隐瞒,这位作为观察者的生理学家也许会在这种场合,看出一种无可挽救的惨局,他也许会替那个被法律伤害了的人叫屈,可是他却连医治的方法也没有想过,他也许会掉转头,不望那个人心上的伤口,他并且会象那个掉头不望地狱门的但丁,把上帝写在每个人前额上的"希望"二字从这个人的生命中拭去.
    他的思想情况,我们已试着分析过了,冉阿让本人对自己的思想情况,是否和我们替本书读者试作的分析一样明白呢?构成冉阿让精神痛苦的那一切因素,在形成以后,冉阿让是否看得清楚呢?在它们一一形成的过程中,他又是否看清楚过呢?他的思想是层层发展的,他日甚一日地被困在许多愁惨的景象中颠来倒去,多年以来,他的精神,就始终被局限在那些景象的范围以内,粗鲁不文的他对这种思想的发展层次是否完全了解呢?他对自己思想的起伏波动是否十分明确呢?那是我们不敢肯定的,也是我们不敢相信的.冉阿让太没有知识了,他虽然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但对这些事,却仍是迷迷糊糊的,有时,他甚至还不知道他所感受的究竟是什么.冉阿让落在黑暗里,他便在黑暗里吃苦,他便在黑暗里愤恨,我们可以说,他无往而不恨.他经常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如同一个盲人或梦游者一样瞎摸瞎撞.不过,在某些时候,他也会,由于内因或外因,忽然感到一股怨气的突袭,一阵异乎寻常的苦痛,他会感到突然出现一道惨淡的.一闪即逝的光,照彻他的整个心灵,同时也使他命运中的种种险恶的深渊和悲惨的远景,在那片凶光的照射下一齐出现在他的前后左右.
    闪光过后仍旧是黑夜沉沉,他在什么地方?他又莫名其妙了.
    那种刑罚的最不人道,也就是说,最足以戕贼人的智慧的地方,就是它特别能使人经过一种慢性的毒害逐渐化为野兽,有时还化为猛兽.冉阿让屡次执拗不变地图谋越狱,已足够证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那种特殊作用.冉阿让的那种计划完全是无济于事的,愚蠢的,但是只要能得到机会,他总要试一试,绝不想到它的后果,也不想到既得的经验.他象一头狼,看见笼门开了,总要慌忙出逃.本能向他说:"快逃!"理智却会向他说:"待下!"但是面对着那样强烈的引诱,他的理智终于消失了,他有的只是本能.在那里活动着的只是兽性.他在重新被捕以后受到的新处罚,又足以使他更加惊惶失措.
    有一件我们不应当忽略的小事,就是他体质强壮,苦役牢里的那些人都比不上他.服劳役时,扭铁索,推绞盘,冉阿让抵得上四个人.他的手举得起.背也能够扛得动非常重大的东西.有时他可以代替一个千斤顶,千斤顶在从前叫做"骄子",巴黎菜市场附近的那条骄子山街,我们附带说一句,便是以此得名的.他的伙伴们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冉千斤.一次,土伦市政厅正修理阳台,阳台下面有许多彼惹雕的人形柱,美丽可喜,其中一根脱了榫,几乎倒下来.当时冉阿让正在那里,他居然用肩头撑住了那根柱子等着其余的工人来修理.
    他身体的轻捷比他的力气更可观.有些囚徒终年梦想潜逃,于是他们把巧和力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真正的科学.那些无时不羡慕飞虫飞鸟的囚徒,每日都练习一种神奇的巧技.冉阿让的特长便是能直登陡壁,在不易发现的凸处找出着力的地方.他在墙角里把肘弯和脚跟靠紧石块上的不平处,便能利用背部和腿弯的伸张力,妖魔似的升到四楼.有时,他还用那种方法直上监狱的房顶.
    他很少说话.他从不笑.必得有一种外来的刺激才能使他发出一种象是魔鬼笑声的回音的苦笑,那也是一年难得一两次的事.看他那神气,仿佛随时在留心瞧着一种骇人的东西.
    他的确是一心一意在想什么事的样子.
    他的禀赋既不完全,智力又受了摧残,通过他那种不健全的辨别能力,他隐约感到有一种怪物附在他身上.他在那种阴暗.惨白.半明不暗的地方过着非人的生活,他每次转过头颈,想往上看时,便又恐怖又愤怒地看见在自己头上,层层叠叠地有一堆大得可怕的东西,法律.偏见.人和事,堆积如山,直到望不见的高度,崇危峻险,令人心悸,它的形状不是他所能知道的,它的体积使他心胆俱裂,这并不是旁的东西,只是那座不可思议的金字塔,我们所谓的文明.这儿那儿,在那堆蠕蠕欲动.形状畸异.忽远忽近的东西上面和一些高不可攀的高原上面,他看见一群群的人,被强烈的光线照得须眉毕现,这儿是携带棍棒的狱卒,手持钢刀的警察,那边是戴着高冠的总主教,最高处,一片圆光的中央,却是戴着冠冕.耀人眼睛的帝王.远处的那些奇观异彩似乎不但不能惊醒他的沉梦,反而使他更加悲伤,更加惶惑.举凡法律.偏见.物体.人和事,都按上帝在文明方面所指定的神秘复杂的动态,在他的头上来来去去,用一种凶残却又平和.安详却又苛刻.无可言状的态度在践踏他,蹂躏他.所有沉在恶运底下.陷在无人怜恤的十八层地狱里面.被法律所摈弃的人们,觉得这个社会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他们的头上,这种社会对处在它外面的人是多么可怕,对处在它下面的人是多么可怕.
    冉阿让在这种情况下假使磨盘底下的黍粒有思维的能力  去.他乘着小车,颈上悬着铁链,经过二十七天的路程到了那地方.在土伦,他穿上红所想的也许就是冉阿让所想的了.
    结果,那种充满了鬼影的现实和充满了现实的鬼域替他构成了一种几乎无可言喻的内心状况.
    有时,他正在干着牢里的工作,会忽然停着不动,细想起来.他的那种比以前更加成熟.但也更加混乱的理性起来反抗了.他觉得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环绕他的一切都是不近人情的.他常对自己说这是一场梦,他望着那个站在他几步以外的狱卒,会觉得那是一个鬼,那个鬼突然给他吃了一棍.
    对他来说,这个历历可见的自然界是若有若无的.我们几乎可以说,对冉阿让,无所谓太阳,无所谓春秋佳日,无所谓晴空,无所谓四月天的清凉晓色.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黯淡的光经常照着他的心.
    最后,如果我们要把我们以上所谈的一切,择其可以总括的总括起来,指出一个明确的结果的话,我们只能说,冉阿让,法维洛勒的一个安分守己的修树枝工人,土伦的一个强顽的囚犯,由于监狱潜移默化的作用,十九年来已有能力做出两种坏行为:第一种坏行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的.轻躁的.完全出自本能的,是对他所受痛苦的反击;第二种坏行为是阴沉的.持重的.平心静气考虑过的.用他从痛苦中得来的那种错误观念深思熟虑过的.他的打算经常通过三个连续的层次:思考,决心,固执;只有某种性格的人才会走上这条路.起因是由于一贯愤慨,心灵的苦闷,由于受虐待而引起的深刻的恶感.对人的反抗,包括对善良.无辜.公正的人的反抗,假如世上真有这几种人的话.他一切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全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那种仇恨,在它发展的过程中,如果得不到某种神智来加以制止,就可以在一定的时刻变成对社会的仇恨,再变成对人类的仇恨,再变成对造物的仇恨,最后变成一种无目标.无止境.凶狠残暴的为害欲,不问是谁,逢人便害.我们知道,那张护照称冉阿让"为人异常险狠",不是没有理由的.
    年复一年,这个人的心慢慢地.但是无可挽救地越变越硬了.他的心一硬,他的眼泪也就干了.直到他出狱的那天,十九年中,他没有流过一滴泪.
   
    $$$$八 波涛和亡魂
    一个人落在海里了!
    有什么要紧!船是不会停的.风刮着,这条阴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路程.它过去了.
    那个人灭了顶,随后又出现,忽沉忽浮,漂在水面,他叫喊,扬手,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声.船呢,在飓风里飘荡不定,人们正忙于操作,海员和旅客,对那个落水的人,甚至连一眼也不再望了,他那个可怜的头只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已.
    他在深处发出了悲惨的呼号.那条驶去的帆船简直是个鬼影!他望着它,发狂似的望着它.它越去越远,船影渐淡,船身也渐小了.刚才他还在那船上,是船员中的一员,和其余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来忽往,他有他的一份空气和阳光,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出了什么事呢?他滑了一交,掉了下去,这就完了.
    他被困在惊涛骇浪中.他的脚只能踏着虚空,只能往下沉.迎风崩裂的波涛狠狠地包围着他,波峰波谷带着他辗转上下,一缕缕的白练飞腾在他的头上,一阵阵的狂澜向他喷唾,巨浪的口把他吞没殆半;他每次下沉,都隐约看见那黑暗的深渊,一些未曾见过的奇怪植物捉住他,缠着他的脚,把他拉向它们那里去;他觉得自己也成了旋涡,也成了泡沫的一部分,波涛把他往复抛掷;他喝着苦汁,无情的海水前仆后继,定要把他淹没,浩瀚的泽国拿他的垂死挣扎来取乐.好象这里的水对他全怀着仇恨.
    但是他仍旧挣扎,尽力保卫自己,他振奋精神,努力泅泳.他微弱的力气立刻告竭了,仍旧和无边无际的波涛奋斗.
    船到哪里去了?在前面.在水天相接.惨淡无光的地方,仿佛还隐约可辨.
    狂风在吼,无穷的浪花在向他猛扑.他抬起眼睛,只见行云的灰暗色.他气息奄奄地目击浩海的疯狂,而这种疯狂已把他置于绝地了.他听见一片从未听过的怪声,仿佛是从世外,从不知何处恐怖的国度里飞来.
    在云里有许多飞鸟,如同在人生祸患的上面有许多天使.但是它们和他有什么相干呢?它们飞.鸣.翱翔;至于他,他呼号待毙.
    他觉得自己同时被两种广大无边的东西所掩埋:海和天,一种是墓穴,一种是殓衣.
    黑夜来了,他已经泅泳了几个钟头,力气使尽了,那条船,那条载着一些人的远远的船,已经不见了.他孤零零陷在那可怕的,笼罩在暮色中的深渊里,他往下沉,他挣扎,他扭动身体,在他的底下他觉得有些目不能见的渺茫的怪物.他号着.
    人全不在了.上帝在什么地方呢?
    他喊着,救命呀!救命呀!他不停地喊着.
    水边没有一点东西,天上也没有一点东西.
    他向空际.波涛.海藻.礁石哀求;它们都充耳不闻.他向暴风央求;坚强的暴风只服从太空的号令.
    在他四周的是夜色.暮霭.寂寥.奔腾放逐的骚乱.起伏不停的怒涛.他的身体中只有恐怖和疲惫.他的脚下只有一片虚空.没有立足的地方.他想到他的尸体漂浮在那无限凄凉的幽冥里.无底的寒泉使他僵直.他的手痉挛,握着的是虚空.风,云,漩流,狂飙,无用的群星!怎么办呵?那失望的人只得听从命运摆布了,穷于应付的人往往坐以待毙,他只得听其自然,任其飘荡不再抵抗了,看呵,他从此跌入灭亡的阴惨深渊里了.
    呵,人类社会历久不变的行程!途中多少人和灵魂要丧失!人类社会是所有那些被法律抛弃了的人的海洋!那里最惨的是没有援助!呵,这是精神的死亡!
    海,就是冷酷无情的法律抛掷它牺牲品的总渊薮.海,就是无边的苦难.
    漂在那深渊里的心灵可以变成尸体,将来谁使它复活呢?
   
    $$$$九 新的损失
    当冉阿让出狱时,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奇特的话"你自由了",那一片刻竟好象是不真实的,闻所未闻的;一道从不曾有过的强烈的光,一道人生的真实的光突然射到他的心里.但是这道光,一会儿就黯淡下去了.冉阿让起初想到自由,不禁欣然自喜,他以为得着新生命了.但他很快又想到,既然拿的是一张黄护照,所谓自由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在这件事上也还有不少的苦情.他计算过,他的储蓄,按照他在狱中度过的岁月计算,本应有一百七十一个法郎.还应当指出,十九年中,礼拜日和节日的强迫休息大致要使他少赚二十四个法郎,他还忘了把那个数目加入他的账目.不管怎样,他的储蓄经过照例的七折八扣以后,已减到一百○九个法郎十五个苏.那就是他在出狱时所领到的.
    他虽然不了解这其中的道理,但他认为他总是吃了亏.让我们把话说明白,他是被人盗窃了.
    出狱的第二天,他到了格拉斯,他在一家橙花香精提炼厂的门前,看见许多人在卸货.他请求加入工作.那时工作正吃紧,他们同意了.他便动起手来.他聪明.强壮.伶俐,他尽力搬运,主人好象也满意.正在他工作时,有个警察走过,注意到他,便向他要证件.他只好把那黄护照拿出来.警察看完以后,冉阿让又去工作.他先头问过一个工人,做那种工作每天可以赚多少钱.那工人回答他说:"三十个苏."到了晚上,他走去找那香精厂的厂主,请把工资付给他,因为他第二天一早便得上路.厂主没说一句话,给了他十五个苏.他提出要求.那人回答他说:"这对你已是够好的了."他仍旧要.那主人睁圆了两只眼睛对他说:"小心黑屋子."
    那一次,他又觉得自己被盗窃了.
    社会.政府,在削减他的储蓄上大大地盗窃了他一次,现在是轮到那小子来偷窃他了.
    被释放并不等于得到解放.他固然出了牢狱,但仍背着罪名.
    那就是他在格拉斯遇到的事,至于后来他在迪涅受到的待遇,我们已经知道了.
   
    $$$$十 那人醒了 
    天主堂的钟正敲着早晨两点,冉阿让醒了.
    那张床太舒服,因此他醒了.他没有床睡,已经快十九年了,他虽然没有脱衣,但那种感受太新奇,不能不影响他的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钟头,疲乏已经过去.他早已习惯不在休息上多花时间.
    他张开眼睛,向他四周的黑暗望了一阵,随后又闭上眼,想再睡一会儿.
    假使白天的感触太复杂,脑子里的事太多,我们就只能睡,而不能重行入睡,睡容易,再睡难.这正是冉阿让的情形.他不能再睡,他便想.
    他正陷入这种思想紊乱的时刻,在他的脑子里有一种看不见的.来来去去的东西.他的旧恨和新愁在他的心里翻来倒去,凌乱杂沓,漫无条理,既失去它们的形状,也无限扩大了它们的范围,随后又仿佛忽然消失在一股汹涌的浊流中.他想到许多事,但是其中有一件却反反复复一再出现,并且排除了其余的事.这一件,我们立即说出来,他注意了马格洛大娘先头放在桌上的那六副银器和那只大汤勺.
    那六副银器使他烦懑.那些东西就在那里.只有几步路.刚才他经过隔壁那间屋子走到他房里来时,老大娘正把那些东西放在床头的小壁橱里.他特别注意了那壁橱.进餐室,朝右走.那些东西多重呵!并且是古银器,连那大勺至少可以卖二百法郎.是他在十九年里所赚的一倍.的确,假使"官府"没有"偷盗"他,他也许还多赚几文.
    他心里反反复复,踌躇不决,斗争了整整一个钟头.三点敲过了.他重行睁开眼睛,忽然坐了起来,伸手去摸他先头丢在壁厢角里的那只布袋,随后他垂下两腿,又把脚踏在地上,几乎不知道怎样会坐在床边的.
    他那样坐着,发了一阵呆,房子里的人全睡着了,惟有他独自一人醒着,假使有人看见他那样呆坐在黑暗角落里,一定会吃一惊的.他忽然弯下腰去,脱下鞋子,轻轻放在床前的席子上,又恢复他那发呆的样子,待着不动.
    在那种可怕的思考中,我们刚指出的那种念头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搅着,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使他感受到一种压力;同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带着梦想中那种机械的顽固性,想到他从前在监狱里认识他一个叫布莱卫的囚犯,那人的裤子只用一根棉织的背带吊住.那根背带的棋盘格花纹不停地在他脑子里显现出来.
    他在那样的情形下呆着不动,并且也许会一直呆到天明,如果那只挂钟没有敲那一下......报一刻或报半点的一下.那一下仿佛是对他说:"来吧!"
    他站起来,又迟疑了一会,再侧耳细听,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于是他小步小步一直朝前走到隐约可辨的窗边.当时夜色并不很暗,风高月圆,白云掩映;云来月隐,云过月明,因此窗外时明时暗,室内也偶得微光.那种微光,足使室内的人行走,由于行云的作用,屋内也乍明乍暗,仿佛是人在地下室里,见风窗外面不时有人来往一样,因而室内黯淡的光也忽强忽弱.冉阿让走到窗边,把它仔细看了一遍,它没有铁闩,只有它的活梢扣着,这原是那地方的习惯.窗外便是那园子.他把窗子打开,于是一股冷空气突然钻进房来,他又立刻把它关上.他仔仔细细把那园子瞧了一遍,应当说,研究了一遍.园的四周绕着一道白围墙,相当低,容易越过.在园的尽头,围墙外面,他看见成列的树梢,彼此距离相等,说明墙外便是一条林荫道,或是一条栽有树木的小路.
    瞧了那一眼之后,他做了一个表示决心的动作,向壁厢走去,拿起他的布袋,打开,从里面搜出一件东西,放在床上,又把他的鞋子塞进袋里,扣好布袋,驮在肩上,藏上他的便帽,帽檐齐眉,又伸手去摸他的棍子,把它放在窗角上,回到床边,毅然决然拿起先头放在床上的那件东西.好象是根短铁钎,一端磨到和标枪一般尖.
    在黑暗里我们不易辨出那铁钎是为了作什么用才磨成那个样子的,这也许是根撬棍,也许是把铁杵.
    如果是在白天,我们便认得出来,那只是一根矿工用的蜡烛钎.当时,常常派犯人到土伦周围的那些高丘上去采取岩石,他们便时常持有矿工的器械.矿工的蜡烛钎是用粗铁条做的,下面一端尖,为了好插在岩石里.
    他用右手握住那根烛钎,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向隔壁那间屋子,我们知道,那是主教的卧房.走到门边,他看见门是掩着的,留着一条缝.主教并没有把它关上.
   
    $$$$十一 他干的事
    冉阿让张耳细听.绝没有一点声响.
    他推门.
    他用指尖推着,轻轻地.缓缓地.正象一只胆怯心细.想要进门的猫.
    门被推以后,静悄悄地移动了几乎不能察觉的那么一点点,缝也稍微宽了一丝.
    他等待了一会,再推,这次使力比较大.
    门悄然逐渐开大了.现在那条缝已能容他身体过去.但是门旁有一张小桌子,那角度堵住了路,妨碍他通过门缝.
    冉阿让知道那种困难.无论如何,他非得把门推得更开一些不可.
    他打定主意,再推,比先头两次更使劲一些.这一次,却有个门臼,由于润滑油干了,在黑暗里突然发出一种嘶哑延续的声音.
    冉阿让大吃一惊.在他耳里门臼的响声就和末日审判的号角那样洪亮骇人.
    在开始行动的那一刹那间,由于幻想的扩大,他几乎认为那个门臼活起来了,并且具有一种非常的活力,就象一头狂叫的狗要向全家告警,要叫醒那些睡着的人.
    他停下来,浑身哆嗦,不知所措,他原是踮着脚尖走路,现在连脚跟也落地了.他听见他的动脉在两边太阳穴里象两个铁锤那样敲打着,胸中出来的气也好象来自山洞的风声.他认为那个发怒的门臼所发出的那种震耳欲聋的声响,如果不是天崩地裂似的把全家惊醒,那是不可能的.他推的那扇门已有所警惕,并且已经叫喊;那个老人就要起来了,两个老姑娘也要大叫了,还有旁人都会前来搭救;不到一刻钟,满城都会骚乱,警察也会出动.他一下子认为自己完了.
    他立在原处发慌,好象一尊石人,一动也不敢动.
    几分钟过去了.门大大地开着.他冒险把那房间瞧了一遍.丝毫没有动静,他伸出耳朵听,整所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那个锈门臼的响声并不曾惊醒任何人.
    这第一次的危险已经过了,但是他心里仍旧惊恐难受.不过他并不后退.即使是在他以为一切没有希望时,他也没有后退.他心里只想到要干就得赶快.他向前一步,便跨进了那房间.
    那房间是完全寂静的.这儿那儿,他看见一些模糊紊乱的形体,如果在白天便看得出来,那只是桌上一些零乱的纸张.展开的表册.圆凳上堆着的书本.一把堆着衣服的安乐椅.一把祈祷椅,可是在这时,这些东西却一齐变为黑黝黝的空穴和迷蒙难辨的地域.冉阿让仍朝前走,谨慎小心,唯恐撞了家具.他听到主教熟睡在那房间的尽头,发出均匀安静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来.他已到了床边.他自己并没有料到会那样快就到了主教的床边.
     上天有时会在适当时刻使万物的景象和人的行动发生巧妙的配合,从而产生出深刻的效果,仿佛有意要我们多多思考似的.大致在半个钟点以前,就已有一大片乌云遮着天空.正当冉阿让停在床前,那片乌云忽然散开了,好象是故意要那样做似的,一线月光也随即穿过长窗,正正照在主教的那张苍老的脸上.主教正安安稳稳地睡着.他几乎是和衣睡在床上的,因为下阿尔卑斯一带的夜晚很冷,一件棕色的羊毛衫盖住他的胳膊,直到腕边.他的头仰在枕头上,那正是恣意休息的姿态,一只手垂在床外,指上戴着主教的指环,多少功德都是由这只手圆满了的.他的面容隐隐显出满足.乐观和安详的神情.那不仅仅是微笑,还几乎是容光的焕发.他额上反映出灵光,那是我们看不见的.心地正直的人在睡眠中也在景仰那神秘的天空.
    来自天空的一线彩光正射在主教的身上.
    同时他本身也是光明剔透的,因为那片天就在他的心里.那片天就是他的信仰.
    正当月光射来重叠(不妨这样说)在他心光上的时候,熟睡着的主教好象是包围在一圈灵光里.那种光却是柔和的,涵容在一种无可言喻的半明半暗的光里.天空的那片月光,地上的这种沉寂,这个了无声息的园子,这个静谧的人家,此时此刻,万籁俱寂,这一切,都使那慈祥老人酣畅的睡眠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妙庄严的神态,并且还以一种端详肃静的圆光环绕着那些白发和那双合着的眼睛,那种充满了希望和赤忱的容颜,老人的面目和赤子的睡眠.
    这个人不自觉的无比尊严几乎可以和神明媲美.
    冉阿让,他,却待在黑影里,手中拿着他的铁烛钎,立着不动,望着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有些胆寒.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他那种待人的赤忱使他惊骇.一个心怀叵测.濒于犯罪的人在景仰一个睡乡中的至人,精神领域中没有比这更宏伟的场面了.
    他孤零零独自一人,却酣然睡在那样一个陌生人的旁边,他那种卓绝的心怀冉阿让多少也感觉到了,不过他不为所动.
    谁也说不出他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如果我们真要领会,就必须设想一种极端强暴的力和一种极端温和的力的并立.即使是从他的面色上,我们肯定不能分辨出什么来.那只是一副凶顽而又惊骇的面孔.他望着,如是而已.但是他的心境是怎样的呢?那是无从揣测的.不过,他受到了感动,受到了困扰,那是很显明的.但是那种感动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呢?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老人.从他的姿势和面容上显露出来的,仅仅是一种奇特的犹豫神情.我们可以说,他正面对着两种关口而踟蹰不前,一种是自绝的关口,一种是自救的关口.他仿佛已准备要击碎那头颅或吻那只手.
    过了一会,他缓缓地举起他的左手,直到额边,脱下他的小帽,随后他的手又同样缓缓地落下去.冉阿让重又堕入冥想中了,左手拿着小帽,右手拿着铁钎,头发乱竖在他那粗野的头上.
    尽管他用怎样可怕的目光望着主教,但主教仍安然酣睡.
    月光依稀照着壁炉上的那个耶稣受难像,他仿佛把两只手同时伸向他们两个人,为一个降福,为另一个赦宥.
    忽然,冉阿让拿起他的小帽,戴在头上,不望那主教,连忙沿着床边,向他从床头可以隐隐望见的那个壁橱走去,他想起那根铁烛钎,好象要撬锁似的,但是钥匙已在那上面,他打开橱,他最先见到的东西,便是那篮银器,他提着那篮银器,大踏步穿过那间屋子,也不管声响了,走到门边,进入祈祷室,推开窗子,拿起木棍,跨过窗台,把银器放进布袋,丢下篮子,穿过园子,老虎似的跳过墙头逃了.
   
    $$$$十二 主教工作
    次日破晓,卞福汝主教在他的园中散步.马格洛大娘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
    "我的主教,我的主教,"她喊着说,"大人可知道那只银器篮子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的."主教说.
    "耶稣上帝有灵!"她说."我刚才还说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主教刚在花坛脚下拾起了那篮子,把它交给马格洛大娘.
    "篮子在这儿."
    "怎样?"她说."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那些银器呢?"
    "呀,"主教回答说,"您原来是问银器吗?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大哉好上帝!给人偷去了!是昨天晚上那个人偷了的!"
    一转瞬间,马格洛大娘已用急躁老太婆的全部敏捷劲儿跑进祈祷室,穿进壁厢,又回到主教那儿.
    主教正弯下腰去,悼惜一株被那篮子压折的秋海棠,那是篮子从花坛落到地下把它压折了的.主教听到马格洛大娘的叫声,又立起立.
    "我的主教,那个人已经走了!银器也偷去了."
    她一面嚷,眼睛却落在园子的一角上,那儿还看得出越墙的痕迹.墙上的垛子也弄掉了一个.
    "您瞧!他是从那儿逃走的.他跳进了车网巷!呀!可耻的东西!他偷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沉默了一会,随后他张开那双严肃的眼睛,柔声向马格洛大娘说:
    "首先,那些银器难道真是我们的吗?"
    马格洛大娘不敢说下去了.又是一阵沉寂.随后,主教继续说:
    "马格洛大娘,我占用那些银器已经很久了.那是属于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当然是个穷人了."
    "耶稣,"马格洛大娘又说,"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姑娘,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但是我是为了我的主教着想.我的主教现在用什么东西盛饭菜呢?"
    主教显出一副惊奇的神气瞧着她.
    "呀!这话怎讲!我们不是有锡器吗?"
    马格洛大娘耸了耸肩.
    "锡器有一股臭气."
    "那么,铁器也可以."
    马格洛大娘做出一副怪样子:
    "铁器有一股怪味."
    "那么,"主教说,"用木器就是了."
    过了一会,他坐在昨晚冉阿让坐过的那张桌子边用早餐.卞福汝主教一面吃,一面欢欢喜喜地叫他那哑口无言的妹子和叽哩咕噜的马格洛大娘注意,他把一块面包浸在牛奶里,连木匙和木叉也都不用.
    "真想不到!"马格洛大娘一面走来走去,一面自言自语,"招待这样一个人,并且让他睡在自己的旁边!幸而他只偷了一点东西!我的上帝!想想都使人寒毛直竖."
    正在兄妹俩要离开桌子时,有人敲门.
    "请进."主教说.
    门开了,一群狠巴巴的陌生人出现在门边.三个人拿着另一个人的衣领.那三个人是警察,另一个就是冉阿让.
    一个警察队长,仿佛是率领那群人的,起先立在门边.他进来,行了个军礼,向主教走去.
    "我的主教......"他说.
    冉阿让先头好象是垂头丧气的,听了这称呼,忽然抬起头来,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气.
    "我的主教,"他低声说,"那么,他不是本堂神甫了......"
    "不准开口!"一个警察说,"这是主教先生."
    但是卞福汝主教尽他的高年所允许的速度迎上去.
    "呀!您来了!"他望着冉阿让大声说,"我真高兴看见您.怎么!那一对烛台,我也送给您了,那和其余的东西一样,都是银的,您可以变卖二百法郎.您为什么没有把那对烛台和餐具一同带去呢?"
    冉阿让睁圆了眼睛,瞧着那位年高可敬的主教.他的面色,绝没有一种人类文字可以表达得出来.
    "我的主教,"警察队长说,"难道这人说的话是真的吗?我们碰到了他.他走路的样子好象是个想逃跑的人.我们就把他拦下来看看.他拿着这些银器......"
    "他还向你们说过,"主教笑容可掬地岔着说,"这些银器是一个神甫老头儿给他的,他还在他家里宿了一夜.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把他带回到此地.对吗?你们误会了."
    "既是这样,"队长说,"我们可以把他放走吗?"
    "当然."主教回答说.
    警察释放了冉阿让,他向后退了几步.
    "你们真让我走吗?"他说,仿佛是在梦中,字音也几乎没有吐清楚.
    "是的,我们让你走,你耳朵聋了吗?"一个警察说.
    "我的朋友,"主教又说,"您在走之先,不妨把您的那对烛台拿去."
    他走到壁炉边,拿了那两个银烛台,送给冉阿让.那两个妇人没有说一个字.做一个手势或露一点神气去阻扰主教,她们瞧着他行动.
    冉阿让全身发抖.他机械地接了那两个烛台,不知道怎样才好.
    "现在,"主教说,"您可以放心走了.呀!还有一件事,我的朋友,您再来时,不必走园里.您随时都可以由街上的那扇门进出.白天和夜里,它都只上一个活闩."
    他转过去朝着那些警察:
    "先生们,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些警察走了.
    这时冉阿让象是个要昏倒的人.
    主教走到他身边,低声向他说:
    "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您允诺过我,您用这些银子是为了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绝对回忆不起他曾允诺过什么话,他呆着不能开口.主教说那些话是一字一字叮嘱的,他又郑重地说:
    "冉阿让,我的兄弟,您现在已不是恶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救出来,交还给上帝."
   
    $$$$十三 小瑞尔威
    冉阿让逃也似的出了城.他在田亩中仓皇乱窜,不问大路小路,遇着就走,也不觉得他老在原处兜圈子.他那样瞎跑了一早晨,没吃东西,也不知道饿.他被一大堆新的感触控制住了.他觉得自己怒不可遏,却又不知道怒为谁发.他说不出他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有时他觉得心头有一种奇特的柔和滋味,他却和它抗拒,拿了他过去二十年中立志顽抗到底的心情来对抗.这种情形使他感到疲乏.过去使他受苦的那种不公平的处罚早已使他决心为恶,现在他觉得那种决心动摇了,反而感到不安.他问自己:以后将用什么志愿来代替那种决心?有时,他的确认为假使没有这些经过,他仍能和警察相处狱中,他也许还高兴些,他心中也就可以少起一些波动.当时虽然已近岁暮,可是在青树篱中,三三两两,偶然也还有几朵晚开的花,他闻到花香,触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那些往事对他几乎是不堪回首的,他已有那么多年不去想它了.
    因此,那一天,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触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正当落日西沉.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着细长的影子时,冉阿让坐在一片绝对荒凉的红土平原中的一丛荆棘后面.远处,只望见阿尔卑斯山.连远村的钟楼也瞧不见一个.冉阿让离开迪涅城大致已有三法里了.在离开荆棘几步的地方,横着一条穿过平原的小路.
    他正在胡思乱想,当时如果有人走来,见了他那种神情,必然会感到他那身褴褛衣服格外可怕.正在那时,他忽然听到一阵欢乐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穷孩子顺着小路走来,嘴里唱着歌,腰间一只摇琴,背上一只田鼠笼子,这是一个那种嬉皮笑脸.四乡游荡.从裤腿窟窿里露出膝头的孩子中的一个.
    那孩子一面唱,一面又不时停下来,拿着手中的几个钱,做"抓子儿"游戏,那几个钱,大致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里面有一个值四十苏的钱.
    孩子停留在那丛荆棘旁边,没有看见冉阿让,把他的一把钱抛起来,他相当灵巧,每次都个个接在手背上.
    可是这一次他那个值四十苏的钱落了空,向那丛荆棘滚了去,滚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踏在上面.
    可是那孩子的眼睛早随着那个钱,他看见冉阿让用脚踏着.
    他一点也不惊慌,直向那人走去.
    那是一处绝对没有人的地方.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绝没有一个人在平原和小路上.他们只听见一群掠空而过的飞鸟从高空送来微弱的鸣声.那孩子背朝太阳,日光把他的头发照成缕缕金丝,用血红的光把冉阿让的凶悍的脸照成紫色.
    "先生,"那穷孩子用蒙昧和天真合成的赤子之心说,"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冉阿让说.
    "小瑞尔威,先生."
    "滚!"冉阿让说.
    "先生,"那孩子又说,"请您把我的那个钱还我."
    冉阿让低下头,不答话.
    那孩子再说:
    "我的钱,先生!"
    冉阿让的眼睛仍旧盯在地上.
    "我的钱!"那孩子喊起来,"我的白角子!我的银钱!"
    冉阿让好象全没听见.那孩子抓住他的布衫领,推他.同时使劲推开那只压在他宝贝上面的铁钉鞋.
    "我要我的钱!我要我值四十个苏的钱!"
    孩子哭起来了.冉阿让抬起头,仍旧坐着不动.他眼睛的神气是迷糊不清的.他望着那孩子有点感到惊奇,随后,他伸手到放棍子的地方,大声喊道:
    "谁在那儿?"
    "是我,先生,"那孩子回答,"小瑞尔威.我!我!请您把我的四十个苏还我!把您的脚拿开,先生,求求您!"
    他年纪虽小,却动了火,几乎有要硬干的神气:
    "哈!您究竟拿开不拿开您的脚?快拿开您的脚!听见了没有?"
    "呀!又是你!"冉阿让说.
    随后,他忽然站起来,脚仍旧踏在银币上,接着说:
    "你究竟走不走!"
    那孩子吓坏了,望着他,继而从头到脚哆嗦起来,发了一会呆,逃了,他拚命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叫.
    但是他跑了一程过后,喘不过气了,只得停下来.冉阿让在紊乱的心情中听到了他的哭声.
    过一会,那孩子不见了.
    太阳也落下去了.
    黑暗渐渐笼罩着冉阿让的四周.他整天没有吃东西,他也许正在发寒热.
    他仍旧立着,自从那孩子逃走以后,他还没有改变他那姿势.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随着起伏.他的眼睛盯在他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仿佛在专心研究野草中的一块碎蓝瓷片的形状.
    忽然,他哆嗦了一下,此刻他才感到夜寒.
    他重新把他的鸭舌帽压紧在额头上,机械地动手去把他的布衫拉拢,扣上,走了一步,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他的棍子.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那个值四十个苏的钱,他的脚已把它半埋在土中了,它在石子上发出闪光.
    这一下好象是触着电似的,"这是什么东西?"他咬紧牙齿说.他向后退了三步,停下来,无法把他的视线从刚才他脚踏着的那一点移开,在黑暗里闪光的那件东西,仿佛是一只盯着他的大眼睛.
    几分钟过后,他慌忙向那银币猛扑过去,捏住它,立起身来,向平原的远处望去,把目光投向天边四处,站着发抖,好象一只受惊以后要找地方藏身的猛兽.
    他什么也瞧不见.天黑了,平原一片苍凉.紫色的浓雾正在黄昏的微光中腾起.他说了声"呀",急忙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走去.走了百来步以后,他停下来,向前望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使出全身力气,喊道:
    "小瑞尔威!小瑞尔威!"
    他住口细听.没有人回答.
    那旷野是荒凉凄黯的.四周一望无际,全是荒地.除了那望不穿的黑影和叫不破的寂静以外,一无所有.
    一阵冷峭的北风吹来,使他四周的东西都呈现出愁惨的景象.几棵矮树,摇着枯枝,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仿佛要恐吓追扑什么人似的.
    他再往前走,随后又跑起来,跑跑停停,在那寂寥的原野上,吼出他那无比凄惨惊人的声音:
    "小瑞尔威!小瑞尔威!"
    如果那孩子听见了,也一定会害怕,会好好地躲起来.不过那孩子,毫无疑问,已经走远了.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神甫.他走到他身边,向他说:
    "神甫先生,您看见一个孩子走过去吗?"
    "没有."神甫说.
    "一个叫小瑞尔威的?"
    "我谁也没看见."
    他从他钱袋里取出两枚五法郎的钱,交给神甫.
    "神甫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神甫先生,他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有一只田鼠笼子,我想,还有一把摇琴.他是向那个方向走去的.他是一个通烟囱的穷孩子,您知道吗?"
    "我确实没有看见."
    "小瑞尔威?他不是这村子里的吗?您能告诉我吗?"
    "如果他是象您那么说的,我的朋友,那就是一个从别处来的孩子了.他们经过这里,却不会有人认识他们."
    冉阿让另又拿出两个五法郎的钱交给神甫.
    "给您的穷人."他说.
    随后他又迷乱地说:
    "教士先生,您去叫人来捉我吧.我是一个窃贼."
    神甫踢动双腿,催马前进,魂飞天外似的逃了.
    冉阿让又朝着他先头预定的方向跑去.
    他那样走了许多路,张望,叫喊,呼号,但是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在那原野里,看见一点象是卧着或蹲着的东西,他就跑过去,那样前后有两三次,他见到的只是一些野草,或是露在地面上的石头,最后,他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停下来.月亮出来了.他张望远处,作了最后一次的呼唤:"小瑞尔威!小瑞尔威!小瑞尔威!"他的呼声在暮霭中消失,连回响也没有了.他嘴里还念着:"小瑞尔威!"但是声音微弱,几乎不成字音.那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膝弯忽然折下,仿佛他良心上的负担已成了一种无形的威力突然把他压倒了似的,他精疲力竭,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两手握着头发,脸躲在膝头中间,他喊道:
    "我是一个无赖!"
    他的心碎了,他哭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流泪.
    冉阿让从主教家里出来时,我们看得出来,他已完全摆脱了从前的那种思想.不过他一时还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他对那个老人的仁言懿行还强自抗拒."您允诺了我做诚实人.我赎买了您的灵魂,我把它从污秽当中救出来交给慈悲的上帝."这些话不停地回到他的脑子里.他用自己的傲气来和那种至高无上的仁德对抗,傲气真是我们心里的罪恶堡垒.他仿佛觉得,神甫的原有是使他回心转意的一种最大的迫击和最凶猛的攻势,如果他对那次恩德还要抵抗,那他就会死硬到底,永不回头;如果他屈服,他就应当放弃这许多年来别人种在他心里.也是他自鸣得意的那种仇恨.那一次是他的胜败关头,那种斗争,那种关系着全盘胜负的激烈斗争,已在他自身的凶恶和那人的慈善间展开了.
    他怀着一种一知半解的心情,醉汉似的往前走.当他那样惝恍迷离往前走时,他对这次在迪涅的意外遭遇给他的后果是否有一种明确的认识呢?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常有一种神秘的微音来惊觉或搅扰我们的心神,他是否也听到过这种微音呢?是否有种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正在经历他生命中最严重的一刻呢?他已没有中立的余地,此后他如果不做最好的人,就会做最恶的人,现在他应当超过主教(不妨这样说),否则就会堕落到连苦役犯也不如,如果他情愿为善,就应当做天使,如果他甘心为恶,就一定做恶魔.
    在此地,我们应当再提出我们曾在别处提出过的那些问题,这一切在他的思想上是否多少发生了一点影响呢?当然,我们曾经说过,艰苦的生活能教育人,能启发人,但是在冉阿让那种水平上,他是否能分析我们在此地指出的这一切,那却是一个疑问,如果他对那些思想能有所体会,那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一定看不清楚,并且那些思想也只能使他堕入一种烦恼,使他感到难堪,几乎感到痛苦.他从所谓牢狱的那种畸形而黑暗的东西里出来后,主教已伤了他的灵魂,正如一种太强烈的光会伤他那双刚从黑暗中出来的眼睛一样.将来的生活,摆在他眼前的那种永远纯洁.光彩.完全可能实现的生活,使他战栗惶感.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办.正如一只骤见日出的枭乌,这个罪犯也因见了美德而目眩,并且几乎失明.
    有一点可以肯定,并且是他自己也相信的,那就是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的心完全变了,他已没有能力再去做主教不曾和他谈到也不曾触及的那些事了.
    在这样的思想状况下,他遇到了小瑞尔威,抢了他的四十个苏.那是为什么?他一定不能说明,难道这是他从监牢里带来的那种恶念的最后影响,好比临终的振作,冲动的余力,力学里所谓"惯性"的结果吗?是的.也许还不完全是.我们简单地说说,抢东西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只兽,当时他心里有那么多初次感到的苦恼,正当他作思想斗争时,那只兽,由于习惯和本能作用,便不自觉地把脚踏在那钱上了.等到心智清醒以后,看见了那种兽类的行为,冉阿让才感到痛心,向后退却,并且惊骇到大叫起来.
    抢那孩子的钱,那已不是他下得了手的事,那次的非常现象只是在他当时的思想情况下才有发生的可能.
    无论如何,这最后一次恶劣的行为对他起了一种决定性的效果.这次的恶劣行为突然穿过他的混乱思想并加以澄清,把黑暗的障碍置在一边,光明置在另一边,并且按照他当时的思想水平,影响他的心灵,正如某些化学反应体对一种混浊的混合物发生作用时的情况一样,它能使一种原素沉淀,另一种澄清.
    最初,在自我检查和思考之先,他登时心情慌乱,正如一个逃命的人,狠命追赶,要找出那个孩子把钱还给他;后来等到他明白已经太迟,不可能追上时,他才大失所望,停了下来.当他喊着"我是一个无赖"时,他才看出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在那时,他已离开他自己,仿佛觉得他自己只是一个鬼,并且看见那个有肉有骨.形相丑恶的苦役犯冉阿让就立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棍,腰里围着布衫,背上的布袋里装满了偷来的东西,面目果决而忧郁,脑子里充满卑劣的阴谋.
    我们已指出过,过分的痛苦使他成了一个多幻想的人,那正好象是一种幻境,他确实看见了冉阿让的那副凶恶面孔出现在他前面.他几乎要问他自己那个人是谁,并且对他起了强烈的反感.
    人在幻想中,有时会显得沉静到可怕,继而又强烈地激动起来,惑于幻想的人,往往无视于实际,冉阿让当时的情况,正是那样.他看不见自己周围的东西,却仿佛看见心里的人物出现在自己的前面.
    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正望着他自己,面面相觑,并且同时通过那种幻景,在一种神妙莫测的深远处看见一点光,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火炬,等到他再仔细去看那一点显现在他良心上的光时,他才看出那火炬似的光具有人形,并且就是那位主教.
    他的良心再三再四地研究那样立在他面前的两个人,主教和冉阿让.要驯服第二个就非第一个不行.由于那种痴望所特具的奇异效力,他的幻想延续越久,主教的形象也越高大,越在他眼前显得光辉灿烂,冉阿让却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到某一时刻他已只是个影子.忽然一下,他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那个主教.
    他让烂灿光辉充实了那个可怜人的全部心灵.
    冉阿让哭了许久,淌着热泪,痛不成声,哭得比妇女更柔弱,比孩子更慌乱.
    正在他哭时,光明逐渐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光,一种极其可爱同时又极其可怕的光.他已往的生活,最初的过失,长期的赎罪,外貌的粗俗,内心的顽强,准备在出狱后痛痛快快报复一番的种种打算,例如在主教家里干的事,他最后干的事,抢了那孩子的四十个苏的那一次罪行,并且这次罪行是犯在获得主教的宥免以后,那就更加无耻,更加丑恶;凡此种种都回到了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那种光的明亮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他回顾他的生活,丑恶已极,他的心灵,卑鄙不堪.但是在那种生活和心灵上面有一片和平的光.他好象是在天堂的光里看见了魔鬼.
    他那样哭了多少时间呢?哭过以后,他做了些什么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从来没有人知道.但有一件事似乎是可靠的,就是在那天晚上,有辆去格勒诺布尔的车子,在早晨三点左右到了迪涅,在经过主教院街时,车夫曾看见一个人双膝跪在卞福汝主教大门外的路旁,仿佛是在黑暗里祈铸.
   
    $$$$第 三 卷 在一八一七年内
   
    $$$$一 一八一七年
    一八一七是路易十八用那种目空一切的君王气魄称为他登极第二十二年(法国大革命在一七九三年推翻了君主专制,国王路易十六经国民公会判处死刑,王党奉路易十七(路易十六的儿子)为国王继承人,路易十七在一七九五年死在狱中,路易十六之弟路易十八被认为继承人,他是在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逊位才回国登王位的,但是他不承认王室的统治是中断了的,认为他的王权应从一七九五年算起,所以一八一七年是他的统治的第二十二年.)的那一年.也是布吕吉尔.德.沙松先生扬名的那一年.所有假发店老板一心希望扑粉和御鸟再出现,都刷上了天蓝色灰浆并画上了百合花.(百合花是法国波旁王朝的标志.贵族都戴假发,并以粉扑发为美."御鸟"是一种髻的名称.)这是蓝舒伯爵穿上法兰西世卿服装,佩着红绶带,挺着长鼻子,有着轰动一时的人物所具有的那种奇特侧影的威仪,以理事员身分每礼拜日坐在圣日耳曼.代.勃雷教堂的公凳上的承平时期.蓝舒伯爵的功绩是这样的:他在任波尔多(波尔多(Bordeaux),法国西南部滨大西洋的商业城市.拿破仑和英国争霸,封锁了大陆,商业资产阶级深感痛苦,一八一四年三月,英国军队从西班牙侵入法国南部时,他们把城池献给了敌人.昂古莱姆公爵是路易十八的侄儿,随着英国军队进入波尔多.)市长期内,一八一四年三月十二日那天,把城池献给了昂古莱姆公爵,凭这项轰轰烈烈的功勋,他就得了世卿的禄位.在一八一七年,四岁到六岁的男孩都戴一种极大的染色羊皮帽,成了风行一时的时装,帽子两旁有耳遮,颇象爱斯基摩人的高统帽.法国军队,仿奥地利式样,穿上了白军服,联队改称为驻防部队,不用番号,而冠以行省的名称.拿破仑还在圣赫勒拿岛,由于英国人不肯供应蓝呢布,他便翻穿旧衣服.在一八一七年,佩勒格利尼正歌唱,比戈第尼姑娘正跳舞,博基埃正红及一时,奥德利还没有出世.沙基夫人继福利奥佐(佩勒格利尼(Pellegrini),那不勒斯歌手,当时在巴黎演出.比戈第尼姑娘(Bigottini),当时的舞蹈家.博基埃(Potie),当时的喜剧演员.奥德利(Odry),喜剧演员.沙基夫人(Mme Saqui)和福利奥佐(Forioso),第一帝国时期最著名的杂技演员,走绳索者.)而起.在法国还有普鲁士人(占领军在一八一八年才撤离法国.).德拉洛先生(德拉洛(Delalot,1772—1842),极端保王派,《辩论日报》的编辑.)成了著名的人物.正统江山在斩了普勒尼埃.加尔波诺和托勒龙的手.又斩了他们的头(普勒尼埃.加尔波诺.托勒龙,秘密会社社员,因赞成处死路易十六被处死.斩手又斩首是法国对弑王者的刑罚.)以后地位才宣告稳固.大臣塔列朗(塔列朗(Talleyrand,1754—1838),公爵,原是拿破仑的外交大臣,一八○七年免职后勾结国外势力.一八一四年三月俄普联军攻入巴黎,塔列朗组织临时内阁,迎接路易十八回国.)王爷和钦命财政总长路易教士,好象两个巫师一样,相顾而笑(巫师共同作弊,彼此心里明白,所以相顾而笑.),他们两个都参加过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日在马尔斯广场举行的联邦弥撒,塔列朗以主教资格主祭,路易助祭.在一八一七年,就在那马尔斯广场旁边的小路上,发现了几根蓝漆大木柱倒在雨水和乱草里腐烂,柱上的金鹰和金蜂都褪了色,只剩下一点痕迹.那些柱子是两年前开五月会议(五月会议是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召集的一种人民代表会议.)时搭建御用礼台用的.驻扎在大石头附近的奥地利军队的露营部队已把它们烧得遍体焦痕了.其中的两三根已被那些露营部队当作柴火烧掉了,并还烘过日耳曼皇军的巨掌.五月会议有这样一个特点,那就是五月会议是六月间在马尔斯广场上举行的.在一八一七年里,有两件事是人人知道的:伏尔泰-都格事件和鼻烟壶上刻的宪章问题.巴黎最新的骇人消息是杜丹的罪案,杜丹曾把他兄弟的脑袋丢在花市的水池里.海军部开始调查海船墨杜萨号事件,这使肖马勒蒙羞,热利果光采.塞尔夫上校赴埃及去做沙里蒙总督.竖琴街的浴宫做了一个修桶匠的店面.当时在克吕尼宅子的八角塔的平台上,还可以看见一间小木板房子,那是梅西埃的天文台,就是做过路易十六的海军天文宫的梅西埃.杜拉公爵夫人在她那间陈设了天蓝缎交叉式家具的客厅里对着三四个朋友朗诵她作的那篇未经发表的《舞力卡》.卢浮宫里的N(N是拿破仑的徽志.)正被刮去.奥斯特里茨桥退位了,改名为御花园桥,那种双关的隐语把奥斯特里茨桥和植物园(巴黎植物园初建于十七世纪初,一七九三年起曾加扩建.)都同时隐没了.路易十八拿起《贺拉斯》(《贺拉斯》(Horace),高乃依根据罗马历史故事所作的悲剧.),用指甲尖划着读,特别注意那些做皇帝的英雄和做王子的木鞋匠,因为他有双重顾虑:拿破仑和马蒂兰.布吕诺(马蒂兰.布吕诺(MathurinBruneau),当时名人之一,木鞋匠出身,所以路易十八对他心存戒心.).法兰西学院的征文题目是《读书乐》.伯拉先生经官府承认确有辩才.在他的培养下,未来的检察长德勃洛艾已初露头角,立志学习保尔-路易.古利埃的尖刻.那年有个冒充里昂(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国作家,消极浪漫主义文学的创始人.)的马尚吉,随后又有个冒充马尚吉的达兰谷.《克勒尔.达尔伯》和《马勒克.亚岱尔》被称为两部杰作.歌丹夫人被推为当时的第一作家.法兰西学院任人把院士拿破仑.波拿巴从它的名册上除名.国王命令在昂古莱姆(昂古莱姆(Angouleme),城名,在内地,不在海滨.)设立海军学校,因为昂古莱姆公爵是个伟大的海军大臣,昂古莱姆城就必然具有海港的一切优越条件,否则君主制就失了体统了.法兰柯尼(法兰柯尼,一个养马官.)在他的布告上加上一些有关骑术的插图,吸引了街上的野孩子,内阁会议曾经热烈讨论应否容许他那样做.巴埃先生,《亚尼丝阿》的作者,颊上生了一颗肉痣的方脸好人,常在主教城街沙塞南侯爵夫人家里布置小型家庭音乐会.所有的年轻姑娘都唱爱德蒙.热罗作词的《圣阿卫尔的隐者》.《黄矮子报》改成了《镜报》.朗布兰咖啡馆抬出皇帝来对抗那家拥护波旁王室的瓦洛亚咖啡馆.人家刚把西西里的一个公主嫁给那位已被卢韦尔(卢韦尔(Louve)是个制造马鞍的工人,他刺杀了贝里公爵,贝里公爵是路易十八的侄儿,杀他,是想绝王族之后.)暗中注意的贝里公爵.斯达尔夫人(斯达尔夫人(Madame de Stal),浪漫主义作家.)去世已一年.近卫军老喝马尔斯(马尔斯(Mars),喜剧演员.)小姐的倒彩.各种大报都只一点点大,篇幅缩小,但是自由还是大的.《立宪主义者报》是拥护宪政的.《密涅瓦报》把Chateaubriand(夏多布里昂)写成Chateaubriant.资产阶级借了写错了的那个t字大大嘲笑这位大作家.在一些被收买了的报纸里,有些妓女式的新闻记者辱骂那些在一八一五年被清洗的人们,大卫(大卫(David),油画家,曾任国民公会代表,继为拿破仑所器重.)已经没有才艺了,亚尔诺(亚尔诺(Arnault),诗人和寓言家.)已经没有文思了,卡诺(卡诺(Carnot),数学家,国民公会代表,公安委员会委员,共和国十四军的创编者,一七九四年参加热月九日反革命政变.)已经没有羞耻了,苏尔特(苏尔特(Soult),拿破仑部下的元帅,奥斯特里茨一役居首功.)从来没有打过胜仗,拿破仑确也没有天才.大家都知道,通过邮局寄给一个被放逐的人的信件是很少寄到的,警察把截留那些信件作为他们的神圣任务.那种事由来已久,被放逐的笛卡儿(笛卡儿(Descartes,1569—1650),法国二元论哲学家.)便诉过苦.大卫为了收不到他的信件在比利时的一家报纸上发了几句牢骚,引起了保王党报章的兴趣,借此机会,把那位被放逐者讥讽了一番.说"弑君犯"或"投票人"(指投票赞成斩决路易十六的代表.),说"敌人"或"盟友"(指帮助波旁王室复辟的奥.英.俄.普等同盟国.),说"拿破仑"或"布宛纳巴"(拿破仑是帝号.拿破仑姓Bonaparte(波拿巴),是由他原来的意大利姓Buonaparte(读如"布宛纳巴"),经过法国化后变成的.仇视他的人按照意大利语音叫他的姓,带有表示他不是法国土著的意思.),一字之差,可以在两人中造成一道鸿沟.一切头脑清楚的人都认为这革命的世纪已被国王路易十八永远封闭了,他被称为"宪章的不朽的创作者".在新桥的桥堍平地,准备建立亨利四世(亨利四世是波旁王朝第一代国王.)铜像的石座上已经刻上"更生"两字.比艾先生在戴莱丝街四号筹备他的秘密会议,以图巩固君主制度.右派的领袖在严重关头,老是说:"我们应当写信给巴柯."加奴埃.奥马阿尼.德.沙伯德兰诸人正策划日后所谓的"水滨阴谋",他们多少征得了御弟(御弟,指路易十八之弟阿图瓦伯爵,即后来继承路易十八王位的查理十世.)的同意."黑别针"在另一方面也有所策动.德拉卫德里和特洛果夫正进行谈判.多少具有一些自由思想的德卡兹(德卡兹(Decazes),路易十八的警务大臣.当时的自由思想是维护资产阶级个人权利的学说.)先生正掌握实权.夏多布里昂每天早晨立在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七号的窗子前面,穿着长裤和拖鞋,一条马德拉斯绸巾裹着他的灰白头发,眼睛望着一面镜子,全套牙科手术工具箱开在面前,修着他的美丽的牙齿,一面向他的书记毕洛瑞先生口述《君主与宪章》的诠言.权威批评家称赞拉封而不称赞塔尔马(拉封(Lafon)和塔尔马(Talma),当时的悲剧演员,后来曾受拿破仑赞赏.).德.菲勒茨(菲勒茨(Féletz),拥护古典主义反对浪漫主义的批评家.)先生签名A,霍夫曼(霍夫曼(Hoffman),戏剧作家和批评家.)先生签Z.查理.诺缔埃(查理.诺缔埃(Charles Nodler,1783—1844),法国作家.)正创作《泰莱斯.阿贝尔》.离婚被禁止了.中学校改称中学堂.衣领上装一朵金质百合花的中学生因罗马王(罗马王,拿破仑和玛丽亚.路易莎所生之子.)问题互相斗殴.宫庭侦探向夫人殿下(夫人殿下,指路易十八的弟妇,阿图瓦伯爵夫人,贝里公爵的母亲.)递报告,说奥尔良公爵(奥尔良公爵,指一八三○年继查理十世(即阿图瓦伯爵)为王的路易—菲力浦.)的像四处悬挂,并说他穿轻骑将军制服的相貌比穿龙骑将军制服的贝里公爵还好看是件非常不妥的事.巴黎自筹经费把残废军人院的屋顶重行装了金.正派人彼此猜问:德.特兰克拉格先生在某种和某种情形下会怎样处理?克洛塞尔.德.蒙达尔先生和克洛塞尔.德.古塞格先生在许多方面意见分歧,德.沙拉伯利先生不得意.喜剧家比加尔,戏剧学院(喜剧家莫里哀也不曾当选的那个戏剧学院)的院士,在奥德翁戏院公演《两个菲力浦》,在那戏院的大门头上,揭去了的字还显明地露着"皇后戏院"的字迹.有些人对古涅.德.蒙达洛的态度不一致.法布维埃是暴动分子,巴武是革命党人.贝里西埃书店印行了一部伏尔泰文集,题名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伏尔泰文集》.那位天真的发行人说:"这样做可以招引买主".一般舆论认为查理.罗丛先生是本世纪的天才,他已开始受人羡慕,那是光荣的预兆,并且有人为他写了一句这样的诗:
    鹅雏(鹅雏(loison)和罗丛(loyson)同音,鹅雏是小笨蛋的意思.)纵能飞,无以匿其蹼.
    红衣主教费什既不肯辞职,只得由亚马齐总主教德班先生管辖里昂教区.瑞士和法兰西两国关于达泊河流域的争执因杜福尔统领的一篇密呈而展开了,从此他升为将军.不闻名的圣西门(圣西门(SaintSimon),空想社会主义者.)正计划他的好梦.科学院有过一个闻名于世的傅立叶,后世已把他忘了,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又钻出了另一个无名的傅立叶(这一个傅立叶是随拿破仑出征埃及的几何学家,著有《出征埃及记》.另一傅立叶是空想社会主义者.),后世却将永志勿忘.贵人拜伦初露头角;米尔瓦把他介绍给法兰西,在一篇诗的注解中有这样的词句:"有某贵人拜伦者......"大卫.德.昂热(大卫.德.昂热(David dAngers,1788—1856),法国雕塑家.)正试制大理石粉.加龙教士在斐扬死巷向一小群青年教士称赞一个无名的神甫,这人叫费里西德.罗贝尔,他便是日后的拉梅耐(拉梅耐(Lamennais,1782—1854),法国神甫,政论家.).一只煤烟腾漫.扑扑作声的东西,在杜伊勒里宫的窗子下面.王家桥和路易十五桥间的塞纳河上来回走动,声如泅水的狗,那是一件没有多大好处的机器,一种玩具,异想天开的发明家的一种幻梦,一种乌托邦......一只汽船.巴黎人对那废物漠然视之.德.沃布兰先生用强力改组了科学院,组织.人选,一手包办,轰轰烈烈地安插了好几个院士,自己却落了一场空.圣日耳曼郊区和马桑营都期望德纳福先生做警署署长,因为他虔信天主.杜彼唐(杜彼唐(Dupuytren),法国外科医生.)和雷加密为了耶稣基督的神性问题在医科学校的圆讲堂里争论起来,弄到挥拳相对.居维叶(雷加密(Récamier),法国内科医生.)一只眼睛望着《创世记》,另一只眼睛望着自然界,为了取媚于迷信的反动势力,于是用化石证实经文,用猛犸颂扬摩西.佛朗沙.德.诺夫沙多先生,帕芒蒂埃(居维叶(Cuvier),法国自然科学家.)的一个可敬的继起者,千方百计要使(帕芒蒂埃(Parmentier,1737—1813),第一个在法国种植马铃薯的人.)(马铃薯)读成"帕芒蒂埃",但毫无结果.格列高利神甫,前主教,前国民公会代表,前元老院元老,在保王党的宣传手册里竟成了"无耻的格列高利".我们刚才所用的这一词组"竟成了......"是被罗叶-柯拉尔认作新词的.在耶拿桥的第三桥洞下,人们还可以从颜色的洁白上认出那块用来填塞布吕歇尔(布吕歇尔(Blucher,1742—1819),参加滑铁卢战争的普鲁士军将领.)在两年前,为了炸桥而凿的火药眼的新石头.有一个人看见阿图瓦伯爵走进圣母院,那个人大声说:"见他妈的鬼!我真留恋我从前看见波拿巴和塔尔马手挽手同赴蛮舞会的那个时代."法庭传讯了他,认为那是叛徒的口吻,六个月监禁.一些卖国贼明目张胆地露面了,有些在某次战争前夕投敌的人完全不隐藏他们所得的赃款,并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顾羞耻,卖弄他们的可耻的富贵.里尼和四臂村(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六日,即滑铁卢战役的前两日,拿破仑在里尼击败普鲁士军队,又在四臂村击败英国军队.两地都在比利时境内.)的一些叛徒,毫不掩饰他们爱国的丑行,还表示他们为国王尽忠的热忱,竟忘了英国公共厕所内墙上所写的Please adjust your dress before leaving.(英文,意为"出去以前,请先整理衣服.")
    这些都是在一八一七年(现在已没有人记得的一年)发生过的一些事.拉拉杂杂,信手拈来.这些特点历史几乎全部忽略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实在记不胜记.可是这些小事(我们原不应当称之为小)都是有用的;人类没有小事,犹如植物没有小叶,世纪的面貌是岁月的动态集成的.
    在一八一七那年里,四个巴黎青年开了一个"妙玩笑".
   
    $$$$二 双四重奏
    上述的那些巴黎青年中,有一个是图卢兹人,一个是利摩日人,第三个是卡奥尔人,第四个是蒙托邦人,不过他们都是学生,凡是学生,都是巴黎人,在巴黎求学,便算生在巴黎.
    他们都是一些无足称道的青年,谁都见过这一类的人,四种庸俗人的标本,既不善,也不恶,既无学问,又非无知,既非天才,亦非笨伯,年方二十,美如妩媚的阳春.这是四个毫不出奇的奥斯卡尔(奥斯卡尔(Oscar),瑞典和挪威国王,一七九九年生于巴黎.),因为在那时代,阿瑟(阿瑟(Arthur),美国第二十一届总统,生于一八三○年.)还没有出世.当时的歌谣说:"为了他,点上龙涎香,奥斯卡尔走上前来,奥斯卡尔,我要去看他!"大家已放下了《欧辛集》(《欧辛集》(Ossian),一部古诗集的名称,苏格兰文人麦克弗森(Macpherson)的英译本发表于一七六○年,一说该诗集系麦克弗森仿古的创作,曾传诵一时.).姿态的俊美崇尚的是斯堪的纳维亚式和苏格兰式.纯粹英国式要到以后才风行,并且阿瑟派的头号人物威灵顿得逞于滑铁卢战役还没有多少时候.
    那些奥斯卡尔中间有一个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图卢兹人;一个叫李士多里,卡奥尔人;还有一个叫法梅依,利摩日人;最后一个是勃拉什维尔,蒙托邦人.自然每个人都有他的情妇.勃拉什维尔爱宠儿,她取了那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她到英国去过一趟;李士多里锺情于用花名作别名的大丽;法梅依奉瑟芬如天人,瑟芬是约瑟芬的简称;多罗米埃有芳汀,别号金发美人,因为她生得一头日光色的美发.
    宠儿.大丽.瑟芬和芳汀是四个春风满面.香气袭人的美女,但仍带有一点女工的本色,因为她们并没有完全不理针线,虽然谈情说爱,她们脸上总还多少保存一点劳动人民的庄重气味,在她们的心里也还有一朵不因破瓜而消失的诚实之花.四个人里,有一个叫做小妹,因为她的年龄最轻,还有一个叫做大姐的.大姐有二十三岁.不瞒大家说,起头的三个人,都比金发美人芳汀有经验些,放得开些,在人生的尘嚣中阅历多些,芳汀却还正做她初次的情梦.
    大丽,瑟芬,尤其是宠儿,都不大可能有那种痴情.她们的情史,虽然刚开始,却已有过多次的波折,第一章里的情人叫阿多尔夫,第二章里的却变了阿尔封斯,到第三章又是古士达夫了.贫寒和爱俏是两种逼死人的动力,一个埋怨,一个逢迎.平民中的一般美貌姑娘都兼而有之,每一个都附在一边耳朵上细语不停.防范不严的心灵便俯首听命了.自己落井的原因在此,别人下石的原因也在此.而人们却总要拿那一切莹洁无瑕.高不可攀的贞操来对她们求全责备.唉!假使少妇不胜饥寒之苦呢?
    宠儿到英国去过一趟,因此瑟芬和大丽都羡慕她.她很早就有个家.她的父亲是个性情粗暴.爱吹牛的老数学教师,从没正式结过婚,虽然上了年纪,却还靠替人补课度日.这位教师在年轻时,有一天,看见女仆的一件衣裳挂在炉遮上,便为了那件偶然的事,动了春心.结果,有了宠儿.她有时碰见父亲,她父亲总向她行礼.有一天早晨,一个离奇古怪的老婆子走到她家里来,对她说:"小姐,您不认识我吗?""不认识.""我是你的妈."那老婆子随即打开了菜橱,吃喝以后,又把她一床褥子搬来,住下了.那位叽哩咕噜.笃信上帝的母亲从不和宠儿说话,几个钟头里能不说一个字,早餐.中餐.晚餐,她一个人吃的抵得上四个人.还要到门房里去串门子,说她女儿的坏话.
    大丽委身于李士多里,也许还结识过旁人,她之所以游手好闲,是她那十只过分美丽的桃红指甲在作怪.怎能忍心让那样的指甲去做工呢?凡是愿意保全自己清白的人都不应怜惜自己的手.至于瑟芬,她之所以能征服法梅依,是因为她能用一种娇里带妖的神态对他说:"是呀,先生."
    那些青年是同学,那群姑娘是朋友.那种爱情总是有那种友谊陪衬着的.
    自爱和自知是两回事.这儿有个证明,我们暂且把他们那种不正规的结合放下不谈,我们可以说宠儿.瑟芬和大丽是有自知之明的姑娘,芳汀却是自爱的姑娘.
    我们可以说她自爱吗?那么,多罗米埃又怎么说呢?所罗门也许会回答说爱也是自爱之一道.我们只说芳汀的爱是初次的爱,专一的爱,真诚的爱.
    她在那四人当中是唯一只许一个人对她称"你"的.
    芳汀是那样一个从平民的底层(不妨这样说)孕育出来的孩子.她虽然是从黑暗社会的那种不可测的深渊中生出来的,她的风度却使人摸不着她的出处和身世.她生在滨海蒙特勒伊(滨海蒙特勒伊(Montreuilsurmer),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的一县.).出自怎样的父母?谁知道?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她叫芳汀.为什么叫芳汀呢?因为人家从来不知道她有旁的名字.她出世时,督政府(督政府(Directoire),一七九五年,革命的国民公会解散,让位于代表新兴富豪阶级的督政府,一七九九年督政府解散,政权转入以波拿巴为首的执政府.)还存在.她没有姓,因为她没有家;她没有教名,因为当时教堂已不过问这些事了.她在极小时赤着脚在街上走,一个过路人这样叫了她,她就得了这个名字.她接受了这个名字,正如她在下雨时额头从天上接受了一点雨水一样.大家都叫她做小芳汀.除此以外,谁也不知道关于她的其他事.她便是这样来到人间的.十岁上,芳汀出城到附近的庄稼人家里去作工.十五岁上,她到巴黎来"碰运气".芳汀生得美,她保持她的童贞直到最后一刻.她是一个牙齿洁白.头发浅黄的漂亮姑娘.她有黄金和珍珠做奁资,不过她的黄金在她的头上,珍珠在她的口中.
    她为生活而工作,到后来,她爱上了人,这也还是为了生活,因为心也有它的饥饿.
    她爱上了多罗米埃.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对她,却是一片真情.充塞着青年学生和青年姑娘的拉丁区曾目击那场情梦的滋长.在先贤祠的高坡一带,见过多少悲欢离合的那些长街曲巷里,芳汀逃避多罗米埃何止一次,但是躲避他却正是为了遇见他.世间有那么一种躲避,恰好象是追求.简单地说,情史开场了.
    勃拉什维尔.李士多里和法梅依彼此形影不离,并以多罗米埃为首领.他有办法.
    多罗米埃是往日那种老资格的学生,他有钱,他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四千法郎的年息,在圣热纳微埃夫山(指拉丁区,巴黎大学所在地区.)上,可以为所欲为了.多罗米埃已有三十岁了,一向寻欢作乐,不爱惜身体.他脸上已经起了皱纹,牙齿也不齐全,头也秃了顶;他自己毫不在乎,他常说:"三十岁的头顶秃,四十岁的膝头僵."他的消化力平常,有一只眼睛常淌泪.但是他的青春去得越远,他的兴致却越高.他把谐谑代替他的牙,欢乐代替他的发,讥讽代替他的健康,那只泪汪汪的眼睛也总是笑眯眯的.他已经疲劳过度,却仍旧勇气百倍.尽管年事不高,青春先萎,他却能且战且退,整军以还,笑声脆劲,在别人看来,火力还是很足的.他写过一篇戏剧,被滑稽剧院退了回来.他随时随地写一些不相干的诗.并且,他自命不凡,怀疑一切事物,在胆怯的人的眼里他成了一条好汉.因此,尽管秃头,爱讽刺,他倒做了领袖.Iron是一个作"铁"解释的英国字.难道作"讽刺"解释的ironie是从这英文字来的吗?
    有一天,多罗米埃把那三个人拉到一边,指手画脚地向他们说:
    "芳汀,大丽,瑟芬和宠儿要求我们送她们一件古怪玩意儿已快一年了.我们也曾大模大样地答应了她们.她们直到现在还常常对我们谈到这件事,尤其是对着我.正好象那不勒斯(那不勒斯(Naples),意大利西岸港口.圣詹纳罗(Saint Janvier)又译圣雅努亚里,是它的保护神.)的那些老太婆常对圣詹纳罗喊着说'黄面皮,快显灵!,一样,我们的美人也经常向我们说:'多罗米埃,你那怪玩意儿几时拿出来?,同时我们的父母又常有信给我们.两面夹攻.我认为时间已经到了.我们来商量一下."
    说到此地,多罗米埃的声音放低了,并且鬼鬼祟祟地讲了些话,有趣到使那四张口同时发出一阵奔放.兴奋的笑声,勃拉什维尔还喊道:
    "这真是妙不可言!"
    他们走到一个烟雾腾腾的咖啡馆门前,钻了进去,他们会议的尾声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这次密谈的结果带来了下星期日举行的那场别出心裁的郊游,四位青年邀请了那四位姑娘.
   
    $$$$三 四对四
    四十五年前的学生们和姑娘们到郊外游玩的情形,到今天(本书作于一八六二年,四十五年前即指一八一七年.)已是难以想象的了.巴黎的近郊已不是当年那模样,半个世纪以来,我们可以称为巴黎郊区生活的那种情况已完全改变了,从前有子规的地方,今天有了火车;从前有游艇的地方,今天有了汽船;从前的人谈圣克鲁(圣克鲁(St.Cloud),巴黎西郊的一个名胜区.),正如今天的人谈费康(费康(Fécamp),英法海峡边上的一个港口.)一样.一八六二年的巴黎已是一个以全法国作为近郊的城市了.
    当时在乡间所能得到的狂欢,那四对情人都一一尽情享受了.他们开始度暑假,这是个和暖爽朗的夏日.宠儿是唯一知道写字的人,她在前一日用四个人的名义写了这样一句话给多罗米埃:"青早出门很块乐."(这句话的原文里有两个错字,以示宠儿识字不多.)因此他们早晨五点就起身了.随后,他们坐上公共马车,去圣克鲁,看了一回干瀑布,大家喊着说:"有水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在加斯丹还没有到过的那个黑头饭店里用了午餐,在大池边的五株林里玩了一局七连环(恰似中国的九连环,但只有七个环.),登上了第欧根尼的灯笼(第欧根尼的灯笼(lanterne de Diogène),当地的一游览场所.关于第欧根尼的灯笼,请参阅《悲惨世界》第三部732页及901页注.),到过塞夫勒桥,拿着杏仁饼去押了轮盘赌,在普托采了许多花,在讷伊买了些芦管笛,沿途吃着苹果饺,快乐无比.
    这几个姑娘好象一群逃出笼子的秀眼鸟,喧噪谈笑,闹个不休.这是一种狂欢.她们不时和这些青年们撩撩打打.一生中少年时代的陶醉!可爱的岁月!蜻蜓的翅膀颤着!呀!无论你是谁,你总忘不了吧!你曾否穿越树丛,为跟在你后面走来的姣好的头分开枝叶呢?在雨后笑着从湿润的斜坡上滑下去,一个心爱的腻友牵着你的手,口里喊着:"呀!我崭新的鞋子!弄成什么样子了!"你曾否有过这样经历呢?
    让我们立刻说出来那件有趣的意外,那阵骤雨,对那一群兴高采烈的伴侣,多少有些扫兴,虽然宠儿在出发时曾用长官和慈母式的口吻说过:"孩子们,蜗牛在小路上爬,这是下雨的兆头."
    这四位姑娘都是美到令人心花怒放的.有位名震一时的古典派老诗人,自己也据有个美人儿的男子,拉布依斯骑士先生,那天也正在圣克鲁的栗树林里徘徊,他看见她们在早晨十点左右打那儿经过,叫道"可惜多了一个",他心里想到了三位美惠女神(指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惠女神,优雅而美丽.).勃拉什维尔的情人宠儿,二十三岁的那位大姐,在苍翠的虬枝下带头奔跑,跳过泥沟,放恣地跨过荆棘,兴致勃发,俨如田野间的幼年女神.至于瑟芬和大丽,在这场合下她们便互相接近,互相衬托,以表示她们的得意,她们寸步不离,互相倚偎,仿效英国人的姿态;我们与其说那是出于友谊,倒不如说她俩是天生爱俏.最初的几本《妇女时装手册》当时才出版不久,妇女们渐尚工愁的神情,正如日后的男子们摹仿拜伦一样,女性的头发已开始披散了,瑟芬和大丽的头发是转筒式的.李士多里和法梅依正谈论他们的教师,向芳汀述说戴尔文古先生和勃隆多先生的不同点.
    勃拉什维尔仿佛生来是专门替宠儿在星期日挽她那件德尔诺式的绒线披肩的.
    多罗米埃跟在后面走,做那一伙的殿后.他也是有说有笑的,不过大家总觉得他是家长.他的嬉笑总含有专制君王的意味,他的主要服装是一条象腿式的南京布裤子,用一条铜丝带把裤脚扎在脚底,手里拿一条值两百法郎的粗藤手杖,他一向为所欲为,嘴里也就衔了一支叫做雪茄的那种怪东西.他真是目空一切,竟敢吸烟.
    "这个多罗米埃真是特别,"大家都肃然起敬地那样说,"他竟穿那样的裤子!他真有魄力!"
    至于芳汀,她就是欢乐.她那一嘴光彩夺目的牙齿明明从上帝那里奉了一道使命,笑的使命.一顶垂着白色长飘带的精致小草帽,她拿在手里的时候多,戴在头上的时候少.一头蓬松的黄发,偏偏喜欢飘舞,容易披散,不时需要整理,仿佛是为使垂杨下的仙女遮羞而生的.她的樱唇,喋喋不休,令人听了心醉.她嘴的两角含情脉脉地向上翘着,正如爱里柯尼的古代塑像,带着一种鼓励人放肆的神气;但是她那双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在冶艳的面容上,又仿佛是在说着"行不得也哥哥"一样.她周身的装饰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和夺目的光彩.她穿了件玫瑰紫的毛织薄呢袍,一双闪烁的玲珑古式鞋,鞋带交叉结在两旁挑花的细质白袜上,还穿一件轻罗短衫,那种短衫,是马赛人新创的式样,名叫"加纳佐"("加纳佐"原文是canezou,和法文"八月十五"(quinze aout)发音相近.),这个字是"八月十五"的变音,在加纳皮尔大街上是那样读的,它的含义是"睛暖的南国".其余那三个,我们已说过,比较放纵,都干脆露着胸部,那种装束,一到夏天,在花枝招展的帽子下显得格外妖娆恼人,但是在那种大胆的装饰之外,还有金发美人芳汀的那件薄如蝉翼的"八月十五",若隐若现,亦盖亦彰,仿佛是一种独出心裁.惹人寻味的艳服.海绿眼睛的塞特子爵夫人所主持的那个有名的情宫,也许会把服装奖颁给这件追求娴静趣味的"八月十五".最天真的人有时是最高明的.这是常有的事.
    光艳的脸儿,秀丽的侧影,眼睛深蓝,眼皮如凝脂,脚秀而翘,腕.踝都肥瘦适度,美妙天成,白皙的皮肤四处露着蔚蓝的脉络,两颊鲜润得和童女一样,颈脖肥硕如埃伊纳岛(埃伊纳岛(Egine),希腊的一个岛.一八一一年掘出大批塑像.)的朱诺(朱诺(Junon),众神之后.),后颈窝显得既健壮又柔和,两肩仿佛是库斯图(库斯图(Coustou),法国十八世纪的著名雕塑家.)塑造的,中间有一个动人的圆涡从轻罗下透出来,多愁工媚,冷若冰霜,状如石刻,色态如蝉娟,这样便是芳汀.在那朴素的衣服下面,我们可以想见一座塑像,塑像的心中有个灵魂.
    芳汀很美,但她自己不大知道.偶然有些深思的人默默地用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事物,他们在这个小小女工的巴黎式的丰采中,也许会想见古代圣乐的和谐吧.这位出自幽谷的姑娘有根基,她在两个方面,风韵和容止方面都是美丽的.风韵是理想中的形象,容止是理想中的动静.
    我们已经说过,芳汀就是欢乐,芳汀也就是贞操.
    一个旁观者,如果仔细研究她,就会知道,她在那种年龄.那种季节.那种爱慕的陶醉中表露出来的,只是一种谦虚谨慎.毫不苟且的神情.芳汀自己也有一些感到惊奇.这种纯洁的惊奇,也就是普赛克和维纳斯(普赛克(Psyché),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美女,爱神的情人.维纳斯(Vénus),美神.)之间的最细微的不同处.芳汀的手指,长而白,宛如拿着金针拨圣火灰的贞女.虽然她对多罗米埃的一切要求都不拒绝(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但她的面貌,在静止时却仍是端庄如处子的,有时,她会突然表现出一种冷峻到近乎严肃的凛然不可犯的神情;我们看到她的欢乐忽然消失了,不需要经过一个中间阶段而立即继以沉思,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奇特动人的情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庄重,有时甚至显得严厉,正象女神的鄙夷神情.她的额.鼻和下颏具有线条上的平衡(绝不是比例上的平衡),因而构成了她面部的匀称,在从鼻底到上唇的那一段非常特别的地方,她有一种隐约难辨的美妙窝痕,那正是贞静的神秘标志,从前红胡子(红胡子(Barberousse),十六世纪有两个红胡子,兄弟俩,一个是海盗,一个是土耳其的舰队司令.)之所以爱上在搜寻圣像时发现的一幅狄安娜(狄安娜(Diane),希腊神话中的猎神.),也正是为了这样一种贞静之美.
    好吧,爱是一种过失.芳汀却是飘浮在过失上的天贞.
   
    $$$$四 多罗米埃乐到唱起西班牙歌来
    那天从早到晚都充满了一股朝气.整个自然界仿佛在过节日,在嬉笑.圣克鲁的花坛吐着阵阵香气,塞纳河里的微风拂着翠叶,枝头迎风舞弄,蜂群侵占茉莉花,一群群流浪的蝴蝶在蓍草.苜蓿和野麦中间翩翩狂舞,法兰西国王的森严园囿里有成堆的流氓小鸟.
    四对喜洋洋的情侣,嬉游在日光.田野.花丛.树林中,显得光艳照人.
    这群来自天上的神仙谈着,唱着,互相追逐,舞蹈,扑着蝴蝶,采着牵牛,在深草中渍湿他们的粉红挑花袜;她们是鲜艳的,疯狂的,对人毫无恶念,每个姑娘都随时随地接受各个男子的吻,惟有芳汀,固守在她那种多愁易怒.半迎半拒的抵抗里,她的心有所专爱."你,"宠儿对她说,"你老是这样."
    这就是欢乐.这一对对情侣的活动是对人生和自然发出的一种强烈的呼声,使天地万物都放出了爱和光.从前有一个仙女特地为痴情男女创造了草地和树林.从此有情人便永远逃学野游,朝朝暮暮,了无尽期,只要一天有原野和学生,这样的事便一天不会停止.因此思想家无不怀念春光.王孙公子.磨刀匠.公卿.缙绅.朝廷中人和城市中人(从前有这种说法)都成了那仙女的顺民.大家欢笑,相互追求,空中也有着一种喜悦的光彩,爱真是普天同庆!月下老人便是上帝.娇喘的叫声,草丛中的追逐,顺手搂住的细腰,音乐般的俏骂,用一个音节表现出的热爱,从这张嘴里夺到那张嘴里的樱桃,凡此种种,都烈火似的燃烧着,火焰直薄云霄.美丽的姑娘们甘于牺牲色相,那大概是永无尽期的了.哲学家.诗人和画家望着那种痴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早已眼花缭乱了.华托(华托(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号召到爱乡去.平民画家朗克雷(朗克雷(Lancret,1690—1743),法国画家.)凝视着他那些飞入天空的仕女,狄德罗(狄德罗(Diderot),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百科全书创编人.)赞颂爱情,杜尔菲(杜尔非(dUrfé,1567—1625),法国小说家.)甚至说古代的祭司们也不免触景生情.
    午餐过后,那四对情侣到了所谓王家方城,在那里看了那株新从印度运来的植物(我一时忘了它的名称,它曾经轰动一时,把巴黎的人全吸引到了圣克鲁),它是一株新奇.悦目.枝长的小树,无数的细如线缕的旁枝蓬松披散,没有叶子,开着盈千累万的小小白团花,象一丛插满花朵的头发.成群结队的人不断地去赞赏它.
    看完了树,多罗米埃大声说:"我请你们骑毛驴!"和赶驴人讲好价钱以后,他们便从凡沃尔和伊西转回来.到了伊西,又有一件意外的收获,当时由军需官布尔甘占用的那个国有公园园门恰巧大开.他们穿过铁栏门,到岩洞里望了那个木头人似的隐修僧,在那著名的明镜厅里他们又尝试了那些神秘的小玩意,那是一种诲淫的陷阱,如果是一个成为巨富的登徒子或变作普利阿普斯(普利阿普斯(Priape),园艺.畜牧.生育之神.)的杜卡莱(杜卡莱(Turcaret),十八世纪初法国喜剧家勒萨日(Lesage)所作喜剧中的主人公,原是仆人,经过欺诈钻营,成了巨富.),这玩意倒十分相称.在伯尔尼神甫祭过的那两株栗树间,系着一个大秋千网,他们使劲荡了一回.那些美人一个个轮流荡着,裙边飞扬,皆大欢喜,戈洛治(戈洛治(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如在场,大约又找到他的题材了;正在那时,那位图卢兹人多罗米埃(他和西班牙人的性格有些渊源,图卢兹和托洛萨是妹妹城)用一种情致缠绵的曲调,唱了一首旧时的西班牙歌曲,大致是因为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树间的绳索上荡来荡去而有所感吧:
    我来自巴达霍斯,
    受了情魔的驱使,
    我全部的灵魂
    都在我的眼里.
    为什么
    要露出你的腿.
    只有芳汀一个人不肯打秋千.
    "我不喜欢有人装这种腔."宠儿气愤愤地说.
    丢了毛驴,又有了新的欢乐,他们坐上船,渡过塞纳河,从巴喜走到明星区便门.我们记得,他们是在早晨五点起身的,但是,没有关系!"星期日没有什么叫做疲倦,"宠儿说,"疲倦到星期日也去休息了."三点左右,这四对乐不可支的朋友,跑上了俄罗斯山(俄罗斯山,一种供人游戏的蜿蜒起伏的架空铁道.),那是当时在波戎高地上的一种新奇建筑物,我们从爱丽舍广场的树梢上望过去,便可以望见它那婉蜒曲折的线路.
    宠儿不时喊道:
    "还有那新鲜玩意呢?我要那新鲜玩意儿."
    "不用急."多罗米埃回答.
   
    $$$$五 蓬巴达酒家
    俄罗斯山溜完以后,他们想到了晚餐,到底有些疲倦了,兴高采烈的八仙在蓬巴达酒家歇下来了,那酒家是有名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在爱丽舍广场设下的分店,当时人们可以从里沃利街,德乐麦通道旁边看见它的招牌.
    一间房间,宽敞而丑陋,里面有壁厢,厢底有床(由于星期日酒楼人满,只得忍受那样的地方);两扇窗子,凭窗可以眺望榆树外面的河水和河岸,一股八月的明媚阳光正射在窗口;两张桌子,一张上面有着堆积如山的鲜花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帽子,另一张,则由这四对朋友占了,他们团团坐在一堆喜气洋洋的杯盘瓶碟的周围,啤酒罐和葡萄酒瓶杂陈,桌上不大有秩序,桌下更是有点乱.
    "他们用脚在桌子下面搞得乒零乓郎一团糟."莫里哀说过.
    这就是从早晨五点开始的那次郊游到了下午四点半钟时的情形.太阳西沉了,意兴也阑珊了.
    充满了日光和人群的爱丽舍广场只见阳光和灰尘,那是构成光辉的两种东西.马尔利雕刻的一群石马,在金粉似的烟尘中立在后蹄上,引颈长鸣.华丽的马车川流不息.一队堂皇富丽的近卫骑兵,随着喇叭,从讷伊林荫大道走下来,一面白旗(波旁王朝的旗帜.)在斜阳返照中带着淡红颜色,在杜伊勒里宫的圆顶上飘荡.协和广场(当时已经恢复旧名,叫路易十五广场)上人山人海,个个喜气洋洋.许多人的衣纽上还佩着一朵吊在一条白闪缎带上的银百合花,那种东西,到一八一七年还没有完全绝迹.这儿那儿,成群的小女孩,在过路闲人围观鼓掌声中跳着团圆舞,迎风唱着一种波旁舞曲,那种舞曲,本是用来打倒百日帝政的,直到当时还流行,其中的叠句是:
    送还我们根特(根特(Gand),比利时城市,百日帝政期间,路易十八逃亡在那里.)的伯伯,
    送还我们的伯伯.
    一群群近郊居民,穿着节日的漂亮衣服,有些还模仿绅士,也佩上一朵百合花,四散在大方场和马里尼方场上,玩着七连环游戏或是骑着木马兜圆圈,其余一些人喝着酒;印刷厂里的几个学徒,戴着纸帽,又说又笑.处处都光辉灿烂.无可否认,那确是国泰民安,君权巩固的时代.警署署长昂格勒斯曾向国王递过一本私人密奏,谈到巴黎四郊的情形,他最后的几句话是这样的:"陛下,根据各方面的缜密观察,这些人民不足为畏.他们都和猫儿一样,懒惰驯良.外省的下民好骚动,巴黎的人民却不然.这全是些小民,陛下,要两个这样的小民叠起来,才抵得上一个近卫军士.在首都的民众方面,完全没有可虑的地方.五十年来,人民的身材又缩小了,这是值得注意的,巴黎四郊的人民,比革命前更矮小了.他们不足为害.总而言之,这都是些贱民,驯良的贱民."
    警署署长们是绝不相信猫能变成狮子的,然而事实上却是可能的,而且那正是巴黎人民的奇迹.就拿猫来说吧,昂格勒斯那样瞧不起猫,猫却受到古代共和国的尊重,他们认为猫是自由的化身,在科林斯(科林斯(Corinthe),古希腊城市.)城的公共广场上,就有一只极大的紫铜猫,仿佛是和比雷埃夫斯(比雷埃夫斯(Pirée),希腊港口.)的那尊无翅膀的密涅瓦塑像作对衬似的.复辟时代的警察太天真,把巴黎的人民看得太"易与"了.恰恰相反,他们绝不是"驯良的贱民",巴黎人之于法兰西人,正如雅典人之于希腊人,他比任何人都睡得好些,他比任何人都着实要来得轻佻懒惰些,没有人比他更显得健忘,但是切不可以为他们是可靠的,他尽可以百般疏懒,但是一旦光荣在望,他便会奋不顾身,什么都干的.给他一支矛吧,他可以干出八月十日(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攻入王宫,逮捕国王,推翻了君主政体.)的事,给他一支枪吧,他可以再有一次奥斯特里茨.他是拿破仑的支柱,丹东(丹东(Danton),雅各宾派的右翼领袖.)的后盾.国家发生了问题?他捐躯行伍;自由发生了问题?他喋血街头;留神!他的怒发令人难忘;他的布衫可以和希腊的宽袍媲美,他会象在格尔内塔街那样,迫使强敌投降.当心!时机一到,这个郊区的居民就会长大起来的.这小子会站起来,怒目向人,他吐出的气将变成飓风,从他孱弱的胸中,会呼出足够的风,来改变阿尔卑斯山的丘壑.革命之所以能够战胜欧洲,全赖军队里巴黎郊区的居民.他歌唱,那是他的欢乐.你让他的歌适合他的性格,你看着吧!如果他唱来唱去只有《卡玛尼奥拉》(《卡玛尼奥拉》(Carmagnolle),法国大革命时期歌曲之一,针对玛丽.安东尼特而作.)一首歌,他当然只能推倒路易十六;但你如果叫他唱《马赛曲》,他便能拯救全世界.
    我们在昂格勒斯奏本的边上写了这段评语以后,再回头来说我们的那四对情人.我们说过,晚餐已经用完了.
   
    $$$$六 相爱篇
    餐桌上的谈话和情侣们的谈话同样是不可捉摸的,情侣们的谈话是云霞,餐桌上的谈话是烟雾.
    法梅依和大丽哼着歌儿,多罗米埃喝着酒,瑟芬笑着,芳汀微笑着.李士多里吹着在圣克鲁买来的木喇叭.宠儿脉脉含情地望着勃拉什维尔说道:
    "勃拉什维尔.我爱你."
    这话引起了勃拉什维尔的一个问题.
    "宠儿,假使我不爱你了,你将怎样呢?"
    "我吗!"宠儿喊着说,"唉!不要说这种话,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要说这种话!假使你不爱我了,我就跳到你后面,抓你的皮,扯你的头发,把水淋到你的身上,叫你吃官司."
    勃拉什维尔自诩多情地微笑了一下,正如一个自尊心获得极端满足而感到舒服的人一样.宠儿又说:
    "是呀!我会叫警察!哼!你以为我有什么事做不出的!坏种!"
    勃拉什维尔,受宠若惊,仰在椅上,沾沾自喜地闭上了眼睛.
    大丽吃个不停,从喧杂的语声中对宠儿说:
    "看来,你对你的勃拉什维尔不是很痴心吗?"
    "我,我厌恶他,"宠儿用了同样的语调回答,重又拿起她的叉子."他舍不得花钱.我爱着在我对面住的那个小伙子.那小子长得漂亮得很,你认得他吗?他很有做戏子的派头.我喜欢戏子.他一回家,他娘就说:'呀!我的上帝!我又不得安静了.他要叫起来了.唉,我的朋友,你要叫破我的脑袋吗!,因为他一到家里,便到那些住耗子的阁楼上,那些黑洞里,越高越好,他在那里又唱又朗诵,谁知道他搞些什么!下面的人都听得见.他在一个律师家里写讼词,每天已能赚二十个苏了.他父亲是圣雅克教堂里的唱诗人.呀!他生得非常好.他已经爱我到这种地步,有一天,他看见我在调灰面做薄饼,他对我说:'小姐,您拿您的手套做些饼,我全会吃下去.,世界上只有艺术家才会说这样的话.听!他生得非常好.我已要为那小白脸发疯了.这不打紧,我对勃拉什维尔还是说我爱他.我多么会撒谎!你说是吗?我多么会撒谎!"
    宠儿喘了口气,又继续说:
    "大丽,你知道吗?我心里烦得很.落了一夏季的雨,这风真叫我受不了,风又熄不了我心头的火,勃拉什维尔是个小气鬼,菜场里又不大有豌豆卖,他只知道吃,正好象英国人说的,我害'忧郁病,了,奶油又那么贵!并且,你瞧,真是笑话,我们竟会在有床铺的房间里吃饭,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七 多罗米埃的高见
    这时,有几个人唱着歌,其余的人都谈着话,稀里哗啦,也不分个先后,到处只有一片乱嘈嘈的声音.多罗米埃开口了:
    "我们不应当胡说八道,也不应当说得太快,"他大声说,"让我们想想,我们是不是想要卖弄自己的口才.过分地信口开河只能浪费精力,再傻也没有了.流着的啤酒堆不起泡沫.先生们,不可性急.我们吃喝,也得有吃喝的气派.让我们细心地吃,慢慢地喝.我们不必赶快.你们看春天吧,如果它来得太快,它就烧起来了,就是说,一切植物都不能发芽了.过分的热可以损害桃花和杏花.过分的热也可以消灭盛宴的雅兴和欢乐.先生们,心不可热!拉雷尼埃尔(拉雷尼埃尔(Grimod de la Reynière),巴黎的烹调专家,著有食谱.)和塔列朗的意见都是这样."
    一阵震耳欲聋的反抗声从那堆人里发出来.
    "多罗米埃,不要闹!"勃拉什维尔说.
    '打倒专制魔王!"法梅依说.
    "蓬巴达(蓬巴达(Bombarda)酒家)蓬彭斯(蓬彭斯(Bombance),盛筵.)!彭博什(彭博什(Bambocbhe),荷兰画家.)!"
    "星期日还没完呢."法梅依又说.
    "我们并没有乱来."李士多里说.
    "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说,"请注意我的安静态度."
    "在这方面,你算得是侯爷."
    这句小小的隐语竟好象是一块丢在池塘里的石头.安静山("安静山"(Montcalm)和上面勃拉什维尔所说的"我的安静"(mon calme)同音.)侯爵是当时一个大名鼎鼎的保王党.蛙群全没声息了.
    "朋友们,"多罗米埃以一个重获首领地位的人的口吻大声说,"安静下来.见了这种天上落下来的玩笑也不必太慌张.凡是这样落下来的东西,不一定是值得兴奋和敬佩的.隐语是飞着的精灵所遗的粪.笑话四处都有,精灵在说笑一通之后,又飞上天去了.神鹰遗了一堆白色的秽物在岩石上,仍旧翱翔自如.我毫不亵渎隐语.我仅就它价值的高下,寄以相当的敬意罢了.人类中,也许是人类以外,最尊严.最卓越和最可亲的人都说过隐语.耶稣基督说过一句有关圣彼得的隐语.摩西在谈到以撒.埃斯库罗斯.波吕尼刻斯时,克娄巴特拉在谈到屋大维时也都使用过隐语.还要请你们注意,克娄巴特拉的隐语是在亚克兴(亚克兴(Actium),公元前三一年罗马舰队在屋大维率领下,击败叛将安敦尼于此,埃及王后克娄巴特拉死之.)战争以前说的,假使没有它,也就不会有人记得多临城,多临在希腊语中只是一个勺而已.这件事交代以后,我再回头来说我的劝告词.我的弟兄们,我再说一遍,即使是在说俏皮话.诙谐.笑谑和隐语时,也不可过于热心,不可嚣张,不可过分.诸位听我讲,我有安菲阿拉俄斯(安菲阿拉俄斯(Amphiararas),攻打底比斯的七英雄之一,是著名的先知.)的谨慎和恺撒的秃顶.即使是猜谜语,也应当有限度.这就是拉丁话所谓的Estmodusinrebus.即使是饮食,也应当有节制.女士们,你们喜欢苹果饺,可不要吃得太多了.就是吃饺,也应当有限度和有艺术手法.贪多嚼不烂,好比蛇吞象.胃病总是由于贪吃.疳积病是上帝派来教育胃的.并且你们应当记住这一点:我们的每一种欲念,甚至包括爱情在内,也都有胃口,不可太饱.在任何事情上,都应当在适当的时候写上'终,字;在紧急的时候,我们应当自行约束,推上食量的门闩,囚禁自己的妄念,并且自请处罚.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自动管制自己的人就是聪明人.对于我,你们不妨多少有点信心,因为我学过一点法律,我的考试成绩可以证明,因为我知道存案和悬案间的差别,因为我用拉丁文做过一篇论文,论《缪纳修斯.德门任弑君者的度支官时期的罗马刑法》,因为我快做博士了,照说,从此以后,我就一定不会是个蠢才了.我劝告你们,应当节欲.我说的是好话,真实可靠到和我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一样.时机一到,就下定决心,象西拉(西拉(Sylla),即苏拉(Sulla),公元前一世纪罗马的独裁者.)或奥利金(奥利金(Origène,约前185—254),基督教神学家.)那样,毅然引退,那样才真是快乐的人."
    宠儿聚精会神地听着.
    "斐利克斯!"她说,"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名字!我爱这个名字.这是拉丁文,作'兴盛,解释."
    多罗米埃接下去说:
    "公民们,先生们,少爷们(这三种称呼,原文用的是拉丁文.英文和西班牙文:guirites,gentlemen,caballeros.),朋友们!你们要摒绝床第之事,放弃儿女之情而毫不冲动吗?再简单也没有.这就是药方:柠檬水,过度的体操,强迫劳动,疲劳,拖重东西,不睡觉,守夜,多饮含硝质的饮料和白荷花汤,尝莺粟油和马鞭草油,厉行节食,饿肚子,继之以冷水浴,使用草索束身,佩带铅块,用醋酸铅擦身,用醋汤作热敷."
    "我宁愿请教女人."李士多里说.
    "女人!"多罗米埃说,"你们得小心.女人杨花水性,信赖她们,那真是自讨苦吃.女人是邪淫寡信的.她们恨蛇,那只是出于同业的妒嫉心.蛇和女人是对门住的."
    "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喊着说,"你喝醉了!"
    "可不是!"多罗米埃说.
    "那么,你乐一乐吧."勃拉什维尔又说.
    "我同意."多罗米埃回答.
    于是,一面斟满酒,一面立起来:
    "光荣属于美酒!现在,酒神,请喝!("现在,酒神,请喝!"原文为西班牙文Nunc te,Bacche,canam!)对不起,诸位小姐,这是西班牙文.证据呢,女士们,就是这样.怎样的民族就有怎样的酒桶.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Castille),在西班牙中部,十一世纪时成立王国,十五世纪时和其他几个小王国合并成为西班牙王国.)的亚洛伯,盛十六公升,阿利坎特的康达罗十二公升,加那利群岛的亚尔缪德二十五公升,巴科阿里(巴利阿里群岛(Baléares),在地中海西端,属西班牙.)群岛的苦亚丹二十六公升,沙皇彼得的普特三十公升.伟大的彼得万岁,他那更伟大的普特万万岁.诸位女士们,请让我以朋友资格奉劝一句话:你们应当随心所欲,广结良缘.爱情的本质就是乱撞.爱神不需要象一个膝盖上擦起疙瘩的英国女仆那样死死蹲在一个地方.那位温柔的爱神生来并不是这样的,它嘻嘻哈哈四处乱撞,别人说过,撞错总也还是人情;我说,撞错总也还是爱情.诸位女士,我崇拜你们中的每一位.呵瑟芬,呵,约瑟芬,俏皮娘儿,假使你不那样撅着嘴,你就更迷人了.你那神气好象是被谁在你脸上无意中坐了一下子似的.至于宠儿,呵,山林中的仙女和缪斯!勃拉什维尔一天走过格雷-巴梭街的小溪边,看见一个美貌姑娘,露着腿,穿着一双白袜,拉得紧紧的.这个样子合了他的意,于是勃拉什维尔着迷了.他爱的那个人儿便是宠儿.呵,宠儿!你有爱奥尼亚人的嘴唇.从前有个希腊画家叫欧风里翁,别人给了他个别号,叫嘴唇画家.只有那个希腊人才配画你的嘴唇.听我说!在你以前,没有一个人是够得上他一画的.你和美神一样是为得苹果而生的,或者说,和夏娃一样,是为吃苹果而生的.美是由你开始的.我刚才提到了夏娃,夏娃是你创造出来的.你有资格获得'发明美女,的证书.呵,宠儿,我不再称您为你了.因为我要由诗歌转入散文了.刚才您谈到我的名字,您打动了我的心弦,但是无论我们是什么人,对于名字,总不宜轻信.名不一定副实.我叫做斐利克斯,但是我并不快乐.字是骗人的.我们不要盲目接受它的含义.写信到列日(列日(Liège),比利时城名,和"软木"(Lège)同音.)去买软木塞,到波城(波城(Pau),法国城名,和"皮"(Peau)同音.)去买皮手套,那才荒唐呢.密斯(密斯(miss),英语,意为"小姐".)大丽,我如果是您的话,我就要叫做玫瑰,花应当有香味,女子应当有智慧.至于芳汀,我不打算说什么,她是一个多幻象.多梦想.多思虑.多感触的人,一个具有仙女的体态和信女的贞洁的小精灵;她失足在风流女郎的队伍里,又要在幻想中藏身,她唱歌,却又祈祷又望着天空,但又不大知道她所望的是什么,也不大知道她所作的究竟是什么,她望着天空,自以为生活在大花园里,以为到处是花和鸟,而实际上花和鸟并不多.呵,芳汀,您应当知道这一点:我,多罗米埃,我只是一种幻象,但是这位心思缥渺的黄发女郎,她并没有听见我说话!然而她有的全是光艳.趣味.青春.柔美的晨曦.呵,芳汀,您是一个值得称为白菊或明珠的姑娘,您是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妇女.诸位女士,还有第二个忠告:你们决不要嫁人,结婚犹如接木,效果好坏,不一定,你们不必自寻苦吃.但是,哎呀!我在这里胡说些什么?我失言了.姑娘们在配偶问题上是不可救药的.我们这些明眼人所能说的一切绝不足以防止那些做背心.做鞋子的姑娘们去梦想那些金玉满堂的良人.不管它,就是这样吧,但是,美人们,请记牢这一点:你们的糖,吃得太多了.呵,妇女们,你们只有一个错误:就是好嚼糖.呵,啮齿类的女性,你的皓齿多爱糖呵.那么,好好地听我讲.糖是一种盐.一切盐都吸收水分.糖在各种盐里有着最富于吸收水分的能力.它通过血管,把血液里的水分提出来,于是血液凝结,由凝结而凝固,而得肺结核,而死亡.因此,糖尿病常和痨病并发.因此,你们不要嚼糖就长寿了!现在我转到男子方面来.先生们,多多霸占妇女.在你们彼此之间不妨毫无顾忌地互相霸占爱人.猎艳,乱交,情场中无所谓朋友.凡是有一个漂亮女子的地方,争夺总是公开的;无分区域,大家杀个你死我活!一个漂亮女子便是一场战争的缘因,一个漂亮女子便是一场明目张胆的盗窃.历来一切的劫掠都是在亵衣上发动的.罗慕洛掳过萨宾妇人(罗慕洛(Romulus,约生于460年),西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475—476).萨宾,意大利古国名.),威廉掳过萨克森妇人,恺撒掳过罗马妇人.没有女子爱着的男子,总好象饿鹰那样,在别人的情妇头上翱翔.至于我,我向一切没有家室的可怜虫介绍波拿巴的《告意大利大军书》:'兵士们,你们什么也没有.敌人却有.,"
    多罗米埃的话中断了.
    "喘口气吧,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说.
    同时,勃拉什维尔开始唱一支悲伤的歌,李士多里和法梅依随声和着,那种歌是用从车间里信手拈来的歌词编的,音韵似乎很丰富,其实完全没有音韵;意义空虚,有如风声树影,是从烟斗的雾气中产生出来的,因此也就和雾气一同飘散消失.下面便是那群人答复多罗米埃的演说词的一节:
    几个荒唐老头子,
    拿些银子交给狗腿子,
    要教克雷蒙-东纳(克雷蒙-东纳(ClemontTonnerre),法国多菲内地区一大家族,其中最著名者一是红衣主教,一是伯爵.)先生,
    圣约翰节坐上教皇的位子,
    克雷蒙-东纳先生不能当教皇,
    原来他不是教士,
    狗腿子气冲冲,
    送还他们的银子.
    那种歌并不能平息多罗米埃的随机应变的口才.他干了杯,再斟上一杯,又说起话来.
    "打倒圣人!我说的话,你们全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不要清规戒律,不要束手束脚,不要谨小慎微.我要为欢乐浮一大白,让我们狂欢吧!让我们拿放荡和酒肉来补足我们的法律课.吃喝,消化.让查士丁尼(查士丁尼(Justinien,483—565),拜占庭皇帝,编有《法家言类纂》(digeste)书名与"消化"(digestion)近似.)作雄的,让酒囊饭装作雌的.喜气弥漫穹苍呵!造物主!祝你长生!地球是一颗大金刚钻!我快乐.雀鸟真够劲,遍地都是盛会!黄莺儿是一个任人欣赏的艾勒维奥(艾勒维奥(Elleviou),当时法国的一个著名歌唱家.).夏日,我向你致敬.呵,卢森堡,呵,夫人街和天文台路的竹枝词!呵,神魂颠倒的丘八!呵,那些看守孩子又拿孩子寻开心的漂亮女用人.如果我没有奥德翁(奥德翁(Odéon),指奥德翁戏院,一七九七年成立.)的长廊,我也许会喜欢美洲的草原吧.我的灵魂飞向森林中的处女地和广漠的平原.一切都是美的.青蝇在日光中营营飞舞.太阳打喷嚏打出了蜂雀.吻我吧,芳汀."
    他弄错了,吻了宠儿.
   
    $$$$八 一匹马的死
    "爱同饭店比蓬巴达酒家好."瑟芬叫着说.
    "我喜欢蓬巴达胜过爱同,"勃拉什维尔说,"这里来得阔绰些,有些亚洲味儿.你们看下面的那间大厅,四面墙上都有镜子."
    "我只注意盘子里的东西."宠儿说.
    勃拉什维尔一再坚持说:
    "你们瞧这些刀子.在蓬巴达酒家里刀柄是银的,在爱同店里是骨头的.银子当然比骨头贵重些."
    "对那些装了银下巴的人来说,这话却不对."多罗米埃说.
    这时他从蓬巴达的窗口望着残废军人院的圆屋顶.
    大家寂静下来.
    "多罗米埃,"法梅依叫道,"刚才李士多里和我辩论了一番."
    "辩论固然好,相骂更加妙."多罗米埃回答.
    "我们辩论哲学问题."
    "哼."
    "你喜欢笛卡儿还是斯宾诺莎(斯宾诺莎(Spinosa),十八世纪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
    "我喜欢德佐吉埃."多罗米埃说.
    下了那判词以后,他又喝酒,接着说:
    "活在世上,我是同意的.世界上并不是一切都完蛋了的,既然我们还可以胡思乱想.因此我感谢永生的众神.我们说谎,但我们会发笑,我们一面肯定,但我们一面也怀疑.三段论里常出岔子.有趣.这世上究竟还有一些人能洋洋得意地从那些与众不同的见解中拿出一些特别玩意儿.诸位女士,你们安安静静喝着的那些东西是从马德拉(马德拉群岛(Madère),在大西详,葡萄牙殖民地.)来的酒,你们应当知道,是古拉尔.达.弗莱拉斯地方的产品,那里超出海面三百十七个脱阿斯(脱阿斯(toise),约等于二公尺.)!喝酒时你们应当注意这三百十七个脱阿斯!而那位漂亮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凭着这三百十七个脱阿斯,却只卖你们四法郎五十生丁(生丁(centime),法国辅币名,等于百分之一法郎,又译"分".)!"
    法梅依重行把话打断了:
    "多罗米埃,你的意见等于法律.哪一个作家是你所最欣赏的?"
    "贝尔......."
    "贝尔坎(贝尔坎(Berquin,1747—1791),法国文学家.)!"
    "不对,贝尔舒(贝尔舒Berchoux,十九世纪法国一个食谱作者.)."
    多罗米埃又接下去说:
    光荣属于蓬巴达!假使他能为我招来一个埃及舞女,他就可以和艾勒芳达的缪诺菲斯媲美;假使他能为我送来一个希腊名妓,他就可以和喀洛内的迪瑞琳媲美了!因为,呵,女士们,希腊和埃及,也有过蓬巴达呢.那是阿普列乌斯(阿普列乌斯(Apulée,约123—约180),罗马作家,哲学家,《变形记》和《金驴》的作者.)告诉我们的.可惜世界永远是老一套,绝没有什么新东西.在造物主的创作里,再也没有什么未发表的东西,所罗门说过:'在太阳下面没有新奇的事物.,维吉尔(维吉尔(Virgile,前70—19),杰出的罗马诗人.)说过:'各人的爱全是一样的.,今天的男学生和女学生走上圣克鲁的篷船,正和从前亚斯巴昔和伯利克里(伯利克里(Périclès,约前490一429),雅典政治家,亚斯巴昔是他的妻子.萨摩斯是他征服的一个岛.)乘舰队去萨摩斯一样.最后一句话.诸位女士,你们知道亚斯巴昔是什么人吗?她虽然生在女子还没有灵魂的时代,她却是一个灵魂,是一个紫红色的比火更灿烂.比朝暾更鲜艳的灵魂.亚斯巴昔是个兼有女性两个极端性的人儿,她是一个神妓,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Socrate,约前469—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奴隶主贵族思想家.)和曼侬.列斯戈(曼侬.列斯戈Manon Lescaut,十八世纪法国作家普莱服所作小说《曼侬.列斯戈》中的女主角.)的混合体.亚斯巴昔是为了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Prométhée,希腊神话中窃火给人类的神.)需要一个尤物的原故而生的."
    假使当时没有一匹马倒在河沿上,高谈阔论的多罗米埃是难于住嘴的.由于那一冲击,那辆车子和这位高谈阔论者都一齐停下来了.一匹又老又瘦只配送给屠夫的博斯母马,拉着一辆很重的车子.那头精疲力竭的牲口走到蓬巴达的门前,不肯再走了.这件意外的事引来不少观众.一面咒骂.一面生气的车夫举起鞭子,对准目标,狠狠一鞭下去,同时嘴里骂着"贱畜牲"时,那匹老马已倒在地上永不再起了.在行人轰动声中多罗米埃的那些愉快的听众全掉转头去看了,多罗米埃趁这机会念了这样一节忧伤的诗来结束他的演讲:
    在这世界上,
    小车和大车,
    命运都一样;
    它是匹劣马,
    活得象老狗,
    所以和其他劣马一样.(有这样一首悼念幼女夭亡的古诗:
    Mais elle était du monde où les plus belles cnoses
     Ont le pire destin,
    Et,rose ell a vécu ce que vivent les roses,
     Lespace dun matin
    诗的大意是:在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命运也最坏,她是一朵玫瑰,所以和玫瑰一样,只活了一个早晨.多罗米埃把这首诗改动了几个字,用来悼念那匹死马,主要是以"驽马"rosse代"玫瑰"rose,"恶狗"(mtin)代"早晨"(matin),结果这诗的内容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怪可怜的马."芳汀叹着说.
    于是大丽叫起来了:
    "你们瞧芳汀,她为那些马也叫屈了!有这样蠢的人!"
    这时宠儿交叉起两条胳膊,仰着头,定睛望着多罗米埃说:
    "够了够了!还有那古怪玩意儿呢?"
    "正是呵.时候已经到了,"多罗米埃回答说,"诸位先生,送各位女士一件古怪玩意儿的时候已经到了.诸位女士,请等一会儿."
    "先亲一个嘴."勃拉什维尔说.
    "亲额."多罗米埃加上一句.
    每个人在他情妇的额上郑重地吻了一下,四个男人鱼贯而出,都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
    宠儿鼓着掌,送他们出去.
    "已经很有意思了."她说.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低声说,"我们等着你们呢."
   
    $$$$九 一场欢乐的欢乐结局
    那几位姑娘独自留下,两个两个地伏在窗子边上闲谈,伸着头,隔窗对语.
    她们看见那些年轻人挽着手走出蓬巴达酒家.他们回转头来,笑嘻嘻对着她们挥了挥手,便消失在爱丽舍广场每周都有的那种星期日的尘嚣中去了.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喊着说.
    "他们预备带什么玩意儿回来给我们呢?"瑟芬说.
    "那一定是些好看的东西."大丽说.
    "我呢,"宠儿说,"我希望带回来的东西是金的."
    她们从那些大树的枝桠间望着水边的活动,觉得也很有趣,不久就忘记那回事了.那正是邮车和公共马车起程的时刻.当时到南部和西部去的客货,几乎全要走过爱丽舍广场,大部分顺着河沿,经过巴喜便门出去.每隔一分钟,就会有一辆刷了黄漆和黑漆的大车,载着沉重的东西,马蹄铁链响成一片,箱.箧.提包堆到不成样子,车子里人头攒动,一眨眼全都走了,碾踏着街心,疯狂地穿过人堆,路面上的石块尽成了燧石,尘灰滚滚,就好象是从炼铁炉里冒出的火星和浓烟.几位姑娘见了那种热闹大为兴奋,宠儿喊着说:
    "多么热闹!就象一堆堆铁链在飞着."
    一次,她们仿佛看见有辆车子(由于榆树的枝叶过于浓密,她们看不大清楚)"这真奇怪!"她说."我还以为公  "这真奇怪!"她说."我还以为公车从不停的呢."
    宠儿耸了耸肩.
    "这个芳汀真特别,我刚才故意望着她.最简单的事她也要大惊小怪.假如我是个旅客,我关照公共客车说:'我要到前面去一下,您经过河沿时让我上车.客车来了看见我,停下来,让我上去.,这是每天都有的事.你脱离现实生活了,我亲爱的."
    那样过了一些时候,宠儿忽然一动,仿佛一个初醒的人.
    "喂,"她说,"他们要送我们的古怪玩意儿呢?"
    "是呀,正是这话,"大丽接着说,"那闹了半天的古怪玩意儿呢?"
    "他们耽搁得太久了!"芳汀说.
    芳汀正叹完这口气,伺候晚餐的那个堂倌走进来了,他手里捏着一件东西,好象是封信.
    "这是什么?"宠儿问.
    堂倌回答说:
    "这是那几位先生留给太太们的一张条子.
    "为什么没有马上送来?"
    "因为那些先生们吩咐过的,"堂倌接着说,"要过了一个钟头才交给这几位太太."
    宠儿从那堂倌手里把那张纸夺过来.那确是一封信.
    "奇怪,"她说,"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但有这几个字写在上面:
    这就是古怪玩意儿.
    她急忙把信拆开,打开来念(她识字):
    呵,我们的情妇!
    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有双亲的人.双亲,这是你们不大知道的.在幼稚而诚实的民法里,那叫做父亲和母亲.那些亲人,长者,慈祥的老公公,慈祥的老婆婆,他们老叫苦,老想看看我们,叫我们做浪子,盼望我们回去,并且要为我们宰牛宰羊.我们现在服从他们.因为我们是有品德的人.你们念这时信时,五匹怒马已把我们送还给我们的爸爸妈妈了.正如博须埃所说,我们拆台了.我们走了,我们已经走了.我们在拉菲特的怀中,在加亚尔(拉菲特(Lafitte)和加亚尔(Caillard)均为当时负责客车事务的官员.)的翅膀上逃了.去图卢兹的公共客车已把我们从陷阱中拔了出来.陷阱,就是你们,呵,我们美丽的小姑娘!我们回到社会.天职.秩序中去了,马蹄得得,每小时要走三法里,祖国需要我们,和旁人一样,去做长官,做家长,做乡吏,做政府顾问.要尊敬我们.我们正在作一种牺牲.快快为我们哭一场.快快为我们找替身吧.假使这封信撕碎了你们的心,你们就照样向它报复,把它撕碎.永别了.
    近两年来我们曾使你们幸福,千万不要埋怨我们.
    勃拉什维尔 法梅依
    李士多里 多罗米埃(签字)
    附告:餐费已付.
    那四位姑娘面面相觑.
    宠儿第一个打破沉寂.
    "好呀,"她喊着说,"这玩笑确是开得不坏."
    "很有趣."瑟芬说.
    "这一定是勃拉什维尔出的主意,"宠儿又说,"这倒使我爱他了.人不在,心头爱,人总是这样的."
    "不对,"大丽说,"这是多罗米埃的主意.一望便知."
    "既是这样,"宠儿又说,"勃拉什维尔该死,多罗米埃万岁!"
    "多罗米埃万岁!"大丽和瑟芬都喊起来.
    接着,她们放声大笑.
    芳汀也随着大家笑.
    一个钟头过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哭出来了.我们已经说过,这是她第一次的爱.她早已如同委身于自己的丈夫一样委身于多罗米埃了,并且这可怜的姑娘已生有一个孩子.
   
    $$$$第 四 卷 寄托有时便是断送
   
    $$$$一 一个母亲遇见另一个母亲
    本世纪的最初二十五年中,在巴黎附近的孟费地方有一家大致象饭店那样的客店,现在已经不在了.这客店是名叫德纳第的夫妇俩开的.开在面包师巷.店门头上有块木板,平钉在墙上.板上画了些东西,仿佛是个人,那人背上背着另一个带有将军级的金色大肩章.章上还有几颗大银星的人;画上还有一些红斑纹,代表血;其余部分全是烟尘,大致是要描绘战场上的情景.木板的下端有这样几个字:滑铁卢中士客寓.
    一个客店门前停辆榻车或小车原是件最平常的事.但在一八一八年春季的一天傍晚,在那滑铁卢中士客寓门前停着的那辆阻塞街道的大车(不如说一辆车子的残骸),却足以吸引过路画家的注意.
    那是一辆在森林地区用来装运厚木板和树身的重型货车的前半部.它的组成部分是一条装在两个巨轮上的粗笨铁轴和一条嵌在轴上的粗笨辕木.整体是庞大.笨重.奇形怪状的,就象一架大炮的座子.车轮.轮边.轮心.轮轴和辕木上面都被沿路的泥坑涂上了一层黄污泥浆,颇象一般人喜欢用来修饰天主堂的那种灰浆.木质隐在泥浆里,铁质隐在铁锈里,车轴下面,横挂着一条适合苦役犯歌利亚(歌利亚(Golìath),《圣经》中所载为大卫王所杀之非利士巨人.)的粗链.那条链子不会使人想到它所捆载的巨材,却使人想到它所能驾驭的乳齿象和猛犸;它那模样,好象是从监狱(巨魔和超人的监狱)里出来的,也好象是从一个奴怪身上解下来的.荷马一定会用它来缚住波吕菲摩斯,莎士沈亚用来缚住凯列班.
    为什么那辆重型货车的前都会停在那街心呢?首先,为了阻塞道路;其次,为了让它锈完.在旧社会组织中,就有许许多多这类机构,也同样明目张胆地堵在路上,并没有其他存在的理由.
    那下的链条,中段离地颇近,黄昏时有两个小女孩,一个大致两岁半,一个十八个月,并排坐在那链条的弯处,如同坐在秋千索上,小的那个躺在大的怀中,亲亲热热地相互拥抱着.一条手帕巧妙地系住她们,免得她们摔下.有个母亲最初看见那条丑链条时,她说:"嘿!这家伙可以做我孩子们的玩意儿."
    那两个欢欢喜喜的孩子,确也打扮得惹人爱,是有人细心照顾的,就象废铁中的两朵蔷薇;她们的眼睛,神气十足,鲜润的脸蛋儿笑嘻嘻的.一个的头发是栗色,另一个是棕色.她们天真的面庞露着又惊又喜的神气.附近有一丛野花对着行人频送香味,人家总以为那香味是从她们那里来的.十八个月的那个,天真烂漫,露出她那赤裸裸.怪可爱的小肚皮.在这两个幸福无边.娇艳夺目的小宝贝的顶上,立着那个高阔的车架,黑锈满身,形相丑陋,满是纵横交错.张牙舞爪的曲线和棱角,好比野人洞口的门拱.几步以外,有一个面目并不可爱但此刻却很令人感动的大娘,那就是她们的母亲;她正蹲在那客店门口,用一根长绳拉荡着那两个孩子,眼睛紧紧盯着她们,唯恐发生意外.她那神气,既象猛兽又象天神,除了母亲,别人不会那样.那些怪难看的链环,每荡一次,都象发脾气似的发出一种锐利的叫声.那两个小女孩乐得出神,斜阳也正从旁助兴.天意的诡谲使一条巨魔的铁链成了小天使们的秋千,世间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母亲,一面荡着她的两个孩子,一面用一种不准确的音调哼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
    必须如此,一个战士......
    她的歌声和她对那两个女儿的注意,使她听不见.也看不见街上发生的事.
    正当她开始唱那首情歌的第一节,就已有人走近她身边,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
    "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
    对美丽温柔的伊默琴说,
    那母亲唱着情歌来表示回答,随又转过头来.
    原来是个妇人站在她面前,隔开她只几步远.那妇人也有个孩子抱在怀里.
    此外,她还挽着一个好象很重的随身大衣包.
    那妇人的孩子是个小仙女似的孩子.是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她衣服装饰的艳丽很可以和那两个孩子赛一下.她戴一顶细绸小帽,帽上有瓦朗斯(瓦朗斯(Valence),法国城市,以产花边著名.)花边,披一件有飘带的斗篷.掀起裙子就看见她那雪白.肥嫩.坚实的大腿.她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着实可爱.两颊鲜艳得象苹果,教人见了恨不得咬它一口.她的眼睛一定是很大的,一定还有非常秀丽的睫毛,我们不能再说什么,因为她正睡着.
    她睡得多甜呀!只有在她那种小小年纪才能那样绝无顾虑地睡着.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们睡在里面怎能不甜?
    至于那母亲却是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的装束象个女工,却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农妇的迹象,她还年轻.她美吗?也许,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头发里的一绺金发露了出来,显出她头发的丰厚,但是她用一条丑而窄的巫婆用的头巾紧紧结在颏下,把头发全遮住了.人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是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仿佛还没有干多久.她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象有病似的.她瞧着睡在她怀里的女儿的那种神情只有亲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就是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那种大手巾,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枯而黑,生满了斑点,食指上的粗皮满是针痕,肩上披一件蓝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汀.
    她就是芳汀.已经很难认了.但是仔细看去,她的美不减当年.一条含愁的皱痕横在她的右脸上,仿佛是冷笑的起始.至于装束,她从前那种镶缀丝带.散发丁香味儿.狂态十足的轻罗华服,好象是愉快.狂欢和音乐构成的装饰,早已象日光下和金刚钻一样耀眼的树上霜花那样消失殆尽了,霜花融化以后,留下的只是深黑的树枝.
    那次的"妙玩笑"开过以后,已经过了十个月了.
    在这十个月中发生了什么事呢?那是可以想见的.
    遗弃之后,便是艰苦.芳汀完全见不着宠儿.瑟芬和大丽了;从男子方面断绝了的关系,在女子方面也拆散了;假使有人在十五天过后说她们从前是朋友,她们一定会感到奇怪,现在已没有再做朋友的理由了.芳汀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孩子的父亲走了,真惨!这种绝交是无可挽回的,她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加以劳动的习惯减少了,娱乐的嗜好加多了,自从和多罗米埃发生关系以后,她便轻视她从前学得的那些小手艺,她忽视了自己的出路,现在已是无路可通了.毫无救星.芳汀稍稍认识几个字,但不知道写,在她年幼时,人家只教过她签自己的名字.她曾请一个摆写字摊的先生写了一封信给多罗米埃,随后又写了第二封,随后又写了第三封.多罗米埃一封也没有答复.一天,芳汀听见一些贫嘴薄舌的女人望着她的孩子说:"谁会认这种孩子?对这种孩子,大家耸耸肩就完了!"于是她想到多罗米埃一定也对她的孩子耸肩,不会认这无辜的小人儿的,想到那男人,她的心灰了.但是作什么打算呢?她已不知道应当向谁求教.她犯了错误,但是我们记得,她的本质是贞洁贤淑的.她隐隐地感到,她不久就会堕入苦难,沉溺在更加不堪的境地里.她非得有毅力不行;她有毅力,于是她站稳脚跟.她忽然想到要回到她家乡滨海蒙特勒伊去,在那里也许会有人认识她,给她工作.这打算不错,不过得先隐瞒她的错误.于是她隐隐看出,可能又要面临生离的苦痛了,而这次的生离的苦痛是会比上一次更甚的.她的心扭作一团,但是她下定决心.芳汀,我们将来可以知道,是敢于大胆正视人生的.
    她已毅然决然摈弃了修饰,自己穿着布衣,把她所有的丝织品.碎料子.飘带.花边,都用在她女儿身上,这女儿是她仅有的虚荣.她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得到二百法郎,还清各处的零星债务后她只有八十来个法郎了.在二十二岁的芳龄,一个晴朗的春天的早晨,她背着她的孩子,离开了巴黎.如果有人看见她们母女俩走过,谁也会心酸.那妇人在世上只有这个孩子,那孩子在世上也只有这个妇人.芳汀喂过她女儿的奶,她的胸脯亏累了,因而有点咳嗽.
    我们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谈到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了.我们只说,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力浦王朝时代(即一八三○年至一八四八年.),他是外省一个满脸横肉.有钱有势的公家律师,一个乖巧的选民,一个很严厉的审判官,一个一贯寻芳猎艳的登徒子.
    芳汀坐上当时称为巴黎郊区小车的那种车子,花上每法里三四个苏的车费,白天就到了孟费的面包师巷.
    她从德纳第客店门前走过,看见那两个小女孩在那怪形秋千架上玩得怪起劲的,不禁心花怒放,只望着那幅欢乐的景象出神.
    诱惑人的魑魅是有的.那两个女孩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便是这种魑魅.
    她望着她们,大为感动.看见天使便如身历天堂,她仿佛看见在那客店上面有"上帝在此"的神秘字样.那两个女孩明明是那样快活!她望着她们,羡慕她们,异常感动,以至当那母亲在她两句歌词间换气时,她不能不对她说出我们刚才读到的那句话:
    "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
    最凶猛的禽兽,见人家抚摸它的幼雏也会驯服起来的.母亲抬起头,道了谢,又请这位过路的女客坐在门边条凳上,她自己仍蹲在门槛上.两个妇人便攀谈起来了.
    "我叫德纳第妈妈,"两个女孩的母亲说,"这客店是我们开的."
    随后,又回到她的情歌,合着牙哼起来:
    必须这样,我是骑士,
    我正要到巴勒斯坦去.
    这位德纳第妈妈是个赤发.多肉.呼吸滞塞的妇人,是个典型的装妖作怪的母老虎.并且说也奇怪,她老象有满腔心事似的,那是由于她多读了几回香艳小说.她是那么一个扭扭捏捏.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那些已经破烂的旧小说,对一个客店老板娘的想象力来说,往往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假使这个蹲着的妇人当时直立起来,她那魁梧奇伟.游艺场中活菩萨似的身材也许会立刻吓退那位女客,扰乱她的信心,而我们要叙述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一个人的一起一坐竟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命运.
    远来的女客开始谈她的身世,不过谈得稍微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
    她说她是一个女工,丈夫死了,巴黎缺少工作,她要到别处去找工作,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去.当天早晨,她徒步离开了巴黎,因为她带着孩子,觉得疲倦了,恰巧遇着到蒙白耳城去的车子,她便坐了上去;从蒙白耳城到孟费,她是走来的;小的也走了一点路,但是不多,她太幼小,只得抱着她,她的宝贝睡着了.
    说到此地,她热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儿,把她弄醒了.那个孩子睁开她的眼睛,大的蓝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望着,望什么呢?什么也不望,什么也在望,用孩子们那副一本正经并且有时严肃的神气望着,那种神气正是他们光明的天真面对我们日益衰败的道德的一种神秘的表示.仿佛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使,又知道我们是凡人.随后那个孩子笑起来了,母亲虽然抱住她,但她用小生命跃跃欲试的那种无可约束的毅力滑到地上去了,忽然她看见了秋千上面的那两个孩子,立刻停止不动,伸出舌头,表示羡慕.
    德纳第妈妈把她两个女儿解下了,叫她们从秋千上下来,说道:
    "你们三个人一道玩吧."
    在那种年纪,大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钟过后,那两个小德纳第姑娘便和这个新来的伴侣一道在地上掘洞了,其乐无穷.
    这个新来的伴侣是很活泼有趣的,母亲的好心肠已在这个娃娃的快乐里表现出来了,她拿了一小块木片做铲子,用力掘了一个能容一只苍蝇的洞.掘墓穴工人的工作出自一个孩子的手,便有趣了.
    两个妇人继续谈话.
    "您的宝宝叫什么?"
    "珂赛特."
    珂赛特应当是欧福拉吉.那孩子本来叫欧福拉吉.但是她母亲把欧福拉吉改成了珂赛特,这是母亲和平民常有的一种娴雅的本能,比方说,约瑟华往往变成贝比达,佛朗索瓦斯往往变成西莱特.这种字的转借法,绝不是字源学家的学问所能解释的.我们认得一个人的祖母,她居然把泰奥多尔变成了格农.
    "她几岁了?"
    "快三岁了."
    "正和我的大孩子一样."
    那时,那三个女孩聚在一堆,神气显得极其快乐,但又显得非常焦急,因为那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条肥大的蚯蚓刚从地里钻出来,他们正看得出神.
    她们的喜气洋洋的额头一个挨着一个,仿佛三个头同在一圈圆光里一样.
    "这些孩子们,"德纳第妈妈大声说,"一下子就混熟了!别人一定认为她们是三个亲妹妹呢!"
    那句话大致就是这个母亲所等待的火星吧.她握住德纳第妈妈的手,眼睛盯着她,向她说:
    "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德纳第妈妈一惊,那是一种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拒绝的动作.
    珂赛特的母亲紧接着说:
    "您明白吗,我不能把我的孩子领到家乡去.工作不允许那样做.带着孩子不会有安身的地方.在那地方,他们本是那样古怪的.慈悲的上帝教我从您客店门前走过,当我看见您的孩子那样好看.那样干净.那样高兴时,我的心早被打动了.我说过:'这才真是个好母亲呵.,哟,她们真会成三个亲姊妹.并且,我不久就要回来的.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我得先想想."德纳第妈妈说.
    "我可以每月付六个法郎."
    说到这里,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那客店的底里叫出来:
    "非得七个法郎不成.并且要先付六个月."
    "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妈妈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
    "并且另外要十五法郎,做刚接过手时的一切费用."男子的声音又说.
    "总共五十七法郎."德纳第妈妈说.
    提到这些数目时,她又很随便地哼起来:
    必须这样,一个战士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钱,尽够我盘缠,如果走去的话.到了那里,我就赚得到钱,等我有点钱的时候,我就回头来找我的心肝."
    男子的声音又说:
    "那孩子有包袱吗?"
    "那是我的丈夫."德纳第妈妈说.
    "当然她有一个包袱,这个可怜的宝贝.我早知道他是您的丈夫.并且还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不过有点满得不近人情.里面的东西全是成打的,还有一些和贵妇人衣料一样的绸缎衣服.它就在我的随身衣包里."
    "您得把它交出来."男子的声音又说.
    "我当然要把它交出来!"母亲说,"我让我的女儿赤身露体,那才笑话呢!"
    德纳第把主人的面孔摆出来了.
    "很好."他说.
    这件买卖成交了.母亲在那客店里住了一夜,交出了她的钱,留下了她的孩子,重新结上她那只由于取出了孩子衣服而缩小.从此永远轻便的随身衣包,在第二天早晨走了,一心打算早早回来.人们对骨肉的离合总爱打如意算盘,但是往往落一场空.
    德纳第夫妇的一个女邻居碰到了这位离去的母亲,她回来说:
    "我刚才看见一个妇人在街上哭得好惨!"
    珂赛特的母亲走了以后,那汉子对他婆娘说:
    "这样我可以付我那张明天到期的一百一十法郎的期票了.先头我还缺五十法郎.你可知道?法院的执达吏快要把人家告发我的拒绝付款状给我送来了.这一下,你靠了你的两个孩子做了个财神娘娘."
    "我没有想到."那婆娘说.
   
    $$$$二 两副贼脸的初描
    那只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猫儿,即使得了一只瘦老鼠,也要快乐一场.
    那德纳第夫妇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现在简单地谈谈.将来再补充描绘他们的轮廓.
    这些人属于那种爬上去了的粗鄙人和失败了的聪明人所组成的混杂阶级,这种混杂阶级处于所谓中等阶级和所谓下层阶级之间,下层阶级的某些弱点和中等阶级的绝大部分恶习它都兼而有之,既没有工人的那种大公无私的热情,也没有资产阶级的那种诚实的信条.
    这些小人,一旦受到恶毒的煽动就很容易变成凶恶的力量.那妇人就具有做恶婆的本质,那男子也是个无赖的材料.他们俩都有那种向罪恶方面猛烈发展的极大可能性.世上有一种人就象虾似的不断退向黑暗,他们一生中只后退,不前进,并且利用经验,增加他们的丑恶,不停地日益败坏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来.这一对男女,便是那种东西.
    尤其是那德纳第汉子,他可以使观察他的人感到局促不安.我们对某些人只须望一眼便起戒惧之心,我们觉得他们在两方面都是阴森森的,在人后,他们惶惶终日,在人前,他们声势凶狠.他们的心,从不告人.我们无从知道他们曾干过什么,也无从知道他们将干些什么.他们目光中的那种遮遮掩掩的神情才会把他们揭露出来.我们只须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便可想见他们过去生活中一些见不得人的隐事和未来生活中一些阴谋鬼计.
    这个德纳第,如果我们相信他自己说的话,是当过兵的;据他自己说,他当过中士;他大致参加过一八一五年的那次战役(指滑铁卢战役.),据说还表现得相当勇敢.将来我们就会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他酒店的招牌上描绘了他在作战中的一次亲身经历.那是他自己画的,因为他什么都会干一点,但都干不好.
    当时的古典主义旧小说,在《克雷荔》以后就只有《洛多伊斯卡》,那些书都还高尚,但越往后越庸俗,从斯居德黎小姐降至布隆-麻拉姆夫人,从拉法耶特夫人降至巴德勒米-哈陀夫人,那一类小说都把巴黎那些看门女人的情火点燃了,甚至连累郊区.德纳弟妈妈恰有足够的聪明能读那一类书籍.她寝馈其中,把自己微弱的脑力沉浸在那里,因此,在她很年轻时,甚至在年龄稍大时,她在她丈夫身旁总显得心事重重似的.她丈夫是一个深沉的滑头,不务正业,略通文法,既粗鄙又精明,在言情小说方面他爱读比戈-勒白朗的作品,"在性的问题上"(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却是个正经的鲁男子,从不乱来.他妻子的年龄比他小十二到十五岁.后来,当浪漫的堕马髻渐成白发,佳人转为丑妇,德纳第太太便成为一个肥胖.恶劣.尝过一些下流小说滋味的妇人了.读坏书的人总免不了坏影响.结果,她的大女儿叫做爱潘妮.至于小女儿,那可怜的孩子,几乎叫做菊纳尔,幸而狄克莱-狄弥尼尔的一部小说,倒莫名其妙的救了她,她只叫做阿兹玛.
    此外,我们还顺便提一下,我们现在谈到的那个怪时代,在替孩子们取小名方面固然混乱,但也不见得事事都浅薄可笑.在我们刚才指出的那种浪漫因素以外,也还有一种社会影响.目前,平民的孩子叫做阿瑟.亚福莱或阿尔封斯,子爵(假使还有子爵的话)叫做托马.皮埃尔或雅克,那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高雅"的名字移到平民身上,村野的名字移到贵人身上,那样的交流只能说是平等思想激荡的后果.新思潮深入一切,无可阻挡,孩子命名的情形,便是一例.在这种混乱现象的后面存在一种伟大深刻的东西,那就是法兰西革命.
   
    $$$$三 百灵鸟
    一味狠毒,不能发达.那客店的光景并不好.
    幸而有那女客的五十七个法郎,德纳第得免于官厅的追究,他出的期票也保持了信用.下一个月他仍旧缺钱,那妇人便把珂赛特的衣服饰物带到巴黎,向当店押了六十法郎.那笔款子用完以后,德纳第夫妇便立刻认为他们带那孩子是在救济别人,因此那孩子在他家里经常受到被救济者的待遇.她的衣服被典光以后,他们便叫她穿德纳第家小姑娘的旧裙和旧衫,就是说,破裙和破衫.他们把大家吃剩的东西给她吃,她吃得比狗好一些,比猫又差一些,并且猫和狗还经常是她的同餐者;珂赛特用一只木盆,和猫狗的木盆一样,和猫狗一同在桌子底下吃.
    她的母亲在滨海蒙特勒伊住下来了,我们以后还会谈到的,她每月写信,应当说,她每月请人写信探问她孩子的消息.德纳第夫妇千篇一律地回复说:"珂赛特安好异常."
    最初六个月满了以后,她母亲把第七个月的七个法郎寄去,并且月月都按期寄去,相当准时.一年还不到,德纳第汉子便说:"她给了我们多大的面子!她要我们拿她这七个法郎干什么?"于是他写信硬要十二法郎.他们向这位母亲说她的孩子快乐平安,母亲曲意迁就,照寄了十二法郎.
    某些人不能只爱一面而不恨其他一面.德纳第婆子酷爱她自己的两个女儿,因而也厌恶那外来的孩子.一个慈母的爱会有它丑恶的一面,想来真使人失望.珂赛特在她家里尽管只占一点点地方,她仍觉得她夺了她家里人的享受,仿佛那孩子把她两个小女儿呼吸的空气也减少了一样.那妇人,和许多和她同一类型的妇人一样,每天都有一定数量的抚爱和一定数量的打骂要发泄.假使她没有珂赛特,她那两个女儿,尽管百般宠爱,一定也还是要受尽她的打骂的.但是那个外来的女孩做了她们的替身,代受了打骂.她自己的两个女儿却只消受她的爱抚.珂赛特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一阵冰雹似的殴打,凶横无理之极.一个柔和.幼弱.还一点也不了解人生和上帝是什么的孩子,却无时不受惩罚.辱骂.虐待.殴打,还得瞧着那两个和她一样的女孩儿享受她们孩提时期的幸福!
    德纳第婆子既狠心,爱潘妮和阿兹玛便也狠心.孩子们,在那种小小年纪总是母亲的再版.版本的大小有所不同而已.
    一年过了,又是一年.
    那村子里的人说:
    "德纳第一家子都是好人.他们并不宽裕,却还抚养人家丢在他们家里的一个穷孩子!"
    大家都认为珂赛特已被她的母亲忘记了.
    同时,那德纳第汉子不知从什么密报中探听到那孩子大致是私生的,母亲不便承认,于是他硬敲每月十五法郎,说那"畜生"长大了,"要东西吃",并且以送还孩子来要挟."她敢不听我的话!"他吼道,"我也不管她瞒人不瞒人,把孩子送还给她就是.非加我的钱不行."那母亲照寄十五法郎.
    年复一年,孩子长大了,她的苦难也增加了.
    珂赛特在极小时,一向是代那两个孩子受罪的替身;当她的身体刚长大一点,就是说连五岁还没有到的时候,她又成了这家人的仆人.
    五岁,也许有人说,那不见得确有其事吧.唉!确有其事.人类社会的痛苦的起始是不限年齿的.最近我们不是见过杜美拉的案子,一个孤儿,当了土匪,据官厅的文件说,他从五岁起,便独自一人在世上"作工口,从事盗窃"吗?
    他们叫珂赛特办杂事,打扫房间.院子.街道,洗杯盘碗盏,甚至搬运重东西.她的母亲一向住在滨海蒙特勒伊,德纳第夫妇见到她近来寄钱没有从前那样准时了,便更加觉得有理由那样对待孩子.有几个月没有寄钱来了.
    假使那母亲在那第三年的年末来到孟费,她一定会不认识她的孩子了.珂赛特,当她到这一家的时候,是那样美丽,那样红润,现在是又黄又瘦.她的举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缩手缩脚.德纳第夫妇老说她"鬼头鬼脑"!
    待遇的不平使她性躁,生活的艰苦使她变丑.她只还保有那双秀丽的眼睛,使人见了格外难受,因为她的眼睛是那么大,看去就仿佛那里的愁苦也格外多.
    冬天,看见这个还不到六岁的可怜的孩子衣衫褴褛,在寒气中战栗,天还没亮,便拿着一把大扫帚,用她的小红手紧紧握着它打扫街道,一滴泪珠挂在她那双大眼睛的边上,好不叫人痛心.
    在那里,大家叫她百灵鸟.那小妞儿原不比小鸟大多少,并且老是哆哆嗦嗦,凡事都使她惊慌,战栗,每天早晨在那一家和那一村里老是第一个醒来,不到天亮,便已到了街上或田里,一般爱用比喻的人便替她取了这个名字.
    不过这只百灵鸟从来不歌唱.
   
    $$$$第 五 卷 下 坡 路
   
    $$$$一 烧料细工厂
    (这是一种以玻璃原料制造假玉.假钻石.假珍珠及其他女用饰品的工厂.)
    发展的历史成什么样了?她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呢?
    把她的小珂赛特交给德纳第夫妇以后,她继续赶路,到了滨海蒙特勒伊.
    我们记得,那是一八一八年.
    芳汀离开她的故乡已有十年光景.滨海蒙特勒伊的情形早已变了.正当芳汀从一次苦难陷入另一次苦难时,她的故乡却兴盛起来了.
    两年以来,一种轻工业在那里发展起来了,那是小地方的大事情.
    这些细节关系很大,我们认为值得把它叙述出来.我们几乎要说,把它当作重点叙述出来.
    从一个不可考的时代起,滨海蒙特勒伊就有一种仿造英国黑玉和德国烧料的特别工业.那种工业素来不发达,因为原料贵,影响到工资.正当芳汀回到滨海蒙特勒伊时,那种"烧料细工品"的生产已经进行了一种空前的改革.一八一五年年底有一个人,一个大家不认识的人,来住在这城里,他想到在制造中用漆胶代替松胶,特别在手镯方面,他在做底圈时,采用只把两头靠拢的方法代替那种两头连接焊死的方法.这一点极小的改革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一点极小的改革确实大大降低了原料的成本,因此,首先工资可以增高,一乡都得到了实惠;第二,制造有了改进,消费者得了好处;第三,售价可以降低,利润加了三倍,厂主也得到利润.
    因此,从一个办法得出三种结果.
    不到三年功夫,发明这方法的人成了大富翁,那当然很好,更大的好处是他四周的人也发了财.他不是本省的人.关于他的籍贯,大众全不知道,他的往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据说他来到这城里时只有很少的钱,至多不过几百法郎.
    他利用这一点微薄的资本来实现他精心研究出来的那种巧妙方法,他自己获得了实惠,全乡也获得了实惠.
    他初到滨海蒙特勒伊时,他的服装.举动和谈吐都象一个工人.
    好象在一个十二月的黄昏,他背上背个口装,手里拿根带刺的棍,摸进这滨海蒙特勒伊小城时,正遇到区公所失火.他曾跳到火里,不顾生命危险,救出两个小孩,那两个小孩恰是警察队长的儿子,因此大家都没有想到验他的护照.从那一天起,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马德兰伯伯.
   
    $$$$二 马德兰先生
    他是个五十左右的人,神色忧虑而性情和好.我们能说的只是这一点.
    由于那种工业经过他的巧妙改造,获得了迅速的发展,滨海蒙特勒伊便成了一个重要的企业中心.销售大量烧料细工品的西班牙每年都到这里来定购大宗产品.滨海蒙特勒伊在这种贸易上几乎和伦敦.柏林处于竞争地位.马德兰伯伯获得了大宗利润,因而能在第二年建造一幢高大的厂房,厂里分两个大车间,一个男车间,一个女车间.任何一个无衣食的人都可以到那里去报名,准有工作和面包.马德兰伯伯要求男工应有毅力,女工应有好作风,无论男女都应当贞洁.他把男女工人分在两个车间,目的是要让姑娘们和妇女们都能安心工作.在这一点上他的态度是一点不动摇的.这是他唯一无可通融的地方.正因为滨海蒙特勒伊是一个驻扎军队的城市,腐化堕落的机会多,他有足够的理由提出这种要求.况且他的来到是件好事,他的出现也是种天意.在马德兰伯伯来到这里以前,地方上的各种事业都是萧条的,现在呢,大家都靠健康的劳动生活.欣欣向荣的气象广被一乡,渗透一切.失业和苦难都已消灭.在这一乡已没有一个空到一文钱也没有的衣袋,也没有一个苦到一点欢乐也没有的人家.
    马德兰伯伯雇用所有的人,他只坚持一点:做诚实的男子!做诚实的姑娘!
    我们已经说过,马德兰伯伯是这种活动的动力和中枢,他在这一活动中获得他的财富,但是,这仿佛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一个简单的商人能这样,是件相当奇特的事.仿佛他为别人想的地方多,为自己想的地方少.一八二○年,大家知道他有一笔六十三万法郎的款子用他个人名义存放在拉菲特(拉菲特(Laffitte,1767—1844),法国大银行家和政治活动家,奥尔良党人,金融资产阶级代表,政府首脑(1830—1831).他所开设的银行叫拉菲特银行.)银行里;但是在他为自己留下这六十三万法郎以前,他已为这座城市和穷人用去了一百多万.
    医院的经费原是不充裕的,他在那里设了十个床位.滨海蒙特勒伊分上下两城,他住的下城只有一个小学校,校舍已经破败,他起造了两幢,一幢为男孩,一幢为女孩.他拿出自己的钱,津贴两个教员,这项津贴竟比他们微薄的薪金多出两倍;一天,他对一个对这件事表示惊讶的人说:"政府最重要的两种公务员,便是乳母和小学教师."他又用自己的钱创设了一所贫儿院,这种措施当时在法国还几乎是创举,他又为年老和残废的工人创办了救济金.他的工厂成了一个中心,在厂址附近原有许多一贫如洗的人家,到后来,在那一带却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区域.他在那里开设了一所免费药房.
    最初,他开始那样做时,有些头脑单纯的人都说:"这是个财迷."过后,别人看见他在替自己找钱以前却先繁荣地方,那几个头脑单纯的人又说:"这是个野心家."那种看法好象很对头,因为他信宗教,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还遵守教规,这在当时是很受人尊敬的.每逢礼拜日,他必按时去参加一次普通弥撒.当地的那位议员,平日一向随时随地留意是否有人和他竞争,因而他立刻对那种宗教信仰起了戒心.那议员在帝国时代当过立法院的成员,他的宗教思想,和一个叫富歇(富歇(Fouché,1759—1820),国民公会代表,曾参与颠覆罗伯斯庇尔,继又帮助拿破仑政变,任帝国政府的警务大臣,受封为公爵.拿破仑失败后投降复辟王朝.)的经堂神甫(奥特朗托公爵)的思想是一样的.他是那神甫提拔的人,也是他的朋友.他常在人后偷偷嘲笑上帝.但是当他看见这位有钱的工厂主马德兰去做七点钟的普通弥撒时,就仿佛见了一个可能做议员候选人的人,便下定决心要赛过他,于是他供奉一个耶稣会教士做他的忏悔教士,还去做大弥撒和晚祷.野心在当时完全是一种钟楼赛跑(钟楼赛跑是一种以钟楼为目标的越野赛跑.).穷人和慈悲的上帝都受到他们那种恐慌的实惠,因为那位光荣的议员也设了两个床位,一共成了十二个.
    但是在一八一九年的一天早晨,城里忽然有人说马德兰伯伯由于省长先生的保荐和他在地方上所起的积极作用,不久就会由国王任命为滨海蒙特勒伊市长了.从前说过这新来的人是"野心家"的那些人听到这个符合大家愿望的消息时,也抓住机会,得意洋洋地喊道:"是吧!我们曾说过什么的吧?"整个滨海蒙特勒伊都轰动了.这消息原来是真的.几天过后,委任令在《通报》上刊出来了.第二天,马德兰伯伯推辞不受.
    还是在这一八一九年,用马德兰发明的方法制造出来的产品在工业展览会里陈列出来了,通过评奖委员的报告,国王以荣誉勋章授予这位发明家.在那小城里又有过一番新的轰动."呵!他要的原来是十字勋章!"马德兰伯伯又推辞了十字勋章.
    这人真是个谜.头脑单纯的人,无可奈何,只得说:"总而言之,这是个想往上爬的家伙."
    我们把这人看清楚了,地方受到他许多好处,穷人更是完全依靠他;他是一个那样有用的人,结果大家非尊敬他不可;他又是一个那样和蔼可亲的人,结果大家非爱他不可;尤其是他的那些工人特别爱他,他却用一种郁郁寡欢的庄重态度接受那种敬爱.当他被证实是富翁时,一般"社会贤达"都向他致敬,在城里,大家还称他为马德兰先生,他的那些工人和一般孩子却仍叫他马德兰伯伯,那是一件使他最高兴的事.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请帖也就雨一般地落在他的头上了."社会"要他.滨海蒙特勒伊的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客厅的门,当初在他还是个手艺工人时,当然是对他关着的,现在对这位百万富翁,却大开特开了.他们千方百计地笼络他.但他却不为所动.
    但这样仍堵不住那些头脑单纯的人的嘴."那是个无知识的人,一个没受过高尚教育的人.大家都还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呢.他不知道在交际场中应当怎么办.他究竟识字不识字,也还没有证明."
    当初别人看见他赚了钱,就说他是"商人";看见他施舍他的钱,又说他是"野心家";看见他推谢光荣,说他是个"投机的家伙";现在,他谢绝社交,大家说:"那是个莽汉."
    一八二○年,是他到滨海蒙特勒伊的第五年,他在那地方所起的积极作用是那样显著,当地人民的期望是那样一致,以致国王又派他做那地方的市长.他仍旧推辞,但是省长不许他推辞,所有的重要人物也都来劝驾,人民群集街头向他请愿,敦促的情况太热烈了,他只好接受.有人注意到当时使他作出决定的最大力量,是人民中一个老妇人所说的一句气愤话.她当时立在他门口,几乎怒不可遏,对他喊道:"一个好市长,就是一个有用的人.在能办好事时难道可以退却吗?"
    这是他上升的第三阶段.马德兰伯伯早已变成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先生现在又成为市长先生了.
   
    $$$$三 拉菲特银行中的存款
    可是,他的生活还是和当初一样朴素.他有灰白头发,严肃的目光,面色焦黑,象个工人,精神沉郁,象个哲学家.他经常戴一顶宽边帽,穿一身粗呢长礼服,一直扣到颔下.他执行他的市长职务,下班以后便闭门深居.他经常只和少数几个人谈话,他逃避寒喧,遇见人,从侧面行个礼便连忙趋避;他用微笑来避免交谈,用布施来避免微笑.妇人们都说他是"一只多么乖的熊(法国人说"熊",是指性情孤僻的人.)!"他的消遣方法便是到田野里去散步.
    他老是一个人吃饭,面前摊开一本书,从事阅读.他有一个精致的小书柜.他爱书籍,书籍是一种冷静可靠的朋友.他有了钱,闲空时间也随着增加了,他好象是利用这些时间来提高自己的修养.自从他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以后,大家觉得他的谈吐一年比一年来得更谦恭.更考究.更文雅了.
    他散步时喜欢带一枝长枪,但不常用.偶开一枪,却从无虚发,使人惊叹.他从不打死一只无害的野兽,他从不射击一只小鸟.
    他虽已上了年纪,不过据说体力仍是不可思议.他常在必要时予人一臂之助,扶起一匹马,推动一个陷在泥坑里的车轮,握着两只角去拦阻一头逃跑的牡牛.出门时,他的衣袋中总是装满了钱,到回来,又都空了.他从一个村庄经过时,那些衣服破烂的孩子们都欢天喜地跑到他身边,就象一群小飞虫似的围着他.
    大家猜想他从前大约过过田野生活,因为他有各种有用的秘诀教给那些农民.他告诉他们用普通盐水喷洒仓屋并冲洗地板缝,就可以消灭蛀麦子的飞娥,在墙上.屋顶上.合壁里.屋子里,处处挂上开着花的奥维奥草,就可以驱除米蛀虫.他有许多方法剔除所有一切寄生在田里伤害麦子的草,如野鸠豆草.黑穗草.鸠豆草.山涧草.狐尾草等.他在兔子窝里放一只巴巴利(巴巴利(Baibarie),非洲北部一带的统称.)小猪,它的臭味就可使耗子不敢来伤害兔子.
    一天,他看见村里有许多人正忙着拔除荨麻.他望着一堆已经拔出并且枯萎了的荨麻说道:"死了.假使我们知道利用它,这却是一种好东西.荨麻在嫩时,叶子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蔬菜.老荨麻也有一种和亚麻或苎麻一样的纤维和经络.荨麻布并不比苎麻布差些.荨麻斩碎了可以喂鸡鸭.磨烂了也可以喂牛羊.荨麻子拌在刍秣里能使动物的毛光润,根拌在盐里可制成一种悦目的黄色颜料.不管怎样,这总是一种可以收割两次的草料.并且荨麻需要什么呢?一点点土,不需要照顾,不需要培养.不过它的籽,一面熟,一面落,不容易收获罢了.我们只须费一点点力,荨麻就成了有用的东西,我们不去管它,它就成了有害的东西了.于是我们铲除它.世上有多少人就和荨麻大同小异."他沉默了一会,又接下去说:"我的朋友们,记牢这一点,世界上没有坏草,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庄稼人."
    孩子们爱他,也还因为他知道用麦秸和椰子壳做成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
    他一看见天主堂门口布置成黑色,总走进去.他探访丧礼,正如别人探访洗礼.由于他的性格非常温和,别人丧偶和其他不幸的事都是他所关心的.他常和居丧的朋友.守制的家庭.在柩旁叹息的神甫们混在一处.他仿佛乐于把自己的思想沉浸在那种满含乐土景色的诔歌里.眼睛仰望天空,仿佛在对无极中那些神秘发出心愿,他静听在死亡的深渊边唱出的那种酸楚的歌声.
    他秘密地做了许多善事,正如别人秘密地干着坏事一样.晚上,他常乘人不备,走到别人家里,偷偷摸摸地爬上楼梯.一个穷鬼回到他破屋子里,发现他的房门已被人趁他不在时开过了,有时甚至是撬开的.那穷人连声喊道:"有个小偷来过了!"他走进去,他发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丢在家具上的一枚金币.来过的那个"小偷"正是马德兰伯伯.
    他为人和蔼而忧郁.一般平民常说:"这才是一个有钱而不骄傲的人,这才是一个幸福而不自满的人."
    有些人还认为他是一个神秘的人,他们硬说别人从来没有进过他的房间,因为他那房间是一间真正的隐修士的密室,里面放着一个有翅膀的沙漏,还装饰着两根交叉放着的死人的股骨和几个骷髅头.这种话传得很广,因而有一天,滨海蒙特勒伊的几个调皮的时髦青年女子来到他家里,向他提出要求:"市长先生,请您把您的房间给我们看看.人家说它是个石洞."他微微笑了一下,立刻引她们到"石洞"去.她们大失所望.那仅仅是一间陈设着相当难看的桃花心木家具的房间,那种家具总是难看的,墙上裱着值十二个苏一张的纸.除开壁炉上两个旧烛台外,其余的东西都是不值她们一看的,那两个烛台好象是银的,"因为上面有官厅的戳记."这是种小城市风味十足的见识.
    往后,大家仍旧照样传说从没有人到过他那屋子,说那是一个隐士居住的岩穴,一种梦游的地方,一个土洞,一座坟.
    大家还叽叽喳喳地说他有"大宗"款子存在拉菲特银行,并且还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他随时都可以立刻提取那些存款,他们还补充说,马德兰先生可能会在一个早晨跑到拉菲特银行,签上一张收据,十分钟之内提走他的两三百万法郎.而实际上,我们已经说过,那"两三百万"已经渐渐减到六十三四万了.
   
    $$$$四 马德兰先生穿丧服
    一八二一年初,各地报纸都刊出了迪涅主教,"别号卞福汝大人",米里哀先生逝世的消息.他是在八十二岁的高龄入圣的.
    我们在此地补充各地报纸略去的一点.迪涅主教在去世以前几年双目已经失明,但是他以失明为乐,因为他有妹子在他身旁.
    让我们顺便说一句,双目失明,并且为人所爱,在这一事事都不圆满的世界上,那可算是一种甘美得出奇的人生幸福.在你的身旁,经常有个和你相依为命的妇人.姑娘.姊妹.可爱的人儿,知道自己对她是决不可少的,而她对自己也是非有不可的,能经常在她和你相处时间的长短上去推测她的感情,并且能向自己说:"她既然把她的全部时间用在我身上,就足以说明我占有了她整个的心";不能看见她的面目,但能了解她的思想;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体会到一个人儿的忠实;感到衣裙的摇曳,如同小鸟振翅的声音;听她来往.进出.说话.歌唱,并且想到自己是这种足音.这些话.这支歌的中心;不时表示自己的愉快,觉得自己越残缺,便越强大;在那种黑暗中,并正因为那种黑暗,自己成了这安琪儿归宿的星球;人生的乐事很少能与此相比.人生至高的幸福,便是感到自己有人爱;有人为你是这个样子而爱你,更进一步说,有人不问你是什么样子而仍旧一心爱你,那种感觉,盲人才有.在那种痛苦中,有人服侍,便是有人抚爱.他还缺少什么呢?不缺少什么.有了爱便说不上失明.并且这是何等的爱!完全是高尚品质构成的爱.有平安的地方便没有瞽瞢.一颗心摸索着在寻求另一颗心,并且得到了它.况且那颗得到了也证实了的心还是一个妇人的心.一只手扶着你,那是她的手;一只嘴拂着你的额头,那是她的嘴;在紧靠着你身旁的地方,你听到一种呼吸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她.得到她的一切,从她的信仰直到她的同情,从不和她分离,得到那种柔弱力量的援助,倚仗那根不屈不挠的芦草,亲手触到神明,并且可以把神明抱在怀里,有血有肉的上帝,那是何等的幸福!这颗心,这朵奥妙的仙花,那么神秘地开放了.即令以重见光明作代价,我们也不肯牺牲这朵花的影子.那天使的灵魂便在身旁,时时在身旁;假使她走开,也是为了再转来而走开的;她和梦一样地消失,又和实际一样地重行出现;我们觉得一阵暖气逼近身旁,这就是她来了.我们有说不尽的谧静.愉快和叹赏,我们自己便是黑暗中的光辉.还有万千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许多小事在空虚中便具有重大意义.那种不可磨灭的女性的语声既可以催你入睡,又可以为你代替那失去了的宇宙.你受到了灵魂的爱抚.你什么也瞧不见,但是你感到了她的爱护.这是黑暗中的天堂.
    卞福汝主教便是从这个天堂渡到那个天堂去的.
    他的噩耗被滨海蒙特勒伊的地方报纸转载出来了.第二天,马德兰先生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帽子上戴了黑纱.
    城里的人都注意到他的丧服,议论纷纷.这仿佛多少可以暗示出一点关于马德兰先生的来历.大家得出结论,认为他和这位年高德劭的主教有些瓜葛.那些客厅里的人都说"他为迪涅的主教穿孝",这就大大提高了马德兰先生的身份,他一举而立即获得滨海蒙特勒伊高贵社会的某种器重.那地方的一个小型的圣日耳曼郊区(巴黎附近的圣日耳曼郊区是贵族居住的地方.)想取消从前对马德兰先生的歧视,因为他很可能是那主教的亲戚.从此年老的妇人都对他行更多的屈膝大礼,年少的女子也对他露出更多的笑容,马德兰先生也看出了自己在这些方面的优越地位.一天晚上,那个小小的大交际社会中的一个老妇人,自以为资格老,就有管闲事的权利,不揣冒亲吧?"
    他说:"不是的,夫人."
    "但是您不是为他穿丧服吗?"那老寡妇又说.
    他回答说:"那是因为我幼年时曾在他家里当过仆人."
    还有一件大家知道的事.每次有通烟囱的流浪少年打那城里经过时,市长先生总要派人叫他来,问他姓名,给他钱.这一情况在那些通烟囱的孩子们里一经传开以后,许多通烟囱的孩子便都要走过那地方.
   
    $$$$五 天边隐约的闪电
    渐渐地,各种敌意都和岁月一同消逝了.起初有一种势力和马德兰先生对抗,那种势力,凡是地位日益增高的人都会遇到的,那便是人心的险狠和谣言的中伤;过后,就只有一些恶意了;再过后,又不过是一些戏弄了;到后来,全都消灭;恭敬的心才转为完整.一致和真挚了;有一个时期,一八二一年前后,滨海蒙特勒伊人民口中的"市长先生"这几个字几乎和一八一五年迪涅人民口中的"主教先生"那几个字同一声调了.周围十法里以内的人都来向马德兰先生求教.他排解纠纷,阻止诉讼,和解敌对双方,每个人都认他为自己正当权利的仲裁人.仿佛他在灵魂方面有一部自然的法典.那好象是一种传染性的尊崇,经过六七年的时间,已经遍及全乡了.
    在那个城和那个县里,只有一个人绝对不受传染,无论马德兰伯伯做什么,他总是桀骜不驯的,仿佛有一种无可软化.无可撼动的本能使他警惕,使他不安似的.在某些人心里,好象确有一种和其他本能同样纯洁坚贞的真正的兽性本能,具有这种本能的人会制造同情和恶感,会离间人与人的关系,使他们永难复合;他不迟疑,不慌乱,有言必发,永不认过;他卖弄糊涂的聪明,他坚定.果敢,他对智慧的一切箴言和理智的一切批判无不顽强抗拒,并且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他的那种兽性本能发作时,总要向狗密告猫的来到,向狐狸密告狮子的来到.
    常常,马德兰先生恬静和蔼地在街上走过,在受到大家赞叹时,就有一个身材高大,穿一件铁灰色礼服,拿条粗棍,戴顶平边帽的人迎面走来,到了他背后,又忽然转回头,用眼睛盯着他,直到望不见为止;这人还交叉着两条胳膊,缓缓地摇着头,用下嘴唇把上嘴唇直送到鼻端,做出一种别有用意的丑态,意思就是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总而言之,我还没有上他的当."
    这个神色严厉到几乎令人恐怖的人物,便是那一种使人一见心悸的人物.
    他叫沙威,是个公安部门的人员.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担任那些困难而有用的侦察职务.他不认识马德兰的开始阶段的情形.沙威取得这个职位是夏布耶先生保荐的,夏布耶先生是昂格勒斯伯爵任内阁大臣期间的秘书,当时任巴黎警署署长.沙威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是在那位大厂主发财之后,马德兰伯伯已经变成马德兰先生之后.
    某些警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面目,一种由卑鄙的神情和权威的神情组合起来的面目,沙威便有那样一副面孔,但是没有那种卑鄙的神情.
    在我们的信念里,假使认为灵魂是肉眼可以看见的东西,那么,我们便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种怪现象,那就是人类中的每个人,都和禽兽中的某一种相类似;我们还很容易发现那种不曾被思想家完全弄清楚的真理,那就是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虎,一切禽兽的性格也在人的性格里都具备,并且每个人都具有某种动物的性格.有时一个人还可以具有几种动物的性格.
    禽兽并非旁的东西,只不过是我们的好品质和坏品质的形象化而已,它们在我们眼前游荡,有如我们灵魂所显出的鬼影.上帝把它们指出来给我们看,要我们自己反省.不过,既然禽兽只是一种暗示,上帝就没有要改造它们的意思;再说,改造禽兽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灵魂,恰恰相反,那是实际,并且每个灵魂都有它自己的目的,因此上帝才赋予智慧,这就是说,赋予可教育性.社会的良好教育可以从任何类型的灵魂中发展它固有的优点.
    这当然只是从狭义的角度.只是就我们这尘世间的现象来谈的,不应当牵涉到那些前生和来生的灵性问题.那些深奥问题不属于人的范畴.有形的我绝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我.保留了这一点,我们再来谈旁的.
    现在,假使大家都和我们一样,暂时承认在任何人身上都有一种禽或兽的本性,我们就易于说明那个保安人员沙威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阿斯图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Asturias),西班牙古行省.)地方的农民都深信在每一胎小狼里必定有一只狗,可是那只狗一定被母狼害死,否则它长大以后会吃掉其余的小狼.
    你把一副人脸加在那狼生的狗头上,那便是沙威.
    沙威是在监狱里出世的,他的母亲是一个抽纸牌算命的人,他的父亲是个苦役犯.他成长以后,认为自己是社会以外的人,永远没有进入社会的希望.他看见社会毫不留情地把两种人摆在社会之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种人中选择一种,同时他觉得自己有一种不可解的刚毅.规矩.严谨的本质,面对他自身所属的游民阶层,却杂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他便当了警察.
    他一帆风顺,四十岁上当上了侦察员.
    在他青年时代,他在南方的监狱里服务过.
    在谈下去之前,让我们先弄清楚刚才我们加在沙威身上的"人脸"这个词.
    沙威的人脸上有一个塌鼻子.两个深鼻孔,两大片络腮胡子一直生到鼻孔边,初次看见那两片森林和那两个深窟的人都会感到不愉快.沙威不常笑,但笑时的形状是狰狞可怕的,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他的牙,还露出他的牙床肉,在他鼻子四周也会起一种象猛兽的嘴一样的扁圆粗野的皱纹.郑重时的沙威是猎犬,笑时的沙威是老虎.此外他的头盖骨小,牙床大,头发遮着前额,垂到眉边,两眼间有一条固定的中央皱痕,好象一颗怒星,目光深沉,嘴唇紧合,令人生畏,总之,一副凶恶的凌人气概.
    这个人是由两种感情构成的: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感情本来很简单,也可以说还相当的好,但是他执行过度便难免作恶.在他看来,偷盗.杀人,一切罪行都是反叛的不同形式.凡是在政府有一官半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民警,对这些人他都有一种盲目的深厚信仰.对曾经一度触犯法律的人,他一概加以鄙视.疾恨和厌恶.他是走极端的,不承认有例外,一方面他常说:"公务人员不会错,官员永远不会有过失."另一方面他又说:"这些人都是不可救药的.他们决做不出什么好事来."有些人思想过激,他们认为人的法律有权随意指定某人为罪犯,在必要时也有权坐实某人的罪状,并且不容社会下层的人申辩,沙威完全同意这种见解.他是坚决.严肃.铁面无私的,他是沉郁的梦想者,他能屈能伸,有如盲从的信徒.他的目光是一把钢锥,寒光刺人心脾.他一生只在"警惕""侦察"方面下功夫.他用直线式的眼光去理解人世间最曲折的事物;他深信自己的作用,热爱自己的职务;他做暗探,如同别人做神甫一样.落在他手中的人必无幸免!自己的父亲越狱,他也会逮捕;自己的母亲潜逃,他也会告发.他那样做了,还会自鸣得意,如同行了善事一般.同时,他一生刻苦.独居.克己.制欲,从来不曾娱乐过.他对职务是绝对公而忘私的,他理解警察,正如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一样;他是一个无情的侦察者,一个凶顽的诚实人,一个铁石心肠的包探,一个具有布鲁图斯(布鲁图斯(Brutus),公元前六世纪罗马帝国执政官,是个公而忘私的典型人物.)性格的维多克(维多克(Vidocq),当时法国的一个著名侦探.).
    沙威的全部气质说明他是一个藏头露尾.贼眼觑人的人.当时以高深的宇宙演化论点缀各种所谓极端派报刊的梅斯特尔玄学派,一定会说沙威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别人看不见他那埋在帽子下的额头,别人看不见他那压在眉毛下的眼睛,别人看不见他那沉在领带里的下颏,别人看不见他那缩在衣袖里的手,别人看不见他那藏在礼服里的拐杖.但在时机到了的时候,他那筋骨暴露的扁额,阴气扑人的眼睛,骇人的下巴,粗大的手,怪模怪样的短棍,都突然从黑影里象伏兵那样全部出现了.
    他尽管厌恶书籍,但在偶然得到一点闲空时也常读书,因此他并不完全不通文墨,这是可以从他谈话中喜欢咬文嚼字这一点上看出来.
    他一点也没有不良的嗜好,我们已经说过.得意的时候他只闻一点鼻烟.在这一点上,他还带点人性.
    有一个阶级,在司法部的统计年表上是被称为"游民"的,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沙威是那个阶级的阎王.一提沙威的名字可使他们退避三舍,沙威一露面,可使他们惊愕失色.
    以上就是这个恶魔的形象.
    沙威好象是一只永远盯在马德兰先生身上的眼睛,一只充满疑惑和猜忌的眼睛.到后来,马德兰先生也看出来了,不过对他来说,这仿佛是件无足轻重的事.他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沙威,他既不找他,也不避他,他泰然自若地承受那种恼人的.几乎是逼人的目光.他对待沙威,正如对待旁人一样轻松和蔼.
    从沙威的口气,我们可以猜出他已暗中调查过马德兰伯伯从前可能在别处留下的一些踪迹.那种好奇心原是他那种族的特性,一半由于本能,一半由于志愿.他仿佛已经知道底蕴,有时他还遮遮掩掩地说,已有人在某地调查过某个消失了的人家的某些情况.一次,他在和自己说话时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相信,我已经抓着他的把柄了."那次以后,他一连想了三天,不曾说一句话.好象他以为自己握着的那根线索又中断了.
    并且,下面的这点修正也是必要的,因为某些词句的含义往往显得过于绝对,其实人类的想象,也不能真的一无差错,并且本能的特性也正在于它有时也会被外界所扰乱.困惑和击退.否则本能将比智慧优越,禽兽也比人类聪明了.
    沙威明明有点被马德兰先生的那种恬静.安闲.行若无事的态度窘困了.
    可是,有一天,他那种奇特的行为好象刺激了马德兰先生.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六 割风伯伯
    有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经过滨海蒙特勒伊的一条没有铺石块的小街.他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还远远望见一堆人.他赶到那里.一个叫割风伯伯的老年人刚摔在他的车子下面,因为那拉车的马滑了一交.
    这位割风伯伯是当时一贯歧视马德兰先生的那少数几个冤家之一.割风从前当过乡吏,是一个粗通文墨的农民,马德兰初到那里时,他的生意正开始走上逆运.割风眼见这个普通工人日益富裕,而他自己,一个大老板却渐渐衰败下来,他满腔嫉妒,一遇机会,便竭力暗算马德兰.后来他破了产,年纪老了,又只有一辆小车和一匹马,并无家室儿女,为了生活,只好驾车.
    那匹马的两条后腿跌伤了,爬不起来,老头子陷在车轮中间.那一交摔得很不巧,整个车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胸口上.车上的东西相当重.割风伯伯急得惨叫.别人试着拖他出来,但是没有用.如果乱来,帮助得不得法,一阵摇动还可以送他的命.除非把车子从下面撑起来,就别无他法能把他救出来.沙威在出事时赶来了,他派了人去找一个千斤顶.
    马德兰先生也来了.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路.
    "救命呀!"割风老头喊着说,"谁是好孩子?救救老人吧."
    马德兰先生转身向着观众说:
    "你们有千斤顶吗?"
    "已经有人去找了."一个农民回答说.
    "要多少时候才找得来?"
    "是到最近的地方去找的,到福拉肖,那里有个钉马蹄铁的工人,但是无论如何,总得整整一刻钟."
    "一刻钟!"马德兰大声说.
    前一晚,下了雨,地浸湿了,那车子正在往地下陷,把那老车夫的胸口越压越紧了.不到五分钟他的肋骨一定会折断.
    "等一刻钟,那不行!"马德兰向在场的那些农民说.
    "只有等!"
    "不过肯定来不及了!你们没看见那车子正在往下陷吗?"
    "圣母!"
    "听我讲,"马德兰又说,"那车子下面还有地方,可以让一个人爬进去,用背把车子顶起来.只要半分钟就可以把这个可怜的人救出来.这儿有一个有腰劲和良心的人吗?有五个金路易(路易,金币名,每枚合二十法郎.)好赚!"
    在那堆人里谁都没有动.
    "十个路易."马德兰说.
    在场的人都把眼睛低了下去,其中有一个低声说:
    "那非得是有神力的人不行.并且弄得不好,连自己也会压死."
    "来吧!"马德兰又说,"二十路易!"
    仍旧没有动静.
    "他们并不是没有心肝."一个人的声音说.
    马德兰先生转过身,认出了沙威.他来时没有看见他.
    沙威继续说:
    "他们缺少的是力气.把这样一辆车扛在背上,非有一个特别厉害的人不行."
    随后,他眼睛盯住马德兰先生,一字一字着重地说下去:
    "马德兰先生,我从来只认得一个人有能力照您的话去做."
    马德兰吃了一惊.
    沙威用一副不在意的神气接着说下去,但是眼睛不离开马德兰.
    "那个人从前是个苦役犯."
    "呀!"马德兰说.
    "土伦监牢里的苦役犯."
    马德兰面无人色.
    那时,那辆车慢慢地继续往下陷.割风伯伯喘着气,吼着说:
    "我吐不出气!我的肋骨要断了!来个千斤顶!或者旁的东西!哎哟!"
    马德兰往四面看.
    "竟没有一个人要赚那二十路易,来救这可怜的老人一命吗?"
    在场没有一个人动.沙威又说:
    "我从来只认得一个能替代千斤顶的人,就是那个苦役犯."
    "呀!我被压死了!"那老人喊着说.
    马德兰抬起头来,正遇到沙威那双鹰眼始终盯在他的脸上,马德兰望着那些不动的农民,苦笑了一下.随后,他一言不发,双膝跪下,观众还没来得及叫,他已到了车子下面了.
    有过一阵惊心动魄的静候辰光.
    大家看见马德兰几乎平伏在那一堆骇人的东西下面,两次想使肘弯接近膝头,都没有成功.大家向他喊着说:"马德兰伯伯快出来!"那年老的割风本人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请快走开!我命里该死呢,您瞧!让我去吧!您也会压死在这里!"马德兰不回答.
    观众惊惶气塞.车轮又陷下去了一些,马德兰已经没有多大机会从车底出来了.
    忽然,大家看见那一大堆东西动摇起来了,车子慢慢上升了,轮子已从泥坑里起来了一半.一种几乎气绝的声音叫道:"赶快!帮忙!"叫的正是马德兰,他刚使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
    大家涌上去.一个人的努力带动了所有的人的力气和勇敢.那辆车子竟被二十条胳膊抬了起来.割风老头得免于难.
    马德兰站起来,尽管满头大汗,脸色却是青的.他的衣服撕破了,满身污泥.大家都哭了.那个老头子吻着他的膝头,称他为慈悲的上帝.至于他,他脸上显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至高至上.快乐无比的惨痛,他把恬静自如的目光注射在沙威的面上,沙威也始终望着他.
   
    $$$$七 割风在巴黎当园丁
    割风的膝盖骨跌脱了.马德兰伯伯叫人把他抬进疗养室,这疗养室是他为他的工人准备的,就在他的工厂的大楼里,有两个修女在里面服务.第二天早晨,那老头子在床头小桌上发现一张一千法郎的票据和马德兰伯伯亲笔写的一句话:"我买您的车和马."车子早已碎了,马也早已死了.割风的伤医好以后,膝头却是僵直的.马德兰先生通过那些修女和本堂神甫的介绍,把那老头安插在巴黎圣安东尼区的一个女修道院里做园丁.
    过些日子,马德兰先生被任命为市长.沙威第一次看见马德兰先生披上那条表示掌握全城大权的绶带时,不禁感到浑身哆嗦,正如一只狗在它主人衣服底下嗅到了狼味.从那天起,他尽量躲避他.如果公务迫切需要非和市长见面不可,他便恭恭敬敬地和他谈话.
    马德兰伯伯在滨海蒙特勒伊所造成的那种繁荣,除了我们已指出的那些明摆着的事实以外,还有另外一种影响,那种影响,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也还是同等重要的.这是一点也不会错的,当人民窘困.工作缺乏.商业凋敝时,纳税人由于手头拮据,一定会拖欠税款,超过限期,政府也一定得耗费许多催缴追收的费用的.在工作很多.地方富裕.人民欢乐时,税收也就会顺利,政府也就会节省开支了.我们可以说收税费用的大小,是衡量人民贫富的一种百无一失的气温表.七年来,滨海蒙特勒伊一县的收税费用已经减了四分之三,因而当时的财政总长维莱尔(维莱尔(Villèle,1773—1854),伯爵,法国复辟时期的正统主义者,极端保王派,曾任首相(1822—1828).)先生曾多次提到那一县的情形来和其他县份比较.
    芳汀回乡时,那地方的情形便是这样.家乡已没有人记得她了.幸而马德兰先生工厂的大门还象个朋友的面孔.她到那里去找工作,被安插在女车间,那种技术对芳汀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不可能做得很熟练,因此她从一天工作中得来的东西很有限,仅够她的生活费,但问题总算解决了.
   
    $$$$八 维克杜尼昂夫人为世道人心
    花了三十五法郎
    芳汀看到自己能够生活,也就有了暂时的快乐.能够老老实实地自食其力,那真是天幸!她确实又有了爱好劳动的心情.她买了一面镜子,欣赏自己的青春.美丽的头发和美丽的牙齿,忘了许多事情,只惦念她的珂赛特和可能有的前途,她几乎成了快乐的人了.她租了一间小屋子,又以将来的工资作担保,买了些家具,这是她那种轻浮习气的残余.
    她不能对人说她结过婚,因此她避免谈到她的小女儿,这是我们已经约略提到过的.
    起初,我们已经看见,她总按时付款给德纳第家.因为她只知道签名,就不得不找一个代写书信的人写信给他们.
    她时常寄信.这就引起旁人的注意.在女车间里,大家开始叽叽喳喳谈论起来了,说芳汀"天天寄信",说她有一些"怪举动".
    天地间的怪事莫过于侦察别人的一些和自己绝不相干的事了."为什么那位先生老去找那个棕发姑娘呢?""为什么某先生到了星期四总不把他的钥匙挂在钉子上呢?""他为什么总走小街呢?""为什么那位太太总在到家以前就下马车呢?""她的信笺匣盛满了信笺,为什么还要派人去买一扎呢?"诸如此类的话.世间有许多人为了揭开谜底,尽管和他们绝不相干,却肯花费比做十桩善事还要多的金钱.时光和心血.并且,做那种事,不取报酬,只图一时快意,为好奇而好奇.他们可以从早到晚,一连几天地尾随这个男人或那个女人,在街角上.胡同里的门洞下面,在黑夜里冒着寒气冒着雨,窥伺几个钟头,买通眼线,灌醉马车夫和仆役,收买女仆,串通看门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毫无目的,纯粹是一种要看见.要知道.要洞悉隐情的欲望,纯粹是由于要卖弄一下自己那颗消息灵通的心.一旦隐情识破,秘密公开,疑团揭穿,跟着就发生许多祸害.决斗.破产.倾家.生路断绝,而其实这些事对他们来说毫无利害关系,纯粹出自本能,他们只为"发觉了一切"而感到极大的快乐.这是多么痛心的事.
    某些人仅仅为了饶舌的需要就不惜刻薄待人.他们的会话,客厅里的促膝谈心,候见室里的飞短流长都好象是那种费柴的壁炉,需要许多燃料,那燃料,便是他们四邻的人.
    大家对芳汀注意起来了.
    此外,许多妇女还嫉妒她的金发和玉牙.
    确实有人看见她在车间里和大家一道时常常转过头去揩眼泪.那正是她惦念她孩子的时刻,也许又同时想起了她爱过的那个人.
    摆脱旧恨的萦绕确是一种痛苦的过程.
    确实有人发现她每月至少要写两封信,并且老是一个地址,写了还要贴邮票,有人把那地址找来了:"孟费客店主人德纳第先生".那个替她写字的先生是一个不吐尽心中秘密便不能把红酒灌满肚子的老头儿,他们把他邀到酒店里来闲谈.简单地说,他们知道芳汀有个孩子."她一定是那种女人了."恰巧有个长舌妇到孟费去走了一趟,和德纳第夫妇谈了话,回来时她说:"花了我三十五法郎,我心里畅快了.我看见了那孩子."
    做这件事的长舌妇是个叫维克杜尼昂夫人的母夜叉,她是所有一切人的贞操的守卫和司阍.维克杜尼昂夫人有五十六岁,不但老,而且丑.嗓子颤抖,心思诡戾.那老婆子却有过青春,这真是怪事.在她的妙龄时期,正当九三年,她嫁给一个从隐修院里逃出来的修士,这修士戴上红帽子,从圣伯尔纳的信徒一变而为雅各宾派(雅各宾(Jacobin),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最能团结革命群众.保卫劳动人民利益并和国王及大资本家进行坚决斗争的一派.).他给她受过不少折磨,她守寡以来,虽然想念亡夫,为人却是无情.粗野.泼辣.锋利.多刺而且几乎有毒.她是一棵受过僧衣挨蹭的荨麻.到复辟时代,她变得很虔诚,由于她信仰上帝的心非常热烈,神甫们也就不再追究她那修士而原谅了她.她有一份小小的财产,已经大吹大擂地捐给一个宗教团体了.她在阿拉斯主教教区里很受人尊敬.这位维克杜尼昂夫人到孟费去了一趟,回来时说:"我看见了那孩子."
    这一切经过很费了些时日.芳汀在那厂里已经一年多了.
    一天早晨,车间女管理员交给她五十法郎,说是市长先生交来的,还向她说,她已不是那车间里的人了,并且奉市长先生之命,要她离开孟费.
    恰巧这又是德纳第妈妈在要求她从六法郎加到十二法郎以后,又强迫她从十二法郎加到十五法郎的那个月.
    芳汀窘极了.她不能离开那地方,她还欠了房租和家具费.五十法郎不够了清债务.她吞吞吐吐说了一些求情的话.那女管理员却叫她立刻离开车间.芳汀究竟还只是一个手艺平凡的工人.她受不了那种侮辱,失业还在其次,她只得离开车间,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的过失,到现在已是众所周知的了.
    她觉得自己连说一个字的勇气都没有.有人劝她去见市长先生,她不敢.市长先生给了她五十法郎,是因为他为人厚道,撵她走是因为他正直.她在这项决定下屈服了".
   
    $$$$九 维克杜尼昂夫人大功告成
    看来那修士的未亡人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可是马德兰先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经过.这不过是充满人间的那种瞒上欺下的手法而已.按照马德兰先生的习惯,他几乎从来不去女车间.他委托一个老姑娘全面照顾车间,那老姑娘是由本堂神甫介绍给他的,他对那女管理员完全信任,她为人也确实可敬,稳重.公平.廉洁.满腔慈悲,但是她的慈悲只限于施舍方面,至于了解人和容忍人的慈悲就比较差了.马德兰先生把一切事都委托给她.世间最善良的人也常有不得不把自己的权力托付给别人的时候.那女管理员便用了那种全权委托和她自以为是的见解,提出了那件案子,加以判断,作出决定,定了芳汀的罪.
    至于那五十法郎,她是从马德兰先生托她在救助工人时不必报销的一笔款子里挪用的.
    芳汀便在那地方挨家挨户找人雇她当仆人.没有人要她.她也不能离开那座城.向她收家具(什么家具!)费的那个旧货贩子向她说:"假使您走,我就叫人把您当作贼逮捕."向她要房租的房主人向她说:"您又年轻又好看.您总应当有法子付钱."她把那五十法郎分给房主人和旧货贩子,把她家具的四分之三退还给那商人,只留下非要不可的一部分,无工作,无地位,除卧榻之外一无所有,还欠着一百法郎左右的债.
    她去替兵营里的士兵们缝粗布衬衫,每天可以赚十二个苏.她在这十二个苏中,得替她女儿花十个.从那时起,她才没有按时如数付钱给德纳第夫妇.
    这时,有个老妇人,那个平时在芳汀夜晚回家时替她点上蜡烛的老妇人,把过苦日子的艺术教给她,在贫苦的生活后面,还有一种一无所有的生活.那好象是两间屋子,第一间是暗的,第二间是黑的.
    芳汀学会了怎样在冬天完全不烤火,怎样不理睬一只每两天来吃一文钱粟米的小鸟,怎样拿裙子做被,拿被做裙,怎样在从对面窗子射来的光线里吃饭,以图节省蜡烛.我们不能一一知道某些终身潦倒的弱者,一贫如洗而又诚实自爱,怎样从一个苏里想办法.久而久之,那种方法便成为一种技能.芳汀得了那种高妙的技能,胆子便也壮了一点.
    当时,她对一个邻妇说:"怕什么!我常对自己说,只睡五个钟头,其余的时间我全拿来做缝纫,我总可以马马虎虎吃一口饭.而且人在发愁时吃得也少些.再说,有痛苦,有忧愁,一方面有点面包,一方面有些烦恼,这一切已足够养活我了."
    如果能在这样的苦况里得到她的小女儿,那自然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她想把她弄来.但是怎么办!害她同吃苦吗?况且她还欠了德纳第夫妇的钱!怎么还清呢?还有旅费!怎么付呢?
    把这种可以称为安贫方法的课程教给她的那个老妇人是一个叫做玛格丽特的圣女,她矢志为善,贫而待贫人以善,甚至待富人也一样,在写字方面,她勉强能签"玛格丽特",并且信仰上帝,她的知识,也就只有信仰上帝.
    世间有许多那样的善人,他们一时居人之下,有一天他们将居人之上.这种人是有前程的.
    起初,芳汀惭愧到不敢出门.
    当她走在街上时,她猜想得到,别人一定在她背后用手指指着她;大家都瞧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招呼她;路上那些人的那种冷酷的侮蔑态度,象一阵寒风似的,直刺入她的灵和肉.
    在小城里,一个不幸的妇人,处在众人的嘲笑和好奇心下,就仿佛是赤裸裸无遮避似的.在巴黎,至少,没有人认识你,彼此不相识,倒好象有了件蔽体的衣服.唉!她多么想去巴黎!不可能了.
    她已经受惯贫苦的滋味,她还得受惯遭人轻视的滋味.她渐渐打定了主意.两三个月过后,她克服了羞耻心理,若无其事地出门上街了."这和我一点不相干."她说.她昂着头,带点苦笑,在街上往来,她感到自己已变成不懂羞耻的人了.
    维克杜尼昂夫人有时看见她从她窗子下面走过,看出了"那家伙"的苦难,又想到幸而有她,"那家伙"才回到"她应有的地位",她心里一阵高兴.黑心人自有黑幸福.
    过度的操劳使芳汀疲乏了,她原有的那种干咳病开始恶化.她有时对她的邻居玛格丽特说:"您摸摸看,我的手多么热."
    但在早晨,每当她拿着一把断了的旧梳子去梳她那一头光泽黑人,细软如丝的头发的那片刻,她还能得到一种顾影自怜的快感.
   
    $$$$十 大功告成的后果
    她是在冬季将完时被撵走的.夏季过了,冬季又来.日子短,工作也少些.冬季完全没有热,完全没有光,完全没有中午,紧接着早晨的是夜晚.迷雾.黄昏,窗棂冥黯,什物不辨.天好象是暗室中的透光眼,整日如坐地窖中.太阳也好象是个穷人.愁惨的季节!冬季把天上的水和人的心都变成了冰.她的债主们紧紧催逼她.
    芳汀所赚的钱太少了.她的债越背越重.德纳第夫妇没有按时收着钱,便时常写信给她,信的内容使她悲哀,信的要求使她破产.有一天,他们写了一封信给她,说她的小珂赛特在那样冷的天气,还没有一点衣服,她需要一条羊毛裙,母亲应当寄去十个法郎,才能买到.她收到那封信,捏在手里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到街角上的一个理发店,取下她的梳子.她那一头令人叹赏的金丝发一直垂到她的腰际.
    "好漂亮的头发!"那理发师喊着说.
    "您肯出多少钱呢?"她说.
    "十法郎."
    "剪吧."
    她买一条绒线编织的裙,寄给了德纳第.
    那条裙子把德纳第夫妇弄到怒气冲天.他们要的原是钱.他们便把裙子给爱潘妮穿.可怜的百灵鸟仍旧临风战栗.
    芳汀想道:"我的孩子不会再冷了,我已拿我的头发做她的衣裳."她自己戴一顶小扁帽,遮住她的光头,她仍旧是美丽的.
    芳汀的心里起了一种黯淡的心思.当她看见自己已不能再梳头时,她开始怨恨她四周的一切.她素来是和旁人一样,尊敬马德兰伯伯的,但是,屡次想到撵她走的是他,使她受尽痛苦的也是他,她便连他也恨起来了.并且特别恨他.当工人们立在工厂门口她从那儿经过时,便故意嬉皮笑脸地唱起来.
    有个年老的女工,一次,看见她那样边唱边笑,说道:"这姑娘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姘识了一个汉子,一个不相干.她不爱的人,那完全是出自心中的愤懑和存心要胡作非为.那人是一个穷汉,一个流浪音乐师,一个好吃懒做的无赖,他打她,春宵既度,便起了厌恶的心,把她丢了.
    她一心钟爱她的孩子.
    她越堕落,她四周的一切便越黑暗,那甜美的安琪儿在她心灵深处也就越显得可爱.她常说:"等我发了财,我就可以有我的珂赛特在我身边了."接着又一阵笑.咳嗽病没有离开她,并且她还盗汗.
    一天,她接到德纳第夫妇写来的一封信,信里说:"珂赛特害了一种地方病,叫做猩红热.非有价贵的药不行.这场病把我们的钱都花光了,我们再没有能力付药费了.假使您不在这八天内寄四十法郎来,孩子可完了."
    她放声大笑,向着她的老邻妇说:
    "哈!他们真是好人!四十法郎!只要四十法郎!就是两个拿破仑!他们要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呢?这些乡下人多么蠢!"
    但当她走到楼梯上时又拿出那封信,凑近天窗,又念了一遍.
    随后,她从楼梯上走下来,向大门外跑,一面跑,一面跳,笑个不停.
    有个人碰见她,问她说:
    "您有什么事快乐到这种样子?"
    她回答说:
    "两个乡下佬刚写了一封信给我,和我开玩笑,他们问我要四十法郎.这些乡下佬真行!"
    她走过广场,看见许多人围着一辆怪车,车顶上立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张牙舞爪,正对着观众们演说.那人是一个兜卖整套牙齿.牙膏.牙粉和药酒的走江湖的牙科医生.
    芳汀钻到那堆人里去听演讲,也跟着其余的人笑,他说的话里有江湖话,是说给那些流氓听的,也有俗话,是说给正经人听的.那拔牙的走方郎中见了这个美丽的姑娘张着嘴笑,突然叫起来:
    "喂,那位笑嘻嘻的姑娘,您的牙齿真漂亮呀!假使您肯把您的瓷牌卖给我,我每一个出价一个金拿破仑."
    "我的瓷牌?瓷牌是什么?"芳汀问.
    "瓷牌,"那位牙科医生回答说,"就是门牙,上排的两个门牙."
    "好吓人!"芳汀大声说.
    "两个拿破仑!"旁边的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婆子瘪着嘴说:"这娘子多大的福气呀!"
    芳汀逃走了,扪着自己的耳朵,免得听见那个人的哑嗓子.但是那人仍喊道:"您想想吧,美人!两个拿破仑大有用处呢.假使您愿意,今天晚上,你到银甲板客栈里来,您可以在那里找着我."
    芳汀回到家里,怒不可遏,把经过说给她那好邻居玛格丽特听:"您懂得这种道理吗?那不是个糟糕透顶的人吗?怎么可以让那种人四处走呢?拔掉我的两个门牙!我将变成什么怪样子!头发可以生出来,但是牙齿,呀,那个人妖!我宁肯从六层楼上倒栽葱跳下去!他告诉我说今天晚上,他在银甲板客栈."
    "他出什么价?"玛格丽特问.
    "两个拿破仑."
    "就是四十法郎呵."
    "是呀,"芳汀说,"就是四十法郎."
    她出了一会神,跑去工作去了.一刻钟过后,她丢下她的工作,跑到楼梯上又去读德纳第夫妇的那封信.
    她转来,向那在她身旁工作的玛格丽特说:
    "猩红热是什么东西?您知道吗?"
    "我知道,"那个老姑娘回答说,"那是一种病."
    "难道那种病需要很多药吗?"
    "呵!需要许多古怪的药."
    "怎么会害那种病的?"
    "就这样害的,那种病."
    "孩子也会害那种病吗?"
    "孩子最容易害."
    "害了这种病会死吗?"
    "很容易."玛格丽特说.
    芳汀走出去,又回到楼梯上,把那封信重念了一遍.
    到晚上,她下楼,有人看见她朝着巴黎街走去,那正是有许多客栈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玛格丽特走进芳汀的房间(她们每天都这样一同工作,两个人共点一支烛),她看见芳汀坐在床上,面色惨白,冻僵了似的.她还没有睡.她的小圆帽落在膝头上.那支烛点了一整夜,几乎点完了.
    玛格丽特停在门边.她见了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大惊失色,喊道:
    "救主!这支烛点完了!一定出了大事情!"
    随后她看见芳汀把她的光头转过来向着她.
    芳汀一夜工夫老了十岁.
    "耶稣!"玛格丽特说,"您出了什么事,芳汀?"
    "没有什么,"芳汀回答说."这样正好.我的孩子不会死了,那种病,吓坏我了,现在她有救了.我也放了心."
    她一面说,一面指着桌子,把那两个发亮的拿破仑指给那老姑娘看.
    "呀,耶稣上帝!"玛格丽特说,"这是一笔横财呵!您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金路易的?"
    "我弄到手了."芳汀回答.
    同时她微笑着.那支烛正照着她的面孔.那是一种血迹模糊的笑容.一条红口涎挂在她的嘴角上,嘴里一个黑窟窿.
    那两颗牙被拔掉了.
    她把那四十法郎寄到孟费去了.
    那却是德纳第夫妇谋财的骗局,珂赛特并没有害病.
    芳汀把她的镜子丢到窗子外面.她早已放弃了二楼上的那间小屋子,搬到房顶下的一间用木闩拴着的破楼里去了;有许多房顶下的屋子,顶和地板相交成斜角,并且时时会撞你的头,她的房间便是那样的一间.贫苦人要走到他屋子的尽头,正如他要走到生命的尽头,都非逐渐弯腰不可.她没有床了,只留下一块破布,那便是她的被,地上一条草荐,一把破麦秸椅.她从前养的那棵小玫瑰花,已在屋角里枯萎了,没有人再想到它.在另一屋角里,有个用来盛水的奶油钵,冬天水结了冰,层层冰圈标志着高低的水面,放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她早已不怕人耻笑,现在连修饰的心思也没有了.最后的表现,是她常戴着肮脏的小帽上街.也许是没有时间,也许是不经意,她不再缝补她的衣衫了.袜跟破了便拉到鞋子里去,越破便越拉.这可以从那些垂直的折皱上看出来.她用许多一触即裂的零碎竹布拼在她那件破旧的汗衫上.她的债主们和她吵闹不休,使她没有片刻的休息.她在街上时常碰见他们,在她的楼梯上又会时常碰见他们.她常常整夜哭,整夜地想,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并且觉得在左肩胛骨上方的肩膀时常作痛.她时时咳嗽.她恨透了马德兰伯伯,但是不出怨言.她每天缝十七个钟头,但是一个以贱值包揽女囚工作的包工,忽然压低了工资,于是工作不固定女工的每日工资也减到了九个苏.十七个钟头的工作每天九个苏!她的债主们的狠心更是变本加厉.那个几乎把全部家具拿走了的旧货商人不停地向她说:"几时付我钱,贱货?"人家究竟要她怎么样,慈悲的上帝?她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于是在她心里便起了一种困兽的心情.正当这时,德纳第又有信给她,说他等了许久,已是仁至义尽了,他立刻要一百法郎,否则他就把那小珂赛特撵出去,她大病以后,刚刚复原,他们管不了天有多冷,路有多远,也只好让她去,假使她愿意,死在路边就是了."一百法郎!"芳汀想道,"但是哪里有每天赚五个法郎的机会呢?"
    "管他妈的!"她说,"全卖了吧."
    那苦命人作了公娼.
  
    $$$$十一 基督救我们
    芳汀的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
    向谁收买?向贫苦收买.
    向饥寒.孤独.遗弃.贫困收买.令人痛心的买卖.一个人的灵魂交换一块面包.贫苦卖出,社会买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则统治着我们的文明,但是没有渗透到文明里去.一般人认为在欧洲的文明里已没有奴隶制度.这是一种误解.奴隶制度始终存在,不过只压迫妇女罢了,那便是娼妓制度.
    它压迫妇女,就是说压迫柔情,压迫弱质,压迫美貌,压迫母性.这在男子方面绝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耻辱.
    当这惨剧发展到了现阶段,芳汀已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在变成污泥的同时,变成了木石.接触到她的人都感觉得到一股冷气.她以身事人,任你摆布,不问你是什么人,她满脸屈辱和怨愤.生活和社会秩序对她已经下了结论.她已经受到她要受到的一切.她已经感受了一切,容忍了一切,体会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痛哭过一切.她忍让,她那种忍让之类似冷漠,正如死亡之类似睡眠.她不再逃避什么,也不再怕什么.即使满天的雨水都落在她头上,整个海洋都倾泻在她身上,对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已是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那么想的,但是如果自以为已经受尽命中的折磨,自以为已经走到什么东西的尽头,那可就想错了.
    唉!那种凌乱杂沓.横遭蹂躏的生灵算什么呢?他们的归宿在哪里?为什么会那样?
    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他就会看透人间的黑暗.
    他是惟一的.他叫做上帝.
   
    $$$$十二 巴马达波先生的无聊
    在所有的小城里,尤其是在滨海蒙特勒伊,有一种青年人,在外省每年蚕食一千五百利弗的年金,正和他们的同类在巴黎每年鲸吞二十万法郎同一情形.他们全是那一大堆无用人群的组成部分;不事生产,食人之力,一无所长,有一点地产,一点戆气,一点小聪明,在客厅里是乡愚,到了茶楼酒馆又以贵人自居,他们的常用语是"我的草场,我的树林,我的佃户",在剧场里叫女演员们的倒彩,以图证明自己是有修养的人,和兵营中的官长争辩,以图显示自己深通韬略,打猎,吸烟,打呵欠,酗酒,闻鼻烟,打弹子,看旅客们下公共马车,坐咖啡馆,上饭店,有一只在桌子下面啃骨头的狗和一个在桌子上面张罗的情妇,一毛不拔,奇装异服,幸灾乐祸,侮蔑妇女,使自己的旧靴子更破,在巴黎模仿伦敦的时装,又在木松桥模仿巴黎的时装,顽冥到老,游手好闲,毫无用处,但也不碍大事.
    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如果他一直住在外省,不曾见过巴黎的话,便也是这样一个人.
    假使他们更有钱一些,人家会说"这些都是佳公子";假使他们更穷一些,人家也会说"这些都是二流子".这种人干脆就是些游民.在这些游民中,有恼人的,也有被人恼的,有神志昏沉的,也有丑态百出的.
    在那时代,一个佳公子的组成部分是一条高领.一个大领结.一只珠饰累累的表.一叠三件蓝红在里的颜色不同的背心.一件橄榄色的短燕尾服.两行密密相连一直排列到肩头的银钮扣.一条浅橄榄色裤子,在两旁的线缝上,装饰着或多或少的丝曾超过的限度.此外还有一双后跟上装了小铁片的短统鞋,一顶高顶窄边帽.蓬松的头发.一根粗手杖,谈吐之中,杂以博基埃式的隐语.最出色的,是鞋跟上的刺马距和嘴皮上的髭须.在那时代,髭须代表有产阶级,刺马距代表无车阶级.
    外省佳公子的刺马距比较长,髭须也比较粗野.
    那正是南美洲的一些共和国和西班牙国王斗争的时期,也就是玻利瓦尔(玻利瓦尔(Bolivar,1783—1830),领导南美洲人民摆脱西班牙王朝统治的军事政治家.)和莫里耳奥(莫里耳奥(Morillo,1778—1837),西班牙将军,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二○年为镇压南美西班牙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的西班牙总司令.)斗争的时期,窄边帽是保王党的标志,那种帽子就叫做莫里耳奥,自由党人戴的阔边帽子就叫做玻利瓦尔.
    在上面几页谈过的那些事发生后又过了八个月或十个月,在一八二三年一月的上旬,一次雪后的晚上,一个那样的佳公子,一个那种游民,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因为他戴了一顶莫里耳奥,此外还暖暖地加上一件当时用来补充时髦服装的大氅,正在调戏一个穿着跳舞服.敞着胸肩.头上戴着花.在军官咖啡馆的玻璃窗前来往徘徊着的人儿.那个佳公子还吸着烟,因为那肯定是时髦的风尚.
    那妇人每次从他面前走过,他总吸上一口雪茄,把烟喷她,并向她说些自以为诙谐有趣的怪话,如"你多么丑!""还不躲起来!""你没有牙齿!"这类的话.那位先生叫做巴马达波先生.那个愁眉苦脸.打扮成妖精似的妇人,并不回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她照旧一声不响,拖着那种均匀沉重的步伐,在雪地上踱来踱去,她每隔五分钟来受一次辱骂,正如一个受处分的士兵按时来受鞭子一样.她那种反应一定刺激了这位吃闲饭的人,他乘她转过背去时,蹑着足,跟在她后面,忍住笑,弯下腰,在地上捏了一把雪,一下塞到她的背里,两个赤裸裸的肩膀中间.那妓女狂叫一声,回转身来,豹子似的跳上去,一把揪住那个人,把指甲掐进他的面皮,骂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那种恶骂从中了酒毒的哑嗓子里喊出来,确是很丑,那张嘴确也缺少两颗门牙.她便是芳汀.
    军官们听了那种声音,全从咖啡馆里涌出来了,过路的人也聚拢来,围成一个大圈子,有笑的,叫的,鼓掌的,那两个人在人圈子中扭打到团团转,旁人几乎看不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竭力抵御,帽子落在地上,女人拳打脚踢,帽子也丢了,乱嚷着,她既无牙齿,又无头发,怒得面孔发青,好不吓人.
    忽然,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从人堆里冲出来,抓住妇人的泥污狼藉的缎衫,对她说:"跟我来."
    妇人抬头一望,她那咆哮如雷的嗓子突然沉寂下去了.她目光颓丧,面色由青转成死灰,浑身吓得发抖.她认出那人是沙威.
    佳公子乘机溜走了.
   
    $$$$十三 市警署里一些问题的解决
    沙威分开观众,突出人墙,拖着他后面的那个苦命人,大踏步走向广场那边的警署.她机械地任人处置.他和她都没说一句话.一大群观众,乐到发狂,嘴里胡言乱语,都跟着走.最大的不幸,是她听到了一大堆肮脏的话.
    警署的办公室是一间矮厅,里面有一炉火,有个岗警在看守,还有一扇临街的铁栏玻璃门,沙威走到那里,开了门,和芳汀一道走进去,随后把门关上,使那些好奇的人们大失所望,他们仍旧拥在警署门口那块因保安警察挡着而看不清的玻璃前面,翘足引颈,想看个究竟.好奇是一种食欲.看,便是吞吃.
    芳汀进门以后,走去坐在墙角里,不动也不说话,缩成一团,好象一条害怕的母狗.
    那警署里的中士拿来一支燃着的烛放在桌上.沙威坐下,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这样的妇女已由我们的法律交给警察全权处理了.警察对于这类妇女可以任意处罚,为所欲为,并且可以随意褫夺她们所谓的职业和自由那两件不幸的东西.沙威是铁面无情的,他严厉的面容,绝不露一点慌张的颜色.他只是在深沉地运用心思.这正是他独当一面.执行他那种骇人的专断大权的时候,他总是用那种硬心肠的苛刻态度来处理一切.这时他觉得,他的那张警察专用的小凳就是公堂,他斟酌又斟酌,然后下判语.他尽其所能,围绕着他所办的那件大事,搜索他脑子里所有的全部思想.他越考虑那个妓女所作的事就越觉得自己怒不可遏.他刚才看见的明明是桩大罪.他刚才看见,那儿,在街上,一个有财产和选举权的公民所代表的社会,被一个什么也不容的畜生所侮辱.所冲犯了.一个娼妓竟敢冒犯一个绅士.他,沙威,他目击了那样一件事,他一声不响,只管写.
    他写完时签上了名,把那张纸折起来,交给那中士,向他说:"带三个人,把这婊子押到牢里去."随又转向芳汀说:"判你六个月的监禁."
    那苦恼的妇人大吃一惊.
    "六个月!六个月的监牢!"她号着说."六个月,每天赚七个苏!那,珂赛特将怎么办?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并且我还欠德纳第家一百多法郎,侦察员先生,您知道这个吗?"
    她跪在石板上,在众人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浆中,合拢双手,用膝头大步往前拖.
    "沙威先生!"她说,"我求您开恩.我担保,我确实没有错处.假使您一开头就看见这件事,您就明白了.我在慈悲的上帝面前发誓,我没有犯错误.是那位老板先生,我又不认识他,他把雪塞在我的背上.难道我们那样好好地走着,一点也没有惹人家,人家倒有把雪塞在我们背上的道理吗?我吓了一跳.我原有一点病,您知道吗?并且他向我罗嗦了好些时候.'你丑!,'你没有牙齿!,我早知道我没有牙齿.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心里想:'这位先生寻开心.,我对他规规矩矩,我没有和他说话.他在那样一刹那间把雪塞在我的背上.沙威先生,我的好侦察员先生!难道这儿就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当时的经过来向您说这是真话吗?我生了气,那也许不应当.您知道在开始做这种生意时是不容易控制自己的.我太冒失了.并且,一把那样冷的东西,乘你不备,塞在你的背上!我不应当弄坏那位先生的帽子.他为什么走了呢?他如果在这里,我会求他饶恕的.唉!我的上帝,求他饶恕,我毫不在乎.今天这一次请您开了恩吧,沙威先生.呵,您不知道这个,在监牢里,每天只能赚七个苏,那不是政府的错处,但是每天只有七个苏,并且请您想想,我有一百法郎要付,不付的话,人家就会把我的小女儿送回来.唉!我的上帝,我不能带她在身边,我做的事多么可耻呵!我的珂赛特,呵,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她怎么办呢?可怜的小宝贝!我要和您说,德纳第那种开客店的,那种乡下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们非要钱不行.请不要把我关在牢里!请您想想,那是一个小娃娃,他们会在这种最冷的冬天把她丢在大路上,让她去;我的好沙威先生,您对这种事应当可怜可怜呀.假使她大一点,她也可以谋生,可是在她那种年纪,她做不到.老实说,我并不是个坏女人,并不是好吃懒做使我到了这种地步.我喝了酒,那是因为我心里难受.我并不贪喝,但是酒会把人弄糊涂的.从前当我比较快乐时,别人只消看看我的衣柜,一眼就会明白我并不是个污七八糟爱俏的女人.我从前有过换洗衣裳,许多换洗衣裳.可怜可怜我吧,沙威先生!"
    她那样弯着身子述说苦情,泪眼昏花,敞着胸,绞着手,干促地咳嗽,低声下气,形同垂死的人.深沉的痛苦是转变穷苦人容貌的一种威猛的神光.当时芳汀忽然变美了.有那么一会儿,她停下来,轻轻地吻着那探子礼服的下摆.一颗石心也会被她说软的,但一颗木头的心是软化不了的.
    "好!"沙威说,"你说的我已经听见了.你说完了没有?走吧,现在.你有你的六个月,永生的天父亲自到来也没有办法."
    听见了那种威严的句子"永生的天父亲自到来也没有办法"时,她知道这次的判决是无可挽回的了.她垂头丧气.声嘶喉哽地说:
    "开恩呀!"
    沙威把背对着她.
    兵士们捉住了她的胳膊.
    几分钟以前,已有一个人在众人不知不觉之间进来了,他关好门,靠在门上,听到了芳汀的哀求.
    正当兵士们把手放在那不肯起立的倒霉妇人身上,他上前一步,从黑影里钻出来说:"请你们等一会!"
    沙威抬起眼睛,看见了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带着一种不自在的怒容向他致敬:
    "失礼了,市长先生......"
    市长先生这几个字给了芳汀一种奇特的感觉.她好象从地里跳起的僵尸一样,猛地一下直立起来,张开两臂,把那些士兵推向两旁,他们还没来得及阻挡她,她已直向马德兰先生走去,疯人似的,盯住他喊道:
    "哈!市长先生,原来就是你这小子!"
    随着,她放声大笑,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马德兰先生揩揩脸,说道:
    "侦察员沙威,释放这个妇人."
    沙威这时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在这一刹那间,接二连三,并且几乎是连成一气地感受到他生平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看见一个公娼唾市长的面,这种事在他的想象中确是已经荒谬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即使只偶起一念,认为那是可能发生的事,那已可算是犯了大不敬的罪.另一方面,在他思想深处,他已把那妇人的身份和那市长的人格连系起来,起了一种可怕的胡思乱想,因而那种怪诞的罪行的根源,在他看来,又是十分简单的,他想到此地,无比憎恨.同时他看见那位市长,那位长官,平心静气地揩着脸,还说"释放这个妇人",他简直吓得有点头昏眼花;他脑子不能再想,嘴也不能再动了,那种惊骇已超出他可能接受的限度,他一言不发地立着.
    芳汀听了那句话也同样惊骇.她举起她赤裸的胳膊,握紧了那火炉的钮门,好象一个要昏倒的人.同时,她四面望望,又低声地好象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
    "释放!让我走!我不去坐六个月的牢!这是谁说出来的?说出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我听错了.一定不会是那鬼市长说的!是您吧,我的好沙威先生,是您要把我放走吧?呵!您瞧!让我告诉您,您就会让我走的.这个鬼市长,这个老流氓市长是一切的祸根.您想想吧,沙威先生,他听了那厂里一些胡说八道的娼妇的话,把我撵了出来.那还不算混蛋!把一个做工做得好好的穷女人撵出去!从那以后,我赚的钱就不够了,一切苦恼也都来了.警署里的先生们本有一件理应改良的事,就是应当禁止监牢里的那些包工来害穷人吃苦.我来向您把这件事说清楚,您听吧.您本来做衬衫,每天赚十二个苏,忽然减到了九个,再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了.我们总得找出路,我,我有我的小珂赛特,我是被逼得太厉害了才当娼妓的.您现在懂得害人的就是那个害人的忘八市长.我还要说,我在军官咖啡馆的前面踏坏了那位先生的帽子.不过他呢,他拿着雪把我一身衣服全弄坏了.我们这种人,只有一件绸子衣服,特为晚上穿的.您瞧,我从没有故意害过人,确是这样,沙威先生,并且我处处都看见许多女人,她们都比我坏,又都比我快乐.呵,沙威先生,是您说了把我放出去,不是吗?您去查吧,您去问我的房东吧,现在我已按期付房租了,他们自然会告诉您我是老实人.呀!我的上帝.请您原谅,我不留心碰了火炉的钮门,弄到冒烟了."
    马德兰先生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话,正当她说时,他搜了一回背心,掏出他的钱袋,打开来看.它是空的,他又把它插进衣袋,向芳汀说:
    "您说您欠人多少钱呀?"
    芳汀原只望着沙威,她回转头向着他:
    "我是在和你说话吗?"
    随后,她又向那些警察说:
    "喂,你们这些人看见我怎样把口水吐在他脸上吗?嘿!老奸贼市长,你到此地来吓我,但是我不怕你.我只怕沙威先生.我只怕我的好沙威先生!"
    这样说着,她又转过去朝着那位侦察员.
    "既是这样,您瞧,侦察员先生,就应当公平,我知道您是公平的,侦察员先生.老实说,事情是极简单的,一个人闹着玩儿,把一点点雪放到一个女人的背上,这样可以逗那些军官们笑笑,人总应当寻点东西开开心,我们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给人开心的,有什么稀奇!随后,您,您来了,您自然应当维持秩序,您把那个犯错误的妇人带走,但是,仔细想来,您多么好,您说释放我,那一定是为了那小女孩,因为六个月的监牢,我就不能养活我的孩子了.不过,不好再闹事了呀,贱婆!呵!我不会再闹事了,沙威先生!从今以后,人家可以随便作弄我,我总不会乱动了.只是今天,您知道,我叫了一声,因为那东西使我太受不了,我一点没有防备那位先生的雪,并且,我已向您说过,我的身体不大好,我咳嗽,我的胃里好象有块滚烫的东西,医生吩咐过'好好保养.,瞧,您摸摸,把您的手伸出来,不用害怕,就是这儿."
    她已不哭了,她的声音是娓娓动听的,她把沙威那只大而粗的手压在她那白嫩的胸脯上,笑眯眯地望着他.
    忽然,她急忙整理她身上零乱的衣服,把弄皱了的地方扯平,因为那衣服,当她在地上跪着走时,几乎被拉到膝头上来了.她朝着大门走去,向那些士兵和颜悦色地点着头,柔声说道:
    "孩子们,侦察员说过了,放我走,我走了."
    她把手放在门闩上.再走一步,她便到了街上.
    沙威一直立着没有动,眼睛望着地,他在这一场合处于一种极不适合的地位,好象一座曾被人移动.正待安置的塑像.
    门闩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抬起头,露出一副俨然不可侵犯的表情,那种表情越是出自职位卑下的人就越加显得可怕,在猛兽的脸上显得凶恶,在下流人的脸上就显得残暴.
    "中士,"他吼道,"你没看见那骚货要走!谁吩咐了你让她走?"
    "我."马德兰说.
    芳汀听了沙威的声音,抖起来了,连忙丢了门闩,好象一个被擒的小偷丢下赃物似的.听了马德兰的声音,她转过来,从这时起,她一字不吐,连呼吸也不敢放肆,目光轮流地从马德兰望到沙威,又从沙威望到马德兰,谁说话,她便望着谁.
    当然,沙威必须是象我们常说的那样,到了"怒气冲天"才敢在市长有了释放芳汀的指示后还象刚才那样冲撞那中士.难道他竟忘了市长在场吗?难道他在思考之后认为一个"领导"不可能作出那样一种指示吗?难道他认为市长先生之所以支持那个女人,是一种言不由衷的表现吗?或者在这两个钟头里他亲自见到的这桩大事面前,他认为必须抱定最后决心,使小人物变成大人物,使士兵变成官长,使警察变成法官,并在这种非常急迫的场合里,所有秩序.法律.道德.政权.整个社会,都必须由他沙威一个人来体现吗?
    总而言之,当马德兰先生说了刚才大家听到的那个"我"字以后,侦察员沙威便转身向着市长先生,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形容冷峻,目光凶顽,浑身有着一种不可察觉的战栗,并且说也奇怪,他眼睛朝下,但是语气坚决:
    "市长先生,那不行."
    "怎样?"马德兰先生说.
    "这背时女人侮辱了一位绅士."
    "侦察员沙威,"马德兰先生用一种委婉平和的口音回答说,"听我说.您是个诚实人,不难向您解释清楚.实际情形是这样的.刚才您把这妇人带走时,我正走过那广场,当时也还有成群的人在场,我进行了调查,我全知道了,错的是那位绅士,应当拿他,才合警察公正的精神."
    沙威回答说:
    "这贱人刚才侮辱了市长先生."
    "那是我的事,"马德兰先生说,"我想我受的侮辱应当是属于我的,我可以照自己的意见处理."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他受的侮辱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法律的."
    "侦察员沙威,"马德兰先生回答说,"最高的法律是良心.我听了这妇人的谈话.我明白我做的事."
    "但是我,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见到的事."
    "那么,您服从就是."
    "我服从我的职责.我的职责要求这个妇人坐六个月的监."
    马德兰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说:
    "请听清楚这一点.她一天也不会坐."
    沙威听了那句坚决的话,竟敢定睛注视市长,并且和他辩,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始终是极其恭敬的:
    "我和市长先生拌嘴,衷心感到痛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是我请求他准许我提出这一点意见:我是在我的职守范围以内.市长先生既是愿意,我再来谈那位绅士的事.当时我在场,是这个婊子先跳上去打巴马达波先生的,巴马达波先生是选民,并且是公园角上那座石条砌的有阳台的三层漂亮公馆的主人.在这世界上,有些事终究是该注意的!总而言之,市长先生,这件事和我有关,牵涉到一个街道警察的职务问题,我决定要收押芳汀这个妇人."
    马德兰先生叉起两条胳膊,用一种严厉的.在这城里还没有人听见过的声音说道:
    "您提的这个问题是个市政警察问题.根据刑法第九.第十一.第十五和第六十六条,我是这个问题的审判人.我命令释放这个妇人."
    沙威还要作最后的努力:
    "但是,市长先生......"
    "我请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法律,关于擅行拘捕问题的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我......"
    "一个字也不必再说."
    "可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沙威正面直立,好象一个俄罗斯士兵,接受了这个硬钉子.他向市长先生深深鞠躬,一直弯到地面,出去了.
    芳汀赶忙让路,望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吓得魂不附体.
    同时她也被一种奇怪的撩乱了的心情控制住了.她刚才见到她自己成了两种对立力量的争夺对象.她见到两个掌握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孩子的人在她眼前斗争,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把她拖向黑暗,一个把她拖向光明,在这场斗争里,她从扩大了的恐怖中看去,仿佛觉得他们是两个巨人,一个说话,好象是她的恶魔,一个说话,好象是她的吉祥天使.天使战胜了恶魔.不过使她从头到脚战栗的也就是那个天使,那个救星,却又恰巧是她所深恶痛绝.素来认为是她一切痛苦的罪魁的那个市长,那个马德兰!正当她狠狠侮辱了他一番之后,他却援救了她!难道她弄错了?难道她该完全改变她的想法?......她莫名其妙,她发抖,她望着,听着,头昏目眩,马德兰先生每说一句话,她都觉得当初的那种仇恨的幢幢黑影在她心里融化,坍塌,代之以融融的不可言喻的欢乐.信心和爱.
    沙威出去以后,马德兰先生转身朝着她,好象一个吞声忍泪的长者,向她慢慢说:
    "我听到了您的话,您所说的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相信那是真的,我也觉得那是真的.连您离开我车间的事我也不知道.您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现在这样吧:我代您还债,我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去找她.您以后住在此地,或是巴黎,都听您的便.您的孩子和您都归我负责.您可以不必再工作,假使您愿意.您需要多少钱,我都照给.将来您生活愉快,同时也做个诚实的人.并且,听清楚,我现在就向您说,假使您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我也并不怀疑),您的一生,在上帝面前,也始终是善良贞洁的.呵!可怜的妇人!"
    这已不是那可怜的芳汀能消受得了的.得到珂赛特!脱离这种下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富裕快乐诚实地和珂赛特一道过活!她在颠连困苦中忽然看到这种现实的天堂生活显现在她眼前,她将信将疑地望着那个和她谈话的人,她只能在痛哭中发出了两三次"呵!呵!呵!"的声音,她的膝头往下沉,跪在马德兰先生跟前,他还没有来得及提防,已经觉得她拿住了他的手,并且把嘴唇压上去了.
    她随即晕过去了.
   
    $$$$第 六 卷  沙  威
   
    $$$$一 休息之始
    马德兰先生雇了人把芳汀抬到他自己厂房里的疗养室.他把她交给姆姆们,姆姆们把她安顿在床上.她骤然发了高烧.她在昏迷中大声叫喊,胡言乱语,闹了大半夜,到后来却睡着了.
    快到第二天中午,芳汀醒来了,她听见在她床边有人呼吸,她拉起床帷,看见马德兰先生立在那里,望着她头边的一件东西.他的目光充满着怜悯沉痛的神情,他正在一心祈祷.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他正对着悬在墙上的一个耶稣受难像祈祷.
    从此马德兰先生在芳汀的心目中是另外一个人了.她觉得他浑身周围有层光.他当时完全沉浸在祈祷里.她望了他许久,不敢惊动他.到后来,她才细声向他说:
    "您在那儿做什么?"
    马德兰先生立在那地方已一个钟头了.他等待芳汀醒来.他握着她的手,试了她的脉博,说道:
    "您感到怎样?"
    "我好,我睡了好一阵,"她说,"我觉得我好一些了,不久就没事了."
    他回答她先头的问题,好象他还听见她在问似的:
    "我为天上的那位殉难者祈祷."
    在他心里,他还加了一句:"也为地下的这位殉难者."
    马德兰先生调查了一夜又一个早晨.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知道了芳汀身世中一切痛心的细情.
    他接着说:
    "您很受了些痛苦,可怜的慈母.呵!您不用叫苦,现在您已取得做永生极乐之神的资格.这便是人成天使的道路.这并不是人的错处,人不知道有旁的办法.您懂吗?您脱离的那个地狱正是天堂的第一种形式.应当从那地方走起."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至于她,她带着那种缺了两个牙的绝美的笑容向他微笑.
    沙威在当天晚上写了一封信.第二天早晨,他亲自把那封信送到滨海蒙特勒伊邮局.那封信是寄到巴黎去的,上面写着这样的字:"呈警署署长先生的秘书夏布耶先生".因为警署里的那件事已经传出去了,邮局的女局长和其他几个人在寄出以前看见了那封信,并从地址上认出了沙威的笔迹,都以为他寄出的是辞职书.
    马德兰先生赶紧写了一封信给德纳弟夫妇.芳汀欠他们一百二十法郎.他寄给他们三百法郎,嘱咐他们在那数目里扣还,并且立刻把那孩子送到滨海蒙特勒伊来,因为她的母亲在害病,要看她.
    德纳第喜出望外."撞到了鬼!"他向他的婆娘说,"我们别放走这孩子.这个小百灵鸟快要变成有奶的牛了.我猜到了.一定有一个冤桶爱上了她的妈."
    他寄回一张造得非常精密的五百○几个法郎的账单.账单里还附了两张毫无问题的收据,一共三百多法郎,一张是医生开的,一张是药剂师开的,他们诊治过爱潘妮和阿兹玛的两场长病.珂赛特,我们说了,没有病过.那不过是一件小小的冒名顶替的事罢了.德纳第在账单下面写道:"内收三百法郎."
    马德兰先生立刻又寄去三百法郎,并且写道:"快把珂赛特送来."
    "还了得!"德纳第说,"我们别放走这孩子."
    但是芳汀的病一点没有起色.她始终留在那间养病室里.
    那些姆姆当初接收并照顾"这姑娘",心里都有些反感.凡是见过兰斯(兰斯(Reims),法国东北部城市,有一个著名的大天主堂.)地方那些浮雕的人,都记得那些贞女怎样鼓着下嘴唇去看那些疯处女的神情.贞女对荡妇的那种自古已然的蔑视,是妇德中一种最悠久的本能;那些姆姆们心中的蔑视,更因宗教的关系而倍加浓厚了.但是,不到几天,芳汀便把她们降服了.她有多种多样的谦恭和蔼的语言,她那慈母心肠更足以使人心软.一天,姆姆们听见她在发烧时说:"我做了个犯罪的人,但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身边,那就可以证明上帝已经赦免我的罪了,我生活在罪恶中时,我不愿珂赛特和我在一起,我会受不了她那双惊奇愁苦的眼睛.不过我是为了她才作坏事的,这一点让我得到上帝的赦免吧.珂赛特到了此地时,我就会感到上帝的保佑.那孩子是没有罪的,我望着她,我就得到了安慰.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一个安琪儿,你们看吧,我的姆姆们,在她那样小小的年纪,翅膀是不会掉的."
    马德兰先生每天去看她两次,每次她都要问他说:
    "我不久就可以看见我的珂赛特了吧?"
    他老回答她说:
    "也许就在明天早晨.她随时都可以到,我正等着她呢."
    于是那母亲的惨白面容也开朗了.
    "呵!"她说,"我可就快乐了."
    我们刚才说过,她的病没有起色,并且她的状况仿佛一星期比一星期更沉重了.那一把雪是贴肉塞在她两块肩胛骨中间的,那样突然的一阵冷,立刻停止了她发汗的机能,因而几年以来潜伏在她体中的病,终于急剧恶化了.当时大家正开始采用劳安内克(劳安内克(Lannec,1781—1826),法国医生,听诊方法的发明者.)杰出的指示,对肺病进行研究和治疗.医生听过芳汀的肺部以后,摇了摇头.
    马德兰先生问那医生:
    "怎样?"
    "她不是有个孩子想看看吗?"医生说.
    "是的."
    "那么赶快接她来吧."
    马德兰先生吃了一惊.
    芳汀问他说:
    "医生说了什么话?"
    马德兰先生勉强微笑着.
    "他说快把您的孩子接来,您的身体就好了."
    "呵!"她回答说,"他说得对!但是那德纳第家有什么事要留住我的珂赛特呢?呵!她就会来的.现在我总算看见幸福的日子就在我眼前了."
    但是德纳第不肯"放走那孩子",并且找了各种不成理由的借口.珂赛特有点不舒服,冬季不宜上路,并且在那地方还有一些零用债务急待了清,他正在收取发票等等.
    "我可以派个人去接珂赛特,"马德兰伯伯说."在必要时,我还可以自己去."
    他照着芳汀的口述,写了这样一封信,又叫她签了名: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来人.
    一切零星债款,我负责偿还.
    此颂大安.
    芳汀
    正在这关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枉费心机,想凿通人生旅途中的障碍,可是命中的厄运始终是要出现的.
   
    $$$$二 "冉"怎样能变成"商"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正在他办公室里提前处理市府的几件紧急公事,以备随时去孟费.那时有人来传达,说侦察员沙威请见.马德兰先生听到那名字,不能不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自从发生警署里那件事后,沙威对他更加躲避得厉害,马德兰也再没有和他会面.
    "请他进来."他说.
    沙威进来了.
    马德兰先生正靠近壁炉坐着,手里拿着一支笔,眼睛望着一个卷宗,那里是一叠有关公路警察方面几件违警事件的案卷,他一面翻阅,一面批.他完全不理睬沙威.他不能制止自己不去想那可怜的芳汀,因此觉得对他不妨冷淡.
    沙威向那背着他的市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市长先生不望他,仍旧批他的公事.
    沙威在办公室里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不敢突破那时的寂静.
    假使有个相面的人,熟悉沙威的性格,长期研究过这个为文明服务的野蛮人,这个由罗马人.斯巴达人.寺僧和小军官合成的怪物,这个言必有据的暗探,这个坚定不移的包打听,假使有个相面人,知道沙威对马德兰先生所怀的夙仇,知道他为了芳汀的事和市长发生过的争执,这时又来观察沙威,他心里一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凡是认识这个心地正直.爽朗.诚挚.耿介.严肃.凶猛的人的,都能一眼看出沙威刚从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里出来.沙威绝不能有点事藏在心里而不露在面上.他正象那种粗暴的人,可以突然改变主张.他的神情从来没有比当时那样更奇特的了.他走进门时,向马德兰先生鞠了个躬,目光里既没有夙仇,也没有怒容,也没有戒心,他在市长圈椅后面几步的地方停下来;现在他笔挺地立着,几乎是一种立正的姿势,态度粗野.单纯.冷淡,真是一个从不肯和颜悦色而始终能忍耐到底的人;他不说话也不动,在一种真诚的谦卑和安定的忍让里,静候市长先生乐意转过身来的时刻.他这时保持一种平和.庄重的样子,帽子拿在手里,眼睛望着地下,脸上的表情,有点象在长官面前的兵士,又有点象在法官面前的罪犯.别人以为他可能有的那一切情感和故态全不见了.在他那副坚硬简朴如花岗石的面孔上,只有一种沉郁的愁容.他整个的人所表现的是一种驯服.坚定.无可言喻的勇于受戮的神情.
    到后来,市长先生把笔放下,身体转过了一半:
    "说吧!有什么事,沙威?"
    沙威没有立即回答,好象得先集中思想.随后他放开嗓子,用一种忧郁而仍不失为淳朴的声音说:
    "就是,市长先生,有一桩犯罪的事."
    "怎样的经过?"
    "一个下级警官,对于长官有了极严重的失敬行为.我特地来把这事向您说明,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那警官是谁?"马德兰先生问.
    "是我."沙威说.
    "您?"
    "我."
    "谁又是那个要控告警官的长官呢?"
    "您,市长先生."
    写德兰先生在他的圈椅上挺直了身体.沙威说下去,态度严肃,眼睛始终朝下:
    "市长先生,我来请求您申请上级,免我的职."
    不胜惊讶的马德兰先生张开嘴.沙威连忙抢着说:
    "您也许会说,我尽可以辞职,但是那样还是不够的.辞职是件有面子的事.我失职了,我应当受处罚.我应当被革职."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市长先生,那一天您对我是严厉的,但是不公道,今天,您应当公公道道地对我严厉一番."
    "呀!为什么呢?"马德兰先生大声说,"这个哑谜从何说起呢?这是什么意思?您在什么地方有过对我失敬的错误?您对我做了什么事?您对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来自首,您要辞职......"
    "革职."沙威说.
    "革职,就算革职.很好.但是我不懂."
    "您马上就会懂的,市长先生."
    沙威从他胸底叹了一口气,又始终冷静而忧郁地说:
    "市长先生,六个星期以前,那个姑娘的事发生之后,我很气愤,便揭发了您."
    "揭发!"
    "向巴黎警署揭发的."
    马德兰先生素来不比沙威笑得多,这次却也笑起来了.
    "揭发我以市长干涉警务吗?"
    "揭发您是旧苦役犯."
    市长面色发青了.
    沙威并没有抬起眼睛,他继续说:
    "我当初是那样想的.我心里早已疑惑了.模样儿相象,您又派人到法维洛勒去打听过消息,您的那种腰劲,割风伯伯的那件事,您枪法的准确,您那只有点拖沓的腿,我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真是傻!总而言之,我把您认作一个叫冉阿让的人了."
    "叫什么?您说的是个什么名字?"
    "冉阿让.那是二十年前我在土伦做副监狱官时见过的一个苦役犯.那冉阿让从监狱里出来时,仿佛在一个主教家里偷过东西,随后又在一条公路上,手里拿着凶器,抢劫过一个通烟囱的孩子.八年以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影踪全无,可是政府仍在缉拿他.我,当初以为......我终于做了那件事!一时的气愤使我下了决心,我便在警署揭发了您."
    马德兰先生早已拿起了他的卷宗,他用一种毫不关心的口气说:
    "那么,别人怎样回答您呢?"
    "他们说我疯了."
    "那么,怎样呢?"
    "那么,他们说对了."
    "幸而您肯承认."
    "我只得承认,因为真正的冉阿让已经被捕了."
    马德兰先生拿在手里的文件落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沙威,用一种无可形容的口气说着"啊!"
    沙威往下说:
    "就是这么回事,市长先生.据说,靠近埃里高钟楼那边的一个地方,有个汉子,叫做商马第伯伯.是一个穷到极点的家伙.大家都没有注意.那种人究竟靠什么维持生活,谁也不知道.最近,就在今年秋天,那个商马第伯伯在一个人的家里,谁的家?我忘了,这没有关系!商马第伯伯在那人家偷了制酒的苹果,被捕了.那是一桩窃案,跳了墙,并且折断了树枝.他们把我说的这个商马第逮住了.他当时手里还拿着苹果枝.他们把这个坏蛋关起来.直到那时,那还只是件普通的刑事案件.以下的事才真是苍天有眼呢.那里的监牢,太不成,地方裁判官先生想得对,他把商马第押送到阿拉斯,因为阿拉斯有省级监狱.在阿拉斯的监狱里,有个叫布莱卫的老苦役犯,他为什么坐牢,我不知道,因为他的表现好,便派了他做那间狱室的看守.市长先生,商马第刚到狱里,布莱卫便叫道:'怪事!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根"干柴"(干柴,旧苦役犯.......原注.).喂!你望着我.你是冉阿让.,'冉阿让!谁呀,谁叫冉阿让?,商马第假装奇怪.'不用装腔,,布莱卫说,'你是冉阿让,你在土伦监狱里呆过.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那时我们在一道的.,商马第不承认.天老爷!您懂吧.大家深入了解.一定要追究这件怪事.得到的资料是:商马第,大约在三十年前,在几个地方,特别是在法维洛勒,当过修树枝工人.从那以后,线索断了.经过了许多年,有人在奥弗涅遇见过他,嗣后,在巴黎又有人遇见过这人,据说他在巴黎做造车工人,并且有过一个洗衣姑娘,但是那些经过是没有被证实的;最后,到了本地.所以,在犯特种窃案入狱以前,冉阿让是做什么事的人呢?修树枝工人.什么地方?法维洛勒.另外一件事.这个阿让当初用他的洗礼名'让,做自己的名字,而他的母亲姓马第.出狱以后,他用母亲的姓做自己的姓,以图掩饰,并且自称为让马第,世上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吗?他到了奥弗涅.那地方,'让,读作'商,.大家叫他作商马第.我们的这个人听其自然,于是变成商马第了.您听得懂,是吗?有人到法维洛勒去调查过.冉阿让的家已不在那里了.没有人知道那人家在什么地方.您知道,在那种阶级里,常有这样全家灭绝的情况.白费了一番调查,没有下落.那种人,如果不是烂泥,便是灰尘.并且这些经过是在三十年前发生的,在法维洛勒,从前认识冉阿让的人已经没有了.于是到土伦去调查.除布莱卫以外,还有两个看见过冉阿让的苦役犯.两个受终身监禁的囚犯,一个叫戈什巴依,一个叫舍尼杰.他们把那两个犯人从牢里提出,送到那里去.叫他们去和那个冒名商马第的人对证.他们毫不迟疑.他们和布莱卫一样,说他是冉阿让.年龄相同,他有五十六岁,身材相同,神气相同,就是那个人了,就是他.我正是在那时,把揭发您的公事寄到了巴黎的警署.他们回复我,说我神志不清,说冉阿让好好被关押在阿拉斯.您想得到这件事使我很惊奇,我还以为在此地拿住了冉阿让本人呢,我写了信给那位裁判官.他叫我去,他们把那商马第带给我看......"
    "怎样呢?"马德兰先生打断他说.
    沙威摆着他那副坚定而忧郁的面孔答道:
    "市长先生,真理总是真理.我很失望.叫冉阿让的确是那人.我也认出了他."
    马德兰先生用一种很低的声音接着说:
    "您以为可靠吗?"
    沙威笑了出来,是人在深信不疑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惨笑.
    "呵,可靠之至!"
    他停了一会,若有所思,机械地在桌子上的木杯里,捏着一小撮吸墨水的木屑,继又接下去说:
    "现在我已看见了那个真冉阿让,不过我还是不了解:从前我怎么会那么想的.我请您原谅,市长先生."
    六个星期以前,马德兰先生在警署里当着众人侮辱过他,并且向他说过"出去!"而他现在居然能向他说出这样一句央求而沉重的话,沙威,这个倨傲的人,他自己不知道他确是一个十分淳朴.具有高贵品质的人.马德兰先生只用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回答他的请求:
    "那个人怎么说呢?"
    "呀!圣母,市长先生,事情不妙呵.假使那真是冉阿让,那里就有累犯罪.爬过一道墙,折断一根树枝,摸走几个苹果,这对小孩只是种顽皮的行动,对一个成人只是种小过失;对一个苦役犯却是种罪了.私入人家和行窃的罪都有了,那已不是违警问题,而是高等法院的问题了.那不是几天的羁押问题,而是终身苦役的问题了.并且还有那通烟囱孩子的事,我希望将来也能提出来.见鬼!有得闹呢,不是吗?当然,假使不是冉阿让而是另外一个人.但是冉阿让是个鬼头鬼脑的东西.我也是从那一点看出他来的.假使是另外一个人,他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棘手,一定会急躁,一定会大吵大闹,热锅上的蚂蚁哪得安顿,他决不会肯做冉阿让,必然要东拉西扯.可是他,好象什么也不懂,他说:'我是商马第,我坚持我是商马第!,他的神气好象很惊讶,他装傻,那样自然妥当些.呵!那坏蛋真灵巧.不过不相干,各种证据都在.他已被四个人证实了,那老滑头总得受处分.他已被押到阿拉斯高等法院.我要去作证.我已被指定了."
    马德兰先生早已回到他的办公桌上,重新拿着他的卷宗,斯斯文文地翻着,边念边写,好象一个忙人,他转身向着沙威:
    "够了,沙威,我对这些琐事不大感兴趣.我们浪费了我们的时间,我们还有许多紧急公事.沙威,您立刻到圣索夫街去一趟,在那转角地方有一个卖草的好大娘,叫毕索比.您到她家去,告诉她要她来控告那个马车夫皮埃尔.什纳龙,那人是个蛮汉,他几乎压死了那大娘和她的孩子.他理应受罚.您再到孟脱德尚比尼街,夏色雷先生家去一趟.他上诉说他邻家的檐沟把雨水灌到他家,冲坏了他家的墙脚.过后,您去吉布街多利士寡妇家和加洛-白朗街勒波塞夫人家,去把别人向我检举的一些违警事件了解一下,作好报告送来.不过我给您办的事太多了.您不是要离开此地吗?您不是向我说过在八天或十天之内,您将为那件事去阿拉斯一趟吗?......"
    "还得早一点走,市长先生."
    "那么,哪天走?"
    "我好象已向市长先生说过,那件案子明天开审,我今晚就得搭公共马车走."
    马德兰先生极其轻微的动了一下,旁人几乎不能察觉.
    "这件案子得多少时间才能结束?"
    "至多一天.判决书至迟在明天晚上便可以公布.但是我不打算等到公布判决书,那是毫无问题的.我完成了证人的任务,便立刻回到此地来."
    "那很好."马德兰先生说.
    他做了一个手势,叫沙威退去.
    沙威不走.
    "请原谅,市长先生."他说.
    "还有什么?"马德兰先生问.
    "市长先生,还剩下一件事,得重行提醒您."
    "哪件事?"
    "就是我应当革职."
    马德兰立起身来.
    "沙威,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钦佩您.您过分强调您的过失了.况且那种冒犯,也还是属于我个人的.沙威,您应当晋级,不应当降级.我的意见是您还得守住您的岗位."
    沙威望着马德兰先生,在他那对天真的眸子里,我们仿佛可以看见那种刚强.纯洁.却又不甚了了的神情.他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市长先生,我不能同意."
    "我再向您说一遍,"马德兰先生反驳,"这是我的事."
    但是沙威只注意他个人意见,继续说道:
    "至于说到过分强调,我一点也没有过分强调.我是这样理解的.我毫无根据地怀疑过您.这还不要紧.我们这些人原有权怀疑别人,虽然疑到上级是越权行为.但是不根据事实,起于一时的气愤,存心报复,我便把您一个可敬的人,一个市长,一个长官,当作苦役犯告发了!这是严重的.非常严重的.我,一个法权机构中的警务人员,侮辱了您就是侮辱了法权.假使我的下属做了我所做的这种事,我就会宣告他不称职,并且革他的职.不对吗?......哦,市长先生,还有一句话.我生平对人要求严格.对旁人要求严格,那是合理的.我做得对.现在,假使我对自己要求不严格,那么,我以前所做的合理的事全变为不合理的了.难道我应当例外吗?不应当,肯定不应当!我岂不成了只善于惩罚旁人,而不惩罚自己的人了!那样我未免太可怜了!那些说'沙威这流氓,的人就会振振有词了.市长先生,我不希望您以好心待我,当您把您的那种好心对待别人时,我已经够苦了.我不喜欢那一套.放纵一个冒犯士绅的公娼,放纵一个冒犯市长的警务人员.一个冒犯上级的低级人员的这种好心,在我眼里,只是恶劣的好心.社会腐败,正是那种好心造成的.我的上帝!做好人容易,做正直的人才难呢.哼!假使您是我从前猜想的那个人,我决不会以好心待您!会有您受的!市长先生,我应当以待人之道待我自己.当我镇压破坏分子,当我严惩匪徒,我常对自己说:'你,假使你出岔子,万一我逮住了你的错处,你就得小心!,现在我出了岔子,我逮住了自己的过错,活该!来吧,开除,斥退,革职!全好.我有两条胳膊,我可以种地,我无所谓.市长先生,为了整饬纪律,应当作个榜样.我要求干脆革了侦察员沙威的职."
    那些话全是用一种谦卑.颓丧.自负.自信的口吻说出来的,这给了那个诚实的怪人一种说不出的奇特.伟大的气概.
    "我们将来再谈吧."马德兰先生说.
    他把手伸给他.
    沙威退缩,并用一种粗野的声音说:
    "请您原谅,市长先生,这使不得.一个市长不应当和奸细握手."
    他从齿缝中发出声来说:
    "奸细,是呀,我滥用警权,我已只是个奸细了."
    于是他深深行了个礼,向着门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来,两眼始终朝下:
    "市长先生,"他说,"在别人来接替我以前,我还是负责的."
    他出去了.马德兰先生心旌摇曳,听着他那种稳重坚定的步伐在长廊的石板上越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