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海伦黑黄豆批发:《悲惨世界(四)》〔法〕雨果 著  李丹 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3:19:31
    

    第六卷    星星相映
    
    一 绰号:名字的形成方式
    马吕斯在这时已是个美少年,中等身材,头发乌黑而厚,额高而聪明,鼻孔轩豁,富有热情,气度诚挚稳重,整个面貌有种说不出的高傲.若有所思和天真的神态.他侧面轮廓的线条全是圆的,但并不因此而失其刚强,他有经阿尔萨斯和洛林传到法兰西民族容貌上来的那种日耳曼族的秀气,也具有使西康伯尔(西康伯尔(Sicambre),古代日耳曼民族的一个支系.)族在罗马人中极容易被识别出来并使狮族不同于鹰族的那种完全不见棱角的形相.他现在处于人生中深沉和天真几乎相等各占思想一半的时期.在困难重重的逆境中,他完全可以愕然不知所措,把钥匙拨转一下,他又能变得卓越不凡.他的态度是谦逊.冷淡.文雅.不很开朗的.由于他的嘴生得动人,是世上嘴唇里最红的,牙齿里最白的,他微微一笑便可纠正整个外貌的严肃气氛.有时,那真是一种奇特的对比,额头高洁而笑容富于肉感.他的眼眶小,目光却远大.
    在他最穷困时,他发现年轻姑娘们见他走过,常把头转过来望他,他连忙避开,或是躲起来,心情万分颓丧.他以为她们看他是因为他的衣服破旧,在讥笑他,其实她们看他是为了他的风韵,她们在梦想.
    和这些漂亮过路女子之间的误会他都憋在心里,使他变成一个性情孤僻的人.在她们中他一个也没选中,绝妙的理由是他见到任何一个都逃走.他便这样漫无目标地活着,古费拉克却说他是傻里呱唧地活着.
    古费拉克还对他这样说:"你不该有当道学先生的想法(他们之间已用"你"相称,这是年轻人友情发展的必然趋向).老兄,我进个忠告,不要老这样钻在书本里,多看看那些破罐子.风骚女人是有些好处的,呵,马吕斯!你老这样开溜,老这样脸嫩,你会变成个憨子."
    在另一些时候,古费拉克遇见了他,便对他说:
    "你好,神甫先生."
    在古费拉克对他讲了这一类话以后,马吕斯整个星期都不敢见女人,无论是年轻的或年老的,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避得更厉害,尤其避免和古费拉克见面.
    在整个广阔的宇宙间却有两个女人是马吕斯不逃避也不提防的.老实说,假使有人告诉他,说这是两个女人,他还会大吃一惊.一个是那替他打扫屋子的老妇人,因为她嘴上生了胡子,古费拉克曾经说:"马吕斯看见他的女用人已经留了胡子,所以他自己便不用留了."另一个是个小姑娘,是他经常见到却从来不看的.
    一年多以来,马吕斯发现在卢森堡公园里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就是沿着苗圃石栏杆的那条小路上,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几乎每次都是并排坐在靠近游人最少的西街那边的一条板凳上,从来不换地方.每次当机缘,那些只管眼睛朝里看的人散步时的机缘,把马吕斯引上这条小路时,也就是说,几乎每天引他上那儿时,他准能在老地方遇到那一老一小.那男子大致有六十来岁,他神情抑郁而严肃,他整个人表现出退伍军人的那种强健和疲乏的形相.假使他有一条勋带,马吕斯还会说:"这是个退伍军官."他那神气是善良的,但又使人感到难于接近,他的目光从来不停留在别人的眼睛上.他穿一条蓝色长裤,一件蓝色骑马服,戴顶宽边帽,好象永远是新的,结一条黑领带,穿件教友派衬衫,就是说,那种白到耀眼的粗布衬衫.一天,有个俏女人打他身边走过,说道:"好一个干净的老光棍."他的头发雪白.
    那年轻姑娘,当她初次陪同他来坐在这条仿佛是他们的专用板凳上时,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娃,瘦到近乎难看,神情拙笨,毫无可取之处,只有一双眼睛也许还能变得秀丽.不过她抬起眼睛望人时,总有那么一种不懂得避嫌疑的神气,不怎么讨人喜欢.她的打扮是修道院里寄读生的那种派头,既象老妇人,又象小孩,穿一件不合身的黑色粗呢裙袍.看上去他们是父女俩.
    马吕斯把这个还不能称为老头儿的老人和那个还没成人的小姑娘研究了两三天,便再也不去注意了.至于他们那方面,他俩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他们安安静静谈着话,全不注意旁人.那姑娘不停地又说又笑.老人不大开口,不时转过眼睛,满含着一种说不出的父爱望着她.
    马吕斯已经养成机械的习惯,必定要到这小路上来散步.他每次准能遇见他们.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马吕斯最喜欢一直走到那条小路的尽头,他们的板凳对面.他在那条小路上,从一头走到一头,经过他们面前,再转身回到原处,接着又走回来.他每次散步,总得这样来回五六趟,而这样的散步,每星期又有五六次,可是那两个人和他却从来不曾打过一次招呼.那男子和那年轻姑娘,虽然他们好象有意要避开别人的注视,也许正因为他们有意要避开别人的注视,便自然而然地多少引起了五六个经常沿着苗圃散步的大学生的注意,有些是来作课后散步的用功学生,另一些是弹子打够了来散步的.古费拉克属于后者,也曾对他们留意观察了一些时候,但是觉得那姑娘生得丑,便很快地小心谨慎地避开了.他象帕尔特人(帕尔特(Parthes),伊朗北部里海一带的古代游牧民族,以善于骑在马上向后射杀敌人著名.)射回马箭那样,在逃走时射了个绰号.由于那小姑娘的裙袍和那老人的头发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因此他称那姑娘为"黑姑娘",老人为"白先生",谁也不知道他们姓啥名谁,没有真名,绰号便也成立了.那些大学生常说:"啊!白先生已在他的板凳上了!"马吕斯和他们一样,觉得称那不知名的先生为白先生也还方便.
    我们仿效他们,为了叙述方便,也将称他为白先生.
    这样,在最初一年当中,马吕斯几乎每天在同一钟点,总见到他们.他对那男子的印象不坏,对那姑娘却感到不怎么入眼.
   
    $$$$二 光明是实
    第二年,正是在本故事的读者刚读到的这个时刻,马吕斯常去卢森堡公园的习惯忽然中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几乎一连六个月没有到那条小路上去走过一步.可是,有一天,他又去了.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晴朗的上午.马吕斯心情欢畅,和风丽日给予人的感受正是如此.他仿佛觉得所有他听到的雀鸟唱和的声音,所有他从树叶中望见的片片蓝天全深入到了他的心里.
    他直向"他的小路"走去.到了尽头,他又望见了那两个面熟的人,仍旧坐在从前的那条板凳上.不过当他走近时,那男子还是那男子,姑娘却不象是从前的那个了.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个秀长.美丽.有着女性已届成年却仍全部保有女孩那极尽天真情态的体形的最动人的人儿,这是倏忽和纯洁的时刻,要表达只能用这几个字:芳龄十五.那便是使人惊叹并夹着金丝纹的栗色头发,光洁如玉的额头,艳如一瓣蔷薇的双颊,晶莹的红,含羞的白,一张妙嘴,出来的笑声如同光明.语声如同音乐,一个让.古戎(让.古戎(Jean Goujon,1510—1568),法国雕塑家和建筑学家.)要摹刻的维纳斯的颈子而拉斐尔要描绘的马利亚的头.并且,为了使动人的脸什么也不缺,那鼻子虽生得不美,却是生得漂亮的,不直不弯,非意大利型也非希腊型,而是巴黎型的鼻子,那就是说某种俏皮.秀气.不正规.纯净.使画家失望诗人迷惑的鼻子.
    马吕斯走过她身边,却没能看见她那双一直低垂着的眼睛.他只见到栗色的长睫毛,掩映着幽娴贞静的神态.
    这并不妨碍她微笑着听那白发老人和她谈话,并且再没有什么比低着眼睛微笑更荡人心魂的了.
    最初,马吕斯以为这是同一男子的另一个女儿,大致是从前那一个的姐姐.但是,当那一贯的散步习惯第二次引他到那板凳近旁,他留意打量以后才认出她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六个月,小姑娘已经变成了少女,如是而已.这种现象是极常见的.有那么一种时刻,姑娘们好象是忽然吐放的蓓蕾,一眨眼便成了一朵朵玫瑰.昨天人们还把她们当作孩子没理睬,今天重相见,已感到她们乱人心意了.
    这一个不但长大了,而且理想化了.正如在四月里一样,三天的时间足使某些树木花开满枝,六个月已同样够使她周身秀美了.她的四月已经到来.
    我们有时看见一些穷而吝啬的人,好象一觉醒来,忽然从赤贫转为巨富,一下子变得奢侈豪华.那是因为他们收到了一笔年金,昨天到了付款日期.这姑娘领到了一个季度的利息.
    并且她已不是从前那个戴着棉绒帽子,穿件毛呢裙袍和双平底鞋,两手发红的寄读生,审美力已随容光的焕发来到了,她已是个打扮得简单.雅致.挺秀.脱俗的少女.她穿一件黑花缎裙袍,一件同样料子的短披风,戴一顶白绉纱帽子.白手套显出一双细长的手,手里玩着一把中国象牙柄的遮阳伞,一双缎鞋衬托出她脚的秀气.当人们走过她身边,她的全身衣着吐着青春的那种强烈香气.
    至于那男子,还是从前那一个.
    马吕斯再次走近她时,那姑娘抬起了眼睑.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但是在这蒙蒙的天空中还只有孩子的神气.她自自然然地望着马吕斯,仿佛她望见的只是一个在槭树下跑着玩的孩子,或是照在那板凳上的一个云石花盆的影子,马吕斯也只管往前走,心里想着旁的事儿.
    他在那年轻姑娘的板凳旁边又走了四五趟,连眼睛也没有向她转一下.
    后来几天,他和平时一样,天天去卢森堡公园,和平时一样,他总在那地方见到那"父女俩",但是他已不再注意了.
    他在那姑娘变美了的时候并不比她丑的时候对她想得多些,他照旧紧挨着她坐的那条板凳旁边走过,因为这是他的习惯.
   
    $$$$三 春天的效果
    一天,空气温和,卢森堡公园中一片阳光和绿影,天空明净,仿佛天使们一早便把它洗过了似的,小鸟在栗林深处轻轻地叫着,马吕斯把整个胸怀向这良辰美景敞开了.他什么也不想,他活着,呼吸着.他从那条板凳旁边走过,那年轻姑娘抬起了眼睛向着他,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这次在那年轻姑娘的目光里,有了什么呢?马吕斯搞不清楚.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可是什么也全在那里了,那是一种奇特的闪光.
    她低下了眼睛,他也继续往前走.
    他刚才见到的,不是一个孩子的那种天真单纯的眼光,而是一种奥秘莫测的深窟,稍稍张开了一线,接着又立即关闭了.
    每一个少女都有这样望人的一天.谁碰上了,就该谁苦恼!
    这种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灵的最初一望,有如天边的曙光.不知是种什么灿烂的东西的醒觉.这种微光,乘人不备,突然从朦胧可爱的黑夜中隐隐地显现出来,半是现在的天真,半是未来的情爱,它那危险的魅力,绝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那是一种在期待中偶然流露的迷离惝恍的柔情.是天真于无意中设下的陷阱,勾摄了别人的心,既非出于有意,自己也并不知道.那是一个以妇人的神情望人的处子.
    在这种目光瞥到的地方,很少能不惹起连绵的梦想.所有的纯洁感情和所有的强烈欲念都集中在这一线天外飞来.操人生死的闪光里,远非妖冶妇女做作出来的那种绝妙秋波所能及,它的魔力能使人在灵魂深处突然开出一种奇香异毒的黑花,这便是人们所说的爱.
    那天晚上,马吕斯回到他的破屋子里,对身上的衣服望了一眼,第一次发现自己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穿着这样的"日常"衣服,就是说,戴一顶帽边丝带附近已破裂的帽子,穿双赶车夫的大靴,一条膝头泛白的黑长裤,一件肘弯发黄的黑上衣,却要到卢森堡公园里去散步,真是荒唐透了顶.
   
    $$$$四 一场大病的开始
    第二天,到了寻常的钟点,马吕斯从衣柜里拖出了他的新衣.新裤.新帽.新靴,他把这全副盔甲穿上身,戴上手套......骇人听闻的奢侈品,到卢森堡公园去.
    半路上,他遇到古费拉克,只装作没看见.古费拉克回到家里对他的朋友们说:"我刚才遇见了马吕斯的新帽子和新衣服,里面裹着一个马吕斯.他一定是去参加考试.脸上一副傻相."
    到了公园,马吕斯围着喷水池绕了一圈,看天鹅,接着又站在一座满头黑霉并缺一块腰胯的塑像跟前,呆呆地望了许久.喷水池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肚子绅士,手里牵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对他说:"凡事不能过分,我的儿,应当站在专制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中间,不偏这边也不偏那边."马吕斯细听着那老财谈论.随后,他又围着喷水池兜了个圈子.最后他才朝着"他的小路"走去,慢吞吞地,仿佛懊悔不该来,仿佛有谁在逼着他去阻止他去似的.他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感到这一切,还自以为和平时一样在散步.
    在走上那小路时,他望见路的尽头白先生和那姑娘已经坐在"他们的板凳"上了.他把自己的上衣一直扣到顶,挺起腰板,不让它有一丝皱折,略带满足的心情望了望长裤上光泽的反射,向那板凳进军.他的步伐带着一股冲锋陷阵的味道,想必也有旗开得胜的想望.因此我说,他向那板凳进军,正如我说汉尼拔向罗马进军.
    此外,他的动作没有一个不是机械的,他也绝没有中断他平时精神方面和工作方面的思想活动.这时,他心里正在想:"《学士手册》确是一本荒谬的书,一定是出自一伙稀有蠢材的手笔,才会在谈到人类思想代表作时去对拉辛的三个悲剧作分析,而莫里哀的喜剧反而只分析一个."他耳朵里起了一阵尖锐的叫声.他一面朝板凳走去,一面拉平衣服上的皱折,两眼盯住那姑娘.他仿佛看见她把整个小路尽头都洒满了蓝色的光辉.
    他越往前走,他的脚步也越慢.他走到离板凳还有相当距离,离小路尽头还很远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转身走回来了.他心里一点也没想过不要再往前走.很难说那姑娘是否从远处望见了他,是否看清了他穿上新衣的漂亮风度.可是他仍旧把腰板挺得笔直,以备万一有人从他后面望来,他仍是好样儿的.
    他走到了这一端的尽头,再往回走,这一次,离板凳比较近了.他居然到达相隔还有三棵树的地方,这里,不知为什么,他感到确实无法再前进,心里迟疑起来了.他认为已看到那姑娘把脸转向了他.于是他作一番心雄气壮的努力,解除了顾虑,继续往前走.几秒钟后,他从那板凳前面走过,身躯笔直,意志坚强,连耳朵也涨红了,不敢向右看一眼,也不敢向左看一眼,一只手插在衣襟里,象个政府要人.当他走过......那炮台的时候,他感到心跳得真难受.她呢,和昨天一样,花缎裙袍,绉纱帽.他听到一种形容不出的谈话声音,那一定是"她的声音"了.她正在安详地谈着话.她长得美极了.这是他感到的,他并不曾打算要看她.他心里想道:"她一定不能不敬重我,假使她知道弗朗沙.德.纳夫夏多先生出版的《吉尔.布拉斯》前面那篇关于马可.奥白尔贡.德.拉龙达的论文是冒用的,而真正的作者却是我!"
    他走过了板凳,直到相距不远的尽头,接着又回头,再次经过那美丽姑娘的面前.这次,他的脸白得象张纸.他的感受也完全不是味儿.他离开了那条板凳和那姑娘,背对着她,却感到她正在打量自己,这一想象几乎使他摔倒.
    他不想再到那板凳近旁去试了,走到小路中段便停下来,并且,破天荒第一次,在那里坐下了,斜着眼睛朝一边频频偷看,在极端模糊的精神状态中深深地在想,他既然羡慕别人的白帽子和黑裙袍,别人也就很难对他那条发亮的长裤和那件新上衣完全无动于衷.
    坐了一刻钟,他站起来,仿佛又要向那条被宝光笼罩着的板凳走去.可是他立看不动.十五个月以来第一次,他心里想到那位天天陪着女儿坐在那里的先生也许已经注意他,并会觉得他这样殷勤有些古怪.
    也是第一次,他感到用"白先生"这个绰号,即使是在心里去称呼这个不相识的人,多少也有些不恭敬.
    他这样低着头,呆想了几分钟,同时用手里的一根棍子在沙上画了许多画.
    随后,他突然转身过来,背对着那条板凳以及白先生和他的女儿,一径回家去了.
    那天他忘了吃晚饭.晚上八点钟,他才想起来,但是时间已经太迟,不用再去圣雅克街了,他说:"嘿!"吃了一块面包.
    他刷净衣服裤子,仔仔细细叠好,然后上床睡了.
   
    $$$$五 连续落在布贡妈
    头上的雷火  第二天,布贡妈......古费拉克给戈尔博老屋的看门兼二房东兼管家老妇人的称呼,她的真名是毕尔贡妈妈,这我们已经见过,而古费拉克这个冒失鬼对什么也不尊敬......,布贡妈大吃一惊,注意到马吕斯又穿上全身新衣出门去了.
    他回到卢森堡公园,但是他不越过小路中段的他那条板凳.和前一天一样,他在那里坐了下来,从远处了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顶白帽子,那件黑裙袍,尤其是那一片蓝光.他没有离开过那地方,直到公园门要关了他才回家.他没有看见白先生和他的女儿走出去.他得出结论,他们是从临西街的那道铁栏门出去的.过了好些日子,几个星期以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天的经过时,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天晚上他是在什么地方吃饭的.
    翌日,就是说,第三天,布贡妈又象碰上了晴天霹雳,马吕斯又穿上新衣出去了.
    "一连三天!"她喊着说.
    她决计要跟踪他,但是马吕斯走得飞快,一步跨好远.那好象是河马追麂子,不到两分钟,她便找不着他的影子了,她回到家里还喘不过气来,几乎被自己的气喘病噎死,她恨到极点,骂道:"太没道理,每天都穿上漂亮衣服,还害别人跑个半死!"
    马吕斯又进了卢森堡公园.
    那姑娘和白先生已在那里.马吕斯捧着一本书,装作读书的样子,竭力要往前走近一些,但是,还隔得老远他便不前进了,反而转身回来,坐在他的板凳上.他在那里坐了四个钟头,望着那些自由活泼的小麻雀在小路上跳跃,心里以为它们是在讥诮他.
    半个月便这样过去了.马吕斯去卢森堡公园,不再是为了散步,而是去呆坐,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到了那里,他便不再动了.他每天早晨穿上新衣,却不是让人看,第二天又重来.
    她肯定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人.唯一可以指摘的一点......这好象是一种批评了......便是她眼神抑郁而笑容欢畅,这种矛盾使她的面部表情带上一种心神不定的样子,因而这柔美的面貌有时会显得异常,但仍然是动人的.
   
    $$$$六 被 俘
    在第二个星期最后几天中的一天,马吕斯照常坐在他的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打开已经两个钟头了,却一页还没有翻过.他忽然吃了一惊.在那小路的那一头发生了一件大事.白先生和他的女儿刚刚离开了他们的板凳,姑娘挽着她父亲的手臂,两个人一同朝着小路的中段,马吕斯所在的地方,慢慢走来了.马吕斯连忙合上他的书,继又把它打开,继又强迫自己阅读.他浑身发抖.那团宝光直向他这面来了."啊!我的天主!"他想,"我再也来不及摆出一个姿势了."这时,那白发男子和姑娘向前走着.他仿佛觉得这事将延续一个世纪,同时又感到只要一秒钟便完了."他们到这边来干什么?"他问他自己,"怎么!她要走过这儿!她的脚会在这沙子上踩过去,会在这小路上,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去!"他心慌得厉害,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极美的男子,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十字勋章.他听到他们脚步的软柔.有节奏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想白先生一定瞪着一双生气的眼睛在望他.他想道:"难道这位先生要来找我的麻烦不成?"他把头埋了下去;当他重行抬起头来时,他们已到了他身边.那姑娘走过去了,一面望着他一面走过去.她带一种若有所思的和蔼神情,定定地望着他,使马吕斯从头颤抖到脚.他仿佛觉得她是在责备他这么多天不到她那边去,并且是在对他说:"我只好找来了."马吕斯面对这双光辉四射.深不可测的眸子,心慌目眩,呆呆地发愣.
    他感到在他脑子里燃起了一团炽炭.她居然来就他,多大的喜悦啊!并且她又是怎样望着他的呵!她的相貌,比起他从前见到的显得更加美丽了.她的美是由女性美和天仙美合成的,是要使彼特拉克(彼特拉克(Pétrarque,1304—1374),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意大利诗人.)歌唱.但丁拜倒的完全的美.他好象已在遨游碧空了.同时他又感到事不凑巧,心里好不难过,因为他的靴子上有尘土.
    毫无疑问他认为她一定也注视过他的靴子.
    他用眼睛伴送着她,直到望不见她的时候.随后,他象个疯子似的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很可能他曾多次独自大笑,大声说话.他在那些领孩子的保姆跟前显得那么心事重重,使她们每个人都认为他爱上了自己.
    他跑出公园,希望能在街上遇到她.
    他在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碰见了古费拉克,他说:"我请你吃晚饭."他们去到卢梭店里,花了六个法郎.马吕斯象饿鬼似的吃了一顿,给了堂倌六个苏.在进甜食时,他对古费拉克说:"你读过报纸了?奥德利.德.比拉弗(奥德利.德.比拉弗,当时夏朗德省极左派议员.)的那篇讲演多么漂亮!"
    他已经爱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
    晚饭后,他又对古费拉克说:"我请你看戏."他们走到圣马尔丹门去看弗雷德里克演《阿德雷客店》.马吕斯看得兴高采烈.
    同时,他也比平日显得格外腼腆.他们走出戏院时,有个做帽子的女工正跨过一条水沟,他避而下看她的吊袜带,当时古费拉克说:"我很乐意把这女人收在我的集子里."他几乎感到恶心.
    第二天,古费拉克邀他到伏尔泰咖啡馆吃午饭.马吕斯去了,比前一晚吃得更多.他好象有满腹心事,却又非常愉快.仿佛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来扯开嗓子狂笑.有人把一个不相干的外省人介绍给他,他竟一往情深地拥抱他.许多同学走来挤在他们的桌子周围,大家谈了些关于由国家出钱收买到巴黎大学讲坛上散播的傻话,继又谈到多种词典和基什拉(基什拉(Quicherat,1799—1884),法国哲学家,文字学家.)诗律学中的错误和漏洞.马吕斯忽然打断大家的谈话大声嚷道:"能搞到一个十字勋章,那才惬意呐!"
    "这真滑稽!"古费拉克低声对让.勃鲁维尔说.
    "不,"让.勃鲁维尔回答,"这真严重."
    确实严重.马吕斯正处在狂烈感情前期那惊心动魄的阶段.
    这全是望了一眼的后果.
    当炸药已装好,引火物已备妥,这就再简单也没有了.一盼便是一粒火星.
    全完了.马吕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命运进入了未知的境地.
    女性的那一眼很象某些成套的齿轮,外表平静,力量却猛不可当.人每天安安稳稳.平安无事地打它旁边走过,并不怀疑会发生什么意外,有时甚至会忘记身边的这样东西.大家走来走去,胡思乱想,有说有笑.突然一下有人感到被夹住了,全完了.那齿轮把你拖住了,那一眼把你勾住了.它勾住了你,无论勾住什么地方,怎样勾住你的,勾住你拖沓的思想的一角也好,勾住你一时的大意也好......你算是完了.你整个人将滚进去.一连串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你.你挣扎,毫无用处.人力已无能为力.你将从一个齿轮转到另一个齿轮,一层烦恼转到另一层烦恼,一场痛苦转到另一场痛苦,你,你的精神,你的财富,你的前途,你的灵魂,而且,还得看你是落在一个性情凶恶的人手里还是落在一个心地高尚的人手里,你将来从这骇人的机器里出来时只能羞惭满面,不成人形,或是被这狂烈感情改变得面目一新.
   
    $$$$七 U 字 谜
    孤单,和一切脱节,傲气,独立性格,对自然界的爱好,物质方面日常活动的缺少,与世隔绝的生活,为洁身自好而进行的秘密斗争,对天地万物的爱慕,这一切都为马吕斯准备了被狂烈感情控制的条件.对他父亲的崇拜已逐渐变成一种宗教信仰,并且,和任何宗教信仰一样,已退藏在灵魂深处了.表层总还得有点什么,于是爱情便乘虚而入.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马吕斯天天去卢森堡公园.时间一到,什么也不能阻挡他.古费拉克常说他"上班去了".马吕斯生活在好梦中.毫无疑问,那姑娘常在注视他.
    到后来,他能放大胆逐渐靠近那条板凳了.但是他仍同时服从情人们那种怯弱和谨慎的本能,不再往前移动.他意识到不引起"父亲的注意"是有好处的.他运用一种深得马基雅弗利主义的策略,把他的据点布置在树和塑像底座的后面,让那姑娘很可能见到他,也让那老先生很不可能见到他.有时,在整整半个钟点里,他一动不动,待在任何一个莱翁尼达斯或任何一个斯巴达克的阴影(莱翁尼达斯和斯巴达克都是公园里的塑像.)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却从书本上微微抬起,去找那美丽的姑娘,她呢,也带着不明显的微笑,把她那动人的侧影转向他这边.她一面和那白发男子极自然极安详地谈着话,一面又以热情的处女神态把一切梦想传达给马吕斯.这是由来已久的老把戏,夏娃在混沌初开的第一天便已知道,每个女人在生命开始的第一天也都知道.她的嘴在回答这一个,她的眼睛却在回答那一个.
    但也应当相信,到后来白先生还是有所察觉的,因为,常常马吕斯一到,他便站起来走动.他放弃了他们常坐的地方转到小路的另一端,选择了那个角斗士塑像附近的一条板凳,仿佛是要看看马吕斯会不会跟随他们.马吕斯一点不懂,居然犯了这个错误.那"父亲"开始变得不准时了,也不再每天都领"他的女儿"来了.有时他独自一个人来.马吕斯见了便不再待下去.这又是一个错误.
    马吕斯毫不注意这些征兆.他已从胆小期进入盲目期,这是自然的和必然的进步.他的爱情在发展中.他每晚都梦见这些事.此外他还遇到一件意外的喜事,火上加油,他的眼睛更加瞎了.一天,黄昏时候,他在"白先生和他女儿"刚刚离开的板凳上拾到一块手帕.一块极简单的手帕,没有绣花,但是白洁,细软,微微发出一种无以名之的芳香.他心花怒放地把它收了起来.手帕上有两个字母U.F.,马吕斯一点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孩子的情况,她的家庭,她的名字,她的住处,全不知道,这两个字母是他得到的属于她的第一件东西,从这两个可爱的起首字母上,他立即开始营造他的空中楼阁.U当然是教名了."Ursule!"(玉秀儿!)他想,"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他吻着那手帕,闻它,白天,把它放在贴胸的心坎上,晚上,便压在嘴唇下面睡.
    "我在这里闻到了她的整个灵魂!"他兴奋地说.
    这手帕原是那老先生的,偶然从他衣袋里掉出来罢了.
    在拾得这宝物后的几天中,他一到公园便吻那手帕,把它压在胸口.那美丽的孩子一点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连连用一些察觉不出的动作向他表示.
    "害羞了!"马吕斯说.
   
    $$$$八 残废军人也能自得其乐
    我们既已提到"害羞"这个词儿,既然什么也不打算隐藏,我们便应当说,有一次,正当他痴心向往的时候,"他的玉秀儿"可给了他一场极严重的苦痛.在这些日子里,她常要求白先生离开座位,到小路上去走走,事情便是在这些日子里发生的.那天,春末夏初的和风吹得正有劲,摇晃着悬铃木的梢头.父亲和女儿,挽着手臂,刚从马吕斯的坐凳跟前走了过去.马吕斯在他们背后站了起来,用眼睛跟着他们,这在神魂颠倒的情况下是会做出来的.
    忽然来了一阵风,吹得特别轻狂,也许负有什么春神的使命,从苗圃飞来,落在小路上,裹住了那姑娘,惹起她一身寒噤,使人忆及维吉尔的林泉女仙和泰奥克利特(泰奥克利特(Théocrite),希腊诗人,生于公元前四世纪.)的牧羊女那妩媚的姿态,这风竟把她的裙袍,比伊希斯(伊希斯(Isis),埃及女神,是温存之妻的象征.)的神衣更为神圣的裙袍掀起来,几乎到了吊袜带的高度.一条美不胜收的腿露了出来.马吕斯见了大为冒火,怒不可遏.
    那姑娘以一种天仙似的羞恼动作,连忙把裙袍拂下去,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息怒.他是独自一人在那小路上,这没错.但也可能还有旁人.万一真有旁人在呢?这种样子真是太不成话!她刚才那种行为怎能不叫人生气!唉!可怜的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这里唯一的罪人是风,但是马吕斯心里的爱火和妒意正在交相煎逼,他下决心非生气不可,连对自己的影子也妒嫉.这种苦涩离奇的妒嫉确是会这样从人的心里冒出来,并且无缘无故强迫人去消受.另外,即使去掉这种妒嫉心,那条腿的动人形相对他来说也丝毫没有什么可喜的,任何一个女人的白长袜也许更能引起他的兴趣来.
    当"他的玉秀儿"从那小路尽头转回来时,马吕斯已坐在他的板凳上,她随着白先生走过他跟前,马吕斯瞪起一双蛮不讲理的眼睛对她狠狠望了一眼.那姑娘把身体向后微微挺了一下,同时也张了一下眼皮,意思仿佛说:"怎么了,有什么事?"
    这是他们的"初次争吵".
    正好在马吕斯用眼睛和她闹性子时,小路上又过来一个人.那是个残废军人,背驼得厉害,满脸皱皮,全白的头发,穿一身路易十五时期的军服,胸前有一块椭圆形的小红呢牌子,上面是两把交叉的剑,这便是大兵们的圣路易十字勋章,他另外还挂一些别的勋章:一只没有手臂的衣袖.一个银下巴和一条木腿.马吕斯认为已经看出这人的神气是极其得意的.他甚至认为仿佛已看见这刻薄鬼在一步一拐地打他身边走过时对他非常亲昵.非常快乐地挤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个什么偶然机会曾把他俩串连到一起,共同享受一种意外的异味.这战神的废料,他有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呢?这条木腿和那条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马吕斯醋劲大发."刚才他也许正在这儿,"他心里想,"他也许真看见了."他恨不得把那残废军人消灭掉.
    时间能磨秃利器的锋尖.马吕斯对"玉秀儿"的怒火,不管它是多么公正,多么合法,终于熄灭了.他到底谅解了,但是得先经过一番很大的努力,他一连赌了三天气.
    可是,经过这一切,也正因为这一切,那狂烈的感情更加炽热了,成了疯狂的感情.
   
    $$$$九 失 踪
    我们刚才已看到马吕斯是怎样发现,或自以为发现了她的名字叫玉秀儿.
    胃口越爱越大.知道她叫玉秀儿,这已经不坏,但是还太少.马吕斯饱啖这一幸福已有三或四个星期.他要求另一幸福.他要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他犯过第一次错误:曾在那角斗士旁边的板凳附近中计.他犯了第二次错误:白先生单独去公园,他便不待下去.他还要犯第三次错误,绝大的错误,他跟踪"玉秀儿".
    她住在西街行人最少的地方,一栋外表朴素的四层新楼房里.
    从这时起,马吕斯在他那公园中相见的幸福之外又添了种一直跟她到家的幸福.
    他的食量增加了.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教名,至少,那悦耳的名字,那个真正的女性的名字,他也知道了她住在什么地方,他还要知道她是谁.
    一天傍晚,他跟着他们到了家,看见他们从大门进去以后,接着他也跟了进去,对那看门的大模大样地说:
    "刚才回家的是二楼上的那位先生吗?"
    "不是,"看门的回答说,"是四楼上的先生."
    又进了一步.这一成绩壮了马吕斯的胆.
    "是住在临街这面的吗?"
    "什么临街不临街,"看门的说,"这房子只有临街的一面."
    "这先生是干什么事的?"马吕斯又问.
    "是靠年金生活的人,先生.一个非常好的人,虽然不很阔,却能对穷人作些好事."
    "他叫什么名字?"马吕斯又问.
    那门房抬起了头,说道:
    "先生是个密探吧?"
    马吕斯很难为情,走了,但是心里相当高兴.因为他又有了收获.
    "好,"他心里想,"我知道她叫'玉秀儿,,是个有钱人的女儿,住在这里,西街,四楼."
    第二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儿只在卢森堡公园待了不大一会儿,他们离开时,天还很亮.马吕斯跟着他们到西街,这已成了习惯.走到大门口,白先生让女儿先进去,他自己在跨门坎以前,停下来回头对着马吕斯定定地看了一眼.
    次日,他们没有来公园.马吕斯白等了一整天.
    天黑以后,他到西街去,看见第四层的窗子上有灯光,便在窗子下面走来走去,直到熄灯.
    再过一日,公园里没人.马吕斯又等了一整天,然后再到那些窗户下面去巡逻,直到十点.晚饭是谈不上了.高烧养病人,爱情养情人.
    这样过了八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儿不再在卢森堡公园出现了.马吕斯无精打采地胡思乱想,他不敢白天去张望那扇大门,只好在晚上以仰望窗口玻璃片上带点红色的灯光来满足自己.有时见到人影在窗子里走动,他的心便跳个不停.
    第八天,他走到窗子下面,却不见灯光."咦!"他说,"还没有点灯,可是天已经黑了,难道他们出去了?"他一直等到十点,等到午夜,等到凌晨一点.四楼窗口还是没有灯亮,也不见有人回来.他垂头丧气地走了.
    第二天......因为他现在是老靠第二天过活的,可以说他已无所谓有今天了......第二天,他又去公园,谁也没遇见,他在那儿等下去,傍晚时又到那楼房下面.窗子上一点光也没有,板窗也关上了,整个第四层是漆黑的.
    马吕斯敲敲大门,走进去问那看门的:
    "四楼上的那位先生呢?"
    "搬了."看门的回答.
    马吕斯晃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道:
    "几时搬的?"
    "昨天."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他没把新地址留下?"
    "没有."
    看门的抬起鼻子,认出了马吕斯.
    "嘿!是您!"他说,"您肯定是个探子."
   
    $$$$第 七 卷    猫 老 板
   
    $$$$一 地下层和地下活动者
    人类的各种社会全有剧院里所说的那种"第三地下层".在社会的土壤下面,处处都有活动,有的为善,有的为恶.这些坑道是层层相叠的.有上层坑道和下层坑道.在这黑暗的地下层里,有一个高区和一个低区,地下层有时会崩塌在文明的底下,并因我们的不闻不问和麻木不仁而被践踏在我们的脚下.《百科全书》在前一世纪,是个坑道,几乎是露天的.原始基督教义的一种未受重视的孵化设备......黑暗,它只待时机成熟,便在暴君们的座下爆炸开来,并以光明照耀人类.因为神圣的黑暗有它潜在的光.火山是充满了黑暗的,但有能力使烈焰腾空.火山的熔液是在黑暗中开始形成的.最初举行弥撒的地下墓道,不仅只是罗马的地下建筑,也是世界的坑道.(基督教在四世纪以前受到罗马帝国的仇视,教徒常被杀害,因而在地下墓道里秘密举行宗教仪式,宣传教义.地下墓道原是废弃了的采矿坑道.罗马人火化尸体,而基督教徒一定要埋葬尸体,废矿道便成了基督教徒的墓地.)
    在社会建筑的下面有着形形色色的挖掘工程,犹如一栋破烂房屋下的错综复杂的奇迹.有宗教坑道.哲学坑道.政治坑道.经济坑道.革命坑道.有的用思想挖掘,有的用数字挖掘,有的用愤怒挖掘.人们从一个地下墓道向另一个地下墓道互相呼应.种种乌托邦都经过这些通道在地下行进.它们向各个方向伸展蔓延.它们有时会彼此接触,并相互友爱.让-雅克(让-雅克是卢梭的名字.尖镐应指他的笔.)把他的尖镐借给第欧根尼,第欧根尼也把他的灯笼(有一次第欧根尼白天提着灯笼在雅典街上走,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找一个人.")借给他.有时它们也互相排斥.加尔文(加尔文(Calvin,1509—1564),法国宗教改革运动的著名活动家,新教宗派之一......加尔文教的创始人,这一宗派反映了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资产阶级利益.)揪住索齐尼(索齐尼(Socin,1525—1562),又译苏西努,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倡导"上帝一位论"学说.)的头发.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或中断这一切力量向目标推进的张力和活动,那些活动同时在黑暗中往来起伏,再起,并从下面慢慢改变上面,从里面慢慢改变外面,这是人所未知的大规模的蠕动.社会几乎没有意识到这种给它留下表皮.换掉脏腑的挖掘工作.有多少地下层,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工程,多少种不同的孔道.从这一切在深处进行的发掘中产生出来的是什么呢?未来.
    人们越往下看,所发现的活动者便越是神秘.直到社会哲学还能认识的一级,活动总还是好的,再下去,那种活动便可怕了.到了某一深度,那些洞窟孔道便不再是文明的精神力量能钻得进的,人的呼吸能力的限度已经被超出,魔怪有了开始出现的可能.
    这下行梯阶是奇怪的,它的每一级都通到一个哲学可以立足的地下层,在那里,人还可以遇到一个那样的工人,有的是高明的,有的不成人形.在扬.胡斯(扬.胡斯(Jan Hus,约1369—1415),捷克宗教改革的领袖,布拉格大学教授,捷克民族解放运动的鼓吹者,被控为异教徒后被处以死刑.)的下面有路德(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宗教改革运动的著名活动家,德国新教(路德教)的创始人,德国市民等级的思想家.),在路德的下面有笛卡儿,在笛卡儿的下面有伏尔泰,在伏尔泰的下面有孔多塞,在孔多塞的下面有罗伯斯庇尔,在罗伯斯庇尔的下面有马拉,在马拉的下面有巴贝夫(巴贝夫(Babeuf,1760—1797),法国革命家,空想平均共产主义的著名代表,平等派密谋的组织者.).并且这还没有完.再往下去,朦朦胧胧,在不清晰和看不见之间的分界线上,人们可以望见其他一些现在也许还不存在的人的黑影.昨天的那些是一些鬼物,明天的那些是一些游魂.智慧眼能隐隐约约地见到它们.未来世界的萌芽工作是哲学家的一种景象.
    一个处于胚胎状态的鬼域里的世界,这是多么离奇的形相!
    圣西门.欧文.傅立叶,也都在那里的一些侧坑里.
    所有这些地下开路先锋几乎经常认为他们彼此之间是隔绝的,其实不然,有一条他们不知道的神链在他们之间连系着,虽然如此,他们的工作是大不相同的,这一些人的光和另一些人的烈焰形成对比.有的属于天堂,有的属于悲剧.可是,尽管他们各不相似,所有这些工作者,从最高尚的到最阴狠的,从最贤明的到最疯狂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忘我.马拉能象耶稣一样忘我.他们把自己放在一旁,取消自我,绝不考虑自己.他们看见的是本人以外的东西.他们有种目光,这种目光搜寻的是绝对真理.最初的那个有整个天空在他的眼睛里,最末的那个,尽管他是多么莫测高深,在他的眉毛下却也还有那种苍白的太空的光.任何人,不问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他有这一特征,便应受到崇敬,这特征是:充满星光的眸子.
    充满黑影的眸子是另一种特征.
    恶从它开始.在眼睛阴森的人面前,想想吧,发抖吧.社会秩序有它的黑帮.
    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那里,挖掘便是埋葬,光明已经绝灭.
    在我们刚才所指出的那一切坑道下,在所有那些走廊下,在进步和乌托邦那整个庞大的地下管道系统下,在地下还更深许多的地方,比马拉还要低,比巴贝夫也还要低,再往下,再往下深入许多,和上面的那几层绝无关系的地方,还有最低的泥坑.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在上面所说的"第三地下层".那是个一片漆黑的阴沟,瞎子的窟窖.地狱.
    它通向深渊.
   
    $$$$二 底 层
    在这里,忘我精神已经消失.魔鬼隐约初具形相,各自为己.没有眼睛的我在吼着,寻着,摸着,啃着.群居的乌戈林(乌戈林(Ugolin),十三世纪比萨的暴君,大主教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一同关在塔里,让他们饿死.乌戈林在试着吃他的儿孙以后才死去.)便在这黑洞里.
    在这黑洞里游荡着的那些近似猛兽恶魔的狰狞鬼影是不管普遍的进步的,它们不理解思想和文字,它们所关心的只是个人满足.它们几乎没有善恶观念,内心空虚得骇人.它们有两个母亲,两个全是后娘:无知和穷困;一个向导:需要;唯一的满足形式:吃喝.它们粗鲁地大嚼大啖,这就是说,凶残到......不是象暴君那样,而是象猛虎.这些鬼怪从受苦走到犯罪,不可避免的传承,令人晕眩的接续,黑区的逻辑.匍匐在这社会第三地下层里的已不是对绝对真理发出那种受到窒息的要求,而是肉体的抗议.在这里,人成了毒龙.饥渴是起点,终点是成为撒旦.从这地窖里产生着拉色内尔.
    我们刚才在第四卷里已经见过上层坑道的一角,那是政治.革命和哲学的大坑道.在那里,我们指出,一切都是高尚.纯洁.尊贵.诚实的.在那里,当然,人们可能走错路,而且是在错误的路上,但是那里的错误是可敬佩的,因为它含有牺牲精神.那里的工作,从全局看,有一个名称:进步.
    现在是时候了,来看看另外一些深处,一些丑恶到极点的深处.
    在社会的底下,让我们强调这一点,直到愚昧状态被清除的那一天,总还会有藏恶的大窟窖.
    这个窟窖在一切窟窖之下,也是一切窟窖的敌人.那是普遍的恨.这窟窖不知道有哲学,它的尖刀从来没有削过一支笔.它的黑色和墨迹的卓越的黑色毫无关系.那些蜷曲在这毒气熏人的洞里的黑手指从不翻一页书,也从不打开一张报纸.对卡图什来说,巴贝夫是个剥削者,对施因德汉斯(施因德汉斯(Schindehannes),原名约翰.毕克列尔(Johann Bckler,约1780—1803),德国强盗,莱茵区匪帮的魁首,绰号"施因德汉斯"(意即"屠夫汉斯").在德国文学中,施因德汉斯作为侠盗.打抱不平的斗士和穷人的保护者的形象而久负盛名.)来说,马拉还是个贵族.这窟窖的目的是推翻一切.
    一切.包括它所唾弃的那些上层坑道.在它那极为丑恶的蠕动当中,它不仅只是要钻垮现在的社会秩序,它还要钻垮哲学,钻垮科学,钻垮法律,钻垮人类的思想,钻垮文明,钻垮革命,钻垮进步.它的名字,简简单单地说,叫做偷盗,邪淫,谋害,暗杀.它代表黑暗,它要的是漆黑一团.这窟窖的顶是无知构成的.
    在它上面的那些地窖全都只有一个愿望,把它消灭掉.这便是哲学和进步同时运用它们的全部人力物力,通过现实的改善和对绝对真理的向往,全力奔赴的目标.摧毁这个无知窟窖,那罪恶渊薮也就毁灭掉了.
    让我们把刚才所说的一部分用几个字概括起来,社会的唯一危害是黑暗.
    人类,便是同类.所有的人都是同一块粘土.在前定的命运里毫无区别,至少在下界是这样的.从前,同样的一个影子;现在,同样的一个肉体;将来,同样的一撮灰.但是,在做人的面糊里搀上无知,它便变成黑的.这种无法挽救的黑色透入人心,便成为恶.
   
    $$$$三 巴伯.海嘴.铁牙和巴纳斯山
    一个四人黑帮,巴伯.海嘴.铁牙和巴纳斯山,从一八三○到一八三五,统治着巴黎的第三地下层.
    海嘴是个超级大力士.他的窝在马利容桥拱的暗沟里.他有六尺高,石胸,钢臂,山洞里风声似的鼻息,巨无霸的腰身,小雀的脑袋.人们见了他,还以为是法尔内斯的《赫拉克勒斯》穿上了棉布裤和棉绒褂子.海嘴有这种塑像似的身体,本可以驱除魔怪,但是他觉得不如自己当个魔怪来得更方便些.额头低,额角阔,不到四十岁两只眼角便有了鹅掌纹,毛发粗而短,板刷腮帮,野猪胡子.从这里我们可以想见其人.他的一身肌肉要求工作,但是他的愚蠢不愿意.这是个大力懒汉,凭懒劲杀人的凶手.有人认为他是个在殖民地生长的白人.他大致和布律纳(布律纳(Brune,1763—1815),法国元帅,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右翼雅各宾党人,丹东分子,后为拿破仑的拥护者.在王朝复辟的白色恐怖时期,在阿维尼翁被害.)元帅有点关系,一八一五年曾在阿维尼翁当过扛夫.在那以后,他便当了土匪.
    巴伯的清癯和海嘴的肥壮适成对比.巴伯瘦小而多才.他虽是透明的,却又叫别人看他不透.人们可以透过他的骨头看见光,但是透过他的瞳孔却什么也瞧不见.他自称是化学家.他在波白什戏班里当过丑角,在波比诺戏班里当过小花脸.他在圣米耶尔演过闹剧.这是个装腔作势的人,能言会道,突出他的笑容,重视他的手势.他的行当是在街头叫卖石膏半身像和"政府首脑"的画片.此外,他还拔牙.他也在市集上展览一些畸形的怪物,并且有一个售货棚子,带个喇叭,张贴广告:"巴伯,牙科艺术家,科学院院士,金属和非金属实验家,拔牙专家,经营同行弟兄们抛弃的断牙根.收费:拔一个牙,一法郎五十生丁;两个牙,两法郎;三个牙,两法郎五十生丁.机会难得."(这"机会难得"的意思是说"请尽量多拔".)他结过婚,也有过孩子,却不知道妻子和儿女在干什么.他把他们丢了,象丢一块手帕.在他那黑暗的世界里,他是个了不起的突出人物:巴伯常看报纸.一天,那还是在他把妻子和流动货棚随身带上的时候,他在《消息报》上读到一则新闻,说有个妇人刚生下一个还能活的孩子,嘴巴象牛嘴,他大声喊道:"这是一笔好生意!我老婆是不会有本领替我生这么一个孩子的!"
    从这以后,他放弃了一切,去"经营巴黎".他的原话如此.
    铁牙又是什么东西呢?那是个夜猫子.他要等天上涂上黑色才出门.要到晚上他才从在天亮以前钻进去的那个洞里钻出来.这洞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即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对他同伙的人,他也只是在把背对着人时才说话.他真叫铁牙吗?不.他说:"我叫啥也不是."碰到蜡烛突然亮时他便蒙上一个脸罩.他能用肚子说话.巴伯常说:"铁牙是个二声部夜曲."铁牙是个行踪不定,东游西荡,可怕的人.他是否真有一个名字,这很难说,"铁牙"原是个绰号;他是否真能说话,这也很难说,他肚子说话时比嘴多;他是否真有一张脸,也很难说,人们看见的从来就只是他那脸罩.他能象烟一样忽然无影无踪,他出现时也好象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还有一个阴森人物,那便是巴纳斯山.巴纳斯山是个小伙子,不到二十岁,一张漂亮的脸,樱桃似的嘴唇,动人的黑头发,满眼春光,他干尽缺德事,任何罪恶他都想犯.干了坏事还想干更坏的事,食量越吃越大.他从野孩子变成流氓,又从流氓变成凶手.他是温和.娇柔.文雅.强健.软绵绵.凶狠毒辣的.他帽子的边照一八二九年的式样,卷起左面,让位给那丛蓬松的头发.他以暴力行劫为生.他的骑马服的剪裁是最好的,但是已经磨旧了.巴纳斯山,那是时装画册中的一张图片,是个谋财害命的穷苦人.这少年犯罪的唯一动机是要穿得考究.最先向他说"你漂亮"的那个轻佻女人已把恶念撒在他的心上,于是他成了那亚伯的该隐(该隐和亚伯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和次子,哥哥杀害了弟弟.(见《圣经.旧约》)).觉得自己漂亮,他便要求优美,优美的第一步是悠闲,穷人的悠闲便是犯罪.在盗匪中很少有象巴纳斯山那样可怕的.十八岁,他便已丢下好几个尸体.两臂张开.面朝血泊.倒在这无赖汉的黑影中的行人不止一个.烫头发,擦香膏,细腰,女人的胯,普鲁士军官的胸,街头的姑娘在他前后左右喁喁称羡的声音,结得别致的领带,衣袋里藏个阎王锤,饰孔上插朵鲜花,这个使人入墓的花花公子便是如此.
   
    $$$$四 黑帮的组成
    这四个匪徒联合起来,成了一种变化多端的海怪,迂回曲折地钻警察的空子,"用不同的外貌.树.火焰.喷泉"来竭力躲避维多克阴沉的眼光,互相交换姓名和窍门,藏身在自己的影子里,共同使用他们的秘密窟和避难所,好象在化装舞会上取下自己的假鼻子那样改变他们的个人特征,有时把几个人简化为一人,有时又把一人化为几人,以致可可.拉古尔本人也以为他们是一大帮匪徒.
    这四个人绝不是四个人,是一种有四个脑袋.在巴黎身上做大买卖的神秘大盗,是住在人类社会的地道里作恶的怪章鱼.
    由于他们势力的伸张和因他们的关系而结成的地下网,巴伯.海嘴.铁牙和巴纳斯山总揽着塞纳省的一切盗杀活动.他们对着路上行人进行下面的政变.善于出这类主意,富于黑夜幻想的人都来找他们实现计划.人们把脚本供给他们,他们负责导演.他们还布置演出.任何杀人越货的勾当只要油水足,需要找人帮一把,他们总有办法分配胜任和适当的人手.当一件犯罪行为在寻找助力,他们便转租帮凶.他们有能力对任何阴惨悲剧提供黑演员.
    他们经常傍晚......这是他们睡醒的时候......在妇女救济院附近的草地上碰头.在那里,他们进行会商.他们面前有十二个黑钟点,足供他们安排利用.
    "猫老板",这是在地下流传的人家送给这四人帮会的名称.在日趋消失的那种怪诞的古老民间语言中,"猫老板"的意思是早晨,正如"犬狼之间"的词义是傍晚.这名称,猫老板,也许是指他们活计结束的时刻天刚蒙蒙亮,正是鬼魂消散,匪徒分手的时候.这四个人是用这个字号露面的.刑事法院院长到监狱里去看拉色内尔时,曾向拉色内尔问到一件他不肯承认的案子.院长问道:"是谁干的?"拉色内尔回答了这样一句官员不懂.警察有数的话:"也许是猫老板."
    我们有时能从一张出场人物表去猜测一个剧本,同样,我们也几乎可以从一张匪徒的名单去估计这匪帮.下面......这些名字是由专门记录保存下来的......便是猫老板的主要伙伴的传呼称号:
    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
    普吕戎(原有过一个普吕戎世系,我们还会提到的).
    蒲辣秃柳儿,那个已经出现过的路工(见本书第二部第二卷第二章.).
    寡妇.
    地角.
    荷马.阿巨,黑人.
    星期二晚.
    快报.
    弗宛恩勒洛瓦,又叫卖花姑娘.
    光荣汉,被释放了的苦役犯.
    煞车,又叫杜邦先生.
    南苑.
    普萨格利弗.
    小褂子.
    克吕丹尼,又叫比查罗.
    吃花边.
    脚朝天.
    半文钱,又叫二十亿.
    等等.
    我们只提这几个,最坏的几个已经提到了.这些名字都有代表性.它不只是说明个人,而是说明一种类型.这些名字中的每一个都代表文明底下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毒蕈中的一种.
    这些人是不轻易露面的,并不是人们在街头巷尾看见走过的那些.他们在黑夜里狠狠地干了一晚以后,疲乏了,白天便去睡觉,有时睡在石灰窑里,有时睡在蒙马特尔或蒙鲁日一带被抛弃了的采石场里,有时睡在阴沟里.他们把自己掩埋起来.
    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呢?他们仍然存在.他们从来就一贯存在.贺拉斯曾说他们是吹笛子的穷汉.卖艺人.小丑.江湖郎中.并且,只要社会将来还是今天这个样,他们将来便也还是今天这个样.在他们窟窖的黑顶下面,他们将永远从社会潮湿的漏隙中生长出来.他们成了鬼,再回来,依然如故,不过他们的名字换了,他们的外皮换了.
    个人被剔除,族类仍存在.
    他们的感觉器官还是那么一些.从剪径贼到挡路虎,那是一个纯血统.他们能猜出衣袋里的钱包,能嗅出背心口袋里的表.金和银对他们来说,是有味的.有些憨老财,可以说是具有可偷性的.那些人便耐心地跟着这些老财们.他们见到一个外国人或外省人走过,便会突然惊觉,象个蜘蛛.
    那些人,当人们夜半在荒凉的大路上遇到或瞧见了,那模样是可怕的.他们不象是人,而是有生命的雾所构成的形相,他们好象经常和黑暗合成一体,是看不清的,除了阴气以外没有旁的灵魂,并且只是为了过几分钟的厉鬼生活才和黑夜暂时分离一下.
    怎样才能清除这些厉鬼呢?要有光明.要有滔天泻地的光明.没有一只蝙蝠能抗拒朝曦.应该去把地下社会照亮才是.
   
    $$$$第 八 卷    作恶的穷人
   
    $$$$一 马吕斯找一个戴帽子的姑娘,
    却遇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  夏季过去了,秋季也过了,冬季到了.白先生和那姑娘都没有去过卢森堡公园.马吕斯只有一个念头,再见到那张温柔和令人拜倒的脸儿.他无时不找,无处不找,可是什么也没有找着.他已不是那个以一腔热忱梦想着未来的马吕斯,那个顽强.热烈.坚定的汉子,对命运的大胆挑战者,有着建造空中重楼叠阁的头脑,一个计划.远谋.豪情.思想.壮志满怀的青年,而是一条丧家之犬.他已陷在一筹莫展的苦境里.完了.工作使他反感,散步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恼;广大的天地从前是如此充满形相.光彩.声音.启导.远景.见识和教育的,现在在他眼里竟成了一片空虚.他仿佛觉得一切全消失了.
    他老在想,因为他不能不想,但是他已不能再感到想的乐趣.对他的思想向他不断低声建议的一切,他都黯然回答说:"有什么意义?"
    他不停地埋怨自己.当初我为什么要去跟她?那时我能看见她,便已那么快乐了.她望着我,难道这不是已很了不起吗?看神气,她在爱我.难道这还不美满吗?我还有什么可希求的呢?这以后已不会再有什么.我太傻了,是我错了.等等.他从不把他的心事泄露给古费拉克,这是他的性格,但是古费拉克多少猜到了一点,这也是他的性格,古费拉克开始祝贺他有了意中人,同时也感到这事来得突兀,随后,看见马吕斯那么苦闷,他终于对他说:"我看你这人太简单,只有兽性.来,到茅庐去走走!"
    一次,马吕斯见到九月天美丽的阳光,满怀信心,跟着古费拉克.博须埃和格朗泰尔去参加索城的舞会,希望......多美的梦!......能有机会在那里遇见她.当然,他没有见到他寻找的人儿."可是丢了的女人总能在这里找到的嘛."格朗泰尔独自嘟囔着.马吕斯把他的朋友甩在舞会里,孤孤单单地走回家去了,摸着黑路,浑身疲倦,脑子发烧,眼睛忧郁,一辆一辆从舞会回来的车辆满载着尽情歌唱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听到那种欢乐的声音,嗅到车轮卷起的尘土,感到非常烦乱,心灰意懒地呼吸着路旁核桃树的涩味来清醒自己的头脑.
    他开始过着越来越狐独的生活,徨,沮丧,完全陷在内心的苦痛里,好象笼中狼那样,在他的悲戚中走去走来,四处张望那不在眼前的意中人,被爱情搞得晕头转向.
    另一次,他遇见一个人,给了他一种异样的感受.他在残废军人院路附近的那些小街上,劈面遇见一个衣着象工人模样的男子,戴一顶长檐鸭舌帽,露出几绺雪白的头发.马吕斯瞥见那些白发,感到美得出奇,只见那人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好象心事重重,沉浸在忧伤的遐想里.说也奇怪,他仿佛认出了那人便是白先生.同样的头发,同样的侧面轮廓,至少露出在帽檐下的那部分是同样的,同样的走路姿态,只是比较忧郁些.但是为什么穿这身工人服呢?这怎么解释?为什么要乔装?马吕斯见了心里非常惊讶.当他的心情安定下来后,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去追那人,谁知他这次不会抓住他所寻找的线索呢?总之,应当跑到他近处去看个清楚,打破这闷葫芦.可是他的念头转得太迟,那人已不在那里了.他走进了一条横巷,马吕斯没有能再看见他.这次邂逅使他回想了好几天,印象才淡薄下去.他心里想道:"不用大惊小怪,这也许只是个相貌相象的人罢了."
   
    $$$$二 发 现
    马吕斯一直住在戈尔博老屋里,从不留意旁人的事.
    当时住在那栋破房子里的,确实也只有他和容德雷特一家,再没有旁人;容德雷特便是他上次代为偿清房租的那人,他却从来没有和那两老或那两个女儿谈过话.其他的房客都早已搬了,死了,或是因欠付租金而被撵走了.
    那个冬季里的一天,太阳在午后稍稍露了一下面,那天正是二月二日,古老的圣烛节(基督教徒纪念耶稣初次谒庙的日子,这天,教堂里遍燃蜡烛.这一节日又名"圣母行洁净礼日"或"主进殿节".)的日子,这种骗人的太阳往往带来六个星期的寒冷,并曾触发过马蒂厄.朗斯贝尔的灵感,使他留下了两句够得上称为古典的诗句:
    大晴或小晴,
    群熊返山洞.
    马吕斯那天却走出了他的洞,天已快黑了,正是去吃晚饭的时候,因为饭总得要吃点,唉!想象的爱情的不治之症!
    他正跨出门坎,布贡妈当时也正在扫地,一面嘴里说看这几句值得回忆的独白:
    "有什么东西是便宜的,现在?全是贵的.只有世上的痛苦是便宜的,它一文也不值,这世上的痛苦!"
    马吕斯慢慢地沿着大路,朝便门方向往圣雅克街走去.他正低着头想心事.
    忽然,在迷雾中,他觉得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回过头,看见两个衣服破烂的年轻姑娘,一个瘦长,一个较矮,两人都喘着气,慌慌张张,飞快地朝前走,好象怕人追上,要逃跑似的.她们向他迎面跑来,没看见他,到身边便碰了他一下.马吕斯在昏暗的暮色中看见她们那蜡黄的脸,光着脑袋,头发散乱,抓着两顶不成形的包头帽子,拖着两条稀烂的裙,赤脚.她们边跑边谈.大的那个用极低的声音说:
    "雷子来了,差点儿铐住了我."
    另一个回答:"我望见他们,我就溜呀,溜呀,溜呀!"
    通过那种丑恶的黑话,马吕斯懂得:宪兵或市警几乎逮捕了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却逃跑了.
    她们深入到他背后路旁的大树下去了,只见一种隐隐的微光渐渐消失的黑暗中.
    马吕斯停下来望了一会儿.
    他正要继续往前走,却看见他脚边地上有个灰色小包,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那是一种类似信封的东西,里面装的好象是纸.
    "哼,"他说,"没准是那两个穷娃子掉的!"
    他转身喊,没有喊住她们,他想她们已经走远了,便把那纸包揣在衣袋里,去吃晚饭.
    走到半路,在穆夫达街的一条窄巷里,他看见一个孩子的棺材,盖一条黑布,放在三张椅子上,并点着一支蜡烛.暮色中的那两个女孩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想道:
    "可怜的母亲们!有一件比看见亲生儿女死去更伤心的事,那便是看着他们活受苦."
    随后,这些使他触景生情的阴惨事儿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他惯常的忆念中.他又开始想着在卢森堡公园晴光丽日的树影中度过的六个月.
    "我的生活变得多么暗淡!"他心里想."随时都有年轻姑娘出现在我眼前.可是从前我觉得她们全是天使,而现在觉得她们全是妖精."
   
    $$$$三 四 脸 人
    晚上,他正要脱衣去睡,手在上衣口袋里碰到他在路上拾的那包东西.他早已把它忘了,这时才想起,打开来看看,会有好处的,包里也许有那两个姑娘的住址,要是确是属于她们的话;而且,不管怎样,总能找到一些必要的线索,好把它归还失主.
    他打开了那信封.
    那信封原是敞着口的,里面有四封信,也都没有封上.
    四封信上都写好了收信人的姓名地址.
    从每封信里都发出一种恶臭的烟味.
    第一封信上的姓名地址是:"夫人,格吕什雷侯爵夫人,众议院对面的广场,第......号."
    马吕斯心想他也许能从这里面得到他要找的线索,况且信没有封口,拿来念念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当.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侯爵夫人:
    悲天敏人之心是紧密团结社会的美德.请夫人大展基督教徒的敢情,慈悲一望区区,在下是一名西班牙人士,因忠心现身于神圣的正桶事业而糟受牺牲,付出了自己的血,贡现了自己的全部钱财,原为卫护这一事业,而今日竟处于极其穷苦之中.夫人乃人人钦仰之人,必能解襄相助,为一有教育与荣誉,饱尝刀伤而万分痛苦的军人保全其姓命.在下预先深信侯爵夫人必能满怀人道,对如此不幸的国人发生兴趣.国人祈祷,一定必应,国人永远敢激,以保动人的回忆.
    不胜尊敬敢谢之至.专此敬上
    夫人!
    堂.阿尔瓦内茨,西
    班牙泡兵队长,留法
    避难保王党,为国旅
    行,因中头短缺经
    济,无法前进.
    寄信人签了名,却没有附地址.马吕斯希望能在第二封信里找到地址.这一封的收信人是:"夫人,蒙维尔内白爵夫人,卡塞特街,九号."
    马吕斯念道:
    白爵夫人:
    这是一个有六个孩子的一家之母,最小的一个才八个月.我从最后一次分免以来便病到了,丈夫五个月以来便遣弃了我,举目无钱,穷苦不甚.
    白爵夫人一心指望,不胜敬佩之至,
    夫人,
    妇人巴利查儿.
    马吕斯转到第三封,那也是一封求告的信,信里写道:
    巴布尔若先生:
    选举人,帽袜批发商,
    圣德尼街,铁器街转角.
    我允许我自己寄这封信给您,以便请求您以您的同晴心同意给我以那种宝贵的关怀,并请求您对一个刚才已经寄了一个剧本给法兰西剧院的文人发生兴趣.那是个历史提材,剧晴发生在帝国时代的奥弗涅.至于风格,我认为,是自然的,短小精干,应当能受到一点站扬.有几首唱词,分在四处.滑机,严肃,出人意料之中,又加以人物姓格的变化,并少微带点浪漫主义色彩,轻巧地散布在神秘进行的剧晴当中,经过多次惊心触目的剧晴转变以后,又在好几下子色彩鲜明的场景之中,加以结束.
    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满足逐渐振奋本世纪人心的欲望,就是说,时毛风气,那种离奇多变,几乎随着每一次新风而转向的测风旗.
    虽有这些优点,我仍有理由担心那些特权作家的自私心,妒嫉心,是否会把我逐出剧院,因为我深深了解人们是以怎样的苦水来灌溉新进的.
    巴布尔若先生,您是以文学作家的贤明保护人著名的,您这一正确的名气鼓历着我派我的女儿来向您陈述我们在冬天没有面包没有火的穷苦晴况.我之所以要向您说我恳求您接受我要以我的这个剧本和我将来要写的剧本来向您表达我的敬佩心晴,那是因为我要向您证明我是多么热望能受到您的屁护并能得到以您的大名来光耀我的作品的荣幸.万一您不见弃,肯以您的最微薄的捐献赐给于我,我将立即着手写出一个韵文剧本,以便向您表达我的敢激心晴.这个剧本,我将怒力尽可能地写得十全十美,并将在编入历史剧的头上以前,在上演以前,呈送给您.
    以最尊敬的敬意谨上,
    巴布尔若先生和夫人.
    尚弗洛,文学家.
    再启者:哪怕只是四十个苏.
    我不能亲来领教,派小女代表,务请原谅,这是因为,唉!一些焦人的服装问提不允许我出门......
    马吕斯最后展读第四封.这是写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它里面有这几行字:
    善人:
    假使您不见弃,肯陪着我的女儿,您将看见一种穷苦的灾难,我也可以把我的证件送给您看.
    您的慷慨的灵魂在这几行字的景相面前,一定能被一种敏切的行善心晴所敢动,因为真正的哲学家总能随时敢到强烈的激动.
    想必您,心肠慈悲的人,也同意我们应当忍受最严酷的缺乏,并且,为了得到救济,要获得当局的证实,是相当痛苦的,仿佛我们在等待别人来解除穷困的时候,我们便没有叫苦和饿死的自由似的.对于一部分人,命运是残酷无晴的,而对于另一部分人,又过于慷慨或过于爱护.
    我净候您的降临或您的捐现,假使承您不弃,我恳求您同意接受我的最尊敬的敢晴,我有荣幸做您的,
    确实崇高的人,
    您的极卑贱
    和极恭顺的仆人,
    白.法邦杜,戏剧艺术家.
    马吕斯读完四封信以后,并不感到有多大的收获.
    首先,四个写信人全没有留下地址.
    其次,四封信看去好象出自四个不同的人,堂.阿尔瓦内茨.妇人巴利查儿.诗人尚弗洛和戏剧艺术家法邦杜,但是有一点很费解:四封信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不认为它们来自同一个人,又怎能解释呢?
    此外,还有一点也能证明这种猜测是正确的:四封信的信纸,粗糙,发黄,是一样的,烟味是一样的,并且,虽然写信人有意要使笔调各不相同,可是同样的别字泰然自若地一再出现在四封信里,文学家尚弗洛并不比西班牙队长显得高明些.
    挖空心思去猜这哑谜,未免太不值得.如果这不是别人遗失的东西,便象是故意用它来捉弄人似的.马吕斯正在苦闷中,没有心情来和偶然的恶作剧认真,也不打算投入这场仿佛是由街头的石块出面邀请他参加的游戏.他感到那四封信在和他开玩笑,要他去捉迷藏.
    况且,也无法肯定这几封信确是属于马吕斯在大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年轻姑娘的.总之,这显然是一叠毫无价值的废纸.
    马吕斯把它们重行插入信封,一总丢在一个角落里,睡觉去了.
    早上七点左右,他刚起床,用过早点,正准备开始工作,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他的房门.
    因为他屋里一无所有,所以他从不取下他的钥匙,除非他有紧急工作要干,才锁房门,那也是很少有的.并且,他即使不在屋里,也把钥匙留在锁上."您会丢东西的."布贡妈常说."有什么可丢的?"马吕斯回答.可是事实证明,一天他真丢过一双破靴,布贡妈大为得意.
    门上又响了一下,和第一下同样轻.
    "请进."马吕斯说.
    门开了.
    "您要什么,布贡妈?"马吕斯又说,眼睛没有离开他桌上的书籍和抄本.
    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布贡妈的,回答说:
    "对不起,先生......"
    那是一种哑.破.紧.糙的声音,一种被酒精和白干弄沙了的男子声音.
    马吕斯连忙转过去,看见一个年轻姑娘.
   
    $$$$四 穷苦中的一朵玫瑰
    一个极年轻的姑娘站在半开着的门口.那间破屋子的天窗正对着房门,昏暗的光从上面透进来,照着姑娘的脸.那是个苍白.瘦弱.枯干的人儿,她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裙,裸露的身子冻得发抖.一根绳子代替腰带,另一根绳子代替帽子,两个尖肩头从衬衫里顶出来,淋巴液色的白皮肤,满是尘垢的锁骨,通红的手,嘴半开着,两角下垂,缺着几个牙,眼睛无神,大胆而下贱,体形象个未长成的姑娘,眼神象个堕落的老妇,五十岁和十五岁混在一起,是一个那种无一处不脆弱而又令人畏惧,叫人见了不伤心便要寒心的人儿.
    马吕斯站了起来,心里颤抖抖的,望着这个和梦中所见的那种黑影相似的人.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这姑娘并非生来便是应当变丑的,在她童年的初期,甚至还是生得标致的.青春的风采也仍在跟堕落与贫苦所招致的老丑作斗争.美的余韵在这张十六岁的脸上尚存有奄奄一息,正如隆冬拂晓消失在丑恶乌云后面的惨淡朝辉.
    这张脸在马吕斯看来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他觉得还能回忆起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您要什么,姑娘?"他问.
    姑娘以她那酗酒的苦役犯的声音回答说:
    "这儿有一封信是给您的,马吕斯先生."
    她称他马吕斯,毫无疑问,她要找的一定是他了,可是这姑娘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不经邀请,她便走进来了.她果断地走了进来,用一种叫人心里难受的镇静态度望着整个屋子和那张散乱的床.她赤着脚,裙子上有不少大窟窿,露出她的长腿和瘦膝头.她正冷得发抖.
    她手里真捏着一封信,交给了马吕斯.
    马吕斯拆信时,注意到信封口上那条又宽又厚的面糊还是潮的,足见不会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念道:
    我可爱的邻居,青年人:
    我已经知道您对我的好处,您在六个月以前替我付了一个季度的租金.我为您祝福,青年人.我的大闺女将告诉您:"两天了,我们没有一块面包,四个大人,内人害着病."假使我在思想上一点也不悲关,我认为应当希望您的慷慨的心能为这个报告实行人道化,并将助我的愿望强加于您,惠我以轻薄的好事.
    我满怀对于人中善士应有的突出的敬意.
    容德雷特.
    再启者:小女净候您的分付,亲爱的马吕斯先生.
    马吕斯见了这封信,象在黑洞里见到了烛光,从昨晚起便困惑不解的谜,顿时全清楚了.
    这封信和另外那四封,来自同一个地方.同样的字迹,同样的笔调,同样的别字,同样的信纸,同样的烟草味儿.
    一共五封信,五种说法,五个人名,五种签字,而只有一个写信人.西班牙队长堂.阿尔瓦内茨.不幸的巴利查儿妈妈.诗人尚弗洛.老戏剧演员法邦杜,这四个人全叫做容德雷特,假使这容德雷特本人确实是容德雷特的话.
    马吕斯住在这栋破房子里已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我们说过,他只有很少的机会能见到,也只能说略微见到,他那非常卑贱的邻居.他的精神另有所注,而精神所注的地方也正是目光所注之处.他在过道里或楼梯上靠近容德雷特家的人对面走过应当不止一次,但是对他来说,那只是些幢幢人影而已,他在这方面是那么不经心,所以昨晚在大路上碰到那两个容德雷特姑娘,竟没有认出是她们......显然是她们两个.刚才这一个走进了他的屋子,他也只是感到又可厌又可怜,同时恍惚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她.
    现在他看清楚了一切.他认识到他这位邻居容德雷特处境困难,依靠剥削那些行善人的布施来维持生活.他搜集一些人名地址,挑出一些他认为有钱并且肯施小恩小惠的人,捏造一些假名写信给他们,让他的两个女孩冒着危险去送信.想不到这个做父亲的竟走到了不惜牺牲女儿的地步,他是在和命运进行一场以两个女儿为赌注的赌博.马吕斯认识到,从昨晚她们的那种逃跑的行径,呼吸促迫的情形,惊慌的样子,以及从她们嘴里听到的粗鄙语言来看,极可能这两个不幸的娃子还在干着一种人所不知的暧昧的事,而从这一切产生出来的后果,是人类社会的现实,两个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姑娘,也不是妇人的悲惨生物,两个那种由艰苦贫困中产生出来的不纯洁而天真的怪物.
    一些令人痛心的生物,无所谓姓名,无所谓年龄,无所谓性别,已不再能辨别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走出童年,便失去世上的一切,不再有自由,不再有贞操,不再有责任.昨天才吐放今日便枯萎的灵魂,正如那些落在街心的花朵,溅满了污泥,只等一个车轮来碾烂.
    可是,正当马吕斯以惊奇痛苦的目光注视着她时,那姑娘却象个幽灵,不管自己衣不蔽体,在他的破屋子里无所顾忌地来回走动.有时,她那件披开的.撕裂的衬衫几乎落到了腰际.她搬动椅子,她移乱那些放在抽斗柜上的洗用具,她摸摸马吕斯的衣服,她翻看每个角落里的零星东西.
    "嘿!"她说,"您有一面镜子."
    她还旁若无人地低声哼着闹剧里一些曲调的片断,一些疯疯癫癫的叠句,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哼得惨不忍闻.从这种没有顾忌的行动里冒出了一种无以名之的叫人感到拘束.担心.丢人的味儿.无耻也就是可耻.
    望着她在这屋子里乱走乱动......应当说乱飞乱扑,象个受阳光惊扰或是断了一个翅膀的小鸟,确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愁惨的了.你会感到在另外一种受教育的情况下或另一种环境中,姑娘这种活泼自在的动作也许还能给人以温顺可爱的印象.在动物中,一个生来要成为白鸽的生物是从来不会变成猛禽的.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人类中.
    马吕斯心里暗暗这样想着,让她行动.
    她走到桌子旁边,说:
    "啊!书!"
    一点微光透过她那双昏暗的眼睛.接着,她又说......她的语调显出那种能在某方面表现一下自己一点长处的幸福,这是任何人都不会感觉不到的:
    "我能念书,我."
    她兴冲冲地拿起那本摊开在桌上的书,并且念得相当流利:
    "......博丹将军接到命令,率领他那一旅的五连人马去夺取滑铁卢平原中央的乌古蒙古堡......"
    她停下来说:
    "啊!滑铁卢!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从前打仗的地方.我父亲到过那里.我父亲在军队里待过.我们一家人是地地道道的波拿巴派,懂吧!那是打英国佬,滑铁卢."
    她放下书,拿起一支笔,喊道:
    "我也能写字!"
    她把那支笔蘸上墨水,转回头望着马吕斯说:
    "您要看吗?瞧,我来写几个字看看."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已在桌子中间的一张纸上写了"雷子来了"这几个字.
    接着,丢下笔,说:
    我没有拼写错.您可以瞧.我们受过教育,我的妹子和我.我们从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没有打算要当......"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她那阴惨无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马吕斯,继又忽然大笑,用一种包含着被一切兽行憋在心头的一切辛酸苦楚的语调说道:
    "呸!"
    接着,她又用一个轻快的曲调哼着这样的句子:
    我饿了,爸爸,
    没得吃的.
    我冷呀,妈妈,
    没有穿的.
    嗦嗦抖吧,
    小罗罗.
    哭鼻子吧,
    小雅各.
    她还没有哼完这词儿,又喊着说:
    "您有时也去看戏吗,马吕斯先生?我,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个弟弟,他和那些艺术家交上了朋友,他时常拿了入场券送给我.老实说,我不喜欢边厢里的那种条凳.坐在那里不方便,不舒服.有时人太挤了,还有一些人,身上一股味儿怪难闻的."
    随后,她仔细端详马吕斯,表现出一种奇特的神情,对他说:
    "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您是个非常美的男子."
    他俩的心里同时产生了同一思想,使她笑了出来,也使他涨红了脸.
    她挨近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说:
    "您从不注意我,但是我认识您,马吕斯先生.我常在这儿的楼梯上遇见您.有几次,我到奥斯特里茨那边去遛弯儿,我还看见您走到住在那里的马白夫公公家去.这对您很合适,您这头蓬蓬松松的头发."
    她想把她说话的声音装得非常柔和,结果却只能发出极沉的声音.一部分字消失在从喉头到嘴唇那一段路上了,活象在一个缺弦的键盘上弹琴.
    马吕斯慢慢地向后退.
    "姑娘,"他带着冷淡的严肃神情说,"我这儿有一个包,我想是您的.请允许我拿还给您."
    他便把那包着四封信的信封递了给她.
    她连连拍手,叫道:
    "我们四处好找!"
    于是她连忙接过那纸包,打开那信封,一面说:
    "上帝的上帝!我们哪里没有找过,我的妹子和我!您倒把它找着了!在大路上找着的,不是吗?应当是在大路上吧?您瞧,是我们在跑的时候丢了的.是我那宝贝妹子干的好事.回到家里,我们找不着了.因为我们不愿挨揍,挨揍没有什么好处,完全没有什么好处,绝对没有什么好处,我们便在家里说,我们已把那些信送到了,人家对我们说:'去你们的!,想不到会在这儿,这些倒霉信!您从哪里看出了这些信是我的呢?啊!对,看写的字!那么昨晚我们在路上碰着的是您了.我们看不见,懂吗!我对我妹子说:'是一位先生吧?,我妹子对我说:'我想是一位先生!,"
    这时,她展开了那封写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信.
    "对!"她说,"这便是给那望弥撒的老头的.现在正是时候.我去送给他.他也许能有点什么给我们去弄一顿早饭吃吃."
    随后,她又笑起来,接着说:
    "您知道我们今天要是有早饭吃的话,会怎样吗?会这样:我们会在今天早上把前天的早饭.前天的晚饭.昨天的早饭.昨天的晚饭,做一顿同时全吃下去.嘿!天晓得!你还不高兴,饿死活该!狗东西!"
    这话促使马吕斯想起了这苦娃子是为了什么到这屋子里来找他的.
    他掏着自己的背心口袋,什么也掏不出.
    那姑娘继续往下说,仿佛她已忘了马吕斯在她旁边:
    "有时我晚上出去.有时我不回家.在搬到这儿来住以前,那年冬天,我们住在桥拱下面.大家挤做一团,免得冻死.我的小妹妹老是哭.水,这东西,见了多么寒心!当我想到要把自己淹死在水里,我说:'不,这太冷了.,我可以随意四处跑,有时我便跑去睡在阴沟里.您知道吗,半夜里,我在大路上走着时,我看见那些树,就象是些大铁叉,我看见一些漆黑的房子,大得象圣母院的塔,我以为那些白墙是河,我对自己说:'嘿!这儿也是水.,星星好象是扎彩的纸灯笼,看去好象星星也冒烟,要被风吹熄似的.我的头晕了,好象有好多匹马在我耳朵里吹气.尽管是在半夜里,我还听见摇手风琴的声音,纱厂里的机器声,我也搞不清楚还有什么声音了,我.我觉得有人对我砸石头,我也不管,赶紧逃,一切都打转儿,一切都打转儿.肚子里没吃东西,这真好玩."
    她又呆呆地望着他.
    马吕斯在他所有的衣袋里掏了挖了好一阵,终于凑集了五个法郎和十六个苏.这是他当时的全部财富."这已够我今天吃晚饭的了,"他心里想,"明天再说."他留下了十六个苏,把五法郎给那姑娘.
    她抓住钱.说道:
    "好呀,太阳出来了."
    这太阳好象有能力融化她脑子里的积雪,把她的一连串黑话象雪崩似的引了出来,她继续说道:
    "五个法郎!亮晶晶的!一枚大头!在这破窑里!真棒!您是个好孩子.我把我的心送给你.我们可以打牙祭了!喝两天酒了!吃肉了!炖牛羊鸡鸭大锅肉了!大吃大喝!还有好汤!"
    她把衬衣提上肩头,向马吕斯深深行了个礼,接着又作了个亲昵的手势,转身朝房门走去,一面说道:
    "再见,先生.没有关系.我去找我的老头子."
    走过抽斗柜时,她看见那上面有一块在尘土中发霉的干面包壳,她扑了上去,拿来一面啃,一面嘟囔:
    "真好吃!好硬哟!把我的牙也咬断了!"
    随后她出去了.
   
    $$$$五 天生的贼眼
    马吕斯五年来一直生活在穷困.艰苦.甚至痛苦中,他忽然发现自己还一点没有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悲惨生活.真正的悲惨生活,他刚才见到了一下.那便是刚才在他眼前走过的那个幽灵.单看到男子的悲惨生活并不算什么,应当看看妇女的悲惨生活;单看到妇女的悲惨生活也不算什么,还得看看孩子的悲惨生活.
    当一个男子走到穷途末路时,他同时也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遭殃的是他周围的那些没有自卫能力的人!工作.工资.面包.火.勇气.毅力,他一下子全没有了.太阳的光仿佛已在他体外熄灭,精神的光也在他体内熄灭,在黑暗中,男子遇到妇女和孩子的软弱,便残暴地强逼她们去干污贱的勾当.
    因此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可能的.绝望是由脆薄的隔板圈住的,这些隔板,每一片又都紧接着邪恶和罪行.
    健康,青春,尊严,幼弱圣洁的身体发肤,不甘屈辱的羞恶心情,童贞,清白,灵魂的这层护膜,都一齐遭受了这只摸索出路而碰到污秽也就安于污秽的手的穷凶极恶的蹂躏.父母.儿女.兄弟.姊妹.男子.妇人和女孩,几乎象一种矿物的结构,互相搀杂粘附在这种不分性别.血统.年龄.丑行.天真的溷浊污池里.他们彼此背靠着背,蹲在一种黑洞似的命运里.他们凄惶酸楚地面面相觑.啊,这些不幸的人们!他们的脸多么苍白!他们身上是多么冷!他们好象是住在一个比我们离太阳更远的星球上.
    这姑娘在马吕斯看来好象是从鬼域里派来的.
    她为他显示了黑暗世界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丑恶面.
    马吕斯几乎谴责自己,不该那样终日神魂颠倒,不能自拔于儿女痴情,而对自己的邻居,直到如今,却还不曾瞅过一眼.为他们代付房租,那是一种机械动作,人人都能做到的,但是马吕斯应当做得更好一些.怎么!他和那几个穷苦无告的人之间只有一墙相隔,他们过着摸黑的生活,被隔绝在大众的生活之外,他和他们比邻而居,如果把人类比作链条,那么他,可以说是他们在人类中接触到的最后一环了,他听见他们在他身边生活,应当说,在他身边喘息,而他竟熟视无睹!每天,每时每刻,隔着墙,他听到他们在来回走动,说话,而他竟充耳不闻!在他们说话时,有呻吟哭泣的声音,而他竟无动于衷!他的思想在别处,在幻境中,在不可能的好梦中,在缥缈的爱情中,在痴心妄想中,可是,有一伙人.从耶稣基督来说,和他是同父弟兄,从人民来说,和他是同胞弟兄,而这些人竟在他的身旁作殊死挣扎!作绝望的殊死挣扎!他甚至是他们的苦难的因素,加深了他们的苦难.因为,假使他们有另一个邻居,一个不这么愚痴而比较关切的邻居,一个乐于为善的普通人,显然,他们的穷困情况会被注意到,苦痛的迹象会被察觉到,他们也许早已得到照顾,脱离困境了!看上去他们当然很无耻,很腐败,很肮脏,甚至很可恨,但是摔倒而不堕落的人是少有的,况且不幸的人和无耻的人往往在某一点上被人混为一谈,被加上一个笼统的名称,置人于死地的名称:无赖,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再说,难道不是在陷落越深时救援便应当越有力吗?
    马吕斯一面这样训斥自己......因为马吕斯和所有心地真正诚实的人一样,时常会自居于教育家的地位,对自己进行过分的责备......,一面望着把他和容德雷特一家隔开的墙壁,仿佛他那双不胜怜悯的眼睛能穿过隔墙去温暖那些穷苦人似的.那墙是一层薄薄的敷在窄木条和小梁上的石灰,并且,我们刚才已经说过,能让人在隔壁把说话的声音和每个人的嗓音完全听得清清楚楚.只有象马吕斯那样睁着眼做梦的人才会久不察觉.墙上也没有糊纸,无论在容德雷特的一面或马吕斯的一面都是光着的,粗糙的结构赤裸裸暴露在外面.马吕斯,几乎是无意识地仔细研究着这隔层,梦想有时也能和思想一样进行研究,观察,忖度.他忽然站了起来,他刚刚发现在那上面,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三角形的洞眼,是由三根木条构成的一个空隙.堵塞这空隙的石灰已经剥落,人立在抽斗柜上,便能从这窟窿看到容德雷特的破屋里.仁慈的人是有并且应当有好奇心的.这个洞眼正好是个贼眼.以贼眼窥察别人的不幸而加以援助,这是可以允许的.马吕斯想道:"何妨去看看这人家,看看他们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他跳上抽斗柜,把眼睛凑近那窟窿,望着隔壁.
   
    $$$$六 兽 人 窟
    城市,一如森林,有它们最恶毒可怕的生物的藏身洞.不过,在城市里,这样躲藏起来的是凶残.污浊.卑微的,就是说,丑的;在森林里,躲藏起来的是凶残.猛烈.壮伟的,就是说,美的.同样是洞,但是兽洞优于人洞.野窟胜于穷窟.
    马吕斯看见的是个穷窟.
    马吕斯穷,他的屋子里也空无所有,但是,正如他穷得高尚,他的屋子也空得干净.他眼睛现在注视的那个破烂住处却是丑陋.腌.恶臭难闻.黑暗.污秽的.全部家具只是一把麦秆椅.一张破桌.几个旧瓶旧罐.屋角里两张无法形容的破床.全部光线来自一扇有四块方玻璃的天窗,挂满了蜘蛛网.从天窗透进来的光线刚刚够使人脸成鬼脸.几堵墙好象害着麻疯病,满是补缝和疤痕,恰如一张被什么恶疾破了相的脸.上面浸淫着黄脓似的潮湿,还有一些用木炭涂的猥亵图形.
    马吕斯住的那间屋子,地上还铺了一层不整齐的砖;这一间既没有砖,也没有地板;人直接踩在陈旧的石灰地面上走,已经把它踩得乌黑;地面高低不平,满是尘土,但仍不失为一块处女地,因为它从来不曾接触过扫帚;光怪陆离的破布鞋.烂拖鞋.臭布筋,满天星斗似的一堆堆散在四处;屋子里有个壁炉,为这炉子每年要四十法郎的租金;壁炉里有个火锅,一个闷罐,一些砍好了的木柴,挂在钉子上的破布片,一个鸟笼,灰屑,居然也有一点火.两根焦柴在那里凄凄惨惨地冒着烟.
    使这破屋显得更加丑恶的原因是它的面积大.它有一些凸角和凹角,一些黑洞和斜顶,一些港湾和地岬.因而出现许多无法测探的骇人的旮旯,在那里仿佛藏着许多拳头大小的蜘蛛和脚掌那么宽的土鳖,甚至也许还潜藏着几个什么人妖.
    那两张破床,一张靠近房门,一张靠近窗口.两张床都有一头抵着壁炉,也正对着马吕斯.
    在马吕斯据以窥望的那个窟窿的一个邻近的墙角上,有一幅嵌在木框里的彩色版画,下沿上有两个大字:"梦境".画面表现的是一个睡着的妇人和一个睡着的孩子,孩子睡在妇人的膝上,云里一只老鹰,嘴衔着一个花环,妇人在梦中用手把那花环从孩子的头上挡开;远处,拿破仑靠在一根深蓝色的圆柱上,头上顶个光轮,柱顶有个黄色的斗拱,上面写着这些字:
    马伦哥
    奥斯特里茨
    耶拿
    瓦格拉姆
    艾劳(这些地名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
    在那画框下面,有块长的木板似的东西,斜靠着墙竖在地上.那好象是一幅反放的油画,也可能是一块背面涂坏了的油画布,一面从什么墙上取下来的穿衣镜丢在那里备用.
    桌子旁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马吕斯望见桌上有鹅翎笔.墨水和纸张,那男子是个瘦小个子,脸色蜡黄,眼睛阴狠,神态尖刁.凶恶而惶惑不安,是个坏透了顶的恶棍.
    拉华退尔(拉华退尔(Lavater,1741—1801),瑞士人,通相面术,认为从人的面部结构能识别人的性格.)如果研究过这张脸,就会在那上面发现秃鹫和法官的混合形相;猛禽和讼棍能互相丑化,互相补充,讼棍使猛禽卑鄙,猛禽使讼棍狰狞.
    那人生了一脸灰白的长络腮胡子,穿一件女人衬衫,露着毛茸茸的胸脯和灰毛直竖的光臂膀.衬衫下面,是一条满是污垢的长裤和一双张着嘴的靴子,脚指全露在外面.
    他嘴里衔一个烟斗,正吸着烟.穷窟里已没有面包,却还有烟.
    他正写着什么,也许是马吕斯念过的那一类的信.
    在桌子的一角上放着一本不成套的旧书,红面,是从前旧式租书铺的那种十二开版本,象是一本小说.封面上标着用大字印的书名:《上帝,国王,荣誉和贵妇人》,杜克雷.杜米尼尔作.一八一四年.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大声说话,马吕斯听到他说的是:
    "我说,人即使死了也还是没有平等!你看看拉雪兹神甫公墓便知道!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葬在上头,路两旁有槐树,路面是铺了石块的.他们可以用车子直达.小户人家,穷人们,倒霉蛋嘛!在下头烂污泥浆齐膝的地方,扔在泥坑里,水坑里.把他们扔在那里,好让他们赶快烂掉!谁要想去看看他们,便得准备陷到土里去."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拳打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
    "呵!我恨不得把这世界一口吞掉!"
    一个胖妇人,可能有四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蹲在壁炉旁边,坐在自己的光脚跟上面.
    她也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的裙,裙上补了好几块旧呢布.一条粗布围腰把那裙子遮去了一半.这妇人,虽然叠成了一堆,却仍看得出,是个极高的大个子.在她丈夫旁边,那真是一种丈六金身.她的头发怪丑,淡赭色,已经半白了,她时时伸出一只生着扁平指甲的大油手去理她的头发.
    在她身边也有一本打开的书躺在地上,和那一本同样大小,也许就是同一部小说的另一册.
    在一张破床上,马吕斯瞥见一个脸色灰白的瘦长小姑娘,几乎光着身体,坐在床边,垂着两只脚,似乎是在不听.不看.不活的状态中.
    这想必是刚才来他屋里那个姑娘的妹子.
    乍看去,她有十一.二岁.仔细留意去看,又能看出她准有十五岁.这便是昨晚在大路上说"我就溜呀!溜呀!溜呀!"的孩子.
    她属于那种长期滞留,继又陡然猛长的病态孩子.这种可悲的人类植物是由穷困造成的.这些生物没有童年时期,也没有少年时期.十五岁象是只有十二岁,十六岁又象有了二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成了妇人.仿佛她们在超越年龄,以便早些结束生命.
    这时,那姑娘还是个孩子模样.
    此外,这人家没有一点从事劳动的迹象,没有织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几根形相可疑的废铁件堆在一个角落里.一派绝望以后和死亡以前的那种坐以待毙的阴惨景象.
    马吕斯望了许久,感到这室内的阴气比坟墓里的还更可怕,因为这里仍有人的灵魂在游移,生命在活动.
    穷窟,地窖,深坑,某些穷苦人在社会建筑最底层匍匐着的地方,还不完全是坟墓,而只是坟墓的前厅,但是,正如有钱人把他们最富丽堂皇的东西摆设在他们宫门口那样,死亡也就把它最破烂的东西放在隔壁的这前厅里.
    那男子住了口,妇人不吭声,那姑娘也好象不呼吸.只有那支笔在纸上急叫.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嘟囔:
    "混蛋!混蛋!一切全是混蛋!"
    所罗门的警句(所罗门说过:"虚荣,虚荣,一切全是虚荣.")的这一变体引起了那妇人的叹息.
    "好人,安静下来吧,"她说."不要把你的身体气坏了,心爱的.你写信给这些家伙,你已很对得起他们了,我的汉子."
    人在穷苦中,正如在寒冷中,身体互相紧靠着,心却是离得远远的.这个妇人,从整个外表看,似乎曾以她心中仅有的那一点情感爱过这男子;但是,很可能,处于那种压在全家头上的悲惨苦难中,由于日常交相埋怨的结果,那种感情也就熄灭了.在她心里,对她的丈夫只剩下一点柔情的死灰.可是那些甜蜜的称呼还没有完全死去,也时常出现在口头.她称他为"心爱的"."好人"."我的汉子",等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起波澜.
    那汉子继续写他的.
   
    $$$$七 战略和战术
    马吕斯心里憋得难受,正打算从他那临时凑合的了望台上下来,又忽然有一点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来的地方.
    那破屋子的门突然开了.
    大女儿出现在门口.
    她脚上穿一双男人的大鞋,满鞋是污泥迹印,污泥也溅上了她的红脚脖,身上披一件稀烂的老式斗篷,这是马吕斯一个钟头以前不曾看见的,她当时也许是为了引起更多的怜悯心,把它留在门外,出去以后才披上的.她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推上,接着,象欢呼胜利似的喊着说:
    "他来了!"
    她父亲转动了眼珠,那妇人转动了头,小妹没有动.
    "谁?"父亲问.
    "那位先生."
    "那慈善家吗?"
    "是呀."
    "圣雅克教堂的那个吗?"
    "是呀."
    "那老头?"
    "对."
    "他要来了?"
    "他就在我后面."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是真的,他会来?"
    "坐马车.好阔气哟!"
    那父亲站起来了.
    "你怎么能说拿得稳呢?他要是坐马车,你又怎么能比他先到?你至少把我们的住址对他说清楚了吧?你有没有对他说明是过道底上右边最后一道门?希望他不弄错才好!你是在教堂里找到他的?他看了我的信没有?他说了些什么?"
    "得,得,得!"那女儿说,"你象开连珠炮,老头!听我说:我走进教堂,他坐在平日坐的位子上,我向他请了安,把信递给他,他念过信,问我:'您住在什么地方,我的孩子?,我说:'先生,我来带路就是.,他说:'不用,您把地址告诉我,我的女儿要去买东西,我雇一辆马车坐着,我会和您同时到达您家里的.,我便把地址告诉他.当我说到这栋房子时,他好象有点诧异,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没关系,我去就是.,弥撒完了以后,我看见他领着他女儿走出教堂,坐上一辆马车.我并且对他交代清楚了,是过道底上靠右边最后一道门."
    "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来呢?"
    "我刚才看见那辆马车已经到了小银行家街.我便连忙跑了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马车是他坐的那辆呢?"
    "因为我注意了车号嘛!"
    "什么车号?"
    "四四○."
    "好,你是个聪明姑娘."
    女儿大胆地望着父亲,把脚上的鞋跷给他看,说道:
    "一个聪明姑娘,这也可能.但是我说我以后再也不穿这种鞋了,我再也不愿穿了.首先,为了卫生,其次,为了清洁.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种出水的鞋底更讨厌的了,一路上只是唧呱唧呱叫.我宁愿打赤脚."
    "你说得对,"她父亲回答说,语调的温和和那姑娘的粗声粗气适成对比,"不过,赤着脚,人家不让你进教堂.穷人也得穿鞋.......人总不能光着脚板走进慈悲上帝的家."他挖苦地加上这么一句.继又想到了心里的事:"这样说,你有把握他一定会来吗?"
    "他就在我脚跟后面."她说.
    那男子挺起了腰板,容光焕发.
    "我的娘子,"他吼道:"你听见了!慈善家马上就到.快把火熄掉."
    母亲被这话弄傻了,没有动.
    做父亲的带着走江湖的那股矫捷劲儿,在壁炉上抓起一个缺口罐子,把水泼在两根焦柴上.
    接着对大女儿说:
    "你!把这椅子捅穿!"
    女儿一点也不懂.
    他抓起那把椅子,一脚便把它踹通了,腿也陷了进去.
    他一面拔出自己的腿,一面问他的女儿:
    "天冷吗?"
    "冷得很,在下雪呢."
    父亲转向坐在窗口床边的小女儿,霹雳似的对她吼道:
    "快!下床来,懒货!你什么事也不干!把这玻璃打破一块!"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跳下了床.
    "打破一块玻璃!"他又说.
    孩子吓呆了,立着不动.
    "你听见我说吗?"父亲又说,"我叫你打破一块玻璃!"
    那孩子被吓破了胆,只得服从,她踮起脚尖,对准玻璃一拳打去.玻璃破了,哗啦啦掉了下来.
    "打得好."她父亲说.
    他神气严肃,动作急促,瞪大眼睛把那破屋的每个角落全迅速地扫了一遍.
    他象个战争即将开始,作好最后部署的将军.
    那母亲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站起来,用一种慢而沉的语调,仿佛要说的话已凝固了似的,问道:
    "心爱的,你要干什么呀?"
    "给我躺到床上去."那男人回答.
    那种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妇人服服帖帖,沉甸甸一大堆倒在了一张破床上.
    这时,屋角里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
    "什么事?"那父亲吼着问.
    那小姑娘,在一个黑旮旯里缩做一团,不敢出来,只伸着一个血淋淋的拳头.她在打碎玻璃时受了伤,她走到母亲床边,偷偷地哭着.
    这一下轮到做母亲的竖起来大吵大闹了:
    "你看见了吧!你干的蠢事!你叫她打玻璃,她的手打出血了!"
    "再好没有!"那男子说,"这是早料到的."
    "怎么?再好没有?"那妇人接口说.
    "不许开口!"那父亲反击说,"我禁止言论自由."
    接着,他从自己身上那件女人衬衫上撕下一条,做一根绷带,气冲冲地把女孩的血腕裹起来.
    裹好以后,他低下头,望着撕破了的衬衫,颇为得意.他说:
    "这衬衫也不坏.看来一切都很象样了."
    一阵冰冷的风从玻璃窗口飕的一声吹进屋子.外面的浓雾也钻进来,散成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有只瞧不见的手在暗中挥撒着棉絮.透过碎了玻璃的窗格,可以望见外面正下着雪.昨天圣烛节许下的严寒果真到了.
    那父亲又向四周望了一遍,好象在检查自己是否忘了什么要做的.他拿起一把旧铲子,撒了些灰在那两根泼湿了的焦柴上,把它们完全盖没.
    然后他站起来,背靠在壁炉上说:
    "现在我们可以接待那位慈善家了."
   
    $$$$八 穷窟中的一线光明
    大女儿走过来,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说:
    "你摸摸,我多冷."
    "这算什么!"她父亲说,"我比这还冷得多呢."
    那母亲急躁地喊着说:
    "你什么事都比别人强,你!连干坏事也是你强."
    "住嘴!"那男人说.
    母亲看看神气不对,便不再吭气.
    穷窟里一时寂静无声.大女儿闲着,正剔除她斗篷下摆上的泥巴,妹妹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母亲双手捧着她的头,频频亲吻,一面低声对她说:
    "我的宝贝,求求你,不要紧的,别哭了,你父亲要生气的."
    "不!"她父亲喊着说,"正相反!你哭!你哭!哭哭会有好处."
    接着又对大的那个说:
    "怎么了!他还不来!万一他不来呢!我泼灭了我的火,捅穿了我的椅子,撕破了我的衬衫,打碎了我的玻璃,那才冤呢!"
    "还割伤了小妹!"母亲嘟囔着.
    "你们知道,"父亲接着说,"在这鬼窝窝洞里,冷得象狗一样.假使那人不来!呵!我懂了!他有意叫我们等!他心想:'好吧!就让他们等等我!这是他们分内的事!,呵!我恨透了这些家伙,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掐死,这才心里欢畅.兴高采烈呢,这些阔佬!所有这些阔佬!这些自命为善士的人,满嘴蜜糖,望弥撒,信什么贼神甫,崇拜什么瓜皮帽子,颠来倒去,翻不完嘴上两张皮,还自以为要比我们高一等,走来羞辱我们,说得好听,说是来送衣服给我们!全是些不值四个苏的破衣烂衫,还有面包!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你们这一大堆混蛋!我要的是钱!哼!钱!不用想!因为他们说我们会拿去喝酒,说我们全是醉鬼和懒汉!那么他们自己!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以前做过什么?做过贼!不做贼,他们哪能有钱!呵!这个社会,应当象提起台布的四只角那样,把它整个儿抛到空中!全完蛋,那是可能的,但是至少谁也不会再有什么,那样才合算呢!......他到底在干什么,你那行善的牛嘴巴先生?他究竟来不来!这畜生也许把地址忘了!我敢打赌这老畜生......"
    这时,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那男人连忙赶到门口,开了门,一再深深敬礼,满脸堆起了倾心崇拜的笑容,一面大声说道:
    "请进,先生!请赏光,进来吧,久仰了,我的恩人,您这位标致的小姐,也请进."
    一个年近高龄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那穷窟门口.
    马吕斯没有离开他站的地方.他这时的感受是人类语言所无法表达的.
    是"她"来了.
    凡是恋爱过的人都知道这个简单的"她"字所包含的种种光明灿烂的意义.
    确实是她来了.马吕斯的眼上登时起了一阵明亮的水蒸气,几乎无法把她看清楚.那正是久别了的意中人,那颗向他照耀了六个月的星,那双眼睛,那个额头,那张嘴,那副在隐藏时把阳光也带走了的美丽容颜.原已破灭了的幻象现在竟又出现在眼前.
    她重现在这黑暗中,在这破烂人家,在这不成形的穷窟里,在这丑陋不堪的地方!
    马吕斯心惊体颤,为之骇然.怎么!竟会是她!他心跳到使他的眼睛望不真切.他感到自己要失声痛哭了.怎么!东寻西找了那么久,竟又在此地见到她!他仿佛感到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灵魂.
    她仍是原来的模样,只稍微苍白一些,秀雅的面庞嵌在一顶紫绒帽子里,身体消失在黑缎斗篷里.在她的长裙袍下,能隐约看见一双缎靴紧裹着两只纤巧的脚.
    她仍由白先生陪伴着.
    她向那屋子中间走了几步,把一个相当大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容德雷特大姑娘已退到房门背后,带着沉郁的神情望着那顶绒帽,那件缎斗篷和那张幸福迷人的脸.
   
    $$$$九 容德雷特几乎哭出来
    这穷窟是那么阴暗,从外面刚走进去的人会以为是进了地窖.因此那两个新到的客人对四周人物的模样看去有点模糊不清,前进时不免有些迟疑,而他们自己却被那些住在这破屋里.早已习惯于微弱光线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并被这些人仔细观察.
    白先生慈祥而抑郁地笑着走向家长容德雷特,对他说:
    "先生,这包里是几件家常衣服,新的,还有几双袜子和几条毛毯,请您收下."
    "我们天使般的恩人对我们太仁慈了."容德雷特说,一面深深鞠躬,直到地面.随即又趁那两个客人打量室内惨状的机会,弯下腰去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匆匆忙忙地细声说:
    "没有错吧?我早料到了吧?破衣烂衫!没有钱!他们全是这样的!还有,我写给这老饭桶的信上,签的是什么名字?"
    "法邦杜."他女儿回答.
    "戏剧艺术家,对!"
    算是容德雷特的运气好,因为正在这时,白先生转身过来和他谈话,那说话的神气仿佛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看来您的情况确实是不称心的......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连忙回答说.
    "法邦杜先生,对,是呀,我想起来了."
    "戏剧艺术家,先生,并且还有过一些成就."
    说到这里,容德雷特显然认为抓住这"慈善家"的时机已经到了.他大声谈了起来,那嗓子的声音兼有市集上卖技人的大言不惭的气派和路旁乞丐的那种苦苦哀求的味儿:"塔尔马的学生,先生!我是塔尔马的学生!从前,我有过一帆风顺的时候.唉!可是现在,倒了运.您瞧吧,我的恩人,没有面包,没有火.两个闺女没有火!唯一的一张椅子也坐通了!碎了一块玻璃!特别是在这种天气!内人又躺下了!害着病!"
    "可邻的妇人!"白先生说.
    "还有个孩子受了伤!"容德雷特又补上一句.
    那孩子,由于客人们到来,分了心去细看"那小姐",早已不哭了.
    "哭嘛!叫呀!"容德雷特偷偷地对她说.
    同时他在她那只受了伤的手上掐了一把.所有这一切都是用魔术师般巧妙手法完成的.
    小姑娘果然高声叫喊.
    马吕斯心中私自称为"他的玉秀儿"的那个年轻姑娘赶忙走过去:
    "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她说.
    "您瞧,我的美丽的小姐,"容德雷特紧接着说,"她这淌血的手腕!为了每天挣六个苏,她便在机器下碰到这种意外的事故.这手臂也许非锯掉不成呢!"
    "真的?"那位吃惊的老先生说.
    小姑娘以为这是真话,又开始伤心地哭起来.
    "可不是,我的恩人!"那父亲回答.
    在这以前,容德雷特早已鬼鬼祟祟地在留意观察这"慈善家"了.他一面谈着话,一面仔细端详他,仿佛想要回忆起什么旧事.突然,趁那两个新来客人对小姑娘就她的伤势亲切慰问的那一会儿,他走向躺着他那个颓丧痴的女人的床边,以极低的声音对她急促地说:
    "留心看那老头儿!"
    随即又转向白先生,继续诉他的苦:
    "您瞧,先生,我只有这么一件衬衫,我,还是我内人的,除此以外,便再没有什么衣服了!并且已破得不成样子!又是在这冬季里最冷的时候.我不能出门,因为没有外面的衣服.要是有一件不管什么样的外衣,我便可以去看看马尔斯小姐了,她认得我,并且对我很够交情.她不是一直住在圣母院塔街吗?您知道吗,先生?我们曾在外省合演过戏.我分享了她的桂冠.我原想色里曼纳(色里曼纳(Célimène),莫里哀戏剧《厌世者》里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演重头戏的女演员.)会来援助我,先生!以为艾耳密尔(艾耳密尔(Elmire),莫里哀戏剧《伪君子》里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诚实而不拘小节的妇女.)会救济维利萨里(维利萨里(Bélisaire,约494—565),东罗马帝国的名将,为皇帝所忌,被黜,相传两眼被挖,行乞以终.)的!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并且家里一个苏也没有!内人病了,一个苏也没有!小女受了重伤,很危险,一个苏也没有!我老婆常犯气结病.这是由于她的年龄,这里也有神经系统的问题.她非得有人帮助不成,小女也是这样!可是医生!可是药剂师!用什么来支付呢?一文小钱也没有!我愿对一个大钱下跪,先生!您瞧艺术的价值低到什么程度!并且,您知道吗,我的标致的小姐,还有您,我的慷慨的保护人,您知道吗,您二位都呼吸着美德和仁慈,礼拜堂也因您二位而有了芬芳,您二位每天都去那礼拜堂,我这可怜的女儿也每天要去那里祷告,她天天都看见您二位......因为我是在宗教信仰中培养我这两个女儿的,先生.我不愿她们去演戏.啊!贱丫头!只要她们敢胡来!我决不开玩笑,我!我经常把荣誉.道德.操行的观念灌输给她们!您问问她们便知道.她们应当走正路.她们是有父亲的人.她们不是那种以无家可归开始.以人尽可夫收场的苦命人.确有一些人是从没人管的姑娘变成大众的太太的.谢天谢地!法邦杜的家里幸而没有这种丑事!我要把她们教育成贞洁的人,她们应当是诚实的,并且应当是温雅的,并且应当信仰天主!信仰这神圣的称号!......可是,先生,我的尊贵的先生,您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明天,二月四日,是个要命的日子,是我的房东给我的最后期限,假使今晚我不把钱付给他,那么,明天我的大女儿.我自己.我这发高烧的妻子.受了伤的孩子,全会从这里被驱逐出去,丢到外面去,丢在街上.大路上.雨里.雪里,没有安身的地方.就这样,先生.我欠了四个季度的租金,整整一年!就是说,六十法郎."
    容德雷特在撒谎.四个季度也只是四十法郎,他也不可能欠上四个季度,马吕斯在六个月以前便替他付了两个季度.
    白先生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五个法郎,放在桌上.
    容德雷特觑个空,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抱怨:
    "坏蛋!他要我拿他这五个法郎去干什么?还不够赔偿我的椅子和玻璃!我得有钱花呀!"
    这时白先生已把他套在那身蓝色骑马服上的一件栗壳色大衣从身上脱了下来,放在椅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我身边只有这五个法郎,但是我把我的女儿送回家以后,今晚再来一趟,您不是今晚要付款吗?"
    容德雷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他兴冲冲地回答说:
    "是呀,我的尊贵的先生.八点钟,我得到达我房东家."
    "我六点钟来此地,把那六十法郎带来给您."
    "我的恩人!"疯了似的容德雷特喊着说.
    他又极低声地说:
    "注意看他,我的妻!"
    白先生挽着那年轻貌美的姑娘的胳臂,转向房门,一面说:
    "今晚再见,我的朋友们."
    "六点吗?"容德雷特问.
    "六点正."
    这时,留在那椅背上的外套引起了容德雷特大姑娘的注意.
    "先生,"她说,"别忘了您的大衣."
    容德雷特对他女儿狠巴巴地瞪了一眼,同时怪怕人地耸了一下肩头.
    白先生转过来笑眯眯地回答:
    "我不是把它忘了,是留下的."
    "哦,我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我的崇高的恩主,我真的泪下如雨了!请不要嫌弃,允许我来领路,一直送您上车吧."
    "假使您一定要出去,"白先生接着说,"您就穿上这件外套吧.天气确是很冷呢."
    容德雷特不用别人请两次,他连忙套上那件栗壳色大衣.
    他们三个人一同出去了,容德雷特走在两个客人的前面.
   
    $$$$十 公营马车定价:每小时两个法郎
    这一切经过的全部细节都没有漏过马吕斯的眼睛,可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完全盯在那年轻姑娘的身上,他的心,从她第一步踏进这破屋子时起,便已经,可以这么说,把他整个抓住并裹住了.她留在那里的那一整段时间里,他过的是那种使感官知觉完全处于停顿状态并使整个灵魂专注在一点上的仰慕生活.他一心景仰着,不是那姑娘,而是那一团有缎斗篷和丝绒帽的光辉.天狼星进了这屋子,也不会那么使他感到耀眼.
    当姑娘解开包裹展示了衣服和毛毯后,她和蔼地问母亲的病情,不胜怜惜地问小妹的伤势,他都随时窥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并窃听她说话的声音.他已经认识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走路的姿态,他还不认识她说话的声音.一次在卢森堡公园里,他仿佛捉到了她所说的几个字的音,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听真切.他宁肯减少十年寿命也要听听她的声音,要在自己的灵魂里留下一点点这样的音乐.但是一切都消失在容德雷特一连串讨人厌的胡扯淡和他那象喇叭样的怪叫声中了.这在马吕斯狂喜的心中引起了真正的愤怒.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他不能想象的是,出现在这种丑恶的魔窟里这群邋遢的瘪三当中的竟真会是那个天女似的人儿.他好象在癞蛤蟆群里见到一只蜂鸟.
    她走出去时,他唯一的想法是紧紧跟着她,不找到她的住处决不离开她,至少是在这样的一种巧遇之后不能又把她丢了.他从抽斗柜上跳下来,拿起他的帽子.当他的手触着门闩正要出去,这时另一考虑使他停了下来.那条过道很长,楼梯又陡,容德雷特的话又多,白先生一定还没有上车,万一他在过道里,或是楼梯上,或是大门口,回转头来看见他马吕斯在这房子里,他肯定会诧异的,并且会再想办法来避开他,这样就把事又搞糟了.怎么办?等一等吗?但在等的时候车子可能走了.马吕斯一时失了主意.最后,他决计冒一下险,从他屋子里出去了.
    过道里已没有人,他冲到楼梯口.楼梯上也没有人.他急忙下去,赶到大路上,正好看见一辆马车转进小银行家街,回巴黎城区去了.
    马吕斯朝那方向追去.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又看见了那辆马车在穆夫达街上急往下走,马车已经走得很远,无法追上了,怎么办?跟着跑?没用,况且别人从车子里一定会看见有人在后面飞跑追来,那父亲会认出是他在追.正在这时,真是出人意料的大好机会,马吕斯看见一辆空的出租马车在大路上走过.只有一个办法,跳上这辆马车去赶那一辆.这办法是切实可行,没有危险的.
    马吕斯做手势让那车夫停下来,喊道:
    "照钟点算!"
    马吕斯当时没有结领带,身上穿的是那件丢了几个钮扣的旧工作服,衬衫也在胸前一个褶子处撕破了.
    车夫停下来,挤着一只眼,把左手伸向马吕斯,对他轻轻搓着大拇指和食指.
    "怎么?"马吕斯说.
    "先付钱."那车夫说.
    马吕斯这才想起他身上只有十六个苏.
    "要多少?"他问.
    "四十个苏."
    "我回头再付."
    那车夫用嘴唇吹着《拉.巴利斯》的曲调,作为唯一的回答,并对着他的马甩了一鞭.
    马吕斯只得愣头愣脑望着那马车往前走.由于缺少二十四个苏,他丧失了他的欢乐.他的幸福.他的爱!他又落在黑暗中了!他已看见了她,现在又成了瞎子!他万分苦恼地想起,应当说,深深懊悔,早上不该把五法郎送给那穷丫头.假使他有那五个法郎,他便有救了,便能获得重生,脱离迷惘黑暗的境地,脱离孤独.忧郁.单身汉的生活了,他已把他命运的黑线系在那根在他眼前飘了一下的美丽金线上,可又一次断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来.
    他原应想到白先生曾约定傍晚再来,这回好好准备跟踪便成了,但是他当时正在凝视,几乎没有听到这话.
    正要踏上楼梯,他忽然看见容德雷特,身上裹着"慈善家"的外套,在大路的那一边,沿着哥白兰便门街的那堵人迹少到的墙下,和一个那种形迹可疑.可以称为"便门贼"的人谈着话,这是一种面目可疑,语言暧昧,神气险恶的人,他们时常在白天睡觉,因而使人猜想他们在黑夜工作.
    那两人站在飞旋的大雪下面,挤作一团在谈话,一动也不动,城区的警察见了肯定会注意,马吕斯对此警惕却不高.
    但是,尽管他正想着心里的伤心事,却不能不对自己说,那个和容德雷特谈话的便门贼颇象某个叫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人,因为从前有一次,古费拉克曾把这人指给他看过,说他在黑夜里经常出没在这一带,是个相当危险的家伙.我们在前一卷里,已经见过这人的名字.这个又叫做春天或比格纳耶的邦灼,日后犯过好几起刑事案子,因而成了大名鼎鼎的恶棍.这时,他还只是个小有名的恶棍.到今天,他在盗窃犯和杀人犯中已成了一个历史人物.他在前朝末年曾创立一个学派.在拉弗尔斯监狱的狮子沟里,每到傍晚天正要黑下来时,是人们三五成群低声谈话时的题材.这监狱有一条粪便沟,它穿过围墙通到外面,墙头上是供巡逻队使用的路,发生在一八四三年那次空前大越狱案子里的三十名犯人便是从这条粪沟里逃出去的,也正是在这粪沟的石板上方,人们可以看见他的名字:邦灼,那是他在某次企图越狱时大胆刻在围墙上的.在一八三二年,警察已开始注意他,但是当时他还没有正式开业.
   
    $$$$十一 穷苦请为痛苦效劳
    马吕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了老屋的楼梯,他正要回到他那冷清清的屋子里去时,忽然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从过道里跟在他后面走来.他见了那姑娘,不禁心里有气,把他五法郎拿走的正是她,向她讨还吧,已经太迟,那辆出租马车早已不在原处,那辆轿车更是走得很远了,并且她也未必肯还.至于向她打听刚才来的那两个人的住址,也不会有什么用处,首先她自己就不知道,因为签着法邦杜名字的那封信上是写着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
    马吕斯走进他的屋子,反手把门关上.
    门关不上,他回转身,看见有只手把住了那半开着的门.
    "什么事?"他问,"是谁呀?"
    是那容德雷特姑娘.
    "是您?"马吕斯又说,声音几乎是狠巴巴的,"老是您!您要什么?"
    她仿佛在想着什么,没有回答.她已不象早晨那种大模大样的样子.她不进门,只站在过道中的黑影里,马吕斯能从半开着的门口望见她.
    "怎么了,您怎么不回答?"马吕斯说."您来干什么?"
    她抬起一双阴郁的眼睛望着他,那里似乎隐隐约约也有了一点神采,她对他说:
    "马吕斯先生,看您的神气不快乐.您心里有什么事?"
    "我?"马吕斯说.
    "对,您."
    "我没有什么."
    "一定有!"
    "没有."
    "我说您一定有!"
    "不要找麻烦!"
    马吕斯又要把门推上,她仍把住不让.
    "您听我说,"她说,"您不必这样.您虽然没有钱,但是今天早上您做了个好人.现在您再做个好人吧.您已给了我吃的,现在把您的心事告诉我.您有苦恼,看得出来.我不愿意您苦恼.要怎样才能使您开心呢?我能出点力吗?利用我吧.我不想知道您的秘密,您用不着告诉我,但我究竟是有用处的.我既然能帮助我父亲,我也一定能帮助您.假使要送什么信,跑什么人家,挨门挨户去问什么的,打听谁的住址呀,跟踪个什么人呀,我都干得了.对吗?您可以放心把您的事告诉我,我可以去传话.有时要个人传话,只要把话告诉他便够了,事情也就办通了.让我来替您出点力吧."
    马吕斯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人在感到自己要摔倒时,还能藐视什么样的树枝吗?
    他向容德雷特姑娘靠近一步.
    "你听我......"他对她说.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眼里闪出了快乐的光.
    "呵!对呀,您对我说话,称'你,就得了.我喜欢您这样做!"
    "好吧,"他又说,"刚才是你把那老先生和他女儿带来这儿的?"
    "是的."
    "你知道他们的住址吗?"
    "不知道."
    "你替我找吧."
    容德雷特姑娘的眼睛曾由抑郁转为快乐,这会儿又从快乐转为阴沉.
    "您要的就是这个?"她问.
    "是的."
    "您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就是说,"她连忙改口,"您不认识她,但是您想要认识她."
    她把"他们"改为"她",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的苦涩.
    "别管,你能办到吗?"
    "替您把那美丽的小姐的住址找到吗?"
    在"那美丽的小姐"这几个字里又有一股使马吕斯感到不快的味道.他接着说:
    "反正都一样!那父亲和女儿的住址,他们的住址,就得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
    "您给我什么报酬?"
    "随你要什么,全可以."
    "随我要什么,全可以?"
    "是的."
    "我一定办到."
    她低下了头,继而以急促的动作,突然一下把门带上了.
    又剩下马吕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坐进一张椅子,头和两肘靠在床边,沉陷在理不清的万千思绪里,只感到晕头转向,不能自持.这一天从清早便陆续不断发生的事,天使的忽现忽灭,这姑娘刚才跟他说的话,飘浮在茫茫苦海中的一线微光,一点希望,这一切都零乱杂沓地充塞在他的脑子里.
    一下子他又突然从梦幻中警觉过来.
    他听到容德雷特响亮生硬的声音在说着这样几句话,使他感到非常奇特,和他大有关系:
    "告诉你,我准没有看错,我已认清了,是他."
    容德雷特说的是谁?他认清了谁?白先生?"他的玉秀儿"的父亲吗?怎么!容德雷特早就认识他?马吕斯难道竟能这样突如其来地,出人意料地了解到一切情况,使他不再感到自己的生命凄清黯淡吗?他难道终于能知道他爱的是谁?那姑娘是谁?她父亲是谁?把他们掩蔽起来的那么厚的一层黑影难道已到了消散的时候?幕罩即将撕裂?啊!天呀!
    他不是爬上那抽斗柜,而是一纵身便到了柜上,他又守在隔墙上面那个小洞的旁边了.
    容德雷特那个洞窝里的情况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十二 白先生的五个法郎的用途
    那家里的样子一点没有改变,只是那妇人和姑娘们取用了包里的衣服,穿上了袜子和毛线衫.两条新毛毯丢在两张床上.
    容德雷特显然是刚刚回来.他还有从户外带来的那种急促的呼吸.他的两个女儿坐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姐姐在包扎妹妹的手.他的女人好象泄了气似的躺在靠近壁炉的那张破床上,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容德雷特在屋子里大踏步地来回走动.他的眼睛异乎寻常.
    那妇人,在她丈夫跟前好象有些胆怯,愣住了似的,壮着胆子对他说:
    "怎么,真的吗?你看准了吗?"
    "看准了!已经八年了!但是我还认识他!啊!我还认识他!我一下便把他认出来了!怎么,你就没有看出来?"
    "没有."
    "但是我早就提醒过你,要你注意!当然,是那身材,是那相貌,没有老多少,有些人是不会老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是那说话的声音.他穿得比较好些就是了!啊!神秘的鬼老头,今天可落在我掌心里了,哈!"
    他停下来,对他两个女儿说:
    "不要待在这儿,你们两个!怪事,你竟没有看出来."
    为了服从,她们站起来了.
    那母亲怯生生地说:
    "她手痛也要出去?"
    "冷空气会对她有好处的,"容德雷特说,"去吧."
    这显然是个那种不容别人表示不同意见的人.两个姑娘出去了.
    她们正要走出房门,父亲拉住大姑娘的胳膊,用一种特殊的口气说:
    "五点正,你们得回到这儿来.两个人都回来.我有事要你们办."
    马吕斯加倍集中了注意力.
    容德雷特独自和他女人待在一道,又开始在屋子里走起来,一声不响地兜了两三个圈子.接着他花了几分钟把身上穿的那件女人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
    突然他转向他女人,叉起两条胳膊,大声说:
    "你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吗?那小姐......"
    "怎么?"那女人接着说,"那小姐?"
    马吕斯心下明白,他们要谈的一定是她了.他以炽烈的焦急心情倾耳细听.他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两只耳朵上.
    但是容德雷特弯下腰,放低了声音和他女人谈话.过后他才站起来,大声结束说:
    "就是她!"
    "那东西?"女人说.
    "那东西!"丈夫说.
    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那母亲所问的"那东西?"这句话里的意思.那是搀杂在一种凶狠恶毒的声调中的惊讶.狂暴.仇恨.愤怒.这痴肥疲软的女人,经她丈夫在耳边说了几个字,大致是个什么人的名字,便立即醒觉过来,从丑陋可憎变成狰狞可怕了.
    "决不可能!"她吼着说,"当我想到我的女儿都还赤着脚,而且还穿不上一件裙袍时,怎么!又是缎斗篷,又是丝绒帽,缎子靴,一切!身上就已是两百多法郎的家当!简直象个贵妇人!不会的,你搞错了!首先,那一个丑得很,这一个生得并不坏!她的确生得不坏!这不可能是她!"
    "我说一定是她.你等着瞧吧."
    听见这斩钉截铁的话,容德雷特婆娘抬起一张又红又白的宽脸,用一种奇丑的神情,注视着天花板.这时,马吕斯感到她的模样比容德雷特更吓人.那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母猪.
    "不成话!"她又说,"这个用怜悯神气望着我那两个闺女的不讨人喜欢的漂亮小姐,竟会是那个小叫化子!呵!我恨不得提起木鞋,几脚踢出她的肚肠."
    她从床上跳下来,蓬头散发,鼓起两个鼻孔,掀着嘴,捏紧拳头,身体向后仰着,站了不大一会儿,又倒在破床上.她男人只顾来回走动,毫不理会他老婆.
    一会儿的寂静无声,他又走近女人跟前停住,象先头那样,叉起两条胳膊.
    "还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她问.
    他用干脆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我发了财了."
    女人呆望着他,那神气仿佛是在想:"和我谈话的这个人难道疯了?"
    他又说:
    "他妈的!时间不短了,我老在这个'不挨冻你就得挨饿不挨饿你就得挨冻,的教区里当一个教民!我可受够穷罪了!我受罪,别人也受罪!我不愿再开玩笑,我已不觉得那有什么好玩的,好话听够了,好天主!不用再捉弄人吧,永生的天父!我要吃个够,喝个痛快!塞饱,睡足,什么事也不做!也该轮到我来享福了!在进棺材前,我要过得稍稍象个百万富翁!"
    他在那穷窟里走了一圈,又加上一句:
    "跟别人一样."
    思?"那妇人问.
    他摇头晃脑,眯一只眼睛,提高嗓门,活象一个在十字路口准备开始表演的卖艺人:
    "什么意思?听我说!"
    "轻点!"容德雷特大娘悄悄地说,"不要说这么响,假使这是一些不能让别人听见的事."
    "没关系!谁听?隔壁那个人?我刚才看见他出去了.再说他能听见吗,这大傻子?没有问题,我看见他出去了."
    可是,出于一种本能,容德雷特放低了声音,却也没有低到使马吕斯听不见他的话.马吕斯能完全听清这次对话的一个有利条件,是街上的积雪减轻了过往车辆震动的声音.
    马吕斯听到的是:
    "留心听我说.他已被逮住了,那财神爷!等于被逮住了.已经不成问题.一切全布置好了.我约了好几个人.他今晚六点钟便会来,送他那六十法郎来,坏蛋!你看到我是怎样替你们操心的吧,我的那六十法郎,我的房东,我的二月四号!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什么季度的期限!真滑稽!他六点钟要来!正是邻居去吃晚饭的时候.毕尔贡妈妈也到城里洗碗去了.这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隔壁的邻居在十一点以前是从不回来的.两个小把戏可以把风.你也可以帮帮我们.他会低头的."
    "万一他不低头呢?"那妇人问.
    容德雷特做了个阴森森的手势,说道:
    "我们便砍他的头."
    接着,他一阵大笑.
    这是马吕斯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声是冷漠而平静.教人听了寒毛直竖.
    容德雷特拉开壁炉旁的壁柜,取出一顶鸭舌帽,用自己的袖口擦了几下,把它戴在头上.
    "现在,"他说,"我要出去一下.我还要去看几个人.几个好手.你可以看见一切都会很顺当.我尽早赶回来,这是一笔好买卖.你看好家."
    接着,他把两个拳头插在裤袋里,想了一会儿,又大声说:
    "你知道,幸而他没有认出我来,他!假使他也认出了我,便不会再来了.他一向是躲着我们的!是我这胡子把我救了!我这浪漫派的络腮胡子!我这漂亮的浪漫派的小络腮胡子!"
    他又笑了出来.
    他走到窗口.雪仍在下,把灰色的天划成无数的条条.
    "狗天气!"他说.
    他裹紧大衣.
    "这腰身太宽了,不过没关系,"他又加上一句,"幸亏他把它留下给我穿,那老杂种!要是没有它,我便出不了门,这一套也就玩不起来了!可见事物是怎样关连着的!"
    他把鸭舌帽拉到眼皮上,走了.
    他在外面还没有走上几步,房门又开了,他那险恶狡猾的侧影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我忘了,"他说,"你得准备一炉煤火."
    同时他把"慈善家"留给他的那枚当五法郎的钱扔在女人的围裙兜里.
    "一炉煤火?"那女人问.
    "对."
    "要几斗煤?"
    "两斗足足的."
    "这就得花三十个苏.剩下的钱,我拿去买东西吃顿晚饭."
    "见鬼,那不成."
    "为什么?"
    "不要花光这块钱."
    "为什么?"
    "因为我这方面也有些东西要买."
    "什么东西?"
    "有些东西."
    "你得花多少钱?"
    "附近有五金店吗?"
    "穆夫达街上有."
    "啊,对,在一条街的拐角上,我想起那铺子了."
    "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得花多少钱去买你的那些东西吧?"
    "五十个苏到三法郎."
    "剩下的用来吃饭已经不多了."
    "今天还谈不上吃.有更重要的事要干呢."
    "也够了,我的宝贝."
    听他女人说完,容德雷特又带上了门,这一次,马吕斯听到他的脚步在过道里越走越远,很快便下了楼梯.
    这时,圣美达教堂的钟正敲一点.
   
    $$$$十三 独在远方,不想念诵
    "我们的天父"  马吕斯尽管是那么神魂颠倒,但是,我们已经提到,他具有坚定刚强的性格.独自思索的习惯,在他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发展的同时,也许打磨了那种易于激动的性情,但是一点没有影响他见义勇为的气质.他有婆罗门教徒的慈悲和法官的严厉,他不忍伤害一只癞蛤蟆,但能踏死一条毒蛇.而他现在所注视的正是一个毒蛇洞,摆在他眼前的是个魔窟.
    "必须踏住这帮无赖."他心里想.
    他希望猜出的种种哑谜一个也没有揭开,正相反,也许每个都变得更加难于看透了.关于卢森堡公园里那个美丽的女孩和他私自称为白先生的那个男子,除了知道容德雷特认识他们外,其他方面的情况却一点也没有增加.通过听到的那些暧昧的话,有一点却揣摸清楚了,那就是一场凶险的暗害阴谋正在准备中,他们两个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她也许还能幸免,她父亲却一定要遭毒手,必须搭救他们,必须粉碎容德雷特的恶毒诡计,扫掉那些蜘蛛的网.
    他对容德雷特大娘望了一阵.她从屋角里拖出一个旧铁皮炉子,又去翻动一堆废铁.
    他极其轻缓地从抽斗柜上跳下来,小心谨慎,不弄出一点声音.
    在策划中的事给予他的惊恐以及容德雷特两口子在他心里激起的憎恶中,他想到自己也许能有办法为他心爱的人出一把力,不禁感到一种快慰.
    但是应当怎么办呢?通知那两个遭暗算的人吗?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呢?他不知道他们的住址.她在他眼前重现了片刻,随即又隐没在巴黎的汪洋大海中了.傍晚六点,在门口守候白先生,等他一刻便把阴谋告诉他吗?但是容德雷特和他的那伙人会看出他的窥探意图,那地方荒凉,力量对比悬殊,他们有方法或把他扣住,或把他带到远处去,这样他要救的人也就完了.刚敲过一点,谋害行动要到六点才能实行,马吕斯眼前还有五个钟点.
    只有一个办法.
    他穿上那身勉强过得去的衣服,颈子上结一方围巾,拿起帽子,好象赤着脚在青苔上走路那样一点声息也没有,溜出去了.
    而容德雷特大娘仍在废铁堆里乱翻乱捞.
    出了大门,他便走向小银行家街.
    在这条街的中段,有一道很矮的墙,墙上有几处是可以一步跨过去的,墙后是一片荒地.他一路心中盘算,从这地方慢慢走过,脚步声消失在积雪里.他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细声谈话.他转过头去望,街上一片荒凉,不见有人,又是在大白天,他却明明听见有人在谈话.
    他想起要把头伸到身边的墙头上去望望.
    果然有两个人,背靠着墙,坐在雪里低声谈话.
    那两个人的面孔是他从没见过的.一个生一脸络腮胡子,穿件布衫,一个留一头长发,衣服破烂.生络腮胡子的那个戴一顶希腊式的圆统帽,另一个光着头,雪花落在他的头发里.
    马吕斯把脑袋伸在他们的头上面,可以听到他们所说的话.
    留长发的那个用肘弯推着另一个说:
    "有猫老板,不会出漏子的."
    "你以为?"那胡子说.接着留长发的那个又说:
    "每人一张五百大头的票子,就算倒尽了霉吧,五年,六年,十年也就到了顶了."
    那一个伸手到希腊帽子下面去搔头皮,迟疑不决地回答:
    "是呀,这东西一点不假.谁也不能说不想."
    "我敢说这次买卖不会出漏子,"留长发的那个又说,"那个老什么头的栏杆车还会套上牲口呢."
    接下去他们谈起前一晚在逸乐戏院看的一出音乐戏剧.
    马吕斯继续走他的路.
    他感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背后,蹲在雪里,说了那些半明不白的话,这也许和容德雷特的阴谋诡计不是没有关系的."问题"便在这里了.
    他向圣马尔索郊区走去,向最先遇到的一家铺子探听什么地方有警察的哨所.
    人家告诉他蓬图瓦兹街十四号.
    马吕斯向那里走去.
    在走过一家面包店时,他买了两个苏的面包,吃了,估计到晚饭是不大靠得住的.
    他一面走,一面感谢上苍.他心里想,他早上如果没有把那五法郎送给容德雷特姑娘,他早已去跟踪白先生的那辆马车了,因而什么也不会知道,也就没有什么能制止容德雷特两口子的暗害阴谋,白先生完了,他的女儿也一定跟着他一同完了.
   
    $$$$十四 一个警官给了一个律师两拳头
    到了蓬图瓦兹街十四号,他走上楼,要求见哨所所长.
    "所长先生不在,"一个不相干的勤务说,"但是有一个代替他的侦察员.您要和他谈谈吗?事情急吗?"
    "急."马吕斯说.
    勤务把他领进所长办公室.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一道栅栏后面,紧靠着一个火炉,两手提着一件宽大的.有三层披肩的加立克大衣的下摆.那人生就一张方脸,嘴唇薄而有力,两丛浓厚的灰色鬓毛,形象极其粗野,目光能把你的衣服口袋翻转.我们不妨说那种目光不能穿透却会搜索.
    这人神气的凶恶可怕,比起容德雷特来也差不了多少,有时我们遇见一头恶狗并不比遇见狼更放心.
    "您要什么?"他对马吕斯说,并不称一声先生.
    "是所长先生吗?"
    "他不在.我代替他."
    "我要谈一件很秘密的事."
    "那么谈吧."
    "并且很紧急."
    "那么赶紧谈."
    这人,冷静而突兀,让人见了又害怕,又心安.他使人产生恐惧心和信心.马吕斯把经过告诉他,说一个他只面熟而不相识的人在当天晚上将遭到暗害;他说自己,马吕斯.彭眉胥,律师,住在那兽穴隔壁的屋子里,他隔墙听到了全部阴谋;说主谋害人的恶棍是个叫容德雷特的家伙;说这人还有一伙帮凶,也许是些便门贼,其中有个什么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说容德雷特的两个女儿将担任把风;说他没有办法通知那被暗算的人,因为他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最后还说这一切都将在当晚六点动手,地点在医院路上最荒凉的地方,五○一五二号房子里.
    提到这号数时,侦察员抬起头,冷冷地说:
    "正是,"马吕斯说,他又加问一句,"您知道那所房子吗?"
    侦察员沉默了一阵,接着,他一面在火炉口上烘他的靴子后跟,一面回答:
    "表面的一点."
    他又咬着牙齿,不全是对着马吕斯,主要是对着他的领带,继续说:
    "这里多少有点猫老板的手脚."
    这话提醒了马吕斯.
    "猫老板,"他说,"对,我听到他们提到这个名称."
    于是他把在小银行家街墙背后雪地上一个长头发和一个大胡子的对话告诉了侦察员.
    侦察员嘴里嘟囔着:
    "那长头发一定是普吕戎,大胡子是半文钱,又叫二十亿."
    他又垂下了眼睑细想.
    "至于那个老什么头,我也猜到了几分.瞧,我的大衣烧着了.这些倒霉的火炉里的火老是太旺.五○一五二号.从前是戈尔博的产业."
    接着他望着马吕斯说:
    "您只看见那大胡子和那长头发吗?"
    "还看见邦灼."
    "您没有看见一个香喷喷的小个子妖精吗?"
    "没有."
    "也没有看见一个又高又壮.长得象植物园的大象那样结结实实一大块的人吗?"
    "没有."
    "也没有看见一个类似从前红尾那种模样的刁棍?"
    "没有."
    "至于第四个,谁也没有见过,连他的那些帮手.同伙和喽罗也没见过.您没发现,那并不奇怪."
    "当然.这是些什么东西,这伙人?"马吕斯问.
    侦察员继续说:
    "并且这也不是他们的时间."
    他又沉默下来,随后说:
    "五○一五二号.我知道那地方.没办法躲在房子里而不惊动那些艺术家.他们随时都可以停止表演.他们是那么谦虚的!见了观众便扭扭捏捏.那样不成,那样不成.我要听他们歌唱,让他们舞蹈."
    这段独白结束以后,他转向马吕斯,定定地望着他说:
    "您害怕吗?"
    "怕什么?"
    "怕这伙人."
    "不会比看见您更害怕些."马吕斯粗声大气地回答,他开始注意到这探子还没有对他称过一声先生.
    侦察员这时更加定定地望着马吕斯,堂而皇之地对他说:
    "您说话象个有胆量的人,也象个诚实人.勇气不怕罪恶,诚实不怕官家."
    马吕斯打断他的话,说道:
    "好吧,但是您打算怎么办?"
    侦察员只是这样回答他:
    "那房子里的住户都有一把路路通钥匙,晚上回家用的.您应当也有一把."
    "有."马吕斯说.
    "您带在身上了?"
    "在身上."
    "给我."侦察员说.
    马吕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他的钥匙,递了给侦察员,说:
    "您要是相信我的话,您最好多带几个人去."
    侦察员对马吕斯望了一眼,那神气仿佛是伏尔泰听到一个外省的科学院院士向他提供一个诗韵,他同时把两只粗壮无比的手一齐插进那件加立克大衣的两个宽大无比的口袋里,掏出两管小钢枪,那种叫做"拳头"的手枪,他递给马吕斯,干脆而急促地说:
    "拿好这个.回家去.躲在您的屋子里.让别人认为您不在家.枪是上了子弹的.每支里有两粒.您注意看守.那墙上有个洞,您对我说过.那些人来了,让他们多少活动一下.当您认为时机已到,应当及时制止了,便开一枪,不能太早.其余的事,有我.朝空地方开一枪,对天花板,对任何地方,都行.特别留意,不能开得太早.要等到他们已开始行动后,您是律师,一定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马吕斯接了那两支手枪,塞在他上衣旁边的一个口袋里.
    "这样鼓起一大块,别人能看出来,"侦察员说,"还是放在您背心口袋里好."
    马吕斯把两支枪分藏在两个背心口袋里.
    "现在,"侦察员接着说,"谁也不能再浪费一分钟.什么时候了?两点半.他们要到七点才动手吧?"
    "六点."马吕斯说.
    "我还有时间,"侦察员说,"但只有这一点时间了.您不要忘了我说的话.砰.一枪."
    "放心."马吕斯回答.
    马吕斯正伸手要拉门闩出去,侦察员对他喊道:
    "我说,万一您在那以前还需要我,您来或是派人来这里找我就是.您说要找侦察员沙威就行了."
   
    $$$$十五 容德雷特采购用品
    过了一会儿,将近三点钟,古费拉克在博须埃陪同下,偶然经过穆夫达街.雪下得更大了,充满了空间.博须埃正在向古费拉克说:
    "见了这种成团的雪落下来,就会说天上有成千上万的白蝴蝶."忽然,博须埃瞧见马吕斯在街心朝着便门向上走去,神气有些古怪.
    "嘿!"博须埃大声说,"马吕斯!"
    "我早看见了,"古费拉克说,"不用招呼他."
    "为什么?"
    "他正忙着."
    "忙什么?"
    "你就没看见他那副神气?"
    "什么神气?"
    "看来他是在跟一个什么人."
    "的确是."博须埃说.
    "你看他那双眼睛."古费拉克接着说.
    "可是他在跟什么鬼呢?"
    "一定是个什么美美妹妹花花帽子!他正发情呢."
    "可是,"博须埃指出,"这街上我没看见有什么美美,也没有妹妹,也没有花花帽子.一个女人也没有."
    古费拉克仔细望去,喊道:
    "他跟一个男人!"
    确是一个男人,戴鸭舌帽的,走在马吕斯前面,相隔二十来步,虽然只望见他的背,却能看出他的灰白胡须.
    那人穿一件过于宽大的全新大衣和一条破烂不堪.满是黑污泥的长裤.
    博须埃放声大笑.
    "这是个什么人?"
    "这?"古费拉克回答,"是个诗人.诗人们常常爱穿收买兔子皮的小贩的裤子和法兰西世卿的骑马服."
    "我倒要看看马吕斯去什么地方,"博须埃说,"看看那人去什么地方,我们去跟他们,好吗?"
    "博须埃!"古费拉克兴奋地说,"莫城的鹰!您真是个空前的捣蛋鬼.去跟一个跟人的人!"
    他们返回往前走.
    马吕斯确是看见了容德雷特在穆夫达街上走过,便跟在后面侦察他.
    容德雷特在前面走,没想到已有只眼睛盯住他了.
    他离开了穆夫达街,马吕斯看见他走进格拉西尔斯街上一栋最破烂的房子里,待了一刻钟左右又回到穆夫达街.他走进当年开设在皮埃尔-伦巴第街转角处的一家铁器店,几分钟过后,马吕斯看见他从那铺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白木柄的钝口凿,往大衣下面藏.到了珀蒂-让蒂伊街口,他向左拐弯,急匆匆走到小银行家街.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停过一会儿的雪又开始下起来.马吕斯隐藏在素来荒凉的小银行家街拐角的地方,没有再跟容德雷特走.他幸亏没有跟,因为容德雷特走近那道矮墙......刚才马吕斯听见长头发和大胡子说话的地方,忽然回转头来,看看有没有人跟踪,肯定没有人,他才跨过墙头,不见了.
    墙背后的那片荒地通向一个最初以出租马车为业的人的后院,那人名声素来很坏,已经破产,不过在他那停车篷里还有几辆破车.
    马吕斯想起,趁容德雷特不在家,赶快回去,比较稳妥.况且时间已经不早,每天下午,毕尔贡妈妈照例总在去城里洗碗以前,在将近黄昏时把大门锁上,马吕斯已把他的钥匙给了那侦察员,因此他必须赶快.
    夜幕四合,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在寥廓的天边,只有一点是被太阳照着的,那便是月亮.
    月亮的红光从妇女救济院的矮圆顶后面升起来.
    马吕斯迈开大步赶回了五○一五二号.他到家时,大门还开着.他踮起脚尖上了楼,再沿着过道的墙溜到自己的房门口.那过道两旁,我们记得,是些破房间,当时全空着待人来租.毕尔贡妈妈经常是让那些房门敞开着的.在走过那些空屋子门口时,马吕斯仿佛看见在其中的一间里有四个人头待着不动,被残余的日光透过天窗照着,隐隐约约有点发白.马吕斯怕引起注意,不便细看.他终于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没有让别人看见.这也正是时候,不大一会儿,他便听见毕尔贡妈妈走了,大门也关上了.
   
    $$$$十六 用一首流行于一八三二
    年的英国曲调改编的歌  马吕斯坐在自己的床上.当时大致是五点半钟.离动手的时间只有半个钟头了.他听见自己动脉管跳动的声音,正如人在黑暗中听到表响.他想到这时有两种力量正同时在暗中活跃.罪恶正从一方面前进,法律也正从另一方面到来.他不害怕,但想到即将发生的种种,也不能没有战栗之感.就象那些突然遭到一场惊人风险袭击的人们,这一整天的经过,对他也象是一场恶梦,为了向自己证实完全没有受到梦魇的控制,他随时需要伸手到背心口袋里去接受那两枝钢手枪给他的冷的感觉.
    雪已经不下了,月亮穿透浓雾,逐渐明朗,它的清光和积雪的白色反光交相辉映,给那屋子一种平明时分的景色.
    容德雷特的穷窟里却有着光.马吕斯望见阵阵红光从墙上的窟窿里象鲜血似的射出来.
    从实际观察,那样的光是不大可能由一支蜡烛发出的.况且,在容德雷特家里,没有一个人活动,没有一个人说话,声息全无,那里的寂静是冰冷和深沉的,要是没有这一点火光,马吕斯会以为他是在坟墓的隔壁.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把它们推到床底下.
    几分钟过后,马吕斯听到下面的门在门斗里转动的声音,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上了楼梯,穿过过道,隔壁门上的铁闩一声响,门就开了,容德雷特回来了.
    立即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全家的人都在那破窝里,不过家长不在时谁也不吭气,正如老狼不在时的小狼群.
    "是我."他说.
    "你好,好爸爸!"两个姑娘尖声叫起来.
    "怎么说?"那母亲问.
    "一切溜溜顺"容德雷特回答,"只是我的脚冷得象冻狗肉一样.好.对的,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我全准备好了,要走就走."
    "你没有忘记我教你的话吧?你全能做到?"
    "你放心."
    "可是......"容德雷特说.他没有说完那句话.
    马吕斯听见他把一件重东西放在桌上,也许是他买的那把钝口凿.
    "啊,你们吃了东西没有?"
    "吃了,"那母亲说,"我吃了三个大土豆,加了点盐.我利用这炉火烘熟的."
    "好,"容德雷特说."明天我领你们一道去吃一顿.有全鸭,还有配菜.你们可以吃得象查理十世那样好.一切顺利!"
    继又放低声音加上一句:
    "老鼠笼已经打开了.猫儿也全到了."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
    "把这放在火里."
    马吕斯听到一阵火钳或其他铁器和煤块相撞的声音.容德雷特又说:
    "你在门斗里涂上了油吧?不能让它出声音."
    "涂过了."那母亲回答.
    "什么时候了?"
    "快六点了.圣美达刚敲过半点."
    "见鬼!"容德雷特说."小的应当去望风了.来,你们两个,听我说."
    接着是一阵喁喁私语的声音.
    容德雷特又提高嗓子说:
    "毕尔贡妈走了吗?"
    "走了."那母亲说.
    "你担保隔壁屋子里没有人吗?"
    "他一整天没回来,你也知道现在是他吃晚饭的时候."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没关系!"容德雷特又说,"到他屋子里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家,总没有坏处.大姑娘,带支蜡烛去瞧瞧."
    马吕斯连忙两手两膝一齐着地,悄悄地爬到床底下去了.
    他在床下还没有蜷伏好,便看见从门缝里射来的光.
    "爸,"一个人的声音喊着说,"他出去了."
    他听出是那大姑娘的声音.
    "你进去看了没有?"她父亲问.
    "没有,"姑娘回答,"他的钥匙在门上,那他一定是出去了."
    她父亲喊道:
    "还是要进去看看."
    房门开了,马吕斯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她还是早上那模样,不过在烛光中显得更加可怕.
    她直向床边走来,马吕斯一时慌到无可名状,但是在床边墙上,挂了一面镜子,她要去的是这地方.她踮起脚尖,对着镜子顾影自盼.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翻动废铁的声音.
    她用手掌抹平自己的头发,一面对着镜子装笑脸,一面用她那破裂阴惨的嗓子轻轻地哼着:
    我们的恩爱整整延续了八天,
    但是幸福的时刻短得可怜!
    相亲相爱八昼夜,快乐无边!
    爱的时间,应当永远延绵!
    应当永远延绵!应当永远延绵!
    可是马吕斯抖得厉害.他感到她不可能不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她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用她所特有的半疯癫的神态大声说话.
    "巴黎是真丑,当它穿上白衬衫的时候!"她说.
    她又走到镜子跟前,再作种种怪脸,时而正面,时而四分之三的侧面,把自己欣赏个不停.
    "怎么了!"她父亲喊,"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在看床底下,看家具底下,"她一面理自己的头发,一面回答,"一个人也没有."
    "傻丫头!"她父亲吼了起来,"赶快回来!不要白费时间."
    "我就来!我就来!"她说,"在他们这破窑里,老是急急忙忙,啥也干不成."
    她又哼着:
    你撇下了我去追求荣誉,
    我这碎了的心,将随时随地与你同行.
    她对着镜子望了最后一眼,才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过一会儿,马吕斯听到两个姑娘赤脚在过道里走路的声音,又听到容德雷特对她们喊:
    "要好好留心!一个在便门这边,一个在小银行家街的角上.眼睛一下也不要离开这房子的大门.要是看见一点点什么,便赶快回来!四步当一步跑!你们带一把进大门的钥匙."
    大姑娘嘴里嘟囔着:
    "大雪天还得光着脚板去放哨!"
    "明天你们就有闪缎靴子穿!"那父亲说.
    她们下了楼梯,几秒钟过后,下面的门的一声关上了,这说明她们已到了外面.
    现在,房子里只剩下马吕斯和容德雷特两口子了,也许还有马吕斯在昏暗中隐隐望见过的.待在一间空屋子门背后的那几个神秘人物.
   
    $$$$十七 马吕斯的五个法郎的用途
    马吕斯认为重上他那了望台上的岗位的时刻已经到来.凭他那种年龄的轻捷劲儿,一眨眼,他便到了那墙上的小孔旁边.
    他注视着.
    容德雷特住处的内部呈现着一种奇特的景象,马吕斯还看出他刚才发现的那种怪光的来源,在一个起了铜绿的烛台上点了一支蜡烛,但是真正照亮那屋子的并不是蜡烛,而是一个相当大的铁皮炉子里的一满炉煤火,也就是容德雷特大娘在早上准备好的那个炉子,炉子放在壁炉里,煤火的反射光把那屋子照得雪亮,火烧得正旺,炉皮已被烧红,蓝色的火焰在炉里跳跃,使人容易看到容德雷特在皮埃尔-伦巴第街买来的那把钝口凿的形状,它正深深地插在烈火中发红.他还看见门旁角落里有两堆东西,一堆仿佛是铁器,一堆仿佛是绳子,都象是事先安排好,放在那里备用的.对一个不明内幕的人,这一切能使他的思想在一种极其凶险的和一种极为简单的想法之间徘徊.这火光熊熊的窟穴与其说象地狱口,不如说象锻冶房,可是那火光中的容德雷特不象是个铁匠,而是个魔鬼.
    炉火的温度是那么高,使桌子上那支蜡烛靠炉子的半边熔了.烛芯在斜面上燃烧.壁炉上放着一个有掩光活门的旧铜灯笼,够得上供给变成卡图什的第欧根尼使用.
    铁皮炉放在壁炉膛里几根即将熄灭的焦柴旁边,把它的煤气送进壁炉的烟囱,没有气味散开来.
    白洁的月光穿过窗子的玻璃,照着那红光闪耀的穷窟,这对在斗争关口仍然诗情萦绕的马吕斯来说,竟好象是上苍的意图来与人间的噩梦相会.
    从那玻璃碎了的窗格里吹进来的阵阵冷气,也有助于驱散煤味并隐蔽那火炉.
    我们从前曾谈到过这所戈尔博老屋,读者如果还能回忆起,便会知道容德雷特这兽穴,选来作行凶谋害的场所.犯罪的地点是最恰当不过的.这是巴黎一条最荒僻大路上的一所最孤单的房屋里的那间最靠后的屋子.在这种地方,即使人间不曾有过绑架的暴行,也会有人创造出来的.
    整所房子的进深和许多间没人住的空屋子把这兽穴从大路隔离开来,它唯一的窗户又正对着一片被围在砖墙和木栅栏里的大荒地.
    容德雷特点燃了他的烟斗,坐在那张捅破了的椅子上吸烟.他的女人在和他低声谈话.
    假使马吕斯是古费拉克,就是说,是个能在生活中随时发现笑料的人,见了容德雷特婆娘的模样就一定会忍俊不禁.她头上戴着一顶插满了羽毛的黑帽子,颇象那些参加查理十世祝圣大典的武士们所戴的帽子,在她那条棉线编结的裙子上面扎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方格花纹的特大围巾,脚上穿的是一双男人鞋,也就是这天早上她女儿抱怨过的那双.正是这身打扮曾获得容德雷特的称赞:"好!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至于容德雷特本人,他一直没有脱掉白先生给他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全新外套,他这身衣服继续保持着大衣与长裤间的对比,也就是古费拉克心目中的所谓诗人的理想.
    忽然,容德雷特提高了嗓子:
    "正是!我想起了.象这种天气,他一定会乘马车来.你把这灯笼点起来,带着它下楼去.你去待在下面的门背后.你一听到车子停下来,便立刻打开门,他上来时,你一路替他照着楼梯和过道,等他走进这屋子,你赶快再下楼去,付了车钱,打发马车回去就是."
    "可是钱呢?"那妇人问.
    容德雷特搜着自己的裤口袋,给了她一枚值五法郎的硬币.
    "这是哪里来的?"她喊道.
    容德雷特神气十足地回答:
    "这是邻居今天早上给的那枚大头."
    他又接着说:
    "你知道?这儿得有两把椅子才行."
    "干什么?"
    "坐."
    马吕斯感到自己腰里一阵战栗,当他听到容德雷特大娘轻轻松松地回答:
    "成!我去替你把隔壁人家的那两把找来就是."
    话没说完,她已开了房门,到了过道里.
    马吕斯说什么也来不及跳下抽斗柜,再去躲在床底下.
    "把蜡烛带去."容德雷特喊道.
    "不用,"她说,"不方便,我有两把椅子要搬.月亮照着呢."
    马吕斯听见容德雷特大娘的笨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钥匙.门开了.他惊呆了,只好待在原处不动.
    容德雷特大娘进来了.
    从天窗透进一道月光,光的两旁是两大片黑影,马吕斯靠着的那堵墙完全在黑影中,因而隐没了他.
    容德雷特大娘昂着脑袋,没有瞧见马吕斯,拿起马吕斯仅有的两把椅子走了,房门在她背后的一声又关上了.
    她回到了那穷窟:
    "两把椅子在这儿."
    "灯笼在那儿,"她丈夫说,"赶快下去."
    她连忙服从.容德雷特独自留下.
    他把椅子放在桌子两旁,又把炉火里的钝口凿翻了个身,放了一道旧屏风在壁炉前面,遮住火炉,继又走到那放着一堆绳子的屋角里,弯下腰去,好象在检查什么.马吕斯这才看出他先头认为不成形的那一堆东西,原来是一条做得很好的软梯,结有一级级的木棍和两个挂钩.
    这条混在废铁堆中堆在房门后面的软梯,和几件真象是大头铁棒的粗笨工具,早上还没有在容德雷特的屋子里,显然是下午马吕斯外出时,搬来放在那里的.
    "这是些铁匠师傅的工具."马吕斯想.
    假使马吕斯在这方面阅历较多,他便会认出在他所谓的铁匠工具中,有某些撬锁撬门和某些能割能砍的工具,两大类盗贼们称之为"小兄弟"和"一扫光"的凶器.
    壁炉.桌子和那两把椅子都正对着马吕斯.火炉被遮住了,屋子里只有那支蜡烛的光在照着,桌上或壁炉上的一点点小破烂也都投出高大的黑影.一只缺嘴水罐就遮没半边墙.屋子里的平静使人感到说不出的阴森可怕,感到有什么凶险的事即将发生.
    容德雷特已让他的烟斗熄灭掉......思想集中的重要的迹象,并又转回头坐了下来.烛光把他脸上凶横和阴险的曲角突现出来.他时而蹙起眉头,时而急促地张开右手,仿佛是在对自己心中的密谋深算作最后的问答.在一次这样的反复暗自思量的过程中,他忽然拉开桌子的抽屉,把藏在里面的一把尖长厨刀取出来,在自己的指甲上试着刀锋.试过以后,又把那刀子放进抽屉,重行推上.
    在马吕斯这方面,他也从背心右边的口袋里取出手枪,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手枪在子弹进膛的时候,发出了一下轻微清脆的声音.
    容德雷特惊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身起来.
    "谁呀?"他喊道.
    马吕斯屏住呼吸,容德雷特细听了一阵,笑了起来,说道:
    "我真傻!是这板墙发裂."
    马吕斯仍把手枪捏在手里.
   
    $$$$十八 马吕斯的两张椅子对面摆着
    令人怅惘的钟声忽然从远处传来,震撼着窗上的玻璃.圣美达正敲六点.
    容德雷特用脑袋数着钟声,一响一点头.第六响敲过以后,他用手指掐熄了烛芯.
    接着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细听过道里的动静,听听走走,走走又听听.他嘴里嘟囔着:"只要他真肯来!"随后他又回到椅子边.
    他刚坐下,房门开了.
    容德雷特大娘推开房门,自己留在过道里,掩光灯上的一个窟窿眼儿从下面照着她那副满脸堆笑的丑态.
    "请进吧,先生."她说.
    "请进,我的恩人."容德雷特连忙站起来跟着说.
    白先生出现了.
    他神态安详,使他显得异样地庄严可敬.
    他拿四个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这是给您付房租和应急的.以后我们再说."
    "天主保佑您,我的慷慨的恩人!"容德雷特说,随即又连忙走近他女人身边说道:
    "把马车打发掉!"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极尽恭敬殷勤,扶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过一会儿,她回来了,在他耳边低声说:
    "成了."
    从早不断落下的雪已积得那么厚,没人听到马车来,也没人听到马车走.
    这时白先生已经坐下.
    容德雷特占了白先生对面的那把椅子.
    现在,为了对以后的情节能有一个概念,希望读者能从自己心中想象出一个严寒的夜晚,妇女救济院那一带荒凉地段全盖满了雪,在月光中,白得象一幅漫无边际的殓尸巾,稀疏的路灯把那些阴惨惨的大路和长列的黑榆树映成了红色,在周围四分之一法里以内,也许一个行人也没有,戈尔博老屋寂静.黑暗,可怕到了极点,在这老屋里,在这凄凉昏黑的环境中,唯有容德雷特的那间空阔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两个男人在这穷窟里坐在一张桌子的两旁,白先生神色安详,容德雷特笑容可掬而险恶骇人,他的女人,那头母狼,待在一个屋角里.隔墙背后,隐着马吕斯,他立着不动,不动声色,不漏掉一句话,不漏掉一个动作,眼睛窥察,手捏着枪.
    马吕斯只受到鄙视心情的激动,毫不畏怯.他紧捏着枪柄,满怀信心.他心里想道:"这坏蛋,我随时都可以制伏他."
    他还觉得警察已埋伏在左近,等待着约好的信号,准备一齐动手.
    此外,他还希望从容德雷特和白先生这次凶险的遭遇中透露出一点消息,使他能够知道他所怀念的一切.
   
    $$$$十九 提防暗处
    白先生刚坐下,便转眼去望那两张空着的破床.
    "那可怜的小姑娘,受了伤,现在怎样了?"他问.
    "不好,"容德雷特带着苦恼和感激的笑容回答,"很不好,我的高贵的先生.她姐领她到布尔白包扎去了.您回头就能看见她们,她们马上便要回来的."
    "法邦杜夫人好象已经好些了?"白先生又问,眼睛望着容德雷特大娘那身奇装异服,这时她正站在他和房门之间,仿佛她已开始在把住出口,摆出一副威胁的.几乎是战斗的架势注视着他.
    "她快咽气了,"容德雷特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女人,她素来是那么顽强的!这不是个女人,是一头公牛."
    容德雷特大娘,深受这一赞扬的感动,象一条受到拂弄的怪兽,装腔作势地大声嚷道:
    "你对我老爱过分夸奖,容德雷特先生!"
    "容德雷特,"白先生说,"我还以为您的大名是法邦杜呢."
    "法邦杜,又叫容德雷特!"她丈夫赶紧声明,"艺术家的艺名!"
    同时,对他女人耸了一下肩头,白先生却没有看见,接着他又改用紧张激动而委婉动听的语调往下说:
    "啊!可不是么,我和我这可怜的好人儿之间是一向处得很欢的!要是连这一点情分也没有,我们还能有什么呢!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的可敬的先生!我有胳膊,却没有工作!我有心,却没有活计!我不知道政府是怎样安排这些事的,但是,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先生,我不是雅各宾派,先生,我不是布桑戈派,我不埋怨政府,但是如果我当了大臣,说句最神圣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比方说,我原想让我的两个女儿去学糊纸盒子的手艺.您也许要对我说:'怎么!学一种手艺?,是呀!一种手艺!一种简单的手艺!一种吃饭本领!多么丢人,我的恩人!回想起我们从前的情况,这是何等的堕落!唉!我们当年兴盛时期的陈迹一点也没能留下来.只剩下一件东西,一幅油画,是我最舍不得的,却也可以忍痛出让,因为,我们得活下去,无论如何,我们总得活下去呀!"
    容德雷特显然是在胡诌,虽然语无伦次,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却仍然是心里有底和机灵的,这时,马吕斯抬起眼睛,忽然发现屋子的底里多了一个人,是他先头不曾见过的.这人刚进来不久,他动作那么轻,因而没人听见门枢转动的声音.他穿一件针织的紫色线背心,已经破旧,满是污迹,皱褶处都裂着口,下面是一条宽大的棉线长裤,脚上套一双垫木鞋用的布衬鞋,没有衬衫,露着颈脖,光着两条刺了花纹的胳膊,脸上抹了黑.他一声不响地叉着手臂坐在最近的那张床上,由于他坐在容德雷特大娘后面,别人便不大能看见他.
    白先生在那种触动视觉的磁性直觉的影响下,几乎和马吕斯同时转过头去.他不期而然地作了一个惊讶的动作,容德雷特立即看出来了.他以殷勤讨好的姿态扣着身上的衣扣,大声说道:
    "啊!我知道!您在看您这件大衣吧?我穿得很合身!的确,我穿得很合身!"
    "这是个什么人?"白先生说.
    "这?"容德雷特说,"是个邻居.您不用管他."
    那邻居的模样却有些特殊.当时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许多工人的脸确是熏黑了的.白先生对人也处处表现出一种憨直无畏的信心.他接着说:
    "对不起,法邦杜先生,您刚才在和我谈什么呀?"
    "我刚才在和您谈着,先生,亲爱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下去,同时把两肘支在桌上,用固定而温柔的眼睛,象一条大蟒似的注视着白先生,"我刚才在和您谈到一幅想出卖的油画."
    房门轻微响了一下.又进来一个人,走去坐在床上,容德雷特大娘的后面.这第二个人,和第一个一样,也光着胳膊,还戴着一个涂了墨汁或松烟的面具.
    这人尽管是溜进来的,却没办法不让白先生发觉.
    "您不用理会,"容德雷特说,"都是些同屋住的人.我刚才说,我还有一幅油画,一幅珍贵的油画......先生,您来瞧瞧吧."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把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画幅,从墙根前提起翻过来,仍旧把它靠在墙上.那确是一种象油画似的东西,烛光多少也照着它.马吕斯一点也瞧不清楚,因为容德雷特正站在画和他之间,他只隐约望见一种用拙劣手法涂抹出来的东西,上面有一个主要的人物形象,色彩生硬刺目,类似那种在市集上叫卖的图片或屏风上的绘画.
    "这是什么东西?"白先生问.
    容德雷特赞不绝口:
    "这是一幅名家的手笔,一幅价值连城的作品,我的恩人!对我来说,它是和我的两个闺女一样宝贵的,它使我回忆起不少往事!但是,我已经向您说过,现在仍这么说,我的境遇太困苦了,因而我想把它卖掉......"
    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由于开始有了戒心,白先生的眼睛尽管看着那油画,却也在注意那屋子的底里.这时,已经来了四个人,三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门框边,四个全光着胳膊,呆着不动,脸上抹了黑.在床上的那三个人中,有一个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好象睡着了.这是个老人,黑脸白头发,形状骇人.其他两个还年轻,一个有胡须,一个披着长发.没有一个人穿皮鞋,不是穿着布衬鞋,便光着脚底板.
    容德雷特注意到白先生的眼睛老望着这些人.
    "这是些朋友,挨着住的人."他说,"他们脸上乌黑,是因为他们整天在煤堆里干活.他们是通烟囱的.您不用管他们,我的恩人,还是买我的这张油画吧.您发发慈悲,搭救我这穷汉.我不会向您讨高价的.您看它能值多少呢?"
    "可是,"白先生,象个开始戒备的人那样,瞪着眼,正面望着容德雷特说,"这是一种酒铺子的招牌,值三个法郎."
    容德雷特和颜悦色地回答:
    "您的钱包带来了吧?我只要一千埃居就够了."
    白先生直立起来,靠墙站着,眼睛很快地向屋子四面扫了一遍.他有容德雷特在他左边,靠窗的一面,容德雷特大娘和那四个男人在他右边,靠门的一面.那四个男人没有动,甚至好象没有看见他似的,容德雷特又开始带着可怜巴巴的声音唠叨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迷迷瞪瞪,语调是那么凄惨,几乎使白先生认为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穷到发疯的人.
    "亲爱的恩人,假使您不买我这幅油画,"容德雷特说,"我没有路走,便只好去跳河了.当我想到我只一心指望我的两个女儿能学会糊那种半精致的纸盒,送新年礼物的那种纸盒.可是!总得先有一张那种靠里有块挡板的桌子,免得玻璃掉到地上,也非得有一个专用的炉子,一个那种隔成三格的钵子,用来盛各种密度不同的浆糊,有的是糊木皮的,有的是糊纸或糊布料的,也还得有一把切硬纸板的刀,一个校正纸板角度的模子,一个钉铁件的锤子,还有排笔,和其他的鬼玩意儿,我哪能知道那么多呢,我?而这一大摊子只是为了每天挣四个苏!还得工作十四小时!每个盒子在一个工人的手里得经过十三道工序!又得把纸弄潮!又不许弄上迹印!又不能让浆糊冷掉!说不完的鬼名堂,我告诉您!每天四个苏!您要我们怎么活下去?"
    容德雷特只顾往下说,白先生注意地望着他,他却不望白先生.白先生的眼睛盯在容德雷特身上,容德雷特的眼睛老瞟着房门.马吕斯心跳气急,来回注视着他俩.白先生似乎在想:这难道是个痴子不成?容德雷特用种种有气无力.哀求诉苦的声调,接二连三地说着:"我只有去跳河,没有其他办法了!前些日子,在奥斯特里茨桥附近的河岸上,我已经朝水里走下去过三步!"
    忽然,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睛一下子突然亮了,冒着凶狠的光焰,这小子竖起来了,气势咄咄逼人,向着白先生走上一步,象炸雷似的对他吼道:
    "这全是废话!你可认得我?"
   
    $$$$二十 陷 害
    穷窟的门突然开了,出现三个男子,身上穿着蓝布衫,脸上戴着黑纸面具.第一个是个瘦子,拿着一根裹了铁的粗木棒.第二个是一种彪形大汉,倒提着一把宰牛的板斧,手捏在斧柄的中段.第三个,肩膀宽阔,不象第一个那么瘦,不象第二个那么壮,把一把从监狱门上偷来的奇大的钥匙紧捏在拳头里.
    容德雷特等待的大概就是这几个人的到来.他急忙和那拿粗木棒的瘦子问答了几句话.
    "全准备好了?"容德雷特问.
    "全准备好了."那瘦子回答.
    "巴纳斯山呢?"
    "小伙子在和你的闺女谈话."
    "哪一个?"
    "老大."
    "马车在下面了?"
    "在下面了."
    "那栏杆车也套上了牲口?"
    "套好了."
    "是两匹好马吧?"
    "最好的两匹."
    "在我指定的地方等着吗?"
    "是的."
    "好."容德雷特说.
    白先生脸色苍白.他好象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切实注意着那屋子里在他四周的一切,他的头在颈子上慢慢转动,以谨慎惊讶的神情,注视着那些围绕他的每一个脑袋,但是绝没有一点畏怯的样子.他把那张桌子当作自己的临时防御工事,这人,刚才还只是个平易近人的好老头,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赳赳武夫,把两只粗壮的拳头放在他那椅背头上,形态威猛惊人.
    这老者,在这样一种危险关头,还那么坚定,那么勇敢,想必是出于那种因心善而胆益壮,临危坦然无所惧的性格.我们绝不会把衷心爱慕的女子的父亲当作路人.马吕斯觉得自己在为这个相见不相识的人感到骄傲.
    那三个光着胳膊.被容德雷特称为"通烟囱的"的人,从那废铁堆里,一个拣起了一把剪铁皮用的大剪刀,一个拣了一根平头短撬棍,另一个拣了个铁锤,全一声不响地拦在房门口.老的那个仍旧待在床上,只睁了一下眼睛.容德雷特大娘坐在他旁边.
    马吕斯认为只差几秒钟便是应当行动的时候了,他举起右手,朝过道的一面,斜指着天花板,准备随时开枪.
    容德雷特和拿粗木棒的人密谈过后,又转向白先生,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低沉.含蓄.可怕的笑声,再次提出他的问题:
    "难道你不认得我吗?"
    白先生直对着他的脸回答:
    "不认得."
    于是容德雷特一步跨到桌子边.身躯向前凑到蜡烛的上面,叉着手臂,把他那骨角外凸.凶形恶状的下巴伸向白先生的脸,尽量逼近,正象一头张牙待咬的猛兽,白先生却泰然自若,纹丝不退.他在这种姿势中大声吼道:
    "我并不叫法邦杜,也不叫容德雷特,我叫德纳第!我就是孟费的那个客店老板!你听清楚了吧?德纳第!你现在认得我了吧?"
    白先生的额上起了一阵不显著的红潮,他以一贯的镇静态度,声音既不高,也不抖,回答说:
    "我还是不认得."
    马吕斯没有听到这回答.谁要是在这时在黑影中看见了他,就能见到他是多么惶惑.呆傻.惊慌.当容德雷特说着"我叫德纳第"时,马吕斯的四肢一下全抖了起来,他连忙靠在墙上,仿佛感到有一把利剑冷冰冰地刺穿了他的心.接着,他的右臂,原要开枪告警的,也慢慢垂了下来,当容德雷特重复着说"你听清楚了吧?德纳第!"时,他那五个瘫软了的手指几乎让手枪落了下来.容德雷特在揭露自己时,没有惊扰白先生,却把马吕斯搞得六神无主.德纳第这名字,白先生似乎不知道,马吕斯却知道.让我们回忆一下,这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这名字,是他铭篆在心的,是写了在他父亲的遗嘱上的!这名字,是印在他思想的深处,记忆的深处,载在那神圣的遗训中的:"一个叫德纳第的人救了我的命.我儿遇见他,望尽力报答他."这名字,我们记得,是他灵魂所倾倒的对象之一,是和他父亲的名字并列在一起来崇拜的.怎么!在眼前的便是德纳第,在眼前的便是他这么多年来寻求不着的那位孟费的客店老板!他到底遇见他了,可真是无奇不有!他父亲的救命恩人竟会是一个匪徒!他,马吕斯,一心希望舍命报答的这个人竟会是一个魔怪!搭救彭眉胥上校的那位义士竟在干着犯罪的勾当,马吕斯虽然还闹不清楚他打算干的究竟是什么,但却已具有谋财害命的迹象了!况且是谁的命呵,伟大的上帝!这遭遇太险恶了!命运也未免太作弄人了!他父亲从棺材中命令他尽力报答德纳第,四年来,马吕斯唯一的思想便是要为他父亲了清这笔债,可是,正当他要用法律的力量逮捕一个行凶匪徒的时候,命运却向他吼道:"这是德纳第!"在壮烈的滑铁卢战场上他父亲的生命,被人从弹雨中救出来,他正可以对这人偿愿报恩了,却又报以断头台!他私自许下的心愿是,一旦找到了这位德纳第,他一定要在相见时拜倒在他的膝前,现在他果然找到了,但又把他交给刽子手!他父亲对他说:"救德纳第!"而他以消灭德纳第的行动来回答自己所爱慕的这一神圣的声音!他父亲把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这个人托付给他马吕斯,现在却要他父亲从坟墓中望着这人在他儿子的告发下被押到圣雅克广场上去受极刑!多少年来,他一直把他父亲亲笔写下的最后愿望牢记在心,却又背弃遗训,反其道而行之,这将是多么荒唐可笑!但是,在另一方面,眼见这场谋害而不加以制止!怎么!坐视受害人受害并听凭杀人犯杀人!对这样一个恶棍,难道能因私恩而缩手?马吕斯四年来所有的种种思想全被这一意外搅乱了.他浑身战栗.一切都取决于他.他一手掌握着这些在他眼下纷纷扰扰的人,虽然他们全不知道.假使他开枪,白先生能得救,德纳第却完了;假使他不开枪,白先生便遭殃,并且,谁知道?德纳第逃了.镇压这一个,或是让那一个去牺牲!他都问心有愧.怎么办?怎么选择?背弃自己素来引以自豪的种种回忆,背弃自己在心灵深处私自许下的种种诺言,背弃最神圣的天职,最庄严的遗言!背弃他父亲的遗嘱,要不就纵容罪行,让它成功!他仿佛一方面听见"他的玉秀儿"在为她的父亲向他央求,一方面又听见那上校在叫他照顾德纳第.他觉得自己疯了.他的两个膝头只往下沉.他甚至没有充分时间来仔细思考,因为他眼前的事态正在疯狂地向前演变.那好象是一阵狂澜,他自以为居于操纵着它的地位,其实已处于被动.他几乎昏了过去.
    德纳第......我们以后不再用旁的名字称呼他了......这时却在桌子前面踱来踱去,既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又得意到发狂.
    他一把抓起烛台,砰的一下把它放在壁炉上,他用力是那么猛,使烛芯几乎熄灭,烛油也飞溅到了墙上.
    接着,他转向白先生,龇牙咧嘴地狂叫着:
    "火烧的!烟熏的!千刀万剐的!抽筋去骨的!"
    跟着他又来回走动起来,暴跳如雷地吼道:
    "啊!我到底找着你了,慈善家先生,穿破烂的百万富翁!送泥娃娃的大好佬!装蒜的傻老头!啊!你不认得我!当然不会认得我!八年前,一八二三年的圣诞前夕来到孟费,到我那客店里来的不是你!从我家里把芳汀的孩子百灵鸟拐走的不是你!穿一件黄大氅的不是你!不是!手里还提一大包破衣烂衫,就和今早来到我这里一样!喂,我的妻!这个老施主,他走人家,手里不拿几包毛线袜,好象就不过意似的!百万富翁先生,敢情你是衣帽店老板!你专爱把你店里的底货拿来送给穷人,你这圣人!你的把戏算耍得好!啊!你不认得我?可我,我认得你!你这牛头一钻进这地方,我便立刻把你认出来了.啊!你现在总学到了乖了吧,象那样随随便便跑到别人家里去,借口是住客店,穿上旧衣服,装穷酸相,一个苏也肯要的样子,欺瞒人家,摆阔气,骗取人家的摇钱树,还要在树林里进行威吓,不许人家带回去,等到人家穷下来了,便送上一件大得不成样子的外套和两条医院用的蹩脚毯子,老光棍,拐带孩子的老贼,你现在总学到乖了吧,你的这一套不一定耍得成!"
    他停下了.好象是在对自己说着什么.他的那股厉气平息下去了,有如大河的巨浪泻进了落水洞,随后,好象是要大声结束他刚才低声开始的那段对自己说的话,他一拳捶在桌上吼道:
    "还带着他那种老好人的样子!"
    他又指着白先生说:
    "说正经的!你当初开过我的玩笑.你是我的一切苦难的根子!你花一千五百法郎把我的一个姑娘带走了,这姑娘肯定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她已替我赚过许多钱,我本应好好靠她过一辈子的!在我那倒霉的客马店里,别人吃喝玩乐,可我,象个傻子,把我的一切家当全赔进去了,我原要从那姑娘身上全部捞回来的!呵!我恨不得那些人在我店里喝下去的酒全都是毒药!这些都不用提了!你说说!你把那百灵鸟带走的时候,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傻瓜蛋吧!在那树林里,你捏着一根哭丧棍!你比我狠.一报还一报.今日却是我捏着王牌了!你玩完了,我的好老头!啊呀,我要笑个痛快.说真话,我要笑个痛快!这下子他可落在圈套里了!我对他说,我当过戏剧演员,我叫法邦杜,我和马尔斯小姐.缪什小姐演过喜剧,明天,二月四号,我的房东要收房租,可他一点也没看出来,限期是二月八号,并不是二月四号!傻透了的蠢材!他还带来这四个可怜巴巴的菲力浦(菲力浦,就是值二十法郎的路易.)!坏种!他连一百法郎也舍不得凑足!再说,我的那些恭维话说得他心里好舒服哟!真有意思.我心里在想:'冤桶!这下子,我逮住你了!今天早晨我舔了你的爪子,今天晚上,我可要啃你的心了!,"
    德纳第停了下来.他的气喘不过来了.他那狭窄的胸膛,象个熔炉上的风箱,不断起伏.他的眼睛充满了那种下贱的喜色,也就是一个无能.不义.凶残成性的人在有机会践踏和侮辱他所畏惧过.谄媚过的对象时具有的那种喜色,一个能把脚跟踩在巨人头上的侏儒的欢乐,一只豺狗在开始撕裂一头病到已不能自卫.却还有知觉感受痛苦的雄牛时的欢乐.
    白先生不曾打断过他的话,只是在他住嘴时,才向他说:
    "我不知道您要说的是什么.您弄错了.我是一个很穷的人,远不是个百万富翁.我不认得您.您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
    "啊!"德纳第语不成声,"你真会胡扯!你坚决要开玩笑!你是在自欺欺人,我的老朋友!啊!你想不起来吗?你看不出我是谁吗?"
    "对不起,先生,"白先生以一种在这种时刻难免显得很奇特有力的斯文口吻回答,"我看得出您是个匪徒."
    谁也了解,卑鄙的人同样也有自尊心,妖魔鬼怪也爱听恭维话.提到匪徒这两个字,那德纳第的女人从床上跳下来了,德纳第抓住了他的椅子,好象要把它捏碎."不许动,你!"他对他的女人吼道,继又转向白先生:
    "匪徒!对,我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是这样称呼我们的!可不是!确是这样,我破了产,我躲了起来,我没有面包,我连个苏都没有,我是个匪徒!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是个匪徒!啊!至于你们,你们烘脚,你们穿沙可斯基式的轻便鞋,你们穿那种舒适的大衣,同有些大主教一样,你们住在有门房的房子的二层楼上,你们吃蘑菇,你们吃那种在正月里要卖四十法郎一扎的龙须菜,你们用青豌豆来填脖子,当你们要知道天气冷不冷,你们只消到报纸上去找舍华列工程师的寒暑表的记录.我们呢!我们自己便是寒暑表!我们用不着跑到河沿钟楼角上去看冷到多少度,我们自己知道血管里的血在冻结,冰已进入心脏,我们说:'上帝是不存在的!,你现在却来到我们的洞里,是呀,我们的洞里,来叫我们匪徒!但是我们会把你吃掉!我们这些穷小子,会把你吞下去!百万富翁先生!你应当懂得这一点:我是个经营过事业的人,我领到过执照,我当过选民,我是个绅士,我!而你,你却不一定是!"
    说到这里,德纳第朝那几个守在房门口的人跨上一步,浑身发抖地说道:
    "当我想到他竟敢跑来把我当做一个补破鞋的看待!"
    随后又以更加狂暴的气势对着白先生说:
    "慈善家先生!你也还应该懂得这一点:我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我!我不是一个那种没名没姓跑到人家家里去拐带孩子的人!我是一个法兰西的退伍军人,我本应得到一个勋章!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我!我在那次战斗中救出过一个叫做什么伯爵的将军!他曾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但是他那狗声音是那么小,因而我没有听清楚.我只听到什么"眉胥"("眉胥"原文是merci(谢谢),和Pontmercy(彭眉胥)的后面两个音节发音相同.).我宁愿知道他的名字,不在乎他谢不谢.知道了名字,我便有办法找到他.你看见的这张油画是大卫在布鲁克塞尔(布鲁克塞尔,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误读.)画的,你知道他画的是谁吗?他画的是我.大卫要让这一英勇事迹永垂不朽.我背上背着那位将军,把他从炮火中救出来.经过就是这样.那位将军,他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点什么事,他并没有什么地方比其他的人好些!我却没有因此就不冒生命的危险去救他的命,我的口袋里装满证件.我是滑铁卢的一名战士,他妈的上帝!现在,我没有嫌麻烦,已把这一切告诉了你,言归正传,我要钱,我要许多钱,我要大量的钱,要不,我就要你的命,慈悲上帝的雷火!"
    马吕斯已能稍稍控制他的焦虑心情,他在静听着.最后的一点疑云已经消散,这人确是遗嘱里所指的那个德纳第了.马吕斯听到他责备他父亲有恩不报,不禁浑身战栗,内心万分痛苦,几乎要承认那种责备是对的.因此他更感到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了.并且,在德纳第所说的那一切话里,在那种语调.那种姿势.那种使每一个字都发出火焰的眼神里,在一个性情恶劣的人的这种和盘托出的爆发里,在这种夸耀和猥琐.傲慢和卑贱.狂怒和傻乐的混合表现里,在这种真悲愤和假感情的搀杂现象里,在一个陶醉于逞凶泄愤的欢畅滋味中的这种狂妄行为里,在一个丑恶心灵的这种无耻的暴露里,在一切痛苦和一切仇恨的这种汇合里,也确有一种象罪恶一样不堪注目,象真情一样令人心酸的东西.
    他要求白先生收买的那幅所谓名家手笔,大卫的油画,读者已经猜到,只不过是他从前那客马店的招牌,我们记得,是他自己画的,是他在孟费破产时留下来的唯一的破烂.
    由于他这时没有挡住马吕斯的视线,马吕斯能细看那货色了,他果真看出涂抹在那上面的是一个战场,远处是烟,近处是一个背上背着一个人的人.那两个人便是德纳第和彭眉胥,救人的中士和被救的上校.马吕斯好象醉了似的,他仿佛看见他的父亲在画上活了起来,那已不是孟费酒店的招牌,而是死者的复活,墓石半开,亡魂起立了.马吕斯听见自己的心在太阳穴里卜卜地响,他耳朵里有滑铁卢的炮声,他父亲隐隐约约出现在那丑恶的画面上,流着血,神色仓皇,他仿佛看见那个不三不四的形象在定定地望着他.
    德纳第,当他气息平复以后,把他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白先生,轻声干脆地对他说: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在我们请您干几杯以前?"
    白先生没有作声.在这沉寂当中,有一个破嗓子从过道里发出了这么一句阴森的玩笑话:
    "假使要砍木头,有我在!"
    是那个拿板斧的人在寻开心.
    同时,一张毛茸茸.黑不溜秋的大宽脸咧着嘴从门口笑着进来,形状骇人,露着满嘴的獠牙.
    这便是那个拿板斧的人的脸.
    "你为什么把脸罩取掉?"德纳第对他暴跳如雷大吼起来.
    "笑起来方便."那人回答.
    已经好一会儿了,白先生似乎一直在密切注意着德纳第的每一个动作,而德纳第却已被他自己的冲天怒气搞得头晕眼花,老在那穷窟里来回走动,满以为可以万无一失,房门有人把守住了,他们人人有武器,被逮的人却手无寸铁,并且是以九个人对付一个人,假定德纳第大娘只算是一个人的话.当他斥责那个拿板斧的人时,他的背是对着白先生的.
    白先生趁这机会,一脚踢开椅子,一拳推开桌子,一个纵步,轻捷得出奇,德纳第还没有来得及转身,他已到了窗口.开窗,跳上窗台,跨出窗外,那只是一秒钟的事.他已经半截身子到了外面,六只强壮的手一齐抓住了他,又使劲把他拖回那穷窟里.跳上去抓他的人是那三个"通烟囱的".德纳第大娘也同时揪住了他的头发.
    其他的匪徒,听到众人蹿动的声音,全从过道里跑来了.那个躺在床上.仿佛喝醉了酒的老头从床上跳下来,手里捏一个修路工人用的铁锤,和大家站在一道.
    蜡烛正照着那几个"通烟囱的"中的一个,尽管他脸上抹了黑,马吕斯仍认出那人就是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这人把一根那种在铁杆两端装了两个铅球的闷棍举在白先生的头顶上.
    马吕斯见到这情况,实在忍不住了.他私自说道:"我的父亲,请原谅我!"同时他的手指也在找手枪的扳机.正要开枪时,他又听见德纳第喊道:
    "不要伤害他!"
    受害人这次所作的挣扎,不但没有激怒德纳第,反而使他镇静下来了.他原是由两个人构成的,一个凶横的人和一个精明的人.直到这时,在他踌躇满志的情况下,在受害人束手无策.不动弹的时候,支配着他的是那个凶横的人;现在受害人挣扎起来了,并且似乎要斗争,那精明的人便又出现并占了上风.
    "不要伤害他!"他又说了一次.他这话的最直接的效果,这是他不知道的,是把那待发的枪声止住了,并软化了马吕斯,在马吕斯看来,紧急关头已过,在新形势面前再观望一下,丝毫没有不妥的地方.谁知道不会出现什么机会能把他从无法使玉秀儿的父亲和上校的救命恩人两全的难题中拯救出来呢?
    一场恶斗开始了.当胸一拳,白先生把那老头送到了屋子中间去乱滚,接着就是两个反巴掌把两个对手打倒在地上,两个膝头各压住了一个;那两个无赖,处在这种压力下,好象被石磨压住了似的,只有呻吟的分儿;但是其余那四个抓住了这勇猛非凡的老人的臂膀和后颈,把他压伏在那两个被压的"通烟囱的"身上.这样,既制人,又为人所制,既压着在他下面的人,又被在他上面的人所扼住,尽力挣扎而无法摆脱堆在他身上的力量,白先生消失在那一群横蛮的匪徒下面了,正如一头野猪消失在一堆怪叫的猎狗下面.
    他们终于把他掀翻在最近窗口的那张床上,使他动弹不得.德纳第大娘一直没有放松他的头发.
    "你,"德纳第说,"不用你管.小心撕破你的围巾."
    德纳第大娘放了手,好象母狼服从公狼,咬着牙低声咆哮了一阵.
    "你们,"德纳第又说,"搜他身上."
    白先生仿佛已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大家上去搜他身上.他身上只有一个皮荷包和一条手绢,荷包里盛着六个法郎,再没有旁的东西.
    德纳第把手绢揣在自己的衣袋里.
    "怎么!没有票夹子?"他问.
    "也没有表."一个"通烟囱的"回答.
    "没有关系,"那个脸上戴了面具.手里捏着一把大钥匙的人用肚子里的声音阴阴地说,"这是个老滑串子!"
    德纳第走到门角落里,拿起一把绳子,丢向他们.
    "把他捆在床脚上,"他说.继又望着那个被白先生一拳打倒.直挺挺躺在屋子中间不动的老头:
    "蒲辣秃柳儿是不是死了?"他问.
    "没有死,"比格纳耶回答,"他喝醉了."
    "把他扫到屋角里去."德纳第说.
    两个"通烟囱的"用脚把那醉汉推到了那堆废铁旁边.
    "巴伯,你为什么带来了这么多的人?"德纳第低声问那拿粗木棒的人,"用不着这样."
    "我不好办,"拿粗木棒的人回答:"他们全要插一手.这季度清淡,找不着买卖."
    白先生躺着的那张床是医院里用的那种粗木床,四只床脚都几乎没有好好加工过.白先生任他们摆布.匪徒们要他立在地上,牢牢地把他绑在离窗口最远.离壁炉最近的床脚上.
    最后一个结打好了,德纳第拿了一把椅子,走来坐在白先生的斜对面.德纳第已不象他原来的样子,他的面容已从凶横放肆慢慢转为温和安静而狡猾.马吕斯很不容易从这斯文人的笑容里认出那张近似猛兽.刚才还唾沫横飞的嘴.他望着这一奇怪.令人不安的转变,为之骇然,他的感受正如一个人看到一只老虎变成了律师.
    "先生......"德纳第说.
    同时他做个手势叫那些还抓住白先生的强盗走开:
    "你们站远一点,让我和这位先生谈谈."
    大家一齐退向门口.他接着说:
    "先生,您打错主意了,您不该想到要跳窗子.万一折断一条腿呢?现在,假使您允许,我们来心平气和地谈谈.首先,我应当把我注意到的一个情况告诉您,那就是您直到现在还没有喊过一声."
    德纳第说得对,这一细节是实在的,尽管马吕斯在慌乱中没能察觉出来.白先生只稍稍说过几句话,并且没有提高过嗓子,更怪的是,即使是在窗口旁和那六个匪徒搏斗时,他也紧闭着口,一声不吭.德纳第继续说:
    "我的天主!您原可以喊上一两声'抢人啊,,我决不会感到那有什么不妥当.救命啊!在这种情况下是谁也要喊的,在我这方面,我绝对不会说这不应该.当我们看见自己遇到了一些不能使我们十分相信的人时,我们哇哩哇啦一阵子,那原是非常简单的.要是您那么做了,我们也不会打扰您的.连一个塞子我们也不会塞到您的嘴里.让我来告诉您这是为什么.因为这屋子是间哑屋子.它只有这么一个优点,但是它有这个优点.这是间地窨子.您就在这里丢一个炸弹吧,最近的警察哨所听了,也只当是个酒鬼的鼾声.在这里,大炮也只',那么一下,雷也只'噗,那么一下.这是个舒服的住处.但是,总而言之,您没有喊一声,这样最好,我佩服您的高明,我并且要把我从这里得出的结论说给您听:我的亲爱的先生,要是您喊,谁会来呢?警察.警察来过以后呢?法律制裁.因而您没有喊,足见您并不比我们更乐于看见警察和法律制裁来到我们身上.也可以看出......我早已怀疑到这一点......由于某种利害关系,您就有某种东西需要加以隐藏.在我们这方面,我们也有同样的利害关系.因此我们是可以谈得拢的."
    德纳第一面这样谈着,他那双盯着白先生的眼睛,仿佛也在着意要把从它瞳孔里冒出的尖针一一刺到他俘虏的心里去.此外,他所用的语言,虽然带着一种温和而隐蔽的侮辱意味,却是含蓄的,几乎是经过一番斟酌的.这人.刚才还只是个盗匪,现在在我们的印象中却是个"受过传教士教育的人"了.
    那俘虏所保持的沉默,他的那种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坚持的戒备,对叫喊这一极自然的动作的抗拒,这一切,我们应当指出,对马吕斯都是不愉快的,并且使他惊讶到了痛苦的程度.
    这个被古费拉克栽上"白先生"绰号的人,在马吕斯的心目中,原是一个隐现在神秘氛围中的严肃奇特的形象,现在经过德纳第的这一切合实情的观察,马吕斯感到更加看不清楚了.但是,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虽已受到绳索的捆绑,刽子手的层层包围,半陷在,不妨这样说,一个随时往下沉的土坑里,无论是在德纳第的狂怒或软磨面前,这人始终岿然不动,马吕斯此时也不能不对这沉郁庄严的容貌肃然起敬.
    这显然是个恐惧不能侵袭,也不知什么叫惊慌失措的心灵.这是一个那种能在绝望的环境中抑制慌乱情绪的人.尽管情况是那么极端凶险,尽管灾难是那么无可避免,这里却一点也没有象惨遭灭顶的人在水底下睁着一双惊骇万状的眼睛的那种悲痛神情.
    德纳第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走向壁炉,挪动屏风,把它靠在炉旁的破床边上,让烧着一炉旺火的铁皮炉子露出来,被绑的人完全可以看见躺在炉子里的那把已经烧到发白.密密麻麻散布着许多小红点的钝口凿.
    接着,德纳第又过来坐在白先生旁边.
    "我继续谈,"他说."我们是可以谈得拢的.让我们对这问题来一个友好的解决.刚才我发了火,不应该,我不知道我的聪明刚才到哪里去了,我确是做得太过分了,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比方说,因为您是百万富翁,我便向您要钱,要许多钱,大量的钱.那样做是不近情理的.我的天主,您有钱也不一定就宽舒,您有您的种种负担,谁又没有负担呢?我并不想要您倾家荡产,我究竟还不是一个泼皮.我也不是一个那种因为形势对自己有利,便利用形势来变得庸俗可笑的人.听我说,我可以让一步,牺牲一点我这方面的利益.我只要求二十万法郎."
    白先生一个字也没有说.德纳第跟着又说:
    "您瞧我在我的酒里已搀了不少的水了.我不知道您的经济情况,但是我知道您花钱是不大在乎的,并且象您这样一位慈善家很可以赠送二十万法郎给一个境遇不好的家长.同时您也是个明理的人,您决不至于认为:象我今天这样劳民伤财,象我今晚这样布置......在场的诸位先生们都一致同意,认为这一工作是安排得很好的......只是为了向您弄几文到德努瓦耶店里去喝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红葡萄酒和吃吃小牛肉而已.二十万法郎,值得呢.只要您把这一点点鸡毛蒜皮从您的袋子里掏出来了,我担保,决不改口,您尽可以放心,谁也不会再动您一根毛.您一定会对我说:'可是我身上没有带二十万法郎.,呵!我是不喜欢小题大做的.我现在并不要您付钱.我只要求您一件事.劳您驾把我要念的写下来."
    德纳第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随即又以着重的语气,朝小火炉那面丢了一个笑脸,说道:
    "我预先告诉您,如果您说您不会写字,我是不能同意的."
    高明的检察官见了他那笑脸也要自愧不如.
    德纳第把桌子推向白先生,紧紧地靠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墨水瓶.一杆笔和一张纸,让那抽屉半开着,露出一把雪亮的长尖刀.
    他把纸放在白先生面前.
    "写."他说.
    那被绑的人终于说话了.
    "您要我怎么写?我是绑着的."
    ."
    他转向比格纳耶说:
    "放开先生的右边胳膊."
    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执行了德纳第的命令.当被绑人的右手松了绑以后,德纳第拿着笔,蘸上墨水,递给他,说:
    "请您好好注意,先生,您是在我们的管制中,在我们的掌握中,绝对在我们的掌握中,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把您从这里救出去,要是我们被迫而不得不干出一些不愉快的极端行为.那我们真会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但是我要预先告诉您,您马上要写一封信,我会派一个人去送信,在送信的人回来以前,我不会松您的绑.现在请您好好地写."
    "写什么?"被绑人问.
    "我念,你写."
    白先生拿起了笔.
    德纳第开始念:
    "我的女儿......"
    被绑人吃了一惊,抬起眼睛望着德纳第.
    "写'我亲爱的女儿,."德纳第说.
    白先生照写了.德纳第再念:
    "你立即到这里来......"
    他停住不念了,说道:
    "您平时对她说话是说'你,的,对吗?"
    "谁?"白先生问.
    "还待问!"德纳第说,"当然是说那小姑娘,百灵鸟."
    白先生面色不改,回答说:
    "我不懂您的话."
    "您照写就是."德纳第说,接着他又开始念:
    "你立即到这里来.我绝对需要你.送这封信的人是我派来接你的.我等你.放心来."
    白先生全照写了.德纳第又说:
    "啊!不要'放心来,,这句话可能引起猜疑,使人认为事情不那么简单,不敢放心来."
    白先生涂掉了那三个字.
    "现在,"德纳第跟着又说"请签名.您叫什么名字?"
    被绑人把笔放下,问道:
    "这信是给谁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德纳第回答,"是给那小姑娘的.我刚才已经告诉过您了."
    德纳第显然不愿意把那姑娘的名字说出来.他只说"百灵鸟",他只说"小姑娘",可是他不提名字.这是精明人在他的爪牙面前保密的戒备手段.说出名字,便会把"整个买卖"揭露出来,把不需要他们知道的东西也告诉了他们.
    他又说:
    "请签名.您叫什么名字?"
    "玉尔邦.法白尔."被绑人说.
    德纳第,象只老猫似的,连忙伸手到他的衣袋里,把那条从白先生身上搜到的手绢掏出来.他找那上面的记号,凑近蜡烛去看.
    "U.F.,对.玉尔邦.法白尔.好吧,您就签上U.F.."
    被绑人签了.
    "您折信得有两只手,给我,我来折."
    折好信,德纳第又说:
    "写上收信人的地址,姓名.'法白尔小姐,,还有您的住址.我知道您住的地方离此地不会很远,在圣雅克.德.奥.巴附近,您每天都去那儿望弥撒,但是我不知道哪条街.在名字上,您既没有撒谎,在住址上,想必您也不会撒谎吧.您自己把住址写上."
    被绑人若有所思地呆了一会,继又拿起笔来写:
    "圣多米尼克.唐斐街十七号,玉尔邦.法白尔先生寓内,法白尔小姐收."
    德纳第以痉挛性的急促动作抓着那封信.
    "我的妻!"他喊.
    德纳第大娘跑上前去.
    "信在这儿了.你知道你应当怎么办.下面有辆马车.快去快来."
    又转向那拿板斧的人说:
    "你,既然已经取掉脸罩,你就陪着老板娘去走一趟.你坐在马车后面.你知道栏杆车停的地方吗?"
    "知道."那人说.
    他把板斧放在屋角,便跟着德纳第大娘往外走.
    他们出去后,德纳第把脑袋从半开着的门缝中伸到过道里,喊道:
    "小心不要把信弄丢了!好好想想你身上带着二十万法郎呢."
    德纳第大娘的哑嗓子回答说:
    "放心.我已把它放在肚子里了."
    不到一分钟,便听见马鞭挥动的劈啪声,声音越来越弱,很快便听不到了.
    "好!"德纳第嘟囔着."他们走得很快.象这样一路大跑,只要三刻钟,老板娘便回来了."
    他把一张椅子移向壁炉,坐下,交叉着胳膊,朝铁皮炉伸出两只靴子.
    "我脚冷."他说.
    在那穷窟里,同德纳第和那被绑人一道留下来的只有那五个匪徒了.这伙人,为了制造恐怖,脸上都戴着脸罩或抹了黑脂胶,装成煤炭工人.黑种人.鬼怪的样子,在这副外貌下面,却露着呆傻郁闷的神情,使人感到他们是抱着干活计的态度在执行一项罪恶勾当,安安静静,无精打采,没有愤恨,也不怜悯,他们好象是一群白痴,一句话也不说,挤在一个角落里.德纳第在烘他的脚.那被绑的人又回复到沉默状态.刚才还充满这屋子的凶暴的喧嚷已被一种阴沉沉的寂静所代替.
    烛芯上结了个大烛花,把那空阔的破烂屋子照得朦朦胧胧,煤火也暗下去了,所有那些鬼怪似的脑袋把一些不成形的影子映在墙壁和天花板上.
    除了那老醉汉从熟睡中发出的匀静的鼻息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一切使马吕斯的心情变得更加焦灼万分,他等待着.这哑谜越来越猜不透了.被德纳第称为"百灵鸟"的那个"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是指他的"玉秀儿"吗?被绑的老人听到"百灵鸟"这称呼似乎全无反应,只毫无所谓地淡淡回答了一句:"我不懂您的话."在另一方面,U.F.这两个字母有了解释,是玉尔邦.法白尔的首字.玉秀儿已不再叫玉秀儿了.这是马吕斯看得最清楚的一点.一种丧魂失魄似的苦恼心情把他钉了在那俯瞰全盘经过的位置上.他立在那里,好象已被眼前的种种穷凶极恶的事物搞得精疲力竭,几乎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他呆等着,盼望能发生某种意外,任何意外;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也不知道应当采取什么态度.
    "不管怎样,"他暗暗想道,"如果百灵鸟就是她,我一定能看见她,因为德纳第大娘将会把她带来.到那时候,毫无问题,必要时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和血,把她救出来!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我."
    这样过了将近半点钟.德纳第仿佛沉浸在阴暗的思索中.被绑人没有动.可是,有好一阵子,马吕斯似乎听到一种轻微的的声音,若断若续地从被绑人那方面传出来.
    忽然,德纳第粗声大气地对被绑人说:
    "法白尔先生,听我说,我现在把这话告诉您也一样."
    这句话仿佛要引出一段解释.马吕斯侧耳细听.德纳第继续说:
    "我的老伴快回来了,您不用急.我想百灵鸟确实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我也认为那是极自然的.不过,您听我说.我的女人带着您的信,一定会找到她.我曾嘱咐我的女人换上衣服,象您刚才看见的样子,为的是好让您那位小姐能跟着她走,不至于感到为难.她们俩会坐在马车里,我那伙计坐在车子后头.在便门外的某个地方,有一辆栏杆车,套上了两匹极好的马.他们会把您的小姐带到那地方.她将走下马车.我那伙计领她坐上栏杆车,我的女人回到此地对我们说:'办妥了.,至于您那小姐,不会有人虐待她的,那辆栏杆车会把她带到一个地方,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等到您把区区二十万法郎交了给我,我们立即把她送还给您.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伙计便会给百灵鸟一脚尖.就这样."
    那被绑人一个字也不答.停了一会,德纳第又说:
    "事情很简单,您也懂得.不会有什么为难的事,如果您不想为难的话.我把这话说给您听.我事先告诉您,让您知道知道."
    他煞住了.被绑人仍不作声,德纳第接着又说:
    "等到我的老伴回来了,并告诉我说'百灵鸟已在路上了,,我们便放您走,您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家去睡觉.您瞧,我们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在马吕斯的脑子里,却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景象.怎么!他们要绑走那姑娘,他们不把她带来此地?这一伙妖魔鬼怪中的一个要把她带去隐藏起来?那是什么地方?"......并且万一就是她呢!并且显然就是她了!马吕斯感到他的心停止跳动了.怎么办?开枪吗?把这些恶棍全交到法律的手中吗?可是那个拿板斧的凶贼会仍然扣着那姑娘,逍遥法外,马吕斯想到德纳第的这句话,隐隐感到话里的血腥味:"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伙计便会给百灵鸟一脚尖."
    现在不仅是上校的遗嘱,也还有他的恋情,他意中人的危险,都在使他进退两难.
    这种已经延续了一个多小时的险恶遭遇仍在随时改变形势.马吕斯已有勇气来反复剖析种种最痛心的臆测,想找出一线希望,但是一无所得.他脑子里的喧嚣和那穷窟里坟墓般的寂静恰成对比.
    在这沉寂中,楼梯下忽然传来大门开闭的声音.
    被绑的人在他的绑索中动了一下.
    "老板娘回来了."德纳第说.
    话还没说完,德纳第大娘果然冲进了屋子,涨红了脸,呼吸促迫,喘不过气来,眼里冒着火,用她的两只肥厚的手同时捶自己的屁股,吼道:
    "假地址!"
    她带去的那个匪徒跟在她后面进来,重新拿起了板斧.
    "假地址?"德纳第跟着说.
    她又说道:
    "鬼也没有找到一个!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没有法白尔先生!谁也不知道他."
    她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来,继又说道:
    "德纳第先生!这老鬼给你上了当!你太老实了,懂吗!要是我呀,一上来我就先替你,替你们把他的嘴巴砍作四块再说!要是他逞强,我就活活地把他烤熟!他应当说实话,说出那姑娘在什么地方,说出那隐藏的钱财在什么地方!要是我,我就那么办,我!怪不得人家要说男人总比女人蠢些!鬼也没有一个,十七号!那是一扇大车门.没有法白尔先生,圣多米尼克街!又是一路大跑,又是马车夫的小费,又是什么的!我问了门房和他的女人,那女人倒生得又漂亮又结实,可他们不知道!"
    马吕斯吐了口气.她,玉秀儿或百灵鸟,他已不知道应当怎样称呼的那个人儿,脱险了.
    当他那气疯了的女人大嚷大叫时,德纳第坐到了桌子上,他有好一阵子没说话,晃着他的右腿,横眉瞪眼地望着小火炉发呆.
    最后,他用慢腾腾的.狠得出奇的语调对被绑人说:
    "一个假地址?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争取时间!"被绑人以洪亮的嗓子大声回答.
    同时,他一下子挣脱了身上的绑索,绑索早已断了.他只有一条腿还被绑在床脚上.
    那七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向他冲上去,他已钻到壁炉下面,把手朝小火炉伸去,接着立了起来;到这时,德纳第,他的女人,还有那七个匪徒,都一齐被他吓倒,全向屋子的底里退去,惊愕失措地望着他把那发出一片凶光的.通红的钝口凿高举在头顶上,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形象好不吓人.
    法院调查戈尔博老屋谋害案件的记录时曾提到,警察进入现场以后,找到一个经过特殊加工的很大的苏.这种很大的苏是苦役牢里的一种极为精巧的工艺品,靠耐力在黑暗中精心制造出来为秘密活动服务的奇异产品,也就是说,是一种越狱的工具.这种出自高超手艺的精细而丑恶的产物,在奇珍异宝中,有如诗歌里的俚语俗话.狱中有不少的贝弗努托.切利尼(贝弗努托.切利尼(Be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及金银器皿镂刻艺术家.),正如文坛上有维庸(维庸(Villon,1431—约1463),法国诗人,一生好与盗匪为伍.)这一类人物.在狱中煎熬的人们渴望自由,便想尽方法,用一把木柄刀,或是一把破刀,有时全无工具,把一个苏剖成两个薄片,并在不损坏币面花纹的情况下,把这两个薄片挖空,再在边沿上刻一道螺旋纹,使这两个薄片能重行合拢,可以随意旋开合上,成为一个匣子.匣子里藏一条表的弹簧,这条表弹簧,在好好加工以后,能锯断粗链环和铁条.别人以为这苦役犯带着的只是一个苏,一点也不对,他带着的是自由.日后调查本案案情的警察在那穷窟窗子前面的破床下找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分成两片的大个的苏.他们还找到一条蓝钢小锯,可以藏在那大个的苏里面.当时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匪徒们搜查被绑人时,他把带在身上的这大个的苏捏在手里,随后,他有一只手松了绑,便把那个苏旋开,用那条锯子割断了身上的绳索,这正好说明马吕斯注意到的那种觉察不出来的动作和轻微的声音.
    当时他怕人发现,不便弯腰,因而左腿上的绑索未能割断.
    那些匪徒已从最初的惊讶中醒了过来.
    "不用慌,"比格纳耶对德纳第说,"他还有一条腿是绑着的,他没法逃走.我担保.是我把他那蹄子捆上的."
    这时被绑人提高嗓子说:
    "你们这些倒霉蛋,要知道,我的这条命是不值得怎么保护的.可是,你们如果认为有本领强迫我说话,强迫我写我不愿意写的什么,说我不愿意说的话......"
    他揎起左边衣袖,说道:
    "瞧."
    同时他伸直左臂,右手捏住钝口凿的木柄,把白热的凿子压在赤裸裸的肉上.
    肉被烧得哧哧作响,穷窟里顿时散布开了行刑室里特有的臭味.马吕斯吓得心惊肉跳,两腿发软,匪徒们也人人战栗,而那奇怪的老人只是脸上微微有点紧蹙,当那块红铁向冒着烟的肉里沉下去时,他若无其事地,几乎是威风凛凛地,把他那双不含恨意的美目紧盯着德纳第,痛苦全消失在庄严肃穆的神态中了.
    在伟大崇高的性格里,躯壳和感官因肉体的痛苦而起的反抗能使灵魂显现于眉宇,正如士兵们的哗变迫使军官露面.
    "你们这些可怜虫,"他说,"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比你们更可怕的地方."
    说着,他把凿子从伤口里拔出来,向开着的窗子丢出去,那发红的骇人工具连翻几个筋斗,消失的黑夜中,远远地落在积雪里熄灭了.
    那被绑人又说:
    "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已经放弃了自卫武器.
    "抓住他!"德纳第说.
    两个匪徒把住了他的肩膀,那个戴着面具.用肚子说话的人,走过去立在他对面,举起那把钥匙,准备在他稍稍动一下的时候,便捶通他的脑门.
    这时,马吕斯听到有人在他的下面,墙脚边,低声交谈,但因靠得太近,望不见说话的人,他们说的是:
    "只有一个办法了."
    "把他一劈两!"
    "对."
    是那夫妇俩在商量.
    德纳第慢腾腾地走到桌子眼前,抽开抽屉,拿出那把尖刀.
    马吕斯紧捏着手枪的圆柄,为难到了极点.两种声音在他心里已经搅了一个钟头了,一个教他尊重父亲的遗嘱,一个喊着要他救那被绑的人.这两种声音仍在无休无止地搏斗,使他濒于死亡.他一直在渺渺茫茫地希望能找到一条孝义两全的路,却始终没有发现这种可能性.但是危险已逼近,观望已超出最终的极限,德纳第手执尖刀,站在和被绑人相距几步的地方思忖.
    马吕斯慌乱无主,朝四面乱望.这是人在绝望中的无可奈何的机械动作.
    他忽然惊了一下.
    圆月的一道亮光正照射在他脚旁的桌子上,仿佛要把一张纸指给他看.他瞥见了德纳第家大姑娘早晨在纸上写下的那行大字:
    雷子来了.
    一线光明穿过马吕斯的脑子,他有了一个主意,这正是他所寻求的方法,解决那个一直使他痛苦万分,既要撇开凶手,又要搭救受害人的难题的办法.他跪在抽斗柜上,伸出手臂,抓起那张纸,轻轻地从墙上剥下一块石灰,裹在纸里面,通过墙窟窿丢到了隔壁屋子中间.
    正是时候.德纳第已克服他最后的恐惧或最后的顾虑,正走向那被绑人.
    "掉下了什么东西!"德纳第大娘喊道.
    "什么?"她的丈夫问.
    那妇人向前抢上一步,把裹在纸里的石灰拾了起来.
    她把它递给丈夫.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德纳第问.
    "见鬼!"那妇人说,"你要它从什么地方来?是从窗口来的."
    "我看见它飞进来的."比格纳耶说.
    德纳第连忙把纸打开,凑到蜡烛旁边去看.
    "这是爱潘妮的字.有鬼!"
    他向他女人做了个手势,她连忙上前,他把写在纸上的那行字指给她看,随即低声说:
    "快!准备软梯!让这块肥肉留在老鼠洞里,我们赶快逃!"
    "不捅这人的脖子了?"德纳第大娘问.
    "来不及了."
    "从哪儿逃?"比格纳耶接着问.
    "从窗口,"德纳第回答."潘妮既然能从窗口把这石子丢进来,说明房子的这面还没有被包围."
    那个戴着脸罩.用肚子说话的人把他的大钥匙放在地上,向空举起他的两条胳膊,一言不发,急急忙忙把他的两只手开合了三次.这好比船员发出准备行动的信号.抓住被绑人的那两个匪徒也立即松了手,一转眼,那条软梯已吊在窗子外面,两个铁钩牢固地钩住了窗沿.
    被绑人没有注意到他身旁发生的这些事,他好象是在沉思或祈祷.
    软梯刚挂好,德纳第便喊道:
    "来!老板娘!"
    他自己也冲向窗口.
    但是,正当他要跨过窗台,比格纳耶却狠命一把拖住他的衣领.
    "喂,客气点,老贼!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匪徒们一齐喊.
    "你们真是孩子,"德纳第说,"不要浪费时间.冤家已在我们脚跟后面了."
    "好吧,"一个匪徒说,"我们来抽签,看谁应当最先走."
    德纳第吼道:
    "你们疯了!你们发痴了!你们这一堆傻瓜蛋!耽误时间,是吧?抽签,是吧?猜手指头!抽草梗儿!写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放在帽子里!......"
    "你们要不要我的帽子?"有人在房门口大声说.
    大家回转头去看.是沙威.
    他手里捏着他的帽子,微笑着把它伸向他们.
   
    $$$$二十一 捉贼总应先捉受害人
    傍晚,沙威便已把人手布置好了,他自己躲在戈尔博老屋门前大路对面的那条哥白兰便门街的树后面.他一上来便"敞开了口袋",要把那两个在穷窟附近把风的姑娘装进去.但他只"筐"住了阿兹玛.至于爱潘妮,她不在她的岗位上,她开了小差,因此他没有能逮住她.沙威随即埋伏下来,竖着耳朵等候那约定的信号.那辆马车的忽来忽往早已使他心烦意乱.到后来,他耐不住了,并且,看准了那里面有一个"窠",看准了那里面有一笔"好买卖",也认清了走进去的某些匪徒的面孔,他决定不再等待枪声,径直上楼去了.
    我们记得他拿着马吕斯的那把路路通钥匙.
    他到得正是时候.
    那些吓慌了的匪徒全又把先头准备逃跑时扔在屋角里的凶器捡起来.不到一秒钟,七个人都龇牙咧嘴地相互靠在一起,摆出了抗拒的阵势,一个拿着他的棍棒,一个拿着他的钥匙,一个拿着他的板斧,其余的拿着凿子.钳子和锤子,德纳第捏着他的尖刀.德纳第大娘从窗旁的屋角里拿起她女儿平日当凳子坐的一块奇大的石磴抱在手里.
    沙威戴上帽子,朝屋里走了两步,叉着胳膊,腋下夹根棍子,剑在鞘中.
    "不许动!"他说."你们不用打窗口出去,从房门走.这样安全些.你们是七个,我们是十五个.你们不用拼老命,大家客客气气才好."
    比格纳耶从布衫下抽出一支手枪,放在德纳第手里,对着他的耳朵说:
    "他是沙威.我不敢对他开枪.你敢吗,你?"
    "有什么不敢!"德纳第回答.
    "那么,你开."
    德纳第接过手枪,指着沙威.
    沙威离他才三步,定定地望着他,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说:
    "还是不开枪的好,我说!你瞄不准的."
    德纳第扳动枪机.没有射中.
    "我早已说过了!"沙威说.
    比格纳耶把手里的大头棒丢在沙威的脚前.
    "您是魔鬼的皇帝!我投降."
    "你们呢?"沙威问其余的匪徒.
    他们回答说:
    "我们也投降."
    沙威冷静地说:
    "对了,这样才好,我早说过,大家应当客客气气."
    "我只要求一件事,"比格纳耶接着说,"在牢里,一定要给我烟抽."
    "一定做到."沙威回答.
    他回过头来向后面喊道:
    "现在你们进来."
    一个排的持剑的宪兵和拿着大头捧.短棍的警察,听到沙威喊,一齐涌进来了.他们把那些匪徒全绑了起来.这一大群人,在那微弱的烛光照映下,把那兽穴黑压压地挤得水泄不通.
    "把他们全铐起来!"沙威喊着说.
    也不能说是女人的声音.
    德纳第大娘守在靠窗口的一个屋角里,刚才的吼声正是她发出的.
    宪兵和警察都往后退.
    她已丢掉了围巾,却还戴着帽子,她的丈夫,蹲在她后面,几乎被那掉下来的围巾盖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遮着他,两手把石磴举过头顶,狠巴巴象个准备抛掷岩石的女山魈.
    "小心!"她吼道.
    人人都向过道里退去.破屋子的中间顿时空了一大片.
    德纳第大娘向束手就缚的匪徒们望了一眼,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咒骂道:
    "全是胆小鬼."
    沙威笑眯眯地走到那空处,德纳第大娘睁圆双眼盯着他.
    "不要过来,滚开些,"她喊道,"要不我就砸扁你."
    "好一个榴弹兵!"沙威说,"老妈妈!你有男人的胡子,我可有女人的爪子."
    他继续朝前走.
    蓬头散发.杀气腾腾的德纳第大娘叉开两腿,身体向后仰,使出全身力气把石磴对准沙威的脑袋抛去.沙威一弯腰,石磴打他头顶上过去了,碰在对面墙上,砸下了一大块石灰,继又弹回来,从一个屋角滚到另一屋角,幸而屋里几乎全是空的,最后在沙威的脚跟前不动了.
    这时沙威已走到德纳第夫妇面前.他那双宽大的手,一只抓住了妇人的肩膀,一只贴在她丈夫的头皮上.
    "手铐拿来."他喊着说.
    那些警探又涌进来 几秒钟过后,沙威的命令便执行好了.
    德纳第大娘完全泄了气,望着自己和她丈夫的手全被铐住了,便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喊着:
    "我的闺女!"
    "都已看管好了."沙威说.
    这时警察去料理睡在门背后的那个醉汉,使劲摇他.他醒来了,迷迷糊糊地问道:
    "完事了吧,容德雷特?"
    "完了."沙威回答说.
    接着,他以弗雷德里克二世在波茨坦检阅部队的神气,挨个儿对那三个"通烟囱的"说:
    "您好,比格纳耶.您好,普吕戎.您好,二十亿."
    继又转向那三个面罩,对拿板斧的人说:
    "您好,海嘴."
    对拿粗木棒的人说:
    "您好,巴伯."
    又对着用肚子说话的人:
    "敬礼,铁牙."
    这时,他发现了被匪徒俘虏的人,自从警察进来以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老低着头.
    "替这位先生解开绳子!"沙威说,"谁也不许出去."
    说过后,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桌子跟前,桌上还摆着烛台和写字用具,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他的报告.
    当他写完最初几行套语以后,他抬起眼睛说:
    "把刚才被这些先生们捆住的那位先生带上来."
    警察们朝四面望.
    "怎么了,"沙威问道,"他在哪儿?"
    匪徒们的俘虏,白先生,玉尔邦.法白尔先生,玉秀儿或百灵鸟的父亲,不见了.
    门是有人守着的,窗子却没人守着.他看见自己已经松了绑,当沙威正在写报告时,他便利用大家还在哄乱,喧哗,你推我挤,烛光昏暗,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的一刹那间,跳出窗口了.
    一个警察跑到窗口去望.外面也不见人.
    那软梯却还在颤动.
    "见鬼!"沙威咬牙切齿地说,"也许这正是最肥的一个!"
   
    $$$$二十二 在第三册(本书法文版初版时共分十册.此处所说的第三册,即指本译本第二部第三卷第一章《孟费的用水问题》的最后一段,见第二部469页.)中叫喊的孩子
    在医院路那所房子里发生这些事的次日,有一个男孩,仿佛来自奥斯特里茨桥的那面,顺着大路右边的平行小道走向枫丹白露便门.当时天已全黑.这孩子,脸色苍白,一身瘦骨,穿着撕条挂缕的衣服,二月里还穿一条布裤,却声嘶力竭地唱着歌.
    在小银行家街的转角处,一个老婆子正弯着腰在回光灯下掏垃圾堆,孩子走过时,撞了她一下,随即后退,一面喊道:
    "哟!我还以为是只非常大的,非常大的狗呢!"
    他的第二个"非常大的"是用那种恶意的刻薄声调说出来的,只有用大号字才稍稍可以把那味道表达出来:是个非常大的,非常大的狗呢!
    老婆子伸直了腰,怒容满面.
    "戴铁枷的小鬼!"她嘟囔着,"要是我没有弯着腰,让你瞧瞧我脚尖会踢在你的什么地方!"
    那孩子早已走远了.
    "我的乖!我的乖!"他说,"看来也许我并没有搞错."
    老婆子恨得喉咙也梗塞了,完全挺直了腰板,路灯的带红色的光照在她那土灰色的脸上,显出满脸的骨头影子和皱纹,眼角上的鹅掌纹一条条直绕到嘴角.她身体隐在黑影中,只现出一个头,好象是黑夜中被一道微光切削下来的一个耄龄老妇人的脸壳子.那孩子向她仔细望去,说道:
    "在下没福气消受这样美丽的娘子."
    他仍旧赶他的路,放开嗓子唱着:
    大王"踢木鞋"
    出门去打猎,
    出门打老鸦......
    唱了这三句,他便停下来了.他已到了五○一五二号门前,发现那门是关着的,便用脚去踢,踢得又响又猛,那股劲儿来自他脚上穿的那双大人鞋,并非完全由于他的小人脚.
    这时,他在小银行家街转角处遇见的那个老妇人跟在他后面赶来了,嘴里不断叫嚷,手也乱挥乱舞.
    "什么事?什么事?上帝救世主!门要被踢穿了!房子要被捅垮了!"
    孩子照旧踢门.
    "难道今天人们是这样照料房子的吗!"
    她忽然停下来,认出了那孩子.
    "怎么!原来是这个魔鬼!"
    "哟,原来是姥姥,"孩子说,"您好,毕尔贡妈.我来看我的祖先."
    老妇人作了个表情复杂的鬼脸,那是厌恶.衰龄和丑态的巧妙结合,只可惜在黑暗中没人看见.她回答说: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小牛魔王!"
    "去他的!"孩子接着说,"我父亲在哪儿?"
    "在拉弗尔斯."
    "哟!我妈呢?"
    "在圣辣匝禄."
    "好吧!我的两个姐呢?"
    "在玛德栾内特."(以上三处都是监狱的名称.)
    那孩子抓抓自己的耳朵背后,望着毕尔贡妈说:
    "啊!"
    接着他旋起脚跟,来了个向后转,过一会儿,老妇人站在门外的台阶上,还听见他清脆年轻的嗓子在唱歌,一直唱到在寒风中瑟缩的那些榆树下面去了:
    大王"踢木鞋"
    出门去打猎,
    出门打老鸦,
    踩在高跷上.
    谁打他的下面过,
    还得给他两文钱.
   
    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 一 卷    几页历史
   
    一 有 始
    一八三一和一八三二,紧接着七月革命的这两年,是历史上的一个最特殊和最惊人的时期.这两年,象两个山头似的出现在这以前的几年和这以后的几年之间.它们具有革命的伟大意义.人们在这期间能看到许多危崖陡壁.在这期间,各种社会的群众,文明的基础,种种因上下关连和互相依附的利益而形成的坚强组合,法兰西古旧社会的苍老面貌,都随时忽现忽隐在多种制度.狂热和理论的风云激荡中.这种显现和隐灭曾被称为抵抗和运动.人们在其中能望见真理......人类灵魂的光......放射光芒.
    这个令人瞩目的时期相当短暂,已开始离我们相当远了,趁早回顾一下,却还能抓住它的主要线索.
    让我们来试试.
    王朝复辟是那种难于下定义的中间局面里的一种;这里有疲乏.窃窃的议论.悄悄的耳语.沉睡.喧扰,这些都只说明一个伟大的民族刚赶完了一段路程.那样的时代是奇特的,常使那些想从中牟利的政治家们发生错觉.起初,国人只要求休息!人们只有一种渴望:和平,也只有一个野心:蜷缩起来.换句话说,便是要过安静日子.大事业,大机会,大风险,大人物,谢天谢地,全都见够了,再也接受不下去了.人们宁肯为了普吕西亚斯(普吕西亚斯(Prusias),指比西尼亚的普吕西亚斯二世,他将汉尼拔出卖给罗马人.)而舍弃恺撒,宁肯为伊弗佗王(伊弗佗王(roi dYvett),法国贝朗瑞民歌叠句中的人物.)而舍弃拿破仑."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小国王!"人们从天明走起,辛辛苦苦,长途跋涉了一整天,直走到天黑;跟着米拉波赶了第一程,跟着罗伯斯庇尔赶了第二程,跟着波拿巴赶了第三程;大家全精疲力竭了.人人都希望有一张床.
    疲敝的忠诚,衰退了的英雄主义,满足了的野心,既得的利益,都在寻找.索取.恳请.央求什么呢?一个安乐窝.安乐窝,它们到手了.它们获得了安宁.平静.闲逸,心满意足了.可是与此同时,某些既成事实又冒出了头,要求人们承认,并敲着它们旁边的门.这些事实是从革命和战争中产生的,是活生生存在着的,它们理应定居于社会,并且已定居在社会中了,而这些事实又通常是为种种主义准备住处的军需官和勤务兵.
    因而在政治哲学家们面前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在疲乏了的人们要求休息的同时,既成事实也要求保证.保证对于事实,正如休息对于人,是同一回事.
    英国在护国公以后向斯图亚特家族提出的要求是这个;法国在帝国以后向波旁家族提出的要求也是这个.
    保证是时代的需要.是非给不可的.亲王们"赐予"保证,而实际给保证的却是事实自身的力量.这是一条值得认识的深刻的真理,斯图亚特家族在一六六二年对此不曾怀疑,波旁家族在一八一四年却瞅也不屑瞅一眼.
    随着拿破仑垮台而回到法国的那个事先选定了的家族,头脑简单到不可救药,它认为一切都是由它给的,给过以后,并且可以由它收回;它还认为波旁家族享有神权,而法兰西则毫无所享,在路易十八的宪章中让予的政治权利只不过是这神权上的一根枝桠,由波旁家族采摘下来,堂而皇之地赐给人民,直到有朝一日国王高兴时,便可随时收回.其实,波旁家族作此恩赐,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它早就应当意识到并没有什么东西是由它恩赐的.
    它满腔戾气地觑着十九世纪.人民每次欢欣鼓舞,它便怒形于色.我们采用一个不中听的词儿,就是说一个通俗而真实的词儿:它老在咬牙切齿,人民早已看见了.
    它自以为强大,因为帝国在它眼前象戏台上的一幕场景似的被搬走了.它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正是那样搬来的.它没有看出它是被捏在搬走拿破仑的那同一只手里.
    它自以为有根,因为它是过去.它想错了;它是过去的一部分,而整个的过去是法兰西.法国社会的根绝不是生在波旁家族里,而是生在人民中.构成这些深入土中生气勃勃的根须的,绝不是一个什么家族的权利,而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它们伸到四处,王位底下却没有.
    波旁家族,对法兰西来说,是它历史上一个显眼和流血的节疤,但已不是它的命运的主要成分和它的政治的必要基础;人们完全可以把波旁家族丢开,确也把它丢开过二十二年,照样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而他们竟没有见到这一点.他们这伙在热月九日还认为路易十七是统治者,在马伦哥胜利之日也还认为路易十八是统治者的人,又怎能见到这一点呢?有史以来,从未有过象这些亲王们那样无视于从实际事物中孕育出来的这部分神权.人们称为王权的这种人间妄念也从没有把上界的权否认到如此程度.
    绝大的谬见导使这家族收回了它在一八一四年所"赐予"的保证,也就是它所谓的那些让步.可叹得很!它所谓的它的让步,正是我们的斗争果实;它所谓的我们的蹂躏,正是我们的权利.
    复辟王朝自以为战胜了波拿巴,已在国内扎稳了根,就是说,自以为力量强大和根基深厚,一旦认为时机到了,便突然作出决定,不惜孤注一掷.一个早晨,它在法兰西面前站起来,并且大声否认了集体权利和个人权利......人民的主权和公民的自由.换句话说,它否认了人民之所以为人民之本和公民之所以为公民之本.
    这里就是所谓七月敕令的那些著名法案的实质.
    复辟王朝垮了.
    它垮得合理.可是,应当指出,它并没有绝对敌视进步的一切形式.许多大事完成时它是在场的.
    在复辟王朝统治下,人民已习惯于平静气氛中的讨论,这是共和时期所不曾有过的;已习惯于和平中的强大,这是帝国时期所不曾有过的.自由.强大的法兰西对欧洲其他各国来说,成了起鼓舞作用的舞台.革命在罗伯斯庇尔时期发了言,大炮在波拿巴时期发了言,轮到才智发言,那只是在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的统治之下.风停息了,火炬又燃了起来.人们望见在宁静的顶峰上闪颤着思想的纯洁光辉.灿烂.有益和动人的景象.在这十五年中,在和平环境和完全公开的场合,人们见到这样的一些伟大原理,在思想家眼里已非常陈旧而在政治家的认识上却还是崭新的原理:为法律地位平等.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量才授职的甄拔制度而进行工作.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一八三○年.波旁家族是被粉碎在天命手中的一种文明工具.
    波旁家族的下台是充满了伟大气势的,这不是就他们那方面来说,而是就人民方面来说.他们大模大样地,但不是威风凛凛地,离开了宝座.他们这种进黑洞似的下台并不是能使后代黯然怀念的那种大张旗鼓的退出;这不是查理一世那种鬼魂似的沉静,也不是拿破仑那种雄鹰似的长啸.他们离去了,如是而已.他们放下了冠冕,却没有保留光轮.他们有了面子,却丢了威仪.他们在一定程度上缺少那种正视灾难的尊严气派.查理十世在去瑟堡的途中,叫人把一张圆桌改成方的,他对这种危难中的仪式比那崩溃中的君权更关心.这种琐碎的作风叫忠于王室的人和热爱种族的严肃的人都灰心失望.至于人民,却是可敬佩的.全国人民在一个早上遭到了一种王家叛变的武装进攻,却感到自己的力量异常强大,因而不曾动怒.人民进行了自卫,克制着自己,恢复了秩序,把政府纳入了法律的轨道,流放了波旁家族,可惜!便止步不前了.他们把老王查理十世从那覆护过路易十四的帏盖下取出来,轻轻地放在地上.他们怀着凄切和审慎的心情去接触那些王族中人的身体.不是一个,也不是几个,而是法兰西,整个法兰西,胜利而且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法兰西,它仿佛想起了并在全世界人的眼前实行了纪尧姆.德.维尔在巷战(巷战,指一五八八年五月十二日在巴黎爆发的社会下层群众起义.次年,波旁家族的亨利四世继承了王位.纪尧姆.德.维尔(Guillaume du Vair)是当时的一个政治活动家.)那天以后所说的严肃的话:"对那些平时习惯于博取君王们的欢心,并象一只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树枝的小鸟那样,对从危难中的荣誉跳到昌盛中的荣誉的人们来说,要表示自己大胆,敢于反对反抗中的君王,那是容易做到的;可是对我来说,我的君王们的荣誉始终是应当尊敬的,尤其是那些处于患难中的君王."
    波旁家族带去了尊敬的心,却没有带走惋惜的心.正如我们刚才所说的,他们的不幸大于他们自己.他们消失在地平线上了.
    七月革命在全世界范围内立即有了朋友和敌人.有些人欢欣鼓舞地奔向这次革命,另一些人背对着它,各人性格不同.欧洲的君王们,起初都象旭日前的猫头鹰,闭上了眼睛,伤心,失措,直到要进行威胁的时候,才又睁开了眼睛.他们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愤慨是可以原谅的.这次奇特的革命几乎没有发生震动,它对被击败的王室,甚至连把它当作敌人来对待并流它的血的光荣也没有给.专制政府总喜欢看见自由发生内讧,在那些专制政府的眼里,这次七月革命不应当进行得那么威猛有力而又流于温和.没有出现任何反对这次革命的阴谋诡计.最不满意.最愤慨.最惊悸的人都向它表示了敬意.不管我们的私心和宿怨是多么重,从种种事态中却出现了一种神秘的敬意,人们从这里感到一种高出于人力之上的力量在进行合作.
    七月革命是人权粉碎事实的胜利.这是一种光辉灿烂的东西.
    人权粉碎事实.一八三○年革命的光芒是从这里来的,它的温和也是从这里来的.胜利的人权丝毫不需要使用暴力.
    人权,便是正义和真理.
    人权的特性便是永远保持美好和纯洁.事实上,即使在表面上是最需要的,即使是当代的人所最赞同的,如果它只作为事实存在下去,如果它包含的人权过少或根本不包含人权,通过时间的演进,必将无可避免地变成畸形的.败坏的.甚至荒谬的.如果我们要立即证实事实可以达到怎样的丑恶程度,我们只须上溯几百年,看一看马基雅弗利(马基雅弗利(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曾写过一本《君主论》,主张王侯们在处理政事时不要受通常道德的约束.).马基雅弗利绝不是个凶神,也不是个魔鬼,也不是个无耻的烂污作家,他只是事实罢了.并且这不只是意大利的事实,也是欧洲的事实,十六世纪的事实.他仿佛恶劣不堪,从十九世纪的道德观念来看,确也如此.
    这种人权和事实的斗争,从有社会以来是一直在不断进行着的.结束决斗,让纯洁的思想和人类的实际相结合,用和平的方法使人权渗入事实,事实也渗入人权,这便是哲人的工作.
   
    二 无 终
    但是哲人的工作是一回事,机灵人的工作是另一回事.
    一八三○年的革命很快就止步不前了.
    革命一旦搁浅,机灵人立即破坏这搁浅的船.
    机灵人,在我们这个世纪里,都自加封号,自命为政治家;因而政治家这个词儿到后来多少有点行话的味道.我们确实不应当忘记,凡是有机智的地方,就必然有小家气.所谓机灵人,也就是庸俗人.
    同样,所谓政治家,有时也就等于说:民贼.
    按照那些机灵人的说法,革命,象七月革命那样的革命,是动脉管破裂,应当赶快把它缝起来.人权,如果要求过高,便会发生动荡.因此,人权一经认可以后,就应巩固政府.自由有了保障以后,就应想到政权.
    到这里,哲人还不至于和机灵人分离,但是已经开始有了戒心.政权,好吧.但是,首先得搞清楚,什么是政权?其次,政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机灵人似乎听不见这种窃窃私议的反对意见,仍旧继续他们的勾当.
    根据那些善于伪称于己有利的意图为实际需要的聪明政治家的说法,革命后的人民最迫切需求的,就一个君主国的人民来说,便是找一个王室的后裔.这样,他们认为,便能在革命以后享有和平,就是说,享有医治创伤和修补房屋的时间.旧王朝可以遮掩脚手架和伤兵医疗站.
    但是要找到一个王室的后裔不总是那么容易的.
    严格地说,任何一个有才能的人,或者,甚至任何一个有钱的人都够格当国王.波拿巴是前一种例子,伊土比德(伊土比德(Iturbide),墨西哥将军,一八二一年称帝,一八二四年被处决.)是后一种例子.
    可是并非任何一个家族都可以拿来当作一个王族的世系.还得多少有点古老的根源才行,几个世纪的皱纹并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形成的.
    假使我们站在那些"政治家"的观点去看......当然,我们要保留自己的全部意见......,在革命以后,从革命中产生出来的国王应当具备哪些优越条件呢?他可以是并且最好是革命的,就是说,亲自参加过这次革命的,在那里面插过手的,不问他是否败坏或建立了声望,不问他使过的是斧子还是剑.
    一个王裔应当具备哪些优越条件呢?他应当是民族主义的,就是说,不即不离的革命者,这不是从他具体的行动看,而是从他所接受的思想看.他应和已往的历史有渊源,又能对未来起作用,并且还是富于同情心的.
    这一切便说明了为什么早期的革命能满足于选择一个人,克伦威尔或拿破仑;而后来的革命却非选择一个家族不可,不伦瑞克家族或奥尔良家族.
    这些王室颇象印度的一种无花果树,这种树的枝条能垂向地面,并在土里生根,成为另一棵无花果树.每一根树枝都能建成一个王朝.唯一的条件是向人民低下头来.
    这便是那些机灵人的理论.
    因而出现了这样的伟大艺术:使胜利多少响起一点灾难的声音,以使利用胜利的人同时也为胜利发抖,每前进一步便散布一点恐怖气氛,拉长过渡工作中的弯路以使进步迟缓下来,冲淡初现的曙光,指控和遏制热情的谋划,削平尖角和利爪,用棉花捂住欢呼胜利的嘴,给人权穿上龙钟肥厚的衣服,把魁伟高大的人民裹在法兰绒里,叫他们赶快去睡觉,强迫过分健康的人忌口,教铁汉子接受初愈病人的饮食,挖空心思去做分化瓦解的工作,请那些害远大理想病的人喝些掺了甘草水的蜜酒,采取种种措施来防止过大的成功,替革命加上一个遮光罩.
    一八三○年便采用了这种一六八八年(一六八八年奥伦治家族取代斯图亚特家族登上英国王位.)在英国已使用过的理论.
    一八三○是一次在半山腰里停了下来的革命.半吊子进步,表面的人权.逻辑可不懂得什么叫做差不离,绝对象太阳不承认蜡烛那样.
    是谁使历次革命停留在半山腰呢?资产阶级.
    为什么?
    因为资产阶级代表满足了的利益.昨天是饿,今天是饱,明天将是胀.
    出现在一八一四年拿破仑下台以后的情况又出现在一八三○年查理十世之后.
    人们错误地把资产阶级当作一个阶级.资产阶级只不过是人民中得到满足的那一部分人.资产阶级中的人是那种现在有时间坐下来的人.一张椅子并不是一个社会等级.
    但是,由于过早地要求坐下,人们甚至要停止人类前进的步伐.这向来是资产阶级犯下的错误.
    人并不因为犯一次错误而成为一个阶级.利己主义不是社会组织的一部分.
    并且,说话应当公正,即使对利己主义,也应当如此;在一八三○年的震动以后,人民中间所谓资产阶级那一部分人所指望的并不是由淡漠和懒惰所构成并含着一点羞愧心情的那种无所作为的局面,也不是那种类似沉沉入梦暂忘一切的睡眠,而是立定.
    立定,这个词儿,含有一种奇特的并且几乎是矛盾的双重意义:对行进中的部队来说是前进,对进驻来说是休整.
    立定,是力量的休整,是拿着武器的警觉的休息,是布置哨兵进行防卫的既成事实.立定,意味着昨天的战斗和明天的战斗.
    这是一八三○和一八四八的中间站.
    我们在这儿所说的战斗也可以称为进步.
    因此,无论对资产阶级或对政治家们来说,都必须有一个人出来发布这个命令:立定.一个"虽然.因为".一个既表示革命又表示稳定,换言之,一个能以其调和过去和未来的显明力量来巩固现在的两面人.
    这个人是"现成摆着的".他叫路易-菲力浦.德.奥尔良.
    二二一人便把路易-菲力浦捧上了王位.拉斐德主持了加冕典礼.他称他为"最好的共和国".巴黎市政厅代替了兰斯的天主堂.(法国革命前国王在兰斯的教堂里举行加冕礼.)
    这样以半王位代替全王位便是"一八三○年的成绩".
    那些机灵人的大功告成以后,他们的灵药的大毛病便出现了.这一切都是在无视于绝对人权的情况下进行的.绝对人权喊了一声:"我抗议!"紧跟着,一种可怕的现象,它又回到黑暗中去了.
   
    三 路易-菲力浦
    革命有猛烈的臂膀和灵巧的手,打得坚定,选得好.即使不彻底,甚至蜕化了,变了种,并且降到了雏形革命的地位,例如一八三○年的革命,革命也几乎必定能保住足够的天赋的明智,不至于走投无路.革命的挫折从来不会是失败.
    但我们也不能过于夸大,革命也一样能犯错误,并且有过严重的错误.
    我们还是来谈谈一八三○.一八三○在它的歧路上是幸运的.在那次突然中止的革命以后建立的所谓秩序的措施中,国王应当优于王权.路易-菲力浦是个难得的人.
    他的父亲在历史上固然只能得到一个低微的地位,但他本人是值得敬重的,正如他父亲值得受谴责.他有全部私德和好几种公德.他关心自己的健康.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安全.自己的事业.他认识一分钟的价值,却不一定认识一年的价值.节俭,宁静,温良,能干,好好先生和好好亲王.和妻子同宿,在他的王宫里有仆从负责引导绅商们去参观他们夫妇的卧榻(在当年嫡系专爱夸耀淫风以后,这种展示严肃家规的作法是有好处的).他能懂并且能说欧洲的任何种语言,尤其难得的是能懂能说代表各种利益的语言.他是"中等阶级"的可钦佩的代言人,但又超出了它,并且,从所有各方面看,都比它更伟大.他尽管尊重自己的血统,但又聪敏过人,特别重视自身的真实价值,尤其是在宗枝问题上,他宣称自己属于奥尔良系,不属于波旁系;当他还只是个至宁极静亲王殿下的时候,他俨然以直系亲王自居,一旦成了国王陛下,却又是个诚实的平民.在大众面前,不拘形迹,与友朋相处,平易近人;有吝啬的名声,但未经证实;其实,他原不难为自己的豪兴或职责而从事挥霍,但他能勤俭持家.有文学修养,但不大关心文采;为人倜傥而不风流,朴素安详而又坚强.受到家人和族人的爱戴,谈吐娓娓动听,是一个知过能改.内心冷淡.服从目前利益.事必躬亲.不知报怨也不知报德.善于无情地利用庸材来削弱雄才,利用议会中的多数来挫败那些在王权下面隐隐责难的一致意见.爱说真心话,真心话有时说得不谨慎,不谨慎处又有非凡的高明处.善于随机应变,富于面部表情,长于装模作样.常用欧洲来恫吓法国,又常用法国来恫吓欧洲.不容置辩地爱他的祖国,但更爱他的家庭.视治理重于权力,视权力重于尊严,这种性格,在事事求成方面,有它的短处,它允许耍花招,并不绝对排斥卑劣手段,但也有它的长处,它挽救了政治上的激烈冲突,国家的分裂和社会的灾难.精细,正确,警惕,关心,机敏,不辞疲劳;有时自相矛盾,继又自我纠正.在安科纳大胆地反抗奥地利,在西班牙顽强地反抗英国,炮轰安特卫普,赔偿卜利查(卜利查(George Pritchard,1796—1883),英国传教士,毁坏他在塔希提岛的财产是引起一八四三年英法冲突的导火线.).满怀信心地歌唱《马赛曲》,不知道有颓丧疲劳,对美和理想的爱好,大无畏的豪气,乌托邦,幻想,愤怒,虚荣心,恐惧,具有个人奋战的各种形式.瓦尔米的将军,热马普的士兵,八次险遭暗杀,仍一贯笑容满面,和榴弹兵一样勇敢,和思想家一样坚强.只在欧洲动荡的机会面前担忧,不可能在政治上冒大风险,随时准备牺牲生命,从不放松自己的事业,用影响来掩盖自己的意图,使人们把他当作一个英才而不是当作一个国王来服从,长于观察而不善于揣度,不甚重视人的才智,但有知人之明,就是说,不以耳代目.明快锐利的感觉,重视实利的智力,辩才无碍,强记过人;不断地借用这种记忆,这是他唯一象恺撒.亚历山大和拿破仑的地方.知道实况.细节.日期.具体的名字;不知趋势.热情.群众的天才.内心的呼吁.灵魂的隐秘动乱,简言之,一切人可以称为良知良能的那一切无形活动.为上层所接受,但和法兰西的下层不甚融洽,通权达变,管理过多,统治不足,自己当自己的内阁大臣,极善于用一点小小事物来阻挡思想的洪流,在教化.整顿和组织等方面的真正创造力中,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讲究程序.斤斤计较的精神状态.一个王朝的创始人和享有人,有些地方象查理大帝,有些地方又象个书吏,总之,是个超卓不凡的形象,是个能在法国群情惶惑的情况下建立政权并在欧洲心怀嫉妒的情况下巩固势力的亲王.路易-菲力浦将被列于他这一世纪中杰出人物之列,并且,假使他稍稍爱慕荣誉,假使他对伟大事物的感情能和他对实用事物的感情达到同样的高度,他还可以跻身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统治者之列.
    路易-菲力浦生得俊美,老了以后,仍然有风采;不一定受到全国人的赞许,却得到了一般老百姓的好感;他能讨人喜欢.他有这么一种天赋:魅力.他缺少威仪,虽是国王,却不戴王冕,虽是老人,却没有白发.他的态度是旧时代的,习惯却是新时代的,是贵族和资产阶级的混合体,正适合一八三○的要求.路易-菲力浦代表王权占统治地位的过渡时期,他保持古代的语音和写法,用来为新思想服务,他爱波兰和匈牙利,但却常写成Polonois,说成hongrais.(正确的拼法应为polonais(波兰人)和hongrois(匈牙利人).)他象查理十世那样,穿一身国民自卫军的制服,象拿破仑那样,佩一条荣誉勋章的勋标.
    他很少去礼拜堂,从不去打猎,绝不去歌剧院.不受教士.养狗官和舞女的腐蚀,这和他在资产阶级中的声望是有关系的.他没有侍臣.他出门时,胳膊下常夹着一把雨伞,这雨伞一直是他头顶上的光轮.他懂一点泥瓦工手艺,也懂一点园艺,也懂一点医道,他曾为一个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车夫放血,路易-菲力浦身上老揣着一把手术刀,正如亨利三世老揣着一把匕首一样.保王派常嘲笑这可笑的国王,笑他是第一个用放血来治病的国王.
    在历史对路易-菲力浦的指责方面,有一个减法要做.有对王权的控诉,有对王政的控诉,也有对国王的控诉,三笔账,每一笔的总数都不同.民主权利被废除,进步成了第二位利益,市民的抗议被暴力平息,起义被武装镇压,骚乱被刺刀戳通,特兰斯诺南街(一八三四年四月十四日,政府军曾在巴黎特兰斯诺南街大肆屠杀起义人民.),军事委员会,真正的国家被合法的国家所合并,和三十万特权人物对半分账的政策是王权的业绩;比利时被拒绝,阿尔及利亚被征服得过分猛烈,并且,正如英国对待印度那样,野蛮手段多于文明方法,对阿布德-艾尔-喀德(阿布德-艾尔-喀德(Abd el kader,1808—1883),一八三二年至一八四七年阿尔及利亚人民反对法国侵略者的民族解放斗争的领袖.)的背信,白莱伊.德茨被收买,卜利查受赔偿,这些是王政的业绩;家庭重于国家的政策,这是国王的业绩.
    可以看到,账目清理以后,国王的负担便轻了.
    他的大缺点是:在代表法国时,他过于谦逊了.
    这缺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们来谈谈.
    路易-菲力浦,作为一个国王,他太过于以父职为重;人们希望能把一个家庭孵化为一个朝代,而他处处害怕,不敢有所作为;从而产生了过度的畏怯,使这具有七月十四日民权传统和奥斯特里茨军事传统的民族厌烦.
    此外,如果我们把那些应当最先履行的公职放下不谈,路易-菲力浦对他家庭的那种深切关怀是和他那一家人相称的.那一家人,德才兼备,值得敬佩.路易-菲力浦的一个女儿,玛丽.德.奥尔良,把她的族名送进了艺苑,正如查理.德.奥尔良把它送上了诗坛.她感情充沛地塑造过一尊名为《贞德》的石像.路易-菲力浦的两个儿子曾从梅特涅的嘴里得到这样一句带蛊惑性的恭维话:"这是两个不多见的青年,也是两个没见到过的王子."
    这便是路易-菲力浦不减一分也不增一分的真情实况.
    蓄意要作一个平等亲王,本身具有王朝复辟和革命之间的矛盾,有在政权上安定人心的那种令人担心的革命趋向,这些便是路易-菲力浦在一八三○的幸运;人和时势之间从来不曾有过比这更圆满的配合;各得其所,而且具体体现.这就是路易-菲力浦在一八三○的运气.此外,他还有这样一个登上王位的大好条件:流亡.他曾被放逐,四处奔波,穷苦.他曾靠自己的劳力过活.在瑞士,这个法国最富饶的亲王采地的承袭者曾卖掉一匹老马来填饱肚子.他曾在赖兴诺为人补习数学,他的妹子阿黛拉伊德从事刺绣和缝纫.一个国王的这些往事是资产阶级中人所津津乐道的.他曾亲手拆毁圣米歇尔山上最后的那个铁笼子,那是路易十一所建立,并曾被路易十五使用过的.他是杜木里埃(杜木里埃(Dumouriez,1739—1823),法国将军和十八世纪末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政治活动家,吉伦特党人,一七九二至一七九三年为北部革命军队指挥官,一七九三年三月背叛法兰西共和国.)的袍泽故旧,拉斐德的朋友,他参加过雅各宾俱乐部,米拉波拍过他的肩膀,丹东曾称呼他为年轻人!九三年时,他二十四岁,还是德.沙特尔先生(路易-菲力浦原是德.沙特尔公爵.),他曾坐在国民公会的一间黑暗的小隔厢底里,目击对那个被人非常恰当地称为"可怜的暴君"的路易十六的判决.革命的昏昧的灼见,处理君主以粉碎君权,凭借君权以粉碎君主,在思想的粗暴压力下几乎没有注意那个人,审判大会上的那种漫天风暴,纷纷质问的群众愤怒,卡佩(卡佩(Capet),找路易十六.因波旁王朝是瓦罗亚王朝(1328—1589)的支系,而瓦罗亚王朝又是卡佩王朝(987—1328)的旁系.国民公会称路易十六为"路易.卡佩",意在强调封建君主制的政体是世代相传的,并着重指出互有血统关系的诸王朝是反人民的共犯.)不知怎样回答,国王的脑袋在阴风中岌岌可危的那种触目惊心的景象,所有的人,判决者和被判决者,在这悲剧中的相对清白,这些事物,他都见过,这些惊险场面,他都注视过;他看见了若干个世纪在国民公会的公案前受审;他看见了屹立在路易十六......这个应负责的倒霉蛋......背后黑影中的那个骇人的被告:君主制;他在他的灵魂里一直保存着对那种几乎和天谴一样无私而又大刀阔斧的民意裁决的敬畏心情.
    革命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迹是不可想象的.他的回忆仿佛是那些伟大岁月一分钟接一分钟的生动图片.一天,他曾面对一个我们无法怀疑的目击者,把制宪议会那份按字母次序排列的名单中的A字部分,单凭记忆,就全部加以改正.
    路易-菲力浦是一个朗如晴天的国王.在他统治期间,出版是自由的,开会是自由的,信仰和言论也都是自由的.九月的法律是疏略的.他虽然懂得阳光对特权的侵蚀作用,但仍把他的王位敞在阳光下.历史对这种赤诚,将来自有公论.
    路易-菲力浦,和其他一切下了台的历史人物一样,今天正受着人类良心的审判.他的案子,还只是在初步审查期间.
    历史爽朗直率发言的时刻,对他来说,还没有到来;现在还不到对这国王下定论的时候;严正而名噪一时的历史学家路易.勃朗最近便已减缓了自己最初的判词;路易-菲力浦是由两个半吊子,所谓二二一和一八三○选出来的,就是说,是由半个议会和半截革命选出来的;并且,无论如何,从哲学所应有的高度来看,我们只能在以绝对民主为原则作出的某些保留情况下来评论他,正如读者已在前面大致见到过的那样;在绝对原则的眼睛里,凡是处于这两种权利......首先是人权,其次是民权......之外的,全是篡夺;但是,在作了这些保留后我们现在可以说的是:"总而言之,无论人们对他如何评价,就路易-菲力浦本人并从他本性善良这一点来说,我们可以引用古代史中的一句老话,说他仍将被认为是历代最好的君王之一."
    他有什么是应当反对的呢?无非是那个王位.从路易-菲力浦身上去掉国王的身份,便剩下了那个人.那个人却是好的.他有时甚至好到令人钦佩.常常,在最严重的忧患中,和大陆上所有外交进行了一整天的斗争之后,天黑了,他才回到他的寓所,精疲力竭,睡意很浓,这时,他干什么呢?他拿起一沓卷宗,披阅一桩刑事案件,直到深夜,认为这也是和欧洲较量有关的事,但是更重要的是和刽子手争夺一条人命.他常和司法大臣强辩力争,和检察长争断头台前的一寸土,他常称他们为"罗嗦法学家".有时,他的桌上满是成堆的案卷,他一定要一一研究,对于他,放弃那些凄惨的犯人头是件痛心的事.一天,他曾对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那同一个目击者说:"今天晚上,我赢得了七个脑袋."在他当政的最初几年中,死刑几乎被废除了,重建的断头台是对这位国王的一种暴力.格雷沃刑场已随嫡系消逝了,继又出现了一个资产阶级的格雷沃刑场,被命名为圣雅克便门刑场;"追求实际利益的人"感到需要一个大致合法的断头台,这是代表资产阶级里狭隘思想的那部分人的卡齐米尔.佩里埃(卡齐米尔.佩里埃(Casimir Périer),路易-菲力浦的内政大臣,大银行家.)对代表自由主义派的路易-菲力浦的胜利之一.路易-菲力浦曾亲手注释贝卡里亚的著作.在菲埃斯基(菲埃斯基(Fieschi),科西嘉人,一八三五年企图暗杀路易-菲力浦,未成被处死.)的炸弹被破获以后,他喊着说:"真不幸,我没有受伤!否则我便可以赦免了."另一次,我们这时代最高尚的人之一被判为政治犯,他在处理这案件时,联想到内阁方面的阻力,曾作出这样的批示:"同意赦免,仍待我去争取."路易-菲力浦和路易九世一样温和,也和亨利四世一样善良.
    因此,对我们来说,善良既是历史中稀有的珍珠,善良的人便几乎优于伟大的人.
    路易-菲力浦受到某些人严峻的评论,也许还受到另一些人粗鲁的评论,一个曾熟悉这位国王.今日已成游魂的人(指作者自己.作者写本书时正流亡国外,其时路易-菲力浦在英国死去已十年.),来到历史面前为他作证,那也是极自然的;这种证词,不管怎样,首先,明明白白,是不含私意的;一个死人写出的墓志铭总是真诚的,一个亡魂可以安慰另一个亡魂,同在冥府里的人有赞扬的权利,不用害怕人们指着海外的两堆黄土说:"这堆土向那堆土献媚."
   
    四 基础下面的裂缝
    在路易-菲力浦当国的初期,天空已多次被惨淡的乌云所笼罩,我们叙述的故事即将进入当时的一阵乌云的深处,本书对这位国王,必须有所阐述,不能模棱两可.
    路易-菲力浦掌握王权,并非通过他本人的直接行动,也没使用暴力,而是由于革命性质的一种转变,这和那次革命的真正目的显然相去甚远,但是,作为奥尔良公爵的他,在其中绝无主动的努力.他生来就是亲王,并自信是被选为国王的.他绝没有为自己加上这一称号,他一点没有争取,别人把这称号送来给他,他加以接受罢了;他深信,当然错了,但他深信授予是基于人权,接受是基于义务.因此,他的享国是善意的.我们也真心诚意地说,路易-菲力浦享国是出于善意,民主主义的进攻也是出于善意,种种社会斗争所引起的那一点恐怖,既不能归咎于国王,也不能归咎于民主主义.主义之间的冲突有如物质间的冲突.海洋护卫水,狂风护卫空气,国王护卫王权,民主主义护卫人民;相对抗拒绝对,就是说,君主制抗拒共和制;社会常在这种冲突中流血,但是它今天所受的痛苦将在日后成为它的幸福;并且,不管怎样,那些进行斗争的人在此地是丝毫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两派中的一派显然是错了,人权并不象罗得岛的巨像(公元前二八○年在希腊罗得岛上建成的一座太阳神青铜塑像,高三十二米,耸立在该岛港口,胯下能容巨舶通过.公元前二二四年在一次大地震中被毁.)那样,同时脚跨两岸,一只脚踏在共和方面,一只脚踏在君权方面;它是分不开的,只能站在一边;但是错了的人是错得光明的,盲人并不是罪人,正如旺代人不是土匪.我们只能把这些猛烈的冲突归咎于事物的必然性.不问这些风暴的性质如何,其中人负不了责任.
    让我们来完成这一叙述.
    一八三○年的政府立即面对困难的生活.它昨天刚生下来,今日便得战斗.
    七月的国家机器还刚刚搭起,装配得还很不牢固,便已感到处处暗藏着拖后腿的力量.
    阻力在第二天便出现了,也许在前一天便已存在.
    对抗势力一月一月壮大起来,并且暗斗变成了明争.
    七月革命,我们已经说过,在法国国外并没受到君王们的欢迎,在国内又遇到了各种不同的解释.
    上帝把它明显的意图通过种种事件揭示给人们,那原是一种晦涩难解的天书.人们拿来立即加以解释,解释得草率不正确,充满了错误.漏洞和反义.很少人能理解神的语言.最聪明.最冷静.最深刻的人慢慢加以分析,可是,当他们把译文拿出来时,事情早已定局了,公共的广场上早已有了二十种译本.每一种译本产生一个党,每一个反义产生一个派,并且每一个党都自以为掌握了唯一正确的译文,每一个派也自以为光明在自己的一边.
    当权者本身往往自成一派.
    革命中常有逆流游泳的人,这些人都属于旧党派.
    旧党派自以为秉承上帝的恩宠,拥有继承权,他们认为革命是由反抗的权利产生出来的,他们便也有反抗革命的权利.错了.因为,在革命中反抗的不是人民,而是国王.革命恰恰是反抗的反面.任何革命都是一种正常的事业,它本身具有它的合法性,有时会被假革命者所玷污,但是,尽管被玷污,它仍然要坚持下去,尽管满身血迹,也一样要生存下去.革命不是由偶然事件产生的,而是由需要产生的.革命是去伪存真.它是因为不得不发生而发生的.
    旧正统主义派也凭着谬误的理解所产生的全部戾气对一八三○年革命大肆攻击.谬见常是极好的炮弹.它能巧妙地打中那次革命的要害,打中它的铁甲的弱点,打中它缺少逻辑的地方,正统主义派抓住了王权问题来攻击那次革命.他们吼道:"革命,为什么要这国王?"瞎子也真能瞄准.
    这种吼声,也是共和派常常发出的.但是,出自他们,这吼声便合逻辑.这话出自正统主义派的口是瞎说,出自民主主义派的口却是灼见.一八三○曾使人民破产.愤激的民主主义要向它问罪.
    七月政权在来自过去和来自未来的两面夹击中挣扎.它代表若干世纪的君主政体和永恒的人权之间的那一刹那.
    此外,在对外方面,一八三○既已不是革命,并且变成了君主制,它便非跟着欧洲走不可.要保住和平,问题便更加复杂.违反潮流,倒转去寻求和洽,往往比进行战争更为棘手.从这种经常忍气而不尽吞声的暗斗中产生了武装和平......一种连文明自身也信不过的殃民办法.七月王朝无可奈何地象一匹烈马在欧洲各国内阁所驾御的辕轭间腾起前蹄打蹦儿.梅特涅一心要勒紧缰绳.七月王朝在法国受着进步力量的推动,又在欧洲推动那些君主国,那伙行走缓慢的动物.它被拖,也拖人.
    同时,在国内,社会上存在着一大堆问题:贫穷.无产阶级.工资.教育.刑罚.卖淫.妇女的命运.财富.饥寒.生产.消费.分配.交换.币制.信贷.资本的权利.劳工的权利等,情势岌岌可危.
    在真正的政党以外,还出现另一种动态.和民主主义的酝酿相呼应的还有哲学方面的酝酿.优秀人物和一般群众都感到困惑,情况各不同,但同在困惑中.
    有些思想家在思考,然而土壤,就是说,人民大众,受到了革命潮流的冲击,却在他们下面,被一种无以名之的癫痫震荡着.这些思想家,有的单干,有的汇合成派,并且几乎结为团体,把各种社会问题冷静而深入地揭示出来;这些坚忍的无动于衷的地下工人把他们的坑道静静地挖向火山的深处,几乎不为潜在的震动和隐约可辨的烈焰所动摇.
    那种平静并非是那动荡时代最不美的景象.
    那些人把各种权利问题留给政党,他们一心致力于幸福问题.
    人的福利,这才是他们要从社会中提炼出来的东西.
    他们把物质问题,农业.工业.商业等问题提到了几乎和宗教同样高贵的地位.文明的构成,成于上帝的少,成于人类的多,在其中,各种利益都以某一种动力的规律彼此结合.汇集.搀和,从而构成一种真正坚硬的岩石,这已由那些经济学家......政治上的地质学家......耐心研究过的.
    他们试图凿穿这岩石,使人类无上幸福的源泉从那里源源喷出,这些人,各自聚集在不同的名称下面,但一律可用社会主义者这个属名来称呼他们.
    他们的工程包括一切,从断头台问题直到战争问题都被包括在内.在法兰西革命所宣告的人权之外,他们还加上了妇女的权利和儿童的权利.
    这点是不足为奇的,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不能在这里就社会主义所提出的各种问题一一从理论上作出详尽的论述,我们只打算略提一下.
    社会主义者所要解决的全部问题,如果把那些有关宇宙形成学说的幻象.梦想和神秘主义都撇开不谈,可以概括为两个主要问题:
    第一个问题:
    生产财富.
    第二个问题:
    分配财富.
    第一个问题包括劳动问题.
    第二个包括工资问题.
    第一个问题涉及劳力的使用.
    第二个涉及享受的配给.
    从劳力的合理使用产生大众的权力.
    从享受的合理配给产生个人的幸福.
    所谓合理的配给,并非平均的配给,而是公平的配给.最首要的平等是公正.
    把外面的大众权力和里面的个人幸福这两个东西合在一起,便产生了社会的繁荣.
    社会的繁荣是指幸福的人.自由的公民.强大的国家.
    英国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中的第一个.它出色地创造了财富!但分配失当.这种只完成一个方面的解决办法必然把它引向这样两个极端:丑恶不堪的豪华和丑恶不堪的穷苦.全部享受归于几个人,全部贫乏归于其余的人,就是说,归于人民;特权.例外.垄断.封建制都从劳动中产生.把大众的权力建立在私人的穷苦上面,国家的强盛扎根于个人的痛苦中,这是一种虚假的.危险的形势.这是一种组织得不好的强盛,这里面只有全部物质因素,毫无精神因素.
    共产主义和土地法以为能解决第二个问题.他们搞错了.他们的分配扼杀生产.平均的授予取消竞争.从而也取消劳动.这是那种先宰后分的屠夫式的分配方法.因此,不可能停留在这种自以为是的办法上.扼杀财富并不是分配财富.
    这两个问题必须一同解决,才能解决得当.两个问题必须并为一个来加以解决.
    只解决这两个问题中的第一个吧,你将成为威尼斯,你将成为英格兰.你将和威尼斯一样只有一种虚假的强盛,或是象英格兰那样,只有一种物质上的强盛,你将成为一个恶霸.你将在暴力前灭亡,象威尼斯的末日那样,或是在破产中灭亡,象英格兰的将来那样.并且世界将让你死亡,让你倒下,因为凡是专门利己,凡是不能为人类代表一种美德或一种思想的事物,世界总是让它们倒下去,死去的.
    当然,我们在这里提到了威尼斯和英格兰,我们所指的不是那些民族,而是那些社会结构,指高踞在那些民族上面的寡头政治,不是那些民族本身.对于那些民族,我们始终是尊敬.同情的.威尼斯的民族必将再生,英格兰的贵族必将倾覆,英格兰的民族却是不朽的.这话说了以后,我们继续谈下去.
    解决那两个问题,鼓励富人,保护穷人,消灭贫困,制止强者对弱者所施的不合理的剥削,煞住走在路上的人对已达目的的人所怀的不公道的嫉妒,精确地并兄弟般地调整对劳动的报酬,结合儿童的成长施行免费的义务教育,并使科学成为成年人的生活基础,在利用体力的同时发展人们的智力,让我们成为一个强国的人民,同时也成为一个幸福家庭的成员,实行财产民主化,不是废除财产,而是普及财产,使每个公民,毫无例外,都成为有产者,这并不象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困难,总而言之,要知道生产财富和分配财富,这样,你便能既有物质上的强大,也有精神上的强大,这样,你才有资格自称为法兰西.
    这便是不同于某些迷失了方向的宗派并高出于它们之上的社会主义所说的,这便是它在实际事物中所探索的,这便是它在理想中所设计的.
    可贵的毅力!神圣的意图!
    这些学说,这些理论,这些阻力,国务活动家必须和哲学家们一同正视的那种出人意料的需要,一些零乱而隐约可见的论据,一种有待于创始.既能调和旧社会而又不过分违反革命理想的新政策,一种不得不利用拉斐德来保护波林尼雅克(在法国一八三○年革命中,拉斐德是自由保王派,波林尼雅克是被推翻的查理十世王朝的内阁大臣.)的形势,对从暴动中明显反映出来的进步力量的预感,议会和街道,发生在他左右的那些有待平衡的竞争,他对革命的信念,也许是模糊地接受了一种从正式而崇高的权利里产生的临时退让心情,他重视自己血统的意志,他的家庭观念,他对人民的真诚尊重,他自己的忠厚,这一切,常使路易-菲力浦心神不定,几乎感到痛苦,并且,有时,尽管他是那么坚强.勇敢,也使他在当国王的困难前感到灰心丧气.
    他觉得在他脚下有种可怕的分裂活动,但又不是土崩瓦解,因为法兰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法兰西了.
    阴霾遮住天边.一团奇特的黑影越移越近,在人.物.思想的上空慢慢散开,是种种仇恨和种种派系的黑影.被突然堵住了的一切又在移动酝酿了.有时,这忠厚人的良心不能不在那种夹杂诡辩和真理的令人极不舒畅的空气里倒抽一口气.人们的心情如同风暴将临时的树叶,在烦惑的社会中发抖.电压是那么强,以致常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在某种时刻突然闪过.接着又是一片黑暗昏黄.间或有几声闷雷在远处隐隐轰鸣,使人们意识到云中蕴蓄着的电量.
    七月革命发生后还不到二十个月,一八三二年便在紧急危殆的气氛中开始了.人民的疾苦,没有面包的劳动人民,最后一个孔代亲王的横死(孔代(Condé),波旁家族的一个支系,一八三○年孔代亲王被人吊死在野外,未破案.),仿效驱逐波旁家族的巴黎而驱逐纳索家族的布鲁塞尔,自愿归附一个法兰西亲王而终被交给一个英格兰亲王的比利时,尼古拉的俄罗斯仇恨,站在我们背后的两个南方魔鬼西班牙的斐迪南和葡萄牙的米格尔,意大利的地震,把手伸向博洛尼亚的梅特涅,在安科纳以强硬手段对付奥地利的法兰西,从北方传来把波兰钉进棺材的那阵无限悲凉的锤子声音,整个欧洲瞪眼望着法国的那种愤激目光,随时准备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不可靠的盟国英格兰,躲在贝卡里亚背后拒绝向法律交出四颗人头的贵族院,从国王车子上刮掉的百合花,从圣母院拔去的十字架,物化了的拉斐德,破产了的拉菲特,死于贫困的班加曼.贡斯当,死于力竭的卡齐米尔.佩里埃,在这王国的两个都市中......一个思想的城市,一个劳动的城市......同时发生的政治病和社会病,巴黎的民权战争,里昂的奴役战争,两个城市中的同一种烈焰,出现在人民额头上的那种类似火山爆发的紫光,狂烈的南方,动荡的西方,待在旺代的德.贝里公爵夫人,阴谋,颠覆活动,暴乱,霍乱,这些都在种种思潮的纷争之上增添了种种事变的纷起.
   
    五 历史所自出而为历史
    所不知的事物  将近四月底时,一切情况都严重起来了.酝酿成了沸腾.从一八三○年起,这里那里都有过一些局部的小骚动,立即遭到了扑灭,但是随扑随起,这是地下暗流进行大汇合的信号.大动乱有一触即发之势.一种可能的革命已露出若隐若现的迹象.法国望着巴黎,巴黎望着圣安东尼郊区.
    圣安东尼郊区,暗中早已火热,即将进入沸腾.
    夏罗纳街上的那些饮料店是严肃而汹涌澎湃的,虽然把这两组形容词连在一起来谈那些店是显得有些特别的.
    在那些地方,人们根本或干脆不把政府放在眼里.人们在那里公开讨论"是打还是呆着不动的问题".在那些店的一些后间里,有人在听取一些工人宣誓:"一听到告警的呼声,便立即跑到街上,并且不问敌人多少,立即投入战斗."宣誓以后,一个坐在那店角落里的人便"敞着嗓门"说:"你同意啦!你宣誓啦!"有时,那人还走到一层楼上的一间关上了门的屋子里,并在那里举行一种类似秘密组织所惯用的仪式.那人教初入组织的人作出诺言:"为他服务,如同对家长那样."那是一种公式.
    在那些矮厅里,有人在阅读"颠覆性"的小册子."他们冒犯政府",当时一个秘密报告这样说.
    在那些地方,人们常听到这样一些话:"我不知道首领们的姓名.我们,要到最后的两个钟头才能知道日期."一个工人在说:"我们一共三百人,每人十个苏吧,就会有一百五十法郎,可以用来制造枪弹和火药."另一个工人说:"我不指望六个月,也不指望两个月.不到两星期我们便要和政府面对面了.有了两万五千人,便可以交一下手."另一个说:"我从不睡,因为我整夜做子弹."有些"资产阶级模样的穿着漂亮衣服"的人不时走来"耍派头","指手画脚"和那些"重要角色"握握手,便走了.他们停留的时间从来不超过十分钟.人们低声谈着一些有深意的话:"布置已经完成,事情已经到了头了."一个当时在场的人的原话:"所有在场的人都嗡嗡地那样说."群情是那样激奋,以致有一天,一个工人对着满店的人嚷道:"我们没有武器!"他的一个同志回答说:"大兵们有!"这样便无意中引用了波拿巴的《告意大利大军书》.有一个情报还说:"更重要的秘密,他们不在那些地方传达."旁人不大明了他们在说了他们所说的那些话以后还瞒着些什么.
    那些会有时是定期举行的.在某些会里,从来不超过八个或十个人,并且老是原来那几个.另外一些会,任人随意参加,会场便拥挤到有些人非立着不可.到会的人,有的是出于激情和狂热,有的是因为"那是找工作的路子".和革命时期一样,在那些饮料店里也有一些爱国的妇女,她们拥抱那些新到会的人.
    还出现了另外一些有意义的事.
    有一个人走进一家饮料店,喝过以后,走出店门说道:"酒老板,欠账,革命会照付的."
    人们常在夏罗纳街对面.一个饮料店老板的家里选派革命工作人员.选票是投在鸭舌帽里的.
    有些工人在柯特街一个收学生的剑术教师家里聚会.他家里陈列了各种武器:木剑.棍.棒.花剑.一天,他们把那些花剑头上的套子全去掉了.有个工人说:"我们是二十五个人,但是他们不把我算在内,因为他们把我看作一个饭桶."这饭桶便是日后的凯尼赛(凯尼赛(Quénisset),巴黎圣安东尼郊区的工人,一八四一年九月十三日谋刺奥马尔公爵及奥尔良公爵,未遂.).
    预先思考过的种种琐事也渐渐传开了.一个扫着大门台阶的妇人曾对另一个妇人说:"大家早已在拼命赶做枪弹了."人们也对着街上的人群宣读一些对各省县国民自卫军发出的宣言.有一份宣言的签字人是"酒商,布尔托".
    一天,在勒努瓦市场的一个酒铺门前,有个生着络腮胡子.带意大利口音的人立在一块墙角石上,高声朗读一篇仿佛是由一个秘密权力组织发出的文告.一群群的人向他的四周聚拢来,并对他鼓掌.那些最使听众激动的片段曾被搜集记录下来:"......我们的学说被禁止了,我们的宣言被撕毁了,我们的宣传员受到了暗中侦察并被囚禁起来了......""......最近棉纱市场的混乱现象替我们说服了许多中间派......""......人民的将来要由我们这个惨淡的行列来经营......""......摆着的问题就是这样:动还是反动,革命还是反革命.因为,在我们这时代,人们已不承认有什么无为状态或不动状态.为人民还是反人民,问题就在这里.再没有旁的.""......等到有一天,你们感到我们不再适合你们的要求了,粉碎我们就是,但是在那以前,请协助我们前进."这一切都是公开说的.
    另外一些更大胆的事,正因为它们大胆,引起了人民的怀疑.一八三二年四月四日,一个走在街上的人跳上一块圣玛格丽特街转角处的墙角石并且喊道:"我是巴贝夫主义者!"但是,人民在他那巴贝夫的下面嗅到了吉斯凯的臭味(吉斯凯(Gisquet),七月王朝时期大金融家,一八三一年曾任警署署长.).
    那个人还说了许多话,其中有这么一段:
    "打倒私有财产!左派的反对是无耻的,口是心非的.当他们要显示自己正确的时候,他们便宣传革命.可是,为了不失败,他们又自称是民主派,为了不战斗,他们又自称是保王派.共和主义者是一些生着羽毛的动物.你们得对共和主义者提高警惕,劳动的公民们."
    "闭嘴,当暗探的公民!"一个工人这样喊.
    这一声喊便堵住了那篇演说.
    还发生过一些费解的事.
    天快黑时,一个工人在运河附近遇见一个"穿得漂漂亮亮的人"对他说:"你去什么地方,公民?"那工人回答说:"我没有认识您的荣幸.""我却认识你,我."那人接着还说:"你不用怕.我是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他们怀疑你不怎么可靠.你知道,要是你走漏消急,人家的眼睛便盯在你身上."接着,他和那工人握了一下手,临走时还说:"我们不久再见."
    不止是在那些饮料店里,在街上,伸着耳朵的警察们也听到一些奇怪的对话:"赶快申请参加."一个纺织工人对一个细木工说.
    "为什么?"
    "不久就要开火了."
    两个衣服破烂的人在街上一面走,一面说出了这么几句耐人寻味.富有明显的扎克雷(扎克雷(Jacquerie),指一二五八年法国的农民起义.)味道的话:
    "谁统治我们?"
    "菲力浦先生."
    "不对,是资产阶级."
    谁要是认为我们在这里提到"扎克雷味道"含有恶意,那他便误会了.扎克雷,指的是穷人.而挨饿的人都有权利.
    另一次,有两个人走过,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有了一个好的进攻计划."
    四个人蹲在宝座便门圆路边的土坑里谈心,旁人只听到这么一句话:
    "我们应当尽可能让他不再在巴黎."
    谁呀,"他"?吓坏人的闷葫芦.
    那些"主要头儿"......这是郊区的人常用的称号......不露面.人们认为他们常在圣厄斯塔什突角附近的一家饮料店里开讨论会.一个叫奥古什么的人,蒙德都街缝衣业互助社的首领,被认为是那些头儿和圣安东尼郊区之间的主要联络人.但是头儿们的情况始终没有暴露出来,也没有任何一点具体事实能回击一个被告日后在贵族院作出的那句怪傲慢的答词:
    "您的首领是什么人?"
    "我一个也不知道,一个也不认得."
    这也只不过是一些隐隐闪闪的片言只语,有时,也只是一些道听途说而已.另外还有一些偶然出现的迹象.
    一个木工在勒伊街一处房屋建筑工地周围的栅栏上钉木板时,在工地上拾到一封被撕破的信的一个片段,从那上面还可以看出这样几行字:
    "......委员会应立即采取措施,为防止各种不同的社团在各组征调人员......"
    另有附言:
    "据我们了解,在郊区鱼市街附五号,一个武器商人家的院子里有五千或六千支步枪.本组毫无武器."
    使那木工惊奇并把这东西递给他的伙伴们看的是,在相隔几步的地方,他又拾到另外一张纸,同样是撕破了的,但更有意义,这种奇特的材料具有历史价值,因此我们照原样把它抄录下来:
    Q
    C
    D
    E
    请将本表内容背熟记牢.随后加
    以撕毁.已被接纳人员,在接受了你
    们所传达的指示以后,也应同样办〖DQ) 
    理.
    敬礼和博爱.
    u og a1fe L.
    当日发现这张表格并为之保密的那几个人直到日后才知道那四个大写字母的含义:Quinturions(五人队长),Centurions(百人队长),Décurions(十人队长),Eclaireurs(先锋队),uog a1fe 这几个字母代表一个日期:一八三二年四月十五日.在每个大写字母下面,登记着姓名和一些极特殊的情况.例如:Q.巴纳雷尔,步枪8支,枪弹83粒,人可靠.C.布比埃尔,手枪1支,枪弹40粒.D.罗莱,花剑1柄,手枪1支,火药1斤.E.德西埃,马刀1把,枪弹匣1个,准时.德赫尔,步枪8支,勇敢.等等.
    木工在同一处工地上,还找到第三张纸,纸上用铅笔很清楚地写了这么一个费解的单子:
    团结.布朗夏尔.枯树.6.
    巴拉.索阿兹.伯爵厅.
    柯丘斯科.奥白利屠夫?
    J.J.R.
    凯尤斯.格拉古.
    审核权.迪丰.富尔.
    吉伦特派垮台.德尔巴克.莫布埃.
    华盛顿.班松.手枪1,弹86.
    《马赛曲》.
    人民主权.米歇尔.坎康布瓦.马刀.
    奥什.
    马尔索.柏拉图.枯树.
    华沙.蒂伊,《人民报》叫卖.
    那个保存这张单子的诚实的市民知道它的含义.据说这单子上是人权社第四区各组组长的姓名住址的全部登记.所有这些被埋没了的事到今天已成历史,我们不妨把它公开出来.还应当补充一点,人权社的成立似乎是在发现这张单子的日期以后.这也许只是一个初步名单.
    可是,在那些片言只语和道听途说以后,在那些纸上的一鳞半爪以后,又有一些具体事实开始冒出头来.
    波邦古街,在一个旧货商人的铺子里,人们从一张抽斗柜的一个抽斗里搜出了七张一式一样从长里一折四的灰色纸,这几张纸下面还有二十六张用同样的灰色纸裁成的四方块,并且卷成了枪弹筒的形状,另外还有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
    硝      十二英两
    硫磺     二英两
    炭      二英两半
    水      二英两
    搜查报告还证明抽斗里有强烈的火药味.
    一个收工回家的泥瓦工人把他的一个小包忘了,丢在奥斯特里茨桥旁的一条长凳上.这小包被人送到警察哨所.打开来看,包里有两份问答体的印刷品,作者叫拉奥杰尔,还有一首题名为《工人们,团结起来》的歌,和一个盛满了枪弹的白铁盒子.
    一个工人在和一个同伴喝酒时,要那同伴摸摸他多么热,那同伴发现他的褂子下有一支手枪.
    一群孩子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和宝座便门之间.那段行人最少的公路旁的坑里游戏,他们从一堆刨花和垃圾下找出了一个布口袋,袋里盛着一个做枪弹的模子,一根做枪弹筒的木棍,一个还剩有一些猎枪火药的瓢和一个生铁锅,锅里留有明显的熔铅痕迹.
    几个警务人员在早晨五点钟突然冲进一个叫帕尔东的人的家里,发现他正立在床边,手里拿着几个枪弹筒在做.这人便是日后参加美里街垒的一员,一八三四年四月起义时牺牲了的.
    快到工人们休息时,有人看见两个人在比克布斯便门和夏朗东便门之间,在两堵墙间的一条巡逻小道旁的一家大门前.有一套暹罗游戏的饮料店附近碰头.一个从工作服下取出一支手枪,把它交给另一个.正要给他时,他发现胸口上的汗水把火药浸潮了一点.他重新上那支手枪,在药池里原有的火药上添上一些火药.随后,那两个人便分头走开了.
    一个名叫加雷.日后四月事件发生那天在博布尔街被杀的人,常夸口说在他家里有七百发子弹和二十四颗火石.
    政府在某天得到通知说最近有人向郊区散发了一些武器和二十万发枪弹.一星期过后,又散发了枪弹三万发.值得注意的是,警察一点也没有破获.一封被截留的信里说:"八万爱国志士在四个钟头以内一齐拿起武器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所有这些酝酿活动全是公开的,几乎可以说是安然无事的.即将发作的暴动从容不迫地在政府面前准备它的风雷.这种仍在暗中进行.但已隐约可见的危机可说是无奇不有.资产阶级泰然自若地和工人们谈论着正在准备中的事.人们问道:"暴动进行得怎么样了?"问这话的语气正如问:"您的女人身体健康吧?"
    莫罗街的一个木器商人问道:"你们几时进攻呀?"
    另一个店铺老板说:
    "马上就要进攻了.我知道.一个月以前,你们是一万五千人,现在你们有两万五千人了."他献出了他的步枪,一个邻居还愿意出让一支小手枪,讨价七法郎.
    总之,革命的热潮正在高涨.无论是在巴黎或法国,没有一处能例外.动脉处处在跳动.正如某些炎症所引起.在人体内形成的那种薄膜那样,秘密组织的网已开始在全国四散蔓延.从那既公开又秘密的人民之友社,产生了人权社,这人权社曾在它的一份议事日程上写上这样的日期:"共和纪元四十年雨月",虽经重罪裁判所宣判勒令解散,它仍继续活动,并用这样一些有意义的名称为它的小组命名:
    长矛.
    警钟.
    警炮.
    自由帽.
    一月二十一.(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法王路易十六被处死刑.)
    穷棒子.
    流浪汉.
    前进.
    罗伯斯庇尔.
    水平仪.
    《会好的呵》.
    人权社又产生了行动社.这是一些分化出来向前跑的急躁分子.另外还有一些社在设法从那些大的母社中征集社员.组员们都因为此拉彼扯而感到为难.例如高卢社和地方组织委员会.又如出版自由会.个人自由会.人民教育会.反对间接税会.还有工人平等社,曾分为三派,平等派.共产派.改革派.还有巴士底军,一种按军队编制组合的队伍,四个人由下士率领,十个人由中士率领,二十人由少尉率领,四十人由中尉率领,从来没有五个以上互相认识的人.一种小心与大胆相结合的创造,似乎具有威尼斯式的天才.为首的中央委员会有两条手臂:行动社和巴士底军.一个正统主义的组织叫忠贞骑士社,在这些共和主义的组织中蠕蠕钻动.结果它被人揭发,并被排斥.
    巴黎的这些会社在一些主要城市里都建立了分社.里昂.南特.里尔和马赛都有它们的人权社.烧炭党.自由人社.艾克斯有一个革命的组织叫苦古尔德社.我们已经提到过.
    在巴黎,圣马尔索郊区比圣安东尼郊区安静不了多少,学校也并不比郊区平静多少.圣亚森特街的一家咖啡馆和圣雅克马蒂兰街的七球台咖啡馆是大学生们的联络站.跟昂热的互助社以及艾克斯的苦古尔德社结盟的ABC的朋友们社,我们已经见过,常在缪尚咖啡馆里聚会.这一伙年轻人,我们以前曾提到过,也常出现在蒙德都街附近一家酒店兼饭馆的称作科林斯的店里.这些聚会是秘密的.另一些会却尽量公开,我们可以从日后审讯时的这段口供看出他们的大胆:"会议是在什么地方举行的?""和平街.""谁的家里?""街上.""到了哪几个组?""只到一个组.""哪一个?""手工组.""谁是头儿?""我.""你太年轻了,不见得能单独一人担负起这个攻击政府的重大任务吧.你接受什么地方的指示?""中央委员会."
    日后从贝尔福.吕内维尔.埃皮纳勒等地发生的运动来判断,军队和民众一样,也同时有所准备.人们所指望的是第五十二联队.第五.第八.第三十七.第二十轻骑队.在勃艮第和南方的一些城市里,种植了自由树,也就是说,一根顶着一顶红帽子的旗杆.
    当时的局势便是这样.
    圣安东尼郊区,我们在开始时便已提到,比任何其他地区的民众使这种局势变得更敏锐更紧张.这里是症结所在.
    这个古老的郊区,拥挤得象个蚂蚁窝,勤劳.勇敢和愤怒得象一窝蜂,在等待和期望剧变的心情中骚动.一切都在纷攘中,但并不因此而中止工作.这种振奋而阴郁的面貌是无法加以说明的.在这郊区里,无数顶楼的瓦顶下掩盖着种种惨痛的苦难,同时也有不少火热的和稀有的聪明才智.正是由于苦难和聪明才智这两个极端碰在一起,情况尤为危殆.
    圣安东尼郊区还有其他一些震颤的原因;因为它经常受到和重大政治动荡连结在一起的商业危机.倒闭.罢工.失业的灾殃.在革命时期,穷苦同时是原因也是后果.它的打击常回到它自身.这些民众,有着高傲的品德,充满了最高的潜在热力,随时准备拿起武器,一触即发,郁怒,深沉,跃跃欲试,所等待的仿佛只是一粒火星的坠落.每当星星之火被事变的风吹逐着,飘在天边时,人们便不能不想到圣安东尼郊区,也不能不想到这个由苦难和思潮所构成的火药库,可怕的机缘把它安置在巴黎的大门口.
    圣安东尼郊区的那些饮料店,我们在前面的速写里已经多次描绘过,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在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在那些地方所痛饮的,不仅仅是酒,更多的是语言.一种预感的精神和未来的气息在那里奔流,鼓动着人们的心并壮大着人们的意志.圣安东尼郊区的饮料店有如阿梵丹山上那些建造在巫女洞口暗通神意的酒家,一种人们凭着类似香炉的座头酌饮着厄尼乌斯(厄尼乌斯(Ennius),公元前二世纪的拉丁诗人.)所谓巫女酒的酒家.
    圣安皂尼郊区是人民的水库.革命的冲力造成水库的裂口,人民的主权便沿着裂口流出.这种主权可能有害,它和任何其他主权一样,难免发生错误,但是,尽管迷失方向,它仍是伟大的.我们不妨说它象瞎眼巨人库克罗普斯的吼叫声.
    在九三年,根据当时流传着的思想是好还是坏,根据那天是狂热的日子还是奋激的日子,从圣安东尼郊区出发的,时而是野蛮的军团,时而是英雄的队伍.
    野蛮.让我们来把这词说明一下.这些毛发直竖的人们,在破天荒第一次爆发的革命的混乱中,衣服破烂,吼声震天,横眉怒目地抡着铁锤,高举长矛,一齐向丧魂落魄的老巴黎涌上去,他们要的是什么呢?他们要的是压迫的终止,暴政的终止,刑戮的终止,成人有工作,儿童有教育,妇女有社会的温暖,要自由,要平等,要博爱,人人有面包,人人有思想,世界乐园化,进步;他们要的便是这神圣.美好.温和的东西:进步;他们走投无路,控制不了自己,这才大发雷霆,袒胸攘臂,抓起棍棒,大吼大叫地来争取.这是一些野蛮人,是的,但是是文明的野蛮人.
    他们以无比愤怒的心情宣布人权,即使要经过战栗和惊骇,他们也要强迫人类登上天堂.他们貌似蛮族,却都是救世主.他们蒙着黑夜的面罩要求光明.
    这些人很粗野,我们承认,而且狞恶,但他们是为了为善而粗野狞恶的.在这些人之外另有一种人,满脸笑容,周身锦绣,金饰,彩绶,宝光,丝袜,白羽毛,黄手套,漆皮鞋,肘弯支在云石壁炉旁的丝绒桌子上,慢条斯理地坚持要维护和保持过去.中世纪.神权.信仰狂.愚昧.奴役.死刑.战争,细声细气彬彬有礼地颂扬大刀.火刑和断头台.至于我们,假如一定要我们在那些文明的野蛮人和野蛮的文明人之间有所选择的话,我们宁肯选择那些野蛮人.
    但是,谢谢皇天,另一种选择也是可能的.无论朝前和朝后,陡直的下坠总是不必要的.既不要专制主义,也不要恐怖主义.我们要的是舒徐上升的进步.
    上帝照顾.务使坡度舒徐,这便是上帝的全部政策.
   
    六 安灼拉和他的副将们
    就在这个时期,安灼拉感到事变可能发生,便暗中着手清理队伍.
    大家全在缪尚咖啡馆里举行秘密会议.
    安灼拉正以某种闪烁然而说明问题的语言在说着话:
    "应当明确一下目前的情况,有些什么人是可靠的.假如需要战士,便应动员起来.准备好打击力量.这并没有什么不好.过路的人,在路上有牛时,要比在路上没牛时有更多的机会碰上牛角.因此,让我们来数数这牛群.我们这里有多少人?这工作不能留到明天去做.干革命的人随时都应抓紧时间.进步不容许延误时机.我们应当提防意外.不要措手不及.现在便应检查一下,我们所做的缝缀工作是否有脱线的地方.这件事今天便应摸清底.古费拉克,你去看看综合工科学校的那些同学.这是他们休假的日子.今天星期三.弗以伊,我说,你去看看冰窖的那些人.公白飞已同意去比克布斯.那儿有一股极好的力量,巴阿雷将去访问吊刑台.勃鲁维尔,那些泥瓦工人有些冷下来了,你到圣奥诺雷-格勒内尔街的会址里去替我们探听一下消息.若李,你到杜普伊特朗医院去了解一下医学院的动态.博须埃到法院去走一趟,和那些见习生谈谈.我,负责苦古尔德."
    "全布置好了."古费拉克说.
    "没有."
    "还有什么事?"
    "一件极重要的事."
    "什么事?"公白飞问.
    "梅恩便门."安灼拉回答说.
    安灼拉聚精会神凝想了一阵,又说道:
    "在梅恩便门,有些云石制造工人.画家.雕刻工场的粗坯工人.那是一伙劲头很大的自己人,但是有点忽冷忽热.我不知道他们最近出了什么事.他们想到旁的事上去了.他们泄了气.有空便打骨牌.应当赶快去和他们谈谈,并且扎扎实实地谈谈.他们聚会的地方在利什弗店里.从中午到一点,可以在那里遇见他们.这一炉快灭的火非打气不可了.我原想把这事交给马吕斯去办,这人心乱,但还是个好人,可惜他不再来这儿了.我非得有个人去梅恩便门不可.可我没有人了."
    "还有我呢?"格朗泰尔说,"我不是在这儿吗?"
    "你?"
    "我."
    "你,去教育共和党人!你,用主义去鼓动冷却了的心!"
    "为什么不?"
    "你也能做点象样的事吗?"
    "我的确马马虎虎有这么一点雄心."格朗泰尔说.
    "你一点信仰也没有."
    "我信仰你."
    "格朗泰尔,你肯替我帮个忙吗?"
    "帮任何忙都可以.替你擦皮鞋都成."
    "那么,请你不要过问我们的事.去喝你的苦艾酒吧."
    "你太不识好歹了,安灼拉."
    "你会是去梅恩便门的人!你会有这能耐!"
    "我有能耐走下格雷街,穿过圣米歇尔广场,打亲王先生街斜插过去,进入伏吉拉尔街,走过加尔默罗修院,转到阿萨斯街,到达寻午街,把军事委员会甩在我后面,跨过老瓦厂街,踏上大路,沿着梅恩大道走去,越过便门,并走进利什弗店里去.我有能耐干这些.我的鞋便有这能耐."
    "你也稍稍认识利什弗店里的那些同志吗?"
    "不多.我们谈话都是'你,来'你,去的罢了."
    "你打算和他们谈些什么呢?"
    "谈罗伯斯庇尔呗,这还用问!谈丹东.谈主义."
    "你!"
    "我.你们对我太不公道了.我上了劲以后,可一点也不含糊.我念过普律多姆(普律多姆(Prudhomme),领导当时巴黎革命活动的一个新闻记者.)的著作.我知道《民约》(《民约》(le Contrat social),卢梭的著作.).我能背我的《二年宪法》.'公民的自由终止于另一公民自由的开始.,难道你以为我是个傻瓜蛋?我抽屉里还有一张旧指券(指券(assignat),一七八九年至一七九七年在法国流通的一种有国家财产作担保的证券,后当通货使用.)呢.人的权利,人民的主权,活见鬼!我甚至有点阿贝尔(阿贝尔(Hébert,1799—1887),法国的法学家和保守派国家活动家,奥尔良党人,议会议员(1834—1848).一八四一年起是王家法庭的首席检查官,曾任司法大臣.一八四九年为立法议会议员.)主义的倾向.我还可以一连六个钟点,手里拿着表,天花乱坠地大谈一通."
    "放严肃点."安灼拉说.
    "我原是一本正经的."格朗泰尔回答说.
    安灼拉思考了几秒钟,作出了一个下决心的人的姿势.
    "格朗泰尔,"他沉重地说,"我同意让你去试试.你去梅恩便门就是."
    格朗泰尔原住在贴近缪尚咖啡馆的一间带家具出租的屋子里.他走出去,五分钟过后,又回来了.他回家去跑了一趟,穿上了一件罗伯斯庇尔式的背心.
    "红的."他走进来,眼睛盯着安灼拉说.
    他接着便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自己的胸脯上,按着那件背心通红的两只尖角.
    他又走上去,凑在安灼拉的耳边说:
    "你放心."
    他拿起他的帽子,猛按在头上,走了.
    一刻钟过后,缪尚咖啡馆的那间后厅已经走空.ABC的朋友们社的成员全都各走一方,去干自己的工作了.负责苦古尔德社的安灼拉最后走.
    艾克斯的苦古尔德社的成员当时有一部分来到了巴黎,他们常在伊西平原上一处废弃了的采石场开会,在巴黎这一面,这种废弃了的采石场原是很多的.
    安灼拉一面朝这聚会的地方走去,同时也全面思考着当时的情势.事态的严重是明显的.事态有如某些潜伏期中的社会病所呈现的症状,当它笨重地向前移动时,稍微出点岔子便能阻止它的进展,打乱它的步伐.这便是崩溃和再生由此产生的一种现象.安灼拉展望前途,在未来昏暗的下摆下面,隐隐望见了一种恍惚有光的晃荡.谁知道?也许时机临近了.人民再度掌握大权,何等美好的景象!革命再度庄严地占有法兰西,并且对世界说:"下文且听明天分解!"安灼拉心中感到满意.炉子正在热起来.这时,安灼拉那一小撮火药似的朋友正分赴巴黎各处.他有公白飞的透辟的哲学辩才,弗以伊的世界主义的热忱,古费拉克的劲头,巴阿雷的笑,让.勃鲁维尔的郁闷,若李的见识,博须埃的喜笑怒骂,这一切,在他脑子里形成一种从四面八方同时引起大火的电花.人人都在做工作.效果一定会随毅力而来.前途乐观.这又使他想起了格朗泰尔.他想道:"等一等,梅恩便门离我要走的路不远.我何不到利什弗店里去转一趟呢?正好去看看格朗泰尔在干什么,看他的事情办到什么程度了."
    安灼拉到达利什弗店时,伏吉拉尔的钟搂正敲一点.他推开门,走进去,交叉起两条胳膊,让那两扇门折回来抵在他的肩头上,望着那间满是桌子.人和烟雾的厅堂.
    从烟雾里传出一个人大声说话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所打断.格朗泰尔正在和他的一个对手你一言我一语.
    格朗泰尔和另一张脸对坐在一张圣安娜云石桌子的两旁,桌上撒满了麸皮屑和骨牌,他正用拳头敲那云石桌面,下面便是安灼拉所听到的对话:
    "双六."
    "四点."
    "猪!我没有了."
    "你死了.两点."
    "六点."
    "三点."
    "老幺."
    "归我出牌."
    "四点."
    "不好办."
    "你出."
    "我大错特错."
    "你出得好."
    "十五点."
    "再加七点."
    "这样我便是二十二点了.(若有所思.)二十二!"
    "你没有料到这张双六吧.我一上来先出了张双六,局面便大不相同."
    "还是两点."
    "老幺."
    "老幺!好吧,五点."
    "我没有了."
    "刚才是你出牌的吧,对吗?"
    "对."
    "白板."
    "他运气多好!啊!你真走运!(出了好一会神.)两点."
    "老幺."
    "没有五点,也没有老幺.该你倒霉."
    "清了."
    "狗东西!"
   
    $$$$第 二 卷    爱 潘 妮
   
    $$$$一 百 灵 场
    马吕斯曾把沙威引向那次谋害案的现场,并目击了出人意料的结局.但是,正当沙威把他那群俘虏押送到三辆马车里还不曾离开那座破房子时,马吕斯便已从屋子里溜走了.当时还只是夜间九点钟.马吕斯去古费拉克住的地方.古费拉克已不是拉丁区固定的居民,为了一些"政治理由",他早就搬到玻璃厂街去住了,这一地区,当时是那些容易发生暴动的地段之一.马吕斯对古费拉克说:"我到你这儿来过夜."古费拉克把他床上的两条褥子抽出了一条,摊在地上说:"请便."
    第二天早上七点,马吕斯又回到那破房子,向布贡妈付了房租,结清帐目,找人来把他的书籍.床.桌子.抽斗柜和两把椅子装上一辆手推车,便离开了那里,也没有留下新地址,因此,当沙威早晨跑来向马吕斯询问有关昨晚那件事时,他只听到布贡妈回答了一声:"搬走了!"
    布贡妈深信马吕斯免不了是昨晚被捕那些匪徒的同伙.她常和左近那些看门的妇人嚷着说:"谁能料到?一个小伙子,看上去,你还以为是个姑娘呢!"
    马吕斯匆匆搬走,有两个原因.首先,他在那所房子里已见到社会上的一种丑恶面貌:一种比有钱的坏种更为丑恶的穷坏种的面貌,把它那最使人难堪.最粗暴的全部发展过程那么近的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现在对这地方已有了强烈的反感.其次,他不愿被别人牵着走,在那必然会跟着来的任何控诉书上去出面揭发德纳第.
    沙威猜想这年轻人由于害怕而逃避了,或是甚至在那谋害行为进展时,他也可能并没有回家,沙威曾想方设法要把他找出来,但没能做到.
    一个月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月.马吕斯始终住在古费拉克那里.他从一个经常在法院接待室里走动的实习律师嘴里听到说德纳第已下了监狱.每星期一,马吕斯送五个法郎到拉弗尔斯监狱的管理处,托人转给德纳第.
    马吕斯没有钱,便向古费拉克借那五个法郎.向人借钱,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五个到时必付的法郎,对出钱的古费拉克和收钱的德纳第两方面都成了哑谜.古费拉克常想道:"这究竟是给谁的呢?"德纳第也常在问自己:"这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马吕斯心中也苦闷万分.一切又重新堕入五里雾中了.他眼前又成了一片漆黑,他的日子又重陷在那种摸不着边的疑团中.他心爱的那个年轻姑娘,仿佛是她父亲的那个老人,这两个在这世上唯一使他关心.唯一使他的希望有所寄托而又不相识的人,曾从黑暗中.在咫尺之间偶然在他眼前再现了一下,正当他自以为已把他们抓住时,一阵风却又把这两个人影吹散了.没有一点真情实况的火星从那次最惊心动魄的冲突中迸射出来.没有可能作任何猜测.连他自以为知道了的那个名字也落了空.玉秀儿肯定不是她的名字.而百灵鸟又只是一个别名.对那老人,又应当怎样去看呢?难道他真的不敢在警察跟前露面吗?马吕斯又回想起从前在残废军人院左近遇见的白发工人.现在看来,那工人和白先生很可能是同一个人.那么,他要经常改变装束吗?这人,有他英勇可敬的一面,也有他暧昧可疑的一面.他为什么不喊救命?他又为什么要溜走?他究竟是不是那姑娘的父亲?最后,难道他果真就是德纳第自以为认出的那个人吗?德纳第认错了吧?疑问丛生,无从解答.所有这一切,确也丝毫无损于卢森堡公园中那个年轻姑娘所具有的那种天仙似的魅力.令人心碎的苦恼,马吕斯满腔热爱,却又极目苍茫.他被推着,他被拉着,结果动弹不得.一切又全幻灭了,只剩下一片痴情.便连痴情的那种刺激本能和启人急智的力量他也失去了.在一般情况下,在我们心里燃烧着的那种火焰也稍稍能照亮我们的眼睛,向体外多少发射出一点能起作用的微光.马吕斯,却连恋情的那种悄悄的建议也全听不见了.他从来不作这样的打算:假使我到那个地方去看看呢?假使我这样去试试呢?他已不能再称为玉秀儿的她当然总还活在某个地方,却没有任何事物提醒马吕斯应当朝哪个方向去寻找.他现在的生活可以简括为这么一句话:自信心已完全丧失在一种穿不透的阴霾中了.他始终抱着和她再次相见的心愿,可是他已不再存这种希望.
    最不幸的是贫困又来临了.他感到这股冷气已紧紧靠在他身边,紧靠在他背后.在那些苦恼的时日里,长期以来,他早已中断了他的工作,而中断工作正是最危险不过的,这是一种习惯的消逝.容易丢弃而难于抓回的习惯.
    一定程度的梦想,正如适量的镇静剂,是好的.它可以使在工作中发烧.甚至发高烧的神智得到安息,并从精神上产生一种柔和清凉的气息来修整纯思想的粗糙形象,填补这儿那儿的漏洞和罅隙,连缀段落,并打磨想象的棱角.但过分的梦想能使人灭顶下沉.于精神工作的人而让自己完全从思想掉入梦想,必遭不幸!他自以为进得去便随时出得来,并认为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他想错了!
    思想是智慧的活动,梦想是妄念的活动.以梦想代思想,便是把毒物和食物混为一谈.
    我们记得,马吕斯便是从这儿开始的.狂热的恋情忽然出现,并把他推到了种种无目的和无基础的幻想中.他出门仅仅为了去胡思乱想.缓慢的渍染.喧闹而淤止的深渊.并且,随着工作的减少,需要增加了.这是一条规律.处于梦想状态中的人自然是不节约.不振作的,弛懈的精神经受不住紧张的生活.在这种生活方式中,有坏处也有好处,因为慵懒固然有害,慷慨却是健康和善良的.但是不工作的人,穷而慷慨高尚,那是不可救药的.财源涸竭,费用急增.
    这是一条导向绝境的下坡路,在这方面,最诚实和最稳定的人也能跟最软弱和最邪恶的人一样往下滑,一直滑到两个深坑中的一个里去:自杀或是犯罪.
    经常出门去胡思乱想的人总有一天会出门去跳水.
    过分的梦想能使我们变成艾斯库斯或利勃拉(艾斯库斯(Escousse)和利勃拉(Libras),当时两个年轻诗人,七月革命时曾参加巷战;一八三二年他们在一出戏剧失败后自杀.)这类人.
    马吕斯眼望着那个望不见的意中人,脚却在这条下坡路上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下滑.我们刚才描写的这种情况,看来好象奇怪,其实是真实的.那个不在眼前的人的形象在心里的黑暗处发出光辉,它越消逝,便越明亮,愁苦阴沉的灵魂老看见这一点光明出现在天边,这是内心的沉沉黑夜中的一点星光.她,已经成了马吕斯整个心灵的寄托处.他不再思考旁的事情了,他昏昏沉沉地感到他那身旧衣服已不可能再穿了,新的那身也变旧了,他的衬衣破烂了,帽子破烂了,靴子破烂了,就是说,他的生命也破烂了.他常暗自想道:"只要我能在死去以前再见她一面!"
    给他留下的唯一甘美的念头,便是她曾爱过他,她的眼睛已向他表达了这一心事,她不认识他,却了解他的心,也许现在在她所在的地方,不管这地方是多么神秘,她仍爱着他呢.谁知道她不也在想念他,正如他想念她呢?每一颗恋爱的心都有这么一种无可言喻的时刻,在只有理由感受痛苦的情况下,却又会隐隐感到一种喜悦心情的惊扰.他心里有时想道:"这是因为她的思想向我飞来了!"随后他又加上一句:"我的思想应当也能飞向她那里."
    这种幻想,这种使他过后频频点头的幻想,果然在他的心灵里倾注了一种类似希望的光辉.他断断续续地,尤其是在那种易使苦苦思索的人感到怅惘的夜晚,拿起一叠白纸,专把爱情灌注在他脑子里的一些最纯洁.最空泛.最超绝的梦想随笔写了上去.他称这为"和她通信".
    不应当认为他的理智是混乱的.正相反.他失去了从事工作和朝着一个固定目标稳步前进的能力,但是他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通达和正直.马吕斯常以冷静.现实.不无奇特的目光对待他眼前的事物,形形色色的事和形形色色的人,他对一切,常以诚实的沮丧心情和天真的无私态度作出了中肯的评价.他的判断,几乎摆脱了希望,是高超出众的.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任何事物都逃不过他,骗不了他,他随时在发现人生.人类和命运的底蕴.这是一个由上帝赋予的具有经得住爱情和苦难的灵魂,它即使在煎熬中也仍然是快乐的!凡是不曾在这双重的光里观察过世事和人心的人,都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看真切,什么也看不懂的.
    在恋爱和痛苦中的心灵是处在卓绝的状态中.
    总之,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了,却一点也没有新的发现.他只觉得剩下来要他去度过的凄凉时日随时都在缩短.他仿佛已清清楚楚地望见那无底深渊边上的陡壁.
    "怎么!"他常这样想,"难道在这以前,我就不会再遇见她了!"
    人们顺着圣雅克街往上走,走过便门,再朝左沿着从前的那条内马路往前走一段,便到了健康街,接着便是冰窖,在离哥白兰小河不远的地方,人们会见到一块空地,在围绕巴黎的那种漫长而单调的环城马路的一带,是唯一可以吸引鲁伊斯达尔(鲁伊斯达尔(Ruysdal,1629—1682),荷兰风景画家.)坐下来的场所.
    那地方散发着一种无以名之的淡远的情趣,一片青草地,上面有几根拉紧的绳索,迎风晾着一些旧衣破布,蔬菜地边有所路易十三时代的古老庄屋,庞大的屋顶上开着光怪陆离的顶楼窗,倾斜破烂的木栅栏,白杨树丛中有个小池塘,几个妇女,笑声,谈话声,朝远处看,能望见先贤祠.盲哑院的树.军医学院,黑黝黝,矮墩墩,怪模怪样,有趣,美不胜收,在更远处,有圣母院钟塔的严峻的方顶.
    由于这地方很值得一看,便谁也不来看这地方.一刻钟里难得有一辆小车和一个车夫走过.
    一次,马吕斯独自闲逛,偶然走到这地方的小池边.这天,路上恰巧有个难逢难遇的过路人.马吕斯多少有点被这里近似蛮荒的趣味所感动,他问那过路人:"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过路人回答:"百灵场."
    他接着又说了一句:"乌尔巴克杀害伊夫里的那个牧羊姑娘,正在这地方."
    但是"百灵"这两个字一出口,马吕斯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在神魂颠倒的情况下,一两个字足使那种急速凝固状态出现.全部思想突然紧紧围绕着一个念头,再不能察觉任何其他事物了.百灵鸟,在马吕斯愁肠深处早已代替了玉秀儿的名字.他在那种迷了心窍的痴情中,傻头傻脑地对自己说:"嘿!这是她的场子.我一定能在这地方找到她的住处."
    这是荒唐的想法,然而却不可抗拒.
    从此他天天必去百灵场.
   
    $$$$二 监牢孵化中的罪恶胚胎
    沙威在戈尔博老屋中的胜利看来好象是很全面的,其实不然.
    首先,也是他的主要忧虑,当时沙威并没使那俘虏成为俘虏.那个逃走了的受害人比那些谋害人更可疑,这个人,匪徒对他既然那么重视,对官方来说,也应当同样是一种奇货吧.
    其次,巴纳斯山也从沙威手中漏网.
    他得另候机会来收拾这个"香喷喷的妖精".当时爱潘妮在路边大树底下把风,巴纳斯山遇见了她,便把她带走了,他宁愿去和姑娘调情,不愿跟老头儿找油水.幸亏这样,他仍能逍遥自在.至于爱潘妮,沙威派人把她"钉"住了,这可算不了什么慰藉.爱潘妮和阿兹玛一道,都进了玛德栾内特监狱.
    最后,在从戈尔博老屋押往拉弗尔斯监狱的路上,那些主要罪犯中的一个,铁牙,不见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警察和卫队们都"莫名其妙",他化成了一股烟,他从手铐里滑脱了,他从车子的缝里流掉了,马车开裂了,他溜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知道到监狱时,铁牙丢了.那里面有仙人的手法或是警察的手法.铁牙能象一朵雪花融在水里那样融化在黑夜里吗?这里有没有警察方面的默契呢?这人是不是一个在混乱和秩序两方面都有关连的哑谜呢?难道他是犯法和执法的共同中心吗?这个斯芬克司是不是两只前爪踩在罪恶里,两只后爪踩在法律里呢?沙威一点也不接受这种混淆视听的说法,如果他知道有这种两面手法,他浑身的毛都会倒竖起来,在他的队伍里也还有其他一些侦察人员,虽然是他的下属,但警务方面的种种秘密却比他知道得多些,铁牙正是那样一个能成为一个相当好的警察的暴徒.在偷天换日的伎俩方面能和黑暗势力建立起如此密切的关系,这对盗窃来说,是上好的,对警务来说也是极可贵的.这种双刃歹徒是有的.不管怎样,铁牙渺无影踪了.沙威对这件事,躁急甚于惊讶.
    至于马吕斯,"这个怕事的傻小子律师",沙威却不大在乎,连他的名字也忘了.并且,一个律师算什么,律师是随时都能找到的.不过,这玩意儿真就是个律师吗?
    审讯开了个头.
    裁判官觉得在猫老板匪帮那一伙中间,有一个人可以不坐牢,这样做有好处,希望能从他那里听到一点口风.这人便是普吕戎,小银行家街上的那个长头发.他们把他放在查理大帝院里,狱监们都睁着眼睛注视他.
    普吕戎这个名字,在拉弗尔斯监狱里是大伙儿记得的.监狱里有一座丑恶不堪的所谓新大楼院子,行政上称这为圣贝尔纳院,罪犯们却称为狮子沟,这院子有一道锈了的旧铁门,通向原拉弗尔斯公爵府的礼拜堂,后来这里改作囚犯的宿舍.在这门的左边附近,有一堵高齐屋顶.布满了鳞片和扁平苔藓的条石墙,在那墙上,十二年前,还能见到一种堡垒样的图形,是用钉子在石头上胡乱刻画出来的,下方签了这样的字:
     普吕戎,一八一一.
    这个一八一一年的普吕戎是一八三二年的普吕戎的父亲.
    这小普吕戎,我们在戈尔博老屋谋害案里只随便望过一眼,那是个非常狡猾.非常能干.外表憨气十足.愁眉苦脸的健壮小伙子.正因为这股憨气,裁判官才放了他,认为把他放在查理大帝院里比关在隔离牢房里会得用些.
    囚犯们并不因为受到法律的管制便互不往来.他们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缩手缩脚.因犯罪而坐监并不妨碍再犯他罪.艺术家已有了一幅油画陈列在展览馆里,他照样可以在他的工作室里另创一幅新作.
    普吕戎好象已被监牢关傻了.人们有时看见他在查理大帝院里,一连几个钟头呆立在小卖部的窗子附近,象个白痴似的老望着那块肮脏的价目表,从最初的"大蒜,六十二生丁"起直念到最末的"雪茄,五生丁".要不,他就不停地发抖,磕牙,说他在发烧,并问那病房里那二十八张床可有一张空的.
    忽然,在一八三二年二月的下半月里,人们一下子发现普吕戎这瞌睡虫,通过狱里的几个杂工,不是用他自己的名义,而是用他三个伙伴的名义,办了三件不同的事,总共花了他五十个苏,这是一笔很不寻常的费用,引起了监狱警务班长的注意.
    经过调查,并参照张贴在犯人会客室里那张办事计费表加以研究之后,终于知道了那五十个苏是这样分配的:三件事,一件是在先贤祠办的,十个苏;一件是在军医学院办的,十五个苏;一件在格勒内尔便门办的,二十五个苏.最末这一笔是计费表上最高的数字.同时,先贤祠.军医学院和格勒内尔又正是三个相当凶恶的便门贼所住的地方,一个叫克吕伊丹涅,又叫皮查罗,一个叫光荣,是个被释放了的苦役犯,一个叫拦车汉子,这次的事又把警察的眼睛引向了他们.普吕戎送出去的那些信不是按地址送达,而是交给一些在街上等候的人,因而警察猜测那里面一定有些为非作歹的秘密通知.加上其他一些蛛丝马迹,他们便把这三个人抓了起来,以为普吕戎的任何密谋都已被挫败.
    大致在采取这些措施以后一星期光景,有个晚上,一个巡夜的狱监,在巡查新大楼下层的宿舍并正要把他的栗子丢进栗子箱时......这是当时用来保证狱监们严格执行任务的方法,钉在每个宿舍门口的那些箱子里,每一小时都应有一个栗子落进去......那狱监从宿舍的侦察孔里望见普吕戎正曲腿弯腰地坐在床上,借着墙上的蜡烛光在写什么.守卫跑进去,把普吕戎送到黑牢房里关了一个月,但是没有找到他写的东西.警察便没有能掌握其他情况.
    有一件事却是肯定无疑的:第二天,一个"邮车夫"从查理大帝院里被丢向天空,越过那座六层大楼,落在大楼另一面的狮子沟里了.
    囚犯们所说的"邮车夫",是一个用艺术手法团起来,送到"爱尔兰"去的面包团子;所谓送到爱尔兰,便是越过牢房的房顶,从一个院子抛到另一个院子.(词源学:越过英格兰,从一个陆地到另一个陆地,爱尔兰.)总之,面包团落到了那个院子里.拾起面包团的人,把它剖开,便能在里面找到一张写给那院子里某个囚犯的字条;发现这字条的,如果是个囚犯,便把它转到指定地点;如果是个守卫,或是一个被暗中收买了的囚犯,也就是监狱里所说的绵羊和苦役牢里所说的狐狸,那字条便会被送到管理处,转给警察.
    这一次,那邮车夫达到了目的地,尽管收件人当时正在"隔离"期间.那收件人正是巴伯,猫老板的四巨头之一.
    那邮车夫裹着一条卷好的纸,上面只有两行字:
    "巴伯,卜吕梅街有笔生意好做.一道对着花园的铁栏门."
    这便是普吕戎在那天晚上写的东西.
    尽管有层层的男搜查人员和女搜查人员,巴伯终于想到办法把那字条从拉弗尔斯监狱送到他的一个被关在妇女救济院的"相好"手里.这姑娘又把那字条转到一个她认识的叫作马侬的女人那里,后者已受到警察的密切注意,但还未被捕.关于这个马侬,读者已经见过她的名字,我们以后还会谈到她和德纳第一家人的关系,她通过爱潘妮,能在妇女接济院和玛德栾内特监狱之间起桥梁作用.
    正在这时,在指控德纳第的案子里,由于有关他的两个女儿的部分缺乏证据,爱潘妮和阿兹玛都被释放了.
    爱潘妮出狱时,马侬在玛德栾内特的大门外偷偷候着她,把普吕戎写给巴伯的那张字条给了她,派她去把这件事"弄清楚".
    爱潘妮去卜吕梅街,认清了那铁栏门和花园,细看了那栋房子,窥伺了几天,然后到钟锥街马侬家里,给了她一块饼干,马侬又把这饼干送到妇女救济院巴伯的相好手里.一块饼干,对监狱中的象征主义暗号来说,便是"没有办法".
    因此,不到一星期,巴伯和普吕戎,一个正去"受教导",一个正受了教导回来,两个人在巡逻道上碰了面.普吕戎问:"怎样了,卜街?"巴伯回答:"饼干."
    普吕戎在拉弗尔斯监狱里制造的罪胎就这样流产了.
    这次堕胎还有下文,不过和普吕戎的计划完全不相干.我们将来再谈.
    我们常常会在想接这一根线的时候,接上了另一根线.
   
    $$$$三 马白夫公公的奇遇
    马吕斯已不再访问任何人,不过他有时会遇见马白夫公公.
    这时,马吕斯正沿着一种阴暗凄凉的梯级慢慢往下走.我们不妨称之为地窨子阶梯的这种梯级,把人们带到那些不见天日.只听到幸福的人群在自己头上走动的地方,当马吕斯这样慢慢往下走时,马白夫先生也同时在他那面往下走.
    《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已绝对销不出去了.靛青的试种,由于奥斯特里茨的那个小园子里阳光不足,也毫无成绩.马白夫先生在那里只能种些性喜阴湿的稀有植物.但他并不灰心.他在植物园里获得一角光照通风都好的地,用来"自费"试种靛青.为了做这试验,他把《植物图说》的铜版全押在当铺里.他把每天的早餐缩减到两个鸡蛋,其中一个留给他那年老的女仆,他已十五个月没有付给她工资了.他的早餐经常是一天中唯一的一餐.他失去了那种稚气十足的笑声,他变得阴沉了,也不再接待朋友.好在马吕斯也不想去看他.有时,马白夫先生去植物园,老人和那青年会在医院路上迎面走过.他们彼此并不交谈,只愁眉苦眼地相互点个头罢了.伤心啊,贫苦竟能使人忘旧!往日是朋友,于今成路人.
    书店老板鲁瓦约尔已经死了.现在马白夫先生认识的仅只是他自己的书籍.他的园子和他的靛青,这是他的幸福.兴趣和希望所呈现的三个形象.这已够他过活了.他常对自己说:"到我把那蓝色团子做成的时候,我便有钱了,我要把我的那些铜版从当铺里赎回来,我要大吹大擂地把我那本《植物图说》推销一番,敲起大鼓,报纸上登上广告,我就可以去买一本皮埃尔.德.梅丁的《航海艺术》了.我知道什么地方能买到,一五五九年版带木刻插图的."目前,他天天去培植他那方靛青地,晚上回家浇他的园子,读他的书.马白夫先生这时已年近八十了.
    一天傍晚,他遇到一件怪事.
    那天,大白天他便回了家.体力日渐衰退的普卢塔克妈妈正病倒在床上.晚餐时,他啃了一根还剩有一点点肉的骨头,又吃了一片从厨房桌上找到的面包,出去坐在一条横倒的界石上面,这是他在花园里用来当长凳的.
    在这条长凳近旁,按照老式果园的布局,竖着一个高大的圆顶柜,它的木条.木板都已很不完整,下层是兔子窝,上层是果子架.兔子窝里没有兔子,果子架上却还有几个苹果.这是剩余的过冬食物.
    马白夫先生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两本心爱的书在翻翻念念,这两本书不但是他心爱的,对他那样年纪的人来说,更严重的是那两本书常使他心神不安.他那怯懦的生性原已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一些迷信思想.那两本书之一是德朗克尔院长的有名著作,《魔鬼的多变》,另一本是米托尔.德.拉鲁博提埃尔的四开本,《关于沃维尔的鬼怪和皮埃弗的精灵》.他的园子在从前正是精灵不时出没的地方,因而那后一本书更使他感到兴趣.暮色的残晖正开始把上面的东西变白,下面的东西变黑.马白夫公公一面阅读,一面从他手里的书本上望着他的那些花木,其中给他最大安慰的是一株绚烂夺目的山踯躅,四天的干旱日子刚过去,热风,烈日,不见一滴雨,枝头下垂了,花骨朵儿蔫了,叶子落了,一切都需要灌溉,那棵山踯躅尤其显得憔悴多愁.和某些人一样,马白夫公公也认为植物是有灵魂的.老人在他那块靛青地里工作了一整天,已精疲力竭了,可他仍站起来,把他的两本书放在条凳上,弯着腰,摇摇晃晃,一直走到井边,但他抓住铁链想把它提起一点,以便从钉子上取下来也做不到了.他只好转回来,凄凄惨惨,抬头望着星光闪烁的天空.
    暮色有那么一种静穆的气象,它能把人的苦痛压倒在一种无以名之的凄凉和永恒的喜悦下.这一夜,看来又将和白天一样干燥.
    "处处是星!"那老人想道,"一丝云彩也不见!没有一滴水!"
    他的头,抬起了一会儿,又落在了胸前.
    他继又把头抬起,望着天空嘟囔:
    "下点露水吧!怜惜怜惜众生吧!"
    他又试了一次,要把井上的铁链取下来,但是他气力不济.
    正在这时,他听见一个人的声音说道:
    "马白夫公公,要我来替您浇园子吗?"
    同时,篱笆中发出一种声响,仿佛有什么野兽穿过似的,他看见从杂草丛里走出一个瘦长的大姑娘,站在他跟前,大胆地望着他.这东西,与其说象个人,倒不如说是刚从暮色中显现出来的一种形象.
    马白夫公公原很容易受惊,并且,我们说过,很容易害怕的,他一个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个神出鬼没的生灵已在黑暗中取下铁链,把吊桶垂下去,随即又提起来,灌满了浇水壶,老人这才看见那影子是赤着脚的,穿一条破烂裙子,在花畦中来回奔跑,把生命洒向她的四周.从莲蓬头里喷出来的水洒在叶子上,使马白夫公公心里充满了快乐.他仿佛觉得现在那棵山踯躅感到幸福了.
    第一桶完了,那姑娘又汲取第二桶,继又第三桶.她把整个园子全浇遍了.
    她那浑身全黑的轮廓在小道上这样走来走去,两条骨瘦如柴的长胳臂上飘着一块丝丝缕缕的破烂披肩,望上去,真说不出有那么一股蝙蝠味儿.
    当她浇完了水,马白夫公公含着满眶眼泪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说:
    "天主保佑您.您是一个天使,您能这样爱惜花儿."
    "不,"她回答说,"我是鬼,做鬼,我并不在乎."
    那老人原就没有等她答话,也没听见她的回答,便又大声说:
    "可惜我太不成了,太穷了,对您一点也不能有所帮助!"
    "您能帮助我."她说.
    "怎样呢?"
    "把马吕斯先生的住址告诉我."
    老人一点也不懂.
    "哪个马吕斯先生?"
    他翻起一双白蒙蒙的眼睛,仿佛在搜索什么消失了的往事.
    "一个年轻人,早些日子常到这儿来的."
    马白夫先生这才回忆起来.
    "啊!对......"他大声说,"我懂了您的意思.等等!马吕斯先生......男爵马吕斯.彭眉胥,可不是!他住在......他已不住在......真糟,我不知道."
    他一面说,一面弯下腰去理那山踯躅的枝子,接着又说道:
    "有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经常走过那条大路,朝着冰窖那面走去.落须街.百灵场.您到那一带去找.不难遇见他."
    等马白夫先生直起身子,什么人也没有了,那姑娘不见了.
    他确有点儿害怕.
    "说真话,"他想,"要是我这园子没有浇过水,我真会当是遇见鬼了呢."
    一个钟头过后,他躺在床上,这念头又回到他的脑子里,他就要入睡了,也就是思想象寓言中所说的.为过海而变成鱼的鸟似的,渐渐化为梦境,进入模糊的睡乡,这时,在朦胧中他对自己说:
    "确实,这很象拉鲁博提埃尔谈到的那种精灵.真是个精灵吗?"
   
    $$$$四 马吕斯的奇遇
    在"鬼"访问马白夫公公的几天以后,一个早晨......是个星期一,马吕斯为德纳第向古费拉克借五个法郎的那天......,马吕斯把那值五法郎的钱放进衣袋,决定在送交管理处以前,先去"一会儿",希望能在回家后好好工作.他经常是这样的.一起床,便坐在一本书和一张纸跟前,胡乱涂上几句译文.他这时的工作是把两个德国人的一场著名争吵,甘斯和萨维尼的不同论点译成法文,他看看萨维尼,他看看甘斯,读上四行,试着写一行,不成,他老看见在那张纸和他自己之间有颗星,于是他离座站起来说道:"我出去走走.回头能就顺利工作了."
    他去了百灵场.
    到了那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只见那颗星,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见不到萨维尼和甘斯了.
    他回到家里,想再把工作捡起来,但是一点也办不到,即使是断在他脑子里线索里的一根,也没法连起来,于是他说:"我明天再也不出去了.那会妨碍我工作."可是他没有一天不出门.
    他的住处,与其说是古费拉克的家,倒不如说是百灵场.他的真正的住址是这样的:健康街,落须街口过去第七棵树.
    那天早晨,他离开了第七棵树,走去坐在哥白兰河边的石栏上.一道欢快的阳光正穿过那些通明透亮的新发的树叶.
    他在想念"她".他的想念继又转为对自己的责备,他痛苦地想到自己已被懒惰......灵魂麻痹症所控制,想到自己的前途越来越黑暗,甚至连太阳也看不见了.
    这时他心里有着这种连自言自语也算不上的模糊想法,由于他的内心活动已极微弱,便连自怨自艾的力量也失去了,在这种百感交集的迷惘中,他感受了外界的种种活动,他听到在他后面,他的下面,哥白兰河两岸传来了洗衣妇的捣衣声,他又听到鸟雀在他上面的榆树枝头嘤鸣啼唱.一方面是自由.自得其乐和长了翅膀的悠闲的声音,另一方面是劳动的声音.这一切引起了他的无穷感慨,几乎使他陷入深思,这是两种快乐的声音.
    他正这样一筹莫展在出神时,突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在说:"嘿!他在这儿."
    他抬起眼睛,认出了那人便是有天早上来到他屋里的那个穷娃子,德纳第的大姑娘,爱潘妮,他现在已知道她的名字了.说也奇怪,她显得更穷,却也漂亮些了,这好象是她绝对不能同时迈出的两步.但她确已朝着光明和苦难两个方面完成了这一双重的进步.她赤着一双脚,穿一身破烂衣服,仍是那天那么坚定地走进他屋子时的那模样,不过她的破衣又多拖了两个月,洞更大了,烂布片也更脏了.仍是那种嘶哑的嗓子,仍是那个因风吹日晒而发黑起皱的额头,仍是那种放肆.散乱.浮动的目光.而她新近经历过的牢狱生活,又在她那蒙垢受苦的面貌上添上一种说不上的叫人见了心惊胆寒的东西.
    她头发里有些麦秆皮和草屑,但不象那个受了哈姆莱特疯病感染而癫狂的奥菲利娅,而是因为她曾在某个马厩的草堆上睡过觉.
    尽管这样,她仍是美丽的.呵!青春,你真是颗灿烂的明星.
    这时,她走到马吕斯跟前停下来,枯黄的脸上略带一点喜色,并稍露一点笑容.
    她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我到底把您找着了!"她终于这样说,"马白夫公公说对了,是在这条大路上!我把您好找哟!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您知道了吧?我在黑屋子里关了十五天!他们又把我放了!看见我身上啥也找不出来,况且我还不到受管制的年龄!还差两个月.呵!我把您好找哟!已经找了六个星期.您已不住在那边了吗?"
    "不住那边了."马吕斯说.
    "是呀,我懂.就为了那件事.是叫人难受,那种抢人的事.您就搬走了.怎么了!您为什么要戴一顶这么旧的帽子?象您这样一个青年,应当穿上漂亮衣服才对.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马白夫公公管您叫男爵马吕斯还有什么的.您不会是什么男爵吧.男爵,那都是些老家伙,他们逛卢森堡公园,全待在大楼前面,太阳最好的地方,还看一个苏一张的《每日新闻》.有一次,我送一封信给一个男爵,他便是这样的.他已一百多岁了.您说,您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马吕斯不回答.
    "啊!"她接着说,"您的衬衣上有个洞.我得来替您补好."
    她又带着渐渐沉郁下来的神情往下说:
    "您的样子好象见了我不高兴似的."
    马吕斯不出声,她也静了一会儿,继又大声喊道:
    "可是只要我愿意,我就一定能使您高兴!"
    "什么?"马吕斯问,"您这话什么意思?"
    "啊!您对我一向是说'你,的!"她接着说.
    "好吧,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似乎拿不定主意,内心在作斗争.最后,她好象下定了决心.
    "没有关系,怎么都可以.您老是这样愁眉苦脸,我要您高兴.不过您得答应我,您一定要笑.我要看见您笑,并且听您说:'好呀!好极了.,可怜的马吕斯先生!您知道!您从前许过我,无论我要什么,您都情愿给我......"
    "对,你说吧!"
    她瞪眼望着马吕斯,向他说:
    "我已找到那个住址."
    马吕斯面无人色.他的全部血液都回到了心里.
    "什么住址?"
    "您要我找的那个住址!"
    她又好象费尽无穷气力似的加上一句:
    "就是那个......住址.您明白吗?"
    "我明白!"马吕斯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小姐的!"
    说完这几个字,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马吕斯从他坐着的石栏上跳了下来,狠狠捏住她的手:
    "呵!太好了!快领我去!告诉我!随你向我要什么!在什么地方?"
    "您跟我来,"她回答,"是什么街,几号,我都不清楚,那完全是另一个地方,不靠这边,但是我认得那栋房子,我领您去."
    她抽回了她的手,以一种能使旁观者听了感到苦恼,却又绝没有影响到如醉如痴的马吕斯的语气接着说:
    "呵!瞧您有多么高兴!"
    一阵阴影浮过马吕斯的额头.他抓住爱潘妮的手臂.
    "你得向我发个誓!"
    "发誓?"她说,"那是什么意思?奇怪!您要我发誓?"
    她笑了出来.
    "你的父亲!答应我,爱潘妮!我要你发誓你不把那住址告诉你父亲!"
    她转过去对着他,带着惊讶的神气说:
    "爱潘妮!您怎么会知道我叫爱潘妮?"
    "答应我对你提出的要求!"
    她好象没有听见他说话似的:
    "这多有意思!您叫了我一声爱潘妮!"
    马吕斯同时抓住她的两条胳膊:
    "你回我的话呀,看老天面上!注意听我向你说的话,发誓你不把你知道的那个住址告诉你父亲!"
    "我的父亲吗?"她说."啊,不错,我的父亲!您放心吧.他在牢里.并且,我父亲关我什么事!"
    "但是你没有回答我的话!"马吕斯大声说.
    "不要这样抓住我!"她一面狂笑一面说,"您这样推我干什么!好吧!好吧!我答应你!我发誓!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把那住址告诉我父亲.就这样!这样行吗?这样成吗?"
    "也不告诉旁人?"马吕斯说.
    "也不告诉旁人."
    "现在,"马吕斯又说,"你领我去."
    "马上就去?"
    "马上就去."
    "来吧.呵!他多么高兴呵!"她说.
    走上几步,她又停下来:
    "您跟得我太近了,马吕斯先生.让我走在前面,您就这样跟着我走,不要让别人看出来.别人不应当看见象您这样一个体面的年轻人跟着我这样一个女人."
    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从这孩子嘴里说出的"女人"这两个字的含义.
    她走上十来步,又停下来,马吕斯跟上去.她偏过头去和他谈话,脸并不转向他:
    "我说,您知道您从前曾许过我什么吗?"
    马吕斯掏着自己身上的口袋.他在这世上仅有的财富便是那准备给德纳第的五法郎.他掏了出来,放在爱潘妮手里.
    她张开手指,让钱落在地上,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我不要您的钱."她说.
   
    $$$$第 三 卷    卜吕梅街的一所房子
   
    $$$$一 秘密房子
    在前一世纪(指十八世纪.)的中叶,巴黎法院的一位乳钵(乳钵是古代法国高级官员所戴的一种礼帽的名称,上宽下窄,圆筒无边,形如倒立的乳钵.)院长私下养着一个情妇,因为当时大贵族们显示他们的情妇,而资产阶级却要把她们藏起来.他在圣日耳曼郊区,荒僻的卜洛梅街......就是今天的卜吕梅街......所谓"斗兽场"的地方,起建了一所"小房子".
    这房子是一座上下两层的楼房,下面两间大厅,上面两间正房,另外,下面有间厨房,上面有间起坐间,屋顶下面有间阁楼,整栋房子面对一个花园,临街一道铁栏门.那园子大约占地一公顷,这便是过路的人所能望见的一切了.可是在楼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子底里,又有两间带地窖的平房,这是个在必要时可以藏一个孩子和一个乳母的地方.平房后面有扇伪装了的暗门,通向一条长而窄的小巷:下面铺了石板,上面露天,弯弯曲曲,夹在两道高墙的中间;这小巷经过极巧妙的设计,顺着墙外两旁一些园子和菜地的藩篱,转弯抹角,向前延伸,一路都有掩蔽,从外面看去,绝无痕迹可寻,就这样直通半个四分之一法里以外的另一扇暗门,开门出去,便是巴比伦街上行人绝少的一端,那已几乎属于另一市区了.
    院长先生便经常打这道门进去,即使有人察觉他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去到一个什么地方,要跟踪侦察,也决想不到去巴比伦街便是去卜洛梅街.这个才智过人的官员,通过巧妙的土地收购,便能无拘无束地在私有的土地上修造起这条通道.过后,他又把巷子两旁的土地,分段分块,零零碎碎地卖了出去,而买了这些地的业主们,分在巷子两旁,总以为竖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公用的单墙,决想不到还存在那么一长条石板路蜿蜒伸展在他们的菜畦和果园中的夹墙里.只有飞鸟才能望见这一奇景.上一世纪的黄鸟和兰花雀一定叽叽喳喳谈了不少关于这位院长先生的事.
    那栋楼房是照芒萨尔(芒萨尔(Mansard,1646—1708),法国建筑师.)的格调用条石砌成的,并按照华托的格调嵌镶了壁饰,陈设了家具,里面是自然景色,外面是古老形式,总的一共植了三道花篱,显得既雅致,又俏丽,又庄严,这对男女私情和达官豪兴的一时发泄来说,都是恰当的.
    这房子和小巷,今天都已不在了,十五年前却还存在.九三年,有个锅炉厂的厂主买了这所房子,准备拆毁,但因付不出房价,国家便宣告他破产.因此,反而是房子拆毁了厂主.从这以后,那房子便空着没人住,也就和所有一切得不到人间温暖的住宅一样,逐渐颓废了.它仍旧陈设着那一套老家具,随时准备出卖或出租,每年在卜吕梅街走过的那十个或十二个人,自从一八一○年以来,都看见一块字迹模糊的黄广告牌挂在花园外面的铁栏门上.
    到了王朝复辟的末年,从前的那几个过路人忽然发现广告牌不见了,甚至楼上的板窗也开了.那房子确已有人住进去.窗子上都挂了小窗帘,说明那里有个女人.
    一八二九年十月,有个年岁相当大的男人出面把那房子原封不动地,当然包括后院的平房和通向巴比伦街的小巷在内,一总租了下来.他又雇人把那巷子两头的两扇暗门修理好.陈设在房子里的,我们刚才已经说过,大致仍是那院长的一些旧家具,这位新房客稍加修葺了一下,各处添补了一些缺少的东西,院子里铺了石板,屋子里铺了方砖,修理了楼梯上的踏级.地板上的木条.窗上的玻璃,这才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老女仆悄悄地搬来住下,好象是溜着进去的,说不上迁入新居.邻居们也绝没有议论什么,原因是那地方没有邻居.
    这个无声无息的房客便是冉阿让,年轻姑娘便是珂赛特.那女仆是个老姑娘,名叫杜桑,是冉阿让从医院和穷苦中救出来的,她年老,外省人,口吃,有这三个优点,冉阿让才决定把她带在身边.他以割风先生之名,固定年息领取者的身分,把这房子租下来的.有了以上种种叙述,关于冉阿让,读者想必知道得比德纳第要更早一点.
    冉阿让为什么要离开小比克布斯修院呢?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出.
    我们记得,冉阿让在修院里是幸福的,甚至幸福到了心里不安的程度.他能每天和珂赛特见面,他感到自己的心里产生了父爱,并且日益发展,他以整个灵魂护卫着这孩子,他常对自己说:"她是属于他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从他那里把她夺去,生活将这样无尽期地过下去,在这里她处在日常的启诱下,一定会成为修女,因此这修院从今以后就是他和她的宇宙了,他将在这地方衰老,她将在这地方成长,她将在这地方衰老,他将在这地方死去,总之,美妙的希望,任何分离都是不可能的."他在细想这些事时,感到自己坠在困惑中了.他反躬自问.他问自己这幸福是否完全是他的,这里面是否也搀有被他这样一个老人所侵占诱带得来的这个孩子的幸福,这究竟是不是一种盗窃行为?他常对自己说:"这孩子在放弃人生以前,有认识人生的权利,如果在取得她的同意以前,便借口要为她挡开一切不幸而断绝她的一切欢乐,利用她的蒙昧无知和无亲无故而人为地强要她发出一种遁世的誓愿,那将是违反自然,戕贼人心,也是向上帝撒谎."并且谁能断言,将来有朝一日,珂赛特懂得了这一切,悔当修女,她不会转过来恨他吗?最后这一念,几乎是自私的,不如其他思想那样光明磊落,但这一念使他不能忍受.他便决计离开那修院.
    他决定这样做,他苦闷地意识到他非这样做不可.至于阻力,却没有.他在那四堵墙里,销声匿迹,住了五年,这已够清除或驱散那些可虑的因素了.他已能安安稳稳地回到人群中去.他也老了,全都变了.现在谁还能认出他来呢?何况,即使从最坏的情况设想,有危险的也只可能是他本人,总不能因自己曾被判处坐苦役牢,便可用这作理由,认为有权利判处珂赛特去进修院.并且,危险在责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总之,并没有什么妨碍他谨慎行事,处处小心.
    至于珂赛特的教育,它已经告一段落,大致完成.
    决心下了以后,他便等待机会.机会不久便出现了.老割风死了.
    冉阿让请求院长接见,对她说由于哥哥去世,他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从今以后,他不工作也能过活了,他打算辞掉修院里的职务,并把他的女儿带走,但是珂赛特受到教养照顾,却一直没有发愿,如果不偿付费用,那是不合理的.他小心翼翼地请求院长允许他向修院捐献五千法郎,作为珂赛特五年留院的费用.
    冉阿让便这样离开了那永敬会修院.
    他离开修院的时候,亲自把那小提箱夹在腋下,不让任何办事人替他代拿,钥匙他也是一直揣在身上的.这提箱老发出一股香料味,常使珂赛特困惑不解.
    我们现在便说清楚,这只箱子,从此以后,不会再离开他了.他总是把它放在自己的屋子里.在他每次搬家时,也总是他要携带的第一件东西,有时并且是唯一的东西.珂赛特常为这事笑话他,称这箱子为"难分难舍的朋友",又说:"我要吃醋啦."
    冉阿让回到了自由的空气里,其实他心里仍怀着深重的忧虑.
    他发现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便蜷伏在那里.从此他成了于尔迪姆.割风这名字的占有人.
    他在巴黎还同时租了另外两个住处,免得别人注意他老待在一个市区里,在感到危险初露苗头时,他也可以有个迁移的地方,不至再象上次险遭沙威毒手的那个晚上,自己走投无路.那两个住处是两套相当简陋.外貌寒碜的公寓房子,分在两个相隔很远的市区,一处在西街,另一处在武人街.
    他常带着珂赛特,时而在武人街,时而在西街,住上一个月或六个星期,让杜桑留在家里.住公寓时,他让门房替他料理杂务,只说自己是郊区的一个有固定年息的人,在城里要有个歇脚点.这年高德劭的人在巴黎有三处寓所,为的是躲避警察.
   
    $$$$二 冉阿让参加了国民自卫军
    其实,严格说来,他是住在卜吕梅街的,他把他的生活作了如下的安排:
    珂赛特带着女仆住楼房,她有那间墙壁刷过漆的大卧房,那间装了金漆直线浮雕的起坐间,当年院长用的那间有地毯.壁衣和大圈椅的客厅,她还有那个花园.冉阿让在珂赛特的卧房里放了一张带一顶古式三色花缎帐幔的床和一条从圣保罗无花果树街戈什妈妈铺子里买来的古老而华丽的波斯地毯,并且,为了冲淡这些精美的古老陈设所引起的严肃气氛,在那些古物之外,他又配置了一整套适合少女的灵巧雅致的小用具:多宝.书柜和金边书籍.文具.吸墨纸.嵌螺钿的工作台.银质镀金的针线盒.日本瓷梳妆用具.楼上窗子上,挂的是和帐幔一致的三色深红花缎长窗帘,底层屋子里是毛织窗帘.整个冬季,珂赛特的房子里从上到下都是生了火的.他呢,住在后院的那种下房里,帆布榻上放一条草褥.一张白木桌.两张麦秸椅.一个陶瓷水罐,一块木板上放着几本旧书,他那宝贝提箱放在屋角里,从来不生火.他和珂赛特同桌进餐,桌上有一块为他准备的陈面包.杜桑进家时他对她说:"我们家里的主人是小姐."杜桑感到有些诧异,她反问道:"那么,您呢,先......生?""我嘛,我比主人高多了,我是父亲."
    珂赛特在修院里学会了管理家务,现在的家用,为数不多,全归她调度.冉阿让每天都挽着珂赛特的臂膀,带她去散步.他领她到卢森堡公园里那条游人最少的小路上去走走,每星期日去做弥撒,老是在圣雅克.德.奥.巴教堂,因为那地方相当远.这是个很穷的地段,他在那里常常布施,在教堂里,他的四周总围满了穷人,因此德纳第在信里称他为"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他喜欢带珂赛特去访贫问苦.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从没有陌生人进去过.杜桑采购食物,冉阿让亲自到门外附近大路边的一个水龙头上去取水.木柴和酒,放在巴比伦街那扇门内附近的一个不怎么深的地窨子里,地窨子的壁上,铺了一层鹅卵石和贝壳之类的东西,是当年院长先生当作石窟用的,因为在外室和小房子盛行一时的那些年代里,没有石窟是不能想象爱情的.
    在巴比伦街的那独扇的大门上,有个扑满式的箱子,是用来放信件和报刊的,不过住在卜吕梅街楼房里的这三位房客,从没有收到过报纸,也没有收到过信,这个曾为人传达风情并听取过脂粉贵人倾诉衷肠的箱子,到现在,它的唯一作用已只限于收受税吏的收款单和自卫军的通知了.因为,割风先生,固定年息领取者,参加了国民自卫军;他没能漏过一八三一年那次人口调查的密网.当时市府的调查一直追溯到小比克布斯修院,在那里遇到了无法穿透的神圣云雾,冉阿让既是从那面出来的,并经区政府证明为人正派,当然也就够得上参加兵役.
    冉阿让每年总有三次或四次,穿上军服去站岗,而且他很乐意,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正当的障眼法,既能和大家混在一起,又能单独值勤.冉阿让刚满六十岁,合法的免役年龄,但是他那模样还只象个五十以下的人,他完全没有意思要逃避他的连长,也不想去和罗博伯爵(罗博(Lobau,1770—1838),想是当时国民自卫军的长官.)抬杠,他没有公民地位,他隐瞒自己的姓名,他隐瞒自己的身份,他隐瞒自己的年龄,他隐瞒一切,但是,我们刚才已经说过,这是个意志坚定的国民自卫军.能和所有的人一样交付他的税款,这便是他的整个人生志趣.这个理想人物,在内心,是天使,在外表,是资产阶级.
    然而有个细节我们得留意一下.冉阿让带着珂赛特一道出门时,他的衣着,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相当象一个退役军官.当他独自出门时,并且那总是在天黑以后,便经常穿一身工人的短上衣和长裤,戴一顶鸭舌帽,把脸遮起来.这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谦卑呢?两样都是.珂赛特已习惯于自己的离奇费解的命运,几乎没有注意她父亲的独特之处.至于杜桑,她对冉阿让是极其敬服的,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无可非议.一天,那个经常卖肉给她的屠夫望见了冉阿让,对她说:"这是个古怪的家伙."她回答说:"这是个圣人."
    冉阿让.珂赛特和杜桑从来都只从巴比伦街上的那扇门进出.如果不是他们偶然也在花园铁栏门内露露面,别人便难于猜想他们住在卜吕梅街.那道铁栏门是从来不开的.冉阿让也不修整那园子,免得惹人注意.
    在这一点上他也许错了.
   
    $$$$三 茂叶繁枝
    这个被弃置了半个世纪无人过问的园子是别具一番气象,令人神往的.四十年前,从这街上走过的人常会久久伫立瞻望,却谁也没有意识到隐藏在那深密葱翠的枝叶后面的秘密.一道加了扣锁的弯曲晃动的古式铁栏门,竖在两根绿霉侵渍的柱子中间,顶上有一道盘绕着离奇不可解的阿拉伯式花饰的横楣,当年不止一个好作遐想的人曾让自己的目光和思想从那些栏杆缝里穿过去.
    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条石凳,两个或三个生了青苔的雕像,几处贴墙的葡萄架,钉子已被时间拔落,在墙上腐烂;此外,既无路径可寻,也没有浅草地,处处是茅根.园艺已成过去,大自然又回来了.杂草丛生,在一角荒地上争荣斗胜.桂竹香的盛会在这里是美不胜收的.这园子里,绝没有什么阻扰着万物奔向生命的神圣意愿,万物在此欣欣向荣,如在家园.树梢低向青藤,青藤攀援树梢,藤蔓往上援,枝条向下垂,在地上爬的找到了那些在空中开放的,迎风招展的屈就那些在苔藓中匍匐的,主干,旁枝,叶片,纤维,花簇,卷须,嫩梢,棘刺,全都搀和.交绕.纠缠.错杂在一起了.这儿,在造物主的满意的目光下,在这三百尺见方的园地里,紧密深挚拥抱着的植物已在庆贺并完成了它们的神秘的友爱......人类友爱的象征.这花园已不是花园,而是一片广大的榛莽地,就是说,一种象森林那样幽深,象城市那样热闹,象鸟巢那样颤动,象天主堂那样阴暗,象花束那样芬芳,象坟墓那样孤寂,象人群那样活跃的地方.
    到了花开的季节,这一大片树丛草莽,在那铁栏门后四道墙中随意寻欢,暗自进行着普遍的繁殖,并且,几乎象一头从曙光中嗅到了漫山遍野求偶气息的野兽,感到暮春三月的热流在血管里急走沸腾,猛然惊起,迎风抖动头上披纷茂密的绿发,向着湿润的地面.剥蚀的雕像.楼前的破落台阶直到荒凉的街心石,遍撒着繁星似的花朵.珍珠似的露水.丰盛.美丽.生命.欢乐.芬芳.在中午,千百只白蝴蝶躲在那里,一团团有生命的六月雪在万绿丛中轻飞乱舞,望去真是一片只应天上有的景色.在那里,在那些爽心悦目.绿叶浅阴的地方,有无数天真的声音在轻轻叙诉衷肠,嘤嘤鸟语忘了说的,嗡嗡虫声在追补.傍晚时从园里升起一层梦幻似的雾气,把它笼罩起来,把它覆盖在一条烟霭织成的殓巾.一种缥缈安静的伤感下,金银花和牵牛花那使人欲醉的香味,象一种醇美沁人心脾的毒气,从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散发出来,你能听到鹪鹩和在枝叶下沉沉入睡前发出的最后呼唤,你能感到鸟雀和树木之间的坚贞友情,白天,鸟翅取悦树叶,黑夜,树叶护卫鸟翅.
    入冬以后,丛莽成了黑的,潮的,枯枝散乱,临风抖动,那栋房子便也隐约可见.人们所望见的已不是枝上的花朵和花上的露水,而是蜒蚰在那冷而厚的地毯似的层层黄叶上留下的宛延曲折的银丝带,但是,无论如何,从各个方面看,在每个季节,不论春冬夏秋,这个小小的园林,总有着一种惆怅.怨慕.幽独.悠闲.人踪绝而上帝存的味儿,那道锈了的老铁栏门仿佛是在说:"这园子是我的."
    巴黎的铺石路白白在那一带围绕,华伦街上的那些典雅富丽的府第相隔才两步路,残废军人院的圆顶近在咫尺,众议院也不远,勃艮第街上和圣多米尼克街上的那些软兜轿车白白地在那一带炫耀豪华,驶来驶去,黄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公共马车也都白白地在那附近的十字路口交织奔驰,卜吕梅街却但是冷清清的;旧时财主们的死亡,一次已成过去的革命,古代豪门望族的崩溃.迁徒.遗忘,四十年的抛弃和寡居,已足使这个享受过特权的地段重新生满了羊齿.锦葵.霸王鞭.蓍草.长茅草,还有那种叶子宽大.颜色灰绿.斑驳的高大植物,蜥蜴.蜣螂.种种仓皇急窜的昆虫,使那种无可言喻的蛮荒粗野的壮观从土壤深处滋长起来,再次展现在那四道围墙里,使自然界......阻扰着人类渺小心机的.随时随地在蚂蚁身上或雄鹰身上都肆意孳息的自然界,在巴黎的一个陋劣的小小园子里,如同在新大陆的处女林中那样,既犷悍又庄严地炫耀着自己.
    确也没有什么是小的,任何一个能向自然界深入观察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虽然哲学在确定原因和指明后果两个方面都同样不能得到绝对圆满的解答,但穷究事理的人总不免因自然界里种种力量都由分化复归于一的现象而陷入无止境的冥想中.一切都在为一个整体进行工作.
    代数可运用于云层,日光旋惠于玫瑰,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说山楂的香气于星群无涉.谁又能计算一个分子的历程呢?我们又怎能知道星球不是由砂粒的陨坠所形成的呢?谁又能认识无限大和无限小的相互交错.原始事物在实际事物深渊中的轰鸣和宇宙形成中的坍塌现象呢?一条蛆也不容忽视,小就是大,大就是小,在需求中,一切都处于平衡状态,想象中的骇人幻象.物与物之间,存在着无从估计的联系,在这个取之不竭的整体中,从太阳到蚜虫,谁也不能藐视谁,彼此都互相依存,光不会无缘无故把地上的香气带上晴空,黑夜把天体的精华散给睡眠中的花儿.任何飞鸟的爪子都被无极的丝缕所牵.万物的化育是复杂的,有风云雷电诸天象,有破壳而出的乳燕,一条蚯蚓的出生和苏格拉底的来临同属于化育之列.在望远镜无能为力的地方显微镜开始起作用.究竟哪一种镜子的视野更为广阔呢?你去选择吧.一粒霉菌是一簇美不胜收的花朵,一撮星云是无数天体的蚁聚.思想领域和物质范畴中的种种事物也同样是错综复杂的,并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种种元素和始因彼此互相混合.搀和.交汇.增益,以使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达到同样的光辉.现象永远隐藏着自身的真相.在宇宙广袤无边的运动中,无量数的空间活动交相往来,把一切都卷进那神秘无形的散漫中,并也利用一切,即使是任何一次睡眠中的任何一场梦也不放弃,在这儿播下一个微生物,在那里撒上一个星球,摇摆,蛇行,把一点光化为力量,把一念变成原质,散布八方而浑然一体,分解一切,而我,几何学上的这一点,独成例外;把一切都引回到原子......灵魂,使一切都在上帝的心中放出异彩;把一切活动,从最高的到最低的,交织在一种惊心动魄的机械的黑暗中,把一只昆虫的飞行系在地球的运转上,把彗星在天空的移动附属于......谁知道?哪怕只是由于规律的同一性......纤毛虫在一滴水中的环行.精神构成的机体.一套无比巨大的联动齿轮,它最初的动力量小蝇,最末的轮子是黄道.
   
    $$$$四 换了铁栏门
    这园子,当初曾被用来掩盖邪恶的秘密,后来似乎已变得适合于庇护纯洁的秘密了.那里已没有了摇篮.浅草地.花棚.石窟,而只是一片郁郁葱葱.了无修饰.处处笼罩在绿荫中的胜地了.帕福斯(帕福斯(Paphos),塞浦路斯岛上一城市,以城里的维纳斯女神庙著名.)已恢复了伊甸园的原来面目.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悔恨心情圣化了这块清静土.这个献花女现在只向灵魂献出她的花朵了.这个俏丽的园子,从前曾严重地被玷污,如今又回到幽娴贞静的处女状态.一个主席在一个园丁的帮助下,一个自以为是拉莫瓦尼翁(拉莫瓦尼翁(ChrétienFrancois de Lamoignon,1644—1709),巴黎法院第一任院长之子,布瓦洛曾称赞过他的别墅.)的后继者的某甲和一个自以为是勒诺特尔(勒诺特尔(Le Ntre,1613—1700),法国园林设计家.)的后继者的某乙,把它拿来扭,剪,揉,修饰,打扮,以图博取美人的欢心,大自然却把它收回,使它变得葱茏幽静,适合于正常的爱.
    在这荒园里,也有了一颗早已准备好了的心.爱随时都可以出现,它在这里已有了一座由青林.绿草.苔藓.鸟雀的叹息.柔和的阴影.摇曳的树枝所构成的寺庙和一个由柔情.信念.诚意.希望.志愿和幻想所构成的灵魂.
    "的年纪里,我们说过,她除了一双眼睛以外,不但不标致,而且还有点丑,不过也没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只显得有些笨拙.瘦弱.既不大方,同时又莽撞,总之,是个大孩子的模样.
    她的教育已经结束,就是说,她上宗教课,甚至,尤其是,也学会了祈祷,还有"历史",也就是修院中人这样称呼的那种东西:地理.语法.分词.法国的历代国王.一点音乐.画一个鼻子,等等,此外什么也不懂,这是种惹人爱的地方,但也是一种危险.一个小姑娘的心灵不能让它蒙昧无知,否则日后她心灵里会出现过分突然.过分强烈的影象,正如照相机的暗室那样.它应当慢慢地.适度地逐渐接触光明,应当先接触实际事物的反映,而不是那种直接.生硬的光线.半明的光,严肃而温和的光,对解除幼稚的畏惧心情和防止堕落是有好处的.只有慈母的本能,含有童贞时期的回忆和婚后妇女的经验的那种令人信服的直觉,才知道怎样并用什么来产生这种半明的光.任何东西都不能替代这种本能.在培养一个少女的心灵方面,世界上所有的修女也比不上一个母亲.
    珂赛特不曾有过母亲,只有过许许多多的嬷嬷.
    至于冉阿让,他心里有的是种种慈爱和种种关怀,但他究竟只是个啥也不懂的老人.
    而在这种教育里,在这种为一个女性迎接人生作好准备的严肃事业里,得用多少真知灼见来向这个被称作天真的极其愚昧的状态进行斗争!
    最能使少女具备发生狂热感情的条件的莫过于修院.修院把人的思想转向未知的世界.被压抑了的心,它无法扩展,便向内挖掘,无法开放,便钻向深处.因而产生种种幻象,种种迷信,种种猜测,种种空中楼阁,种种向往中的奇遇,种种怪诞的构思,种种全部建造在心灵黑暗处的海市蜃楼,种种狂情热爱一旦闯进铁栏门便立即定居下来的那些隐蔽和秘密的处所.修院为了驾驭人心,便对人心加以终生的钳制.
    对于初离修院的珂赛特来说,再没有比卜吕梅街这所房子更美好,也更危险的了.这是狐寂的继续,也是自由的开始;一个关闭了的园子,却又有浓郁.畅茂.伤情.芳美的自然景物;心里仍怀着修院中那些梦想,却又能偶然瞥见一些少年男子的身影;有一道铁栏门,却又临街.
    不过,我们重复一下,当她来到这里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冉阿让把荒园交付给她,说道:"你想在这里干啥就干啥."珂赛特大为高兴,她翻动所有的草丛和石块,找"虫子",她在那里玩耍,还没到触景生情的时候,她爱这园子,是因为她能在草中脚下找到昆虫,而不是为能从树枝中抬头望见星光.
    此外,她爱她的父亲,就是说,冉阿让,她以她的整个灵魂爱着他,以儿女孝亲的天真热情待这老人,把他作为自己一心依恋的伴侣.我们记得,马德兰先生读过不少书,冉阿让仍不断阅读,他因而获得谈话的能力.他知识丰富,有一个谦虚.真诚.有修养的人从自我教育中得来的口才.他还保留了一点点刚够调节他的厚道的粗糙性子,这是个举动粗鲁而心地善良的人.在卢森堡公园里,当他俩并坐交谈时,他常从书本知识和亲身磨难中汲取资料,对一切问题作出详尽的解释.珂赛特一面细听,一面望空怀想.
    这个淳朴的人能使珂赛特的思想感到满足,正如这个荒园在游戏方面使她满意一样.当她追够了蝴蝶,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说:"啊!我再也跑不动了!"他便在她额头上亲一个吻.
    珂赛特极爱这老人.她随时跟在他后面.冉阿让待在哪儿,哪儿便有幸福.冉阿让既不住楼房,也不住在园子里,她便感到那长满花草的园子不如后面的那个石板院子好,那间张挂壁衣.靠墙摆着软垫围椅的大客厅也不如那间只有两张麦秸椅的小屋好.有时,冉阿让因被她纠缠而高兴,便带笑说:"还不到你自己的屋子里去!让我一个人好好歇一会吧!"
    这时,她便向他提出那种不顾父女尊卑.娇憨动人.极有风趣的责问:
    "爹,我在您屋子里冻得要死了!您为什么不在这儿铺块地毯放个火炉呀?"
    "亲爱的孩子,多少人比我强多了,可他们头上连块瓦片也没有呢."
    "那么,我屋子里为什么生着火,啥也不缺呢?"
    "因为你是个女人,并且是个孩子."
    "不对!难道男人便应当挨冻受饿吗?"
    "某些男人."
    "好吧,那么我以后要时时刻刻待在这儿,让您非生火不可."
    她还对他这样说:
    "爹,您为什么老吃这种坏面包?"
    "不为什么,我的女儿."
    "好吧,您要吃这种,我也就吃这种."
    于是,为了不让珂赛特吃黑面包,冉阿让只好改吃白面包.
    对童年珂赛特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她回忆早上和晚上为她所不认识的母亲祈祷.德纳第夫妇在她的记忆中好象是梦里见过的两张鬼脸.她还记得"某天晚上"她曾到一个树林里去取过水.她认为那是离巴黎很远的地方.她仿佛觉得她从前生活在一个黑洞里,是冉阿让把她从那洞里救出来的.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童年是一个在她的前后左右只有蜈蚣.蜘蛛和蛇的时期.她不大明白她怎么会是冉阿让的女儿,他又怎么会是她的父亲,她在夜晚入睡前想到这些事时,她便认为她母亲的灵魂已附在这老人的身体里,来和她住在一起了.
    在他坐着的时候,她常把自己的脸靠在他的白发上,悄悄掉下一滴眼泪,心里想道:"他也许就是我的母亲吧,这人!"
    还有一点,说来很奇怪:珂赛特是个由修院培养出来的姑娘,知识非常贫乏,母性,更是她在童贞时期绝对无法理解的,因而她最后想到她只是尽可能少的有过母亲.这位母亲,她连名字也不知道.每次她向冉阿让问起她母亲的名字,冉阿让总是默不作声.要是她再问,他便以笑容作答.有一次,她一定要问个清楚,他那笑容便成了一眶眼泪.
    冉阿让守口如瓶,芳汀这名字便也湮灭了.
    这是出于谨慎小心吗?出于敬意吗?是害怕万一传到别人耳朵里也会引起一些回忆吗?
    在珂赛特还小的时候,冉阿让老爱和她谈到她的母亲,当她成了大姑娘,就不能这样了.他感到他不敢谈.这是因为珂赛特呢,还是因为芳汀?他感到有种敬畏鬼神的心情使他不能让这灵魂进入珂赛特的思想,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在他们的命运中占一个第三者的地位.在他心中,那幽灵越是神圣,便越是可怕.他每次想到芳汀,便感到一种压力,使他无法开口.他仿佛看见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象一只按在嘴唇上的手指.芳汀原是个识羞耻的人,但在她生前,羞耻已粗暴地从她心中被迫出走了,这羞耻心是否在她死后又回到她的身上,悲愤填膺地护卫着死者的安宁,横眉怒目地在她坟墓里保护着她呢?冉阿让是不是已在不知不觉中感到这种压力呢?我们这些信鬼魂的人是不会拒绝这种神秘的解释的.因此,即使在珂赛特面前,也不可能提到芳汀这名字了.
    一天,珂赛特对他说:
    "爹,昨晚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母亲.她有两个大翅膀.我母亲在她活着的时候,应当已到圣女的地位吧."
    "通过苦难."冉阿让回答说.
    然而,冉阿让是快乐的.
    珂赛特和他一道出门时,她总紧靠在他的臂膀上,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幸福.冉阿让知道这种美满的温情是专属于他一个人的,感到自己心也醉了.这可怜的汉子沉浸在齐天的福分里,乐到浑身抖颤,他暗自庆幸的将能这样度此一生,他心里想他所受的苦难确还不够,不配享受这样美好的幸福,他并从灵魂的深处感谢上苍,让他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受到这个天真孩子如此真诚的爱戴.
   
    $$$$五 玫瑰发现自己
    是战斗的武器  一天,珂赛特偶然拿起一面镜子来照她自己,独自说了一声:"怪!"她几乎感到自己是漂亮的.这使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烦恼.她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脸蛋儿的模样.她常照镜子,但从来不望自己.况且她常听到别人说她生得丑,只有冉阿让一人细声说过:"一点也不!一点也不!"不管怎样,珂赛特一向认为自己丑,并且从小就带着这种思想长大,孩子们对这些原是满不在乎的.而现在,她的那面镜子,正和冉阿让一样,突然对她说:"一点也不!"她那一夜便没有睡好."我漂亮又怎样呢?"她心里想,"真滑稽,我也会漂亮!"同时,她回忆起在她的同学中有过一些长得美的,在那修院里怎样引起大家的羡慕,于是她心里想道:"怎么!难道我也会象某某小姐那样!"
    第二天,她又去照顾自己,这已不是偶然的举动,可她又怀疑:"我的眼力到哪里去了?"她说,"不,我生得丑."很简单,她没有睡好,眼皮垂下来了,脸也是苍白的.前一天,她还以为自己漂亮,当时并没有感到非常快乐,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反而感到伤心.她不再去照镜子了,一连两个多星期,她老是试着背对镜子梳头.
    晚饭过后,天黑了,她多半是在客厅里编织,或做一点从修院学来的其他手工,冉阿让在她旁边看书.一次,她在埋头工作时,偶然抬起眼睛,看见她父亲正望着她,露出忧虑的神气,她不禁大吃一惊.
    另一次,她在街上走,仿佛听到有个人......她没有看见......在她后面说:"一个漂亮女人!可惜穿得不好."她心里想:"管他的!他说的不是我.我穿得好,生得丑."当时她戴的是一顶棉绒帽,穿的是一件粗毛呢裙袍.
    还有一天,她在园子里,听见可怜的杜桑老妈妈这样说:"先生,您注意到小姐现在长得多漂亮了吗?"珂赛特没有听清她父亲的回答.杜桑的那句话已在她心里引起一阵惊慌.她立即离开园子,逃到楼上自己的卧房里,跑到镜子前面......她已三个月不照镜子了......叫了一声.这一下,她把自己的眼睛也看花了.
    她是既漂亮又秀丽,她不能不对杜桑和镜子的意见表示同意.她的身躯长成了,皮肤白净了,头发润泽了,蓝眼睛的瞳孔里燃起了一种不曾见过的光采.她对自己的美,一转瞬间,正如突然遇到耀眼的阳光,已完全深信无疑,况且别人早已注意到,杜桑说过,街上那个人指的也明明是她了,已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她又下楼来,走到园子里,自以为当了王后,听着鸟儿歌唱,虽是在冬天,望着金黄色的天空.树枝间的阳光.草丛里的花朵,她疯了似的晕头转向,心里是说不出的欢畅.
    在另一方面,冉阿让却感到心情无比沉重,一颗心好象被什么揪住了似的.
    那是因为,许久以来,他确是一直怀着恐惧的心情,注视那美丽的容光在珂赛特的小脸蛋上一天比一天更光辉夺目.对所有的人来说这是清新可喜的晓色,而对他,却是阴沉暗淡的.
    在珂赛特觉察到自己的美以前,她早已是美丽的了.可是这种逐渐上升的.一步步把这年轻姑娘浑身缠绕着的阳光,从第一天起,便刺伤了冉阿让忧郁的眼睛.他感到这是他幸福生活中的一种变化,他的生活过得那么幸福,以至使他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打乱了他生活中的什么.这个人,经历过一切灾难,一生受到的创伤都还在不断流血,从前几乎是恶棍,现在几乎是圣人,在拖过苦役牢里的铁链以后,现在仍拖着一种无形而有分量的铁链......受着说不出的罪名的责罚,对这个人,法律并没有松手,随时可以把他抓回去,从美德的黑暗中丢到光天化日下的公开羞辱里.这个人,能接受一切,原谅一切,饶恕一切,为一切祝福,愿一切都好,向天,向人,向法律,向社会,向大自然,向世界,但也只有一个要求:让珂赛特爱他!
    让珂赛特继续爱他!愿上帝不禁止这孩子的心向着他,永远向着他!得到珂赛特的爱,他便觉得伤口愈合了,身心舒坦了,平静了,圆满了,得到酬报了,戴上王冕了.得到珂赛特的爱,他便心满意足!除此以外,他毫无所求.即使有人问他:"你还有什么奢望没有?"他一定会回答:"没有."即使上帝问他:"你要不要天?"他也会回答:"那会得不偿失的."
    凡是可以触及这种现状的,哪怕只触及表皮,都会使他胆战心惊,以为这是另一种东西的开始.他从来不太知道什么是女性的美,但是,通过本能,他也懂得这是一种极可怕的东西.
    这种青春焕发的美,在他身旁,眼前,在这孩子天真开朗.使人心惊的脸蛋上,从他的丑,他的老,他的窘困.抵触.苦恼的土壤中开放出来,日益辉煌光艳,使他瞪眼望着,心慌意乱.
    他对自己说:"她多么美!我将怎么办呢,我?"
    这正是他的爱和母爱之间的不同处.使他见了便痛苦的,也正是一个母亲见了便快乐的东西.
    初期症状很快就出现了.
    从她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美!"的那一日的第二天起,珂赛特便留意她的服饰.她想起了她在街上听到的那句话:"漂亮,可惜穿得不好."这话好象是从她身边吹过的一阵神风,虽然一去无踪影,却已把那两粒将要在日后支配女性生活方式的种子中的一粒......爱俏癖......播在她心里了.另一粒是爱情的种子.
    对她自己的美貌有了信心以后,女性的灵魂便在她心中整个儿开了花.她见了粗毛呢便厌恶,见了棉绒也感到羞人.她父亲对她素来是有求必应的.她一下子便掌握了关于帽子.裙袍.短外套.缎靴.袖口花边.时式衣料.流行颜色这方面的一整套学问,也就是把巴黎女人搞得那么动人.那么深奥.那么危险的那套学问."勾魂女人"这个词儿便是为巴黎妇女创造的.
    不到一个月,珂赛特在巴比伦街附近的荒凉地段里,已不只是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这样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还是"穿得最好的"女人之一,做到这点就更了不起了.她希望能遇见从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人,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并"教训教训他".事实是:她在任何方面都是楚楚动人的,并且能万无一失地分辨出哪顶帽子是热拉尔铺子的产品,哪顶帽子是埃尔博铺子的产品.
    冉阿让看着她胡闹,干着急.他觉得他自己只能是个在地上爬的人,至多也只能在地上走,现在却看见珂赛特要生翅膀.
    其实,只要对珂赛特的衣着随便看一眼,一个女人便能看出她是没有母亲的.某些细微的习俗,某些特殊的风尚,珂赛特都没有注意到.比方说,她如果有母亲,她母亲便会对她说年轻姑娘是不穿花缎衣服的.
    珂赛特第一次穿上她的黑花缎短披风,戴着白绉纱帽出门的那天,她靠近冉阿让,挽着他的臂膀,愉快,欢乐,红润,大方,光艳夺目.她问道:"爹,您觉得我这个样子怎么样?"冉阿让带着一种自叹不如的愁苦声音回答说:"真漂亮!"他和平时一样了一阵子.回到家里时,他问珂赛特:
    "你不打算再穿你那件裙袍,戴你那顶帽子了吗?你知道我指的是......"
    这话是在珂赛特的卧房里问的,珂赛特转身对着挂在衣柜里的那身寄读生服装.
    "这种怪服装!"她说,"爹,您要我拿它怎么办?呵!简直笑话,不,我不再穿这些怪难看的东西了.把那玩意儿顶在头上,我成了个疯狗太太."
    冉阿让长叹一声.
    从这时候起,他发现珂赛特已不象往日那样老爱待在家里,说着"参,我和您一道在这儿玩玩还开心些",她现在总想到外面去走走.确实,假使不到人前去露露面,又何必生一张漂亮的脸,穿一身入时出众的衣服呢?
    他还发现珂赛特对那个后院已不怎么感兴趣了.她现在比较喜欢待在花园里,并不厌烦常到铁栏门边去走走.冉阿让一肚子闷气,不再涉足花园.他待在他那后院里,象条老狗.
    珂赛特在知道自己美的同时,失去了那种不自以为美的神态......美不可言的神态,因为由天真稚气烘托着的美是无法形容的,没有什么能象那种容光焕发.信步向前.手里握着天堂的钥匙而不知的天真少女一样可爱.但是,她虽然失去了憨稚无知的神态,却赢回了端庄凝重的魅力.她整个被青春的欢乐.天真和美貌所渗透,散发着一种光辉灿烂的淡淡的哀愁.
    正是在这时候,马吕斯过了六个月以后,又在卢森堡公园里遇见了她.
   
    $$$$六 战争开始
    珂赛特和马吕斯都还在各自的掩蔽体里,燎原之火,一触即发.命运正以它那不可抗拒的神秘耐力慢慢推着他们两个去相互接近,这两个人,蓄足了爱情之电,随时都可引起一场狂风骤雨般的殊死战,两个充满了爱情的灵魂,正如两朵满载着霹雷的乌云,只待眼睛一望,或电光一闪,便将对面迎上去,进行一场混战.
    人们在爱情小说里把眼睛的一望写得太滥了,以至于到后来大家对这问题都不大重视.我们现在几乎不怎么敢说两个人相爱是因为他们彼此望了一眼.可是人们相爱确是那样的,也只能是那样的.其余的一切只是其余的一切,并且那还是后来的事.再没有什么比两个灵魂在交换这一星星之火时给予对方的强烈震动更真实的了.
    在珂赛特无意中向马吕斯一望使他心神不定的那一时刻,马吕斯同样没料到他也有这样一望使珂赛特心神不定.
    他害她苦恼,也使她感到快乐.
    从许久以前起,她便在看他,研究他,和其他的姑娘一样,她尽管在看在研究,眼睛却望着别处.在马吕斯还觉得珂赛特丑的时候,珂赛特已觉得马吕斯美了.但是,由于他一点也不注意她,这青年人在她眼里也就是无所谓的了.
    但是她不能阻止自己对自己说,他的头发美,眼睛美,牙齿美,当她听到他和他的同学们谈话时,她也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动人,他走路的姿态不好看,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但是他有他的风度,他那模样一点也不傻,他整个人是高尚.温存.朴素.自负的,样子穷,但是好样儿的.
    到了那天,他们的视线交会在一起了,终于突然互相传送了那种隐讳不宣.语言不能表达而顾盼可以细谈的一些最初的东西,起初,珂赛特并没有懂.她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西街的那所房子里,当时冉阿让正按照他的习惯在过他那六个星期.她第二天醒来时,想起了这个不认识的青年,他素来是冷冰冰.漠不关心的,现在似乎在注意她了,这种注意她却全不称心.她对这个架子十足的美少年,心里有点生气.一种备战的意图在她的心里起伏.她仿佛觉得,并且感到一种具有强烈孩子气的快乐,她总得报复一下子.
    知道了自己美,她便十分自信......虽然看不大清楚......她有了一件武器.妇女们玩弄她们的美,正如孩子们玩弄他们的刀.她们是自讨苦吃.
    我们还记得马吕斯的迟疑,他的冲动,他的恐惧.他老待在他的长凳上,不近前来.这使珂赛特又气又恼.一天,她对冉阿让说:"我们到那边去走走吧,爹."看见马吕斯绝不到她这边来,她便到他那边去.在这方面,每个女人都是和穆罕默德一样的(据说穆罕默德说过:"山不过来,我就到山那边去.").并且,说也奇怪,真正爱情的最初症状,在青年男子方面是胆怯,在青年女子方面却是胆大.这似乎不可解,其实很简单.这是两性试图彼此接近而相互采纳对方性格的结果.
    那天,珂赛特的一望使马吕斯发疯,而马吕斯的一望使珂赛特发抖.马吕斯满怀信心地走了,珂赛特的心却是七上八下的.自那一天起,他们相爱了.
    珂赛特的最初感受是一种慌乱而沉重的愁苦.她觉得她的灵魂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黑了.她已不再认识它了.姑娘们的灵魂的白洁是由冷静和轻松愉快构成的,象雪,它遇到爱情便融化,爱情是它的太阳.
    珂赛特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过别人从尘世的意义用这个词.在修院采用的世俗音乐教材里,amour(爱情)是用tambour(鼓)或pandour(强盗)代替的.这就成了锻炼那些大姑娘想象力的闷葫芦,例如:"啊!鼓多美哟!"或者:"怜悯心并不是强盗!"但是,珂赛特离开修院时,年纪还太小,不曾为"鼓"烦心.因此她不知道对她目前的感受应给以什么名称.难道人不知道一种病的名称便不害那种病?
    她越不知道爱是什么,越是爱得深.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是必要的还是送命的,是长远的还是暂时的,是允许的还是禁止的,她只是在爱.她一定会莫名其妙,假使有人对她这样说:"您睡不好吗?不准这样!您吃不下东西吗?太不成话!您感到吐不出气心跳吗?不应当这样!您看见一个黑衣人出现在某条小路尽头的绿荫里,您的脸便会红一阵,白一阵?这真是卑鄙!"她一定听不懂,她也许会回答说:"对某件事我既无能为力也一点不知道,那又怎么会有我的过错呢?"
    她所遇到的爱又恰是一种最能适合她当时心情的爱.那是一种远距离的崇拜,一种无言的仰慕,一个陌生人的神化.那是青春对青春的启示,已成好事而又止于梦境的梦境,向往已久.终于实现并有了血肉的幽灵,但还没有名称,也没有罪过,没有缺点,没有要求,没有错误,一句话,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停留在理想境界中的情人,一种有了形象的幻想.在这发轫时期,珂赛特还半浸在修院那种萦回着的烟雾里,任何更实际.更密切的接触都会使她感到唐突.她有着孩子的种种顾虑和修女的种种顾虑.她在修院里待了五年,她脑子里的修院精神仍在慢慢地从她体内散发出来,使她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岌岌可危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所要的不是一个情人,甚至也还不是一个密友,而是一种幻影.她开始把马吕斯当作一种动人的.光明灿烂的.不可能的东西来崇拜.
    天真的极端和爱俏的极端是相连的,她向他微笑,毫无意图.
    她每天焦急地等待着散步的钟点,她遇见马吕斯,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当她对冉阿让这样说时,自以为确实表达了自己的全部思想:"这卢森堡公园真是个美妙的地方!"
    马吕斯和珂赛特之间彼此还是一片漆黑.他们彼此还没交谈,不打招呼,不相识,他们彼此能看得见,正如天空中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星星那样,靠着彼此对看来生存.
    珂赛特就这样渐渐成长为妇人的,貌美,多情,知道自己美而不知道多情是怎么回事.她特别爱俏,由于幼稚无知.
   
    $$$$七 愁,更愁
    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预感.高寿和永生的母亲......大自然......把马吕斯的活动暗示给了冉阿让.冉阿让在他思想最深处发抖.冉阿让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但却正以固执的注意力在探索他身边的秘密,仿佛他一方面已觉察到有些什么东西在形成,另一方面又有些什么在崩溃.马吕斯也得到了这同一个大自然母亲的暗示......这是慈悲上帝的深奥法则,他竭尽全力要避开"父亲"的注意.但是有时候,冉阿让仍识破了他.马吕斯的举动极不自然.他有一些鬼头鬼脑的谨慎态度,也有一些笨头笨脑的大胆行为.他不再象从前那样走近他们身边,他老坐在远处发怔,他老捧着一本书,假装阅读,他在为谁装假呢?从前,他穿着旧衣服出来,现在他天天穿上新衣,不清楚他是否烫过头发,他那双眼睛的神气也确是古怪,他戴手套,总而言之,冉阿让真的从心里讨厌这个年轻人.
    珂赛特丝毫不动声色.她虽然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心事,但感到这是件大事,应当把它隐瞒起来.
    在珂赛特方面,出现了爱打扮的癖好,在这陌生人方面,有了穿新衣的习惯,冉阿让对这两者之间的平行关系感到很不痛快.这也许......想必......肯定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一种带威胁性的偶合.
    他从不开口和珂赛特谈那个阳生人.可是,有一天,他耐不住了,苦恼万分,放不下心,想立即试探一下这倒霉的事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对她说"你看那个青年的那股书呆子味儿!"
    在一年以前,当珂赛特还是个漠不关心的小姑娘时,她也许会回答:"不,他很讨人喜欢."十年以后,心里怀着对马吕斯的爱,她也许会回答:"书呆子气,真叫人受不了!您说得对!"可是在当时的生活和感情的支配下,她只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一句:
    "那个年轻人!"
    好象她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他.
    "我真傻!"冉阿让想道,"她并没有注意他.倒是我先把他指给她看了."
    呵,老人的天真!孩子的老成!
    初尝恋爱苦恼的年轻人在设法排除最初困难的激烈斗争中,这是一条规律:女子绝不上当,男子有当必上.冉阿让已开始对马吕斯进行暗斗,而马吕斯,受着那种狂热感情的支配和年龄的影响,傻透了,一点也见不到.冉阿让为他设下一连串圈套,他改时间,换坐位,掉手帕,独自来逛卢森堡公园,马吕斯却低着脑袋钻进了每一个圈套,冉阿让在他的路上安插许多问号,他都天真烂漫地一一回答说:"是的."同时,珂赛特却深深隐藏在那种事不关己.泰然自若的外表下面,使冉阿让从中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傻小子把珂赛特爱到发疯,珂赛特却不知道有这回事,也不知道有这个人.
    他并不因此就能减轻他心中痛苦的震颤.珂赛特爱的时刻随时都可以到来.开始时不也总是漠不关心的吗?
    只有一次,珂赛特失误了,使他大吃一惊.在那板凳上待了三个钟头以后他立起来要走,她说:"怎么,就要走?"
    冉阿让仍在公园里继续散步,不愿显得异样,尤其怕让珂赛特觉察出来,珂赛特朝着心花怒放的马吕斯不时微笑,马吕斯除此以外什么也瞧不见了,他现在在这世上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张容光焕发.他所倾倒的脸,两个情人正感到此时此刻无比美好,冉阿让却狠狠地横着一双火星直冒的眼睛钉在马吕斯的脸上.他自以为不至于再怀恶念了,但有时看见马吕斯,却不禁感到自己又有了那种野蛮粗暴的心情,在他当年充满仇恨的灵魂的深渊里,旧时的怒火又在重新崩裂的缺口里燃烧起来.他几乎觉得在他心里,一些不曾有过的火山口正在形成.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儿!他来干什么?他来转.嗅.研究.试探!他来说:"哼!有什么不可以!"他到他冉阿让生命的周围来打贼主意!到他幸福的周围来打贼主意!他想夺取它,据为己有!
    冉阿让还说:"对,没错!他来找什么?找野食!他要什么?要个小娘们儿!那么,我呢!怎么!起先我是人中最倒霉的,随后又是一个最苦恼的.为生活,我用膝头爬了六十年,我受尽了人能受的一切痛苦,我不曾有过青春便已老了,我一辈子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我把我的血洒在所有的石头上,所有的荆棘上,所有的路碑上,所有的墙边,我向对我刻薄的人低声下气,向虐待我的人讨好,我不顾一切,还是去改邪归正,我为自己所作的恶忏悔,也原谅别人对我所作的恶,而正当我快要得到好报,正当那一切都已结束,正当我快达到目的,正当我快要实现我的心愿时,好,好得很,我付出了代价,我收到了果实,但一切又要完蛋,一切又要落空,我还要丢掉珂赛特,丢掉我的生命.我的欢乐.我的灵魂,因为这使一个到卢森堡公园来游荡的大傻子感到有乐趣!"
    这时,他的眼里充满了异常阴沉的煞气.那已不是一个看着人的人,那已不是个看着仇人的人,而是一条看着一个贼的看家狗.
    其余的经过,我们都知道.马吕斯一直是没头没脑的.一次,他跟着珂赛特到了西街.另一次,他找门房谈过话,那门房又把这话告诉了冉阿让,并且问他说:"那个找您的爱管闲事的后生是个什么人?"第二天,冉阿让对马吕斯盯了那么一眼,那是马吕斯感到了的.一星期过后,冉阿让搬走了.他发誓不再去卢森堡公园,也不再去西街.他回到了卜吕梅街.
    珂赛特没有表示异议,她没有吭一声气,没有问一句话,没设法去探听为的什么,她当时已到那种怕人猜破.走露消息的阶段.冉阿让对这些伤脑筋的事一点经验也没有,这恰巧是最动人的事,而他又恰巧一窍不通,因此他完全不能识破珂赛特闷声不响的严重意义.可是他已察觉到她变得抑郁了,而他,变阴沉了.双方都没有经验,构成了相持的僵局.
    一天,他进行一次试探.他问珂赛特:
    "你想去卢森堡公园走走吗?"
    珂赛特苍白的脸上顿时喜气洋洋.
    "想."她说.
    他们去了.那是过了三个月以后的事.马吕斯已经不去那里了.马吕斯不在.
    第二天,冉阿让又问珂赛特:
    "你想去卢森堡公园走走吗?"
    "不想."
    冉阿让见她发愁就有气,见她柔顺就懊恼.
    这小脑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年纪这么小,便已这样猜不透?那里正在策划着什么?珂赛特的灵魂出了什么事?有时,冉阿让不睡,常常整夜坐在破床边,双手捧着脑袋想:"珂赛特的思想里有些什么事?"他想到了一些她可能想到的东西.
    呵!在这种时刻,他多少次睁着悲痛的眼睛,回头去望那修院,那个洁白的山峰,那个天使们的园地,那个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冰山!他怀着失望的爱慕心情瞻望修院,那生满了不足为外人道的花卉,关满了与世隔绝的处女,所有的香气和所有的灵魂都能一齐直上天国!他多么崇拜他当初一时迷了心窍自愿脱离的伊甸园,如今误入歧路,大门永不会再为他开放了!他多么悔恨自己当日竟那么克己,那么糊涂,要把珂赛特带回尘世.他这个为人牺牲的可怜的英雄,由于自己一片忠忱,竟至作茧自缚,自投苦海!正如他对他自己所说的:"我是怎么搞的?"
    尽管如此,这一切他都不流露出来让珂赛特知道.既没有急躁的表现,也从不粗声大气,而总是那副宁静温和的面貌.冉阿让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象慈父,更加仁爱.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察觉他不及从前那么快乐的话,那就是他更加和颜悦色了.
    在珂赛特那一面,她终日郁郁不乐.她为马吕斯不在身旁而愁苦,正如当日因他常在眼前而喜悦,她万般苦闷,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冉阿让不再象往常那样带她去散步时,一种女性的本能便从她心底对她隐隐暗示:她不应现出老想念卢森堡公园的样子,如果她装得无所谓,她父亲便会再带她去的.但是,多少天.多少星期.多少个月接连过去了,冉阿让一声不响地接受了珂赛特一声不响的同意.她后悔起来了.已经太迟了.她回到卢森堡公园去的那天,马吕斯不在.马吕斯丢了,全完了,怎么办?她还能指望和他重相见吗?她感到自己的心揪作一团,无法排解,并且一天比一天更甚,她已不知是冬是夏,是睛是雨,鸟雀是否歌唱,是大丽花的季节还是菊花的时节,卢森堡公园是否比杜伊勒里宫更可爱,洗衣妇送回的衣服是否浆得太厚,杜桑买的东西是否合适,她整天垂头丧气,发呆出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睛朝前看而一无所见,正如夜里看着鬼魂刚刚隐没的黑暗深处.
    此外,除了她那憔悴面容外她也不让冉阿让发现什么.她对他仍是亲亲热热的.
    她的憔悴太使冉阿让痛心了.他有时问她:
    "你怎么了?"
    她回答说:
    "我不怎么呀."
    沉寂了一会儿,她觉得他也同样闷闷不乐,便问道:
    "您呢,爹,您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什么."他回答.
    这两个人,多年以来,彼此都极亲爱,相依为命,诚笃感人,现在却面对面地各自隐忍,都为对方苦恼.大家避而不谈心里的话,也没有抱怨的心,而还总是微笑着.
   
    $$$$八 长 链
    在他们两人中,最苦恼的还是冉阿让.年轻人,即使不如意,总还有开朗的一面.
    某些时刻,冉阿让竟苦闷到产生一些幼稚的想法.这原是痛苦的特点,苦极往往使人儿时的稚气重现出来.他无可奈何地感到珂赛特正从他的怀抱里溜开.他想挣扎,留住她,用身外的某些显眼的东西来鼓舞她.这种想法,我们刚才说过,是幼稚的,同时也是昏愦糊涂的,而他竟作如此想,有点象那种金丝锦缎在小姑娘们想象中产生的影响,都带着孩子气.一次,他看见一个将军,古达尔伯爵,巴黎的卫戍司令,穿着全副军装,骑着马打街上走过.他对这个金光闪闪的人起了羡慕之心.他想:"这种服装,该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要是能穿上这么一套,该多幸福,珂赛特见了他这身打扮,一定会看得眉飞色舞,他让珂赛特挽着他的手臂一同走过杜伊勒里宫的铁栏门前,那时,卫兵会向他举枪致敬,珂赛特也就满意了,不至于再想去看那些青年男子了."
    一阵意外的震颤来和这愁惨的思想搀和在一起.
    在他们所过的那种孤寂生活里,自从他们搬来住在卜吕梅街以后,他们养成了一种习惯.他们常去观赏日出,借以消遣,这种恬淡的乐趣,对刚刚进入人生和行将脱离人生的人来说都是适合的.
    一大早起来散步,对孤僻的人来说,等于夜间散步,另外还可以享受大自然的朝气.街上没有几个人,鸟雀在歌唱,珂赛特,本来就是一只小鸟,老早便高高兴兴地醒来了.这种晨游常常是在前一天便准备好了.他建议,她同意,好象是当作一种密谋来安排的,天没亮,他们便出门了,珂赛特尤其高兴.这种无害的不轨行为最能投合年轻人的趣味.
    冉阿让的倾向,我们知道,是去那些人不常去的地方,僻静的山坳地角,荒凉处所.当时在巴黎城外一带,有些贫瘠的田野,几乎和市区相连,在那些地方,夏季长着一种干瘪的麦子,秋季收获过后,那地方不象是割光的,而象是拔光的.冉阿让最欣赏那一带.珂赛特在那里也一点不感到厌烦.对他来说这是幽静,对她来说则是自由.到了那里,她又成了个小女孩,她可以随便跑,几乎可以随便玩,她脱掉帽子,把它放在冉阿让的膝头上,四处去采集野花.她望着花上的蝴蝶,但不捉它们,仁慈恻隐的心是和爱情并生的,姑娘们心中有了个颤悠悠.弱不禁风的理想,便要怜惜蝴蝶的翅膀.她把虞美人串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阳光射来照着它,象火一样红得发紫,成了她那绯红光艳的脸上的一顶炽炭冠.
    即使在他们的心境暗淡以后,这种晨游的习惯仍保持不断.
    因此,在十月间的一天早晨,他们受到一八三一年秋季那种高爽宁静天气的鼓舞,又出去玩了,他们绝早便到了梅恩便门.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刚有点蒙蒙亮,那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深窈微白的天空里还散布着几颗星星,地上漆黑,天上全白,野草在微微颤动,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一只云雀,仿佛和星星会合在一起,在绝高的天际歌唱,寥廓的穹苍好象也在屏息静听这小生命为无边宇宙唱出的颂歌.在东方,军医学院被天边明亮的青钢色衬托着,显示出它的黑影,耀眼的太白星正悬在这山岗的顶上,好象是一颗从这座黑暗建筑里飞出来的灵魂.
    绝无动静也绝无声息.大路上还没有人,路旁的小路上,偶尔有几个工人在晓色中赶着去上工.
    冉阿让在大路旁工棚门前一堆屋架上坐下来.他脸对大路,背对曙光,他已忘了即将升起的太阳,他沉浸在一种深潜的冥想中,集中了全部精力,连视线好象也被四堵墙遮断了似的.有些冥想可以说是垂直的,思想升到顶端以后要再回到地面上来,便需要一定的时间.冉阿让当时正陷在这样的一种神游中.他在想着珂赛特,想着他俩之间如果不发生意外便可能享到的幸福,想到那种充塞在他生命中的光明,他的灵魂赖以呼吸的光明.他在这样的梦幻中几乎感到快乐.珂赛特,站在他身边,望着云彩转红.
    珂赛特突然喊道:"爹,那边好象来了些什么人."冉阿让抬起了眼睛.
    我们知道,通向从前梅恩便门的那条大路,便是赛伏尔街,它和内马路以直角相交.在大路和那马路的拐角上,也就是在那分岔的地方,他们听到一种在那种时刻很难理解的声音,并且还出现了一群黑压压的模糊形象.不知道是种什么不成形的东西正从那马路转进大路.
    那东西渐渐显得大起来了,好象是在有秩序地向前移动,但是浑身带刺,并在微微颤动,那好象是一辆车,但看不清车上装的是什么.传来了马匹.轱辘和人声,还有鞭子的劈啪声.渐渐地,那东西的轮廓明显起来了,虽然还不清晰.那果然是一辆车,它刚从马路转上了大路,朝着冉阿让所在地附近的便门驶来,第二辆同样的车跟在后面,随即又是第三辆,第四辆,七辆车一辆一辆过来了,马头衔接车尾.一些人影在车上攒动,微明中露出点点闪光,仿佛是些出了鞘的大刀,又仿佛听到铁链撞击的声音,那队形正朝前走,人声也渐渐大起来了.那真是一种触目惊心的东西,好象是从梦魇里出来的.
    那东西越走越近,形状也渐清楚,惨绿如鬼影,陆续从树身后面走出来,那堆东西发白了,渐渐升起的太阳以苍白的微光照在这群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蠕蠕蠢动的东西上,那影子上的头变成了死尸的面孔,这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七辆车在大路上一辆跟着一辆往前走.头六辆的结构相当奇特.它们象那种运酒桶的狭长车子,是置在两个车轮上的一道长梯子,梯杆的前端也是车轮.每辆车,说得更正确些,每道长梯,由四匹前后排成一线的马牵引着.梯上拖着一串串怪人.在微弱的阳光中,还看不真切那究竟是不是人,只是这样猜想而已.每辆车上二十四个,每边十二个,背靠背,脸对着路旁,腿悬在空中.这些人就是这样往前进的,他们背后有东西当啷作响,那是一条链子,颈上也有东西在闪闪发光,那是一面铁枷.枷是人各一面,链子是大家共有的,因而这二十四个人,遇到要下车走路时,便无可宽容地非一致行动不可,这时他们便象一条大蜈蚣,以链子为脊骨,在地上曲折前进.在每辆车的头上和尾上,立着两个背步枪的人,每人踏着那链子的一端.枷全是四方的.那第七辆,是一辆栏杆车,但没有顶篷,有四个轮子和六匹马,载着一大堆颠得一片响的铁锅.生铁罐.铁炉和铁链,在这些东西里,也夹着几个用绳子捆住的人,直直地躺着,大致是些病人.这辆车四面洞开,栏杆已破损不堪,足见它是囚车里资格最老的一辆.
    车队走在大路的中间.两旁有两行奇形怪状的卫队,头上顶着疲软的三角帽,仿佛督政府时期的士兵,帽子上满是污迹和破洞,邋遢极了,身上穿着老兵的制服和埋葬工人的长裤,半灰半蓝,几乎已烂成丝缕,他们戴着红肩章,斜挎着黄背带,拿着砍白菜(砍白菜,十九世纪法国步兵用的一种细长刀.).步枪和木棍......一队叫化子兵.这些刑警队仿佛是由乞丐的丑陋和刽子手的威风组成的.那个貌似队长的人,手里握着一根长马鞭.这些细部,在的晓色中原是模糊不清的,随着逐渐明亮的阳光才逐渐清晰起来.一些骑马的宪兵,摆着指挥刀,阴沉沉地走在车队的前面和后面.
    这个队伍拉得那么长,第一辆车已到便门时,最后一辆几乎还正从马路转上大路.
    一大群人,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下子便聚集拢来,挤在大路两旁看,这在巴黎原是常有的事.附近的小街小巷里,也响起了一片互相呼唤和跑来看热闹的菜农的木鞋橐橐声.
    那些堆在车上的人一声不响地任凭车子颠簸.他们在清晨的寒气里发抖,脸色青灰.全穿着粗布裤,赤着两只脚,套一双木鞋.其他的人的服装更是可怜,有啥穿啥.他们的装束真是丑到光怪陆离,再没有什么比这种一块块破布叠补起来的衣服更令人心酸的了.凹瘪的宽边毡帽,油污的遮阳帽,丑陋的毛线瓜皮帽,并且,肘弯有洞的黑礼服和短布衫挤在一起,有几个人还戴着女人的帽子,也有一些人顶个柳条筐,人们可以望见毛茸茸的胸脯,从衣服裂缝里露出的刺花纹的身体:爱神庙.带火焰的心.爱神等.还能望见一些脓痂和恶疮.有两三个人把草绳拴在车底的横杆上,象个马镫似的悬在身体的下面,托着他们的脚.他们里面有个人捏着一块黑石头似的东西送到嘴里去啃,那便是他们所吃的面包.他们的眼睛全是枯涩的.呆滞的或杀气腾腾的.那押送的队伍一路叫骂不停,囚犯们却不吭气,人们不时听到棍棒打在背上或头上的声音,在那些人里,有几个在张着嘴打呵欠,衣服破烂到骇人,脚悬在空中,肩头不停摇摆,脑袋互相撞击,铁器丁当作响,眼里怒火直冒,拳头捏得紧紧或象死人的手那样张着不动,在整个队伍后面,一群孩子跟着起哄大笑.
    这个队形,不管怎样,是阴惨的.显然,在明天,在一小时以内,就可能下一场暴雨,接着又来一场,又来一场,这些破烂衣服便会湿透,一次湿了,这些人便不会再干,一旦冻了,这些人便不会再暖,他们的粗布裤子会被雨水粘在他们的骨头上,水会在他们的木鞋里积满,鞭子的抽打不会制止牙床的战抖,铁链还要继续拴住他们的颈脖,他们的脚还要继续悬在空中.看见这些血肉之躯被当作木头石块来拴住,处在寒冷的秋云下面一无表示,听凭雨打风吹.狂飙袭击,是不可能不心寒的.
    即使是那些被绳子捆住扔在第七辆车子里.象一个个破麻袋似的一动不动的病人,也免不了挨棍子.
    突然,太阳出现了,东方的巨大光轮上升了,仿佛把火送给这些蛮悍的人头.一个个的舌头全灵活了,一阵笑谑.咒骂.歌唱的大火延烧起来了.那一大片平射的晨光把整个队伍截成两半,头和身躯在光里,脚和车轮在黑暗中.各人脸上也出现了思想活动,这个时刻是骇人的,一些真相毕露的魔鬼,一些精赤可怕的生灵.这一大伙人,尽管在阳光照射下,也还是阴惨惨的.有几个兴致好的,嘴里含一根翎管,把一条条蛆吹向人群,瞄准一些妇女.初升的日光把那些怪脸上的阴影显得特别阴暗,在这群人中,没有一个不是被苦难变得奇形怪状的,他们是如此丑恶,人们不禁要说:"他们把日光变成了闪电的微光."领头的那一车人唱起了一首当时著名的歌,德佐吉埃的《女灶神的贞女》,并用一种鄙俗的轻浮态度来怪喊怪叫.树木惨然瑟缩,路旁小道上,一张张中产阶级的蠢脸对鬼怪们所唱的烂污调正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混乱的车队里,所有的惨状全齐备了,那里有各种野兽的面角:老人.少年.光头.灰白胡子.横蛮的怪样.消极的顽抗.龇牙咧嘴的凶相.疯癫的姿态.戴遮阳帽的猪拱嘴.两鬓拖着一条条螺旋钻的女儿脸.孩子面孔(因此也特别可怕).还剩一口气的骷髅头.在第一辆车上,有个黑人,他也许当过奴隶,能和链条相比.这些人蒙受了无以复加的耻辱;受到这种程度的屈辱,他们全都深深地起了极大的变化,并且已变傻的愚昧的人是和变得悲观绝望的聪明人处于同等地位的.这一伙看来好象是渣滓中提炼出来的人彼此不可能再分高下.这一污浊行列的那个不相干的领队官对他们显然没有加以区别.他们是乱七八糟拴成一对一对的,也许只是按字母的先后次序加以排列,胡乱装上了车子.但是一些丑恶的东西聚集在一起,结果总会合成一种力量,许多苦难中人加在一起便有个总和,从每条链子上出现了一个共同的灵魂,每一车人有他们共同的面貌.有一车人老爱唱,另一车人老爱嚷,第三车人向人乞讨,还有一车人咬牙切齿,另一车人威胁观众,另一车人咒骂上帝,最后的一车人寂静如坟墓.但丁见了,也会认为这些是行进中的七层地狱.
    这是从判刑走向服刑的行列,惨不忍睹,他们坐的不是《启示录》里所说的那种电光闪耀骇人的战车,而是用来公开示众的囚车,因而形相更惨.
    在那些卫队中有一个拿着一根尖端带钩的棍棒,不时龇牙咧嘴,吓唬那堆人类的残渣.人群中有个老妇把他们指给一个五岁的男孩看,并对他说:"坏蛋,看你还要不要学这些榜样!"
    歌唱和咒骂声越来越大了,那个模样象押送队队长的人,劈啪一声,挥出了他的长鞭,这一信号发出以后,一阵惊心动魄的棍棒,象冰雹似的,不问青红皂白,劈里啪啦,一齐打在那七车人的身上;许多人狂喊怒骂,跑来看热闹的孩子象群逐臭的苍蝇,见了更加兴高采烈.
    冉阿让的眼睛变得骇人可怕.那已不是眼睛,而是一种深杳的玻璃体,仿佛对现实无动于衷,并反射出面临大难.恐惧欲绝的光芒,一种忧患中人常有的那种眼神.他看到的已不是事物的实体,而是一种幻象.他想站起来,避开,逃走,但是一步也动不了.有时我们看见的东西是会把我们制住,拖着不放的.他象被钉住了,变成了石头,呆呆地待着,心里是说不出的烦乱和痛苦,搞不清楚这种非人的迫害是为了什么,他的心怎么会紊乱到如此程度.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按在额上,猛然想起这地方正是必经之路,照例要走这一段弯路,以免在枫丹白露大道上惊动国王,而且三十五年前,他正是打这便门经过的.
    珂赛特,虽然感受有所不同,但也一样胆战心惊.她不懂这是什么,她吐不出气,感到她所见到的景象是不可能存在的,她终于大声问道:
    "爹!这些车子里装的是什么?"
    冉阿让回答说:
    "苦役犯."
    "他们去什么地方?"
    "去上大桡船."
    这时,那一百多根棍棒正打得起劲,还夹着刀背也在砍,真是一阵鞭抽棍打的风暴,罪犯们全低下了头,重刑下面出现了丑恶的服从,所有的人一齐静下来了,一个个象被捆住了的狼似的觑着人.珂赛特浑身战抖,她又问道:
    "爹,这些还算是人吗?"
    "有时候."那伤心人说.
    那是一批犯人,天亮以前,便从比塞特出发了,当时国王正在枫丹白露,他们要绕道而行,便改走勒芒大路.这一改道便使那可怕的旅程延长三至四天,但是,为了不让万民之上的君王看见酷刑的惨状,多走几天路便也算不了什么.
    冉阿让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这种遭遇是打击,留下的印象也几乎是震撼.
    冉阿让带着珂赛特一路走回家,没有留意她对刚才遇见的那些事再提出什么问题,也许他过于沉痛了,在不能自拔的时候,已听不到她说的话,也无心回答她了.不过到了晚上,当珂赛特离开他去睡觉时,他听到她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感到,要是我在我的一生中遇上一个那样的人,我的天主啊,只要我走近去看一眼,我便会送命的!"
    幸好,在那次惨遇的第二天,现在已想不起是国家的什么盛典,巴黎要举行庆祝活动,马尔斯广场阅兵,塞纳河上比武,爱丽舍官演戏,明星广场放焰火,处处悬灯结彩.冉阿让,横着一条心,打破了他的习惯,领着珂赛特去赶热闹,也好借此冲淡一下对前一天的回忆,要让她遇见的那种丑恶景象消失在巴黎倾城欢笑的场面里.点缀那次节日的阅兵式自然要使戎装盛服在街头穿梭往来,冉阿让穿上了他的国民自卫军制服,心里隐藏着一个避难人的感受.总之,这次游逛的目的似乎达到了.珂赛特一向是以助她父亲的兴作为行动准则的,并且对她来说,任何场面都是新鲜的,她便以青年人平易轻松的兴致接受了这次散心,因而对所谓公众庆祝的那种乏味的欢乐,也没太轻蔑地撇一下嘴.因此冉阿让认为游玩是成功的,那种奇丑绝恶的幻象已不再存在了.
    过了几天,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两人全到了园里的台阶上,这对冉阿让自定的生活规则和珂赛特因烦闷而不出卧房的习惯来说,都是又一次破例的表现.珂赛特披一件起床时穿的浴衣,那种象朝霞蔽日那样把少女们裹得楚楚动人的便服,立在台阶上,睡了一个好觉而显得绯红的脸对着阳光,老人以疼爱的心情轻轻地望着她,她手里正拿着一朵雏菊,在一瓣一瓣地摘花瓣.珂赛特并不知道那种可爱的口诀"我爱你,爱一点点,爱到发狂,"等等,谁会教给她这些呢?她本能地.天真地在玩着那朵花,一点没有意识到:摘一朵雏菊的花瓣便是披露一个人的心.如果有第四位美惠女神,名叫多愁仙子而且是微笑着的,那她就有点象这仙子了.冉阿让痴痴地望着那花朵上的几个小手指,望到眼花心醉,在那孩子的光辉里把一切都忘了.一只知更鸟在旁边的树丛里低声啼唱.片片白云轻盈迅捷地飘过天空,好象刚从什么地方释放出来似的.珂赛特仍在一心一意地摘她的花瓣,她仿佛在想着什么,想必一定是件怪有意思的事,忽然,她以天鹅那种舒徐的优美姿态,从肩上转过头来向冉阿让说:"爹,大桡船是什么东西呀?"
   
    $$$$第 四 卷    下面的援助也许就是上面的援助
   
    $$$$一 外伤,内愈
    他们的生活便这样一天一天地暗淡下去了.
    他们只剩下一种消遣方法,也就是从前的那种快乐事儿:把面包送给挨饿的人,把衣服送给挨冻的人.珂赛特时常陪着冉阿让去访贫问苦,他们在这些行动中,还能找到一点从前遗留下来的共同语言,有时,当一天的活动进行顺利,帮助了不少穷人,使不少小孩得到温饱后又活跃起来,到了点灯时,珂赛特便显得欢快一些.正是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去访问了容德雷特的破屋.
    就在那次访问的第二天早晨,冉阿让来到楼房里,和平时一样镇静,只是左臂上带着一条大伤口,相当红肿,相当恶毒,象是火烫的伤口,他随便解释了一下.这次的伤使他发了一个多月的高烧,不曾出门.他不愿请任何医生.当珂赛特坚持要请一个的时候,他便说:"找个给狗看病的医生吧."
    珂赛特替他包扎,她的神气无比庄严,并以能为他尽力而感到莫大的安慰,冉阿让也感到旧时的欢乐又回到他心头了,他的恐惧和忧虑烟消云散了,他常望着珂赛特说:"呵!多美好的创伤!呵!多美好的痛苦!"
    珂赛特看见她父亲害病,便背叛了那座楼房,重新跟小屋子和后院亲热起来.她几乎整天整天地待在冉阿让身边,把他要看的书念给他听,主要是些游记.冉阿让再生了,他的幸福也以无可形容的光辉焕然再现了,卢森堡公园,那个不相识的浪荡少年,珂赛特的冷淡,他心灵上的一切乌云全已消逝.因而他常对自己说:"那一切全是我无中生有想出来的.我是一个老疯子.
    他感到非常宽慰,好象德纳第的新发现......在容德雷特破屋里的意外遭遇......在他身上已经消失了,他已胜利脱身,线索已经中断,其余的事,都无关重要.当他想到那次遭遇时,他只觉得那一伙歹徒可怜.他想,他们已进监牢,今后不能再去害人,可是这穷愁绝望的一家人也未免太悲惨了.
    至于上次在梅恩便门遇见的那种奇丑绝恶的景象,珂赛特没有再提起过.
    在修院时,珂赛特曾向圣梅克蒂尔德嬷嬷学习音乐.珂赛特的歌喉就象一只通灵的黄莺,有时,天黑以后,她在老人养病的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唱一两首忧郁的歌曲,冉阿让听了,心里大为喜悦.
    春天来了,每年这个季节,园子总是非常美丽的,冉阿让对珂赛特说:"你从不去园子里,我要你到那里去走走."我听您的吩咐就是了,爹."珂赛特这样说.
    为了听她父亲的话,她又常到她的园里去散步了,多半是独自一个人去,因为,我们已指出过,冉阿让几乎从不去那园子,大概是怕别人从铁栏门口看见他.
    冉阿让的创伤成了一种改变情况的力量.
    珂赛特看见她父亲的痛苦减轻了,伤口慢慢好了,心境也好象宽了些,她便也有了安慰,但是她自己并没有感到,因为它是一点一点.自然而然来到的.随后,便是三月,日子渐渐长了,冬天已经过去,冬天总是要把我们的伤感带走一部分的,随后又到了四月,这是夏季的黎明,象晓色一样新鲜,象童年一样欢快,也象初生的婴儿一样,间或要哭哭啼啼.大自然在这一月里具有多种感人的光泽,从天上.云端.林木.原野.花枝各方面映入人心.
    珂赛特还太年轻,不能不让那种和她本人相似的四月天的欢乐透进她的心.伤感已在不知不觉中从她心里无影无踪地消逝了.灵魂在春天是明朗的,正如地窨子在中午是明亮的一样.珂赛特甚至已不怎么忧郁了.总之,情况就是这样,她自己并没有感觉到.早晨,将近十点,早餐过后,当她扶着她父亲负伤的手臂,搀他到园里台阶前散散步,晒上一刻来钟的太阳时,她一点也不觉得她自己随时都在笑,并且是快快活活的.
    冉阿让满腔欢慰,看到她又变得红润光艳了.
    "呵!美好的创伤!"他低声反复这样说.
    他并对德纳第怀着感激的心情.
    伤口好了以后,他又恢复了夜间独自散步的习惯.
    如果认为独自一人在巴黎的那些荒凉地段散步不会遇到什么意外,那将是错误的设想.
   
    $$$$二 普卢塔克妈妈信口开河
    一天晚上,小伽弗洛什一点东西也没有吃,他想起前一晚也不曾有什么东西下肚,老这样下去可真受不了.他决计去找点东西来充饥.他走到妇女救济院那一面的荒凉地方去打主意,在那一带可能有点意外收获,在没有人的地方常能找到东西.他一直走到一个有些人家聚居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奥斯特里茨村.
    前几次他来这地方游荡时,便注意到这儿有一个老园子,住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人,园里还有一棵勉强过得去的苹果树.苹果树的旁边,是一口关不严实的鲜果箱,也许能从里面摸到个把苹果.一个苹果,便是一顿夜餐,一个苹果,便能救人一命.害了亚当(据《圣经》记载,亚当偷吃了乐园的苹果,受到上帝责罚.)的也许能救伽弗洛什.那园子紧挨着一条荒僻的土巷,两旁杂草丛生,还没有盖房子,园子和巷子中间隔着一道篱笆.
    伽弗洛什向园子走去,他找到了那条巷子,也认出了那株苹果树,看到了那只鲜果箱,也研究了那道篱笆,篱笆是一抬腿便可以跨过去的.天黑下来了,巷子里连一只猫也没有,这时间正合适.伽弗洛什摆起架势准备跨篱笆,又忽然停了下来.园里有人说话.伽弗洛什凑近一个空隙往里望.
    离他两步的地方,在篱笆那一面的底下,恰好在他原先考虑要跨越的那个缺口的地方,地上平躺着一块当坐凳用的条石,园里的那位老人正坐在条石上,他前面站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正在絮叨不休.伽弗洛什不大知趣,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马白夫先生!"那老妇人说.
    "马白夫!"伽弗洛什心里想,"这名字好古怪."(马白夫(Mabeuf)的发音有点象"我的牛".)
    被称呼的老人一点也不动.老妇人又说:
    "马白夫先生!"
    老人,眼不离地,决定回话:
    "什么事,普卢塔克妈妈?"
    "普卢塔克妈妈!"伽弗洛什心里想,"又一个古怪名字."(普卢塔克(Plutarque,约46—125)古希腊作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写有古希腊罗马杰出活动家比较传记.)
    普卢塔克妈妈往下谈,老人答话却极勉强.
    "房主人不高兴了."
    "为什么?"
    "我们的房租欠了三个季度了."
    "再过三个月,便欠四个季度了."
    "他说他要撵您走."
    "我走就是."
    "卖柴的大妈要我们付钱.她不肯再供应树枝了.今年冬天您用什么取暖呢?我们不会有柴烧了."
    "有太阳嘛."
    "卖肉的不肯赊账.他不再给肉了."
    "正好.我消化不了肉.太腻."
    "吃什么呢?"
    "吃面包."
    "卖面包的要求清账,他也说了:'没有钱,就没有面包.,"
    "好吧."
    "您吃什么呢?"
    "我们有这苹果树上的苹果."
    "可是,先生,我们这样没有钱总过不下去吧."
    "我没有钱."
    老妇人走了,老人独自待着.他开始思考.伽弗洛什也在思考.天几乎全黑了.
    伽弗洛什思考的第一个结果,便是蹲在篱笆底下不动,不想翻过去了.靠近地面的树枝比较稀疏.
    "嗨!"伽弗洛什心里想,"一间壁厢!"他便蹲在那里.他的背几乎靠着马白夫公公的石凳.他能听到那八旬老人的呼吸.
    于是,代替晚餐,他只好睡大觉.
    猫儿睡觉,闭一只眼.伽弗洛什一面打盹,一面张望.
    天上苍白的微光把大地映成白色,那条巷子成了两行深黑的矮树中间的一条灰白道儿.
    忽然,在这白茫茫的道上,出现两个人影.一个走在前,一个跟在后,相隔只几步.
    "来了两个生灵."伽弗洛什低声说.
    第一个影子仿佛是个老头儿,低着头,在想什么,穿得极简单,由于年事已高,步伐缓慢,正趁着星光夜游似的.
    第二个是挺身健步的瘦长个子.他正合着前面那个人的步伐慢慢前进,从他故意放慢脚步的体态中,可以看出他的轻捷矫健.这个人影带有某种凶险恼人的味道,整个形态使人想起当时的那种时髦少年,帽子的式样是好的,一身黑骑马服,裁剪入时,料子应当也是上等的,紧裹着腰身.头向上仰起,有一种刚健秀美的风度,映着微明的惨白光线,帽子下面露出一张美少年的侧影.侧影的嘴里含着一朵玫瑰,这是伽弗洛什熟悉的,他就是巴纳斯山.
    关于另外那个人,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老头儿.
    伽弗洛什立即进入观察.
    这两个行人,显然其中一个对另一个有所企图.伽弗洛什所在的地方正便于观察.所谓壁厢恰好是个掩蔽体.
    巴纳斯山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出来打猎,那是极可怕的.伽弗洛什觉得他那野孩子的好心肠在为那老人叫苦.
    怎么办?出去干涉吗?以弱小救老弱!那只能为巴纳斯山提供笑料,伽弗洛什明知道,对那个十八岁的凶残匪徒来说,先一老,后一小,他两口便能吞掉.
    伽弗洛什正在踌躇,那边凶猛的突袭已经开始.老虎对野驴的袭击,蜘蛛对苍蝇的袭击.巴纳斯山突然一下丢了那朵玫瑰,扑向老人,抓住他的衣领,掐住他的咽喉,揪着不放,伽弗洛什好不容易没有喊出来.过了一会,那两人中的一个已被另一个压倒在下面,力竭声嘶,还在挣扎,一个铁膝头抵在胸口上.但是情况并不完全象伽弗洛什预料的那样.在底下的,是巴纳斯山,在上面的,是那老头.
    这一切是在离伽弗洛什两步远的地方发生的.
    老人受到冲击,便立刻狠狠还击,转眼之间,进攻者和被攻者便互换了地位.
    "好一个猛老将!"伽弗洛什心里想.
    他不禁拍起手来.不过这是一种没有效果的鼓掌.掌声达不到那两个搏斗的人那里,他们正在全力搏斗,气喘如牛,耳朵已完全不管事.
    忽然一下,声息全无.巴纳斯山已停止斗争.伽弗洛什对自己说:"敢情他死了!"
    老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喊一声.他站了起来,伽弗洛什听见他对巴纳斯山说:
    "起来."
    巴纳斯山起来,那老人仍抓住他不放.巴纳斯山又羞又恼,模样象一头被绵羊咬住了的狼.
    伽弗洛什睁着眼望,竖起耳听,竭力用耳朵来帮助眼睛.他可真乐开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那从良心出发的焦虑得到了补偿.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的话从黑暗中传来,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剧味道.老人问,巴纳斯山答.
    "你多大了?"
    "十九岁."
    "你有气力,身体结实.为什么不工作呢?"
    "不高兴."
    "你是干哪一行的?"
    "闲游浪荡."
    "好好说话.我可以替你干点什么吗?你想做什么?"
    "做强盗."
    对话停止了.老人好象在深思细想.他丝毫不动,也不放松巴纳斯山.
    那年轻的匪徒,矫健敏捷,象一头被铁夹子夹住了的野兽,不时要乱蹦一阵.他突然挣一下,试一个钩腿,拼命扭动四肢,企图逃脱.老人好象没有感到这些似的,用一只手抓住他的两只手臂,镇定自若,岿然不动.
    老人深思了一段时间,才定定地望着巴纳斯山,用温和的语调,在黑暗中向他作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告,字字进入伽弗洛什的耳朵:
    "我的孩子,你想啥也不干,便进入最辛苦的人生.啊!你说你闲游浪荡,还是准备劳动吧.你见过一种可怕的机器吗?那东西叫做碾片机.对它应当小心,那是个阴险凶恶的东西,假使它拖住了你衣服的一只角,你整个人便会被卷进去.这架机器,便象是游手好闲的习惯.不要去惹它,在你还没有被卷住的时候,赶快避开!要不,你便完了,不用多久,你便陷在那一套联动齿轮里.一旦被它卡住,你便啥也不用指望了.你将受一辈子苦.懒骨头!不会再有休息了.不容情的苦工的铁手已经抓住了你.自己挣饭吃吧,找工作做吧,尽你的义务吧,你不愿意!学别人那样,你不高兴!好吧!你便不会和大家一样.劳动是法则.谁把它当作麻烦的事来抗拒,谁就会在强制中劳动.你不愿意当工人,你就得当奴隶.劳动在这一方面放松你,只是为了在另一方面抓紧你,你不肯当它的朋友,便得当它的奴才.啊!你拒绝人们的诚实的疲劳,你便将到地狱里去流汗.在别人歌唱的地方,你将哀号痛哭.你将只能从远处,从下面望着别人劳动,你将感到他们是在休息.掘土的人.种庄稼的人.水手.铁匠,都将以天堂里的快乐人的形象出现在你眼前的光明里.铁砧里有多大的光芒!使犁.捆草是一种快乐.船在风里自由行驶,多么欢畅!你这个懒汉,去锄吧,拖吧,滚吧,走吧!挽你的重轭吧,你成了在地狱里拖车的载重牲口!啊!什么事都不干,这是你的目的.好吧!你便不会有一个星期,不会有一天.不会有一个钟点不吃苦受罪的.你搬任何东西都将腰酸背痛.每过一分钟都将使你感到筋骨开裂.对别人轻得象羽毛的东西,对你会重得象岩石.最简单的事物也会变得异常艰巨.生活将处处与你为敌.走一步路,吸一口气,同样成了非常吃力的苦活.你的肺将使你感到是个百斤重的负担.走这边还是走那边,也将成为一个待解决的难题.任何人要出去,他只要推一下门,门一开,他便到了外面.而你,你如果要出去,便非在你的墙上打洞不可.要上街,人家怎么办呢?人家走下楼梯便成了,人人都是这样;而你,你得撕裂你床上的褥单,一条一条地把它接成一根绳子,随后,你得从窗口爬出去,你得临空吊在这根绳子上,并且是在黑夜里,在起狂风.下大雨.飞砂走石的时候,并且,万一那根绳子太短,你便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下去,掉下去.盲目地掉下去,掉在一个黑洞里,也不知道有多深,掉在什么东西上面呢?下面有什么便掉在什么上面,掉在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上面.或者你从烟囱里爬出去,烧死了活该;或者你从排粪道里爬出去,淹死也活该.我还没有跟你说有多少洞得掩盖起来,多少石头每天得取下又放上二十次,多少灰渣得藏在他的草荐里.遇到一把锁,那个有钱的先生,在他的衣袋里,有锁匠替他做好的钥匙.而你呢,假使你要过去,你便非作一件杰出的惊人作品不可,你得拿一个大个的苏,把它剖成两片,用什么工具呢?你自己去想办法.那是你的事.随后,你把那两片的里面挖空,还得小心谨慎,不让它的外表受损伤,你再沿着周围的边,刻出一道螺旋纹,让那两个薄片,象一盖一底似的,能严密地合上.上下两片这样旋紧以后,别人便一点也猜不出了.对狱监们,因为你是受到监视的,这只是一个大个的苏;对你,却是个匣子.你在这匣子里放什么呢?一小片钢.一条表上的发条,你在发条上已凿出了许多齿,使它成为一把锯子.这条藏在苏里的锯子,只有别针一般长,你能用来锯断锁上的梢子,门闩上的横条,挂锁上的梁,你窗上的铁条,你脚上的铁镣.这个杰作告成了,这一神奇的工具做成了,这一系列巧妙.细致.精微.艰苦的奇迹全完成了,万一被人发觉是你干的,你会得到怎样的报酬呢?坐地牢.这便是你的前程.懒惰,贪图舒服,多么险恶的悬崖!什么事也不干,那是一种可悲的打算,你知道吗?无所事事地专靠社会的物质来生活!做一个无用的.就是说有害的人!那只能把我们一直带到绝路的尽头.当个寄生虫,结果必然是不幸.那种人只能变成蛆.啊!你不高兴工作!啊!你只有一个念头:喝得好好的,吃得好好的,睡得好好的.你将来只能喝水,吃黑面包,睡木板,还要在你的手脚上铆上铁件,教你整夜都感到皮肉是冷的!你将弄断那些铁件,逃跑.这很好.你将在草莽中爬着走,你将象树林中的野人一样吃草.结果你又被逮回来.到那时候,一连好几年,你将待在阴沟里,一条链子拴在墙上,摸着你的瓦罐去喝水,啃一块连狗也不要吃的怪可怕的黑面包,吃那种在你到嘴以前早已被虫蛀空了的蚕豆.你将成为地窖里的一只土鳖.啊!可怜你自己吧,倒霉的孩子,这样年轻,你断奶还不到二十年,也一定还有母亲!我诚恳地奉劝你,听我的话吧.你要穿优质的黑料子衣服.薄底漆皮鞋.烫头发.在蓬松的头发里擦上香油.讨女人的喜欢.显得漂亮.结果你将被推成光头,戴一顶红帽子,穿双木鞋.你要在指头上戴个戒指,将来你会在颈子上戴一面枷.并且,只要你望一眼女人,便给你一棒子.并且,你二十岁进去,五十岁出来!你进去时是小伙子,绯红的脸.鲜润的皮肤.亮晶晶的眼睛.满嘴雪白的牙齿.一头美丽的乌发,出来的时候呢,垮了,驼了,皱了,没牙了,怪难看的,头发也白了!啊!我可怜的孩子,你走错路了,懒鬼替你出了个坏主意,最艰苦的活计是抢人.相信我,不要干那种当懒汉的苦活计.做一个坏蛋,并不那么方便嘛.做一个诚实人,反而麻烦少些.现在你去吧,把我对你说的话,仔细想想.你刚才想要我的什么东西?我的钱包.在这儿."
    老人放了巴纳斯山,把他的钱包放在他手里,巴纳斯山拿来托在手上掂了一阵,随后,以一种机械的谨慎态度,把它揣在他骑马服后面的口袋里,好象是他偷了来的.
    老人说了这番话又做了这件事后,便转过背去,安详地继续他的散步.
    "傻老头儿!"巴纳斯山嘟囔着.
    那老人是谁?读者想必早已猜到了.
    巴纳斯山呆呆地望着他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这一凝视必然给他带来不幸.
    老人往远处走去,这时,伽弗洛什却从近处来了.
    伽弗洛什向旁边望了一眼,看见马白夫公公仍坐在石凳上,象是睡着了.那野孩随即从他的草窠里钻出来,隐在黑影里,一直向呆立着的巴纳斯山的背后爬去.他便这样到了巴纳斯山的身边,没有被他看见,也没有被他听见,他轻轻把他的手伸进那身优质黑料子骑马服后面的口袋里,抓住那个钱包,缩回手,再爬回来,象一条在黑暗中溜跑的蛇.巴纳斯山原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警惕,并且是生平第一次在想问题,便一点也没有发觉.伽弗洛什回到马白夫公公身边时,便把钱包从篱笆上面丢过去,连忙跑开.
    钱包落在了马白夫公公的脚上,把他惊醒了.他弯下腰去,抬起钱包.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把它打开来看.那是个分成两格的钱包,一格里有些零钱,另一格里有六枚拿破仑.
    马白夫公公大吃一惊,把这东西拿去交给了他的女仆.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晋卢塔克妈妈说.
   
    $$$$第 五 卷    结尾不象开头
   
    $$$$一 荒园与兵营相结合
    珂赛特的痛苦,在四五个月以前,还是那么强烈,那么敏锐,现在,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平息下去了.大自然.春天.青春.对她父亲的爱.鸟雀的快乐.鲜花,已一点一点,一天一天,一滴一滴地把一种无以名之的类似遗忘的东西渗入了这个贞洁年轻的灵魂.这里的火已完全熄灭了吗?还是只盖上了一层灰呢?事实是她已几乎不再感到有剧痛的痛处了.
    一天,她忽然想起了马吕斯.
    "啊!"她说,"我已经不再想他了."
    正是在那一个星期里,她发现一个相当俊美的长矛兵军官打那园子的铁栏门前走过,那军官有着蜂腰.挺秀的军服.年轻姑娘的脸.手臂下一把指挥刀.上了蜡的菱角胡子.漆布军帽,外加上浅黄头发.不凹不凸的蓝眼睛.圆脸,他庸俗.傲慢而漂亮,完全是马吕斯的反面形象.嘴里衔一根雪茄.珂赛特在想:"这军官一定是驻扎在巴比伦街的那个部队里的."
    第二天,她又看见他走过.她留意了他走过的钟点.
    从那时候起,难道是偶然吗?几乎每天她都看见他走过.
    那军官的伙伴们也发现了在这座"不修边幅"的园子里,那道难看的老古董铁栏门的后面,有一个相当漂亮的货色,当那俊美的中尉走过时,几乎老待在那地方,这个中尉,对读者来说并不是陌生人,他叫忒阿杜勒.吉诺曼.
    "喂!"他们对他说,"那里有个小娘们儿对你飞眼呢,留意留意吧."
    "我哪有时间,"那长矛兵回答说,"如果要留意所有对我留意的姑娘,那还了得?"
    正在这时,马吕斯怀着沉痛的心情,向着死亡的边缘走下去,并且常说:"只要我能在死以前再和她见一次面就好了!"假使他的这个愿望果真实现了,他便会看见珂赛特这时正在瞄一个长矛兵,他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饮恨而死.
    这是谁的过错?谁也没有过错.
    马吕斯的性格是陷进了苦恼便停留在苦恼里,而珂赛特是掉了进去便爬出来.
    珂赛特并且正在经历那个危险时期,也就是女性没人指点.全凭自己面壁虚构的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阶段,在这种时候,孤独的年轻姑娘便好象葡萄藤上的卷须,不管遇到的是云石柱子上的柱头还是酒楼里的木头柱子,都会一样随缘攀附.这对于每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无论贫富,都是一个危机,一种稍纵即逝.并且起决定作用的时机,因为家财并不能防止错误的择配,错误的结合往往发生在极上层;真正的错误结合是灵魂上的错误结合,并且,多少无声无臭的年轻男子,没有声名,没有身世,没有财富,却是个云石柱子的柱头,能撑持一座伟大感情和伟大思想的庙宇.同样,一个上层社会的男人,万事如意,万贯家财,穿着擦得光亮的长靴,说着象上过漆的动人的语言,如果不从他的外表去看他,而是从他的内心,就是说,从他留给一个妇女的那部分东西去看他,便只是一个至愚极蠢.心里暗藏着多种卑污狂妄的强烈欲念的蠢物,一根酒楼里的木头柱子.
    珂赛特的灵魂里有了些什么呢?平息了的或睡眠中的热烈感情,游移状态中的爱,某种清澈晶莹.到了某种深度便有些混浊,再深下去便有些灰暗的东西.那个俊美军官的形影是反映在表面的.在底层上有没有印象呢?在底层的极下面呢?也许有.珂赛特不知道.
    突然发生了一桩少见的意外事件.
   
    $$$$二 珂赛特的恐惧
    在四月的上半月里,冉阿让作了一次旅行.我们知道,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便要出一次门.每次离家一天或两天,至多三天.他去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连珂赛特也不知道.可是有一次,在他动身时,珂赛特坐着马车一直送他到一条小的死胡同口,她看见在那转角的地方有几个字:"小板巷".到那地方以后他便下了车,原车又把珂赛特送回到巴比伦街.冉阿让作这种短期旅行,常常是在家用拮据的时候.
    冉阿让因而不在家.他临走时说:"三天左右,我便回来."
    那天上灯以后,珂赛特独自待在客厅里.为了解闷,她揭开了她的钢琴盖,一面唱,一面弹伴奏,唱《欧利安特》(《欧利安特》(Euryanthe),韦伯的歌剧.)里的那支《迷失在森林中的猎人们》,这也许是所有音乐中最美的作品了.唱完以后,她便坐着发怔.
    忽然,她仿佛听见园子里有人走路.
    不会是她的父亲,他出门去了,也不会是杜桑,她已睡了.当时是晚上十点钟.
    客厅里的板窗已经关上,她过去把耳朵贴在板窗上面听.
    仿佛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并且走得很慢.
    她连忙上楼,回到她的卧室里,打开板窗头上的一扇小窗,朝园里望.那正是月圆的时候.能看得和白天一样清楚.
    园子里却没有人.
    她又打开大窗子.园里毫无动静,她望见街上也和平时一样荒凉.
    珂赛特心里想,是她自己搞错了.她自以为听见了什么声音,其实是韦伯那首阴森神怪的合唱曲所引起的错觉,那曲子展示在人们意境中的原是一种深邃骇人的景色,山林震撼的形象,在那里,人们能听到猎人们在凄迷的暮色中彷徨踯躅时枯枝脆叶在他们脚下断裂的声音.
    她不再去想它了.
    并且珂赛特生来就不怎么知道害怕.在她的血管里,生就了那种光着脚板跑江湖.担风险的女人的血液.我们记得,她是百灵鸟,不是白鸽.她有一种粗放勇敢的气质.
    第二天,比较早,在天刚黑时,她在园里散步.她当时心里正想着一些烦杂的事情,又仿佛听到了昨晚的那种声音,好象有人在离她不远的那些树下的黑地里走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她对自己说,再没有什么比两根树枝互相磨擦更象人在草丛里走路的声音了,她也就不再注意.况且她并没有看见什么.
    她从那"榛莽地"走出来,还得穿过一小片草坪才能走上台阶.月亮正从她背后升起,当地走出树丛时,月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她面前的草地上.
    珂赛特突然站住,心里大吃一惊.
    在她的影子旁边,月光把一个怪可怕.怪吓人的人影清清楚楚地投了在草地上,那影子还戴着一顶圆边帽.
    那影子好象是立在树丛边,在珂赛特的背后,离她只有几步远.
    她好一阵说不出话,不敢叫也不敢喊,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她终于鼓足了全部勇气,突然把身子转过去.
    什么人也没有.
    她再望望地上.那影子也不见了.
    她又回到树丛里,壮起胆子,到那些拐角里去找,一直找到铁栏门,什么也不曾找着.
    她真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这又是错觉不成?笑话!一连两天!一次错觉,还说得过去,但是两次错觉呢?最使人放心不下的,是那影子肯定不是个鬼影.鬼从不戴圆边帽子.
    第三天,冉阿让回家了.珂赛特把她仿佛听到的和见到的都讲给他听.她原希望能得到一些宽慰,估计她父亲会耸耸肩头对她说:"你这小姑娘发神经了."
    冉阿让却显得有些不安.
    "不能说这里面没有原因."他对她说.
    他支吾了几句,便离开她去园子里,珂赛特望见他在仔仔细细地检查那道铁栏门.
    她半夜里醒来,这一回她可听真切了,清清楚楚,在她的窗子下面,紧靠着台阶的地方,有人在走路.她跑去把窗头上的小窗打开.园里果然有一个人,手里捏着一根粗木棒.她正要嚷出来,却又从月光中看清了那个人的侧影.原来是她父亲.
    她又睡下了,心里想:"看来他很担了些心事!"
    冉阿让在园里过了那一夜,接着又连守了两夜.珂赛特能从她的板窗洞里望见他.
    第三天,月亮渐渐缺了,升得也比较迟了,约莫在午夜一点钟,她忽然听见有人大笑,随即又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在喊她.
    "珂赛特!"
    她连忙跳下床来,套上她的长睡衣,开了窗子.
    她父亲站在下面的草地上.
    "我把你喊醒,好让你放心,"他说,"瞧,这就是你那戴圆边帽的影子."
    同时,他把月光投射在草地上的一个影子指给她看,那确实象一个戴圆边帽的人的鬼影.但只是隔壁人家屋顶上一个带罩子的铁皮烟囱的影子.
    珂赛特也笑了出来,她所有种种不祥的猜想打消了,第二天,和她父亲一同吃早点时,这个烟囱鬼盘桓的凶园子使她又说又笑.
    冉阿让又完全安静下来了,至于珂赛特,她并没有十分注意那烟囱是否确实立在她所看见的或自以为看见过的那个人影的方向,也没有注意当时月亮是否在天上的同一方位.她没有追问自己:"那烟囱的影子怎么会那么古怪,当有人注意看它时,它居然怕被人当场捉住,赶忙缩了回去."因为那天晚上,珂赛特一转身,影子便不见了,这原是珂赛特深信不疑的.现在珂赛特完全放心了.她认为她父亲的解说是圆满的,即使有人可能在天黑以后或半夜里在园里行走,也不至于再使她胡猜.
    可是几天过后,又发生了一件新的怪事.
   
    $$$$三 杜桑说得更生动
    在那园里,靠铁栏门临街的地方,有一条石凳,为了挡住人们好奇的视线,在石凳旁边,栽了一排千金榆,但是,严格地说,一个过路人如果把手臂从铁栏门和千金榆缝里伸过来,仍能伸到石凳上面.
    仍是在那个四月里,一天,将近黄昏时,冉阿让上街去了,珂赛特坐在石凳上,当时太阳已经落山.树林里的风已经有些凉意,珂赛特正想着心事,一种莫来由的伤感情绪渐渐控制了她,苍茫中带来的这种无可克服的伤感,也许,是由在这一时刻的半开着的坟墓里的一种神秘力量引起的吧,谁知道?
    芳汀也许就在迷蒙的暮色中.
    珂赛特站起来,绕着园子,踏着沾满露水的青草,慢慢地走,象个梦游人,她凄声说道:"这种时刻在园里走,真非穿着木鞋不可.搞不好就要伤风."
    她回到了石凳前.
    正待坐下去时,她发现在她原先离开的坐处,放了一块相当大的石头,这明明是先头没有的.
    珂赛特望着石头,心里在问那是什么意思.她想这块石头决不会自己跑到坐位上来,一定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一定有谁把手臂从铁栏门的缝里伸进来过.这个思想一出现,她便害怕起来了.这一次是真正害了怕.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石头在那里嘛,她没有碰它,连忙逃走,也不敢回头望一眼.躲进房子后她立即把临台阶的长窗门关上,推上板门.门杠和铁闩.她问杜桑说:
    "我爹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回来,姑娘."
    (我们已把杜桑口吃的情形写过了,提过一次,便不必再提.希望读者能允许我们不再突出这一点.我们厌恶那种把别人的缺陷一板一眼记录下来的乐谱.)
    冉阿让是个喜欢思索和夜游的人,他常常要到夜深才回家.
    "杜桑,"珂赛特又说,"您到夜里想必一定会把对花园的板门关好,门杠上好,把那些小铁件好好插在那些铁环里的吧?"
    "呵!您请放心吧,姑娘."
    杜桑在这些方面从不大意,珂赛特也完全知道,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加上这么一句:
    "问题是这地方太偏僻了!"
    "说到这点,"杜桑说,"真是不错.要是有人来杀害我们,我们连哼一声的时间也不会有.特别是,先生不睡在这大房子里.但是您不用害怕,姑娘.我天天晚上要把门窗关得和铁桶一样.孤零零的两个女人!真是,我一想到,寒毛便会竖起来!您想想吧.半夜里,看见许多男子汉走到你屋子里来,对你说:'不许喊!,他们上来便割你的颈脖子.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死就死吧,你也明明知道,不死没有旁的路,可怕的是那些人走上来碰你,那可不是滋味.并且,他们那些刀子,一定是割不大动的!天主啊!"
    "不许说了,"珂赛特说,"把一切都好好关上."
    珂赛特被杜桑临时编出来的戏剧性台词吓得心惊肉跳,也许还回想到在那个星期里遇到的怪事,竟至不敢对她说:"您去看看什么人放在石凳上的石块嘛!"唯恐去园里的门开了,那些"男子汉"便会闯进来.她要杜桑把所有的门窗都一一留意关好,把整所房子,从顶楼到地窖,全部检视一番,回头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推上铁闩,检查了床底下,提心吊胆地睡了.一整夜,她都看见那块石头,大得象一座山,满是洞穴.
    出太阳的时候......初升太阳的特点便是叫我们嘲笑夜间的一切惊扰,嘲笑的程度又往往和我们有过的恐惧成正比......,出太阳的时候,珂赛特,醒过来,便把自己的一场虚惊看作了一场恶梦,她对自己说:"我想到哪里去了?这和我上星期晚上自以为在园子里听到脚步声是同一回事!和烟囱的影子也是同一回事!我现在快要变成胆小鬼了吧?"太阳光从板窗缝里强烈地照射进来,把花缎窗帘照得发紫,使她完全恢复了自信心,清除了她思想中的一切,连那块石头也不见了.
    "石凳上不会有石头,正如园里不会有戴圆帽的人,全是由于我做梦,才会有什么石头和其他的东西."
    她穿好衣服,下楼走到园里,跑向石凳,觉得自己出了身冷汗,石头仍在老地方.
    但这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夜间的畏惧一到白天便成了好奇心.
    "有什么关系!"她说,"让我来看看."
    她搬开那块相当大的石头,下面出现一件东西,仿佛是一封信.
    那是一个白信封.珂赛特拿起来看.看这一面,没有姓名地址,那一面也没有火漆印.信封虽然敞着口,却不是空的.里面露出几张纸.
    珂赛特伸手到里面去摸.这已不是恐惧,也不是好奇心,而是疑惑的开始.
    珂赛特把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看.那是一小叠纸,每一张都编了号,并写了几行字,笔迹很秀丽,珂赛特心里想,并且字迹纤细.
    珂赛特找一个名字,没有,找一个签字,也没有.这是寄给谁的呢?也许是给她的,因为它是放在她坐过的条凳上的.是谁送来的呢?一种无可抗拒的诱感力把她控制住了.她想把她的眼睛从那几张在她手里发抖的纸上移开.她望望天,望望街上,望望那些沐浴在阳光中的刺槐,在邻居屋顶上飞翔的鸽子,随后她的视线迅捷地朝下看那手稿,并对自己说,她应当知道那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念的是:
   
    $$$$四 石头下面的一颗心
    把宇宙缩减到唯一的一个人,把唯一的一个人扩张到上帝,这才是爱.
    爱,便是众天使向群星的膜拜.
    灵魂是何等悲伤,当它为爱而悲伤!
    不见那唯一充塞天地的人,这是何等的空虚!呵!情人成上帝,这是多么真实.人们不难理解,如果万物之父不是明明为了灵魂而创造宇宙,不是为了爱而创造灵魂,上帝也会伤心的.
    能从远处望见一顶紫飘带白绉纱帽下的盈盈一笑.已够使灵魂进入美梦之宫了.
    上帝在一切的后面,但是一切遮住了上帝.东西是黑的,人是不透明的.爱一个人,便是要使他透明.
    某些思想是祈祷.有时候,无论身体的姿势如何,灵魂却总是双膝跪下的.
    相爱而不能相见的人有千百种虚幻而真实的东西用来骗走离愁别恨.别人不让他们见面,他们不能互通音讯,他们却能找到无数神秘的通信方法.他们互送飞鸟的啼唱.花朵的香味.孩子们的笑声.太阳的光辉.风的叹息.星的闪光.整个宇宙.这有什么办不到呢?上帝的整个事业是为爱服务的.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命令大自然为它传递书信.
    呵春天,你便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
    未来仍是属于心灵的多,属于精神的少.爱,是唯一能占领和充满永恒的东西.对于无极,必须不竭.
    爱是灵魂的组成部分.爱和灵魂是同一本质的.和灵魂一样,爱也是神的火星;和灵魂一样,爱也是不可腐蚀的,不可分割的,不会涸竭的.爱是人们心里的一个火源,它是无尽期.无止境的,任何东西所不能局限,任何东西所不能熄灭的.人们感到它一直燃烧到骨髓,一直照耀到天际.
    呵爱!崇拜!两心相知.两情相投.两目相注的陶醉!你会到我这里来的,不是吗,幸福!在寥寂中并肩散步!美满.光辉的日子!我有时梦见时间离开了天使的生命,来到下界伴随人的命运.
    上帝不能增加相爱的人们的幸福,除非给予他们无止境的岁月.在爱的一生之后,有爱的永生,那确是一种增益;但是,如果要从此生开始,便增加爱给予灵魂的那种无可言喻的极乐的强度,那是无法做到的,甚至上帝也做不到.上帝是天上的饱和,爱是人间的饱和.
    你望一颗星,有两个动机,因为它是发光的,又因为它是望不透的.你在你的身边有一种更柔美的光辉和一种更大的神秘,女人.
    无论我们是谁,全有供我们呼吸的物质.如果我们缺少它们,我们便缺少空气,不能呼吸.我们便会死去.因缺爱而死,那是不堪设想的.灵魂的窒息症!
    当爱把两人溶化并渗合在一个极乐和神圣的一体中时,他们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秘密,他们便成了同一个命运的两极,同一个神灵的两翼.爱吧,飞翔吧!
    一个女人来到你的跟前,一面走,一面放光,从那时起,你便完了,你便爱了.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集中全部力量去想她,以迫使她也来想你.
    爱所开始的只能由上帝来完成.
    真正的爱可以为了一只失去的手套或一条找到的手帕而懊恼,而陶醉,并且需要永恒来寄托它的忠诚和希望.它是同时由无限大和无限小所构成的.
    如果你是石头,便应当做磁石;如果你是植物,便应当做含羞草;如果你是人,便应当做意中人.
    爱是不知足的.有了幸福,还想乐园,有了乐园,还想天堂.
    爱中的你呵,那一切已全在爱中了.靠你自己去找来.天上所有的,爱中全有,仰慕;爱中所有的,天上不一定有,欢情.
    "她还会来卢森堡公园吗?""不会再来了,先生.""她到这个礼拜堂里来做弥撒,不是吗?"她现在不来这儿了.""她仍住在这房子里吗?"她已经搬走了.""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没有说."
    多么凄惨,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在何方.
    爱有稚气,其他感情有小气.使人变渺小的感情可耻.使人变孩子的感情可贵!
    这是一件怪事,你知道吗?我在黑暗中.有个人临走时把天带走了.
    呵!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同睡在一个墓穴里,不时在黑暗中相互轻轻抚摸我们的一个手指尖,这已能满足我的永恒的生命了.
    因爱而受苦的你,爱得更多一点吧.为爱而死,便是为爱而生.
    爱吧.在这苦刑中,有星光惨淡的乐境.极苦中有极乐.
    呵鸟雀的欢乐!那是因为它们有巢可栖,有歌可唱.
    爱是汲取天堂空气的至上之乐.
    深邃的心灵们,明智的精灵们,按照上帝的安排来接受生命吧.这是一种长久的考验,一种为未知的命运所作的不可理解的准备工作.这个命运,真正的命运,对人来说,是从他第一步踏出墓穴时开始的.到这时,便会有一种东西出现在他眼前,他也开始能辨认永定的命运.永定,请你仔细想想这个词儿.活着的人只能望见无极,而永定只让死了的人望见它.在死以前,为爱而忍痛,为希望而景仰吧.不幸的是那些只爱躯壳.形体.表相的人,唉!这一切都将由一死而全部化为乌有.应当知道爱灵魂,你日后还能找到它.
    我在街头遇见过一个为爱所苦的极穷的青年.他的帽子是破旧的,衣服是磨损的,他的袖子有洞,水浸透他的鞋底,星光照彻他的灵魂.
    何等大事,被爱!何等更为重大的事,爱!心因激情而英雄化了.除了纯洁的东西以外,心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高贵和伟大的东西以外,它什么也不依附了.邪恶的思想已不能再在这心里滋长,正如荨麻不能生在冰山上.欲念和庸俗的冲动所不能攀缘的崇高宁静的灵魂高踞青天,镇压着人世间的乌云和黑影,疯狂,虚伪,仇恨,虚荣,卑贱,并且只感别来自命运底下的深沉的震撼,有如山峰感知地震.
    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灭.
   
    $$$$五 珂赛特看信以后
    珂赛特在读信时,渐渐进入梦想.她看到那一叠纸的最后一行,抬起眼睛,恰巧望见那个俊美的军官高仰着脸儿准时打那铁栏门前走过.珂赛特觉得他丑恶不堪.
    她再回头去细细玩味那叠纸.纸上的字迹非常秀丽,珂赛特这样想,字是一个人写的,但是墨迹不一样,有时浓黑,有时很淡,好象墨水瓶里新加了水,足见是在不同的日子里写的.因此,那是一种有感而作的偶记,不规则,无次序,无选择,无目的,信手拈来的.珂赛特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东西.这随笔里所谈的,她大都能领会,仿佛见了一扇半开着的宝库门.那些奥妙语言的每一句都使她感到耀眼,使她的心沐浴在一种奇特的光里.她从前受过的教育经常向她谈到灵魂,却从来没有提到过爱,几乎象只谈炽炭而不谈火光.这十五张纸上的随笔一下子便把全部的爱.痛苦.命运.生命.永恒.开始.终止都一一温婉地向她揭示开了.好象是一只张开的手突然向她抛出了一把光明.她感到在那寥寥几行字里有一种激动.热烈.高尚.诚挚的性格,一种崇高的志愿,特大的痛苦和特大的希望,一颗抑郁的心,一种坦率的倾慕.这随笔是什么呢?一封信.一封没有收信人姓名,没有寄信人姓名,没有日期,没有签字,情词迫切而毫无所求的信,一封天使致贞女的书柬,世外的幽期密约,孤魂给鬼影的情书.是仿佛准备安安静静到死亡中去栖身的一个悲观绝望的陌生男子,把命运的秘密.生命的钥匙.爱,寄给了一个陌生的女子.那是脚踏在坟墓里,手指伸在天空中写的.那些字,一个个落在纸上,可以称之为一滴滴的灵魂.
    现在,这几张东西是谁送来给她的呢?是谁写的呢?珂赛特一点没有产生疑问.一定是那个唯一的人.他!
    她心里又亮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一种深切的酸楚.是他!是他写给她的!是他到此地来过了!是他从铁栏门外把手臂伸进来过了!当她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又把她找着了!不过,她真把他忘了吗?没有!从来没有!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曾偶然那么想过一下.她始终是爱他的,始终是崇拜他的.她心中的火曾隐在它自己的灰底下燃烧了一段时间.但是她看得很清楚,它只是燃烧得更深入一些,现在重又冒出来了,把她整个人裹在火焰里了.那一叠纸如同从另外一个灵魂里爆出来落在她的火里的一块炽炭的碎片,她感到一场大火又开始了.她深入领会了那随笔里的每一个字:"是呵!"她说,"我深深体会到这一切!这完全是我从前从他眼睛里看到过的那种心情."
    当她第三遍读完那手迹时,忒阿杜勒中尉又打那铁栏门前走回来,一路踏着街心的石块路面,把他靴上的刺马距震得一片响,使珂赛特不得不抬起眼睛来望了一下.她觉得他庸俗.笨拙.愚蠢.无用.浮夸.讨厌.无礼并且还非常丑.那军官认为应当向她露个笑脸.她连忙把头转过去,感到丢人,并且生了气,差一点没有抓个什么东西甩在他的头上.
    她逃了进去,回到房子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反复阅读那几篇随笔,把它背下来,并细细思索,读够以后,吻了它一下,才把它塞在自己的衬衣里.
    完了.珂赛特又深深地陷在仙境似的爱慕中了.神仙洞府里的深渊又开放了.
    一整天,珂赛特都处在如醉如痴的状态中.她几乎不想什么,脑子里的思路成了一团乱麻.任何问题都无法分析,只能悠悠忽忽地一心期待.她不敢要自己同意什么,也不愿要自己拒绝什么.面容憔悴,身体战惊.有时,她仿佛觉得自己进入幻境;她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吗?"这时,她便捏捏自己衣服里的那一叠心爱的纸,把它压在胸口,感到纸角刺着自己的皮肉,如果冉阿让这时候见了她,一定会在她眼里溢出的那种空前光艳的喜色面前打哆嗦."是呀!"她想道."一定是他!是他送来给我的!"
    她并且认为是天使关怀,上苍垂念,又把他交还给她了.
    呵,爱的美化!呵,幻想!所谓上苍垂念,所谓天使关怀,只不过是一个匪徒从查理大帝院经过拉弗尔斯监狱的房顶抛向狮子沟里另一匪徒的一个面包团罢了.
   
    $$$$六 老人好在走得及时
    黄昏时,冉阿让出去了,珂赛特动手梳妆.她把头发理成最适合自己的式样,穿一件裙袍,上衣的领口,因为多剪了一刀,把颈窝露出来了,按照姑娘们的说法,那样的领口是"有点不正派"的.其实一点也没有什么不正派,只不过比不那样的更漂亮些罢了.她这样装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出去吗?不.
    她等待客人来访问吗?也不.
    天黑了,她从楼上下来,到了园里.杜桑正在厨房里忙着,厨房是对着后院的.
    她在树枝下面走,有时得用手去分开树枝,因为有些枝子很低.
    她这样走到了条凳跟前.
    那块石头仍在原处.
    她坐下来,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放在那石头上,仿佛要抚摸它.感激它似的.
    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自己背后立着一个人,即使不看,也能感到.
    她转过头去,并且立了起来.
    果然是他.
    他头上没戴帽子,脸色显得苍白,并且瘦了.几乎看不出他的衣服是黑的.傍晚的微光把他的俊美的脸映得发青,两只眼睛隐在黑影里.他在一层无比柔和的暮霭中,有种类似幽灵和黑夜的意味.他的脸反映着奄奄一息的白昼的残晖和行将远离的灵魂的思慕.
    却已非人的东西.
    他的帽子落在几步外的乱草中.
    珂赛特蹒跚欲倒,却没有喊一声.她慢慢往后退,因为她感到自己被吸引住了.他呢,立着不动.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却感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以表达和忧伤的东西把她裹住了.
    珂赛特往后退时,碰到一棵树,她便靠在树身上.如果没有这棵树,她早已倒下去了.
    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确实是她在这之前从来没听到过的,他吞吞吐吐地说,比树叶颤动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请原谅,我到这儿来了.我心里太苦闷,不能再那样活下去,所以我来了.您已看了我放在这里.这条凳上的东西了吧?您认清我了吧?请不要怕我.已很久了,您还记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吗?那是在卢森堡公园里,在那角斗士塑像的旁边.还有您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一天,您也记得吗?那是六月十六和七月二日.快一年了.许久许久以来,我再也见不着您.我问过出租椅子的妇人,她告诉我说她也没有再看见过您.您当时住在西街,一栋新房子的四层楼上.您看得出我知道吗?我跟过您,我.我有什么办法?过后,您忽然不见了.有一次,我在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面读报纸,忽然看见您走过.我便跑去追原来并不是您.是个戴一顶和您的帽子一样的人.到了晚上,我常来这儿.您不用担心,没有人看见我.我到您窗子下面的近处来望望.我轻轻地走路,免得您听见,要不,您会害怕的.有一天晚上,我站在您的背后,您转身过来,我便逃了.还有一次,我听到您唱歌.我快乐极了.我在板窗外面听您唱,您不会不高兴吧?您不会不高兴.不会的,对吗?您明白,您是我的天使,让我多来几次吧.我想我快死了,假使您知道!我崇拜您,我!请您原谅,我和您说话.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也许使您生气了;我使您生气了吗?"
    "呵,我的母亲!"她说.
    她好象要死似的,瘫软下去了.
    他连忙搀住她,她仍往下坠,他只得用手臂把她紧紧抱住,一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踉踉跄跄地扶住她,觉得自己满脑子里烟雾缭绕,睫毛里电光闪闪,心里也迷糊了,他仿佛觉得他是在完成一项宗教行为,却犯了亵渎神明的罪.其实,他怀里抱着这个动人的女郎,胸脯已感到她的体形,却毫无欲念.他被爱情搞得神魂颠倒了.
    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胸口.他感到藏在里面的那叠纸.他怯生生地说:
    "您爱我吗?"
    她以轻如微风,几乎使人听不见的声音悄悄地回答说:
    "不要你问!你早知道了!"
    她把羞得绯红的脸藏在那个出类拔萃.心花怒放的青年的怀里.
    他落在条凳上,她待在他旁边.他们已不再说话.星光开始闪耀.他们的嘴唇又怎么相遇的呢?鸟雀又怎么会唱,雪花又怎么会融,玫瑰又怎么会开,五月又怎么会纷红骇绿,曙光又怎么会在萧瑟的小丘顶上那些幽暗的林木后面泛白呢?
    一吻,便一切都在了.
    他俩心里同时吃了一惊,睁着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注视.
    他们已感觉不到晚凉,也感觉不到石凳的冷,泥土的潮,青草的湿,他们相互望着,思绪满怀,不知不觉中,已彼此互握着手.
    她没有问他,甚至没有想到要问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又是怎样来到这园里的.在她看来,他来到此地是一件极简单自然的事!
    马吕斯的膝头间或碰到珂赛特的膝头,他俩便感到浑身一阵颤.
    珂赛特偶尔结结巴巴地说上一两句话.她的灵魂,象花上的一滴露珠,在她的唇边抖颤.
    他们渐渐谈起话来了.倾诉衷肠接替了代表情真意酣的沉默.在他们上空夜色明净奇美.他俩,纯洁如精灵,无所不谈,谈他们的怀念,他们的思慕,他们的陶醉,他们的幻想,他们的忧伤,他们怎样两地相思,他们怎样遥相祝愿,他们在不再相见时的痛苦.他们以已无可增添的极度亲密互诉了自己心里最隐密和最神秘的东西.他们各凭自己的幻想,以天真憨直的信任,把爱情.青春和各自残剩的一点孩子气全部交流了.彼此都把自己的心倾注在对方的心里,这样一个钟头过后,少男获得了少女的灵魂,少女也获得了少男的灵魂.他们互相渗透,互相陶醉,互相照耀了.
    当他们谈完了,当他们倾吐尽了时,她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问他说:
    "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吕斯,"他说,"您呢?"
    "我叫珂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