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海伦市伦河:《悲惨世界(五)》〔法〕雨果 著 李丹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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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六 卷    小伽弗洛什
    
    一 风的恶作剧
    从一八二三年起,当孟费的那个客店渐渐衰败,逐步向......不是向破产的深渊,而是向零星债务丛集的泥潭沉陷下去时,德纳第夫妇又添了两个孩子,全是雄的.这样便成了五个,两个姑娘,三个男孩.够多的了.
    最小的两个年纪还很小时,德纳第大娘便把他们打发掉了,她心里还怪高兴的.
    说"打发掉",是对的.这个妇人原只有天性的一个碎片.这种现象的例子不止一个.和拉莫特.乌丹古尔元帅夫人一样,德纳第大娘做母亲只做到她的两个女儿身上为止.她的母爱到此便完了.她对人类的憎恨从她的几个儿子身上开始.在她儿子那边,她的凶狠劲便陡然高耸,在这里她的心有一道阴森的陡壁.我们已经见过她怎样厌恶她的大儿子,对另外两个儿子,她更是恨透了.为什么?因为.这是最可怕的原因和最无可争辩的回答:因为.
    "我不想养一大群牛崽."那个做母亲的常这样说.
    我们来谈谈德纳第两口子是怎样摆脱他们对两个小儿子的责任,甚至从中找些好处的.
    在前面几页里,我们谈到过一个叫马侬的姑娘,曾取得吉诺曼这个老好人的津贴来抚养她的两个儿子,现在涉及到的便是这个妇人.她当时住在则肋斯定河沿,在那条古老的小麝香街转角的地方,那条街已力所能及地把它的臭名声变为香气.我们还记得三十五年前那次白喉流行症曾广泛侵袭塞纳沿河岸一带的地区,当时的科学还利用了这一机会来大规模试验明矾喷雾疗法的效果,这种疗法幸而今天已被外用碘酒所替代.在那次白喉流行期间,马侬姑娘在一天里,早上一个,傍晚一个,接连失掉了两个儿子,两个年龄都还很小.这是一个打击.那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母亲来说是宝贵的,他们代表每月八十法郎的收入.这八十法郎一向是由吉诺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退职公证人,住在西西里王街......准时如数代付的.两个孩子一死,津贴便没有着落了.马侬姑娘便得想办法.她原是那种罪恶的黑社会里的一分子,大家知道一切,并且相互保密,相互支援.马侬姑娘急需两个孩子,德纳第妈妈恰有两个.同一性别,同一年龄.对一方来说,是一笔好交易,对另一方来说,是一笔好投资.两个小德纳第便成了两个小马侬.马侬姑娘离开了则肋斯定河沿,迁到钟锥街去住了.在巴黎,一个人的出身可以由住处换一条街而断绝.
    民政机关一点没有发觉,也就无所谓异议,这一偷换行为便毫不费劲地成功了.不过德纳第在出借那两个孩子时,要求每月非分给他十个法郎不可,马侬姑娘表示同意,甚至每月到期照付.吉诺曼先生当然继续承担义务.他每六个月来看一次那两个小孩.他没有看出破绽.马侬姑娘每次都对他说:"先生,他们长得多么象您!"
    德纳第不难改名换姓,他趁这机会变成了容德雷特.他的两个女儿和伽弗洛什几乎没有时间来注意他们还有两个小弟弟.贫苦到了某种程度,人会变成孤魂野鬼,彼此漠不关心,把生人也当成游魂.你的最亲的骨肉也会被你看作是些憧憧往来的黑影,几乎成了人生的穷途末路中一些若有若无的形象,很容易和无形的鬼魂混淆在一起.
    德纳第大娘对她的两个小儿子,原已下定决定永远抛弃不要了的,可是在把他们交付给马侬姑娘的那天晚上,她忽然感到心虚,或是故意装作心虚.她对她的丈夫说:"这可是遗弃孩子哟,这种作法!"德纳第见她心虚,便威严地冷冰冰地安慰她说:"让.雅克.卢梭比我们干得更高明呢!"可是大娘由心虚转到了心慌,她说:"万一警察来找我们的麻烦呢?我们干的这种事,德纳第先生,你说说,是允许的吗?"德纳第回答说:"全是允许的.谁也会认为这是通明透亮的.并且,对这种没有一文钱的孩子,谁也不会感兴趣,要跑来看个清楚."
    马侬姑娘是一种作恶的漂亮人物.她爱装饰.她家里的陈设既穷酸又考究,和她同住的是一个有本领的女贼,入了法国籍的英国姑娘.这个取得巴黎户籍的英国姑娘受到人们尊敬,是因为她和一些富人有交往,她同图书馆里的勋章和马尔斯小姐的金刚钻都有密切的关系,日后在一些刑事案件中还很有名.人们称她为"密斯姑娘".
    那两个孩子,归了马侬姑娘以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在那八十法郎的栽培下,他们和任何有油水可榨的东西一样,是受到照顾的,穿得一点也不坏,吃得一点也不坏,被看待得几乎象两个"小先生",和假母亲相处得比真母亲还好.马侬姑娘装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不在他们面前说行话.
    他们便这样过了几年.德纳第确有先见之明.一天,马侬姑娘来付她那十个法郎的月费,他对她说:"应当由'父亲,来给他们受点教育了."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虽然命薄,总算一向受到相当好的保护,没想到他们忽然一下被抛入了人生,非开始自谋生路不可.
    象在德纳第贼窝里进行的那种大规模逮捕,必然还惹出一连串的搜查和拘禁,这对生活在公开社会下的那种丑恶的秘密社会来说,确是一种真正的灾难,这样的风浪常在黑暗世界里造成各式各样的崩塌.德纳第的灾难引起了马侬姑娘的灾难.
    一天,在马侬姑娘把那张关于卜吕梅街的纸条交给了爱潘妮后不久,忽然有一批警察来到钟锥街,马侬姑娘被捕了,密斯姑娘也被捕了,并且那整栋房子里的人,因形迹可疑,都被一网打尽.两个小男孩这时正在一个后院里玩,一点没有看见当时的那种突袭情形.到了他们要回家时,他们发现家里的门已经封了,整栋房子都是空的.对面棚子里的一个补鞋匠把他们找去,把"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一张纸交给了他们.纸上写的是一个地址:"西西里王街,八号,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棚子里的那个人还对他们说:"你们不再住这儿了.去找这个地方,很近.左边第一条街便是.拿好这张纸,问路去."
    两个孩子走了,大的牵着小的,手里捏着那张引路的纸.当时天气正冷,他的小指头僵了,抓不大稳,没有把那张纸拿好.走到钟锥街转角的地方,一阵风把他手里的纸吹走了,天已经黑下来,孩子没法把它找回来.
    他们只好在街上随便流浪.
   
    $$$$二 小伽弗洛什沾拿破仑大帝的光
    巴黎的春天常会刮起阵阵峭劲的寒风,它给人们的感受不完全是冷,而是冻,这种风象从关得不严密的门窗缝里吹进暖室的冷空气那样,即使在晴天也能使人愁苦.仿佛冬季的那扇阴惨的门还半开着,风是从那门口吹来的.本世纪欧洲的第一次大流行病便是在一八三二年春天突发的,从没有象那次霜风那样冷冽刺骨.比起平时冬季的那扇半开的门,那一年的门来得还更冻人些.那简直是一扇墓门.人们感到在那种寒风里有鬼气.
    从气象学的角度看,那种冷风的特点是它一点不排除强电压.那一时期经常有雷电交加的大风暴.
    有一个晚上,那种冷风正吹得起劲,隆冬仿佛又回了头,资产阶级都重新披上了大氅,小伽弗洛什始终穿着他的那身烂布筋,立在圣热尔韦榆树附近的一家理发店的前面出神,冷得发抖但高高兴兴.他围着一条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女用羊毛披肩,用来当作围巾.看神气,小伽弗洛什是在一心欣羡一个蜡制的新娘,那蜡人儿敞着胸脯,头上装饰着橙花,在橱窗后面两盏煤油灯间转个不停,对过路的人盈盈微笑;其实,伽弗洛什老望着那家铺子的目的,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从柜台上"摸"一块香皂,拿到郊区的一个"理发师"那里去卖一个苏.他是时常依靠这种香皂来吃一顿饭的.对这种工作,他颇有些才干,他说这是"刮那刮胡子人的胡子".
    他一面瞻仰新娘,并一眼又一眼瞟着那块香皂,同时他牙齿缝里还在唠唠叨叨地说:"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吧?......也许是星期二......对了,是星期二."
    从来不曾有人知道过他这样自问自答究竟是在谈什么.
    要是这段独白涉及到他上一次吃饭的日子,他便是三天没有吃饭了,因为那天是星期五.
    理发师正在那生着一炉好火的店里为一个主顾刮胡子,他不时扭过头去瞧一下他的敌人,这个冷到哆嗦,两手插在口袋里,脑子里显然是在打坏主意的厚脸皮野孩子.
    正当伽弗洛什研究那新娘.那橱窗和那块温莎香皂时,忽然走来另外两个孩子,一高一矮,穿得相当整洁,比他个子还小,看来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羞怯怯地转动门把手,走进那铺子,不知道是在请求什么,也许是在请求布施,低声下气,可怜巴巴的,好象是在哀告而不是请求.他们两个同时说话,话是听不清楚的,因为小的那个的话被抽泣的声音打断了,大的那个又冻到牙床发抖.理发师怒容满面地转过身来,手里捏着剃刀,左手推着大的,一个膝头推着小的,把他们俩一齐推到街上,关上大门,一面说道:
    "无缘无故走来害人家受冻!"
    那两个孩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哭.同时,天上飘来一片乌云,开始下雨了.
    小伽弗洛什从他们后面赶上去,对他们说:
    "你们怎么了,小鬼?"
    "我们不知道到哪里去睡觉."大的那个回答说.
    "就为了这?"伽弗洛什说."可了不得.这也值得哭吗?真是两个傻瓜蛋!"
    接着,他又以略带讥笑意味的老大哥派头,怜惜的命令语气和温和的爱护声音说道:
    "伢子们,跟我来."
    "是,先生."大的那个说.
    两个孩子便跟着他走,象跟了个大主教似的.他们已经不哭了.
    伽弗洛什领着他们朝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上了圣安东尼街.
    伽弗洛什一面走,一面向后转过头去对着理发师的铺子狠狠地望了一眼.
    "这家伙太没有心肠,老白鱼,"他嘟囔着,"这是个英国佬."
    一个姑娘看见他们三个一串儿地往前走,伽弗洛什领头,她放声大笑起来.这种笑声对那一伙失了敬意.
    "您好,公共车(公共车,有属于众人的意思.)小姐."伽弗洛什对她说.
    过了一阵,他又想起那理发师,他说:
    "我把那畜生叫错了,他不是白鱼(古代欧洲的男人留长头发,有钱人还在头发里撒上白粉,认为美观.理发师都这样修饰自己的头发,因此人们戏称理发师为白鱼.),是条蛇.理发师傅,我要去找一个铜匠师傅,装个响铃在你的尾巴上."
    那理发师使他冒火.他在跨过水沟时遇见一个看门婆,她嘴上有胡须,手里拿着扫帚,那模样,够得上到勃罗肯山(勃罗肯山(Brocken),在德国,相传是巫女和魔鬼幽会的地方.歌德的《浮士德》中对此有描写.)去找浮士德.
    "大婶,"他对她说,"您骑着马儿上街来了?"
    正说到这里,他又一脚把污水溅在一个过路人的漆皮靴子上.
    "小坏蛋!"那过路人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先生要告状吗?"
    "告你!"那过路人说.
    "办公时间过了,"伽弗洛什说,"我不受理起诉状了."
    可是,在顺着那条街继续往上去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叫化子,待在一扇大门下冷得发抖,她身上的衣服已短到连膝头也露在外面.那女孩已经太大,不能这样了.年龄的增长常和我们开这种玩笑.恰恰是在赤脚露腿有碍观瞻的时候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伽弗洛什说,"连裤衩也没有一条.接住,把这拿去吧."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条暖暖的围在他颈子上的羊毛围巾解下来,披在那女叫化子的冻紫了的瘦肩头上,这样,围巾又成了披肩.
    女孩呆瞪瞪地望着他,一声不响,接受了那条披肩.人穷到了某种程度时往往心志沉迷,受苦而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
    这之后:
    "噗......!"伽弗洛什说,他抖得比圣马丁(相传圣马丁曾以身上的半件衣服让给一个穷人.)更凶,圣马丁至少还留下了他那大氅的一半.
    他这一噗......那阵大雨,再接再厉,狂倾猛泄下来了.真是恶天不佑善行.
    "岂有此理,"伽弗洛什喊着说,"这是什么意思?它又下起来了!慈悲的天主,要是你再下,我便只好退票了."
    他再往前走.
    "没有关系,"他一面说,一面对那蜷缩在披肩下的女叫化子望了一眼,"她这一身羽毛还不坏."
    他望了望头上的乌云,喊道:
    "着了!"
    那两个孩子照着他的脚步紧跟在后面.
    他们走过一处有那种厚铁丝网遮护着的橱窗,一望便知道是一家面包铺,因为面包和金子一样,是放在铁栅栏后面的,伽弗洛什转过身来问道:
    "我说,伢子们,我们吃了晚饭没有呀?"
    "先生,"大的那个回答说,"我们从今天早上起还没有吃过东西."
    "难道你们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吗?"伽弗洛什一本正经地问.
    "请不要乱说,先生,我们有爸爸妈妈,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有时,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伽弗洛什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已经走了两个钟头,"大的那个继续说,"我们在好些墙角旮旯里找过,想找点东西,可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伽弗洛什说,"狗把所有的东西全吃了."
    沉默了一阵,他接着又说:
    "啊!我们丢了我们的作者.我们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应当这样,孩子们.把老一辈弄丢了,真是傻.可了不得!我们总得找点吃的."
    此外他并不向他们问底细.没有住处,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
    两个孩子里大的那个,几乎一下子便完全回到童年时代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里,他大声说道:
    "想想真是滑稽.妈妈还说过,到了树枝礼拜日那天,还要带我们去找些祝福过的黄杨枝呢."
    "唔."伽弗洛什回答说.
    "妈妈,"大的那个又说,"是个和密斯姑娘同住的夫人."
    "了不起."伽弗洛什说.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在他那身破烂衣服的各式各样的角落里摸摸找找已经有好一阵了.
    最后他终于仰起了头,他那神气,原只想表示满意,而他实际表现的却是极大的兴奋.
    "不用愁了,伢子们.瞧这已经够我们三个人吃一顿晚饭的了."
    同时他从身上的一个衣袋里摸出了一个苏来.
    那两个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高兴,他便已推着他们,自己走在他们的背后,把他们一齐推进了面包铺,把手里的那个苏放在柜台上,喊道:
    "伙计!五生丁的面包."
    那卖面包的便是店主人,他拿起了一个面包和一把刀.
    "切作三块,伙计!"伽弗洛什又说.
    他还煞有介事地补上一句:
    "我们一共是三个人."
    他看见面包师傅在研究了这三位晚餐客人以后,拿起一个黑面包,他便立即把一个指头深深地塞在自己的鼻孔里,猛吸一口气,仿佛他那大拇指头上捏了一撮弗雷德里克大帝的鼻烟,正对着那面包师傅的脸,粗声大气地冲他说了这么一句:
    "Keksekca?"
    在我们的读者中,如果有人以为伽弗洛什对面包师傅说的这句话是俄语或波兰语,或是约维斯人和波托古多斯人对着寥寂的江面隔岸相呼的蛮语,我们便应当指出,这不过是他们(我们的读者)每天都在说的一句话,它是qu estce que cest que cela?(法语,"这是什么?")的一种说法而已.那面包师傅完全听懂了,他回答说:
    "怎么!这是面包,极好的二级面包呀."
    "您是说黑炭团吧,"伽弗洛什冷静而傲慢地反驳说,"要白面包,伙计!肥皂洗过的面包!我要请客."
    面包师傅不禁莞尔微笑,他一面拿起一块白面包来切,一面带着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们,这又触犯了伽弗洛什.他说:
    "怎么了,面包师傅!您干吗要这样丈量我们啊?"
    其实他们三个连接起来也还不够一脱阿斯.
    当面包已经切好,面包师也收下了那个苏,伽弗洛什便对那两个孩子说:
    "捅吧."
    那两个小男孩直望着他发楞.
    伽弗洛什笑了出来:
    "啊!对,不错,小毛头还听不懂,还太小!"
    他便改口说:
    "吃吧."
    同时他递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
    他又想到大的那个似乎更有资格作为他交谈的对象,也应当受到一点特殊的鼓励,使他解除一切顾虑来满足他的食欲,他便拣了最大的一块,递给他,并说道:
    "把这拿去塞在你的炮筒里."
    他把三块中最小的一块留给了自己.
    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包括伽弗洛什在内,确是饿惨了.他们大口咬着面包往下咽,现在钱已收过了,面包师傅见他们仍挤在他的铺子里,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们回到街上去吧."伽弗洛什说.
    他们再朝着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走去.
    他们每次打有灯光的店铺门前走过,小的那个总要停下来,把他那用一根绳子拴在颈子上的铅表拿起来看看钟点.
    "真是个憨宝."伽弗洛什说.
    说了过后,他又有所感叹似的,从牙缝里说:
    "没有关系,要是我有孩子,我一定会拉扯得比这好一些."
    他们已经吃完面包,走到了阴暗的芭蕾舞街的转角处,一望便可以看见位于街底的拉弗尔斯监狱的那个矮而森严的问讯窗口.
    "嗨,是你吗,伽弗洛什?"一个人说.
    "哟,是你,巴纳斯山?"伽弗洛什说.
    这是刚碰到那野孩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已化了装的巴纳斯山,他戴着一副夹鼻蓝眼镜.伽弗洛什却仍能认出他来.
    "坏种!"伽弗洛什接着说,"你披一身麻子膏药颜色的皮,又象医生一样戴副蓝眼镜.你真神气,老实说!"
    "嘘,"巴纳斯山说,"声音轻点."
    他急忙把伽弗洛什拖出店铺灯光所能照到的地方.
    那两个小孩手牵着手,机械地跟了过去.
    他们到了一道大车门的黑圆顶下面,一个人眼望不见,雨也打不着的地方.
    "你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吗?"巴纳斯山问.
    "去悔不该来修道院."("悔不该来修道院"指断头台.)伽弗洛什说.
    "烂你的舌头!"
    巴纳斯山接着又说:
    "我要去找巴伯."
    "啊!"伽弗洛什说,"她叫巴伯."
    巴纳斯山放低了声音.
    "不是她,是他."
    "啊,巴伯!"
    "对,巴伯."
    "他不是被扣起来了吗?"
    "他把扣子解了."巴纳斯山回答说.
    他又急急忙忙告诉那野孩子说,当天早晨,巴伯被押解到刑部监狱去时,走到"候审过道"里,他原应往右转,可是他来了个往左转,便溜走了.
    伽弗洛什对这种机灵劲儿大为欣赏.
    "这老油子!"他说.
    巴纳斯山把巴伯越狱的细情又补充说明了几句,最后,他说:
    "呵!事情还没有完呢."
    伽弗洛什一面听他谈,一面把巴纳斯山手里的一根手杖取了来,他机械地把那手杖的上半段拔出来,一把尖刀的刀身便露出来了.他赶忙又推进去,说道:
    "啊!你还带了一名便衣队."
    巴纳斯山眨了眨眼睛.
    "冒失鬼!"伽弗洛什又说,"你还准备和活阎王拚命吗?"
    "不知道,"巴纳斯山若无其事地回答说,"身上带根别针总是好的."
    伽弗洛什追问一句:
    "你今晚到底要干什么?"
    巴纳斯山又放低了声音,随意回答说:
    "有事."
    他陡然又改变话题,说:
    "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前几天发生的一桩事.你想想.我遇见一个阔佬.他给了我一顿教训和一个钱包.我把它拿来放在口袋里.一分钟过后,我摸摸口袋,却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那教训."伽弗洛什说.
    "你呢?"巴纳斯山又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伽弗洛什指着那两个受他保护的孩子说:
    "我带这两个孩子去睡觉."
    "睡觉,去什么地方睡觉?"
    "我家里."
    "什么地方,你家里?"
    "我家里."
    "你有住处吗?"
    "对,我有住处."
    "你的住处在哪儿?"
    "象肚子里."
    巴纳斯山生来就不大惊小怪,这会却不免诧异起来:
    "象肚子里?"
    "一点没错,象肚子里!"伽弗洛什接着说."Kekcaa?"
    这又是一句谁也不写但人人都说的话.它的意思是:questc que cela a?(这有什么?)
    野孩这一深邃的启发恢复了巴纳斯山的平静心情和健全的理智.他对伽弗洛什的住处似乎有了较好的感情.
    "可不是!"他说,"是啊,象肚子......住得还好吗?"
    "很好,"伽弗洛什说,"那儿,老实说,舒服透了.那里面,不象桥底下,没有穿堂风."
    "你怎样进去呢?"
    "就这么进去."
    "有一个洞吗?"巴纳斯山问.
    "当然!但是,千万不能说出去.是在前面两条腿的中间.croqueurs(密探,警察.......原注)都没有看出来."
    "你得爬上去?当然,我懂得."
    "简单得很,嚓嚓两下便成了,影子也没有一个."
    停了一会,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为了这两个娃子,我得找条梯子才行."
    巴纳斯山笑了起来.
    "这两个小鬼,你是从什么鬼地方找来的?"
    伽弗洛什简单地回答说:
    "这两个小宝贝,是一个理发师好意送给我的."
    这时,巴纳斯山有所警惕.
    "刚才你一下便认出我来了."他低声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件小东西,两根裹了棉花的鹅翎管,在每个鼻孔里塞了一根.这样一来,他的鼻子便变了个样儿.
    "你变了个样儿了,"伽弗洛什说,"你丑得好一点了,你应当老装上这玩意儿才是."
    巴纳斯山原是个美男子,但是伽弗洛什爱耍贫嘴.
    "说正经的,"巴纳斯山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说话的声音也完全不同了.一转眼,巴纳斯山已变成另一个人.
    "呵!你演一段波里希内儿给我们瞧瞧."伽弗洛什嚷着说.
    那两个孩子原来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只一心一意在挖自己的鼻孔,听见提到波里希内儿这名字,便走拢来,开始露出欢乐和羡慕的样子.
    可惜巴纳斯山存了戒心.
    "听我说,孩子,要是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夺格,我的达格和我的狄格,你尽管给我十个大个的苏,我也不会拒绝当场耍一套,但是我们不是在过狂欢节."
    这句怪话对那野孩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他连忙转过身去,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向四面张望,发现一个警察的背影,立在相隔几步的地方.伽弗洛什说了声:"啊,好!"立即又住了嘴,摇着巴纳斯山的手说:
    "好吧,再见,我要领着我的小乖乖去找我的大象了.万一哪个晚上你需要我,可以到那地方去找我.我住在楼上.没有门房.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好的."巴纳斯山说.
    他们彼此分了手,巴纳斯山走向格雷沃,伽弗洛什走向巴士底广场.伽弗洛什拖着小哥,小哥拖着小弟,五岁的小弟几次回头向后望着越走越远的波里希内儿.
    巴纳斯山在发现警察时,用来通知伽弗洛什的那句黑话,并没有什么巧妙之处,只不过把"狄格"这两个音,用了多种不同的方式,重复五六遍罢了."狄格"这个音节,不是孤立地说出的,而是经过艺术加工,嵌在一个句子里面的,它的意思是:"小心,不能随便说话."并且,巴纳斯山的这句话,具有一种文学美,伽弗洛什却没有领会到,"我的夺格,我的达格和我的狄格",这是大庙一带的黑话,词义是"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这是在莫里哀写作和卡洛(卡洛(JacquesCallot,1592—1635),法国十七世纪画家及版画家.)绘画的那个大世纪里的一般小丑和红尾所习用的.
    在巴士底广场的东南角,在运河旁古寨监狱下水道开浚出来的那个船坞附近,曾有过一座怪模怪样的建筑物,那是人们在二十年前还能随时见到的,现在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了,但还值得为它留下一点痕迹,因为那东西出自"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想象.
    那虽只是一个小模型,我们仍称它为建筑物.因为这小模型本身便是一种庞然大物,是拿破仑某个意念的雄伟尸体,接二连三的阵阵狂风已把它吹得离我们一次比一次更远,变成了历史上的残迹,但反使它那临时性的形体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永久性.那是一头四丈高的大象,内有木架,外有涂饰,背上驮一个塔,象座房子,当初由某个泥水匠涂成绿色,现在则由天时雨露使它变黑了.在那广场的凄凉空旷的角上,这一巨兽的宽额.长鼻.大牙.坐塔.壮阔的臀部.四条庭柱似的腿,夜里星光点点的天空便衬托出一幅异样骇人的剪影.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人民力量的象征.深沉,神秘,宏壮.这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有形有体的大力神立在巴士底广场上那无形无影的幽灵旁.
    外来的人很少参观这一建筑,过路的人更不会去望它一眼.它已渐渐圮毁,每季都有泥灰从它的腰腹剥落下来,使它伤痕累累,丑恶不堪.从一八一四年以来,在一般斯文人的谈吐中所谓的"市容检查大员"早已把它丢在脑后了.它待在它的旮旯里,一脸愁容病态,沉沉欲倒,被圈在一道朽木栅栏里,随时都受到一些酗酒的车夫们的糟蹋,肚皮龟裂,尾巴上露出一根木条,腿间长满茅草,并且由于这广场的地面,三十年来,在它周围不断升高......大城市的地面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不断上升的......它便陷在一块凹地里,仿佛土在它的下面往下沉似的.它是污秽,是被人轻视,使人厌恶而又庄严灿烂的,在财主们的眼里显得丑陋,在深思者的眼里却显得悒郁.它好象是一堆即将被清除的秽物,又好象是一个即将被斩首的君王.
    我们先前已经说过,到了夜里,景色便有所不同.每到日暮黄昏时分,那头老象便另有一种神韵,它在那悄冥使人悸栗的夜色中变得肃静威猛了.它是属于过去的,因此它属于黑夜,而沉沉黑夜和它的庄严气象又正相宜.
    这建筑物,粗糙.矮壮.笨拙.枯索.矜庄,几乎不成形,但肯定庄严有威,具有一种美妙的肃穆气息和野趣,现在它已不存在了,已让位给一座带个烟囱的特大火炉,让它昂然稳坐在那座黑不溜秋的九塔堡垒的旧址上,几乎象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用一只火炉来象征一个锅的力量的时代,那是极自然的.这个时代必将过去,它已经在过去,人们已经开始懂得,如果锅炉里能产出能量,也只是因为头脑里能产出力量,换句话说,引导人类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挂在思想后面,那是对的,但是请不要把坐骑当作骑士.
    不论怎样,为了回到巴士底广场,用泥灰造这大象的建造人表达了伟大的事物,用紫铜造那火炉烟囱的建造人的表现却是渺小的.
    这个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称,被命名为七月纪念碑(路易-菲力浦的政府为了纪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广场上建立了一座高五十米的紫铜纪念碑,方形底座上安一根圆柱,柱上立一个自由神像.)的火炉烟囱是一次流产了的革命的不成器的标志,直到一八三二年......至今仍使我们感到惋惜......,还被罩在一层无比高大的脚手架里,并被一大圈木板栅栏环绕着,把那大象完全孤立起来了.
    野孩领着两个"伢子"所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广场的这只被远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的角上.
    请读者允许我们在此地离开一下正题,并追述一件简单的事实:轻罪法庭在二十年前曾根据禁止流浪及损坏公共建筑的禁令,判处一个擅自在巴士底广场的大象里住宿的孩子.
    这事交代以后,我们接着往下谈.
    到了那庞然大物附近,伽弗洛什意识到无限大能对无限小所起的作用,他说道:
    "伢子!你们不用害怕."
    随后,他打木栅栏的一个缺口钻进了围住大象的圈子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缝隙.那两个孩子有些胆怯,一声不响地跟着伽弗洛什,把自己托付给这位曾分给他们面包,许给他们住处,穿一身破烂的小救主.
    有一条梯子顺着木栅栏倒在地上,那是附近一个工地的工人们在白天使用的.伽弗洛什以少见的体力把它扶了起来,靠在象的一条前腿上.在靠近梯子的尽头处,在巨兽的肚子上露出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把梯子和洞口指给他的两位客人看,对他们说:
    "请上去,请进."
    两个小孩害怕了,彼此瞪眼望着.
    "你们害怕,伢子们!"伽弗洛什说.
    他随即加上一句:
    "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抱住那条粗皮象腿,一眨眼便到了裂口边.他把头伸进去,象条钻缝的蛇似的,一下便滑到里面去了,一会儿之后,两个孩子又隐隐望见他的头,象个苍白模糊的什么东西,出现在那黑咕隆咚的洞口.
    "好吧,"他喊道,"上来吧,小鬼!上来瞧瞧,这儿多舒服!"他又对着大的那个说,"上来,你.我把手伸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头互相推着,那野孩一面吓唬他们,一面又鼓励他们,并且雨也确实下大了.大的那个决计冒一下险.小的那个,望着他的哥往上爬,自己独自一人留在巨兽的两条腿中间,几乎要哭出来,却又不敢.
    大的那个顺着梯子的横条,摇摇晃晃地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鼓励他,不断地嚷,象武术教师教徒弟或是骡夫赶骡子那样:
    "不要怕!"
    "对头!"
    "照样来!"
    "脚踩在这儿!"
    "手抓住!"
    "大胆!"
    等孩子到了近处,他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向自己身边一拖.
    "成啦!"他说.
    那小把戏已经越过了裂缝.
    "现在,"伽弗洛什说,"等等我.先生,请里面坐一会儿."
    他象先头钻进裂缝那样,又从裂缝里钻出来,以猕猴的轻捷劲儿,顺着象腿滑下,直立在草地上,把那五岁的孩子拦腰一把抱起来,送他立在梯子的中段,自己跟着爬到他的后面,对大的那个喊道:
    "我来推他,你来拉他."
    一转眼,他们把那小的朝着洞口又送,又推,又拖,又拉,又捅,又塞,他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伽弗洛什已经跟在他后面钻了进去,顺脚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连连拍手,嚷着说:
    "我们到了!拉斐德将军万岁!"
    欢呼过后,他又说:
    "小兄弟,你们来到我的家里了."
    伽弗洛什也确有四处为家的快感.
    呵,废物的意外用途!伟大事物的援手!巨人的仁慈!这座大而无当的建筑物原是因皇上的一念而产生的,现在却成了一个野孩的藏身处.小不点儿受到了庞然大物的接待和庇护.穿着节日盛装的阔佬们,从巴士底广场走过时,睁着一双凸出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神情,打量那头大象,随口说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这东西的用处是使一个无父.无母.无食.无衣.无家的小人儿免受冷气.寒风.霜.雹.雨的侵袭,不因睡在污泥地上而发烧,不因睡在雪地里而死去.这东西的用处是收容社会所抛弃的无罪的人.这东西的用处是减轻公众的罪恶.这是为每户人家都闭门不纳的那个人敞开着的窝巢.这头老象,穷愁潦倒,被虫豸所侵蚀,被人们遗忘.抛弃.废绝,它遍身疮.痣.黑霉.虫伤,象个立在十字路口向人求怜的彪形乞丐,它仿佛对这个穷小子,这个脚上没鞋,头上无遮,呵着一双冻手,吃着残汤剩饭的小叫化子起了怜悯心.这便是巴士底广场上那头大象的用处.拿破仑的这一设想,虽被人们所鄙弃,却被上帝采纳了.原来只想成为堂皇富丽的东西,结果却变成使人肃然起敬的了.为了实现皇上的意图,原来非使用紫石英.青铜.铁.金.云石不可,而对上帝,却只要几块旧木板.几根椽条.一点石灰便够了.他原想用这头无比壮大.威猛非凡.高仰着鼻子.驮着宝座.四周喷射着欢腾飞溅的清泉的巨象来象征人民的力量,上帝却用它来完成一件更伟大的事业,庇护一个小孩.
    让伽弗洛什钻进去的那个洞,我们已经说过,是隐在象肚子下面的一条裂口里,从外面看去,几乎是看不见的,极窄的一线缝,也只有猫儿和小孩能勉强通过.
    "第一件事,"伽弗洛什说,"便是要叮嘱门房,说我们不在家."
    他好象一个对自己家里的事物很熟悉的人,以熟练的动作,摸黑进去,取出一块木板,堵住了洞口.
    伽弗洛什又回到黑处.两个孩子听到火柴在磷瓶里嗤响的声音.当时还没有化学火柴,代表那个时代的进步的是菲玛德打火机.
    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睁不开眼;伽弗洛什已经燃起一根那种浸过松脂.叫做地窖老鼠的绳子.地窖老鼠烟多而光小,使象肚子的内部隐约可见.
    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向他们的四周望去,他们的感受有如一个关在海德堡大酒桶里的人,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有如圣书所说,被吞没在鲸鱼肚里的约拿.一整套特高特大的骨架出现在他们眼前,把他们包围起来.上面,有一长条褐色的大梁,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两根弓形的粗横木条依附在大梁上,这样便构成了脊梁和肋骨,钟乳石似的石膏,象脏腑似的悬在那上面,左右肋骨之间张挂着大蜘蛛网,形成了满布灰尘的横膈膜.他们看见在那些拐角里,这儿那儿,都有一些大黑点,仿佛是活的,以急促惊慌的动作窜来窜去.
    从象背上落到它肚子上的灰碴已把凹面填平了,因此他们能象在地板上似的走动.
    最小的那个紧靠着他的哥,低声说道:
    "黑洞洞的."
    这话教伽弗洛什生气了.那两个孩子的颓丧神情得受点震动才成.
    "你们在胡说什么?"他叹道,"想开开玩笑?摆摆架子?非得住杜伊勒里宫不成?难道你们真是两个笨货?你们说吧.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队伍里的人.难道你们是教皇副官的孩子?"
    惊慌中来一点粗暴是有好处的.它能起安抚作用.两个孩子全向伽弗洛什靠拢了.
    伽弗洛什见到这种信赖,他的心软得和慈父一样,他由刚转柔,对那小的说:
    "笨蛋,"他带着抚慰的口吻说着这种冲犯的话,"外面才是黑洞洞的呢.外面下雨,这儿没有雨;外面刮风,这儿一丝风也没有;外面尽是人,这儿没有一个外人;外面连月亮也没有,这儿有我的蜡烛,你说对吗?"
    两个孩子望着那间公寓,已开始不怎么怕了,但是伽弗洛什不让他们有瞻望的闲情.
    "快."他说.
    同时他把他们推向那个我们非常乐意称为卧室底里的地方.
    那是他放床的地方.
    伽弗洛什的床是万事俱备的.就是说,有褥子,有被,还有一间带帷幔的壁厢.
    褥子是一条草荐,被是一条相当宽大的灰色粗羊毛毯,很暖,也相当新.那间壁厢是这样的:
    三根相当长的木条,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灰碴里,就是说,插在象肚皮上的灰碴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由一根绳子拴在一起,构成一个尖塔形的架子.架子顶着一幅铜丝纱,纱是随便罩在那架子头上的,但是以很高的手艺用铁丝扣好了的,因而把那三根木条完全罩起来了.地上还有一圈大石块,团团压住纱罩的边,不让任何东西钻到纱罩里去.这个纱罩只不过是块动物园里供蒙鸟笼用的铜纱.伽弗洛什的床便好象是安在鸟笼里似的,放在这纱罩下.整个结构象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所谓帷幔便是这纱罩了.
    伽弗洛什把那几块压在纱罩前面的石块移了移,两片重叠着的纱边便张开了.
    "小家伙,快爬进去!"伽弗洛什说.
    他仔仔细细把他的两位客人送进笼子以后,自己也跟在后面爬了进去,再把那些石块移拢,严密合上帐门.
    他们三人一同躺在那草荐上.
    他们尽管都还小,却谁也不能在壁厢里立起来.伽弗洛什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根地窖老鼠.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熄灯了."
    "先生,"大哥指着铜丝纱罩问伽弗洛什,"这是什么东西?"
    "这,"伽弗洛什严肃地说,"这是防耗子的.睡吧!"
    可是他感到应当多说几句,来教育一下这两个嫩小子,他又说道:
    "这些都是植物园里的东西,是野兽用的东西.整个库房全是这些玩意儿.你只要翻过一堵墙,跳一扇窗子,爬进一道门,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一边毯子裹住那小的,只听见他嘟囔着:
    "呵!这真好!真暖!"
    伽弗洛什扬扬得意地望着那条毯子.
    "这也是植物园里的,"他说,"我是从猴子那里取来的."
    他又把他身下的那条编得极好的厚厚的草荐指给大孩子看,说道:
    "这玩意儿,原是给长颈鹿用的."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这全是那些野兽的.我拿来了,它们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我告诉它们:'大象要用.,"
    他又静了一会,接着说:
    "我翻墙过去,全不理会政府.这算不了什么."
    两个孩子怀着惊奇敬畏的心,望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窍门多,和他们一样流浪,和他们一样孤单,和他们一样瘦弱,带一股穷苦而又万能的味儿.在他们的眼里,他仿佛不象凡人,满脸是一副老江湖挤眉弄眼的怪相,笑容极其天真而又妩媚.
    "先生,"大的那个怯生生地问道,"难道您不害怕警察吗?"
    伽弗洛什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伢子!我们不说警察,我们说cognes."(cogne(警察)以及在这下面出现的piolle(住处),sorgue(夜晚)等字都属于黑话.黑话是流行于各行各业的俗话,包括隐语.切口.行话等.本书的下一卷将讨论这个问题.译文中保留原字,注明意义.)
    小的那个瞪着眼睛,但是他不说话.他原是睡在草荐边上的,他的哥睡中间,伽弗洛什象个母亲似的,拿了一块旧破布,垫在他头边的草荐下面,当作他的枕头.接着,他又对大的那个说:
    "你说,这地方,不是舒服得很吗?"
    "是啊!"大的那个回答说,眼睛望着伽弗洛什,活象个得救的天使.
    浑身湿透的小哥儿俩开始感到温暖了.
    "我问你,"伽弗洛什继续说,"你们刚才为什么要哭鼻子?"
    又指着小的那个对他的哥说:
    "象这么一个小娃儿,也就不去说他了,但是,象你这么一个大人,也哭鼻子,太笨了,象个猪头."
    "圣母,"那孩子说,"我们先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住处."
    "伢子!"伽弗洛什接着说,"我们不说住处,我们说piolle."
    "后来我们心里害怕,单是我们两个人,这样待在黑夜里."
    "我们不说黑夜,我们说sorgue."
    "谢谢,先生."那孩子说.
    "听我说,"伽弗洛什说,"以后不要再这样无原无故地哼哼唧唧.我会照顾你们的.你们会明白,好玩的事多着呢.夏天,我带你们和萝卜,我的一个朋友,到冰窖去玩,到码头上去洗澡,我们光着屁股到奥斯特里茨桥跟前的木排上面去跑,去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光火.她们又叫又骂的,你们不知道,那才够味儿呢!我们还要去看那个骨头人.他是活的.在爱丽舍广场.他瘦得真是吓人,这位教民.另外,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戏.我带你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演戏.我能弄到戏票,我认识好些演员,我并且参加过一次演出.我们全是一伙一般高的小鬼,我们在一块布的下面跑来跑去,装海里的波浪.我还可以把你们介绍到我的戏院子里去工作.我们还要去参观野蛮人.那不是真的,那些野蛮人.他们穿着肉色的紧身衣,衣上会有皱折,也能看得见他们的胳膊肘上用白线缝补的地方.看了这个以后我们还要去歌剧院.我们跟着捧场队一道进去.歌剧院的捧场队组织得非常好.我不会跟着那些在街上捧场的人走.在歌剧院,你想想,有些人给二十个苏,这全是些傻瓜.人们管这些人叫做擦碗布.另外,我们还要去看杀人.我带你们去看那个刽子手.他住在沼泽街.桑松先生.他的门上有个信箱.啊!开心事儿多着呢!"
    这时,一滴蜡油落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把他拉回到现实生活中.
    "见鬼!"他说,"这烛芯一下子便烧了一大截.注意!我每个月的照明费不能超过一个苏.躺在床上,便应当睡觉.我们没有时间来读保罗.德.柯克的小说.并且灯光会从门缝里露出去,cognes(警察)一眼便能望见."
    "并且,"大的那个羞怯地补充一句,他是唯一敢和伽弗洛什对话并交换意见的人,"烛花也可能会掉在草上面,小心别把房子烧了."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说,"我们说riffauder le bocard."
    风暴更猛了.从滚滚雷声中,能听到瓢泼大雨打在那巨兽的背上.
    "冲吧,雨!"伽弗洛什说,"我最爱听满瓶子的水顺着这房子的大腿淌下去.冬天是个笨蛋,它白白丢失它的货物,白费它的气力,它打湿不了我们,只好叽里咕噜,这送水老倌."
    伽弗洛什是以十九世纪哲学家的态度接受雷雨的全部效果的,可他的话刚一影射到雷声,立即来了一道极其强烈耀眼的闪电,某种东西还从那裂缝里钻进象肚子.几乎是在同时,轰然一声霹雳,并且极为猛烈.那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然坐起,几乎撞开了纱罩,但是伽弗洛什把他那大胆的脸转过去对着他们,趁这雷声大笑起来.
    "静下来,孩子们.不要把这宅子掀倒了.这雷真打得漂亮,再好没有!这不是那种眨眼睛的闪电.慈悲天主真了不起!好家伙!几乎比得上昂比古.(昂比古(Ambigu),巴黎的喜剧院.)"
    说了以后,他又把纱罩整理好,轻轻地把那两个孩子推到床头边,把他们的膝头压平,伸直,并说道:
    "慈悲天主既然点起了他的蜡烛,我便可以熄灭我的蜡烛了.孩子们,应当睡了,我的年轻小伙子.不睡觉是很不好的.那样你会schlinguerducouloir,或是,按照上流社会的说法,你会嘴臭.快盖好被子.我要熄灯了.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大的那个细声说,"我很舒服.我好象有鸭绒枕头枕着头."
    "我们不说头,"伽弗洛什喊道,"我们说tronche."
    那两个孩子彼此挤在一起,伽弗洛什把他们好好安顿在草荐上,又把毯子一直拉到他们的耳朵边,第三次用他那真言神谶似的语言发出命令:
    "睡了."
    同时,他吹熄了烛芯.
    火刚灭不久,便有一种奇怪的震动摇着那三个孩子头上的纱罩.那是一片难辨的金属声音,仿佛有些爪子在爬.有些牙齿在啃那铜丝.同时还有种种轻微尖锐的叫声.
    五岁的那个孩子,听到他头上的这一阵骚扰,吓得出了冷汗,他用胳膊肘推推他的哥,但是他的哥已照伽弗洛什的指示睡了.这时,那小孩实在怕得按捺不住,便壮起胆量叫伽弗洛什,憋住呼吸,低声喊道: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他刚闭上眼睛不久.
    "这是什么?"
    "是耗子."伽弗洛什回答说.
    他让自己的头落回到草荐上.
    大象的躯壳里确有成千上万只老鼠在孳生繁衍,也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些黑点点,有烛光时,它们还不敢活动,刚一熄烛,这黑洞便又立即成了它们的世界,它们嗅到了那位绝妙的童话作家贝洛所说的"鲜嫩的肉"的气味,便一齐扑向伽弗洛什的帐篷,一直爬到了顶上,咬那铜丝网,仿佛要穿透这新型的碧纱橱.
    可是那小的睡不着:
    "先生!"他又喊.
    "嗯?"伽弗洛什说.
    "耗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老鼠."
    这一说明使那孩子稍稍安了心.他在他的生活中曾见过几次白色的小鼠,他并没有害怕.可是他又提高嗓子说: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
    "您为什么没有猫呢?"
    "我有过一只,"伽弗洛什回答说,"我搞到过一只,但是它们把它吃了."
    这第二次说明破坏了第一次说明的效果,那孩子又开始发抖了.他和伽弗洛什之间的对话进入了第四轮:
    "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
    "猫."
    "是谁把猫吃了?"
    "耗子."
    "小老鼠吗?"
    "对,那些耗子."
    孩子想到那些吃猫的小老鼠,吓破了胆,紧追着问:
    "先生,那些小老鼠不会连我们也吃掉吧?"
    "说不定!"伽弗洛什说.
    孩子的恐怖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别害怕!它们进不来.并且有我在这儿!好啦,抓住我的手.不再说话了,快睡吧!"
    同时,伽弗洛什从他哥的身体上抓住他的手.孩子把这手紧抱在怀里,感到心宽了.勇敢和力量是能产生这种神秘的交流的.他们的周围又静了下来,耗子已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吓跑,几分钟过后,它们再回来骚扰也不碍事了,三个在酣睡中的孩子是啥也听不见了.
    黑夜的时间悄悄流逝.寥廓的巴士底广场上地暗天昏,寒风夹着雨点阵阵袭来,巡逻队察看着各处的门户.小道.圈地.黑暗的拐角,搜寻夜间活动的游民,他们悄悄地打这大象跟前走过,这怪兽,岿然不动,两眼望着黑处,好象是在梦中默许自己的善行,保卫着那三个睡眠中的孩子,不让他们遭受天灾人祸的侵扰.
    为着便于了解下面即将发生的事,我们应当记得,在当年,巴士底的警卫队是驻扎在广场的另一头的,大象附近发生的事不会被哨兵望见或听到.
    在破晓前不久,有个人从圣安东尼街跑来,穿过广场,绕过七月纪念碑的大围栏,一直溜进象圈,直到它的肚子下面.假使有任何一种光照在这人身上,从他那浑身湿透的情况来看,我们便不难看出他这一整夜是在雨里度过的.走到大象的下面以后,他发出一种奇特的呼唤声,那种声音不属任何一种人类语言,只有鹦鹉才能仿效.他连续喊了两次,下面的这种文字记录也只是近似而已:
    "叽里叽咕!"
    喊到第二次时,一个清脆.愉快和年轻的声音从象肚子里回答说:
    "有."
    几乎是同时,那块堵洞的木板移开了,一个孩子顺着象腿滑下来,一下便轻轻巧巧地落在那汉子的身边.下来的是伽弗洛什.那汉子是巴纳斯山.
    至于叽里叽咕的喊声一定就是那孩子先头所说的"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他听到他的喊声,一下便惊醒了,他撩起一角纱罩,爬出他的壁厢,又仔细理好纱罩,接着便掀开门板,下来了.
    那汉子和孩子在黑暗中都闷声不响,彼此认清以后,巴纳斯出只说了一句:
    "我们需要你来帮一下忙."
    那野孩并不问缘由.
    "行."他说.
    两人便一同顺着巴纳斯山刚才走来的原路走向圣安东尼街,急急忙忙从一长串赶早市的蔬菜车子中间左穿右插,往前奔去.
    菜贩子们都蜷伏在他们车上的蔬菜堆里打盹,由于雨也打得正猛,他们连眼睛也缩在布褂子下面,全没对这两个奇怪的过路人望一眼.
   
    $$$$三 越狱的惊险
    下面是这同一个晚上发生在拉弗尔斯监狱里的事:
    巴伯.普吕戎.海嘴和德纳第之间早已商量好了要越狱,尽管德纳第是关在单人牢房里.巴伯当天便办妥了他自己的事,这是我们已在巴纳斯山向伽弗洛什所作的叙述中见到了的.
    巴纳斯山应当从外面援助他们.
    普吕戎在刑房里住了一个月,趁这期间他做了两件事:一,编好了一根绳子;二,一套计划思考成熟了.从前,狱里的制度是让囚犯自己去处理自己的,囚禁他们的那种严酷的地方,四堵墙是条石砌的,顶上也是条石架的,地上铺了石板,放一张布榻,有一个用铁条拦住的透风洞,一道钉上铁皮的门,这种地方叫做囚牢,但是有人认为囚牢太可怕了.现在,这种地方的结构是:一道铁门.一个用铁条拦住的透风洞.一张布榻.石板地面.条石架起的顶.条石砌起的四堵墙,而且改称为刑房.那里在中午稍微有点光.这种房间,我们心里明白,已不是囚牢,但仍有它的不便之处,那就是,它让一些应当从事劳动的人待下来动脑筋.
    普吕戎,正因为他爱动脑筋,才带着一根绳子走出了刑房.他在查理大帝院里,被公认为一个相当危险的人物,别人便把他安插在新大楼里.他在新大楼里发现的第一件东西,是海嘴,第二件,是一根钉子.海嘴,意味着犯罪,一根钉子,意味着自由.
    关于普吕戎,我们现在应当有个完整的概念.这人,外表具有文弱的体质和经过预先细想过的忧伤神情,是一条打磨光了的好汉,聪明,诡诈,眼神柔媚,笑容凶残.眼神是他意志的表露,笑容是他本性的表露.他最先学习的技艺是针对屋顶的,他大大发展了拔除铅皮的技能,运用所谓"切牛胃"的方法来破坏屋顶结构和溜槽.
    使当时更有利于实现越狱企图的,是当日有些泥瓦工在掀开重整那监狱房顶上的石板瓦.圣贝尔纳院和查理大帝院以及圣路易院之间已不是绝对隔离的了.那上面架起了不少脚手架和梯子,也就是说,已有了一些可以和外界沟通的天桥和飞梯了.
    新大楼原是那监狱的弱点,已处处开裂,破旧到了举世无双的程度.那些墙被盐硝腐蚀到如此地步,以至每间寝室的拱形圆顶都非加上一层木板来保护不可,因为常有石块从顶上落到睡在床上的囚犯身上.房屋虽已破旧不堪,人们却仍错误地把那些最恼火的犯人,按照狱里的话来说,把那些"重案子"关在新大楼里.
    新大楼有四间上下相叠的寝室和一间叫做气爽楼的顶楼.一道很宽的壁炉烟囱......也许是前拉弗尔斯公爵的厨房里的烟囱,从底层起,穿过四层楼房,把那些寝室一隔为二,象一根扁平的柱子,直通过屋顶.
    海嘴和普吕戎同住一间寝室.为了谨慎起见,人们把这两个人安置在下面的一层楼上.他们两人的床头又都偶然抵在壁炉烟囱上.
    德纳第住在所谓气爽楼的那间顶楼里,正好在他们的头上.
    街上的行人,在走过消防队营房,停在圣卡特琳园地街的班家宅子的大车门前,便能望见一个摆满栽有花木的木盆的院子,院子底里有一座白色的圆亭,亭有两翼,都装了绿色的百叶窗,颇有让-雅克所梦想的那种牧场情趣.前此不出十年,在这圆亭上面,还耸立着一道高大的黑墙,形象奇丑,圆亭便紧靠着这道赤裸裸的墙.墙头便是拉弗尔斯监狱的巡逻道所在之处.
    圆亭背后的这道墙,令人想象出现在贝尔坎背后的密尔顿.
    那道墙尽管很高,但仍从墙头露出一道更黑的屋顶,那便是新大楼的屋顶.屋顶上有四扇全装了铁条的天窗,那便是气爽楼的窗子.一道烟囱从屋顶下伸出来,那便是穿过几层寝室的一道烟囱.
    气爽楼在新大楼的顶层,是一大间顶楼,有几道装了三层铁栏的门和两面都装了铁皮并布满特大铁钉的板门.我们打北头进去,左面有那四扇天窗,右面,正对着天窗有四个相当大的方形铁笼,四个笼子是分开的,它们之间有一条窄过道,笼子的下面一截是齐胸高的墙,上面一截是直达屋顶的铁栅栏.
    德纳第自二月三日晚上起,便被单独关在这样的一个铁笼里.人们始终没能查明,他是如何,以及和谁勾结,得到了一瓶那种据说是德吕发明的含有麻醉剂的药酒,这帮匪徒因而以"哄睡者"闻名于世.
    在好些监狱里都有那种奸役猾吏,半官半匪,他们协助越狱,向警察当局虚报情况,从中捞取油水.
    就在小伽弗洛什收留两个流浪儿的那天晚上,普吕戎和海嘴知道了巴伯已在当天早上逃走并将和巴纳斯山一起在街上接应他们.他们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用普吕戎找来的那棍钉子挖通他们床头边的壁炉烟囱.灰碴全落在普吕戎的床上,以免旁人听见.风雨夹着雷声,正推使各处的门在门臼中撞击,以至监狱里响起了一片骇人而有用的响声.被吵醒的囚犯们都假装睡着了,让海嘴和普吕戎行动.普吕戎手脚灵巧,海嘴体力充沛.狱监睡在一间对着寝室开一道铁栏门的单人房间里,在他听出动静以前,那两个凶顽的匪徒早已挖通墙壁,爬上烟囱,破开烟囱顶上的铁丝网,到了屋顶上面.雨和风来得更猛,屋顶是滑溜溜的.
    "一个多么好的开小差的夜晚!"普吕戎说.
    一道六尺宽.八丈深的鸿沟横在他们和那巡逻道之间.在那鸿沟的底里,他们还望见一个站岗兵士的步枪在黑暗中闪光.他们拿出普吕戎在牢里编的绳子,一头拴在烟囱顶上刚被他们扭曲的铁条上,一头向着巡逻道的上面甩出去,一个箭步便跨过了鸿沟,双手攀住墙边,翻身跨上去,一前一后,顺着那根绳子滑下去,落在班家宅子旁边的一个小屋顶上,接着又拉回他们的绳子,跳到班家院子里,穿过院子,推开门房门头上的小窗,抽动那根悬在小窗旁边的索子,开了大车门,便到了街上.
    从他们在黑暗中,手里捏着一根钉子,脑子里有着一个计划,爬起来立在床上算起,还不到三刻钟.
    不久他们便遇上了在附近徘徊的巴伯和巴纳斯山.
    他们的那根绳子,在抽回时断了,有一段还拴在屋顶上的烟囱口上.除了手掌皮几乎全被擦掉以外,他们并没有其他的伤.
    那晚,德纳第便已得到消息,不知他是怎么得到的,他老睡不着.
    将近凌晨一点钟时,夜黑极了,雨大风狂,他望见两个人影,在屋顶上,从他那铁笼对面的天窗外面闪过.其中的一个在天窗口上停了一下,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这是普吕戎.德纳第认清楚了,他心里明白.这已经够了.
    德纳第是被指控为黑夜手持凶器谋害人命的凶犯而受到囚禁和监视的.老有一个值班的兵士掮着枪在他的铁笼前面走来走去,每两个钟点换一班.气爽楼是由一个挂在墙上的烛台照明的.这犯人的脚上有一对五十斤重的铁球.每天下午四点,由一个狱卒带两只大头狗......当时还采用这种办法......来到他的铁笼里,把一块两斤重的黑面包.一罐冷水.一满瓢带几粒豆子的素汤放在他的床前,检查他的脚镣,敲敲那些铁件.这人每晚要带着他的大头狗来巡查两次.
    德纳第曾得到许可,把一根铁扦似的东西留下来,好插住他的面包钉在墙缝里,"免得给耗子吃了."他说.由于德纳第是经常受到监视的,便没有人感到这铁扦有什么不妥.直到日后大伙儿才想起有个狱卒曾经说过:"只给他根木扦会更妥当些."
    早上两点钟换班时把一个老兵撤走了,换来一个新兵.过了一会儿,那个带狗的人来巡查,除了感到那"丘八"过于年轻和"那种乡巴佬的样子"外,并没有发现什么,也就走了.过了两个钟头,到四点,又该换班,这才发现那新兵象块石头似的倒在德纳第的铁笼旁边,睡着了.至于德纳第,已不知去向.他的脚镣断了,留在方砖地上.在他那铁笼的顶上,有一个洞,更上面,屋顶上,也有一个洞.他床上的一块木板被撬掉了,也许还被带走了,因为日后始终没有找回来.在那囚牢里,还找到半瓶迷魂酒,是那兵士喝剩下来的,他已被蒙汗药蒙倒,他的刺刀也不见了.
    到这一切都被发觉时,大伙儿都认为德纳第已经远走高飞了.其实,他只逃出了新大楼,没有脱离危险.他的越狱企图还远没有完成.
    德纳第到了新大楼的屋顶上,发现普吕戎留下的那段绳子,还挂在烟囱顶罩上的铁条上,但是这段绳子太短,他不能象普吕戎和海嘴那样,从巡逻道上面逃出去.
    当我们从芭蕾舞街转进西西里王街时,便几乎立即遇到右手边的一小块肮脏不堪的空地.这地方,在前一世纪,原有一栋房子,现在只剩下一堵后墙了,那真正是一栋破烂房子的危墙,高达四层楼,竖在毗邻的房屋之间.这一残迹不难辨认,现在人们还能望见那上面的两扇大方窗,中间,最靠近右墙尖的那扇窗子顶上还横着一根方椽,这是作为承受压力的搁条装在那上面的,已有虫伤.过去人们从这些窗口可以望见一道阴森森的高墙,那便是拉弗尔斯监狱的围墙,墙头上便是巡逻道.
    那房屋被毁以后,留下一块临街的空地,空地的一半由一道有五根条石支撑着的栅栏围着,栅栏上的木板已经腐朽.栅栏里隐藏着一间小木棚,紧靠在那堵要倒不倒的危墙下面.栅栏上有一扇门,几年前,门上还有一根销子.
    德纳第在早上三点过后不久到达的地方便是在这危墙顶上.
    他是怎样来到这地方的呢?谁也说不清,也无从理解.闪电大致一直在妨碍他,也一直在帮助他.他是不是利用了那些盖瓦工人的梯子和脚手架,从一个房顶达到一个房顶,一个圈栏达到一个圈栏,一个间隔达到一个间隔,先是查理大帝院的大楼,再是圣路易院的大楼,巡逻道的墙头,从这里再爬到这破房子上的呢?但是在这样一条路线上,有许多无法解决的衔接问题,看来是不大可能的.他是不是把他床上的那块木板当作桥梁,从气爽楼架到巡逻道的墙头,再顺着围墙边,趴在地上,绕着监狱爬了一圈,才到达这幢破房子的呢?但是拉弗尔斯监狱的这条巡逻道的墙是起伏不平的,它时而高,时而低,在消防队营房那一带,它低下去,到了班家宅子,又高起来,一路上还被一些建筑所隔断,靠近拉莫瓦尼翁府邸那一段的高度便不同于对着铺石街那一段的高度,处处都是陡壁和直角,并且,哨兵们也不会看不见一个逃犯的黑影,因此德纳第所走的路线,要这样去解释,也仍旧说不通.以这两种方式,看来逃走都是不可能的.德纳第迫切渴望自由,因而情急智生,把深渊化为浅坑,铁栏门化为柳条篱,双腿残缺者化为运动员,瘫子化为飞鸟,愚痴化为直感,直感化为智慧,智慧化为天才,他是否临时创造发明了第三种办法呢?始终没有人知道.
    越狱的奇迹不总是能阐述清楚的.脱离险境的人,让我们反复说明,常靠灵机一动,在促成逃脱的那种精秘的微明中,常有星光和闪电,探寻生路的毅力是和奇文妙语同样惊人的.我们在谈到一个逃犯时,常会问道:"他怎么会翻过这房顶的呢?"同样,我们在谈到高乃依时,也常会问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想出那句妙语'死亡,的呢?"
    总之,淌着一身汗,淋着一身雨,衣服缕裂,双手被剥了皮,双肘流血,双膝被撕破了的德纳第来到了那堵危墙的"刃儿"上......照孩子们想象的说法......,他伸直了身体,伏在那上面,精疲力竭了.在他和街面之间还隔着一道四层楼高的陡峭削壁.
    他揣着的那根绳子太短了.
    他只能等待,脸如死灰,气力不济,刚才的指望全成了泡影,虽然仍在黑夜的掩蔽中,心里却老念着不久就要天亮,想到附近圣保罗教堂的钟马上就要报四点了,更是心惊胆战,到那时,哨兵要换班,人们将发现那哨兵躺在捅开了的屋顶下面,他丧魂失魄地望着身下的骇人的深度,望着路灯的微光,望着那湿漉漉.黑洞洞.一心想踏上却又危险万状.既能带来死亡又是自由所在的街心.
    他心里在琢磨,那三个和他同谋越狱的人是否已经脱逃,他们是否在等他,会不会来搭救他.他侧耳细听.自从他到达那上面以后,除了一个巡逻队以外,还没有谁在街上走过.凡是从蒙特勒伊.夏罗纳.万塞纳.贝尔西去市场的蔬菜贩子几乎全是由圣安东尼街走的.
    四点钟报了.德纳第听了毛发直竖.不大一会儿,监狱里便响起一片在发现越狱事件后必有的那种乱哄哄的惊扰声.开门,关门,铁门斗的尖叫,卫队的喧嚷,狱卒们的哑嗓子,枪托在院子里石板地上撞击的声音,都一齐传到了他的耳边.无数灯光在那些寝室的铁窗口忽上忽下,火炬在新大楼的顶上奔跑,旁边营房里的消防队员也调来了.火炬照着他们的钢盔,在各处的房顶上迎着风雨来来往往.同时,德纳第望见,靠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有一片灰暗的色彩,在苍茫凄惨的天边渐渐转白.
    他呢,陷在那十寸宽的墙头上,躺在瓢泼大雨的下面,左右两边都是绝地,动弹不得,既怕头晕掉下去,又怕重遭逮捕,他的思想,象个钟锤,在这样两个念头间来回摇摆:掉下去便只有死,不动又只有被捕.
    他正在悲痛绝望中,忽然看见......当时街道还完全是黑的......一个人顺着围墙,从铺石街那面走来,停在他德纳第仿佛临空挂着的那地方下面的空地上.这人到了以后,随即又来了第二个人,也是那样偷偷摸摸走来的,随后又是第三个,随后又是第四个.这些人会齐以后,其中的一个提起了栅栏门上的销子,四个人全走进了那有木棚的圈栏里.他们恰巧都站在德纳第的下面.这几个人显然是为了不让街上的过路人和守在几步以外拉弗尔斯监狱了望口的那个哨兵看见,才选择了这块空地作为他们交谈的地点.也应当指出,当时的大雨已把那哨兵封锁在他的岗亭里.德纳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得集中一个自叹生机已绝的穷途末路人所具有的那一点无所希冀的注意力,张着耳朵去听他们的谈话.
    德纳第仿佛看见他眼前有了一线希望,这些人说的是黑话.
    第一个轻轻地,但是清晰地说道:
    "我们走吧.我们还待在此地干啥?"
    第二个回答说:
    "这雨下得连鬼火也熄灭了.并且警察就要来了.那边有个兵在站岗.我们会在此地被人逮住."
    Icigo和icicaille这两个字全当"此地"讲,头一个字属于便门一带的黑话,后一个属于大庙一带的黑话,这对德纳第来说,等于是一道光明.从icigo,他认出了普吕戎,普吕戎原是便门一带的歹徒,从icicaille,他认出了巴伯,巴伯干过许多行当,也曾在大庙贩卖过旧货.
    大世纪的古老黑话,也只有大庙一带的人还能说说,巴伯甚至是唯一能把这种黑话说得地道的人.他当时如果没有说ici-caille,德纳第绝不会认出他来,因为他把口音完全改变了.
    这时,第三个人插进来说:
    "不用急,再等一下.现在还不能肯定他不需要我们."
    这句话是用法语说的,德纳第听到,便认出了巴纳斯山,此人的高贵处便在于能听懂任何一种黑话,而自己绝不说.
    第四个人没有开口,但是他那双宽肩膀瞒不了人.德纳第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海嘴.
    普吕戎表示反对,他几乎是急不可耐,但始终压低着嗓子说道:
    "你在和我们说什么?客店老板大致没有逃成功.他不懂得这里的窍门,确是!撕衬衫,裂垫单,用来做根绳子,门上挖洞,造假证件,做假钥匙,掐断脚镣,拴好绳子甩到外面去,躲起来,化装,这些都得有点小聪明!这老倌大致没有能办到,他不知道工作!"
    巴伯说的始终是普拉耶和卡图什常说的那种正规古典的黑话,而普吕戎所用的是一种大胆创新.色彩丰富.敢于突破陈规的黑话,它们之间的不同,有如拉辛的语言不同于安德烈.舍尼埃的语言.巴伯接着说道:
    "你那客店老板也许当场就让人家逮住了.非有点小聪明不成.他还只是个学徒.他也许上了一个暗探的当,甚至被一个假装同行的奸细卖了.听,巴纳斯山,你听见狱里那种喊声没有?你看见那一片烛光.他已被抓住了,你放心!不成问题他又得去坐他的二十年牢了.我并不害怕,我不是胆小鬼,你们全知道,但是现在只能溜走,要不,我们也跟着倒霉.你不要生气,还是跟我们一道去喝一瓶老酒吧."
    "朋友有困难,我们总不能不管."巴纳斯山嘟囔着.
    "我告诉你,他已经完了!"普吕戎说."到如今,那客店老板已经一文不值.我们没有办法.我们还是走吧.我随时都感到一个警察已把我牵在他的手里."
    巴纳斯山只能微微表示反对了,事情是这样:这四个人,带着匪徒们常有的那种彼此永不离弃的忠忱,曾不顾任何危险,在拉弗尔斯监狱四周徘徊了一整夜,希望看见德纳第忽然出现在某一处的墙头上.但是那天夜里的确太好了,倾盆大雨清除了各处街道上的行人,寒气越来越重,他们的衣服全湿透了,鞋底通了,监狱里响起了一片使人心慌的声音,时间过去了,巡逻队一再走过,希望渐渐渺茫,恐惧心逐渐回复,这一切都在迫使他们退却.巴纳斯山本人,也许多少算是德纳第的女婿,也让步了.再过片刻,他们便全散了.德纳第待在墙头上,气促心跳,正象墨杜萨海船上的罹难者,待在木排上面,远远望见一条船,却又在天边消失了.
    他不敢喊,万一被人听见,便全完了,他心生一计,最后的一计,一线微光;他把普吕戎拴在新大楼烟囱上被他解下来的那段绳子从衣袋里掏出来,往木栅栏圈子里丢去.
    绳子正好落在他们的脚边.
    "一个veuve(寡妇:指绳子.(大庙的黑话))."巴伯说.
    "我的tortouse(乌龟,指绳子.(便门的黑话))!"普吕戎说.
    他们抬头望去.德纳第把脑袋稍微伸出了一点.
    "快!"巴纳斯山说,"你另外的那一段绳子还在吗,普吕戎?"
    "在."
    "把两段结起来,我们把绳子抛给他,他拿来拴在墙上,便够他下来了."
    德纳第冒着危险提起嗓子说:
    "我冻僵了."
    "回头再叫你暖起来."
    "我动不了."
    "你滑下来,我们接住你."
    "我的手麻木了."
    "拴根绳子在墙上,你总成吧."
    "不成."
    "我们非得有个人上去不行."巴纳斯山说.
    "四层楼!"普吕戎说.
    一道泥灰砌的管道......供从前住在木棚里的人生火炉用的管道......贴着那堵墙向上伸展,几乎到达德纳第所在处的高度.烟囱已经有许多裂痕,并且全破裂了,现在早已坍塌,只留下一点痕迹.那管道相当窄.
    "我们可以打这儿上去."巴纳斯山说.
    "一个orgue!"(大风琴,指大人.(黑话))巴伯说,"钻这烟囱?决过不去!非得有个mion(小孩.(大庙的黑话))不成."
    "非得有个mme(小孩.(便门的黑话))."普吕戎说.
    "到哪儿去找小孩?"海嘴说.
    "等等,"巴纳斯山说,"我有办法."
    他轻轻把栅栏门推开了一点,看明了街上没人,悄悄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朝着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跑去了.
    七八分钟过去了,对德纳第来说却是八千个世纪,巴伯.普吕戎.海嘴都一直咬紧了牙,那扇门终于又开了,巴纳斯山,上气不接下气,领着伽弗洛什出现了.雨仍在下,因而街上绝无行人.
    伽弗洛什走进栅栏,若无其事地望着那几个匪徒的脸.头发里雨水直流.海嘴先开口对他说道:
    "伢子,你是个大人吧?"
    伽弗洛什耸了耸肩,回答说:
    "象我这样一个mome是一个orgue,象你们这样的orgues却是些momes."
    "这小子说话好不厉害!"巴伯说.
    "巴黎的孩子不是湿草做的."普吕戎说.
    "你们要怎么?"伽弗洛什说.
    巴纳斯山回答说:
    "从这烟囱里爬上去."
    "带着这个寡妇."巴伯说.
    "还得拴上这只乌龟."普吕戎跟着说.
    "在这墙上."巴伯又说.
    "在那窗子的横杠上."普吕戎补充.
    "还有呢?"伽弗洛什问.
    "就这些!"海嘴回答说.
    那野孩细看了那些绳子.烟囱.墙.窗以后,便用上下嘴唇发出那种无法说清.表示轻蔑的声音,含义是:
    "屁大的事!"
    "那上面有个人要你去救."巴纳斯山又说.
    "你肯吗?"普吕戎问.
    "笨蛋!"那孩子回答说,仿佛感到那句话问得太奇怪,他随即脱下鞋子.
    海嘴一把提起伽弗洛什,将他放在板棚顶上,那些蛀伤了的顶板在孩子的体重下面直闪,他又把普吕戎在巴纳斯山离开时重新结好了的绳子递给他.孩子向那烟囱走去,烟囱在接近棚顶的地方有一个大缺口,他一下便钻进去了.他正在往上爬的时候,德纳第望见救星来了,有了生路,便把脑袋伸向墙边,微弱的曙光照着他那浸满了汗水的额头,土灰色的颧骨细长.开豁的鼻子,散乱直竖的灰白头发,伽弗洛什已经认出了他.
    "哟!"他说,"原来是我的老子!......呵!没有关系."
    他随即一口咬住那根绳子,使力往上爬.
    他到达破屋顶上,象骑马似的跨在危墙的头上,把绳子牢固地拴在窗子头上的横条上.
    不大一会儿,德纳第便到了街上.
    一踏上街心,感到自己脱离了危险,他便不再觉得疲乏麻木,也不再发抖了,他刚挣脱的那种险恶处境,象一溜烟似的全消逝了,他完全恢复了他固有的那种凶残少见的性格,感到自己能站稳,能自主,踏步前进了.这人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现在,我们打算去吃谁呢?"
    这个透明到可怕的字,不用再解释了,它的含义既是杀,又是谋害,又是抢劫."吃"的真正意义是"吞下去".
    "大家站拢点,"普吕戎说,"我们用三两句话来谈一下,然后大家立刻分手.卜吕梅街有件买卖,看来还有点搞头,一条冷清的街,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一道古老的朽铁门对着花园,孤孤单单的两个女人."
    "好嘛!何不来一下呢?"德纳第问.
    "你的女儿,爱潘妮,已经去看过了."巴伯回答说.
    "她给了马侬一块饼干,"海嘴接着说,"没有搞头."
    "这姑娘并不傻,"德纳第说,"可是应当去瞧瞧."
    "对,对,"普吕戎说,"应当去瞧瞧."
    这时,那几个人好象全没注意伽弗洛什,伽弗洛什坐在一块支撑栅栏的条石上,望着他们谈话,他等了一会,也许是在等他父亲向他转过来吧,随后,他又穿上鞋子,说道:
    "事情是不是完了?不再需要我了吧,你们这些人?我要走了.我还得去把我那两个孩子叫起来."
    说完,他便走了.
    那五个人,一个跟着一个,也走出了木栅栏.
    当伽弗洛什转进芭蕾舞街不见时,巴伯把德纳第拉到一边,问他说:
    "你留意那个孩子没有?"
    "哪个孩子?"
    "爬上墙头,把绳子捎给你的那个孩子."
    "我没有怎么留意."
    "喂,我也不知道,我好象觉得那是你的儿子."
    "管他的!"德纳第说,"不见得吧."
    他便也走开了.
   
    $$$$第 七 卷    黑  话
   
    $$$$一 源   
    Pigritia(拉丁文,懒惰.)是个可怕的字.
    它生出一个世界,la pègre,意思是"盗窃",和一个地狱,la pégrenne,意思是"饥饿".
    因此,懒惰是母亲.
    她有一个儿子,叫盗窃,和一个女儿,叫饥饿.
    我们现在在谈什么?谈黑话问题.
    黑话是什么?它是民族同时又是土语,它是人民和语言这两个方面的盗窃行为.
    三十四年前,这个阴惨故事的叙述者在另一本和本书同一目的的著作中(指《一个死囚的末日》.),谈到过一个说黑话的强盗,在当时曾使舆论哗然."什么!怎么!黑话!黑话终究是太丑了!这话终究是那些囚犯.苦役牢里的人.监狱里的人.社会上最恶的人说的!"等等,等等,等等.
    我们从来就没有听懂过这类反对意见.
    从那时起,两个伟大的小说家,一个是人心的深刻的观察者,一个是人民的勇敢的朋友,巴尔扎克和欧仁.苏,都象《一个死囚的末日》的作者在一八二八年所作的那样,让一些匪徒们用他们本来的语言来谈话,这也引起了同样的反对.人们一再说道:"这些作家写出了这种令人作呕的俗话,他们究竟想要我们怎么样?黑话太丑了!黑话使人听了毛骨悚然!"
    谁会否认这些呢?肯定不会.
    当我们要深入观察一个伤口.一个深渊或一个社会时,从几时起,又有谁说过:"下得太深,下到底里去是种错误呢?"我们倒一向认为深入观察有时是一种勇敢的行为,至少也是一种朴素有益的行动,这和接受并完成任务是同样值得加以注意并寄予同情的.不全部探测,不全部研究,中途停止,为什么要这样呢?条件的限制可使探测工作中止,但探测者却不应该中止工作.
    当然,深入到社会结构的底层,在土壤告罄污泥开始的地方去寻找,到那粘糊糊的浊流中去搜寻,抓起来并把那种鄙俗不堪.泥浆滴答的语言,那种脓血模糊.每个字都象秽土中幽暗处那些怪虫异豸身上的一个肮脏环节,活生生地丢在阳光下和众人前,这并不是种吸引人的工作,也并不是种轻而易举的工作.在思想的光辉下正视着公然大说特说着的骇人的大量的黑话,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凄惨的了.它确实象一种见不得太阳刚从污池里捞出来的怪兽.人们仿佛见到一片活生生的长满了刺的怪可怕的荆棘在抽搐.匍匐.跳动,钻向黑处,瞪眼唬人.这个字象只爪子,另一个字象只流血的瞎眼,某句话象个开合着的蟹螯.这一切都是活着的,以某种杂乱而有秩序的事物的那种奇丑的生命力活动着.
    现在我们要问,丑恶的事物,从几时起被排斥不研究呢?疾病又从几时起驱逐了医生呢?一个人,拒绝研究毒蛇.蝙蝠.蝎子.蜈蚣.蜘蛛,见了这些便把它们打回到它们的洞里去,同时还说:"啊!这太难看了!"这样还能设想他是个生物学家吗?掉头不顾黑话的思想家有如掉头不顾痈疽的外科医师.这也好比是一个不大想根究语言的实际问题的语言学家,一个不大想钻研人类的实际问题的哲学家.因此,必须向不明真相的人说清楚,黑话是文学范畴中的一种奇迹,也是人类社会的一种产物.所谓的黑话究竟是什么呢?黑话是穷苦人的语言.
    到此,人们可以止住我们,人们可以把这一事理广泛运用到其他范畴,虽然广泛运用有时能起冲淡的作用,人们可以对我们说,所有的手艺,一切职业,也不妨加上等级社会中的所有一切阶层,各种各样的知识都有它们的黑话.商人说"蒙培利埃可发售","优质马赛";兑换商说"延期交割,本月底的手续贴补费";玩纸牌的人说"通行无阻,黑桃完啦";诺曼底群岛的法庭执达吏说"在租户有禁令的地段,在宣布对拒绝者的不动产有继承权时,不能从这地段要求收益";闹剧作家说"喝了倒彩";喜剧作家说"我垮了";哲学家说"三重性";猎人说"红野禽,食用野禽";骨相家说"友善,好战,热中于秘密";步兵说"我的黑管";骑兵说"我的小火鸡";剑术师说"三度,四度,冲刺";印刷工人说"加铅条";所有这些印刷工人.剑术师.骑兵.步兵.骨相家.猎人.哲学家.喜剧作家,闹剧作家.法庭执达吏.玩纸牌的人.兑换商.商人,全是在说黑话.画家说"我的刷子";公证人说"我的跳来跳去的人";理发师说"我的助手";鞋匠说"我的帮手",也是在说黑话.严格地说,假使我们一定要那么看,所有那些表达右边和左边的种种方式,如海员们所说的"船右舷"和"左舷",舞台布景人员所说的"庭院"和"花园",教堂勤杂人员所说的"圣徒的"和"福音的",也还都是黑话.从前有过女才子的黑话,今天也有娇娘子的黑话.朗布耶的府第和圣迹区相去不远.还有公爵夫人的黑话,王朝复辟时期的一个极高贵又极美丽的夫人在一封情书里写的这句话便可以证明:"你从所有这些诽谤中可以找到大量根据,我是不得不逃出来的啊."外交界的数字和密码也是黑话,教廷的国务院以26作为罗马的代号,以grkztntgzyal为使臣的代号,以abfxustgrnogrkzutuXI为摩德纳公爵的代号,便是黑话.中世纪的医生称胡萝卜.小红萝卜和白萝卜为opoponach,perfroschinum,reptitalmus,dracatholicumangelorum,postmegorum,也是在说黑话.糖厂主人说"沙糖.大糖块.净化糖.精制块糖.热糖酒.黄糖砂.块糖.方块糖",这位诚实的厂主是在说黑话.二十年前评论界里的某一派人常说"莎士比亚的一半是来自文字游戏和双关的俏皮话",他们是在说黑话.有两个诗人和艺术家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德.蒙莫朗西先生对韵文和雕塑不是行家的话,他们便要称他为"布尔乔亚",这也是在说黑话.古典的科学院院士称花为"福罗拉",果为"波莫那",海为"尼普顿",爱情为"血中火",美貌为"迷人",马为"善跑",白帽徽或三色帽徽为"柏洛娜(柏洛娜(Bellone),罗马神话中之女战神,战神玛斯之妻或姐妹,为玛斯准备战车.)的玫瑰",三角帽为"玛斯的三角",这位古典院士是在说黑话.代数.医学.植物学也都有它们的黑话.人在船上所用的语言,让.巴尔.杜肯.絮弗朗和杜佩雷等人在帆.桅.绳索迎风呼啸,传声筒发布命令,舷边刀斧搏击,船身滚荡,狂风怒吼,大炮轰鸣中所用的那种极其完整.极其别致.令人赞赏的海上语言也完全是一种黑话,不过这种具有英雄豪迈气概的黑话和流行于鬼蜮世界的那种粗野的黑话比起来,确有雄狮与豺狗之分.
    这是无疑的.然而,不论人们说什么,这样去认识黑话这个词,总还是就广义而言,而且还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至于我们,我们却要为这个词保存它旧时的那种确切.分明.固定的含义,把黑话限制在黑话的范围里.真正的黑话,精彩的黑话(假定这两个词可以连缀在一起的话),古老到无从稽考自成一个王国的黑话,我们再重复一次,只不过是穷苦社会里那种丑恶.使人惊疑.阴险.奸宄.狠毒.凶残.暧昧.卑鄙.隐秘.不祥的语言而已.在堕落和苦难的尽头,有一种极端穷苦的人在从事反抗,并决计投入对幸福的总体和居于统治地位的法律的斗争,这种可怕的斗争,有时狡猾,有时猛烈,既险恶又凶狠,它用针刺(通过邪恶手段),也用棍棒(通过犯罪行为),向社会秩序进行攻击.为了适应这种斗争的需要,穷人便发明了一种战斗的语言,这便是黑话.
    把人类说过的任何一种语言,也就是说,由文明所构成或使文明更复杂的因素之一,不论好坏,也不论是否完整,去把它从遗忘和枯井中拯救出来,使它能幸存下去,免于泯没,这也就是对社会提供进行观察的资料,为文明本身作出了贡献.普劳图斯,在有意或无意中,让两个迦太基士兵用腓尼基语谈话,便作了这种贡献;莫里哀曾使他的许多角色用东方语言和各色各样的方言谈话,也作出了这种贡献.这儿又出现了反对意见:腓尼基语,妙极!东方语,也很好!甚至方言,也还说得过去!这些都是某国或某省的语言.可是这黑话?把黑话保留下来有什么好处呢?让黑话"幸存下去"有什么好处呢?
    对此,我们只打算回答一句话.如果说一国或一省所说的语言是值得关怀的,那么,就还有比这更值得注意研究的东西,那就是一个穷苦层所说的语言.
    这种语言,在法国,举例说,便说了四百多年,说这种语言的不仅是某一个穷苦层,而是整个穷苦层,在人类中可能存在的整个穷苦层.
    并且,我们要强调,对社会的畸形和残疾进行研究,把它揭示出来以便加以医治,这种工作是绝不能单凭个人好恶而加以选择或放弃的.研究习俗和思想的历史学家的任务的严肃性决不在研究大事的历史学家之下.后者所研究的是文明的表层.王冠的争夺.王子的出生.国君的婚姻.战争.会议.著名的大人物.阳光下的兴衰变革,一切外表的东西;而另一种历史学家研究的是内容.实质.劳动.苦难.期待着的人民.被压迫的妇女.呻吟中的儿童.人与人的暗斗.隐秘的暴行.成见.公开的不平等待遇.法律的暗中反击.心灵的秘密演变.群众的隐微震颤.饿到快死的人.赤脚露臂的无依靠的人.孤儿孤女.穷愁潦倒蒙羞受辱的人和在黑暗中流浪的一切游魂野鬼.他应怀着满腔怜悯心,同时以严肃的态度下到那些进不去的坑窟里,象同胞兄弟和法官似的去接近那些在那里横七竖八搅作一团的人.流血的人和动武的人.哭泣的人和咒骂的人.挨饿的人和大嚼的人.吞声忍泪和为非作歹的人.难道这些观察人们心灵的历史学家的责任比不上那些研究外部事物的历史学家吗?谁能认为但丁要说的东西比马基雅弗利少些呢?文明的底蕴是不是因为比较深奥.比较幽暗便不及表相那么重要呢?在我们还没有认识山洞时,我们能说已经认清山了吗?
    我们还要顺便指出,根据上面所说的那几句话,我们可以推论出两类截然不同的历史学家,其中的区别并不存在于我们的思想里.一个研究各族人民公开的.可见的.明显的群众生活的历史学家如果他不同时也洞悉他们隐蔽的较深的生活,便不是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而一个人,如果不能在需要时成为外部事物的历史学家,也就不可能成为一个良好的内在事物的历史学家.习俗和思想的历史是渗透在大事的历史里的,反过来也是如此.这是两类互相影响.随时互相关连.经常互为因果的不同事物.上苍刻画在一个国家表面上的线条,必有暗淡而明显的平行线,在它的底里的任何骚乱也必然引起表面的震动.历史既然包罗一切,真正的历史学家便应过问一切.
    人并不是只有一个圆心的圆圈,它是一个有两个焦点的椭圆.事物是一个点,思想是另一个点.
    黑话只不过是语言在要干坏事时用来改头换面的化装室.它在这里换上面罩似的词句和破衣烂衫似的隐喻.
    这样,它便成了面目可憎的.
    人们几乎认不出它的真面目了.这确是法兰西语言,人类的伟大语言吗?它准备上台,替罪行打掩护,适合扮演整套坏戏中的任何角色.它不再好好走路,而是一瘸一拐的,它两腋支在圣迹区的拐杖上蹒跚前进,拐杖还可以一下变成大头棒,它自称是托钵行乞的,牛鬼蛇神把它装扮成种种怪模样,它爬行,也能昂头竖起,象蛇的动作.它从此能担任任何角色,作伪的人把它变成斜视眼,放毒的人使它生了铜锈,纵火犯替它涂上松烟,杀人犯替它抹上胭脂.
    当我们在社会的门边,从诚实人这方面去听时,我们的耳朵会刮到一些门外人的对话.我们能分辨出一些问话和一些答话.我们听到一种可恶的声音在窃窃私语,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象是人在说话,但更象狗吠,不全象人话.这便是黑话了.那些字是畸形的,带一种不知是什么怪兽的味道.我们仿佛听见了七头蛇在说话.
    这是黑暗中的鬼语.轧轧聒耳,翕张如风,仿佛黄昏时听人猜哑谜.人在苦难时眼前一片黑,犯罪时眼前更黑,这两种黑凝结在一起便构成黑话.天空中的黑,行动上的黑,语言里的黑.这是种可怕的癞虾蟆语言,它在茫茫一大片由雨.夜.饥饿.淫邪.欺诈.横暴.裸体.毒气.严冬(穷苦人的春秋佳日)所构成的昏黄迷雾中来往跳跃,匍匐,唾沫四溅,象魔怪似的扭曲着身体.
    对于受到惩罚的人我们应当有同情心.唉!我们自己是些什么人?向你们谈话的我是什么人?听我谈话的你们又是什么人?我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谁能肯定我们在出生以前什么也没有做过呢?地球和牢狱并非绝无相似之处.谁能说人不是天条下再次下狱的囚犯呢?
    你们把眼睛凑近去细察人生吧.从各个方面去看,我们会感到人的一生处处是惩罚.
    你是个被人称作幸福的人吗?好吧,可你没有一天不是忧心忡忡的.每天都有大的烦恼或小的操心.昨天你曾为一个亲人的健康发抖,今天你又为自己的健康担忧,明天将是银钱方面的麻烦,后天又将受到一个诽谤者的抨击,大后天,一个朋友的坏消息;随后又是天气问题,又是什么东西砸破了,丢失了,又是遇到一件什么开心事,但心里不安或使脊梁骨也不好受了;另一次又是什么公事进展问题.还不去算内心的种种痛苦,没完没了,散了一片乌云,又来一片乌云.一百天里难得有一天是充满欢乐和阳光的.还说什么你是属于这少数享福人里的!至于其余的人,他们却老待在那种终年不亮的沉沉黑夜里.
    有思想的人很少用这样的短语: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这个世界显然是另一个世界的前厅,这儿没有幸福的人.
    人类的真正区分是这样的:光明中人和黑暗中人.
    减少黑暗中人的人数,增加光明中人的人数,这就是目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大声疾呼:教育!科学!学会读书,便是点燃火炬,每个字的每个音节都发射火星.
    可是光明不一定就是欢乐.人在光明中仍然有痛苦,过度的光能引起燃烧.火焰是翅膀的敌人.燃烧而不中止飞翔,那只是天仙的奇迹.
    当你已有所悟并有所爱,你还是会痛苦的.曙光初现,遍地泪珠.光明中人想到了黑暗中的同类,能不垂泪欷.
   
    $$$$二 根
    黑话是黑暗中人的语言.
    思想在它那最幽暗的深处起伏翻腾,社会哲学,面对这种受过烙刑而又顽抗的谜语似的俗话,不能不作最沉痛的思考.这里有明显的刑罚.每个音节都有烙痕.通常语言的词汇在这里出现时也仿佛已被刽子手的烙铁烙得缩蹙枯焦.有些似乎还在冒烟.某些句子会给你这样一种印象:仿佛看见一个盗匪突然剥下了衣服,露出一个有百合花烙印的肩头(法国古代用烙刑在犯人右肩上烙一个百合花形的烙印.百合花是法国封建时代的国花.).人们几乎要拒绝用这些被法律贬斥了的词汇来表达思想.那里所用的隐喻法有时是那么大胆,致使人们感到它是箍过铁枷的.
    可是,尽管这一切情况,也正因为这一切情况,这种奇特的俗话,在对锈铜钱和金勋章都没有成见.一概收藏的方格大柜里,也就是所谓文学的领域里,理应有它的一格地位.这黑话,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是有它的语法和诗律的.这是一种语言.如果我们能从某些单词的丑恶中看出曼德朗(曼德朗(Mandrin,1724—1755),法国著名强人.)的影响,我们也能从某些换喻的卓越中感到维庸也曾说过这种话.
    这句隽永而极著名的诗:
    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antan?(意思是"往年的雪又在哪儿呢?")
    就是一句黑话诗.Antan(来自anteannum),这是土恩王国(恩王国(Thunes),十五世纪巴黎乞丐集团之一,聚居在圣迹区.参阅雨果另一小说《巴黎圣母院》.)黑话里的字,意思是"去年",引伸为"从前".三十五年前,在一八二七年那次大队犯人出发的时期,人们还可在比塞特监狱的一间牢房里看见这句由一个被发配大桡船服刑的土恩王用钉子刻在墙上的名言:Les dabs dantan trimaient siempre pour la pierre du Cosre.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前的国王总是要去举行祝圣典礼的."在这个国王的思想里,祝圣,便是苦刑.
    Décarade这个字所表达的意思是一辆重车飞奔出发,据说这字源出于维庸,这倒也相称.这个字令人想见四只铁蹄下面的火花,把拉封丹这句美好的诗:
    六匹骏马拉着一辆马车.
    压缩在一个巧妙的拟声词里了.
    从纯文学的角度看,也很少有比黑话更为丰富奇特的研究题材了.这是语言中整整一套语言,一种病态的树瘤,一种产生肿瘤的不健康的接枝,一种根子扎在高卢老树干上,虬枝怪叶满布在整整半边语言上的寄生植物.这可称为黑话的第一个方面,通俗方面.但是,对那些以应有的严肃态度......也就是说象地质学家研究地球那样......研究语言的人来说,黑话却真象一片真正的冲积土.当我们往下挖掘,在深浅不一的地方发现,在黑话中比古代法兰西民族语言更往下的地方有普罗旺斯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东方语(地中海沿岸各港口的语言).英语和德语,有罗曼语的三个分支法兰西罗曼语.意大利罗曼语和罗曼罗曼语,有拉丁语,最后还有巴斯克语和克尔特语.深厚离奇的结构.这是所有穷苦人在地下共同起造的建筑.每一个被诅咒的部族都铺上了它的一层土,每一种痛苦都投入了它的一块石,每一颗心都留下了它的一撮砂.无数恶劣.卑下.急躁.度过人生便消失在悠悠宇宙中的灵魂还几乎以原有形象存留在我们中间,凭借一个词的奇形怪状显现在我们的眼前.
    要从西班牙语方面谈谈吗?这里大量存在着古老的哥特语的黑话.例如boffette(风箱),出自bofeton;vantane和后来的vanterne(窗子),出自vantana;gat(猫),出自gato;a-cite(油),出自aceyte.要从意大利语方面谈谈吗?例如spade(剑),出自spada;carvel(船),出自caravella.要从英语方面谈谈吗?例如bichot(主教),出自bishop;raille(间谍),出自rascal,rascalion(流氓);pilche(套子),出自pilcher(鞘).要从德语方面谈谈吗?例如caleur(侍者),出自kell-ner;hers)主人),出自herzog(公爵).要从拉丁语方面谈谈吗?例如frangir(破),出自frangere;affurer(偷盗),出自fur;cadène(链条),出自catena.有一个字,以一种强大的力量和神秘的权威出现在大陆上的一切语言中,那便是magnus这个字,苏格兰语用它来构成它的mac(族长),如Mac-Far-lane,Mac-Callummore(应注意mac在克尔特语里作"儿子"解释);黑话用它来构成meck,后又变为meg,也就是说"上帝".要从巴斯克语方面谈谈吗?例如gahisto(鬼),出自gaiztoa(恶);sorgabon(晚安),出自gabon(晚上好).要从克尔特语谈谈吗?例如blavin(手帕),出自blavet(喷泉);ménesse(女人,含有恶意的说法),出自meinec(戴满钻石的);barant(溪流),出自baranton(泉水);goffeur(锁匠),出自goff(铁匠);guédouze(死神),出自guenn-du(白和黑).最后还要知道这些事吗?黑话称埃居为maltaise,这词来自对从前马尔他大桡船上通行的钱币的回忆(Maltaise,马尔他的钱币.).
    除了刚才就语言学方面指出的种种来源以外,黑话还另有一些更为自然.直接出自人们意识的根源.
    第一,字的直接创造.这在语言中是难于理解的.用一些字去刻画一些有形象的事物,既说不出通过什么方式,也说不出为了什么理由.这是人类任何一种语言最原始的基石,我们不妨称它为语言的内核.黑话中充斥着这一类的字,一些自然浑成.凭空臆造.不知来自何处出自何人.既无根源也无旁据也无派生的词,一些独来独往.粗野不文.有时面目可憎,却具有奇特的表现力和生命力的词.刽子手(taule),森林(sabri),恐惧.逃跑(taf),仆从(larbin),将军.省长.部长(pharos),魔鬼(ra-bouin).再没有比这些又遮掩又揭露的字更奇怪的东西了.有些字,如rabouin,既粗俗又骇人,使你想象出独眼巨人作的鬼脸.
    第二,隐喻.一种既要完全表达又要完全隐瞒的语言,它的特点便是增加比喻.隐喻是一种谜语,是企图一逞的盗匪和阴谋越狱的囚犯的藏身之处.没有任何语言能比黑话更富于隐喻的了.Dévisser le coco(扭脖子),tortiller(吃),etre gerbé(受审),un rat(一个偷面包的贼),il lansquine(下雨),这是句非常形象化的古老的话,多少带有它那时代的烙印,它把雨水的斜长线条比作长矛队的斜立如林的矛杆,把"下刀子"这一通俗换喻表现在一个字里了.有时,黑话从第一阶段进入第二阶段的过程中,某些字会从野蛮的原始状态转入隐喻."鬼"不再是rabouin,而变成boulanger,也就是说,把东西送进炉子的人.这样比较风趣,却减了气派,仿佛是继高乃依而起的拉辛,继埃斯库罗斯而起的欧里庇得斯.黑话中某些跨两个时代的句子兼有粗野和隐喻的性格,就象凹凸镜里的鬼影.Les sorgueurs vont sollicer des gails àla lune(贼将在夜里去偷马),这给人一种如见鬼群的印象,不知看见的是什么.
    第三,应急之策.黑话凭借语言而生存.它按自己一时兴之所至而加以利用,它在语言中随意信手拈取,并且常常在必要时简单粗暴地加以歪曲.有时,它用一些改变原形的普通字,夹杂在纯黑话的专用词中,构成一些生动的短语,我们能在这里感到前两种因素......直接创造和隐喻......的混合使用:Le cabjaspine,je marronne que la roulotte de Pantin trimedans le sabri(狗在咬,我怀疑巴黎的公共马车已进入树林).Le dab est sinve,la dabuge est merloussière,la fée est bative(老板傻,老板娘狡猾,姑娘漂亮).还有一种最常见的情况,为了迷惑别人的听觉,黑话只从aille,orgue,iergue或uche这些字尾中不加区别地任选一个,替日常语言所用的一些字加上一条非常难听的尾巴.例如:Vousiergue trouvaillebonorgue ce gigotmuche?(你认为这羊后腿好吗?)这是卡图什对一个狱卒说过的一句话,他要问的是他所赠送的越狱款是否合他的意.近年来,才添了mar这个字尾.
    黑话是一种常具有腐蚀性的俗话,因而它自身也易于被腐蚀.此外,它总是要遮遮掩掩,一旦感到自己已被识破,便又改头换面.正和一切植物相反,它一见太阳,便得死亡.因而黑话一直是处在不停的败坏和新生中,它隐秘.迅捷.从不停息地工作.它在十年中所走的路比普通语言在十个世纪中所走的路还远些.于是larton(面包)变成lartif,gail(马)变成gaye,fertanche(麦秸)变成fertille,momignard(小孩)成了mo-macque,siques(破烂衣服)成了frusques,chique(教堂)成了égrugeoir,colabre(颈子)成了colas."鬼"最初是gahisto,后来变成rabouin,继又改为boulanger(面包师傅);神甫是ratichon,继为sanglier(野猪);匕首是vingt-deux(二十二),继为surin,继又为lingre;警察是railles(耙子),后来改为roussins(高大的马),再改为rousses(红毛女人),再改为marchands de lacets(卖棉纱带的小贩),再改为coqueurs,再改为cognes;刽子手是taule(铁砧的铁皮垫子),后来改为Charlot(小查理),再改为atigeur,再改为becquillard.在十七世纪,"互殴"是se donner du tabac(互敬鼻烟),到十九世纪,却成了se chiquer la gueule(互咬狗嘴).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曾改变过二十种不同的说法.卡图什的黑话对于拉色内尔,几乎是希伯来语.这种语言的词正如说这种语言的人一样,永不停息,总是在逃避.
    但是,在某些时候,由于变来变去,古老的黑话也会再次出现成为新的.它有一些保存自己的据点.大庙保存了十七世纪的黑话;比塞特,当它还是监狱时,也保存了土恩王国的黑话.在那些黑话里,人们可以听到古代土恩王国居民所用的anche这字尾.Boyanches-tu?(你喝吗?)il croyanche(他信).但是永恒的变化仍然是一条规律.
    一个从事哲学的人,如果能有一段时间来研究这种不断消失的语言,他便会落在苦痛而有益的沉思里.没有任何研究工作会比这更有功效,更富于教育意义.黑话中的每个隐喻和每个词源都是一个教训.在那些人中,"打"作"伪装"解释,他"打"病,狡诈是他们的力量.
    对他们来说,"人"的概念是和"黑影"的概念分不开的.夜是sorgue,人是orgue.人是夜的派生字.
    他们已习惯于把社会当作杀害他们的环境,当作一种致命的力量来看待.他们谈到自己的自由正如人们谈到自己的健康一样.一个被逮捕的人是个"病人",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是个"死人".
    被埋在四堵石墙里的囚犯所最怕的是那种冰冷的独居生活,他称地牢为castus.在这种阴森凄惨的地方,外界的生活总是以它最欢快的形象出现的.囚犯拖着脚镣,你也许以为他所想念的是脚能走路吧?不,他所想念的是脚能跳舞,万一他能锯断脚镣,他的第一个念头就将是"他现在能跳舞了",因此他把锯子叫做"村镇中的舞会".一个"人名"是一个"中心",一种极深的相似.匪徒有两个脑袋,一个指导他的行动使他度过一生的脑袋,一个到他临死那天还留在他肩上的脑袋,他称那个唆使他犯罪的脑袋为"神学院",替他抵罪的那个脑袋为"树桩子".当一个人到了只剩下一身破衣和一腔恶念.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已堕落到"无赖"这个词所具有的双重意义时,他便是到了犯罪的边缘,他象一把锋利的快刀,有着双刃:穷苦和凶恶,不过黑话不说"一个无赖",它说"一个磨快了的".苦役牢是什么?是该诅咒的火坑和地狱.苦役犯叫做"成束的柴枝".最后,歹徒们替监狱取了个什么名字呢?"学府".整整一套惩罚制度可以从这个词里产生出来.
    你们要不要知道苦役牢里的那些歌,在专用词汇里所谓lir onfa的那种叠歌,多半是从什么地方开出花来的呢?请听我说:
    从前在巴黎的小沙特雷,有个长长的大地牢.这地牢紧贴着塞纳河,比河水低八尺.什么窗子通风洞它全没有,唯一的洞口是一道门.人可以进去,空气却进不去.地牢顶上是石砌的圆拱顶,地上是十寸厚的稀泥.地上原是铺了石板的,但由于水的渗透,石板全腐烂了,遍地是裂缝.离地八尺高的地方有根粗重的长梁,从地道的这一端伸到另一端,从这巨梁上,每隔一定距离便垂下一根三尺长的铁链,链子头上挂一个铁枷.这地牢是用来看管那些发配大桡船的犯人的,直到他们被遣送到土伦去的那天为止.这些犯人,一个个被推到那横梁下面,去接受那条在黑暗中摇摇摆摆等待着他们的铁器.那些链子,象垂着的胳膊,还有那些枷,象张着的手掌,把一个个可怜人的颈子掐起来.铆钉钉上以后,他们便在那里待着.链条太短,他们躺不下去.他们呆呆地待在那地牢里,在那样的一个黑洞里,那样的一根横梁下面,几乎是挂着的,得使尽全力才能摸到面包或水罐,头顶着圆拱顶,半条腿浸在稀泥里,粪便沿着两腿淌下去,疲乏到浑身酥软,如遭四马撕裂的死刑那样,弯着胯骨,屈着膝头,两手攀住链条,这才能喘一口气,只能立着睡觉,还得随时被铁枷掐醒,有些人也就不再醒了.要吃东西,他们得用脚跟把别人丢在污泥里的面包顺着大腿推送到自己的手里.他们这样得待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有时六个月,有一个待了一整年.这里是大桡船的接待室.偷了国王的一只野兔,便得到那里去待待.在这坟墓地狱里面,他们干些什么呢?干人在坟墓里所能干的,他们等死,也干人在地狱里所能干的,他们歌唱.因为凡是希望断绝的地方,一定有歌声.在马尔他的水面上,当一只大桡船摇来时,人们总是先听到歌声,后听到桡声.苏尔旺尚,那个违禁打猎的可怜人,便在这小沙特雷的地牢里待过,他说:"当时支持着我的便是诗韵."诗味索然,韵有什么用处呢?几乎所有用黑话唱出的歌全产生在这地牢里.蒙哥马利大桡船上的那首悲切的叠歌Timaloumisaine,timoulamison便是从巴黎大沙特雷的那个地牢里唱起的.这些歌多半是凄凄惨惨的,有几首是愉快的,有一首却温柔:
    这儿是
    小投枪手(小投枪手,指射箭的爱神.)的舞台.
    你别白费力气.你消灭不了人心中这一点永存的残余:爱.
    在这处处是暧昧行为的世界上,人人相互保守秘密.秘密,这是大众的东西.对那些穷苦人来说,秘密是构成团结基础的统一体.泄密,便是从这个横蛮的共同体的每个成员身上夺去他本人的一点东西.在黑话的那种有力的语言里,"揭发"是"吃那块东西".这仿佛是说,揭发者为他自己,从大众的实体中取走了一点东西,从每个人身上取走了一块肉去养肥他自己.
    挨耳光是什么?庸俗的隐喻回答说:"就是看三十六支蜡烛."黑话在这里参加意见说:"Chandelle,camoufle("就是看三十六支蜡烛",黑话称Chandelle(蜡烛)为camoufle.)."于是日常用语便以camouflet为"耳光"的同义词.于是黑话在隐喻......这一无法计算的弹道......的帮助下,通过一种自下而上的渗透,便由匪窟升到文学院,根据普拉耶所说的"我点燃我的camoufle(蜡烛)",伏尔泰便也写下了"朗勒维.拉波梅尔够得上挨一百下camouflets(耳光)."
    对黑话进行挖掘,步步都能有所发现.对这种奇特语言深入的钻研能把人引向正常社会和那被诅咒的社会幽奥的交叉点.
    贼,也有他的炮灰,可偷的物质,你,我,任何人都是;1e pan-tre.(Pan,人人.)
    黑话,便是语言中的苦役犯.
    愿人的思维的活力能深深下降到底层,让厄运的黑暗势力能把它牵曳束缚在那里,让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用具捆扎在那万丈深渊里,你必将茫然自失.
    呵穷困中人的苦心!
    唉!难道没有人来拯救黑暗中人的灵魂吗?这些人的命运难道是永远在原处等待着这位精神的解放者,这位跨着飞马和半马半鹰飞兽的伟大天神,这位身披曙光长着双翅从天而降的战士,这位光辉灿烂代表未来的飞将军吗?它将永远毫无结果地向理想的光辉呼救吗?它将永远困在那黑暗的洞里,揪心地听着恶魔的进逼声,望着那狰狞严酷的头.咽着口沫的下额.虎爪.蛇身.虺腹,时起时伏,翻腾出没在恶水中吗?难道它就该待在那里,没有一线光明,没有希望,听凭祸害来临,听凭魔怪发觉,只好心惊胆战,蓬头散发,扼腕绞臂,象天昏地黑中惨痛.白洁.赤身露体的安德洛墨达(安德洛墨达(Andromède),希腊神话中被献祭给海怪的少女.)那样,永远拴在幽冥的岩石上吗?
   
    $$$$三 哭的黑话和笑的黑话
    正如我们所见,整个黑话,无论是四百年前的黑话或今天的黑话,都渗透了那种时而把抑郁姿态,时而把威吓神情赋予一切词的象征性的阴暗气质.我们能在这里感受到当年在圣迹区玩纸牌的那些流浪汉的郁怒情绪,那些人有他们自己独创的纸牌,我们还保存了几副.例如那张梅花八便是一株有八片大花瓣的大树,一种表现森林的怪诞手法.树底下画了一堆燃烧着的火,三只野兔抬着一个穿在烤叉上的猎人在火上烘烤,树后面,另一堆火上挂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锅里露出一个狗头.这上面所画的是对那种烧死走私犯和煮死铸私钱犯的火刑的反击情绪,而竟描绘在一张纸牌上,可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阴森的了.在黑话的王国里,思想所采取的各种不同形式,即使是歌曲.嘲笑或恐吓,也全有那种无可奈何和压抑的特征.所有的歌曲......某些旋律已经收集......全是低声下气悲切到使人流泪的.鬼蜮社会自称为"可怜的鬼蜮社会",它总是象一只随时隐藏的野兔.逃窜的老鼠.飞走的小鸟.它稍微表示了一点意见,便又抑制自己,以一叹了之.我们的耳朵刮到过这么一句诉苦的话:"我不懂,上帝,人的父亲,怎么可以虐待他的子孙后代,听凭他们呼号而无动于衷."穷苦人每到想问题时,总自以为在法律面前是渺小的,在社会面前是软弱无力的,他五体投地地乞求怜悯,人们感到他认识了自己的错误.
    但在上一世纪的中叶,却起了变化.监狱里的歌,歹徒们经常唱的曲调,可以说,有了种傲慢和欢快的姿态.怨叹的maluré已被larifla所替代.及至十九世纪,几乎所有的大桡船.苦役牢.囚犯队里的任何歌曲都有了一种疯狂费解的轻快趣味.人们在其中常听到这几句尖戾跳动的叠歌,它们好象被微弱的磷光照亮着,随着笛声被一团鬼火引进森林里似的:
    看啊在那里,就在那里嘛,
    高声歌唱啊,大打牙祭吧!
    就在那里啊,你去看看嘛!
    歌声要响亮,狂饮要痛快!
    在地窖里或在林中一角掐死人时,人们便唱着这首歌.
    严重的症状.那些阴沉阶级的古老伤感情绪到十八世纪已经消失了.他们开始笑起来了.他们嘲笑上帝和国王.在谈到路易十五时,他们把法兰西国王叫做"庞坦侯爷".他们几乎是轻松愉快的.有一种轻微的光从这些穷苦的人群中透出来了,仿佛他们心中的压抑已不存在.这些活在黑暗中的悲惨人群已不仅是只有行动上那种不顾一切的胆量,也还有精神上那种无所顾忌的胆量.这说明他们已失去了那种自惭多罪的感受,并感到自己已在某些思想家和空想者中间受到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不自觉的支持.这说明偷盗和劫掠行为已被列为某些学说和诡辩的论题,得以稍稍减掉一点它们的丑恶,却也大大增加了这些学说和诡辩的丑恶.总之,这说明,假使没有变化,在不久的将来,便将出现巨大的暴动.
    且慢.我们在此地控诉谁呢?十八世纪吗?它的哲学吗?当然不是.十八世纪的成就是健康的,好的.以狄德罗为首的百科全书派,以杜尔哥(杜尔哥(Turgot),路易十六的财政大臣,曾废除国内关卡,实行粮食自由买卖,减轻赋税,因触犯了贵族和僧侣的特权,被解职.)为首的重农学派,以伏尔泰为首的哲学家,以卢梭为首的乌托邦主义者,这是四支神圣的大军.人类走向光明的巨大进展应当归功于他们.这是人类向进步的四个方面进军的四个先锋,狄德罗驰向美,杜尔哥驰向功利,伏尔泰驰向真理,卢梭驰向正义.但是,在哲学家的身旁和底下,有那些诡辩派,这是杂在香花中的毒草,是处女林中的霸王鞭.正当刽子手在最高法院的正厅楼梯上焚烧那个世纪一些伟大而志在解放的书籍时,许多现已被遗忘的作家却在国王的特许下发表了不知多少破坏性极强的文章,专供穷苦人尽情阅读.这些著作中的好几种,说也奇怪,还受到一个亲王的保护,收藏在"秘密图书馆"里.这些意味深长但不让人知的小事,表面上是未被觉察的.而有时,一件事的危险性正在于它的不公开.它不公开,因为它是在地下进行的.在所有这些作家的著作中,把人民群众引向最不健康的邪路上去的一部,也许要数上勒蒂夫.德.拉布雷东(勒蒂夫.德.拉布雷东(Restif de la Bretonne,1734—1806),法国作家.)的.
    这部著作,风行于整个欧洲,在德国比在任何地方为害更烈.在德国,经过席勒在他那名剧《强盗》中加以概括以后,偷盗和劫掠便曾在某个时期挺身而起,向财产和工作提出抗议,吸取了某些浅薄.似是而非.虚伪.表面正确而实际荒谬的思想,并用这些思想把自己装扮起来,隐藏在里面,取了个抽象的名词,使自己成为理论,并以这样的方式在勤劳.痛苦和诚实的人民群众中泛滥成灾,连那配制这一混合药剂的化学家也没有察觉,连那些接受了它的群众也没有察觉.每次发生这样的事,那总是严重的.痛苦生怒火,每当荣华阶级瞎了眼或睡大觉(这总是闭着眼的),苦难阶级的仇恨便在一些郁闷或怀着坏心眼待在角落里梦想的人的心中燃起它的火把,并开始对社会作研究.仇恨所作的研究,可怕得很!
    因此,假使时代的灾难一定要这样,便会发生人们在过去称作"扎克雷运动"(扎克雷运动(jacquerie),原指十四世纪中叶席卷法国北部的农民大起义,继泛指一般暴力运动.)的那种骇人听闻的震荡,纯政治性的动乱和那种运动比较起来只不过是儿戏,那已不是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斗争,而是窘困对宽裕的暴动.到那时候一切都得崩溃.
    扎克雷运动是人民的震动.
    在十八世纪末,这种危险也许已迫在眉睫,法国革命......这一正大光明的行动......却一下子截住了它.
    法国革命只不过是一种用利剑武装起来的理想,它挺身猛然一击,在同一动作中关上了恶门也打开了善门.
    它解决了问题,宣布了真理,清除了瘴气,净化了世纪,替人民加了冠冕.
    我们可以说它又一次创造了人类,赋予人类以第二个灵魂,人权.
    十九世纪继承并享受了它的成果,到今天,我们刚才指出的那种社会灾难已干脆变成不可能的了.只有瞎子才会对它大惊小怪!只有傻子才会对它谈虎色变!革命是预防扎克雷运动的疫苗.
    幸亏那次革命,社会的情况改变了.在我们的血液里已不再存在封建制和君主制的病害.在我们的体质里已经不再存在中世纪.我们这时代不会再发生那种引起剧变的内部纷争聚讼,不会再听到自己脚下那种隐隐可辨的暗流,不会再遇到那种来自鼹鼠的坑道.出现在文明表层的难于形容的骚动,不会再有地裂,岩洞下坼,也不会再看见妖魔鬼怪的头从地底下突然钻出来.
    革命观便是道德观.人权的感情,一经发展,便能发展成责任感.全民的法律,这就是自由,按照罗伯斯庇尔的令人钦佩的定义,自由止于他人自由之始.自从一七八九年以来,全体人民都以崇高化了的个体从事自我发展,没有一个穷人不因获得了人权而兴高采烈,饿到快死的人也感到对法兰西的诚实满怀信心,公民的尊严是精神的武装.谁有自由,谁就自爱,谁有选举权,谁就是统治者.不可腐蚀性由此而生,不健康的贪念由此而灭,从此,人们的眼睛都在诱惑面前英勇地低垂下去了.革命的净化作用竟达到了如此程度,一朝得救,例如在七月十四日,例如在八月十日,所有的贱民全不存在了.光明伟大的群众的第一声呐喊便是:"处死盗窃犯!"进步创造正气,理想和绝对真理决不偷偷摸摸.一八四八年载运杜伊勒里宫财富的那些货车是由谁押送的?是由圣安东尼郊区的那些收破衣烂衫的人押送的.破烂儿护卫着宝库.好品德使那些衣服褴褛的人显得无比庄严.在那些货车上的一些没有关严,有些甚至还半开着的箱子里,在一百只灿烂夺目的宝石匣子里,有那顶整个镶满了钻石的古老王冠,顶上托着那颗价值三千万的代表王权和摄政权所用的红宝石.他们,赤着脚,保卫着这顶王冠.
    足见不会再有扎克雷运动了.我对那些机智的人感到遗憾.旧日的畏惧心在这里起了它最后一次作用,从此不能再用在政治方面了.红鬼的大弹簧已断.现在人人都识破了这一点.稻草人已不能再吓唬人了.飞鸟已和草人混熟,鸠雀停在它的头上,资产阶级把它当作笑话.
   
    $$$$四 双重责任:关怀和期望
    既然如此,社会的危险是否完全消失了呢?当然不是.扎克雷运动绝不会发生.在这方面,社会可以安心,血液不再上冲使头脑发晕了,但是它得注意呼吸.不用再怕脑溢血了,痨病却还存在.社会的痨病便是穷.
    慢性侵害和突然轰击一样能使人死亡.
    我们应当不厌其烦地反复提出:要最先想到那些没有生计的痛苦民众,为他们减少困难,让他们得到空气和光明,爱护他们,扩大他们的视野,使他们感到灿烂辉煌,用种种形式为他们提供接受教育的机会,为他们提供劳动的榜样,而不是游手好闲的榜样,减轻他们个人负担的压力,增加他们对总目标的认识,限制穷困而不限制财富,大量创造人民共同劳动的天地,象布里亚柔斯(布里亚柔斯(Briarée),神话中的巨人,是天和地的儿子,有五十个头和一百只手.)那样,把一百只手从四面八方伸向受压迫和软弱无力的人,为这一伟大职责运用集体的力量,为所有的胳膊开设工厂,为所有的才能开办学校,为所有的智力设立实验室,增加工资,减轻惩罚,平衡收支,也就是说,调整福利与劳动之间和享用与需求之间的比重.总之,要使社会机器为受苦和无知的人的利益发出更多的光明和更多的温暖,使富于同情心的人不忘记这些,这是人间友爱的第一义务,使自私自利的人懂得这些,这是政治的第一需要.
    我们还得指出,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问题是:劳动如果不成为权利,就不可能成为一种法制.
    我们不在这里细谈,这里不是细谈的地方.
    如果自然界是人类的依靠,人类社会便该有预见.
    才智和精神的增长的必要性决不亚于物质的改善.知识是人生旅途中的资粮,思想第一重要,真理是粮食,有如稻麦.缺乏科学和哲理依据的智力必然枯竭.不吸取营养的精神和不吃不喝的胃是一样可怜的.如果还有什么比死于饥渴的躯体更能使人痛心的话,那一定是由于得不到光明而死去的灵魂了.
    进步总倾向于问题的解决.总有一天,人们会大吃一惊.人类既是向高处前进的,处于底层深处的阶层必将自然而然地从灾区冲出.贫困的消灭将由水平的一次简单提高而得以完成.
    人们如果怀疑这种善良的解决,那就错了.
    过去的影响在目前确实还是很强大的.它会卷土重来.再次获得青春的尸体是骇人的.瞧!它大踏步地走来了.它好象是胜利者,这死尸成了征服者.它领着它的军团......种种迷信,带着它的佩剑......专制制度,举着它的大旗......愚昧无知,来到了,不久前它还打了十次胜仗.它前进,它威吓,它笑,它到了我们的门口.至于我们,我们不用气馁.让我们把汉尼拔驻军的营地卖了吧.
    我们有信念,我们还怕什么呢?
    思想并不比江河有更多倒退的余地.
    可是不要未来的人应当多想想.他们不要进步,其实他们所否认的并不是未来,而只是他们自己.他们甘愿害暗疾,他们把过去的种种当作疫苗来给自己接种.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拒绝明天,那便是死去.
    因此,不要死亡,躯体的死亡越迟越好,灵魂永不要死亡,这便是我们的愿望.
    是的,谜底终将被揭开,斯芬克司终将说话,问题终将得到解决.是的,人民在十八世纪已经受了启蒙教育,他们必将成熟于十九世纪.对此,只有白痴才怀疑!普遍的美好的生活,在将来,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象鲜花那样遍地开放,这一前景是天经地义,必然会到来的.
    各方无限巨大的推力一同操纵着人间的事物,在一定时期使它们一一合乎逻辑,也就是说,平衡,也就是说,到达平等.一种由天地合成的力量来自人道并统治着人类,那种力量是创造奇迹的能手,对它来说,巧妙地排除困难并不比安排剧情的非常转变更棘手些.在来自人间的科学和来自上方的机缘这两者的帮助下,它对被提出的问题里一些可能会使庸人感到无法解决的矛盾是不怎么惊讶的.它从各种思想的综合分析中找到的解决方法的能力,并不低于从各种事态的综合分析中得出的教训,从进步的这种神秘威力中人可以期望一切,有朝一日,进步将使东方和西方在坟墓的底里相对,将使伊玛目(伊玛目(iman),伊斯兰教清真寺的教长.)和波拿巴在大金字塔的内部对话.
    目前,在这洋洋大观的思想长征中,我们不要止步,不要游移,不要有停顿的时间.社会哲学主要是和平哲学.它的目标,它应有的效果,是从研究敌对的动机中消除愤怒.它调查,它探讨,它分析,随后,它重新组合.它通过切削的办法进行工作,它把一切方面的仇恨全都切除.
    人们不止一次看到一个社会会在一阵风暴中消失,历史中有不少民族和帝国惨遭灭顶,有不少习俗.法律.宗教,在一天之内被一阵突然袭来的飓风全部摧毁.印度.迦勒底.波斯.亚述.埃及的文明都先后消失了.为什么?我们不知道.这些灾难的根源何在?我们不了解.这些社会,在当时竟是无从拯救的吗?这中间有没有它们自身的过失呢?它们是不是曾在某种必然带来不幸的罪恶方面坚持错误,以致自取灭亡呢?在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这种可怕的绝灭中,自杀的因素应占多大比重呢?这些问题,都无从回答.覆盖在这些消逝了的文明上面的,是一片黑暗.既然它们漏水,它们就被吞没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回溯已往的若干世纪,有如注视汪洋大海中的滔天巨浪,看见一艘艘特大的船:巴比伦.尼尼微.塔尔苏斯(塔尔苏斯(Tarse,即Tarsus),土耳其城市,在阿达纳之西.).底比斯.罗马,在黑风恶浪的狂冲猛袭中,一一沉入海底,不禁意夺神骇.但是,那边黑暗,这边光明.我们不懂古代文明的病害,却知道自己文明的疾患.我们处处都有权利把它拿到阳光下来照照,我们瞻仰它的美丽,也要赤裸裸地揭露它的丑恶.它哪里不对劲,我们便在哪里诊治,一旦查明病情便可研究病因,对症下药.我们的文明是二十个世纪的成果,它既奇形怪状,但也绚烂不凡,它是值得救护的.也一定能得救.救助它,那已经不坏,开导它,就更好.现代社会哲学的一切活动都应集中于这一目标.今天的思想家负有一个重大的职责,那便是对文明进行听诊.
    我们要反复指出,这种听诊是能鼓舞人心的,也正是为了加强这种鼓舞作用,我们才在一个悲惨故事中插进这几页严肃的题外话.社会可以消亡,人类却不会毁灭.地球不会因这儿那儿有了些象伤口那样的火山口,象癣疥那样的硫质喷气孔,也不会因有座象流脓血那样喷射着的火山而死去.人民的疾病杀不了人.
    虽然如此,对社会进行临床诊断的人,谁也会有摇头的时候.最刚强.最柔和.最讲逻辑的人有时也会迷惘.
    未来果真会来到吗?人们被眼前的黑暗吓住时,几乎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自私的人和贫苦的人的会见是阴惨的.在自私的人方面,有种种成见,那种发家致富教育的毒害,越吃越馋的胃口,财迷心窍的丧心病狂,对受苦的惧怕,有些竟恶化到了对受苦人的厌恶,毫不容情地要满足自己的欲念,自负到了精神闭塞的状态;在贫苦的人方面,有羡慕心.嫉妒心.见别人快乐而起的愤恨.因追求满足而发自内心深处的兽性冲动.充满了迷雾的心.忧愁.希求.怨命.不洁而又单纯的无知.
    应当继续仰望天空吗?我们见到的天边的那个光点,是不是那些在熄灭中的天体之一呢?理想,高悬在遥远的天边,是那样微小,孤独,难以觉察,闪着亮光,看去令人心寒,在它四周,还围绕着堆叠如山的险阻危难和恶风黑影,然而它并不比云边的星星更处于危险之中.
   
    $$$$第 八 卷    欢乐和失望
   
    $$$$一 春光好
    读者已经懂了,爱潘妮在马侬的授意下,曾去卜吕梅街认清了住在那铁栏门里的女子,并立即挡住了那伙匪徒,随后,她把马吕斯引到那里.马吕斯,如醉如痴地在那铁栏门外张望了几天以后,被那种把铁屑引向磁石.把有情人引向意中人所住房屋门墙的力量所推动,终于仿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钻进了珂赛特的园子,罗密欧当日还得翻过一道围墙,马吕斯却只要稍微用点力,把铁栏门上年久失修.象老年人的牙齿那样.在锈了的门框上摇晃的铁条从臼里移出一根,他那瘦长的身躯便很容易通过了.
    那条街上从没有人走过,马吕斯又只在天黑以后才进那园子,因此他没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自从他俩在那幸福和神圣的时刻一吻订终身以后,马吕斯便没有一天不去那里.假使珂赛特在她生命的这一关头遇到的是个不检点的放荡男子的爱,她也就完了,因为和善大方的人儿往往轻易顺从,而珂赛特正属于这种性格.女性宽宏大量的一种表现便是让步.爱情,当它到了它的绝对高度时,常搀和着一种使人莫名其妙把贞操观念抛向九霄云外只一味盲从的感情.可是,高贵的人儿,你得闯过多少危险啊!常常,你捧出的是一片真心,别人取的却是肉体.心还是你的心,你在暗地里望着它发抖.爱情绝不走中间路线,它不护助人便陷害人.人的整个命运便是这两端论.这个非祸即福的两端论在人的命运中,没有什么比爱情奉行得更冷酷无情的了.爱就是生命,如果它不是死亡.是摇篮,也是棺木.同一种感情可以在人的心中作出两种完全相反的决定.在上帝创造的万物中,放出最大光明的是人心,不幸的是,制造最深黑暗的也是人心.
    上帝要珂赛特遇到的爱是那种护助人的爱.
    一八三二那年整个五月的每天夜晚,在那荒芜的小小园子里,在那些日益芬芳茂盛的繁枝杂草丛中,总有那两人在黑暗中相互辉映,他们无比贞洁,无比天真,心中洋溢着齐天幸福,虽是人间情侣却更似天仙,纯洁,忠实,心醉神迷,容光焕发.珂赛特仿佛觉得马吕斯戴着一顶王冠,马吕斯也仿佛觉得珂赛特顶着一圈光轮.他们相偎相望,手握着手,一个挨紧一个,但他们间有一定距离是他们所不曾越过的.他们不是不敢越过,而是从不曾想过.马吕斯感到一道栅栏:珂赛特的贞洁,珂赛特也感到有所依附:马吕斯的忠诚.最初的一吻也就是最后的一吻.马吕斯,从那次以后,也只限于用嘴唇轻轻接触一下珂赛特的手,或是她的围巾.她的一圈头发.对他来说,珂赛特是一种香气,而不是一个女性.他呼吸着她.她无所拒,他也无所求.珂赛特感到快乐,马吕斯感到满足.他们生活在这种幸福无边的状态中......这种状态也许可以称为一个灵魂对一个灵魂的赞叹吧.那是两颗童贞的心在理想境界中的无可名状的初次燃烧.是两只天鹅在室女星座的相逢.
    在那相爱的时刻,欲念已在景仰亲慕的巨大威力下绝对沉寂的时刻,马吕斯,纯洁如仙童的马吕斯,也许能找一个妓女,但决不会把珂赛特的裙袍边掀起到她踝骨的高度的.一次,在月光下,珂赛特弯腰去拾地上的什么东西,她的衣领开大了一点,开始露出她的颈窝,马吕斯便把眼睛转向别处.
    在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什么也没有.他们互相爱慕罢了.
    到了夜晚,每当他们在一起时,那园子好象成了个生气勃勃的圣地.所有的花都在他们的周围开放,向他们献出香气,他们,也展开各自的灵魂,撒向花丛.四周的植物,正在精力旺盛.汁液饱满的时节,面对着这两个喁喁私语的天真人儿,也不免感到醉意撩人,春心荡漾.
    他们谈的是些什么呢?只不过是些声息.再没有旁的.这些声息已够使整个自然界骚动兴奋了.我们从书本中读到这类谈话,总会感到那是只能让风吹散的枝叶下的烟雾,而里面的巨大魔力却是难于理解的.你从两个情人的窃窃私语中,去掉那些有如竖琴的伴奏.发自灵魂深处的旋律,剩下的便只是一团黑影,你说,怎么!就这么点东西!可不是,只是一些孩子话,人人说了又说的话,毫无意义的开玩笑的话,毫无益处的废话,傻话,但也是人间最卓绝最深刻的话!唯一值得一述也值得一听的话!
    这些傻话,这些浅薄的语言.凡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从来没有亲自说过的人,都是蠢材和恶人.
    当时珂赛特对马吕斯说:
    "你知道吗?......"
    (他俩既然都怀着那种绝无浊念的童贞情感,在这一切的谈话中,又怎能随意以"你"相称,这是他和她都说不清楚的.)
    "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是欧福拉吉."
    "欧福拉吉?不会吧,你叫珂赛特."
    "呵!珂赛特,这名字多难听,是我小时人家随便叫出来的.我的真名是欧福拉吉.你不喜欢这名字吗,欧福拉吉?"
    "当然喜欢......但是珂赛特并不难听."
    "你觉得珂赛特比欧福拉吉好些吗?"
    "呃......是的."
    "那么我也觉得珂赛特好些.没有错,珂赛特确是好听.你就叫我珂赛特吧."
    她脸上还漾起一阵笑容,使这些对话可以和天国林园中牧童牧女的语言媲美.
    另一次,她定定地望着他,喊道:
    "先生,您生得美,生得漂亮,您聪明,一点也不笨,您的知识比我渊博多了,但是我敢说,说到'我爱你,这三个字,您的体会却比不上我!"
    马吕斯,在这时候,神游太空,仿佛听到了星星唱出的一首恋歌.
    或者,她轻轻拍着他,因为他咳了一声嗽,她对他说:
    "请不要咳嗽,先生.我不许人家在我家里不先得到我的同意就咳嗽.咳嗽是很不对的,并且叫我担忧.我要你身体健康,因为,首先,我,假使你身体不好,我就太痛苦了.你叫我怎么办呀!"
    这种话地地道道是只应天上才有的.
    一次,马吕斯向珂赛特说:
    "你想想,有一段时间,我还以为你叫玉秀儿呢."
    他们为这话笑了一整夜.
    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偶然想起,大声说道:
    "呵!有一天,在卢森堡公园,我险些儿没把一个老伤兵的骨头砸碎."
    但是他立即停了下来没往下说.要不,他便得谈到珂赛特的吊袜带,那在他是不可能的.这里有一道无形的堤岸,一涉及到肉体问题,自有一种神圣的畏惧心使这天真豪迈的情人向后退缩.在马吕斯的想象中,他和珂赛特的生活,只应是这样而不应有旁的:他每晚来到卜吕梅街,把那法院院长铁栏门上的一根肯成人之美的老铁条挪动一下,并肩坐在石凳上,仰望傍晚时分树枝中间的闪闪星光,让他裤腿膝头上的褶纹和珂赛特的宽大的裙袍挨在一起,摸抚她的指甲,对她说"你",轮番嗅一朵鲜花......天长地久,了无尽期.这时,朵朵白云在他们的头上浮过.微风吹走的人间梦幻常多于天上的白云.
    难道在这种近乎朴拙的纯爱中,绝对没有承颜献媚的表现吗?不.向意中人"说奉承话",这是温存爱抚的最初形式,是试探性的半进攻.奉承,具有隔着面纱亲吻的意味.在其中,狎昵的意念已遮遮掩掩地伸出了它温柔的指尖.在狎昵念意的跟前,心,为了更好地爱,后退了.马吕斯的甜言蜜语是充满了遐想的,可以说,具有碧空的颜色.天上的鸟儿,当它们和天使比翼双飞时,应当听到这些话的.但这里也杂有生活.人情.马吕斯大大的坚强的自信心.那是岩洞里的语言,来日洞房情话的前奏,是真情的婉转披露,歌与诗的合流,鹧鸪咕咕求偶声的亲切夸张,是表达崇拜心情的一切美如花团锦簇.吐放馥郁天香的绮文丽藻,是两心交唤声中无可名状的嘤嘤啼唱.
    "呵!"马吕斯低声说,"你多么美!我不敢看你.因此我只是向往你.你是一种美的形态.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只要你的鞋子尖儿从你裙袍下伸出来,我便会心慌意乱.并且当你让我猜着你的思想时,我便看见一种多么耀眼的光!你说的话有惊人的说服力.有时我会觉得你只是幻境中的人.你说话吧,我听你说,我敬佩你.呵珂赛特!这是多么奇特,多么迷人,我确实要疯了.你是可敬爱的,小姐.我用显微镜研究你的脚,用望远镜研究你的灵魂."
    珂赛特回答说:
    "从今早到现在,我一刻比一刻越来越爱你了."
    在这种对话中,一问一答,漫无目标,随心所欲,最后总象乳水交融,情投意合.
    珂赛特处处显得天真.淳朴.赤诚.白洁.坦率.光明.我们可以说她是明亮的.她让见到她的人仿佛感到如见春光,如见晓色.她眼睛里有露水.珂赛特是曙光凝聚起来的妇女形体.
    马吕斯既崇拜她,便钦佩她,这是极自然的.但事实是,这个新从修院里打磨出来的小寄读生,谈起话来,确有美妙的洞察力,有时也谈得合情合理,体贴入微.她那孩子话未必尽是孩子气.她啥也不会搞错,并且看得准.妇女是凭着她心中的温柔的天性......那种不犯错误的本能......来领悟和交谈的.谁也不会象妇女那样把话说得既甜美又深刻.甜美和深刻,整个女性也就在这里了,全部禀赋也就在这里了.
    在这种美满的时刻,他们随时都会感到眼里泪水汪汪.一个被踏死的金龟子,一片从鸟巢里落下的羽毛,一根被折断的山楂枝,都会使他们伤感,望着发怔,沉浸在轻微的惆怅中,恨不得哭它一场.爱的最主要症状便是一种有时几乎无法按捺的感伤情绪.
    与此同时......这些矛盾现象都是爱情的闪电游戏......他们又常会放声大笑,无拘无束.笑得怪有趣的,有时几乎象是两个男孩子.但是,尽管沉醉了的童心已无顾虑,天生的性别观念总还是难忘的.它依然存在于他俩的心中,既能使人粗俗,也能使人高尚.无论他俩的灵魂如何皎洁无邪,在这种最贞洁的促膝密谈中,仍能感到把一对情人和两个朋友区别开来的那种可敬的和神秘的分寸.
    他们互敬互爱,如对神明.
    永恒不变的事物依然存在.他们相爱,相对微笑,撅起嘴来做小丑脸,相互交叉着手指,说话"你"来"你"去,这并不妨碍时间无尽期地推移.夜晚,两个情人和鸟雀.玫瑰一同躲在昏暗隐秘处,把满腔心事倾注在各自的眼睛里,在黑暗中相互吸引注视,这时,太空中充满着巨大天体的运行.
   
    $$$$二 美满幸福的麻醉作用
    他们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在稀里胡涂地过日子.那个月里,霍乱正在巴黎流行,死亡惨重,他们全不在意.他们互相倾诉衷情,尽量使对方了解自己,而这一切从来没有远离各自的身世.马吕斯告诉珂赛特,说他是孤儿,他叫马吕斯.彭眉胥,他是律师,靠替几个书店编写资料过活,他父亲当初是个上校,是个英雄,而他,马吕斯,却和他那有钱的外祖父闹翻了.他也多少谈了一下他是男爵;但是这对珂赛特一点也没发生影响.马吕斯男爵?她没有听懂.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马吕斯就是马吕斯.从她那方面,她向他说她是在小比克布斯修院里长大的,她的母亲,和他的一样,已经死了,她的父亲叫割风先生,还说他为人非常之好,他大量周济穷人,而他自己并没有钱,他节省自己的费用,却要保证她什么也不缺.
    说也奇怪,马吕斯自从遇见了珂赛特以后,在他所过的那种交响音乐似的生活中,过去的事,甚至是过去不久的事,对他来说都已变得那样模糊遥远,以致珂赛特对他谈的一切完全可以满足他.他甚至没有想到要把那天夜晚在德纳第穷窟里发生的事,他父亲怎样烧伤自己的胳膊,他那奇怪的态度,机灵的脱险等等经过说给她听.马吕斯一时把那些全忘了,他甚至一到天黑,便想不起自己在上午干了些什么,是在什么地方吃的午饭,有谁和他说过话,他耳朵里经常有歌声,使他接触不到任何其他思想,他只是在看见珂赛特时才活过来.因此,他既是生活在天堂里,当然想不起尘世的事了.他俩昏昏沉沉地承受着这种非物质的快感的无限重压.这两个所谓情人的梦游病患者便是这样过活的.
    唉!谁又没有经受过这一切考验?为什么好事总会多磨?为什么以后生命还要延续下去?
    爱几乎取代思想:爱是健忘的,它使人忘掉一切.你去同狂热的爱情谈逻辑吧.人心中的绝对逻辑联系并不多于宇宙机构中的规则几何形.对珂赛特和马吕斯来说,世上除了马吕斯和珂赛特以外,便不再有旁的什么了.他们周围的宇宙已落到一个洞里去了.他们生活在黄金的片刻里.前面无所有,后面也无所有.马吕斯几乎没有想过珂赛特有个父亲.在他的脑子里,只是一片耀眼的彩光,把什么都遮没了.这一对情人谈了些什么呢?我们已经知道,谈花.燕子.落山的太阳.初升的月亮,所有这一类重要的东西.他们什么都谈到了,什么也没有谈到.情人的一切,是一切皆空.那个父亲.那些真人真事.那个穷窟,那些绑匪.那种惊险事,这有什么可谈的?那种恶梦似情景,是真有过的吗?他们是两个人,他们彼此相爱,这已是一切了.其他全是不存在的.也许是这样:地狱在我们背后的陷落原是和进入天堂连在一起的.谁看见过魔鬼呀?真有魔鬼吗?真有人发过抖吗?确有人受过苦吗?什么全不知道了.在那上面,只有一朵玫瑰色的彩云.
    那两个人便是这样过活的,高洁绝伦,世上少有,他们既不在天底点,也不在天顶点,是在人与高级天使之间,在污泥之上,清霄之下,云雾之中;几乎没有了骨和肉,从头到脚全是灵魂和憧憬;着地已感固体太少,升空又嫌人味太重,仿佛是在原子将落未落的悬浮状态中;看来已超越于生死之外,不知有昨日.今日.明日这样乏味的轮转,陶陶然,醺醺然,飘飘然,有时,轻盈得可以一举升入太虚,几乎能够一去不复返.
    他们便这样睁着眼睛沉睡在温柔乡中.呵,现实被幻想麻醉了的绝妙昏睡症!
    有时,尽管珂赛特是那样美,马吕斯却在她跟前闭上了眼睛.闭眼是观望灵魂的最好方法.
    马吕斯和珂赛特都不曾想过这样将把他们引向什么地方,他们认为这便是他们最后归宿了.想要爱情把人导向某处,那是人们的一种奇怪的奢望.
   
    $$$$三 阴影的初现
    冉阿让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珂赛特不象马吕斯那样神魂颠倒,她比较心情轻快,这样已够使冉阿让快乐了.珂赛特虽有她的心事,她那甜滋滋的忧虑,脑子里充满了马吕斯的形象,但她那无比纯洁美好的面貌,和原先一样,仍是天真烂熳,笑盈盈的.她正处在意贞圣女怀抱爱神.天使怀抱百合花的年龄.因此,冉阿让是心境舒坦的.并且,当两个情人一经商妥以后,事情总能进行得很顺利,企图干扰他们美梦的第三者往往被一些惯用的手法......每个有情人都照例采用的那些办法......蒙蔽过去.因而珂赛特对冉阿让百依百顺.他要出去散步吗?好,我的小爸爸.他要留在家里吗?好极了.他要和珂赛特一同度过这一晚吗?她再高兴没有.由于他总在夜间十点钟上床睡觉,这一天,马吕斯便要到十点过后,从街上听到珂赛特把台阶上的长窗门开了以后,他才跨进园子.不用说,马吕斯白天是从不露面的.冉阿让甚至早已不想到还有马吕斯这么一个人了.只是有一次,一天早晨,他忽然对珂赛特说:"怎么搞的,你背上一背的石灰!"马吕斯在前一天晚上,一时激动,竟把珂赛特挤压在墙上.
    那个老杜桑,睡得早,家务一干完,便只想睡觉,和冉阿让一样,是被蒙在鼓里的.
    马吕斯从来不进那屋子.当他和珂赛特一道时,他俩便藏在台阶附近的一个凹角里,免得被街上的人看见或听见,坐在那里,说是谈心吗?往往只不过是彼此紧捏着手,每分钟捏上二十次,呆呆地望着树枝.在这种时刻,这一个的梦幻是那么深渺,那么深入到另一个的梦幻,即使天雷落在他们身边三十步以内,也不会惊动他们的.
    通明透澈的纯洁.共度的时辰,几乎都一样纯净.这种爱情是一种百合花瓣和白鸽羽毛的收藏.
    整个园子是在他们和街道之间.马吕斯每次进出,总要把铁栏门上被移动了的铁条重新摆好,不让露出丝毫痕迹.
    他经常要到夜半十二点才离开,回到古费拉克家里.古费拉克对巴阿雷说:
    "你信不信?马吕斯现在要到凌晨一时才回家!"
    巴阿雷回答说:
    "你有什么办法?年轻人总是要闹笑话的."
    有时,古费拉克交叉着手臂,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对马吕斯说:
    "小伙子,你也未免太辛苦一点了吧!"
    古费拉克是个讲实际的人,他不欣赏那种由无形的天堂映在马吕斯身上的光辉,他不习惯那些未公开表现的热情,他不耐烦了,不时对马吕斯发出警告,想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一天早晨,他这样数落了他一次:
    "我的亲爱的,看你这副模样,我觉得你现在是在月球.梦国.幻省.肥皂泡京城里.谈谈吧,做个好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但是马吕斯怎么也不走漏一点消息.他宁肯让人家拔掉他的指甲,也不会说出构成珂赛特这个不当泄露的神圣名字的那三个音节中的一个.爱情是和黎明一样光耀,和坟墓一样沉寂的.不过古费拉克从马吕斯身上看出这样一种改变:他虽不说话,却是喜气洋洋的.
    在这明媚的五月中,马吕斯和珂赛特尝到了这样一些天大的幸福:
    争吵并以"您"相称,仅仅是为了过一会儿能更好地说"你";
    没完没了.尽量仔细地谈论一些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人,又一次证明:在爱情这种动人的歌剧里,脚本几乎是无用的;
    对马吕斯来说,听珂赛特谈衣服;
    对珂赛特来说,听马吕斯谈政治;
    膝头碰着膝头,听巴比伦街上的马车驶过;
    凝望天空的同一颗行星或草丛中的同一只萤火虫;
    静静地坐在一起默不作声,比聊天有更大的乐趣;
    等等,等等.
    可是各种各样麻烦事儿正在逼来.
    一天晚上,马吕斯走过残废军人院街去赴约会,他一贯是低着头走路的,他正要拐进卜吕梅街,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喊他:
    "晚上好,马吕斯先生."
    他抬起头,认出了是爱潘妮.
    这给了他一种奇特的感受.自从那天,这姑娘把他引到卜吕梅街以后,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她,也从来没有再见过她,他已经完全把她忘了.他对她原只怀着感激的心情,他今天的幸福是从她那里得来的,可是遇见她总不免有些尴尬.
    如果认为幸福和纯洁的感情可以使人进入完善的境界,那是错误的.我们已经见到,专一的感情只能使人健忘.在这种情况下,人会忘记做坏事,但也会忘记做好事.感激的心情.责任感.不应疏忽的和讨人厌的回忆都会消逝.在另外一种时刻,马吕斯对爱潘妮的态度也许会完全两样.自从他被珂赛特吸引以后,他甚至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个爱潘妮的全名是爱潘妮.德纳第,而德纳第这个姓是写在他父亲的遗嘱里的,几个月以前,他对这个姓还是那么强烈爱戴的.我们如实地写出马吕斯的心情.连他父亲的形象,在他灵魂中也多少消失在他爱情的光辉中了.
    他带点为难的样子回答说:
    "啊!是您吗,爱潘妮?"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您,?难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吗?"
    "哪里的话."他回答说.
    当然,他对她丝毫没有什么不满.远不是那样.不过,他现在已对珂赛特说"你"了,便只能对爱潘妮说"您",再没有别的办法.
    她看见他不再说话,便嚷道:
    "喂,您......"
    她又停住了.这姑娘在从前原是那样随便,那样大胆的,这时却好象找不出话来说了.她想装出笑脸,但是不成.她接着说:
    "那么......"
    她又不说下去了,低着眼睛站在那里.
    "晚安,马吕斯先生."她忽然急促地说,随即转身走了.
   
    $$$$四 cab(cab在英语中是马车,在巴黎的黑话中是狗.)在英语中滚,在黑话中叫
    第二天是六月三日,一八三二年六月三日,这个日期是应当指出的,因为当时有些重大的事件,象雷雨云那样,压在巴黎的天边.这天,马吕斯在傍晚时,正顺着他昨晚走过的那条路往前走,心里想着那些常想的开心事,忽然看见爱潘妮在树林和大路之间向他走来.一连两天.太过分了.他连忙转身,离开大路,改变路线,穿过先生街去卜吕梅街.
    爱潘妮跟着他直到卜吕梅街,这是她在过去没有做过的.在这以前,她一向满足于望着他穿过大路,从不想到要去和他打个照面.只是昨天傍晚,她才第一次想找他谈话.
    爱潘妮跟着他,他却没有觉察.她看见他挪开铁栏门上的铁条,钻到园子里去.
    "哟!"她说,"他到她家里去了."
    她走近铁栏门,逐根地摇撼那些铁条,很容易就找出了马吕斯挪动过的那根.
    她带着阴森森的语调低声说:
    "那可不成,丽赛特!"
    她过去坐在铁栏门的石基上,紧靠着那根铁条,仿佛是在守护它.那正是在铁栏门和邻墙相接的地方,有一个黑暗的旮旯,爱潘妮躲在那里面,一点不现形.
    她这样待在那里,足有一个多钟头,不动也不出气,完全被自己心里的事控制住了.
    将近夜里十点钟的时候,有两个或三个行人走过卜吕梅街,其中一个是耽误了时间的老先生,匆匆忙忙走到这荒凉.名声不好的地段,挨着那园子的铁栏门,走到门和墙相接处的凹角跟前,忽然听见一个人的沙嗄凶狠的声音说道:
    "怪不得他每晚要来!"
    那过路人睁大眼睛四面望去,却看不见一个人,又不敢望那黑旮旯,心里好不害怕.他加快脚步走了.
    这过路人幸亏赶快走了,因为不一会儿,有六个人,或前或后,彼此相隔一定距离,挨着围墙,看去好象是一队喝醉了的巡逻兵,走进了卜吕梅街.
    第一个走到那园子的铁栏门前,停了下来,等待其余的几个,过了一会儿,六个人会齐了.
    这些人开始低声说话.
    "就是此地."其中的一个说(这一段里,有许多匪徒的黑话,无法一一译出.).
    "园子里有狗吗?"另一个问.
    "我不知道.不用管那些,我带了一个团子给它吃."
    "你带了砸玻璃窗用的油灰吗?"
    "带了."
    "这是一道老铁栏门."第五个人说,那是个用肚子说话的人.
    "再好没有,"先头第二个说话的人说,"它不会在锯子下面叫,也不会那么难切断."
    一直还没有开门的那第六个人,开始察看铁栏门,就象爱潘妮先头做过的那样,把那些铁条逐根抓住,仔细地一一摇撼.他摇到了马吕斯已经弄脱了臼的那根.他正要去抓那铁条,黑暗中突然伸过一只手,打在他的手臂上,他还觉得被人当胸猛推了一掌,同时听到一个人的嘶哑声音对他轻轻吼道:"有狗."
    他看见一个面色蜡黄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那人猝不及防,大吃一惊,他立即摆开凶猛的架势,猛兽吃惊时的模样是最可怕的,它那被吓的样子也是最吓人的.他退后一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个什么妖精?"
    "你的女儿."
    那正是爱潘妮在对德纳第说话.
    爱潘妮出现时,那五个人,就是说,铁牙.海嘴.巴伯.巴纳斯山和普吕戎,都无声无息,不慌不忙,没说一句话,带着夜晚活动的人所专有的那种慢而阴狠的稳劲,一齐走拢来了.
    他们手里都带着奇形怪状的凶器.海嘴拿着一把强人们叫做"包头巾"的弯嘴铁钳.
    "妈的,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要怎么样,疯了吗?"德纳第尽量压低声音吼着说,"你干吗要来碍我们的事?"
    爱潘妮笑了出来,跳上去抱住他的颈子.
    "我在这儿,我的小爸爸,因为我在这儿.难道现在不许人家坐在石头上了吗?是你们不应当到这儿来.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你们早知道是块饼干嘛.我也告诉过马侬了.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儿.但是,亲亲我吧,我的好爸爸,小爸爸!多久我没有看见您老人家了!您已经在外面了,看来?"
    德纳第试图掰开爱潘妮的手臂,低声埋怨说:
    "好了.你已经吻过我了.是的,我已经在外面了,我不在里面.现在,你走开."
    但是爱潘妮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我的小爸爸,您是怎么出来的?您费尽脑筋才逃了出来的吧.您说给我听听!还有我的妈呢?我妈在什么地方?把我妈的消息告诉我."
    德纳第回答说:
    "她过得不坏.我不知道,不要缠我,去你的,听见了吗?"
    "我就是不愿意走开,"爱潘妮装顽皮孩子撒娇的样子说,"您放着我不管,已经四个月了,我见不着您,也亲不着您."
    她又抱紧她父亲的颈子.
    "够了,已经够傻的了!"巴伯说.
    "快点!"海嘴说,"宪兵们要来了."
    那个用肚子说话的人念出了这两句诗:
    我们不在过新年,
    吻爹吻娘改一天.
    爱潘妮转过身来对着那五个匪徒说:
    "哟,普吕戎先生.您好,巴伯先生.您好,铁牙先生.您不认识我吗,海嘴先生?过得怎样,巴纳斯山?"
    "认识的,大家都认识你!"德纳第说,"但是白天好,晚上好,靠边儿站!不要捣乱了."
    "这是狐狸活动的时候,不是母鸡活动的时候."巴纳斯山说.
    "你明明知道我们在此地有活干."巴伯接着说.
    爱潘妮抓住巴纳斯山的手.
    "小心,"他说,"小心割了你的手,我拿着一把没有套上的刀子呢."
    "我的小巴纳斯山,"爱潘妮柔声柔气地回答说,"你们应当相信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也许.巴伯先生,海嘴先生,当初人家要了解这桩买卖的情况,那任务是交给我的."
    值得注意的是,爱潘妮不说黑话.自从她认识马吕斯后,这种丑恶的语言已不是她说得出口的了.
    她用她那皮包骨头.全无力气的小手,紧捏着海嘴的粗壮的手指,继续说:
    "您知道我不是傻子.大家平时都还信得过我.我也替你们办过一些事.这次,我已经调查过了,你们会白白地暴露你们自己,懂吗.我向您发誓,这宅子里弄不出一点名堂."
    "有几个单身的女人."海嘴说.
    "没有.人家已经搬走了."
    "那些蜡烛可没有搬走,总而言之!"巴伯说.
    他还指给爱潘妮看,从树尖的上面,看得见在那凉亭的顶楼屋子里,有亮光在移动.那是杜桑夜里在晾洗好的衣服.
    爱潘妮试作最后的努力.
    "好吧,"她说,"这是些很穷的人,是个没有钱的破棚棚."
    "见你的鬼去!"德纳第吼着说,"等我们把这房子翻转过来了,等我们把地窖翻到了顶上,阁楼翻到了底下,我们再来告诉你那里究竟有的是法郎,是苏,还是小钱."
    他把她推过一边,要冲向前去.
    "我的好朋友巴纳斯山先生,"爱潘妮说,"我求求您,您是好孩子,您不要进去!"
    "小心,要割破你了!"巴纳斯山回答她说.
    德纳第以他特有的那种坚决口吻接着说:
    "滚开,小妖精,让我们男人干自己的活."
    爱潘妮放开巴纳斯山的手,说道:
    "你们一定要进这宅子?"
    "有点儿想."那个用肚子说话的人半开玩笑地说.
    她于是背靠着铁栏门,面对着那六个武装到牙齿.在黑影里露着一张鬼脸的匪徒,坚决地低声说:
    "可是,我,我不愿意."
    那些匪徒全愣住了.用肚子说话的那人咧了咧嘴.她又说:
    "朋友们!听我说.废话说够了.我说正经的.首先,你们如果跨进这园子,你们如果碰一下这铁栏门,我便喊出来,我便敲人家的大门,我把大家叫醒,我要他们把你们六个全抓起来,我叫警察."
    "她会干得出来的."德纳第对着普吕戎和那用肚子说话的人低声说.
    她晃了一下脑袋,并说:
    "从我父亲开始!"
    德纳第走近她.
    "站远点,老家伙!"她说.
    他朝后退,牙缝里叽叽咕咕埋怨说,"她究竟要什么?"并加上一句:
    "母狗!"
    她开始笑起来,叫人听了害怕.
    "随便你们要什么,你们反正进不去了.我不是狗的女儿,因为我是狼的女儿.你们是六个,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全是男人.可我,是个女人.你们吓唬不了我,你们放心.我告诉你们,你们进不了这宅子,因为我不高兴让你们进去.你们如果走近我,我便叫起来.我已经关照过你们了,狗,就是我.你们这些人,我压根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给我赶快走开,我见了你们就生气!你们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许到这儿来,我禁止你们来这儿!你们动刀子,我就用破鞋子揍你们,反正都一样,你们敢来试试!"
    她向那伙匪徒跨上一步,气势好不吓人,她笑了出来.
    "有鬼!我不怕.这个夏天,我要挨饿,冬天,我要挨冻.真是滑稽,这些男子汉以为他们吓唬得了一个女人!怕!怕什么!是呀,怕得很!就是因为你们有泼辣野婆娘,只要你们吼一声,她们就会躲到床底下去,不就是这样吗!我,我啥也不怕!"
    她瞪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德纳第,说道:
    "连你也不怕!"
    接着她睁大那双血红的眼睛,对那伙匪徒扫去,继续说:
    "我爹拿起刀子把我戳个稀巴烂,明天早晨人家把我从卜吕梅街的铺石路上拣起来,或者,一年过后,人家在圣克鲁或天鹅洲的河里,在用网子捞起腐烂了的瓶塞子和死狗堆时发现我的尸体,我都不在乎!"
    她不得不停下来,一阵干咳堵住了她的嗓子,从她那狭小瘦弱的胸口里传出一串咯咯的喘气声.
    她接着又说:
    "我只要喊一声,人家就会来,全完蛋.你们是六个人,我是所有的人."
    德纳第朝她那边动了一下.
    "不许靠近我!"她大声说.
    他立即停了下来,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得,得.我不靠近你,但是说话小声点.我的女儿,你不让我们干活吗?可我们总得找活路.你对你爹就一点交情也没有吗?"
    "你讨厌."爱潘妮说.
    "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呀,总得有吃......"
    "饿死活该."
    说过这话,她坐回铁栏门的石基上,嘴里低声唱着:
    我的胳膊胖嘟嘟,
    我的大腿肥呶呶,
    日子过得可不如.
    她把肘弯支在膝头上,掌心托着下巴颏,摇晃着一只脚,神气满不在乎.从有洞的裙袍里露出她的枯干的肩胛骨.附近一盏路灯照着她的侧影和神气,再没有比那显得更坚决,更惊人的了.
    六个歹徒被这姑娘镇住了,垂头丧气,不知道怎么办,一齐走到路灯的阴影里去商量,又羞又恼,只耸肩膀.
    这时,她带着平静而粗野的神气望着他们.
    "她这里一定有玩意儿,"巴伯说,"有原因.难道她爱上了这里的狗不成?白白跑这一趟,太不合算了.两个女人,一个住在后院的老头,窗上的窗帘确实不坏.那老头一定是个犹太人.我认为这是一笔好买卖."
    "那么,进去就是,你们五个,"巴纳斯山说,"做好买卖.我留在这儿,看好这闺女,要是她动一动......"
    他把藏在衣袖里的刀子拿出来在路灯光下亮了一下.
    德纳第没吭声,好象准备听从大伙儿的意见.
    普吕戎,多少有点权威性,并且,我们知道,这"买卖是他介绍的",还没有开口.他好象是在深入思考.他一向是被认为不在任何困难面前退却的.大家都知道,有一天,仅仅是为了逞能,他洗劫过一个城区的警察哨所.此外,他还写诗和歌,这些都使他有相当高的威望.
    巴伯问他:
    "你不说话,普吕戎?"
    普吕戎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用多种不同的方式摇晃了几次头,才提高嗓子说:
    "是这样:今早我看见两个麻雀打架,今晚我又碰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女人.这一切都不是好事.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走了.
    巴纳斯山,一面走,一面嘟囔:
    "没关系,如果大家同意,我还是可以给她一脚尖."
    巴伯回答他说:
    "我不同意.我从不打女人."
    走到街角上,他们停下来,交换了这么几句费解的话:
    "今晚我们睡在哪儿?"
    "巴黎下面."
    "你带了铁栏门的钥匙吧,德纳第?"
    "还用说."
    爱潘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看见他们从先头来的那条路走了.她站起来,一路顺着围墙和房屋,跟在他们后面爬.她这样跟着他们一直到大路边.到了那里,他们便各自散了.她看见那六个人走进黑暗里,仿佛和黑暗溶合在一起.
   
    $$$$五 夜间的东西
    匪徒们走了以后,卜吕梅街便恢复了它平静的夜间景色.
    刚才在这条街上发生的事,如果发生在森林里,森林决不至于吃惊.那些大树,那些丛林,那些灌木,那些相互纠结的树枝,高深的草丛,形成一种幽晦的环境,荒野中蠕蠕攒动的生物在那里瞥见无形者的突然出现,在人之下者在那里透过一层迷雾,看见了在人之上者,我们生人所不知道的种种东西,夜间在那里会集.鬣毛直竖的野兽,在某种超自然力逼近时,感到惊愕失措.黑暗中的各种力量彼此相识,并且在它们之间,有着神秘的平衡.喝血的兽性,号饥觅食的饕餮,有爪有牙专为饱肚子而生存的本能,惊惊惶惶地望着嗅着那个在殓尸布下披着颤抖的宽大殓衣徘徊或伫立着的无表情的鬼脸,这些鬼脸看来好象在过一种可怕的阴间生活似的.这些纯物质的暴力似乎不敢和那种由广大的黑暗所凝聚而成的未知的实体打交道.一张拦住去路的黑脸断然制止那凶残的野兽.从坟墓里出来的使从洞窟里出来的感到胆怯和张皇失措,凶猛的怕阴险的,狼群在遇到吃尸鬼时退缩了.
   
    $$$$六 马吕斯现实到把他的
    住址告诉了珂赛特
    正当那生着人脸的母狗坚守铁栏门,六个强人在一个姑娘眼前退却时,马吕斯恰在珂赛特的身旁.
    天上的星星从没有那样晶莹动人,树也从不那样震颤,草也从没那么芬芳,枝头入睡小鸟的啁啾从没有那么甜蜜.天空明静,景物宜人,这与他俩当时心灵内部的音乐,不能唱答得更加和谐了.马吕斯从来没有那么钟情,那么幸福,那么兴高采烈.但是他发现珂赛特闷闷不乐.珂赛特哭过.她的眼睛还是红的.
    这是初次出现在这场可喜的美梦中的阴霾.
    马吕斯的第一句话是:
    "你怎么了?"
    她回答说:
    "不怎么."
    随后,她坐在台阶旁边的凳上,正当他哆哆嗦嗦过去坐在她身旁时,她继续说:
    "今天早晨,我父亲叫我作好准备,说他有要紧的事,我们也许要走了."
    马吕斯感到一阵寒噤,从头颤到脚.
    人在生命结束时,死,叫做走;在开始时,走,却等于死.
    六个星期以来,马吕斯一点一点地.一步步.慢慢地.一天天地占有着珂赛特.完全是观念上的占有,但是是深入的占有.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人在爱的初期,取灵魂远远先于肉体;到后来,取肉体又远远先于灵魂,有时甚至全不取灵魂;福布拉斯(福布拉斯(Faublas),一七八七年至一七九○年在法国出版的小说《德.福布拉斯骑士》一书之主角.)和普律多姆(普律多姆(Prudhomme),一八三○年前后漫画中之人物,一般指性情浮夸的人.)之流更补充说:"因为灵魂是不存在的."但是这种刻薄话幸而只是一种亵渎.因而马吕斯占有珂赛特,有如精神的占有,但是他用了他的全部灵魂裹绕着她,并以一种难于想象的信念,满怀妒意地抓着她.他占有她的微笑.她的呼吸.她的香气.她那双蓝眼睛的澄澈的光辉.她皮肤的柔润(当他碰到她的手的时候).她颈子上的那颗迷人的痣.她的全部思想.他们曾经约定:睡眠中必须彼此梦见,他们并且是说话算数的.因此他占有了珂赛特的每一场梦.他经常不停地望着她后颈窝里的那几根短头发,并用他的呼吸轻拂着它们,宣称那些短头发没有一根不是属于他马吕斯的.他景仰并崇拜她的穿着.她的缎带结.她的手套.她的花边袖口.她的短统靴,把这些都当作神圣的东西,而他是这些东西的主人.他常迷迷忽忽地想他自己是她头发里那把精致的玳瑁梳子的主权所有人,他甚至暗自思量(情欲初萌时的胡思乱想):她裙袍上的每根线.她袜子上的每个网眼.她内衣上的每条皱纹,没有一样不是属于他的.他待在珂赛特的身旁,自以为是在他财产的旁边,在他所有物的旁边,在他的暴君和奴隶的旁边.他们好象已把各自的灵魂搀和在一起了,如果要想收回,已无法分清."这个灵魂是我的.""不对,是我的.""我向你保证,你弄错了.肯定是我.""你把它当作你,其实是我."马吕斯已是珂赛特的某一部分,珂赛特已是马吕斯的某一部分.马吕斯感到珂赛特生活在他的体内.有珂赛特,占有珂赛特,对他来说,是和呼吸一样分不开的.正是在这种信念.这种迷恋.这种童贞和空前的绝对占有欲.这种主权观念的萦绕中,他突然听到"我们要走了"这几个字,突然听到现实的粗暴声音对他喊道:"珂赛特不是你的!"
    马吕斯惊醒过来了.我们已经说过,六个星期以来,马吕斯是生活在生活之外的.走!这个字又狠狠地把他推进了现实.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珂赛特只觉得他的手是冰冷的.现在轮到她来说了:
    "你怎么了?"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珂赛特几乎听不清,他说:
    "我听不懂你说了些什么."
    她接着说:
    "今天早晨我父亲要我把我的日用物品收拾起来准备好,说他就要把他的换洗衣服交给我放在大箱子里,他得出门去旅行一趟,我们不久就要走了,要我准备一个大箱子,替他准备一个小的,这一切都要在一个星期以内准备好,还说我们也许要去英国."
    "可是,这太可怕了!"马吕斯大声说.
    毫无疑问,马吕斯这时的思想,认为任何滥用权力的事件.任何暴行,最荒谬的暴君的任何罪恶,布西利斯(布西利斯(Busiris),传说中的古代埃及暴君.).提比利乌斯或亨利八世的任何行为,都比不上这一举动的残酷性:割风先生要带女儿去英国,因为他有事要处理.
    他声音微弱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动身?"
    "他没有说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说什么时候."
    马吕斯立了起来,冷冰冰地问道:
    "珂赛特,您去不去呢?"
    珂赛特把她两只凄惶欲绝的秀眼转过来望着他,不知所云地回答说:
    "去哪儿?"
    "英国,您去不去呢?"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您,?"
    "我问您,您去不去?"
    "你要我怎么办?"她扭着自己的两只手说.
    "那么,您是要去的了?"
    "假使我父亲要去呢?"
    "那么,您是要去的了?"
    珂赛特抓住马吕斯的一只手,紧捏着它,没有回答.
    "好吧,"马吕斯说,"那么,我就到别的地方去."
    珂赛特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已觉得这句话的分量.她脸色顿时大变,在黑暗中显得惨白.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吕斯望着她,随即慢慢地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回答说:
    "没有什么."
    当他低下眼皮时,他看见珂赛特在对他微笑.女子对她爱人的微笑,在黑暗中有一种照人的光亮.
    "我们多傻!马吕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走,你也走!回头我再告诉你去什么地方!你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来找我!"
    马吕斯现在是个完全清醒的人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他对珂赛特大声说:
    "和你们一道走!你疯了吗?得有钱呀,我没有钱!去英国吗?我现在还欠古费拉克,我不知道多少,至少十个路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不认识的.我有一顶旧帽子,值三个法郎,我有一件上衣,前面缺着几个扣子,我的衬衫稀烂,衣服袖子全破了,我的靴子吸水.六个星期以来,我全没想到这些,也没向你谈过.珂赛特!我是个穷小子.你只是在夜晚看见我,把你的爱给我了.要是你在白天看见我,你会给我一个苏!到英国去!嗨嗨!我连出国护照费也付不起!"
    他一下冲过去立在旁边的一棵树跟前,手臂伸到头顶上,前额抵着树身,既不感到树在戳他的皮肉,也不觉得热血频频敲着他的太阳穴,他一动不动,只待倒下去,象个绝望的塑像.
    他这样呆了许久.也许永远跳不出这个深渊了.最后,他转过头来.他听到从他后面传来一阵轻柔凄楚的抽噎声.
    是珂赛特在痛哭.
    他向她走去,跪在她跟前,又慢慢伏下去,抓住她露在裙袍边上的脚尖,吻着它.
    她任他这样做,一声不响.妇女有时是会象一个悲悯忍从的女神那样,接受爱的礼拜的.
    "不要哭了."他说.
    她低声地说:
    "我也许就要离开此地了,你又不能跟来!"
    他接着说:
    "你爱我吗?"
    她一面抽泣,一面回答,她回答的话,在含着眼泪说出来时,是格外惊心动魄的:
    "我崇拜你!"
    他用一种说不出有多温柔委婉的语声说:
    "不要哭了.你说,你愿意吗,为了我,你就不要再哭了?"
    "你爱我吗,你?"
    他捏着她的手:
    "珂赛特,我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誓,因为我怕发誓.我觉得我父亲在我身边.可是现在我可以向你发出最神圣的誓:如果你走,我就死."
    他说这些话时的声调有着一种庄严而平静的忧伤气息,使珂赛特听了为之战栗.她感到某种阴森而实在的东西经过时带来的冷气.由于恐惧,她停止了哭泣.
    "现在,你听我说,"他说,"你明天不要等我."
    "为什么?"
    "后天再等我."
    "呵!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一整天见不着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牺牲一整天吧,也许能换来一辈子."
    马吕斯又低声对自己说:
    "这人是从不改变他的习惯的,不到天黑从不会客."
    "你说的是谁呀?"珂赛特问.
    "我吗?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你希望的是什么?"
    "等到后天再说吧."
    "你一定要这样?"
    "是的,珂赛特."
    她用她的两只手捧着他的头,踮起脚尖来达到他身体的高度,想从他的眼睛里猜出他的所谓希望.
    马吕斯接着说:
    "我想起来了,你应当知道我的住址,也许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我住在那个叫古费拉克的朋友家里,玻璃厂街十六号."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一折两的小刀,用刀尖在石灰墙上刻下了"玻璃厂街,十六号".
    珂赛特这时又开始观察他的眼睛.
    "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马吕斯,你在想着一件什么事.说给我听.呵!说给我听,让我好好睡一夜!"
    "我的想法是这样:上帝不可能把我们分开.后天你等我吧."
    "后天,我怎样挨到后天呀?"珂赛特说."你,你在外面,去去来来.男人们多快乐呀!我,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呵!好不愁人哟!明天晚上你要去干什么,你?"
    "有件事,我要去试试."
    "那么我就祈祷上帝,让你成功,心里想着你,等你来.我不再问你什么了,你既然不要我问.你是我的主人.我明晚就待在家里唱《欧利安特》,那是你爱听的,是你有一天夜里在我板窗外面听过的.但是后天,你要早点来.我在夜里等你,九点正,预先告诉你.我的上帝!多么愁人,日子过得多么慢呵!你听明白了,准九点,我就在园子里了."
    "我也一样."
    他俩在不知不觉中,被同一个思想所推动,被那种不断交驰于两个情人之间的电流所牵引,被并存于痛苦之中的欢情所陶醉,不约而同地相互投入了对方的怀抱,他们的嘴唇也于无意中相遇了,神魂飞越,泪水盈眶,共同仰望着夜空繁星点点.
    马吕斯走出园子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爱潘妮这时正跟在那伙匪徒后面爬向大路.
    当马吕斯把脑袋抵在那棵树上冥思苦想时,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一个念头,是呀,只可惜在他本人看来,也是怪诞的和不可能的.他硬着头皮决定去试试.
   
    $$$$七 年老的心和年轻的心开诚相见
    吉诺曼公公这时早已满了九十一岁.他一直和吉诺曼姑娘住在受难修女街六号他自己的老房子里.我们记得,他是一个那种笔挺地立着等死.年龄压不倒.苦恼也折磨不了的老古董.
    可是不久前,她的女儿常说:"我父亲瘪下去了."他已不再打女仆的嘴巴,当巴斯克替他开门开得太慢时,他提起手杖跺楼梯板,也没有从前的那股狠劲了.七月革命的那六个月,没怎么惹他激怒.他几乎是无动于衷地望着《通报》中这样联起来的字句:"安布洛-孔泰先生,法兰西世卿."其实这老人的苦恼大得很.无论从体质方面或精神方面说,他都能做到遇事不屈服,不让步,但是他感到他的心力日渐衰竭了.四年来,他时时都在盼着马吕斯,自以为万无一失,正如人们常说的,深信这小坏蛋迟早总有一天要来拉他的门铃的,但到后来,在心情颓丧的时刻,他常对自己说,要是马吕斯再迟迟不来......他受不了的不是死的威胁,而是也许不会再和马吕斯相见这个念头.不再和马吕斯相见,这在以前,是他脑子里从来不曾想过的事;现在他却经常被这一念头侵扰,感到心寒.出自自然和真挚情感的离愁别恨,只能增加外公对那不知感恩.随意离他而去的孩子的爱.在零下十度的十二月夜晚,人们最思念太阳.吉诺曼先生认为,他作为长辈,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向外孙迈出一步的."我宁愿死去."他说.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但是只要一想到马吕斯,他心里总会泛起一个行将入墓的老人所有的那种深厚的慈爱心肠和无可奈何的失望情绪.
    他的牙已开始脱落,这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吉诺曼先生一生从来没有象他爱马吕斯那样爱过一个情妇,这却是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因为他感到那样会使自己狂怒,也会觉得惭愧.
    他叫人在他卧室的床头,挂一幅画像,使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那是他另一个女儿,死了的那个女儿,彭眉胥夫人十八岁时的旧画像.他常对着这画像看个不停.一天,他一面看,一面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看,他很象她."
    "象我妹妹吗?"吉诺曼姑娘跟着说."可不是."
    老头儿补上一句:
    "也象他."
    一次,他正两膝相靠坐着,眼睛半闭,一副泄气样子,他女儿壮着胆子对他说:
    "父亲,您还在生他的气吗?......"
    她停住了,不敢说下去.
    "生谁的气?"他问.
    "那可怜的马吕斯?"
    他一下抬起他上了年纪的头,把他那枯皱的拳头放在桌子上,以极端暴躁洪亮的声音吼道:
    "可怜的马吕斯,您说!这位先生是个怪物,是个无赖,是个没天良爱虚荣的小子,没有良心,没有灵魂,是个骄横恶劣的家伙!"
    同时他把头转了过去,免得女儿看见他眼睛里的满眶老泪.
    三天过后,一连四个小时没说一句话,他突然对着他的女儿说:
    "我早已有过荣幸请求吉诺曼小姐永远不要向我提到他."
    吉诺曼姑娘放弃了一切意图,并作出了这一深刻的诊断:"自从我妹子干了她那件蠢事后,我父亲也就不怎么爱她了.很明显,他厌恶马吕斯."
    所谓"自从她干了她那件蠢事"的含义就是自从她和那上校结了婚.
    此外,正如人们所猜测的,吉诺曼姑娘曾试图把她宠爱的那个长矛兵军官拿来顶替马吕斯,但是没有成功.顶替人忒阿杜勒完全失败了.吉诺曼先生不同意以伪乱真.心头的空位子,不能让阿猫阿狗随便坐.在忒阿杜勒那方面,他尽管对那份遗产感兴趣,却又不喜欢曲意奉承.长矛兵见了老头,感到腻味,老头见了长矛兵,也看不顺眼.忒阿杜勒中尉当然是个快活人,不过话也多,轻佻,而且庸俗,自奉颇丰,但是交友不慎,他有不少情妇,那不假,但是吹得太多,那也不假,并且吹得不高明.所有这些优点,都各有缺点.吉诺曼先生听他大谈他在巴比伦街兵营附近的种种艳遇,连脑袋也听胀了.并且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有时还穿上军装,戴上三色帽徽来探望他.这就干脆使他无法容忍.吉诺曼公公不得不对他的女儿说:"这个忒阿杜勒已叫我受够了,要是你乐意,还是你去接待他吧.我在和平时期,不大爱见打仗的人.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耍指挥刀的人还是喜欢拖指挥刀的人.战场上刀剑的对劈声总比较不那么可怜,总而言之,总比指挥刀的套子在石板地上拖得一片响来得动听一点.并且,把胸脯鼓得象个绿林好汉,却又把腰身捆得象个小娘们儿,铁甲下穿一件女人的紧身衣,这简直是存心要闹双料笑话.当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候,他就应当在大言不惭和矫揉造作之间保持相等的距离.既不夸夸其谈,也不扭捏取宠.把你那忒阿杜勒留给你自己吧."
    他女儿妄费心机,还去对他说:"可他总是您的侄孙呀."看来这吉诺曼先生,虽然从头到指甲尖都地地道道是个外祖父,却一点也不象是个叔祖父.
    实际情况是,由于他有点才智,并善于比较,忒阿杜勒所起的作用,只使他更加想念马吕斯.
    一天晚上,正是六月四日,这并不妨碍吉诺曼公公仍在他的壁炉里燃起一炉极好的火,他已把他的女儿打发走了,她退到隔壁屋子里去做针线活.他独自待在他那间满壁牧羊图景的卧室里,两只脚伸在炉边的铁栏上,被围在一道展成半圆形的科罗曼德尔九折大屏风的中间,深深地坐在一把锦缎大围椅里,肘弯放在桌子上(桌上的绿色遮光罩下燃着两支蜡烛),手里拿着一本书,但不在阅读.
    他身上,依照他的癖好,穿一身"荒唐少年"的服装,活象加拉(加拉(Garat),路易十六的司法大臣,他是督政府时期时髦人物的代表.)的古老画像.他如果这样上街,一定会被许多人跟着起哄,因此每次出门,他女儿总给他加上一件主教穿的那种宽大的外套,把他的服装掩盖起来.他在自己家里,除了早晚起床和上床以外,从来不穿睡袍."穿了显老."他说.
    吉诺曼公公怀着满腔的慈爱和苦水,思念着马吕斯,但经常是苦味占上风.他那被激怒了的怨慕心情,最后总是要沸腾并转为愤慨的.他已到了准备固执到底,安心承受折磨的地步了.他这时正在对自己说,到现在,已没有理由再指望马吕斯回来,如果他要回来,早已回来了,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常勉强自己习惯于这个想法:一切已成泡影,此生此世不会再见"那位小爷"了.但是他的五脏六腑全造反,古老的骨肉之情也不能同意."怎么!"他说,这是他痛苦时的口头禅,"他不回来了!"他的秃头落在胸前,眼睛迷迷地望着炉膛里的柴灰,神情忧伤而郁忿.
    他正深深陷在这种梦想中时,他的老仆人巴斯克走进来问道:
    "先生,能接见马吕斯先生吗?"
    老人面色苍白,象个受到电击的死尸那样,突然一下,坐得直挺挺的.全身的血都回到了心房,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姓什么的马吕斯先生?"
    "我不知道,"被主人的神气搞得心慌意乱的巴斯克说,"我没有看见他.刚才是妮珂莱特告诉我的,她说'那儿有个年轻人,您就说是马吕斯先生好了.,"
    吉诺曼公公低声嘟囔着:
    "让他进来."
    他照原样坐着,脑袋微微颤抖,眼睛盯着房门.门又开了.一个青年走进来.正是马吕斯.
    马吕斯走到房门口,便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人家叫他进去.
    他的衣服,几乎破得不成样子,幸而是在遮光罩的黑影里,看不出来.人家只看见他的脸是安静严肃的,但显得异样地忧郁.
    吉诺曼公公又惊又喜,傻傻地望了半晌还只能看见一团光,正如人们遇见了鬼魂那样.他几乎晕了过去,只见马吕斯周围五颜六色的光彩.那确实是他,确实是马吕斯!
    终于盼到了!盼了足足四年!他现在抓着他了,可以这样说,一眨眼便把他整个儿抓住了.他觉得他美,高贵,出众,长大了,成人了,体态不凡,翩翩风度.他原想张开手臂,喊他,向他冲去,他的心融化在欢天喜地中了,多少体己话在胸中汹涌澎湃,这满腔的慈爱,却如昙花一现,话已到了唇边,但他的本性,与此格格不入,表现出来的只是冷峻无情.他粗声大气地问道:
    "您来此地干什么?"
    马吕斯尴尬地回答说:
    "先生......"
    吉诺曼先生恨不得看见马吕斯冲上来拥抱他.他恨马吕斯,也恨他自己.他感到自己粗暴,也感到马吕斯冷淡.这老人觉得自己内心是那么和善,那么愁苦,而外表却又不得不板起面孔,确是一件使人难受也使人冒火的苦恼事.他又回到苦恼中.他不待马吕斯把话说完,便以郁闷的声音问道:
    "那么您为什么要来?"
    这"那么"两个字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是要来拥抱我的话".马吕斯望着他的外祖父,只见他的脸苍白得象一块云石.
    "先生......"
    老人仍是以严厉的声音说:
    "您是来请求我原谅您的吗?您已认识您的过错了吗?"
    他自以为这样能把他的心愿暗示给马吕斯,能使这"孩子"向他屈服.马吕斯浑身寒战,人家指望他的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亲,他低着眼睛回答说:
    "不是,先生."
    "既然不是,您又来找我干什么?"老人声色俱厉,悲痛极了.
    马吕斯扭着自己的两只手,上前一步,以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先生,可怜我."
    这话感动了吉诺曼先生.如果早点说,这话也许能使他软下来,但是说得太迟了.老公公立了起来,双手支在手杖上,嘴唇苍白,额头颤动,但是他的高大身材高出于低着头的马吕斯.
    "可怜您,先生!年纪轻轻,要一个九十一岁的老头可怜您!您刚进入人生,而我即将退出,您进戏院,赴舞会,进咖啡馆,打弹子,您有才华,您能讨女人喜欢,您是美少年,我吗,在盛夏我对着炉火吐痰,您享尽了世上的清福,我受尽了老年的活罪,病痛,孤苦!您有您的三十二颗牙.好的肠胃.明亮的眼睛.力气.胃口.健康.兴致.一头的黑发,我,我连白发也没有了,我丢了我的牙,我失去了我的腿劲,我失去了我的记忆力,有三条街的名字我老搞不清:沙洛街.麦茬街和圣克洛德街,我已到了这种地步.您有阳光灿烂的前程在您前头,我,我已开始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已进入黑暗,您在追女人,那不用说,而我,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爱我了,您却要我可怜您!老天爷,莫里哀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律师先生们,假使你们在法庭上是这样开玩笑的,我真要向你们致以衷心的祝贺.您好滑稽."
    接着,这九旬老人又以愤怒严峻的声音说:
    "您究竟要我干什么?"
    "先生,"马吕斯说,"我知道我来会使您不高兴,但是我来只是为了向您要求一件事,说完马上就走."
    "您是个傻瓜!"老人说."谁说要您走呀?"
    这话是他心坎上这样一句体己话的另一说法:"请我原谅就是了!快来抱住我的颈子吧!"吉诺曼先生感到马吕斯不一会儿就要离开他走了,是他的不友好的接待扫了他的兴,是他的僵硬态度在撵他走,他心里想到这一切,他的痛苦随着增加起来,他的痛苦立即又转为愤怒,他就更加硬邦邦的了.他要马吕斯领会他的意思,而马吕斯偏偏不能领会,这就使老人怒火直冒.他又说:
    "怎么!您离开了我,我,您的外公,您离开了我的家,到谁知道是什么地方去,您害您那姨妈好不牵挂,您在外面,可以想象得到,那样方便多了,过单身汉的生活,吃.喝.玩.乐,要几时回家就几时回家,自己寻开心,死活都不告诉我一声,欠了债,也不叫我还,您要做个调皮捣蛋.砸人家玻璃的顽童,过了四年,您来到我家里,可又只有那么两句话跟我说!"
    这种促使外孙回心转意的粗暴办法只能使马吕斯无从开口.吉诺曼先生叉起两条胳膊,他的这一姿势是特别威风凛凛的,他对马吕斯毫不留情地吼道:
    "赶快结束.您来向我要求一件事,您是这样说的吧?那么,好,是什么?什么事?快说."
    "先生,"马吕斯说,他那眼神活象一个感到自己即将掉下悬崖绝壁的人,"我来请求您允许我结婚."
    吉诺曼先生打铃.巴斯克走来把房门推开了一条缝.
    "把我姑娘找来."
    一秒钟过后,门又开了,吉诺曼姑娘没有进来,只是立在门口.马吕斯站着,没有说话,两手下垂,一张罪犯的脸,吉诺曼先生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转身对着他的女儿,向她说:
    "没什么.这是马吕斯先生.向他问好.他要结婚.就是这些.你走吧."
    老人的话说得简短急促,声音嘶哑,说明他的激动达到了少见的剧烈程度.姨母神色慌张,向马吕斯望了一眼,好象不大认识他似的,没有做一个手势,也没有说一个音节,便在她父亲的叱咤声中溜走了,比狂飙吹走麦秸还快.
    这时,吉诺曼公公又回到壁炉边,背靠着壁炉说道:
    "您要结婚!二十一岁结婚!这是您安排好的!您只要得到许可就可以了!一个手续问题.请坐下,先生.自从我没这荣幸见到你以来,您进行了一场革命.雅各宾派占了上风.您应当感到满意了.您不是已具有男爵头衔成了共和党人吗?左右逢源,您有办法.以共和为男爵爵位的调味品.您在七月革命中得了勋章吧?您在卢浮宫里多少还吃得开吧,先生?在此地附近,两步路的地方,对着诺南迪埃街的那条圣安东尼街上,在一所房子的三层楼的墙上,嵌着一个圆炮弹,题铭上写着:一八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您不妨去看看.效果很好.啊!他们干了不少漂亮事,您的那些朋友!还有,原来立着贝里公爵先生塑像的那个广场上,他们不是修了个喷泉吗?您说您要结婚?同谁结婚啊?请问一声同谁结婚,这不能算是冒昧吧?"
    他停住了.马吕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又狠巴巴地说:
    "请问,您有职业了吗?您有了财产吗?在您那当律师的行业里,您能赚多少钱?"
    "一文也没有,"马吕斯说,语气干脆坚定.几乎是放肆的.
    "一文也没有?您就靠我给您的那一千二百利弗过活吗?"
    马吕斯没有回答.吉诺曼先生接着又说:
    "啊,我懂了,是因为那姑娘有钱吗?"
    "她和我一样."
    "怎么!没有陪嫁的财产?"
    "没有."
    "有财产继承权吗?"
    "不见得有."
    "光身一个!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不清楚."
    "她姓什么?"
    "割风姑娘."
    "割什么?"
    "割风."
    "呸!"老头儿说.
    "先生!"马吕斯大声说.
    吉诺曼先生以自言自语的声调打断了他的话.
    "对,二十一岁,没有职业,每年一千二百利弗,彭眉胥男爵夫人每天到蔬菜摊上去买两个苏的香菜."
    "先生,"马吕斯眼看最后的希望也将幻灭,惊慌失措地说,"我恳切地请求您!祈求您,祈求天上的神,合着手掌,先生,我跪在您跟前,请允许我娶她,结为夫妇."
    老头儿放声狂笑,笑声尖锐凄厉,边笑边咳地说:
    "哈!哈!哈!您一定对您自己说过:'见鬼,我去找那老祖宗,那个荒谬的老糊涂!可惜我还没有满二十五岁!不然的话,我只要好好地扔给他一份征求意见书(按十九世纪法国法律,男子二十五岁,女子二十一岁,结婚不用家长同意,但须通过公证人正式通知家长,名为征求意见,实即通知.)!我就可以不管他了!没有关系,我会对他说,老呆子,我来看你,你太幸福了,我要结婚,我要娶不管是什么小姐,不管是什么人的女儿做老婆,我没有鞋子,她没有衬衣,不管,我决计把我的事业.我的前程.我的青春.我的一生全抛到水里去,颈子上挂个女人,扑通跳进苦海,这是我的志愿,你必须同意!,那个老顽固是会同意的.好嘛,我的孩子,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拴上你的石块,去娶你那个什么吹风,什么砍风吧......不行,先生!不行!"
    "我的父亲(原文如此.因马吕斯是吉诺曼先生抚养大的,故书中屡次称吉诺曼先生为"父亲".)!"
    "不行!"
    听到他说"不行"那两个字的气势,马吕斯知道一切希望全完了.他低着脑袋,踌躇不决,慢慢儿一步一步穿过房间,好象是要离开,但更象是要死去.吉诺曼先生的眼睛一直跟着他,正在房门已开,马吕斯要出去时,他连忙以躁急任性的衰龄老人的矫健步伐向前跨上四步,一把抓住马吕斯的衣领,使尽力气,把他拖回房间,甩在一张围椅里,对他说:
    "把一切经过和我谈谈."
    是马吕斯脱口而出的"我的父亲"这个词使当时形势发生了变化.
    马吕斯呆呆地望着他.这时表现在吉诺曼先生那张变幻无常的脸上的,只是一种粗涩的淳厚神情.严峻的老祖宗变成慈祥的外祖父了.
    "来吧,让我们看看,你说吧,把你的风流故事讲给我听听,不用拘束,全抖出来!活见鬼!年轻人全不是好东西!"
    "我的父亲."马吕斯又说.
    老人的脸顿时容光焕发,说不出地满脸堆笑.
    "对,没有错儿!叫我你的父亲,回头你再瞧吧."
    在当时的那种急躁气氛中,现在出现了某些现象,是那么好,那么甜,那么开朗,那么慈祥,以致处在忽然从绝望转为有望的急剧变化中的马吕斯,感到有些迷惑不解,而又欣喜若狂.他正好坐在桌子旁边,桌上的烛光,照着他那身破旧的衣服,吉诺曼先生见了,好不惊奇.
    "好吧,我的父亲."马吕斯说.
    "啊呀,"吉诺曼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难道你真的没有钱吗?你穿得象个小偷."
    他翻他的抽屉,掏出一个钱包,把它放在桌上:
    "瞧,这儿有一百路易,拿去买顶帽子."
    "我的父亲,"马吕斯紧接着说,"我的好父亲,您知道我多么爱她就好了.您想不到,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卢森堡公园,她常去那地方,起初我并不怎么注意,随后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爱上她了.呵!使我十分苦恼!现在我每天和她见面,在她家里,她父亲不知道,您想,他们就要走了;我们是在那花园里相见,天黑了以后.她父亲要把她带到英国去,这样,我才想到:'我要去看我外公,把这事说给他听.,我首先会变成疯子,我会死,我会得一种病,我会跳水自杀.我绝对需要和她结婚,否则我会发疯.整个真实情况就是这样,我想我没有忘记什么.她住在一个花园里,有一道铁栏门,卜吕梅街.靠残废军人院那面."
    吉诺曼公公喜笑颜开地坐在马吕斯旁边.他一面听他说,欣赏他说话的声音,同时,深深地吸了一撮鼻烟.听到卜吕梅街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忽然停止吸气,让剩下的鼻烟屑落在膝头上.
    "卜吕梅街!你不是说卜吕梅街吗?让我想想!靠那边不是有个兵营吗?是呀,不错,你表哥忒阿杜勒和我说过的,那个长矛兵,那个军官.一个小姑娘,我的好朋友,是个小姑娘.一点不错,卜吕梅街.从前叫做卜洛梅街.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卜吕梅街,一道铁栏门里的一个小姑娘,我听说过的.在一个花园里.一个小家碧玉.你的眼力不错.听说她生得干干净净的.说句私话,那个傻小子长矛兵多少还对她献过殷勤呢.我不知道他进行到什么程度了.那没有多大关系.并且他的话不一定可靠.他爱吹,马吕斯!我觉得这非常好,象你这样一个青年会爱上一个姑娘.这是你这种年纪的人常有的事.我情愿你爱上一个女人,总比去当一个雅各宾派强些.我情愿你爱上一条短布裙,见他妈的鬼!哪怕二十条短布裙也好,却不希望你爱上罗伯斯庇尔.在我这方面,我说句公道话,作为无套裤汉,我唯一的爱好,只是女人.漂亮姑娘总是漂亮姑娘,还有什么可说的!不可能有反对意见.至于那个小姑娘,她瞒着她爸爸接待你.这是正当办法.我也有过这类故事,我自己.不止一次.你知道怎么办吗?做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不能一头栽进悲剧里去,不要谈结婚问题,不要去找斜挎着佩带的市长先生.只要傻头傻脑地做个聪明孩子.我们是有常识的人.做人要滑,不要结婚.你来找外公,外公其实是个好好先生,经常有几卷路易藏在一个老抽屉里.你对他说:'外公,如此这般.,外公就说:'这很简单.,青年人要过,老年人要破.我有过青年时期,你也将进入老年.好吧,我的孩子,你把这还给你的孙子就是.这里是两百皮斯托尔.寻开心去吧,好好干!再好没有了!事情是应当这样应付的.不要结婚,那还不是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马吕斯象个石头人,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连连摇头表示反对.
    老头放声大笑,挤弄着一只老眼,在他的膝头上拍了一下,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极轻微地耸着肩膀,对他说:
    "傻孩子!收她做你的情妇."
    马吕斯面无人色.外祖父刚才说的那一套,他全没有听懂.他罗罗嗦嗦说到的什么卜洛梅街.小家碧玉.兵营.长矛兵,象一串幢幢黑影似的在马吕斯的眼前掠过.在这一切中,没有一件能和珂赛特扯得上,珂赛特是一朵百合花.那老头是在胡说八道.而这些胡言乱语归结到一句话,是马吕斯听懂了的,并且是对珂赛特的极尽恶毒的侮辱."收她做你的情妇"这句话,象一把剑似的,插进了这严肃的青年人的心中.
    他站起来,从地上拾起他的帽子,以坚定稳重的步伐走向房门口.到了那里,他转身向着他的外祖父,对他深深一鞠躬,昂着头,说道: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亲,今天,您侮辱了我的爱人.我什么也不向您要求了,先生.从此永诀."
    吉诺曼公公被吓呆了,张着嘴,伸着手臂,想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房门已经关上,马吕斯也不见了.
    老头儿好象被雷击似的,半晌动弹不得,说不出话,也不能呼吸,象有个拳头紧紧顶着他的喉咙.后来,他才使出全力从围椅里立起来,以一个九十一岁老人所能有的速度,奔向房门,开了门,放声吼道:
    "救人啊!救人啊!"
    他的女儿来了,跟着,仆人们也来了.他悲伤惨痛地嚎着:
    "快去追他!抓住他!我对他干了什么?他疯了!他走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这一下,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跑向临街的那扇窗子,用他两只哆哆嗦嗦的老手开了窗,大半个身体伸到窗口外面,巴斯克和妮珂莱特从后面拖住他,他喊道:
    "马吕斯!马吕斯!马吕斯!马吕斯!"
    但是马吕斯已经听不见了,他在这时正转进圣路易街的拐角处.
    这个年过九十的老人两次或三次把他的双手举向鬓边,神情沮丧,蹒跚后退,瘫在一张围椅里,脉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眼泪没有了,脑袋摇着,嘴唇发抖,活象个呆子,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只剩下了一些阴沉.幽远.类似黑夜的东西.
   
    $$$$第 九 卷    他们去什么地方?
   
    $$$$一 冉阿让
    在那同一天下午,将近四点时,冉阿让独自一人坐在马尔斯广场上一条最清静的斜坡上.他现在已很少和珂赛特一道上街,这也许是出于谨慎,也许是出于潜心静养的愿望,也许只是出于人人都有的那种习惯上的逐渐改变.他穿着一件工人的褂子,一条灰色帆布长裤,戴一顶帽舌突出的便帽,遮着自己的面部.他现在对珂赛特方面的事是心情安静的,甚至是快乐的,前些日子,使他提心吊胆的那些疑惧已经消逝,但最近一两个星期以来,他却有了另一种性质的忧虑.一天,他在大路上散步时,忽然望见德纳第,幸而他改了装,德纳第一点没认出他来;但是,从那以后,冉阿让又多次遇见他,现在他可以肯定,德纳第常在那一带游荡.这已够使他要下决心认真对待.德纳第的出现,意味着说不尽的后患.
    另外,当时巴黎不平静,政治上的动乱,对那些隐瞒身世的人来说,带来这样一种麻烦,那就是警察已变得非常紧张,非常多疑,他们在搜寻象佩潘或莫雷(佩潘和莫雷是菲埃斯基的同伙.)那样一个人时,是很可能会发现象冉阿让这样的人的.
    由于这些原因,他已是心事重重了.
    新近又发生件不可解的事,使惊魂初定的他重新受到一次震动,因而他更加警惕起来.在那同一天的早上,他第一个起床,到园里散步时,珂赛特的板窗还没有开,他忽然发现有人在墙上刻了这样一行字,也许是用钉子刻的:
    玻璃厂街十六号.
    这是最近发生的事.那堵墙上的石灰原已年久发黑,而刻出的字迹是雪白的.墙脚边的一丛荨麻叶子上,还铺着一层新近落上去的细白粉.这也许是昨晚刚刻的.这究竟是什么?是个通信地址吗?是为别人留下的暗号吗?是给他的警告吗?无论如何,这园子显然已被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偷偷摸进来过了.他回忆起前不久把他一家人搞得惶惑不安的那些奇怪事情.他的脑子老向这些方面转.他绝不把发现墙上有人用钉子刻了一行字的这件事告诉珂赛特,怕她受惊.
    对这一切经过思考,经过权衡以后,冉阿让决计离开巴黎,甚至法国,到英国去待上一段时间.他已向珂赛特提过,要在八天以内起程.现在他坐在马尔斯广场的斜坡上,脑子里反复想着这些事:德纳第.警察.刻在墙上的那一行字.这次的远行以及搞一份出国护照的困难.
    他正在这样思前想后,忽然看见太阳把刚刚来到斜坡顶上紧挨着他背后的一个人的影子投射在他的眼前.他正要转过头去看,一张一折四的纸落在他的膝头上,好象是由伸在他头顶上的一只手扔下来的.他拾起那张纸,展开来看,那上面有几个用粗铅笔写的大字:
     快搬家.
    冉阿让立即站了起来,斜坡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向四面寻找,只见一个比孩子稍大又比成年人稍小的人,穿一件灰色布褂和一条土色的灯芯绒长裤,正跨过矮墙,向马尔斯广场的沟里滑下去.
    冉阿让赶忙回家.心情沉重.
   
    $$$$二 马吕斯
    马吕斯怀着沮丧的心情离开了吉诺曼先生的家.他进去时,原只抱着极小的一点希望,出来时,失望却是大极了.
    此外,凡是对人的心性从头观察过的人,对他必能理解.外祖父向外孙当面胡诌了一些什么长矛兵.军官.傻小子.表哥忒阿杜勒,这都没留下一点阴影在他心里.绝对没有.写剧本的诗人从表面看来也许会在外祖父对外孙的泄露里使情况突然复杂化,但是增加戏剧性会损害真实性.马吕斯正在绝不相信人能做坏事的年龄,但还没有到轻信一切的年龄.疑心有如皮上的皱纹.青年的早期没有这种皱纹.能使奥赛罗心慌意乱的,不能触动老实人(奥赛罗(Othello),莎士比亚同名悲剧中的主人公,一般指轻信的人.老实人(Candide),伏尔泰小说《老实人》中的主人公.).猜疑珂赛特!马吕斯也许可以犯种种罪行,却不至于猜疑珂赛特.
    他在街上走个不停,这是苦恼人的常态.他能回忆起的一切他全不去想.凌晨两点,他回到了古费拉克的住所,不脱衣服便一头倒在他的褥子上.当他入睡时天早已大亮了.他昏昏沉沉地睡着,脑子仍在胡思乱想.他醒来时,看见古费拉克.安灼拉.弗以伊和公白飞都站在屋子里,戴上帽子,非常忙乱,正准备上街.
    古费拉克对他说:
    "你去不去送拉马克将军(拉马克(Maximilien Lamarque,1770—1832),法国将军,复辟时期和七月王朝时期自由主义反对派的著名活动家之一.)入葬?"
    他听起来以为古费拉克在说中国话.
    他们走后不久,他也出去了.二月三日发生那次事件时,沙威曾交给他两支手枪,枪还一直留在他手中.他上街时,把这两支枪揣在衣袋里.枪里的子弹原封不动.很难说清他心里有什么隐秘的想法要揣上这两支枪.
    他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荡了一整天,有时下着雨,他也全不觉得,他在一家面包铺里买了一个面包卷,准备当作晚餐,面包一经放进衣袋,便完全把它忘了.据说他在塞纳河里洗了一个澡,他自己却没有一点印象.有时脑子里是会有火炉的("脑子里是会有火炉的",指思想斗争激烈.).马吕斯正是在这种时刻.他什么也不再指望,什么也无所畏惧,从昨晚起,他已迈出了这一步.他象热锅上的蚂蚁,等着天黑,他也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九点他将和珂赛特见面.这最后的幸福将成为他的整个前程,此后,便是茫茫一片黑暗.他在最荒僻的大路上走时,不时听到在巴黎方面有些奇特的声音.他振作精神,伸着脑袋细听,说道:"是不是打起来了?"
    天刚黑,九点正,他遵守向珂赛特作出的诺言,来到了卜吕梅街.当他走近那铁栏门时,什么都忘了.他已有四十八小时不曾和珂赛特见面,他即将看见她,任何其他的想法全消失了,他目前只有这一件空前深刻的称心事.这种以几个世纪的渴望换来的几分钟,总有那么一种胜于一切和美不胜收的感受,它一经到来,便把整个心灵全占了去.
    马吕斯挪动那根铁条,溜进园子.珂赛特却不在她平时等待他的地方.他穿过草丛,走到台阶旁边的凹角里."她一定是在那里等着我."他说.珂赛特也不在那里.他抬起眼睛,望见房子各处的板窗全是闭着的.他在园里寻了一圈,园子是空的.他又回到房子的前面,一心要找出他的爱侣,急得心惊肉跳,满腹疑惑,心里乱作一团,痛苦万分,象个回家回得不是时候的家长似的,在各处板窗上一顿乱捶.捶了一阵,又捶一阵,也顾不得是否会看见她父亲忽然推开窗子,伸出头来,狠巴巴地问他干什么.在他这时的心中,即使发生了这种事,这和他猜想的情形相比,也算不了一回事.他捶过以后,又提高嗓子喊珂赛特."珂赛特!"他喊."珂赛特!"他喊得更急迫.没有人应声.完了.园子里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人.
    马吕斯大失所望,呆呆地盯着那所阴沉沉.和坟墓一般黑一般寂静因而更加空旷的房子.他望着石凳,在那上面,他和珂赛特曾一同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刻啊!接着他坐在台阶的石级上,心里充满了温情和决心,他在思想深处为他的爱侣祝福,并对自己说:"珂赛特既然走了,他只有一死."
    忽然他听见一个声音穿过树木在街上喊道:
    "马吕斯先生!"
    他立了起来.
    "嗳!"他说.
    "马吕斯先生,是您吗?"
    "是我."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说,"您的那些朋友在麻厂街的街垒里等您."
    这人的声音对他并不是完全陌生的,象是爱潘妮嘶哑粗糙的声音.马吕斯跑向铁栏门,移开那根活动铁条,把头伸过去,看见一个人,好象是个小伙子,向着昏暗处跑去不见了.
   
    $$$$三 马白夫先生
    冉阿让的钱包对马白夫先生没起一点作用.可敬的马白夫先生,素来品行端正而饶有稚气,他绝不接受那份来自星星的礼物,他绝不同意星星能自己铸造金路易.他更不会想到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来自伽弗洛什.他把钱包当作拾得的失物,交给了区上的警察哨所,让失主认领.这钱包便真成了件失物.不用说,谁也不曾去认领,它对马白夫先生也一点没有帮助.
    在这期间,马白夫先生继续走着下坡路.
    靛青的实验工作无论在植物园或在他那奥斯特里茨的园子里都没成功.上一年,他已付不出女管家的工资,现在,他又欠了几个季度的房租未付.那当铺,过了十三个月,便把他那套《植物图说》的铜版全卖了,几个铜匠拿去做了些平底锅.他原有若干册不成套的《植物图说》,现在铜版没有了,也就无法补印,便连那些插图和散页也当作残缺的废纸贱价卖给了一个旧书贩子.他毕生的著作到此已荡然无存.他专靠卖那几部存书度日.当他见到那一点微薄的财源也日渐枯竭时,他便任他的园子荒芜,不再照顾.从前,他也偶然吃上两个鸡蛋和一块牛肉,但是长期以来,连这也放弃了.他只吃一块面包和几个土豆.他把最后的几件木器也卖了,随后,凡属多余的铺盖.衣服.毛毯等物,以及植物标本和木刻图版,也全卖了;但是他还有些极珍贵的藏书,其中有些极为稀有的版本,如一五六○年出版的《历史上的圣经四行诗》,皮埃尔.德.贝斯写的《圣经编年史》,让.德.拉埃写的《漂亮的玛格丽特》,书中印有献给纳瓦尔王后的题词,贵人维里埃-荷特曼写的《使臣的职守和尊严》,一本一六四四年的《拉宾尼诗话》,一本一五六七年迪布尔的作品,上面印有这一卓越的题铭:"威尼斯,于曼奴香府",还有一本一六四四年里昂印的第欧根尼.拉尔修(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ène,三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古代哲学家丛书的编纂者.)的作品,在这版本里,有十三世纪梵蒂冈第四一一号手抄本的著名异文以及威尼斯第三九三号和三九四号两种手抄本的著名异文,这些都是经亨利.埃斯蒂安(亨利.埃斯蒂安(Henri Estienne,1531—1598),法国文字学家,以研究希腊古代文字和法国语言著称.)校阅并取得巨大成绩的,书中并有多利安方言的所有章节,这是只有那不勒斯图书馆十二世纪的驰名手抄本里才有的.马白夫先生的卧室里从来不生火,为了不点蜡烛,他不到天黑便上床睡觉.仿佛他已没有邻居,当他出门时,人家都及时避开,他也察觉到了.孩子的穷困能引起一个做母亲的妇女的同情,青年人的穷困能引起一个少女的同情,老年人的穷困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这是一切穷困中最冷酷无情的穷困.可是马白夫公公没有全部丧失他那种富于孩子气的宁静.当他注视他那些书籍时,他的眼睛总是神采奕奕的,在端详那本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作品时,他总面带微笑.他的一个玻璃书柜是他保留下来的唯一不属于那些非有不可的家具之列的.
    一天,普卢塔克妈妈对他说:
    "我没有东西做晚餐了."
    她所说的晚餐,是一块面包和四五个土豆.
    "赊欠呢?"马白夫先生说.
    "您知道人家都不肯赊欠了."
    马白夫先生打开他的书柜,好象一个做父亲的,在被迫交出他的儿子去让人家砍头以前,不知选谁好,对着他的那些书,他望来望去,久久不决,继又狠心抓出一本,夹在胳膊下面,出去了.两个钟头过后回来时,胳膊下已没有东西,他把三十个苏放在桌上说:
    "您拿去做点吃的吧."
    从这时起,普卢塔克妈妈看见一道阴暗的面纱落在那憨厚老人的脸上,不再撩起了.
    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得重演一次.马白夫先生带一本书出去,带一个银币回来.那些旧书贩子看见他非卖书不可了,只出二十个苏收买他当初花了二十法郎买来的书.有时,向他收购的书商也就是当日卖书给他的同一个人.一本接着一本,整套藏书就这样不见了.他有时对自己说:"不过我已年过八十了."这好象是想说,在他的书卖完之前,他不知还会有什么希望.他的忧伤,不断加剧.不过有一次他却又特别高兴.他带着一本罗贝尔.埃斯蒂安(罗贝尔.埃斯蒂安(Robert Estienne,1503—1559),巴黎印书商,他出版的希伯来.希腊.拉丁文古籍,获得学术界广泛的信任.他是前面提到的亨利.埃斯蒂安的父亲.)印的书去马拉盖河沿,卖了三十五个苏,却又在格雷街花四十个苏买了一本阿尔德(十六世纪威尼斯印书商阿尔德(Alde)印的书.)回家."我还欠人家五个苏."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普卢塔克妈妈.这一天,他一点东西没有吃.
    他是园艺学会的会员.学会中人知道他贫苦.会长去看他,向他表示要把他的情况告诉农商大臣,并且也这样做了."唉,怎么搞的!"大臣感慨地说,"当然啦!一位老科学家!一位植物学家!一个与人无争的老好人!应当替他想个办法!"第二天,马白夫先生收到一张请帖,邀他去大臣家吃饭.他高兴得发抖,把帖子拿给普卢塔克妈妈看."我们得救了!"他说.到了约定日期,他去到大臣家里.他发现他那条破布筋似的领带,那身太肥大的老式方格礼服,用鸡蛋清擦过的皮鞋,叫看门人见了好不惊讶.没有一个人和他谈话,连大臣也不曾和他谈话.晚上快到十点了,他还在等一句话,忽然听到大臣夫人,一个袒胸露背,使他不敢接近的美人问道:"那位老先生是个什么人?"他走路回家,到家已是午夜,正下着大雨.他是卖掉一本埃尔泽维尔(埃尔泽维尔(Elzévir),十六.十七世纪荷兰的印书商,所印书籍以字体秀丽著称.)去付马车费赴宴的.
    每晚上床以前,他总要拿出他的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作品来读上几页,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对希腊文有相当研究,因此能品味这本藏书的特点.现在他已没有其他的享受.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忽然一天,普卢塔克妈妈病了.有比没有钱去面包铺买面包更恼人的事,那便是没有钱去药铺买药.有一天傍晚,医生开了一剂相当贵的药.并且病情也严重起来了,非有人看护不可.马白夫先生打开了他的书柜,里面全空了.最后一本书也不在了.剩下的只是那本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作品.
    他把这孤本夹在胳膊下出去了,那正是一八三二年六月四日,他到圣雅克门找鲁瓦约尔书店的继承人,带了一百法郎回来了.他把那一摞五法郎的银币放在老妇人的床头柜上,没说一句话便回到他屋子里去了.
    第二天,天刚明,他坐在园子里那块倒在地上的石碑上,从篱笆上人们可以看见他在那里整整坐了一个早晨,纹丝不动,两眼地望着那枯萎了的花畦.有时下着雨,老人似乎全不觉得.到了下午,巴黎各处都发出一些不寻常的声响.好象是枪声和人群的喧扰声.
    马白夫公公抬起了头.他看见一个花匠走过,便问道:
    "这是什么?"
    花匠背着一把铁铲,以极平常的口吻回答说:
    "暴动了."
    "怎么!暴动?"
    "对.打起来了."
    "为什么要打?"
    "啊!天知道!"花匠说.
    "在哪一边?"马白夫又问.
    "靠兵工厂那边."
    马白夫公公走进屋子,拿起帽子,机械地要找一本书夹在胳膊下面,找不到,便说道:"啊!对!"就惶惶地走出去了.
   
    $$$$第 十 卷    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
   
    $$$$一 问题的表面
    暴动是什么东西构成的?一无所有,而又一切都有.一点一点放出的电,突然燃烧的火焰,飘游的力,流动的风.这风碰到有思想的头脑.虚幻的念头.痛苦的灵魂.炽烈的情感和呼号的苦难,并把这些一齐带走.
    带到什么地方?
    漫无目标.通过政府,通过法律,通过别人的豪华和横恣.
    被激怒的信念,被挫伤的热忱,被煽动的怨愤,被压抑的斗志,狂热少年的勇敢,轻率慷慨的豪情,好奇心,见异思迁的习性,对新鲜事物的渴慕,使人爱看一场新剧的海报并喜欢在剧场里听布景人员吹哨子的那种心情;种种隐恨,宿怨,懊恼,一切怨天尤人自负不凡的意气;不自在,不着边际的梦想,困在重围绝境中的野心;希望在崩塌中寻得出路的人;还有,处于最底层的泥炭,那种能着火的污泥,这些都是暴动的成分.
    最伟大的和最低微的,在一切之外闲游窥伺希图乘机一逞的人,流浪汉,游民,十字路口的群氓,夜间睡在人烟稀少的荒凉地段,以天上寒云为屋顶的人,从来不肯劳动专靠乞讨口的人,贫苦无告两手空空的光棍,赤膊,泥腿,都依附于暴动.
    任何人,为地位.生活或命运等方面的任何一件事在灵魂中暗怀敌意,便已走到暴动的边缘,一旦发生暴动,他便会开始战栗,感到自己已被卷入漩涡.
    暴动是社会大气中的一种龙卷风,在气温的某些条件下突然形成,并在它的旋转运动中奔腾轰劈,把高大个子和瘦小个子.坚强的人和软弱的人.树身和麦秆.一齐卷起,铲平,压碎,摧毁,连根拔起,裹走.
    谁要是被它裹走,谁要是被它碰着,定遭不幸.它会把他们在相互的冲突中毁灭.
    它把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非凡的威力输送给它所控制的人.它把时局造成的力量充实第一个碰到的人,它利用一切制造投射的利器.它使卵石变成炮弹,使脚夫成为将军.
    某些阴险毒辣的政治权威认为,从政权的角度看,稍微来点暴动是可喜的.他们的理论是,推翻不了政府的暴动正可用以巩固政权.暴动考验军队,团结资产阶级,活动警察的肌肉,检查社会结构的力量.这是一种体操,几乎是一种清洁运动.政权经过暴动会更健壮,正如人体经过按摩会更舒畅.
    暴动在三十年前还有过另外一种看法.
    对每件事都有一种自命为"正确思想"的理论,反对阿尔赛斯特的非兰德(莫里哀戏剧《愤世者》里两个人物,阿尔赛斯特坚持是非观念,非兰德调和是非.),居于真理和谬论之间的折中主义,解释.劝告.既有谴责又有原谅的杂拌儿,自以为高人一等.代表哲理的中庸之道往往只是迂腐之见.一整套政治学说,所谓中庸之道便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处于冷水和热水之间的是温水派.这个学派,貌似精深,实是浅薄,它只细查效果,不问起因,从一种半科学的高度它责骂公共广场上的骚动.
    这个学派说:"那几次暴动搅浑了一八三○年的成就,因而这一伟大事业的部分纯洁性消失了.七月革命是人民的一阵好风,好风过后,立即出现了晴朗的天.可是暴动又使天空阴云密布,使那次为人们一致欢庆的革命在争吵中大为减色.七月革命,和其他连连突击而得来的进步一样,造成不少潜在的骨折,暴动触痛了这些暗伤.人们可以说:'啊!这里是断了的.,七月革命过后,人们只感到得了救,暴动过后,人们只觉得遭了殃.
    "每次暴动,都使店铺关门,证券跌价,金融萎缩,市面萧条,事业停顿,破产纷至沓来,现金短缺,私人财产失去保障,公众的信用动摇,企业紊乱,资金回笼,劳力贬值,处处人心浮动,波及一切城市.因而险象环生.人们计算过,暴动的第一天使法国损耗了两千万,第二天四千万,第三天六千万.三天暴动就花了一亿二千万,这就是说,仅从财政的角度着眼,那等于遭受一场水旱灾害,或是打了一次败仗,一个有六十艘战舰的舰队被歼灭.
    "当然,在历史上,暴动有它的美,用铺路石作武器的战争和以树枝木梃为武器的战争,两相比较,前者的宏伟悲壮并不亚于后者;一方面有森林的灵魂,另一方面有城市的肝胆;一方面有让.朱安,另一方面有贞德.暴动把巴黎性格中最有特色的部分照得鲜红而又壮丽:慷慨,忠诚,乐观,豪放,智勇兼备的大学生,绝不动摇的国民自卫军,店员的野营,流浪儿的堡垒,来往行人对死亡的蔑视.学校和兵团对峙.总之,战士与战士之间只有年龄的差别,种族相同,同是一些百折不回的人,有的二十岁为理想而死,有的四十岁为家庭而亡.军队在内战中心情总是沉重的,它以审慎回击果敢.暴动表现了人民的无畏精神,同时也锻炼了资产阶级的勇气.
    "这很好.但是为了这一切,就值得流血吗?并且除了流血以外,你还得想想那暗淡下去的前途,被搅乱了的进步,最善良的人的不安,失望中的诚实自由派,因见到革命自己伤害自己而感到幸运的外国专制主义,一八三○年被击溃的人现在又趾高气扬起来了,他们还这样说:'我们早说过了的!,再加上:'巴黎壮大了,也许,但是法国肯定缩小了.,还得再加上:'大规模的屠杀(我们应把话说透)固然是胜利地镇压了疯狂的自由,维持了治安,但是这种血腥的治安并不光荣.,总之,暴动是件祸国殃民的事."
    那伙近似高明的人......资产阶级......这样谈着,那伙近似的人,就很自然地感到满足了.
    至于我们,我们摒弃那过于含糊,因而也过于方便的"暴动"一词.我们要区别对待一个民众运动和另一个民众运动.我们不过问一次暴动是否和一次战争花费同样多的钱.首先,为什么会有战争?这里,提出了一个战争问题.难道战争的祸害不大于暴动的灾难吗?其次,一切暴动全是灾难吗?假使七月十四日得花一亿二千万,那又怎样呢?把菲力浦五世安置在西班牙(菲力浦五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孙子.十八世纪初,西班牙国王去世,路易十四乘机把菲力浦五世送去当西班牙国王,因而与英.奥.荷兰联军作战多年.),法国就花了二十亿.即使得花同样的代价,我们也宁愿花在七月十四日.并且,我们不爱用这些数字,数字好象很能说明问题,其实这只是些空话.既然要谈一次暴动,我们得就它本身加以剖析.在上面提到的那种教条主义的反对言论里,谈到的只是效果,而我们要找的是起因.
    让我们来谈个清楚.
   
    $$$$二 问题的本质
    有暴动也有起义,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愤怒,一种是错误,而另一种是权利.在唯一公平合理的民主政体中,一小部分人有时会篡取政权,于是全体人民站起来,为了恢复自身的权利,可以走上武装反抗的道路.在所有一切涉及集体的主权问题上,全体反对部分的战争是起义,部分反对全体的进攻是暴动;要看杜伊勒里宫接纳的是什么人,如果它接纳的是国王,对它进攻便是正义的,如果它接纳的是国民公会,对它进攻便是非正义的.同一架瞄准民众的大炮,在八月十日是错的,在葡月十四日(这里葡月十四日应为葡月十三日(公元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这天,保王党人在巴黎暴动,向国民公会所在地杜伊勒里宫武装进攻.拿破仑指挥军队击溃了保王党人.)却是对的.外表相似,本质不同,瑞士雇佣军保护的是错误的,波拿巴保护的是正确的.普选在自由和自主的情况下所作的一切,不能由街道来改变.在纯属文明的事物中也是这样,群众的本能,昨天清晰,明天又可能糊涂.同一种狂怒,用以反对泰雷(泰雷(Terray),法王路易十五的财政总监,操纵全国粮食买卖,增加盐税,为人贪狠.)是合法的,用以反对杜尔哥却是谬误的.破坏机器,抢劫仓库,掘起铁轨,拆毁船坞,聚众横行,不按照法律规定对待进步人士,学生杀害拉米斯(拉米斯(Ramus),十六世纪法国学者,唯理论的倡导者,参加宗教改革运动,在巴托罗缪节大屠杀中被天主教徒杀害.),用石头把卢梭赶出瑞士(一七六五年,卢梭在瑞士居住时,曾有一群反动青年,在教士的唆使下向他的住宅投掷石块.),这些都是暴动.以色列反对摩西,雅典反对伏西翁,罗马反对西庇阿(西庇阿(Scipion.又译齐比奥),罗马统帅,执政官,后为西班牙总督.),是暴动,巴黎反对巴士底,是起义.士兵反对亚历山大,海员反对哥伦布,是同样的反抗,狂妄的反抗.为什么?因为亚历山大用剑为亚洲所做的事,也就是哥伦布用指南针为美洲所做的事,亚历山大和哥伦布一样,发现了一个大陆.向文明赠送一个大陆,这是光明的极大增长,因而对此的任何抗拒都是有罪的.有时人民对自己也变得不忠诚.群众成为人民的叛徒.比如私盐商贩的长期流血斗争,这一合法的慢性反抗,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到了安全的日子,人民胜利的日子,却忽然归附王朝,一变而为朱安暴乱,使反抗王室的起义,转为拥护王室的暴动!无知的悲惨杰作!私盐商贩们逃脱了王室的绞刑架,颈子上的绞索还没有解下来,便又戴上白帽微."打倒食盐专卖政(圣巴托罗缪节的杀人者,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夜,亨利二世之妻,太后卡特琳,利用纳瓦尔的亨利与国王姐姐的婚礼,在首都集会之际,突然对胡格诺派教徒进行大屠杀,海军上将科里尼(胡格诺派)等均遭害.)策",忽又变成"国王万岁".真是咄咄怪事!圣巴托罗缪节的杀人者.九月的扼杀者(九月的扼杀者,即本书第三部856页所指的"九月暴徒".).杀害科里尼的凶手.杀害德.朗巴尔夫人(德.朗巴尔夫人(deLamballe,1749—1792),路易十六王后安东尼特的密友,一七九二年九月被处死.)的凶手.杀害布律纳的凶手.米克雷(米克雷(Miqeulets),原为受招安的西班牙匪帮,参加西班牙军队.拿破仑在一八○八年创建法国的米克雷军团,用以镇压西班牙.).绿徽党(绿徽党(Verdets),在王朝复辟的恐怖时期,保王分子佩带绿色帽徽.).辫子兵(辫子兵(cadenettes),原系掷弹兵及轻骑兵之发式,两颊旁垂小辫,后成为一七九四年热月政变后年轻保王派的发式.).热胡帮(热胡帮(compagnons de jéhu),热月政变时法国南方的热月派.).铁臂骑士(铁臂骑士,这里是雨果对昂古莱姆公爵的党徒讽刺性的称呼,因他们在左臂佩带绿色袖章.),这些都是暴动.旺代是天主教的一次大暴动.人权发动的声音是可以辨别的,它不一定出自群众奔突冲撞的杂沓声,有失去理智的暴怒,有坼裂的铜钟,号召武装反抗的钟不一定全发出青铜声.狂热和无知的骚乱不同于前进中的动荡.站起来,可以,但只应当是为了向上.请把你选择的方向指给我看.起义只能是向前的.其他一切的"起来"都不好.一切向后的强烈步伐都是暴动,倒退对人类是一种暴行.起义是真理的怒火的突发.为起义而掘起的铺路石迸发着人权的火花.这些石块留给暴动的只是它们的泥渣.丹东反对路易十六是起义,阿贝尔反对丹东是暴动.
    因此,正如拉斐德所说,在某种情况下,如果起义能是最神圣的义务,暴动也可以是无可挽回的罪行.
    在热能的强度方面也有所区别,起义是火山,暴动是草火.
    我们说过,反抗有时发生在政权的内部.波林尼雅克搞的是暴动,卡米尔.德穆兰治理国家.
    有时,起义就是起死回生.
    用普选来解决一切问题还是个崭新的方法,以前的四千年历史充满了人权被蹂躏和人民遭灾难的事实,每个历史时期都带来了适用于当时的抗议形式.在恺撒的统治时期,不曾有过起义,但有尤维纳利斯.
    愤怒代替了格拉古兄弟的悲剧.
    在恺撒时代有流放赛伊尼(赛伊尼(Syène),埃及地名,即今阿斯旺地区.)的犯人,也有历史年表里的人物.
    我们在这里不谈论巴特莫斯(巴特莫斯(Patmos),爱琴海斯波拉泽斯群岛之一.)的巨大放逐,这件事也引起理想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强烈抗议,使成为大规模的讽刺,使尼尼微的罗马.巴比伦的罗马和所多玛的罗马作出《启示录》的光辉启示.
    约翰(约翰(Jean),耶稣十二门徒中四大门徒之一,晚年被流放.)站在山石上就象斯芬克司蹲在底座上,人们可能不理解他,他是犹太人,写的是希伯来语(希伯来语,指难懂的文字.),但写《编年史》的是拉丁人,说得更恰当一些,他是罗马人.
    那些尼禄们的黑暗统治,应同样被描绘出来,仅以刻刀雕琢是平淡无味的,应使刻痕具有简练而辛辣的文风.
    暴君有助于思想家的观察,接二连三的言论是猛烈的言论.当某一主宰剥夺群众的言论自由时,作者就要再三加强他的语气.沉默会产生神秘的威力,使思想经过筛滤如青铜般坚硬,历史上的压制造成了历史家的精确性.某些文章象花岗石一样坚固,实际上是暴君的压力形成的.
    暴君制度迫使作者把叙述的范围缩小了,也就增添了力最,在罗马的西塞罗时代,对韦雷斯(韦雷斯(Verrès),古罗马地方总督,在西西里岛贪污,为当时政治家西塞罗所批判.)的评论多少有些力量,可是对卡利古拉就逊色了.词句简练而加强了打击力,塔西佗的思想是强有力的.
    一个伟人的正义感是由公正和真理凝合而成的,遇事给予雷霆般的打击.
    顺便谈一谈,应当注意到塔西佗不是在历史上压倒了恺撒.罗马王族是保留给他的.恺撒和塔西佗是相继出现的两个非凡人物.他们的相遇是神秘地不予安排,在世纪的舞台上规定了他们的入场和出场.恺撒是伟大的,塔西佗是伟大的,上帝免去了这两个伟人相遇.裁判官在打击恺撒时可能过火了,因而成为不公正.上帝并不愿意如此.非洲和西班牙的战争,西西里岛上的海盗被消灭,把文化引进到高卢.布列塔尼以及日耳曼地区,这些光荣遮蔽了鲁比肯(鲁比肯(Rubicon),意大利和高卢边界的一条小河,为了避免冲突,双方相约不准越过此河,但恺撒没有遵守.)事变.这正是神圣正义的微妙表示,不批判著名篡位者的令人生畏的历史学家在犹豫不决,于是使恺撒得到塔西佗的宽恕,这样就给予英才一些可减轻罪行的情况.
    当然,专制政治总是专制政治,就是在有才能的专制君主统治之下,在有名的暴君之下,也有腐化和堕落,但是在一些丧失廉耻的暴君的统治之下道义方面的灾害是更丑恶的.在这些朝代里耻辱是不加遮盖的,塔西佗和尤维纳利斯这些表率人物,在人类面前有益地批颊痛斥这些无可辩解的耻辱.
    罗马在维特利乌斯(维特利乌斯(Aulus Vitellius,15—69),罗马国家活动家,六十年代为日耳曼行省总督,六九年一月被推为皇帝,在同年年底绵延不断的内战中战败被杀.)统治时期比西拉时代更坏.在克劳狄乌斯和多米齐安时代,其卑劣畸形是符合暴君的丑恶面貌的.奴隶们的卑鄙是由专制君主直接造成的,在这些沉沦的内心中散发出来的浊气反映了他们的主人.社会的权力是污浊的,人心狭窄,天良平凡,精神如臭虫.卡拉卡拉(卡拉卡拉(Caracalla,188—217),罗马皇帝(211—217),以夺权开始,以被刺结束,在位时扩大罗马民法.)时代是这样,康莫德(康莫德(Commode,161—192),罗马皇帝,马可.奥里略之子,以残酷著名,后被毒死.)时代是这样,海利奥加巴尔(海利奥加巴尔或埃拉加巴尔(Héliogabale,204—222),罗马皇帝(218—222),他的名字成为挥霍.独裁和淫乱的代名词.)时代也是这样.可是在恺撒时代,在罗马元老院内只散发出一些鹰巢内本身的臭味.
    从这时起出现了塔西佗和尤维纳利斯等人,看来似乎迟了一点,这时期明显地产生了示威运动者.
    如尤维纳利斯和塔西佗,同样如《圣经》时代的以赛亚以及中古时代的但丁,都是个人,可是暴动和起义是群众,有时是错误的,有时是正义的.
    一般的情况,暴动由物质现实所引起,而起义总是一种精神的现象,暴动就如马赞尼洛(马赞尼洛(Masaniello,1620—1647),托马佐.安尼洛(Tomaso Aniello)的绰号,渔民,一六四七年那不勒斯反对西班牙统治的人民起义领袖.),而起义是斯巴达克.起义是局限在思想领域里,而暴动属于饥饿方面.加斯特(加斯特(Gaster),法国古小说中人物,此词的意义是肚子或胃.)冒火了,加斯特未必总是缺理的.在饥荒问题上,暴动,例如比尚赛(比尚赛(Buzānsais)事件是指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一个情妇,挑动国王去领导军队.)事件,出发点是正确的,悲壮和正确,为什么还只是暴动呢?因为它实质上虽然有理,但在形式上是错误的.虽有权力,但行动横蛮,虽然强大,但残暴不堪,乱打一阵,象一只瞎了眼的象,在前进中摧残一切,在后面留下一批老幼妇女的尸体,他们不知不觉牺牲了那些天真无辜者的鲜血.哺养人民是一个好愿望,而残杀他们是一个坏方法.
    一切武装起义,包括合法的,如八月十日和七月十四日,在开始时都有同样的混乱.在法定权力被解放以前总有些骚动和糟粕,起义的前奏是暴动,同样一条河流是由急流开始的,通常起义是归纳到革命的海洋中.有时起义从高山出发,那里是正义.明智.公理,民权的天地,理想纯洁如白雪,经过岩石到岩石的长距离倾泻,并在它明镜似的流水中反映了蔚蓝的天空之后,就成为壮大的百条巨川,具有胜利的雄壮气概,突然,起义事业迷失在资产阶级的洼地中,象莱茵河那样流入了沼泽.
    这些都是往事,未来则又不同.普选有这样可钦佩之处,它原则上消除暴动,当你给起义者以选举权,你就解除了他们的武装.战争就此消灭了,不论是街垒战或是国境战.这就是必然的进步.不问今天的情况如何,和平是明天的事.
    总之,起义不同于暴动,可是真正的资产阶级,不能理解这种细微的差别.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是民变,纯粹是叛乱,是看门狗的反抗,想咬主人;想咬人就得用铁链锁起来关在笼子里,狗用大声或小声狂吠着,直到狗头的形象突然变大的一天,暗中隐约出现了一只狮子的脸.
    于是资产阶级就喊起来:"人民万岁!"
    经过这样的解释,根据历史的观点,一八三二年六月的运动是什么?是暴动?还是起义?
    这是一场起义.
    从这场可怕事变的舞台布置,我们可能把它说成暴动,但这仅是表面现象,同时我们要具有区分暴动的形式和起义的实质的能力.
    这次一八三二年的事变,在它爆发的速度和它悲惨的熄灭中都表现出无限伟大,就是那些只认为它是暴动的人也不能不以尊重的态度来谈论它.在他们看来这仅是一八三○年事件的余波.他们说,被激动的思想不会在一日之内平静下去.一切革命不能一刀把它垂直地切断.在回到平静时期之前必须经过一段波折,好象高山慢慢达到平原一样,好比没有汝拉山区就没有阿尔卑斯山脉,没有阿斯图里亚斯,就没有比利牛斯山脉.
    在近代史中,这次感动人心的危局,在巴黎人的记忆中称之谓"暴动时期",这肯定是本世纪风暴中最突出的一个时期.在言归正传之前再来谈件事.
    下面我要谈的是件活生生的戏剧性的事,历史家由于缺少时间和机会而把它忽略了,可是,我们要特别指出,在这件事里有生活,使人忐忑不安和发颤,我们好象以前曾讲过,有些细节,好象巨大事变中的一些小枝叶,已在遥远的历史里消失了.在所谓的暴动时期有许多这类琐事.有些司法部门的调查,由于其他原因而不是为了历史,没有把一切都揭发出来,也可能没有深入了解.在已经公布的众所周知的一些特殊情况里,还有些事,或是因为遗忘,或因当事人已死,没有流传下来,我们因而来揭露一些.这些宏伟场景中的大多数演员已经不在了,相隔一日,他们已经沉默.而我们在下面要讲的,可以说是我们亲眼见到的.我们更改了一些人名,因为历史是叙述而不是揭发,但是我们描写的是真实的情节.我们写这本书时的条件只能显示某一事件的某一方面,当然是一八三二年六月五.六两天中最没有被人注意到的情节.我们要做到使读者在我们揭起暗淡的帷幕后,能约略见到这次可怕的群众事变的真实面貌.
   
    $$$$三 埋葬:再生之机
    一八三二年春,尽管三个月以来的霍乱已使人们精神活动停止,并在他们激动心情上蒙上一层说不上是什么的阴沉的死气,巴黎仍处于长期以来就有的那种一触即发的情绪中.正如我们先前说过的,这个大城市就象一尊大炮,火药已经装上,只待一粒火星落下便会爆炸.在一八三二年六月,那粒火星便是拉马克将军之死.
    拉马克将军是个有声望也有作为的人.他在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先后表现了那两个时期所需要的勇敢:战场上的勇敢和讲坛上的勇敢.他那雄辩的口才不亚于当年的骁勇,人们感到他的语言中有一把利剑.正如他那老一辈的富瓦一样,他在高举令旗以后,又高举着自由的旗帜.他坐在左与极左之间,人民爱他,因为他接受未来提供的机会,群众爱他,因为他曾效忠于皇上.当初和热拉尔伯爵和德鲁埃伯爵一道,他是拿破仑的那几个小元帅之一.一八一五年的条约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如同受了个人的侮辱.他把威灵顿恨之入骨,因而为群众所喜爱,十七年来他几乎不过问这其间的多次事件,他岿然不动地把滑铁卢的痛史铭刻心中.他在弥留时,在那最后一刻,把百日帝政时期一些军官赠给他的一把剑紧抱在胸前.拿破仑在临终时说的是"军队",拉马克临终时说的是"祖国".
    他的死,原是预料中的,人民把他的死当作一种损失而怕他死,政府把他的死当作一种危机而怕他死.这种死,是一种哀伤.象任何苦痛一样,哀伤可以转化为反抗.当日发生的情形正是这样.
    六月五日是拉马克安葬的预定日期,在那天的前夕和早晨,殡仪行列要挨边路过的圣安东尼郊区沸腾起来了.这个街道纵横交错的杂乱地区,处处人声鼎沸.人们尽可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有些细木工带上他们工作台上的铁夹"去撬门".他们中的一个用一个鞋匠用来引线的铁钩,去掉钩子,磨尖钱柄,做了一把匕首.另一个,急于要"动手",一连和衣躺了三夜.一个叫龙比埃的木工,遇见一个同行问他:"你去哪儿?""我呀!我还没有武器.""咋办呢?""我到工地上去取我的两脚规.""干什么?""不知道."龙比埃说.一个叫雅克林的送货工人,遇见任何一个工人便和他谈:"你跟我来."他买十个苏的酒,还说:"你有活计吗?""没有.""到费斯比埃家里去,他住在蒙特勒伊便门和夏罗纳便门之间,你在那里能找到活计."费斯比埃家里有些子弹和武器.某些知名的头头,"搞着串连",就是说,从这家跑到那家,集合他们的队伍.在宝座便门附近的巴泰勒米的店里和卡佩尔的小帽酒店里,那些喝酒的人,个个面容严肃,聚在一起密谈.有人听到他们说:"你的手枪在哪里?""在我的褂子里.你呢?""在我的衬衣里."在横街的罗兰作坊前面,在一座着过火的房子的院里,工具工人贝尼埃的车间前,一堆堆的人在低声谈论.在那群人里有个最激烈的人,叫马福,他从来没有在同一个车间里做上一个星期,所有的老板都不留他,"因为每天都得和他争吵."马福第二天便死在梅尼孟丹街的街垒里.在同一次战斗中被打死的卜雷托,是马福的助手,有人问他:"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回答说:"起义."有些工人聚集在贝尔西街的角上,等候一个叫勒马兰的人,圣马尔索郊区的革命工作人员.口令几乎是公开传达的.
    六月五日那天,时而下雨,时而放晴,拉马克将军的殡葬行列,配备了正式的陆军仪仗队,穿过巴黎,那行列是为了预防不测而稍微加强了的.两个营,鼓上蒙着黑纱,倒背着枪,一万国民自卫军,腰上挂着刀,国民自卫军的炮队伴随着棺材.柩车由一队青年牵引着.残废军人院的军官们紧跟在柩车后面,手里握着桂树枝.随后跟着的是无穷无尽的人群,神情急躁,形状奇特,人民之友社的社员们.法学院.医学院.一切国家的流亡者,西班牙.意大利.德国.波兰的国旗,横条三色旗,各色各样的旗帜,应有尽有,孩子们挥动着青树枝,正在罢工的石匠和木工,有些人头上戴着纸帽,一望而知是印刷工人,两个一排,三个一排地走着,他们大声叫喊,几乎每个人都挥舞着棍棒,有些挥舞着指挥刀,没有秩序,可是万众一心,有时混乱,有时成行.有些小队推选他们的领头人,有一个人,毫不隐讳地佩着两支手枪,好象是在检阅他的队伍,那队人便在他前面离开了送葬行列.在大路的横街里.树枝上.阳台上.窗口上.屋顶上,人头象蚂蚁一样攒动,男人.妇女.小孩,眼睛里充满了不安的神情.一群带着武器的人走过去,大家惊惊慌慌地望着.
    政府从旁注视着.它手按在剑柄上注视着.人们可以望见,在路易十五广场上,有四个卡宾枪连,长枪短铳,子弹全上了膛,弹盒饱满,人人骑在鞍上,军号领头,一切准备就绪,待命行动;在拉丁区和植物园一带,保安警察队从一条街到一条街,分段站岗守卫着;在酒市有一中队龙骑兵,格雷沃广场有第十二轻骑联队的一半,另一半在巴士底,第六龙骑联队在则助斯定,卢浮宫的大院里全是炮队.其余的军队在军营里,巴黎四周的联队还没计算在内.提心吊胆的政府,在市区把二万四千士兵,在郊区把三万士兵,压在横眉怒目的群众头上.
    送葬行列里流传着种种不同的小道消息.有的谈着正统派的阴谋;有的谈到雷希施塔特公爵(雷希施塔特公爵(Reichstadt),拿破仑之子,即罗马王,又称拿破仑第二,病死于一八三二年.),正当人民大众指望他起来重建帝国时,上帝却一定要他死去.一个没有暴露姓名的人传播消息说,到了一定时候有两个被争取过来的工头,会把一个武器工厂的大门向人民开放.最突出的是,在这行列中,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已流露出一种既兴奋又颓丧的神情.这一大群人已激动到了急于要干出些什么暴烈而高尚的行动来,其中也偶尔搀杂着几张出言粗鄙.确象歹徒的嘴脸,他们在说着:"抢!"某些骚动可以搅浑一池清水,从池底搅起一阵泥浆.这种现象,对"办得好"的警署来说,是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送葬行列从死者的府邸,以激动而沉重的步伐,经过几条大路,慢慢走到了巴士底广场.天不时下着雨,人们全不介意.发生了几件意外的事:柩车绕过旺多姆纪念碑时,有人发现费茨.詹姆斯公爵(费茨.詹姆斯公爵(Fitz-James,1776—1838),法兰西世卿及极端保王派.)站在一个阳台上,戴着帽子,便向他扔了不少石块;有一根旗杆上的高卢雄鸡(法国在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旗杆顶上装一只雄鸡,名为高卢雄鸡,这种装饰,到拿破仑帝国时期被取消了,到一八三○年菲力浦王朝时期又被采用.)被人拔了下来,在污泥里被拖着走;在圣马尔丹门,有个宪兵被人用剑刺伤;第十二轻骑联队的一个军官用很大的声音说"我是个共和党人",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在强制留校不许外出之后突然出现,人们高呼:"万岁!共和万岁!"这是发生在送葬行列行进中的一些花絮.气势汹汹的赶热闹的人群,象江河的洪流,后浪推前浪,从圣安东尼郊区走下来,走到巴士底,便和送葬队伍汇合起来,一种翻腾震荡的骇人声势开始把人群搞得更加激动了.
    人们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说:"你看见那个下巴下有一小撮红胡子的人吧,等会儿告诉大家应在什么时候开枪的人便是他."据说后来在引起另一次暴动的凯尼赛事件中,担任同一任务的也是这个小红胡子.
    柩车经过了巴士底,沿着运河,穿过小桥,到达了奥斯特里茨桥头广场.它在这里停下来了.这时,那股人流,如果从空中鸟瞰,就活象彗星,头在桥头广场,尾从布尔东河沿开始扩展,盖满巴士底广场,再顺着林荫大道一直延伸到圣马尔丹门.柩车的四周围着一大群人.哗乱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拉斐德致词,向拉马克告别.那是一种动人心弦的庄严时刻,所有的人都脱下帽子,所有的心都在怦怦跳动.突然有个穿黑衣骑在马上的人出现在人群中,手里擎着一面红旗,有些人说是一根长矛,矛尖顶着一顶红帽子.拉斐德转过头来.埃格泽尔芒(埃格泽尔芒(Exelmans,17751852),法国元帅)离开了队伍.
    这面红旗掀起了一阵风暴,随即不见了.从布尔东林荫大道到奥斯特里茨桥,人声鼓噪有如海潮咆哮,人群动荡起来了.两声特别高亢的叫喊腾空而起:"拉马克去先贤祠!拉斐德去市政府!"一群青年,在大片叫好声中,立即动手将柩车里的拉马克推向奥斯特里茨桥,挽着拉斐德的马车顺着莫尔朗河沿走去.
    在围着拉斐德欢呼的人群中,人们发现一个叫路德维希.斯尼代尔的德国人,并把他指给大家看,那人参加过一七七六年的战争,在特伦顿在华盛顿的指挥下作战,在布朗蒂温,在拉斐德的指挥下作战,后来活到一百岁.
    这时在河的左岸,市政府的马队赶到桥头挡住去路,在右岸龙骑兵从则肋斯定开出来,顺着莫尔朗河沿散开.挽着拉斐德的人群在河沿拐弯处,突然看见他们,便喊道:"龙骑兵!龙骑兵!"龙骑兵缓步前进,一声不响,手枪插在皮套里,马刀插在鞘里,短枪插在枪托套里,神色阴沉地观望着.
    离开小桥两百步的地方,他们停下来了.拉斐德坐的马车直到他们面前,他们向两旁让出一条路,让马车通过,继又合拢.这时龙骑兵和群众就面对面了.妇女们惊慌失措地逃散了.
    在这危急时刻发生了什么事呢?谁也搞不清楚.那是两朵乌云相遇的阴暗时刻.有人说听到在兵工厂那边响起了冲锋号,也有人说是有个孩子给一个龙骑兵一匕首.事实是突然连响三枪,第一枪打死了中队长灼雷,第二枪打死了孔特斯卡尔浦街上一个正在关窗的聋老妇,第三枪擦坏了一个军官的肩章.有个妇人喊道:"动手太早了!"人们忽然看见一中队龙骑兵从莫尔朗河沿对面的兵营里冲了出来,举着马刀,经过巴松比尔街和布尔东林荫大道,横扫一切.
    到此,风暴大作,事已无可挽回.石块乱飞,枪声四起,许多人跳到河岸下,绕过现已填塞了的那段塞纳河湾,卢维耶岛,那个现成的巨大堡垒上聚满了战士,有的拔木桩,有的开手枪,一个街垒便形成了,被撵回的那些青年,挽着柩车,一路飞跑,穿过奥斯特里茨桥,向着保安警察队冲去,卡宾枪连冲来了,龙骑兵逢人便砍,群众向四面八方逃散,巴黎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投入战斗的吼声,人人喊着:"拿起武器!"人们跑着,冲撞着,逃着,抵抗着.怒火鼓起了暴动,正如大风煽扬着烈火.
   
    $$$$四 当年的沸腾
    没有什么比暴动的最初骚乱更奇特的了.一切同时全面爆发.这是预见到的?是的.这是准备好的?不是.从什么地方发生的?街心.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云端.在这一处起义有着密谋的性质,而在另一处又是临时发动的.第一个见到的人可以抓住群众的共同趋势并牵着他们跟他一道走.开始时人们心中充满了惊恐,同时也搀杂着一种骇人的得意劲头.最初,喧嚣鼓噪,店铺关门,陈列的商品失踪;接着,零散的枪声,行人奔窜,枪托冲击大车门的声音,人们听到一些女仆在大门后的院子里笑着说:"这一下可热闹了."
    不到一刻钟,在巴黎二十个不同的地方就几乎同时发生了这些事:
    圣十字架街,二十来个留着胡须和长发的青年走进一间咖啡馆,随即又出来,举着一面横条三色旗,旗上结一块黑纱,他们的三个领头人都带着武器,一个有指挥刀,一个有步枪,一个有长矛.
    诺南第耶尔街,有个衣服相当整洁的资产阶级,腆着肚子,声音洪亮,光头高额,黑胡须硬邦邦地向左右开,公开地把枪弹散发给过路行人.
    圣彼得蒙马特尔街,有些光着胳膊的人举着一面黑旗在街上走,黑旗上写着这么几个白字:"共和或死亡!"绝食人街.钟面街.骄山街.曼达街,都出现一群群的人挥动着旗子,上面的金字是"区分部"(一七九○年,制宪议会把巴黎划分为四十八个行政区,设立区分部,行政人员由选举产生,以代替从前的教会辖区.),并且还有一个编号.其中的一面,红蓝两色之间夹着一窄条白色,窄到教人瞧不见.
    圣马尔丹林荫大道的一个武器工厂被抢,还有三个武器商店也被抢,第一个在波布尔街,第二个在米歇尔伯爵街,另一个,在大庙街.群众的千百只手在几分钟之内便抓走了二百三十支步枪,几乎全是两响的,六十四把指挥刀,八十三支手枪.为了武装较多的人,便一个人拿步枪,一个人拿刺刀.
    在格雷沃河沿对面,有些青年拿着短枪从一些妇女的屋里对外发射.其中的一个有一支转轮短枪.他们拉动门铃,走进去,在里面做子弹(当时的子弹壳是纸做的,装有底火,这部分由武器厂完成."做子弹"就是把弹药装进子弹壳.).这些妇女中的一个叙述说:"我从前还不知道子弹是什么东西,我的丈夫告诉了我才知道."
    老奥德里耶特街上的一家古玩铺被一群人冲破门,拿走了几把弯背刀和一些土耳其武器.
    一个被步枪打死的泥水匠的尸体躺在珍珠街.
    接着,在右岸.左岸.河沿.林荫大道.拉丁区.菜市场区,无数气喘吁吁的人.工人.大学生.区的工作人员读着告示,高呼:"武装起来!"他们砸破路灯,解下驾车的马匹,挖起铺路的石块,撬下房屋的门板,拔树,搜地窖,滚酒桶,堆砌石块.石子.家具.木板,建造街垒.
    人们强迫资产阶级一同动手.人们走进妇女的住处,要她们把不在家的丈夫的刀枪交出来,并在门上用白粉写上"武器已交".有些还在刀枪的收据上签上"他们的名字",并说道:"明天到市政府去取."街上单独的哨兵和回到区公所去的国民自卫军被人解除了武装.军官们的肩章被扯掉.在圣尼古拉公墓街上,有个国民自卫军军官被一群拿着棍棒和花剑的人追赶着,好不容易才躲进一所房子,直到夜里才改了装出来.
    在圣雅克区,一群群大学生从他们的旅馆里涌出来,向上走到圣亚森特街上的进步咖啡馆,或向下走到马蒂兰街的七球台咖啡馆.在那里,有些青年立在大门前的墙角石上分发武器.人们抢劫了特兰斯诺南街上的建筑工场去建立街垒.只有一处,在圣阿瓦街和西蒙.勒弗朗街的转角处,居民起来反抗,自己动手拆毁街垒.只有一处,起义的人退却了,他们已在大庙街开始建立一座街垒,在和国民自卫军的一个排交火以后便放弃了那街垒,从制绳街逃走了.那个排在街垒里拾得一面红旗.一包弹药和三百粒手枪子弹.那些国民自卫军把那红旗撕成条条,挂在他们的枪刺尖上.
    我们在此一件件慢慢叙述的一切,在当年却是那城市在每一点上同时发出的喧嚣咆哮,有如无数道闪电汇合成的一阵霹雷滚滚声.
    不到一个钟头,仅仅在那菜市场区,便平地造起了二十七座街垒.中心是那座著名的第五十号房子,也就是从前让娜和她一百零六位战友的堡垒,在它的两旁,一面是圣美里教堂的街垒,一面是莫布埃街的街垒,这三座街垒控制着三条街,阿尔西街.圣马尔丹街和正对面的奥白利屠夫街.两座曲尺形的街垒,一座由骄山街折向大化子窝,一座由热奥弗瓦-朗之万街折向圣阿瓦街.巴黎其他的二十个区,沼泽区.圣热纳维埃夫山的无数个街垒没有计算在内,梅尼孟丹街上的一座,有一扇从门臼里拔出来的车马大门,另一座,在天主医院的小桥附近,是用一辆卸了马的苏格兰大车翻过来建造的,离警署才三百步.
    在游乡提琴手街的街垒里,有个穿得相当好的人向工人们发钱.在格尔内塔街的街垒里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向那好象是街垒头目的人交了一卷东西,象是一卷钱币,并说道:"喏,这是作开销用的,葡萄酒,等等."一个白净的年轻人,没有结领带,从一个街垒到一个街垒传达口令.另外一个,握着一把指挥刀,头上戴一顶警察的蓝帽子,在派人放哨.在一些街垒的内部,那些酒厅和门房都变成了警卫室.并且暴动是按最高明的陆军战术进行的.令人折服地选择了那些狭窄.不平整.弯曲.凸凹.转拐的街道,特别是菜市场那一带,有着象森林一样紊乱的街道网.据说,在圣阿瓦区指挥那次起义的是人民之友社.一个人在朋索街被杀死,有人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巴黎地图.
    真正指挥暴动的,是空气中一种说不出的躁急情绪.那次起义,突然一手建起了街垒,一手几乎全部抓住了驻军的据点.不到三个钟头,象一长串火药连续在延烧,起义的人便侵占了右岸的兵工厂.王宫广场.整个沼泽区.波邦古武器制造厂.加利奥特.水塔.菜市场附近的每一条街道,左岸的老军营.圣佩拉吉.莫贝尔广场.双磨火药库和所有的便门.到傍晚五点,他们已是巴士底.内衣商店.白大衣商店的主人,他们的侦察兵已接近胜利广场,威胁着银行.小神父兵营.邮车旅馆.巴黎的三分之一已在暴动中.
    在每一处斗争都是大规模进行的,加以解除武装,搜查住宅,积极抢夺武器商店,结果以石块开始的战斗变成了火器交锋.
    傍晚六点前后,鲑鱼通道成了战场.暴动者在一头,军队在另一头.大家从一道铁栏门对着另一道铁栏门对射.一个观察者,一个梦游人,本书的作者,曾去就近观望火山,被两头的火力夹在那过道里.为了躲避枪弹,他只得待在店与店之间的那种半圆柱子旁边,他在这种危殆的处境中几乎待了半个小时.
    这时敲起了集合鼓,国民自卫军连忙穿上制服,拿起武器,宪兵走出了区公所,联队走出了兵营.在铁锚通道的对面,一个鼓手挨了一匕首.另外一个,在天鹅街,受到了三十来个青年的围攻,他们捅穿了他的鼓,夺走了他的刀.另一个在圣辣匝禄麦仓街被杀死.米歇尔伯爵街上,有三个军官,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地上死了.好几个国民自卫军在伦巴第街受伤,退了回去.
    在巴塔夫院子前,国民自卫军的一个支队发现了一面红旗,旗上有这样的字:"共和革命,第一二七号."难道那真是一次革命吗?
    那次的起义把巴黎的中心地带变成了一种曲折错乱.叫人摸不清道路的巨大寨子.
    那地方便是病灶,显然是问题的所在.在其余的一切地方都只是小冲突.能证明一切都取决于那地方的,是那里还一直没有打起来.
    在少数几个联队里士兵是不稳的,这更使人因不明危机的结局而更加惊恐.人们还记得在一八三○年七月人民对第五十三联队保持中立的欢呼声.两个经受过历次大战考验的猛将,罗博元帅和毕若将军,掌握着指挥权,以罗博为主,毕若为副.由几个加强营组成的巡逻队,在国民自卫军几个连的全体官兵护卫和一个斜挎着绶带的警务长官的率领下,到起义地区的街道上去进行视察.起义的人也在一些岔路口的路角上布置了哨兵,并大胆地派遣了巡逻队到街垒外面去巡逻.双方互相监视着.政府手里有着军队,却还在犹豫不决,天快黑了,人们开始听到圣美里的警钟.当时的陆军大臣,参加过奥斯特里茨战役的苏尔特元帅,带着阴郁的神情注视着这一切.
    这些年老的军人,素来只习惯于作正确的战争部署,他们的力量的源泉和行动的指导只限于作战的谋略,面对着这种汪洋大海似的所谓人民公愤,竟到了不辨方向的程度.革命的风向是难于捉摸的.
    郊区的国民自卫军匆匆忙忙乱哄哄地赶来了.第十二轻骑联队的一个营也从圣德尼跑到了,第十四联队从弯道赶到,陆军学校的炮队已经进入崇武门阵地,不少大炮从万塞纳下来.
    杜伊勒里宫一带冷冷清清.路易-菲力浦泰然自若.
   
    $$$$五 巴黎的特色
    两年以来,我们已提到过,巴黎见过的起义不止一次.除了起义的地区以外,巴黎在暴动时期的面貌一般总是平静到出奇的.巴黎能很快习惯一切;那不过是一场暴动,并且巴黎有那么多事要做,它不会为那一点点事而大惊小怪.这些庞大的城市单凭自己就可以提供种种表演.这些广阔的城市单凭自己就可同时容纳内战和那种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奇怪的宁静.每当起义开始,人们听到集合或告警的鼓声时,店铺的老板照例只说一声:
    "圣马尔丹街好象又在闹事了."
    或者说:
    "圣安东尼郊区."
    常常,他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
    "就在那一带."
    过后,当人们听到那种阴惨到令人心碎的稀疏或密集的枪声时,那老板又说:
    "认起真来了吗?是啊,认起真来了!"
    再过一阵,如果暴动到了近处,势头也更大了,他便连忙关上店门,赶快穿上制服,这就是说,保障他货物的安全,拿他自己去冒险.
    人们在十字路口.通道上.死胡同里相互射击,街垒被占领,被夺回,又被占领;血流遍地,房屋的门墙被机枪扫射得弹痕累累,睡在床上的人被流弹打死,尸体布满街心.在相隔几条街的地方,人们却能听到咖啡馆里有象牙球在球台上撞击的声音.
    好奇的人在离这些战火横飞的街道两步远的地方谈笑风生,戏院都敞开大门,演着闹剧.出租马车穿梭来往,过路的人进城宴饮,有时就在交火的地区.一八三一年,有一处射击忽然停了下来,让一对新婚夫妇和他们的亲友越过火线.
    在一八三九年五月十二日的那次起义中,圣马尔丹街上有个残废的小老头,拉着一辆手推车,车上载着一些盛满某种饮料的瓶子,上面盖着一块三色破布,从街垒走向军队,又从军队走向街垒,一视同仁地来回供应着一杯又一杯的椰子汁,时而供给政府,时而供给无政府主义.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奇特的了,而这就是巴黎暴动所独具的特征,是任何其他都城所没有的.为此,必须具备两件东西:巴黎的伟大和它的豪兴.必须是伏尔泰和拿破仑的城市.
    可是在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的这次武装反抗中,这个大城市感到了某种也许比它自己更强大的东西.它害了怕.人们看见,在那些最远和最"无动于衷"的区里,门.窗以及板窗在大白天也都关上了.勇敢的拿起了武器,胆小的躲了起来.街上已见不到那种不闻不问.单为自己奔忙的行人.许多街道都象早晨四点钟那样,不见人影.大家都唠唠叨叨地谈着一些惊人的新闻,大家都散播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消息,说什么"他们已是国家银行的主人","仅仅在圣美里修院,他们就有六百人,在教堂里挖了战壕并筑了工事","防线是不牢固的","阿尔芒.加莱尔(阿尔芒.加莱尔(ArmandCarrel,1800—1836),法国资产阶级政论家,自由派,《国民报》的创办人之一和编辑.)去见克洛塞尔(克洛塞尔(BertrandClausel,1772—1842),伯爵,法国将军,一八三一年起是元帅,一八○九年至一八一四年参加比利牛斯半岛战争,后任阿尔及利亚总督(1830—1831和1835—1837).)元帅,元帅说:'您首先要调一个联队来,","拉斐德在害病,然而他对他们说:'我和你们在一起.我会跟着你们去任何地方,只要那里有摆一张椅子的地方,","应随时准备好,晚上会有人在巴黎的荒僻角落里抢劫那些孤零零的人家(在此我们领教了警察的想象,这位和政府混在一起的安娜.拉德克利夫(安娜.拉德克利夫(AnneRadcliffe,1764—1823),英国女作家,著有一些描写秘密罪行的小说.))","奥白利屠夫街设了炮兵阵地","罗博和毕若已商量好,午夜或至迟到黎明,就会有四个纵队同时向暴动的中心进攻,第一队来自巴士底,第二队来自圣马尔丹门,第三队来自格雷沃,第四队来自菜市场区;军队也许会从巴黎撤走,退到马尔斯广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这一次,肯定是严重的","大家对苏尔特元帅的犹豫不决都很关心","他为什么不立即进攻?""肯定他是高深莫测的.这头老狮子好象在黑暗中嗅到了一只无名的怪兽".
    傍晚时分到了,戏院都不开门,巡逻队,神情郁怒,在街上来回巡视,行人被搜查,形迹可疑的遭逮捕.九点钟已经逮捕了八百人,警署监狱人满,刑部监狱人满,拉弗尔斯监狱人满.特别是在刑部监狱,在人们称为巴黎街的那条长地道里铺满了麦秆,躺在那上面的囚犯挤成了堆,那个里昂人,拉格朗日(拉格朗日(Charles Lagrange),在里昂建立"进步社",一八三四年他领导里昂工人起义),正对着囚犯们大胆地发表演说.这些人躺在这些麦秆上,一动起来,就发出一阵下大雨的声音.其他监狱里的囚犯,都一个压着一个,睡在敞开的堂屋里.处处空气紧张,人心浮动,这在巴黎是少有的.
    在自己的家里人也都采取了防御措施.做母亲的,做妻子的,都惴惴不安,只听见她们说:"啊,我的天主!他还没有回来!"难得听到一辆车子在远处滚动.人们立在大门口听着那些隐隐传来的.不清晰的鼓噪.叫喊.嘈杂的声音,他们说:"这是马队走过."或者说:"这是装弹药箱的马车在跑."他们听到军号声.鼓声.枪声,最揪心的是圣美里的警钟声.人们等待着第一声炮响.一些拿着武器的人忽然出现在街角,喊道:"回家去,你们!"随即又不见了.大家赶紧推上门闩说道:"几时才闹得完啊?"随着夜色的逐渐加深,巴黎暴动的火焰好象也越来越显得阴惨骇人了.
   
    $$$$第十一卷    原子和风暴结为兄弟
   
    $$$$一 关于伽弗洛什的诗的来源的几点说明.一位院士对这诗的影响
    人民和军队在兵工厂前发生冲突以后,跟在柩车后紧压着(不妨这样说)送葬行列的头部的人群,这时已不得不折回往后退,前面挤后面,这样一来,连续几条林荫大道上的队伍顿时一片混乱,有如退潮时的骇人情景.人流激荡,行列瓦解,人人奔跑,溃散,躲藏,有的高声叫喊向前冲击,有的面色苍白各自逃窜.林荫大道上的人群有如江河的水,一转瞬间,向左右两岸冲决泛滥,象开了闸门似的,同时注入那二百条大街小巷.这时,有个衣服破烂的男孩,从梅尼孟丹街走下来,手里捏着一枝刚从贝尔维尔坡上采来的盛开的金链花,走到一个卖破烂妇人的店门前,一眼瞧见了柜台上的长管手枪,便把手里的花枝扔在街上,叫道:
    "我说,大娘,您这玩意儿,我借去用用."
    他抓起那手枪便逃.
    两分钟过后,一大群涌向阿麦洛街和巴斯街的吓破了胆往前奔窜的资产阶级,碰到这孩子一面挥动着手枪,一面唱着:
    晚上一点看不见,
    白天处处阳光照.
    先生收到匿名信,
    乱抓头发心烦躁.
    你们应当修修德,
    芙蓉裙子尖尖帽.
    这男孩便是小伽弗洛什.他正要去投入战斗.
    走到林荫大道上,他发现那手枪没有撞针.
    他用来调节步伐的这首歌和他信口唱出的其他一切曲子,是谁编的?我们答不上.谁知道?也许就是他编的.伽弗洛什原就熟悉民间流行的种种歌谣,他又常配上自己的腔调.他是小精灵和小淘气,他常把天籁之音和巴黎的声调和成一锅大杂烩.他把鸣禽的节目和车间的节目组合起来.他认识几个学画的小伙子,这是和他意气相投的一伙.据说他当过三个月的印刷业学徒.有一天他还替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巴乌尔-洛尔米安办过一件事.伽弗洛什是个有文学修养的野孩子.
    在那凄风苦雨的夜晚,伽弗洛什把两个小把戏留宿在大象里,却没料到他所接待的正是他的亲兄弟,他替老天爷行了一件善事.他在晚上救了他的两个兄弟,早上又救了他的父亲,他便是这样过了那一夜的.天刚亮时他离开了芭蕾舞街,赶忙回到他那大象里,轻轻巧巧地把两个孩子从象肚子里取出来,和他们一同分享了一顿不三不四由他自己创造出来的早餐,随即和他们分了手,把他们交给了那位叫做街道的好妈妈,也就是从前多少教养过他自己的那位好妈妈.和他们分手时,他和他们约好晚上在原处相会,并向他们作了这样一段临别的讲演:"我要折断手杖了,换句话说,我要开小差了,或者,按照王宫里的说法,我要溜之大吉了.小乖乖们,要是你们找不着爹妈,今晚便回到这里来.我请你们吃夜宵,还留你们过夜."那两个孩子,也许是被什么警察收留关进拘留所了,或是被什么江湖艺人拐走了,或者压根儿就是迷失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巴黎迷宫里了,他们没有回来.今日社会的底层是充满了这种失踪事件的.伽弗洛什不曾和他们再见过面.从那一夜起,过了十个或十二个星期,他还不时搔着头说:"我那两个孩子究竟到哪儿去了?"
    这时,他手里捏着那支手枪,走到了白菜桥街.他注意到这条街上只剩下一间商店是开着门的,并且,值得令人深思的是,那是一间糕饼店.真是上苍安排的一个好机会,要他在进入茫茫宇宙之前再吃一个苹果饺.伽弗洛什停下来,摸摸自己的裤口袋,搜遍了背心口袋,翻过了褂子口袋,什么也没有找出来,一个钱也没有,他只得大声喊道:"救命啊!"
    人生最后的一个饼,却吃不到嘴,这确是难受的.
    伽弗洛什却不因此而中止前进.
    两分钟过后,他到了圣路易街.在穿过御花园街时,他感到需要补偿一下那个无法得到的苹果饺,便怀着无比欢畅的心情,趁着天色还亮,把那些剧场的海报一张张撕了个痛快.
    再远一点,他望见一群红光满面财主模样的人打他眼前走过,他耸了耸肩,随口吐出了这样一嘴富有哲理的苦水:
    "这些吃利息的,养得好肥啊!这些家伙,有吃有喝,天天埋在酒肉堆里.你去问问他们,他们的钱是怎么花去的.他们准答不上.他们把钱吞了,这还不简单!全在他们的肚子里."
   
    $$$$二 伽弗洛什在行进中
    捏着一支手枪,一路招摇过市,尽管它没有撞针,这对官家来说总还是件大事,因此伽弗洛什越走越带劲.他大喊大叫,同时还支离破碎地唱着《马赛曲》:
    "全都好.我的左蹄痛得惨.我的风湿毁了我,但是,公民们,我高兴.资产阶级只要稳得住,我来替他们哼点拆台歌.特务是什么?是群狗.狗杂种!我们对狗一定要恭敬.如果我这枪也有一条狗(法语中,狗和撞针是同一个字(chien).),那又多么好.我的朋友们,我从大路来,锅子已烧烫,肉汤已翻滚,就要沸腾了,清除渣滓的时候已来到.前进,好样的!让那肮脏的血浇灌我们的田亩!为祖国,我献出我的生命,我不会再见我的小老婆了,呢,呢,完蛋了,是的,妮妮!这算什么,欢乐万岁!战斗,他妈的!专制主义,我够了."
    这时,国民自卫军的一个长矛兵骑着马走来,马摔倒了,伽弗洛什把手枪放在地上,扶起那人,继又帮他扶起那匹马.这之后他拾起手枪往前走.
    托里尼街,一切平静.这种麻痹状态是沼泽区所特有的,和四周一大片喧杂人声恰成对比.四个老婆子聚在一家大门口聊天.苏格兰有巫婆三重唱,巴黎却有老妈妈四重唱.在阿尔木伊的荒原上,有人向麦克白(据莎士比亚的同名戏剧,苏格兰爵士麦克白在出征归国途中,遇见三个巫婆,说他将做国王.他便谋害国王,自立为王,但得不到臣民的拥护,死在战场上.)说:"你将做国王."这句话也许又有人在博多瓦耶岔路口阴森森地向波拿巴(指拿破仑第三.)说过了.这几乎是同样一种老鸦叫.
    托里尼街的这伙老婆子只关心她们自己的事.其中的三个是看门的.另一个是拾破烂的,她背上背个筐,手里提着一根带钩的棍.
    她们四个仿佛是在人生晚年的枯竭.凋残.衰颓.愁惨这四只角上,各占一角.
    那拾破烂的妇人,态度谦恭,在这伙立在风中的妇人里,拾破烂的问安问好,看大门的关怀照顾.这是由于墙角里的破烂堆由门房支配,或肥或瘦,取决于堆积人一时的心情.扫帚下也大有出入.
    那个背筐拾破烂的妇人识得好歹,她对那三个看门婆微笑,何等的微笑!她们谈着这样一些事:
    "可了不得,您的猫儿还是那么凶吗?"
    "我的天主,猫儿,您知道,生来就是狗的对头.叫苦的倒是那些狗呢."
    "人也一样叫苦呢."
    "可猫的跳蚤不跟人走."
    "这倒不用说它了.狗,总是危险的.我记得有一年,狗太多了.报纸上便不得不把这事报导出来.那时,杜伊勒里宫还有许多大绵羊拉着罗马王的小车子,您还记得罗马王吗?"
    "我觉得波尔多公爵更讨人喜欢些."
    "我,我看见过路易十七.我比较喜欢路易十七."
    "肉又涨价了,巴塔贡妈!"
    "啊!不用提了.提到肉,真是糟透了.糟到顶了.除了一点筋筋拉拉的肉渣以外,啥也买不到了."
    谈到这儿,那拾破烂的妇人抢着说:
    "各位大姐,我这活计才不好干呢.垃圾堆也全是干巴巴的了.谁也不再丢什么,全吃下去了."
    "也还有比我们更穷的呢,瓦古莱姆妈."
    "是啊,这是真话,"那拾破烂的妇人谦卑地说,"我总算还有个职业."
    谈话停了一下.那拾破烂的妇人被想夸张的人类本性所驱使,接着又说:
    "早上回家,我便理这筐子,我做经理工作(大概是想说清理工作).我屋里摆满一堆又一堆的东西.我把碎布放在篮子里,水果心子.菜帮子放在木盆里,汗衣汗裤放在我的壁橱里,毛织品放在我的五斗柜里,废纸放在窗角上,那些能吃的东西放在我的瓢里,碎玻璃放在壁炉里,破鞋破袜放在门背后,骨头放在我的床底下."
    伽弗洛什正立在她们背后听.
    "老婆子们,"他说,"你们为什么谈政治?"
    四张嘴,象一阵排炮,齐向他射来.
    "又来了一个短命鬼."
    "他那鬼爪子里抓个啥玩意儿?一支手枪!"
    "真不象话,你这小化子!"
    "这些家伙不推翻官府便安顿不下来."
    伽弗洛什满不在乎,作为反击,只用大拇指掀起鼻尖,并张开手掌.
    拾破烂的妇人嚷起来:
    "光着脚的坏蛋!"
    刚才代表巴塔贡妈答话的那老婆子,没好气,拍着双手说:
    "准出倒霉事,没错.那边那个留一撮小胡子的小坏种,我每天早上都看见他搂着一个戴粉红帽子的姑娘的胳膊打这儿走过,今天我又看见他走过,可他搂着一支步枪.巴舍妈说上星期发生了一场革命,在......在......在......一下想不起来了!在蓬图瓦兹.而这一下你们又瞧见这个叫人作呕的小鬼拿着一支手枪!我听人说,则肋斯定全架起大炮.我们已吃过许多苦头,现在总算能过稍微安顿一点的日子了,这些坏种却又要惹麻烦,您叫政府怎么办?慈悲的天主,那位可怜巴巴坐在囚车里打我面前走过的王后!这一切又得抬高烟叶的价钱.真不要脸!总有一天,我会看见你上断头台的,坏蛋!"
    "你在用鼻子吸气,我的老相好,"伽弗洛什说,"擤擤你那烟囱管吧."(擤鼻子,在法语中又解释为"少管闲事".)
    他接着就走开了.
    走到铺石街,他又想起了那拾破烂的婆子,独自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侮辱革命的人,你想错了,扒墙角旮旯的妈妈.这手枪,对你是有好处的.是为了让你能在那背萝里多装点好吃的东西."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那看门的妇人,巴塔贡,跟了上来,在远处举起一个拳头喊着说:
    "你只是个杂种!"
    "那,"伽弗洛什说,"我深深感到不用我操心."
    不久,他走过拉莫瓦尼翁公馆,在那门前发出了这一号召:
    "出发去战斗!"
    他随即又受到一阵凄切心情的侵扰.他带着惋惜的神情望着那支手枪,象要去打动它似的.他对它说:
    "我已出发了,而你却发不出."
    这条狗可以使人忘掉那条狗.迎面走来一条皮包骨头的卷毛狗.伽弗洛什心里一阵难受.
    "我可怜的嘟嘟,"他对那瘦狗说,"你吞了一个大酒桶吧?你浑身是桶箍."
    随后,他向圣热尔韦榆树走去.
   
    $$$$三 理发师的合理愤怒
    从前撵走过伽弗洛什以慈父心肠收容在大象肚子里的那两个孩子的理发师,这时正在店里替一个曾在帝国时期服役的老军人刮胡子,他们同时也谈着话.理发师当然免不了向那老兵谈到这次起义,继又谈到拉马克将军,从拉马克将军又转到了皇帝.这是一个理发师和一个士兵的谈话.普律多姆当时如果在场,他一定会进行艺术加工,题为《剃刀与马刀的对话》.
    "先生,"那理发师说,"皇上骑马的本领高明吧?"
    "不高明.他不知道从马上下来.但也从没有跌下来过."
    "他有不少好马吧?他应当有不少好马吧?"
    "他赐十字勋章给我的那天,我仔细看了看他那牲口.那是一匹雌的跑马,浑身全白.两只耳朵分得很开,脊梁凹.细长的头上有一颗黑星,脖子很长,膝骨非常突出,肋宽,肩斜,臀部壮大.比十五个巴尔姆(巴尔姆(palme),意大利民间的一种长度计算单位,随地区而异.)稍高一点."
    "好漂亮的马."理发师说.
    "是皇帝陛下的牲口."
    理发师感到在听到这样的称号之后稍稍肃静一下是适当的.他这样做了以后,接着又说:
    "皇上只受过一次伤,不是吗,先生?"
    老军人以一个当时目击者所应有的平静庄严口吻回答说:
    "脚跟上.在雷根斯堡战场.我从没有见过他穿得象那天那样讲究.他那天洁净得象个新的苏."
    "您呢,退伍军人先生,您总免不了要常常挂点彩吧."
    "我,"那军人说,"啊!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在马伦哥我脖子后给人砍了两刀,在奥斯特里茨右臂吃过一颗枪弹,在耶拿左边屁股也吃过一颗,在弗里德兰挨了一刺刀,刺在......这儿,在莫斯科河,胡乱挨了七.八下长矛,在吕岑一颗开花弹炸掉了我的一个手指......啊!还有,在滑铁卢,一统打在我的大腿上.就这些."
    "这有多好,"理发师带着铿锵的语调高声赞叹着,"死在战场上,有多好!我说句真心话,与其害病,吃药,贴膏药,灌肠,请医生,搞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躺在一张破床上慢悠悠地死去,我宁肯在肚子上挨一炮弹!"
    "您不怕难受."那军人说.
    他的话刚说完,一种爆破声,好不吓人,震撼着那店子.橱窗上的一大块玻璃突然开了花.
    "啊,天主!"他喊着说,"当真就来了一颗!"
    "一颗什么?"
    "炮弹."
    "就在这儿."那军人说.
    他拾起一颗正在地上滚着的什么,是一颗圆石子.
    理发师奔向碎了的玻璃,看见伽弗洛什正朝着圣约翰市场飞跑.他从理发店门前走过时心里正想着那两个小朋友,抑制不住要向他问好的愿望便朝着他的玻璃橱窗扔了块石头.
    "您瞧见了!"那脸色已由白转青的理发师吼着说,"这家伙为作恶而作恶.难道是我惹了他,这野孩子?"
   
    $$$$四 孩子惊遇老人
    这时,圣约翰市场的据点已被缴械,伽弗洛什走来,正好和安灼拉.古费拉克.公白飞.弗以伊率领的人会了师.他们或多或少是武装了的.巴阿雷和让.勃鲁维尔也找到他们,便更壮大了那支队伍.安灼拉有一支双响猎枪,公白飞有一支国民自卫军编了番号的步枪,从他那件没有扣好的骑马服里还露出两支手枪,插在腰带上.让.勃鲁维尔有一支旧式马枪,巴阿雷是一支短枪,古费拉克挥动着一根去了套子的带剑的手杖.弗以伊握着一把出了鞘的马刀走在前面,喊着:"波兰万岁!"(当时波兰正全国起义,争取独立.)
    他们走到了莫尔朗河沿,没有领带,没有帽子,喘着气,淋着雨,眼睛闪闪发光.伽弗洛什态度从容,和他们交谈起来.
    "我们去什么地方?"
    "跟着我们走."古费拉克说.
    巴阿雷走在弗以伊的后面,象急流中的一条鱼,蹦蹦跳跳.他穿了一件鲜红的坎肩,说话全没忌讳.他那坎肩惊动了一个过路人,那人丧了胆似的大声说:
    "红党来了!"
    "红党,红党!"巴阿雷反击说,"怕得可笑,资产阶级.至于我,我在虞美人跟前一点也不发抖,小红帽(小红帽是十七世纪法国作家贝洛写的一篇童话《小红帽》里的主角.)也不会引起我恐怖.资产阶级,相信我,把怕红病留给那些生角的动物(头生角犹如说戴绿帽子.生角的动物也指牛,牛见了红色就激怒.)去害吧."
    他瞧见墙角上贴着一张布告,那是一张世界上最不碍事的纸,巴黎大主教准许在封斋节期间吃蛋类的文告,是给他的那些"羔羊"们看的.
    巴阿雷大声说:
    "羔羊,猪崽的文雅称号."
    他顺手把那文告从墙上撕下来.这一行动征服了伽弗洛什.从这时起,伽弗洛什开始注意巴阿雷了.
    "巴阿雷,"安灼拉指出,"你不该这样.那布告,不动它也可以.我们今天的事不是针对它的,你把你的火气花得太不值得了.留点力气吧.不到时候不浪费力量,无论是人的精力还是枪的火力."
    "各人的脾胃不同,安灼拉,"巴阿雷反驳说,"主教的那篇文章叫我生气,我吃鸡蛋不用别人准许.你的性格是内热外冷的,我呢,爱图个痛快.我并没有消耗力量,我正来劲呢,我撕那布告,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里的英雄,曾完成十二项艰巨的工作.)!正是要开开胃."
    赫拉克勒斯这个词引起了伽弗洛什的注意.他素来喜欢随时寻找机会来丰富自己的知识,加以那位布告撕毁者是值得钦佩的.他问他说:
    "赫拉克勒斯是什么意思?"
    巴阿雷回答说:
    "那是拉丁语里的该死."
    在这里,巴阿雷认出一个白净脸黑胡须的年轻小伙子在一个窗口望着他们走过,那也许是ABC社的一个朋友吧.他向他喊道:
    "快,枪弹!para bellum."
    "美男子!确是."伽弗洛什说.他现在懂拉丁语了(Para be11um,准备战斗,bellum(战斗)和法语bel homme(美男子)发音相同.).
    一长列喧闹的人伴随着他们,大学生.艺术家.艾克斯苦古尔德社的社员们.工人.码头工人,有的拿着棍棒,有的拿着刺刀,有几个和公白飞一样,裤腰里插着手枪.夹在这一群人里往前走的还有一个老人,一个显得很老的老人.他什么武器也没有.他那神气仿佛是在想着什么,但却仍奋力前进,唯恐落在人后.伽弗洛什发现了他.
    "这是什么?"他问公白飞.
    "是个老人."
    这是马白夫先生.
   
    $$$$五 老 人
    我们先谈谈经过.
    当龙骑兵冲击时,安灼拉和他的朋友们正走到布尔东林荫大道的储备粮仓附近.安灼拉.古费拉克.公白飞和另外许多人,都沿着巴松比尔街一面走一面喊着:"到街垒去."走到雷迪吉埃街时,他们遇见一个老人,也在走着.
    引起他们注意的是那老人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象喝醉了酒似的.此外,尽管那天早晨总在下雨,而且也下得相当大,他却把帽子捏在手里.古费拉克认出了那是马白夫先生.他认识他,是因为他曾多次陪送马吕斯直到他的大门口.他早知道这个年老的有藏书癖的教会事务员,一贯爱好清静,胆小怕事,现在看见他在这嘈杂的环境中,离马队的冲击才两步路,几乎是在炮火中,在雨里脱掉帽子,走在流弹横飞的地区,不免大吃一惊.他向他打了个招呼.这二十五岁的起义战士便和那八十岁的老人作了这样一段对话:
    "马白夫先生,您回家去吧."
    "为什么?"
    "这儿会出乱子呢."
    "好嘛."
    "马刀对砍,步枪乱蹦呢."
    "好嘛."
    "大炮要轰."
    "好嘛.你们去什么地方,你们这些人?"
    "我们去把政府推翻在地上."
    "好嘛."
    他立即跟着他们往前走.从这以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步伐忽然稳健起来了,有些工人想搀着他的胳膊走.他摇摇头,拒绝了.他几乎是走在行列的最前列,他的动作是前进,他的神情却仿佛是睡着了.
    "好一个硬骨头老家伙!"大学生们在窃窃私语.消息传遍了整个队伍,有人说,这人当过国民公会代表,也有人说,这老头投票判处国王死刑.
    队伍走进了玻璃厂街.小伽弗洛什走在前面大声歌唱,用以代替进军的号角.他唱道:
    月亮已经上来了,
    我们几时去森林?
    小查理问小查丽.
    嘟,嘟,嘟,去沙图.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一只靴.
    百里香上有朝露,
    飞来两只小山雀,
    喝了香露还要喝.
    吱,吱,吱,去巴喜.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一只靴.
    可怜两只小狼崽,
    醉得象那画眉鸟,
    老虎在洞里笑它们.
    咚,咚,咚,去默东.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一只靴.
    你发誓来我赌咒,
    我们几时去森林?
    小查理问小查丽.
    ,,,去庞坦.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一只靴.
    他们朝着圣美里走去.
   
    $$$$六 新战士
    队伍越走越壮大.到皮埃特街时,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个子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古费拉克.安灼拉.公白飞,都注意到他那粗犷大胆的容貌,但是没有人认识他.伽弗洛什忙着唱歌,吹口哨,哼调子,走在前面领路,并用他那支没有撞针的手枪的托子敲打那些商店的板窗,没有注意那个人.
    进入玻璃厂街,他们从古费拉克的门前走过.
    "正好,"古费拉克说,"我忘了带钱包,帽子也丢了."
    他离开队伍,三步当两步地跑到他楼上的屋子里.他拿了一顶旧帽子和他的钱包.他又从一些穿脏了的换洗衣服堆里拿出一只相当大的.有一只大提箱那么大的方匣子.他跑到楼下时,看门女人叫住他.
    "德.古费拉克先生!"
    "门房太太,您贵姓?"古费拉克顶撞她说.
    一下把那看门女人搞傻了.
    "您知道的嘛,我是看大门的,我叫富旺妈妈."
    "好,如果您再叫我做德.古费拉克先生,我就要叫您德.富旺妈妈.现在,您说吧,有什么事?有什么话要说?"
    "有个人找您."
    "谁?"
    "我不知道."
    "在哪儿?"
    "在门房里."
    "见鬼!"古费拉克说.
    这时,从门房里走出一个工人模样的小伙子,瘦小个子,皮色枯黄,还有斑点,穿一件有洞的布褂子,一条两旁都有补丁的灯芯绒裤子,不象男人,象个穿男孩衣服的女孩,说起话来,天晓得,一点也不象女人的声音.这小伙子问古费拉克说:
    "请问马吕斯先生在吗?"
    "不在."
    "今晚他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古费拉克又加上一句:
    "我是不会回来的了."
    那小伙子定定地望着他,问道:
    "为什么?"
    "因为."
    "您要去什么地方?"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您肯让我给您背这匣子吗?"
    "我要去街垒呢."
    "您能让我跟您一道去吗?"
    "随你便,"古费拉克回答说,"街上谁都可以走.街面上的石块是大家的."
    他随即一溜烟跑去追他那些朋友了.赶上他们,他把匣子交给他们中的一个背着.足足过了一刻钟以后他果然发现那小伙子真跟在他们后面来了.
    队伍不一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已经说过,它是让一阵风吹着跑的.他们走过了圣美里,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圣德尼街.
   
    $$$$第十二卷    科 林 斯
   
    $$$$一 科林斯开设以来的历史
    现在的巴黎人,从菜市场这面走进朗比托街时,会发现在他的右边正对蒙德都街的地方,有一家编制筐篮等物的铺子,铺子的招牌是一个用柳条编的拿破仑大帝的模拟人像,上面写着:
    拿破仑完全是个柳条人
    过路的人未必料想得到这地方近三十年前所目击的惨状.
    这就是当年的麻厂街,更古老的街名是Chanverrerie街,开设在那里的那家著名的酒店叫科林斯.
    读者应当还记得,我们前面谈到过一个建立在这里并被圣美里街垒挡住了的街垒.今天这街垒在人们的记忆中已毫无影踪了.我们要瞻望的正是这麻厂街的街垒.
    为了叙述方便,请允许我们采用一种简单方法,这方法是我们在叙述滑铁卢战争时采用过的.当时从圣厄斯塔什突角附近到巴黎菜市场的东北角,也就是今天朗比托街的入口处,这一带的房屋原是横七竖八极其紊乱的.对这里的街道,读者如果想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概念,不妨假设一个N字母,上从圣德尼街起,下到菜市场止,左右两竖是大化子窝街和麻厂街,两竖中间的斜道是小化子窝街,横穿过这三条街的是极尽弯曲迂回的蒙德都街.在这四条街纵横交错如迷宫似的地方,一方面由菜市场至圣德尼街,一方面由天鹅街至布道修士街,在这一块一百平方托阿斯的土地上,分割成奇形怪状.大小不同.方向各异的七个岛状住房群,正象那建筑工地上随意乱丢的七堆乱石,房屋与房屋之间都只留一条窄缝.
    我们说窄缝,是因为我们对那些阴暗.狭窄.转弯抹角.两旁夹着倾斜破旧的九层楼房的小巷找不出更确切的表达方式.那些楼房已经破旧到如此程度,以致在麻厂街和小化子窝街上,两旁房屋的正面都是用大木料面对面互相支撑着的.街窄,但水沟宽,街心终年是湿的,行人得紧靠街边的店铺走,店铺暗到象地窨子,门前竖着打了铁箍的护墙石,垃圾成堆,街旁的小道口上,装有百年以上的古老粗大的铁栏门.这一切都已在修筑朗比托街时一扫而光了.
    蒙德都(蒙德都(Mondétour),意思是转弯抹角.)这名称,确已把这种街道迂回曲折的形象描绘得淋漓尽致.稍远一点,和蒙德都相接的陀螺街这个街名则更好地表达这弯曲形象.
    从圣德尼街走进麻厂街的行人,会发现他越朝前走,街面便越窄,好象自己钻进了一个管子延长的漏斗.到了这条相当短的街的尽头,他会看见一排高房子在靠菜市场一面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如果没有看出左右两旁都各有一条走得通的黑巷子,还会认为自己陷了在死胡同里.这巷子便是蒙德都街了,一头通到布道修士街,一头通到天鹅街和小化子窝.在这种死胡同的底里,靠右边那条巷子的角上,有一幢不象其他房子那么高的房子,伸向街心,有如伸向海中的岬角.
    正是在这幢只有三层的房子里,三百年来,欣欣向荣地开着一家大名鼎鼎的酒店.从这酒店里经常传出人的欢笑声,这里也是老泰奥菲尔(泰奥菲尔(Théophile,1590—1626),法国诗人.)在这样两行诗里所指出的:
    情郎痛绝悬梁死,
    骸骨飘摇如逐人.
    这是个好地方,那家酒店老板便世世代代在这里开着酒店.
    在马蒂兰.雷尼埃(马蒂兰.雷尼埃(Mathurin Regnier,1573—1613),法国讽刺诗人.)的时代,这酒店的店名是"玫瑰花盆",当时的风尚是文字游戏,那店家便用一根漆成粉红色的柱子(玫瑰花盆(PotauxRoses)和粉红色的柱子(poteau rose)发音相同.)作为招牌.在前一世纪,那位值得崇敬的纳托瓦尔(纳托瓦尔(Natoire,1700—1777),法国油画家和木刻家.)......被今日的呆板学派所轻视的奇想派大师之一......曾多次到这酒店里,坐在当年雷尼埃经常痛饮的那张桌子旁边醉酒,并曾在那粉红柱子上画了一串科林斯葡萄,以表谢意.店主人大为得意,便把旧招牌改了,在那串葡萄下面用金字写了"科林斯葡萄酒店".这便是科林斯这名称的来历.酒徒们喜欢文字简略,原是很自然的.文字简略,有如步履踉跄.科林斯便渐渐取代了玫瑰花盆.最后那一代主人,人们称为于什鲁大爷的,已经不知道这些掌故,找人把那柱子漆成了蓝色.
    楼下的一间厅里有账台,楼上的一间厅里有球台,一道螺旋式楼梯穿通楼板到楼上,桌上放着酒,墙上全是烟,白天点着蜡烛,这便是那酒店的概貌.楼下的厅里,地上有翻板活门,掀起便是通地窨子的梯子.三楼上是于什鲁一家的住房.二楼的大厅里有一扇暗门,通过楼梯......与其说是楼梯,不如说是梯子......上去,房顶下面有两间带小窗洞的顶楼,那是女仆的窝巢.厨房在楼下,和那间有账台的厅房分占着地面层.
    于什鲁大爷也许生来便是个化学家,事实上,他是个厨师,人们不仅在他店里喝酒,还在那里吃饭.于什鲁发明了一道人们只能在他店里吃到的名菜,那就是在肚里塞上肉馅的鲤鱼,他称它为灌肉鲤鱼(carpes au gras).人们坐在钉一块漆布以代台布的桌子前面,在一支脂烛或一盏路易十六时代的油灯的微光里吃着这东西.好些顾客并且是从远道来的.有天早晨,于什鲁忽然灵机一动,要把他这一"拿手好菜"给过路行人介绍一番,他拿起一管毛笔,在一个黑颜料钵里蘸上墨汁,由于他的拼写法和他的烹调法同样有他的独到之处,便在他的墙上信手涂写了这几个引人注目的大字:
    CARPES HO GRAS(Ho gras是au gras之误,但发音相同.)
    有一年冬天,雨水和夹雪骤雨,出于兴之所至,把第一个词词尾的S和第三个词前面的G抹去了,剩下的只是:
    CARPE HO RAS(念起来象是Carpe au rat(耗子肉烧鲤鱼).)
    为招引食客而写的这一微不足道的广告,在季节和雨水的帮助下竟成了一种有深远意义的劝告.
    于是,这位于什鲁大爷,不懂法文竟懂了拉丁文,他从烹饪中悟出了哲理,并且,在要干脆取消封斋节这一想法上赶上了贺拉斯.尤其出奇的是,它还可以解释为:请光临我店.
    所有这一切,到今天,都已不存在了.蒙德都迷宫从一八四七年起便已被剖腹,很大程度上被拆毁了,到现在也许已不存在了.麻厂街和科林斯都已消失在朗比托街的铺路石下面.
    我们已经说过,科林斯是古费拉克和他的朋友们聚会地点之一,如果不是联系地点的话.发现科林斯的是格朗泰尔.他第一次进去,是为了那Carpe Ho ras,以后进去是为了Carpes augras.他们在那里喝,吃,叫嚷;对账目他们有时少付,有时欠付,有时不付,但始终是受到欢迎的.于什鲁大爷原是个老好人.
    于什鲁,老好人,我们刚才说过,是一个生着横胡子的小饭铺老板,一种引人发笑的类型.他的面部表情老是狠巴巴的,好象存心要把顾客吓跑,走进他店门的人都得看他的嘴脸,听他埋怨,忍受他那种随时准备吵架.不情愿开饭侍候的神气.但是,正如我们先头说过,顾客始终是受到欢迎的.这一怪现象使他的酒店生意兴隆,为他引来不少年轻主顾,他们常说:"还是去听于什鲁大爷发牢骚吧."他原是个耍刀使棍的能手.他常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雄厚爽朗,足见他心地是光明的.那是一种外表愁苦而内心快活的性格.他最乐意看见你怕他,他有点象一种手枪形状的鼻烟盒,它能引起的爆炸只不过是个喷嚏.
    他的老伴于什鲁大妈是个生着胡子模样儿怪丑的妇人.
    一八三○年左右,于什鲁大爷死了.做灌肉鲤鱼的秘法也随着他的死去而失传.他的遗孀,得不到一点安慰,继续开着那店铺.但是烹调远不如前,坏到叫人难以下咽.酒,原来就不好,现在更不成了.古费拉克和他的朋友们却照旧去科林斯,"由于怀念故人."博须埃常这样说.
    寡妇于什鲁害着气喘病,她对从前的农村生活念念不忘,因而她语言乏味,发音也很奇特.乡下度过的青春时期她还有不完整的印象,她用她自己特有的方式来谈论这些,她回忆当年时常说"她从前的幸福便是听知根(更)鸟在三(山)楂树林里歌唱".
    楼上的厅房是"餐厅",是一间长而大的房间,放满圆凳.方凳.靠椅.条凳和桌子,还有个瘸腿老球台.厅的角上有个方洞,正如轮船上的升降口,楼下的人,从一道螺旋式楼梯经过这方洞,到达楼上.
    这厅房只靠一扇窄窗子进光,随时都点着一盏煤油灯,形象很是寒伧.凡是该有四只脚的家具好象都只有三只脚.用石灰浆刷过的墙上没有一点装饰,但却有这样一首献给于什鲁大妈的四行诗:
    十步以外她惊人,两步以内她骇人.
    有个肉瘤住在她那冒失的鼻孔里;
    人们见了直哆嗦,怕她把瘤喷给你,
    有朝一日那鼻子,总会落在她嘴里.
    那是用木炭涂在墙上的.
    于什鲁大妈和那形象很相象,从早到晚,若无其事,在那四行诗跟前走来又走去.两个女仆,一个叫马特洛特,一个叫吉布洛特(马特洛特(matelote)的原义是葱.酒烹鱼.吉布洛特(gibelotte)的原义是酒烩兔肉.),人们从来不知道她们是否还有其他名字,帮着于什鲁大妈把盛劣酒的罐子放在每张桌子上,或是把各种喂饿鬼的杂碎汤舀在陶制的碗盏里.马特洛特是个胖子,周身浑圆,红头发,尖声尖气,奇丑,丑得比神话中的任何妖精还丑,是已故于什鲁大爷生前宠幸的苏丹妃子;可是,按习俗仆人总是立在主妇后面的,和于什鲁大妈比起来,她又丑得好一点.吉布洛特,瘦长,娇弱,白,淋巴质的白,蓝眼圈,眼皮老搭拉看,总是那么困倦,可以说她是在害着一种慢性疲乏症,她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侍候每一个人,连另一个女仆也归她侍候,从不吭声,百依百顺,脸上总挂着一种疲劳的微笑,好象是睡梦中的微笑.
    在那账台上面还挂着一面镜子.
    在进入餐厅的门上有这么两句话,是古费拉克用粉笔写的:
    吃吧,只要你能;吞吧,只要你敢.
   
    $$$$二 起初的快乐
    我们知道,赖格尔.德.莫经常住在若李的宿舍里.他有一个住处,正如鸟儿有根树枝.两个朋友同吃,同住,同生活.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共同的,无一例外.他们真是形影不离.六月五日的上午,他们到科林斯去吃午饭.若李正害着重伤风,鼻子不通,赖格尔也开始受到感染.赖格尔的衣服已很破旧,但是若李穿得好.
    他们走到科林斯推门进去时,大致是早上九点钟.
    他们上了楼.
    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接待他们.
    "牡蛎.干酪和火腿."赖格尔说.
    他们选了一张桌子坐下.
    那酒店还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
    吉布洛特认识若李和赖格尔,往桌上放了一瓶葡萄酒.
    他们正吃着开头几个牡蛎时,有个人头从那楼梯的升降口里伸出来,说道:
    "我正走过这儿.我在街上闻到一阵布里干酪的香味,太美了.我便进来了."
    说这话的是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选了一张圆凳,坐在桌子前面.
    吉布洛特看见格朗泰尔来了,便往桌上放了两瓶葡萄酒.
    这样就有了三个人.
    "难道你打算喝掉这两瓶酒吗?"赖格尔问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回答说:
    "人人都是聪明的,唯有你是高明的.两瓶葡萄酒决吓不倒一个男子汉."
    那两个已经开始吃,格朗泰尔便也开始喝.一口气便喝了半瓶.
    "你那胃上怕有个洞吧?"赖格尔说.
    "你那衣袖上确也有一个."格朗泰尔说.
    接着,他又干了一杯,说道:
    "说真的,祭文大师赖格尔,你那衣服也未免太旧了一点吧."
    "旧点好,"赖格尔回答说,"正因为旧,我的衣服和我才相安无事.它随着我伸屈,从不别扭,我是个什么怪样子,它就变个什么怪样子,我要做个什么动作,它也跟着我做个什么动作.我只是在热的时候,才感到有它.旧衣服真和老朋友一样能体贴人."
    "这话对,"开始加入谈话的若李大声说,"一件旧衣服就是一个老盆(朋)友."
    "特别是从一个鼻子堵塞的人的嘴里说出来."格朗泰尔说.
    "格朗泰尔,你刚才是从大路来的吗?"赖格尔问.
    "不是."
    "刚才若李和我看见那送葬行列的头走过."
    "那是一种使人禁(惊)奇的场面."若李说.
    "这条街可真是清静!"赖格尔大声说,"谁会想到巴黎已是天翻地覆?足见这一带从前全是修道院!杜布厄尔和索瓦尔开列过清单,还有勒伯夫神甫(索瓦尔(Sauval,1623—1676)和勒伯夫(Lebeuf,1687—1760),都是法国历史学家,曾编写过巴黎的历史.).这附近一带,从前满街都是教士,象一群群蚂蚁,有穿鞋的,有赤脚的,有剃光头的,有留胡子的,花白的,黑的,白的,方济各会的,小兄弟会(小兄弟会(minimes),方济各会的一支,在方济各会各支中人数最少,故称"最小的"(minimes).)的,嘉布遣会的,加尔默罗会的,小奥古斯丁的,大奥古斯丁的,老奥古斯丁的......充满了街头."
    "不用和我们谈教士吧,"格朗泰尔插嘴说,"谈起教士就叫我一身搔痒."
    他接着又叫了起来:
    "哇!我把一个坏了的牡蛎吞下去了.我的忧郁病又要发作了.这些牡蛎是臭了的,女招待又生得丑.我恨人类.我刚才在黎塞留街,在那大公共图书馆门前走过.那些图书,只不过是一大堆牡蛎壳,叫我想起就要吐.多少纸张!多少墨汁!多少乱七八糟的手稿!而那全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是哪个坏蛋说过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脚动物(古代欧洲人写字的笔是用鹅毛管做的,因而笔和羽毛在法语中是同一个词(plume).柏拉图说过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脚动物.)呀?另外,我还遇见一个我认识的漂亮姑娘,生得象春天一样美,够得上被称为花神,欢欣鼓舞,快乐得象个天使,这倒霉的姑娘,因为昨天有个满脸麻皮.丑得可怕的银行老板看中了她.天哪!女人欣赏老财,决不亚于欣赏铃兰,猫儿追耗子,也追小鸟,这个轻佻的姑娘,不到两个月前她还乖乖地住在她那小阁楼里,把穿带子的小铜圈一个个缝上紧身衣,你们管那叫什么?做针线活.她有一张帆布榻,她待在一盆花前,她算是快乐的.一下子她变成银行老板娘了.这一转变是在昨晚完成的.我今早又遇见了这个欢天喜地的受害人.可怕的是,这个小娼妇今天还和昨天一样漂亮.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她那财神爷的丑行.蔷薇花和女人比起来就多这么一点长处,也可以说是少这么一点长处,这就是说,毛虫在蔷薇花上留下的痕迹是看得见的.啊!这世上无所谓道德.我用这些东西来证实:香桃木作为爱情的象征,桂树作为战争的象征,这愚蠢的橄榄树作为和平的象征,苹果树用它的核几乎梗死亚当,无花果树,裙子的老祖宗.至于法权,你们要知道法权是什么吗?高卢人想占领克鲁斯(克鲁斯(Cluse),在法国上萨瓦省境内,靠近日内瓦,古代为罗马与法国争夺之地.),罗马保护克鲁斯,并质问他们克鲁斯对他们来说有什么错误?布雷努斯(布雷努斯(Brennus),古高卢首领,三九○年入侵意大利,攻占罗马.)回答说:'犯了阿尔巴(阿尔巴(Albe),意大利古代城市之一.)的错误,犯了菲代纳(菲代纳(Fidène),意大利古国沙宾一城市.)对你们所犯的错误,犯了埃克人.伏尔斯克人.沙宾人(埃克人.伏尔斯克人.沙宾人,古意大利各地区人民.)对你们所犯的错误.他们和你们比邻而居.克鲁斯人和我们比邻而居,和你们一样我们和邻居和睦共处.你们抢了阿尔巴,我们要拿下克鲁斯.,罗马说:'你们拿不了克鲁斯.,布雷努斯便攻占了罗马.他随后还喊道:'Va Victis!,(拉丁文,把不幸给战败者.)这样便是法权.啊!在这世界上,有多少猛禽!多少雄鹰!我想到这些便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把玻璃杯递给若李,若李给他斟满,他随即喝一大口,接着又说,几乎没有让这杯酒隔断他的话,旁人没有察觉到,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攻占罗马的布雷努斯是雄鹰,占有那花姑娘的银行老板也是雄鹰.这里无所谓羞耻,那里也无所谓羞耻.因此,什么也不要相信.只有一件事是可靠的:喝酒.不论你的见解如何,你们总应当象乌里地区那样对待瘦公鸡,或者象格拉里地区那样对待肥公鸡,关系不大,喝酒要紧.你们和我谈到林荫大道,谈到送殡行列等等.天知道,是不是又要来一次革命?慈悲上帝的这种穷办法确是叫我惊讶.他随时都要在事物的槽子里涂上滑润油.这里卡壳了,那里行不通了.快点,来一次革命.慈悲上帝的一双手老是让这种脏油膏弄黑了的.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我就会简单些,我不会每时每刻都上紧发条,我会敏捷利索地引导人类,我会象编花边那样把人间事物一一安排妥帖,而不把纱线弄断,我不需要什么临时应急措施,我不会演什么特别节目.你们这些人所说的进步,它的运行依靠两个发动机:人和事变.但是,恼火的是,有时也得有些例外.对事变和人来说,平常的队伍不够,人中必得有天才,事变中必得有革命.重大的意外事件是规律,事物的顺序不可能省略,你们只须看看那些彗星的出现,就会相信天本身也需要有演员上台表演.正是在人最不注意时天主忽然在苍穹的壁上来颗巨星.好不奇怪的星,拖着一条其大无比的尾巴.恺撒正是因此而死的.布鲁图斯戳了他一刀子,上帝撂给他一颗彗星.突然出现了一片北极光,一场革命,一个大人物,用大字写出的九三年,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广告牌顶上的一八一一年的彗星.啊!多么美妙的天蓝色广告牌,布满了料想不到的火焰般的光芒!砰!砰!景象空前.抬起眼睛看吧,闲游浪荡的人们.天上的星,人间的戏剧,全是杂乱无章的.好上帝,这太过分了,但也还不够.这些采取的手段,看上去好象是富丽堂皇的,其实寒碜得很.我的朋友们,老天爷已经穷于应付了.一场革命,这究竟证明什么?证明上帝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便来他一次政变,因为在现在和将来之间需要连接,因为他,上帝,没有办法把两头连起来.事实证明我对耶和华的财富的估计是正确的,只要看看上界和下界有这么多的不自在,天上和地下有这么多的穷酸相,鄙吝的作风,贫陋的气派,窘困的境遇,只要从一只吃不到一粒粟米的小鸟看到我这个没有十万利弗年金的人,只要看看这疲敝不堪的人类的命运,甚至也看看拿着绳索的王亲贵族的命运......孔代亲王便是吊死的,只要看看冬天,它不是什么旁的东西,它只是天顶上让冷风吹进来的一条裂缝,只要看看早上照着山冈的鲜艳无比的金光紫气中也有那么多的破衣烂衫,看看那些冒充珍珠的露水,仿效玉屑的霜雪,看看这四分五裂的人类和七拼八凑的情节,并且太阳有那么多的黑点,月球有那么多的窟窿,处处都是饥寒灾难,我怀疑,上帝不是富有的.他的外表不坏,这是真话,但是我觉得他不能应付自如.他便发起一次革命,正如一个钱柜空了的生意人举行一个跳舞会.不要从外表上去鉴别天神.在这金光灿烂的天空下我看见的只是一个贫穷的宇宙.在世界的创造中也有失败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我心里感到不高兴.你们瞧,今天是六月五号,天也几乎黑了,从今早起,我便一直在等天亮.可直到现在天还不亮,我敢打赌,今天一整天也不会亮的了.一个低薪办事员把钟点弄错了.是呀,一切都是颠三倒四的,相互间什么也对不上,这个老世界已经完全残废了,我站在反对派这边.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宇宙爱戏弄人,就象孩子们一样,他们要,但什么都得不到,他们不要,却样样都有.总之,我冒火了.另外,赖格尔.德.莫,这个光秃子,叫我见了就伤心.想到我和这孱头同年纪,我便感到难为情.但是,我只批评,我不侮辱.宇宙仍然是宇宙.我在这儿讲话,没有恶意,问心无愧.永生之父,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此致敬礼.啊!我向奥林匹斯的每个圣者和天堂里的每位天神宣告,我原就不该做巴黎人的,就是说,永远象个羽毛球似的,在两个网拍间来去,一下落在吊儿郎当的人堆里,一下又落在调皮捣蛋的人堆里!我原应当做个土耳其人,象在道学先生的梦里那样,整天欣赏东方的娇娘玉女们表演埃及的那些绝妙的色情舞,或是做个博斯的农民,或是在贵妇人的簇拥中做个威尼斯的贵族,或是做个日耳曼的小亲王,把一半步兵供给日耳曼联邦,自己却优游自在地把袜子晾在篱笆上,就是说,晾在国境线上!这样才是我原来应有的命运!是呀!我说过,要做土耳其人,并且一点也不改口.我不懂为什么人们一提到土耳其人心里总不怀好意,穆罕默德有他好的一面,我们应当尊敬神仙洞府和美女乐园的创始人!不要侮辱伊斯兰教,这是唯一配备了天堂的宗教!说到这里,我坚决主张干杯.这个世界是件大蠢事.据说,所有这些蠢材又要打起来了,在这百花盛开的夏季,他们原可以挽着个美人儿到田野中刚割下的麦秸堆里去呼吸广阔天地中的茶香味,却偏要去互相厮杀,打到鼻青脸肿!真的,傻事儿干得太多了.我刚才在一个旧货店里看见一个破灯笼,它使我想起:该是照亮人类的时候了.是呀,我又悲伤起来了!囫囵吞下一个牡蛎和一场革命真不是味儿!我又要垂头丧气了,呵!这可怕的古老世界!人们在这世界上老是互相勾搭,互相倾轧,互相糟蹋,互相屠杀,真没办法!"
    格朗泰尔咿里哇啦说了这一大阵子,接着就是一阵咳嗽,活该.
    "说到革命,"若李说,"好象毫无疑问,巴(马)吕斯正在闹恋爱."
    "爱谁,你们知道吗?"赖格尔问.
    "不知道."
    "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马吕斯的爱情!"格朗泰尔大声说,"不难想象.马吕斯是一种雾气,他也许找到了一种水蒸气.马吕斯是个诗人类型的人.所谓诗人,就是疯子.天神阿波罗.马吕斯和他的玛丽,或是他的玛丽亚,或是他的玛丽叶特,或是他的玛丽容,那应当是一对怪有趣的情人.我能想象那是怎么回事.一往情深竟然忘了亲吻.在地球上玉洁冰清,在无极中成双成对.他们是两个能感觉的灵魂.他们双双在星星里就寝."
    格朗泰尔正准备喝他那第二瓶酒,也许还准备再唠叨几句,这时,从那楼梯口的方洞里,冒出一个陌生人.这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一身破烂,个子很小,黄脸皮,突嘴巴,眼睛灵活,头发异常浓厚,浑身雨水淋漓,神情愉快.
    这孩子显然是不认识那三个人的,但是他毫不迟疑,一上来便对着赖格尔.德.莫问道:
    "您就是博须埃先生吧?"
    "那是我的别名,"赖格尔回答说,"你找我干什么?"
    "是这样,林荫大道上的一个黄毛高个子对我说:'你认得于什鲁大妈吗?,我说:'认得,麻厂街那个老头儿的寡妇.,他又对我说:'你到那里去一趟,你到那里去找博须埃先生,对他说,我要你告诉他:ABC.,他这是存心和你开玩笑,不是吗?他给了我十个苏."
    "若李,借给我十个苏,"赖格尔说,转过头来他又对格朗泰尔说:"格朗泰尔,借给我十个苏."
    赖格尔把借来的二十个苏给了那男孩.
    "谢谢,先生."那小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赖格尔说问.
    "我叫小萝卜,我是伽弗洛什的朋友."
    "你就待在我们这儿吧."赖格尔说.
    "和我们一道吃午饭."格朗泰尔说.
    那孩子回答说:
    "不成,我是游行队伍里的,归我喊打倒波林尼雅克."
    他把一只脚向后退一大步,这是行最高敬礼的姿势,转身走了.
    孩子走了以后,格朗泰尔又开动话匣子:
    "这是一个纯粹的野伢子.野伢子种类繁多.公证人的野伢子叫跳沟娃,厨师的野伢子叫沙锅,面包房的野伢子叫炉罩,侍从的野伢子叫小厮,海员的野伢子叫水鬼,士兵的野伢子叫小蹄子,油画家的野伢子叫小邋遢,商人的野伢子叫跑腿,侍臣的野伢子叫听差,国王的野伢子叫太子,神仙鬼怪的野伢子叫小精灵."
    这时,赖格尔若有所思,他低声说着:"ABC,那就是说,拉马克的安葬."
    "那个所谓黄毛高个子,一定是安灼拉,他派人来通知你了."格朗泰尔说.
    "我们去不去呢?"博须埃问.
    "正在下雨,"若李说,"我发了誓的,跳大坑,有我,淋雨却不干.我不愿意伤风感报(冒)."
    "我就待在这儿,"格朗泰尔说,"我觉得吃午饭比送棺材来得有味些."
    "这么说,我们都留下,"赖格尔接着说,"好吧,我们继续喝酒.再说我们可以错过送葬,但不会错过暴动."
    "啊!暴动,有我一份."若李喊着说.
    赖格尔连连搓着两只手.
    "我们一定要替一八三○年的革命补一堂课.那次革命确实叫人民不舒服."
    "你们的革命,在我看来,几乎是可有可无的,"格朗泰尔说,"我不厌恶现在这个政府.那是一顶用棉布小帽做衬里的王冠.这国王的权杖有一头是装了一把雨伞的.今天这样的天气使我想起,路易-菲力浦的权杖能起两种作用,他可以伸出代表王权的一头来反对老百姓,又可以把另一头的雨伞打开来反对天老爷."
    厅堂里黑咕隆咚,一阵乌云把光线全遮没了.酒店里,街上,都没有人,大家全"看热闹"去了.
    "现在究竟是中午还是半夜?"博须埃喊着说,"啥也瞧不见.吉布洛特,拿灯来."
    格朗泰尔愁眉苦眼,只顾喝酒.
    "安灼拉瞧不起我,"他嘴里念着说,"安灼拉捉摸过,若李病了,格朗泰尔醉了.他派小萝卜是来找博须埃的.要是他肯来找我,我是会跟他走的.安灼拉想错了,算他倒霉!我不会去送他的殡."
    这样决定以后,博须埃.若李和格朗泰尔便不再打算离开那酒店.将近下午两点时,他们伏着的那张桌子上放满了空酒瓶,还燃着两支蜡烛,一支插在一个完全绿了的铜烛台里,一支插在一个开裂的玻璃水瓶的瓶口里.格朗泰尔把若李和博须埃引向了杯中物,博须埃和若李把格朗泰尔引回到欢乐中.
    中午以后格朗泰尔已经超出了葡萄酒的范围,葡萄酒固然能助人白日做梦,但是滋味平常.对那些严肃的酒客们来说,葡萄酒只会有益不会有害.使人酩酊酣睡的魔力有善恶之分,葡萄酒只有善的魔力.格朗泰尔是个不顾一切.贪恋醉乡的酒徒.当那凶猛迷魂的黑暗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不但不能适可而止,反而一味屈从.他放下葡萄酒瓶,接着又拿起啤酒杯.啤酒杯是个无底洞.他手边没有鸦片烟,也没有大麻,而又要让自己的头脑进入那种昏沉入睡的状态,他便乞灵于那种由烧酒.烈性啤酒和苦艾酒混合起来的猛不可当的饮料,以致醉到神魂颠倒,人事不知.所谓灵魂的铅块便是由啤酒.烧酒.苦艾酒这三种酒的烈性构成的.这是三个不见天日的深潭,天庭的蝴蝶也曾淹死在那里,并在一层仿佛类似蝙蝠翅膀的薄膜状雾气中化为三个默不作声的疯妖:梦魇.夜魅.死神,盘旋在睡眠中的司魂天女的头上.
    格朗泰尔还没有醉到如此程度,还差得远呢.他当时高兴得无以复加,博须埃和若李也从旁助兴.他们频频碰杯.格朗泰尔指手画脚,清晰有力地发挥他的奇想和怪论,他左手捏起拳头,神气十足地抵在膝头上,胳膊肘作曲尺形,解开了领结,两腿叉开骑在一个圆凳上,右手举着个酌满酒的玻璃杯,对着那粗壮的侍女马特洛特,发出这样庄严的指示:
    "快把宫门通通打开!让每个人都进入法兰西学院,并享有拥抱于什鲁大妈的权利!干杯."
    转身对着于什鲁大妈,他又喊道:
    "历代奉为神圣的古代妇人,请走过来,让我好好瞻仰你一番!"
    若李也喊道:
    "巴(马)特洛特,吉布洛特,不要再拿酒给格朗泰尔喝了.他吃下去的钱太多了.从今早起,他已经报报(冒冒)失失吞掉了两个法郎九十五生丁."
    格朗泰尔接着说:
    "是谁,没有得到我的许可,便把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放在桌上冒充蜡烛?"
    博须埃,醉得也不含糊,却还能保持镇静.
    他坐在敞开的窗台上,让雨水淋湿他的背,睁眼望着他的两个朋友.
    他忽然听到从他背后传来一阵鼓噪和奔跑的声音,有些人还大声喊着"武装起来!"他转过头去,看见在麻厂街口圣德尼街上,有一大群人正往前走,其中有安灼拉,手里拿着一支步枪,还有伽弗洛什,捏一支手枪,弗以伊,拿把马刀,古费拉克,拿把剑,让.勃鲁维尔,拿根短铳,公白飞,拿支步枪,巴阿雷,拿支卡宾枪,另外还有一大群带着武器气势汹汹的人跟在他们后面.
    麻厂街的长度原不比卡宾枪的射程长多少.博须埃立即合起两只手,做个扩音筒,凑在嘴上,喊道:
    "古费拉克!古费拉克!喂!"
    古费拉克听到喊声,望见了博须埃,便向麻厂街走了几步,一面喊道:"你要什么?"这边回答:"你去哪儿?"
    "去造街垒."古费拉克回答说.
    "来这儿!这地段好!就造在这儿吧!"
    "这话不错,赖格尔."古费拉克说.
    古费拉克一挥手,那一伙全涌进了麻厂街.
   
    $$$$三 格朗泰尔开始觉得天黑了
    那一地段确是选得非常高明.街口宽,街身窄,街尾象条死胡同,科林斯控制着咽喉,左右两侧的蒙德都街街口都容易堵塞,攻击只能来自圣德尼街,也就是说,来自正面,并且是敞着的.喝醉了的博须埃的眼光不亚于饿着肚子的汉尼拔.
    那一伙涌进来后整条街上的人全惊慌起来了.没有一个过路人不躲避.一眨眼工夫,街底.街右.街左.商店.铺面.巷口的栅栏.窗户.板帘.顶楼.大小板窗,从地面直到房顶全关上了.一个吓破了胆的老妇人,把一块厚床垫系在两根晾衣服的杆子上挂在窗口外面,用以阻挡流弹.只有那酒店还开着,原因是那一伙人都已进去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于什鲁大妈边叹气边这样说.
    博须埃下楼找古费拉克去了.
    若李待在窗口,喊着说:
    "古费拉克,你应当带把雨伞.你又要伤风感报(冒)了."
    同时,不到几分钟那酒店的铁栏门上的铁条便被拔走了二十根,二十来米长的街面上的石块也被挖走了.伽弗洛什和巴阿雷看见一个名叫安索的烧石灰商人的两轮马车,载着三满桶石灰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便拦住那车子,把它推翻,把石灰垫在石块的下面.安灼拉掀开地窖的平板门,寡妇于什鲁所有的空酒桶全部拿去支住那些石灰桶了;弗以伊,为了固定那些木桶和那辆马车,用他那十个惯常为精巧扇页着色的手指,在桶和车子的旁边堆砌了高高的两大堆鹅卵石.鹅卵石和其他的东西都是临时收集起来,也没人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从临近的一所房子的外墙上拆下了好些支墙的木柱,用来铺在木桶的面上.当博须埃和古费拉克回来时,半条街已被一座一人多高的堡垒堵塞住了.再没有什么能象群众的双手那样去建造一切为破坏而建的东西.
    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也参加了大伙的工作.吉布洛特来回搬运石灰碴.她向街垒贡献了她的那种懒劲.她把铺路的石块递给大家,正象她平时给客人递酒瓶时的神态,睡眼惺忪.
    两匹白马拖着一辆公共马车从那街口经过.
    博须埃见了,便跨过石块奔向前去,叫那车夫停住,让旅客们全部下来,搀扶着"女士们"下了车,打发了售票员,便抓住缰绳,把车子和马一同带了回来.他说:
    "公共马车不从科林斯门前过."
    一会儿过后,卸下来的那两匹马,从蒙德都街口溜走了,公共马车翻倒在街垒旁边,完成了那条街的堵塞工事.
    于什鲁大妈心慌意乱,躲到楼上去了.
    她眼睛模糊,看东西也看不见,一直在低声叫苦.但可怕的叫声不敢出喉咙.
    "这是世界的末日."她嘟囔着.
    若李在于什鲁大妈的粗红颈子的皱皮上吻了一下,对格朗泰尔说:
    "我的亲爱的,我还以为女人的颈子总是无比细腻的呢."
    但是格朗泰尔这时正进入酒神颂的最高潮.马特洛特回到楼上来时,格朗泰尔曾把她拦腰抱了一把,还在窗边狂笑不止.
    "马特洛特真是丑!"他喊着说,"你做梦也不会想到马特洛特会那么丑!马特洛特是一头怪兽.她出生的秘密是这样的:有个塑造天主堂屋顶水沟瓦档上饕餮头像的哥特人,一天早晨,象皮格马利翁(据希腊神话,皮格马利翁(Pygmalion)对自己所塑造的一座美女像发生爱情,爱神维纳斯使那塑像成为活人.)那样,忽然爱上了那些塑像中最可怕的一个.他央求爱神赐给它生命.那饕餮便变成了马特洛特.公民们,请看!她的头发和提香(提香(Titien,1477—1576),意大利画家,他有一张画题名是《提香的情妇》.)的情妇一样,都作铬酸铅的颜色.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向你们保证,她能勇敢战斗.凡是善良的姑娘都有一颗英雄的心.于什鲁大妈也是一个老当益壮的妇人.你们看看她嘴上的胡子!那是从她丈夫那里继承下来的.一个乌萨(乌萨,匈牙利骑兵.)娘子兵,没有错!她也一定能勇敢作战.有了她们两个,准可以威震郊区.同志们,我们一定能够推翻这个政府,这是确切可靠的,确切可靠到正如在脂肪酸和蚁酸之间有十五种中介酸那样.这些事与我毫不相干.先生们,我的父亲从来就嫌弃我,因为我不懂数学.我只懂得爱和自由.我是好孩子格朗泰尔!我从来不曾有过钱,也没有找钱的习惯,因此我也从来不缺钱,但是,要是我有钱的话,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穷苦人!那将是人人能看得到的!呵!假使好心肠都有大钱包,那可就好了!我常想,要是耶稣基督能象路特希尔德(路特希尔德(Rothschild,1743—1812),德国籍犹太银行家,巨富,这里代表最富有者.)那样阔气,他会做出多少好事!马特洛特,拥抱我!您呀,多情而腼腆!您有着招来姐妹亲吻的双颊,有着要求情人亲吻的双唇!"
    "不要闹了,酒桶!"古费拉克说.
    格朗泰尔回答说:
    "我是风流太守!我是品花大师!"
    安灼拉,手里握着步枪,昂起他那俊美庄严的头,直立在街垒的顶上.我们知道,安灼拉象个斯巴达人和清教徒.他可以和莱翁尼达斯一起,战死在塞莫皮莱(塞莫皮莱(Thermopyles),一译温泉关,在希腊.公元前四八○年,三百名斯巴达人在国王莱翁尼达斯率领下,在此奋战波斯大军,全部阵亡.),也可以和克伦威尔一起,焚烧德罗赫达(德罗赫达(Drogheda),爱尔兰城市.).
    "格朗泰尔,"他喊道,"你走开,到别处酗酒去.这儿是出生入死的地方,不是醉生梦死的地方.不要在此地丢街垒的脸!"
    这些含着怒气的话在格朗泰尔的身上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他好象让人家对他脸上泼了一杯冷水,忽然清醒过来了.他在窗子旁边,把手肘支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和蔼神情望着安灼拉,对他说:
    "你知道我信服你."
    "走开."
    "让我在此地睡唾."
    "到别处去睡."安灼拉喊着说.
    但是格朗泰尔的那双温和而尴尬的眼睛一直望着他,嘴里回答说:
    "让我睡在这儿......直到我死在这儿."
    安灼拉带着藐视他的意味估量着他:
    "格朗泰尔,你啥也不能,信仰,思想,志愿,生,死,你全不能."
    格朗泰尔以严肃的声音回答说:
    "你走着瞧吧."
    他还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便一头栽了在桌子上,这是酩酊状态的第二阶段,是常有的现象,安灼拉猛然一下把他送进了这阶段,不一会儿,他睡着了.
   
    $$$$四 试图安慰于什鲁寡妇
    巴阿雷望着那街垒出神,他喊道:
    "这条街可以说是袒胸露背的了!好得很!"
    古费拉克多少把那酒店里的东西损坏了些,他同时试图安慰那当酒店女主人的寡妇.
    "于什鲁大妈,那天您不是在诉苦,说吉布洛特在您的窗口抖了一条床毯,您便接到了通知并罚了款吗?"
    "是啊,我的好古费拉克先生.啊!我的天主,您还要把我的那张桌子也堆到您那堆垃圾上去吗?为了那床毯,还为了从顶楼掉到街上的一盆花,政府便已罚了我一百法郎,你们还要这样来对待我的东西吗?太不象话了!"
    "是啊!于什鲁大妈,我们是在替您报仇呢."
    于什鲁大妈听了这种解释,似乎不大能理解她究竟得到了什么补偿.从前有个阿拉伯妇人,被她的丈夫打了一记耳光,她走去向她的父亲告状,吵着要报仇,她说:"爸,我的丈夫侮辱了你,你应当报复才对."她父亲问道:"他打了你哪一边的脸?""左边."她父亲便在她的右边脸上给了她一巴掌,说道:"你现在应当满意了.你去对你的丈夫说,他打了我的女儿,我便打了他的老婆."于什鲁大妈这时感到的满足也无非如此.
    雨已经停了.来了些新战士.有些工人把一些有用的东西,藏在布衫下带了来:一桶火药.一个盛着几瓶硫酸的篮子.两个或三个狂欢节用的火把.一筐三王来朝节剩下的纸灯笼.这节日最近在五月一日才度过.据说这些作战物资是由圣安东尼郊区一个名叫贝班的食品杂货店老板供给的.麻厂街唯一的一盏路灯,和圣德尼街上的路灯遥遥相对以及附近所有的街......蒙德都街.天鹅街.布道修士街.大小化子窝街上的路灯,全被打掉了.
    安灼拉.公白飞和古费拉克指挥一切.这时,人们在同时建造两座街垒,两座都靠着科林斯,构成一个曲尺形;大的那座堵住麻厂街,小的那座堵住靠天鹅街那面的蒙德都街.小的那座很窄,只是用一些木桶和铺路石构成的,里面有五十来个工人,其中三十来个有步枪,因为他们在来的路上,把一家武器店的武器全部借来了.
    没有什么比这种队伍更奇特和光怪陆离的了.有一个穿件齐膝的短外衣,带一把马刀和两支长手枪,另一个穿件衬衫,戴一顶圆边帽,身旁挂个盛火药的葫芦形皮盒,第三个穿一件用九层牛皮纸做的护胸甲,带的武器是一把马具制造工人用的那种引绳锥.有一个大声喊道:"让我们把他们歼灭到最后一个!让我们死在我们的刺刀尖上!"这人并没有刺刀.另一个在他的骑马服外面系上一副国民自卫军用的那种皮带和一个盛子弹的方皮盒,盒盖上还有装饰,一块红毛呢,上面印了"公共秩序"几个字.好些步枪上都有部队的编号,帽子不多,领带绝对没有,许多光胳膊,几杆长矛.还得加上各种年龄和各种面貌的人,脸色苍白的青年,晒成了紫铜色的码头工.所有的人都在你追我赶,互相帮助,同时也在交谈,展望着可能的机会,说凌晨三点前后就会有援兵,说有个联队肯定会响应,说整个巴黎都会动起来的.惊险的话题却含有出自内心的喜悦.这些人亲如兄弟,而彼此都不知道姓名.巨大的危险有这么一种壮美:它能使互不相识的人之间的博爱精神焕发出来.
    在厨房里燃起了一炉火.他们把酒店里的锡器:水罐.匙子.叉子等放在一个模子里,烧熔了做子弹.他们一面工作,一面喝酒.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封瓶口的锡皮.铅弹和玻璃杯.于什鲁大妈.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都因恐怖而有不同的反常状态,有的变傻了,有的喘不过气来,有的被吓醒了,她们待在有球台的厅堂里,在撕旧布巾做裹伤绷带,三个参加起义的人在帮着她们,那是三个留着长头发和胡须的快活人,他们用织布工人的手指拣起那些布条,并抖抻它们.
    先头古费拉克.公白飞和安灼拉在皮埃特街转角处加入队伍时所注意到的那个高大个子,这时在小街垒工作,并且出了些力.伽弗洛什在大街垒工作.至于那个曾到古费拉克家门口去等待并问他关于马吕斯先生的年轻人,约在大家推翻公共马车时不见了.
    伽弗洛什欢天喜地,振奋得要飞起来似的,他主动干着加油打气的鼓动工作.他去去来来,爬高落低,再爬高,响声一片,火星四射.他在那里好象是为了鼓励每一个人.他有指挥棒吗?有,肯定有:他的穷苦;他有翅膀吗?有,肯定有:他的欢乐.伽弗洛什是一股旋风.人们随时都见到他的形象,处处都听到他的声音.他满布空间,无时不在.他几乎是一种激奋的化身,有了他,便不可能有停顿.那庞大的街垒感到他坐镇在它的臀部.他使闲散的人感到局促不安,刺激懒惰的人,振奋疲倦的人,激励思前想后的人,让这一伙高兴起来,让那一伙紧张起来,让另一伙激动起来,让每个人都行动起来,对一个大学生戳一下,对一个工人咬一口,这里待一会,那里停一会,继又转到别处,在人声鼎沸.干劲冲天之上飞翔,从这一群人跳到那一群人,叨唠着,嗡嗡地飞着,驾驭着那整队人马,正象巨大的革命马车上的一只苍蝇.
    那永恒的活动出自他那瘦小的臂膀,无休止的喧噪出自他那弱小的肺腔:
    "加油干啦!还要石块!还要木桶!还要这玩意儿!哪儿有啊?弄一筐石灰碴来替我堵上这窟窿.太小了,你们的这街垒.还得垒高些.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去,丢上去,甩上去.把那房子拆了.一座街垒,便是吉布妈妈的一场茶会.你们瞧,这儿有扇玻璃门."
    这话使那些工人都吼起来了.
    "一扇玻璃门,你那玻璃门顶什么用啊,小土豆儿?"
    "你们是大大的了不起!"伽弗洛什反驳说."街垒里有扇玻璃门,用处可大呢.它当然不能防止人家进攻,但它能阻挡人家把它攻下.你们偷苹果的时候难道从来就没有爬过那种插了玻璃瓶底的围墙吗?有了一扇玻璃门,要是那些国民自卫军想登上街垒,他们脚上的老茧便会被划开.老天!玻璃是种阴险的东西.真是的,同志们,你们也太没有丰富的想象力了!"
    此外,他想到他那没有撞针的手枪便冒火.他从这个问到那个,要求说:"一支步枪.我要一支步枪.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一支步枪?"
    "给你一支步枪!"古费拉克说.
    "嘿!"伽弗洛什回驳说,"为什么不?一八三○年当我们和查理十世翻脸的时候,我便有过一支!"
    安灼拉耸了耸肩头.
    "要等到大人都有了,才分给孩子."
    伽弗洛什趾高气扬地转身对着他回答说:
    "要是你比我先死,我便接你的枪."
    "野孩子!"安灼拉说.
    "毛头小伙子!"伽弗洛什说.
    一个在街头闲逛的花花公子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伽弗洛什对他喊道:
    "来我们这儿,年轻人!怎么,对这古老的祖国你不打算出点力吗?"
    花花公子连忙溜走了.
   
    $$$$五 准 备
    当时的一些报纸曾报导麻厂街的街垒是一座"无法攻下的建筑",他们的描绘是这样的.他们说它有一幢楼房那么高,这种说法错了.事实是它的平均高度没有超出六尺或七尺.它的建造设计是让战士能随意隐蔽在垒墙后面或在它上面居高临下,并可由一道砌在内部的四级石块阶梯登上墙脊,跨越出去.街垒的正面是由石块和木桶堆筑起来的,又用一些木柱和木板以及安索的那辆小马车和翻倒了的公共马车的轮子,纵横交错,连成一个整体,从外面看去,那形象是杈桠歧生.紊乱错杂的.街垒的一头紧接酒店,在另外那一头和对面房屋的墙壁之间,留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缺口作为出路.公共马车的辕杆已用绳索绑扎,让它竖起来,杆端系了一面红旗,飘扬在街垒的上空.
    蒙德都街的那座小街垒,隐在酒店房屋的背后,是瞧不见的.这两处街垒连在一道便构成一座真正的犄角堡.安灼拉和古费拉克曾认为不宜在布道修士街通往菜市场那一段蒙德都街上建造街垒,他们显然是要留一条可以通向外面的路,也不大怕敌人从那条危险和艰难的布道修士街攻进来.
    这条未经阻塞留作通道的出路,也许就是福拉尔(福拉尔(Folard,1669—1752),法国军事学家.)兵法中所说的那种交通小道;如果这条小道和麻厂街的那条狭窄的缺口都不计算在内,这座街垒内部除了酒店所构成的突角以外,便象一个全部封闭了的不规则四边形.这座大街垒和街底的那排高房子,相隔不过二十来步,因此我们可以说,街垒是背靠着那排房子的.那几座房子全有人住,但从上到下全关上了门窗.
    这一切工程是在不到一小时之内顺利完成了的,那一小伙胆大气壮的人没有见到一顶毛皮帽(十九世纪初,法国近卫军头戴高大的毛皮帽,此处泛指政府军.)或一把枪刺.偶尔也有几个资产阶级仍在这暴动时刻走过圣德尼街时,向麻厂街望了一眼,见了这街垒便加快了脚步.
    两个街垒都已完成,红旗已经竖起,他们便从酒店里拖出一张桌子,古费拉克立在桌子上.安灼拉搬来了方匣子,古费拉克打开匣盖,里面盛满了枪弹.枪弹出现时最勇敢的人也起了一阵战栗,大家全静了下来.
    古费拉克面带笑容,把枪弹分给大家.
    每人得到三十发枪弹.好些人有火药,便开始用熔好的子弹头做更多的枪弹.至于那整桶火药,他们把它放在店门旁的另一张桌子上,保存起来.
    集合军队的鼓角声响彻巴黎,迄今未止,但已成一种单调的声音,他们不再注意了.那种声音,时而由近及远,时而由远及近,来回飘荡,惨不忍闻.
    后来街垒建成了,各人的岗位都指定了,枪弹进了膛,哨兵上了岗,行人已绝迹,四周房屋全是静悄悄的,死了似的,绝无一点人的声息,暮色开始加深,逐渐进入黑夜,他们孤孤单单地留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街巷中,黑暗和死寂的环境中,感到自己已和外面隔绝,向着他们逼来的是种说不出有多悲惨和骇人的事物,他们紧握手中武器,坚定,安闲,等待着.
   
    $$$$六 等 待
    在等待的时候他们干些什么呢?
    我们应当谈出来,因为这是历史.
    当男人做枪弹,妇女做绷带时,当一口大铁锅还在烈火上冒气,里面盛满熔化了的锡和铅,正待注入弹头模子时,当哨兵端着武器立在街垒上守卫时,当安灼拉全神贯注,巡视各处岗哨时,公白飞.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弗以伊.博须埃.若李.巴阿雷,还有另外几个,互相邀集在一起,正如在平时平静的日子里,同学们促膝谈心那样,坐在那已成为避弹地窖的酒店的一个角落里,离他们建造的堡垒只两步路的地方,把他们上好子弹的枪支靠在他们的椅背上,这一伙壮美的年轻人,开始念一些情诗.
    什么诗呢?这些:
    你还记得我们的甜蜜生活吗?
    当时我俩都年少,
    我们一心向往的,
    只是穿着入时,你我长相好.
    在当时,你的年纪,我的年纪,
    合在一起,四十也还到不了;
    我们那简陋的小家庭,
    即使在寒冬,也处处是春光好.
    那些日子多美好哟!曼努埃尔豪迈而明智,
    帕里斯正坐上圣餐筵席,
    富瓦叱咤似惊雷,
    我被戳痛在你汗衣的别针尖儿上.
    人人都爱偷望你!我,一个无人过问的律师,
    当我陪你去普拉多晚餐时,
    你是多么俏丽!我暗自寻思:
    蔷薇花儿见了你,也会转过脸儿背着你.
    我听到他们说:她多美!她多香!
    她的头发多么象波浪!
    可惜她的短大衣,遮去了她的小翅膀;
    她头戴玲珑小帽,好似蓓蕾初放.
    我常挽着你温柔的手臂,漫步街头,
    过往行人见了都认为:
    爱神通过我俩这对幸福的情侣,
    已把明媚的初夏许配给艳阳天.
    我们掩上门,不见人,象偷啖天庭禁果,
    饱尝爱的滋味,欢度美好光阴.
    我还没有说出心中话,
    你已先我表同心.
    索邦真是个销魂处,在那里,
    我温存崇拜你,从傍晚到天明.
    多情种子就这样,
    拉丁区里订鸳盟.
    呵莫贝尔广场!呵太子妃广场!
    在那春意盎然的小楼上,
    当你把长袜穿到你秀美的大腿上,
    我看见一颗明星出现在阁楼里.
    我曾攻读柏拉图(柏拉图(Platon,约前427—347),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奴隶主贵族的思想家,自然经济的维护者.),但已完全无印象.
    马勒伯朗士(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1638—1715),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形而上学者.
    我对你百依百顺,你对我有求必应;)和拉梅耐,也都不能和你比;
    你给我的一朵花儿,
    比他们更能显示上苍的美意.
    呵金光闪耀的阁楼!我在那里搂抱你!
    天欲晓,我见你,披睡衣,举旧镜,
    来回移步床前,窥望镜中倩影.
    晨曦,星夜,花间,飘带,绉纱,绫绮,
    美景良辰,谁能忘记!
    相对喁喁私语时,
    村言俚语全无忌.
    我们的花园是一钵郁金香,
    你把你的衬裙当作窗帘挂.
    我将白泥烟斗手中拿,
    并把那日本瓷杯递给你.
   
    还有那些常使我们笑话的灾难!
    你的手笼烧着了!你的长围巾丢失了!
    有一夜,为了同去吃一餐,
    我们竟把诗圣莎士比亚的画像卖掉了!
    我象个讨饭的化子,而你却乐善好施.
    我常乘你不提防,偷吻你鲜润丰腴的臂膀.
    把但丁的对开本拿来当作台子使,
    我们快乐无边,同吃了一百个栗子.
    当我第一次在那喜气洋洋的破楼里,
    吻了你火热的嘴唇,
    你头发散乱脸绯红,撇下我走了时,
    我面色苍白竟至相信有上帝.
   
    记取我们种种说不完的幸福,
    还有那废弃了的无数丝巾绸帕!
    呵!叹息声声,
    从我们郁结的心头飞向寥廓天际!
    那样的时刻,那样的环境,对青年时期种种往事的追忆,开始在天空闪烁的星星,荒凉死寂的街巷以及吉少凶多.迫在眉睫的严酷考验,都为让.勃鲁维尔这个温柔悱恻的诗人低声吟诵着的这些诗句,增添了一层凄迷的魅力.
    这时在那小街垒里燃起了一盏彩色纸灯笼,大街垒里也燃起了浇了蜡的火炬.这种火炬,我们已经知道,来自圣安东尼郊区,每年油荤星期二(按天主教教规,每年在三月前后的四十天中,教徒不吃肉不喝酒,是为封斋期.封斋期在一个星期三开始.斋期开始前举行狂欢节,大吃大喝大乐若干天,到封斋期前夕星期二晚,进入最高潮,是为油荤星期二.拉古尔第区在巴黎东郊,是狂欢活动最集中的地方.),人们戴着面具挤上马车向拉古尔第区进发时,点燃在马车前面的那种火炬.
    那火炬被插在三面用石块挡住的避风笼子里,让火炬的光象盏聚光灯似的,全部射在那面红旗上.街道和街垒都仍处在黑暗中,人们只能看见那面亮得可怕的红旗.
    火炬的光在旗子的朱红色上增添一种说不出多么骇人的紫红颜色.
   
    $$$$七 在皮埃特街加入
    队伍的那个人
    天已完全黑了,还没有发生任何事.人们只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鼓噪声,有时也听到远处传来的一些有气无力的零散枪声.这种漫长的沉寂状态说明政府正在从容不迫地集结力量.这五十个人在等待六万人.
    在这时,正如那些面临险境性格顽强的人那样,安灼拉感到自己有些急躁.他走去找伽弗洛什,伽弗洛什正在楼下厅堂里的微弱烛光下做枪弹,那些桌子上都撒满了火药,为了安全,只在柜台上放两支蜡烛.烛光一点也不会照到外面.起义的人已注意不在楼上点灯.
    伽弗洛什这时心神不定,并不完全是为那些枪弹.
    来自皮埃特街的那个人刚走进厅堂,他走去坐在烛光最暗的那张桌子旁边,两腿夹着一支大型的军用步枪.伽弗洛什在这以前,一心想着种种"好玩的"事,一点没有注意那个人.
    他走进来时,伽弗洛什的眼光机械地落在他的那支步枪上,心里好生羡慕,随后,当那人坐下去时,这野孩突然立了起来.如果有人在这以前侦察过那人的行动,便早已发现他曾以一种奇特的注意力察看过整个街垒和每一个起义的人.但自从他进入厅堂以后,他又好象陷入一种冥思苦想的状态,全不注意发生在他四周的事了.这野孩踮着脚走近那个潜心思索的人,绕着他兜圈子,怕惊醒了他似的.这时,在他那张既顽皮又严肃.既放肆又深沉.既高兴又担忧的孩儿脸上,出现了老人的种种奇形丑态,意思是说:"怎么!""不可能吧!""我眼花了吧!""我在做梦吧!""难道这会是个......""不,不会的!""肯定是的!""肯定不是!"等等.伽弗洛什立在脚跟上左右摇晃,把两个拳头捏紧在他的衣袋里,象只小鸟似的转动着脑袋,用他下嘴唇表现的全部机敏做了一个其丑无比的撇嘴丑脸.他愣住了,没有把握,有所怀疑,有把握了,乐极了.他当时的神态就象一个阉奴总管在奴隶市场的大肚皮女人堆中发现一个维纳斯,在劣等油画堆中识别一幅拉斐尔真迹的鉴赏家.他全部的嗅觉和运筹的才智都活跃起来了.很明显,伽弗洛什正面临一件大事.
    当安灼拉走来找他时,他正处在这种紧张状态的顶点.
    "你个子小,"安灼拉说,"不容易被发现.你到街垒外面去走一趟,沿着房屋的墙壁溜到街上各处去看看,回头再来把外面的情况告诉我."
    伽弗洛什把两手叉在胯上,挺起胸膛说:
    "小人儿也会有用处!这太好了!我这就去.可是,你信得过小人,也还得提防大人......"同时,伽弗洛什抬起头,瞄着皮埃特街上的那个人,低声说道:
    "你看见那个大个子吗?"
    "怎么呢?"
    "那是个特务."
    "你有把握?"
    "还不到半个月,我在王家桥石栏杆上乘凉,揪我耳朵把我从栏杆顶上提下来的便是他."
    安灼拉立即离开了那野孩,旁边正有一个酒码头的工人,他以极小的声音对那工人说了几句话.工人便走出厅堂,立即又领着三个人转回来.这四个人,四个宽肩大汉,绝不惊动那个来自皮埃特街的人,走去立在他的后面,那人仍以肘弯靠在桌上,坐着不动.那四个人显然是准备好了要向他扑上去的.
    这时安灼拉走向那人,问他说:
    "你是什么人?"
    那人,经他这样突如其来地一问,大吃一惊.他把他的目光直射到安灼拉坦率的眸子底里,并显出他已猜出对方的思想.他面带笑容,那种极其傲慢坚定有力的笑容,以倨傲沉着的声音回答说:
    "我懂了是怎么回事......要怎样便怎样吧!"
    "你是暗探吗?"
    "我是公职人员."
    "你叫什么名字?"
    "沙威."
    安灼拉对那四个人递了个眼色.一眨眼,沙威还没有来得及转过头去望一眼,他已被揪住衣领,按倒在地,用绳索绑了起来,身上也被搜查了.
    从他身上搜出一张粘在两片玻璃中间的小圆卡片,一面印有铜版雕刻的法兰西国徽和这样的铭文:"视察和警惕";另一面有这些记载:沙威,警务侦察员,五十二岁;还有当时警署署长的签字"M.吉斯凯".
    另外,他有一只表和一个钱包,包里有几个金币.表和钱包都还给了他.在那表的下面口袋底里,摸出一张装在信封里的纸.安灼拉展开来看,上面有警署署长亲笔写的这几行字:
    政治任务完毕以后,沙威侦察员应立即执行特殊任务,前往耶拿桥附近调查是否确有匪群在塞纳河右岸岸边进行活动.
    搜查完毕以后,他们让沙威立起来,把他的两条臂膀反绑在背后,捆在厅堂中间当年酒店据以命名的那根有名的木柱上.
    伽弗洛什目击这一切经过,他一直没有吭声,只暗暗点头表示赞许,这时,他走近沙威,对他说:
    "这回是小老鼠逮着了猫儿."
    这件事办得非常迅速,直到完事以后,酒店四周的人才知道.沙威一声也没有叫喊.听说沙威已被绑在木柱上,古费拉克.博须埃.若李.公白飞以及散在两个街垒里的人都跑来看.
    沙威背靠着木柱,身上缠了无数道绳子,一点也动弹不得,带着从不说谎的人那种无畏而泰然自若的神气,他昂着头.
    "这是个特务."安灼拉说.
    又转过去对着沙威说:
    "你将在这街垒攻陷以前两分钟被枪毙."
    沙威以极其大胆的语调回答说:
    "为什么不立即动手?"
    "我们要节省弹药."
    "那么,给我一刀子也就完了."
    "特务,"俊美的安灼拉说,"我们是法官,不是凶手."
    接着,他喊伽弗洛什.
    "你!快去干你的事!照我刚才对你说的去干."
    "我这就去."伽弗洛什大声说.
    正要走时,他又停下来说:
    "我说,你们得把他的步枪给我!"他还加上一句,"我把这音乐家留给你们,但是我要那单簧管."
    野孩行了个军礼,高高兴兴地从那大街垒的缺口跨出去了.
    八 关于一个名为勒.卡布克
    而实际也许并非勒.卡布
    克的人的几个问号
    伽弗洛什走了以后,紧接着便发生了一桩凶残而惊心动魄的骇人事件;我们在这儿既已试图描绘当时情况的轮廓,如果放弃这一事件的经过不谈,我们设计的画面便会不完整,在产生社会.产生革命的阵痛中发生惊厥的伟大时刻,读者会看不到它的确切真实的突出面.
    那些人的组合,我们知道,是由一大群各色各样的人象滚雪球那样,汇集在一起的.他们并不相互询问各自的来历.在安灼拉.公白飞和古费拉克率领的那一群沿途聚集拢来的过路人当中,有一个,穿件搬运工人的布褂,两肩都已磨损,说话时指手画脚,粗声大气,面孔象个横蛮的醉汉.这人的名字或绰号,叫勒.卡布克,其实那些自称认识他的人也都不认识他,当时他已喝得大醉,或是伪装醉态,和另外几个人一同把那酒店里的一张桌子拖到外面,坐了下来.这个勒.卡布克,在向那些和他交谈的人频频举杯的同时,好象也在运用心思仔细端详那座矗立在街垒后面六层的高大楼房,凌驾在整条街上,面对着圣德尼街.他忽然喊着说:
    "伙计们,你们知道吗?再开枪,就得到那房子里去.要是我们守住那些窗口,谁要走进这条街,活该他送命!"
    "对,但是那房子关起来了."另一个酒客说.
    "我们去敲门!"
    "不会有人开."
    "把门砸开!"
    勒.卡布克跑到楼房门前,门上有个相当大的门锤,他提起便敲.没有人开门.他再敲.也没人应声.敲第三回.仍没人理睬.
    "里面有没有人?"勒.卡布克叫了起来.
    没有动静.
    于是他抓起一支步枪,用枪托捅门.那是一扇古老的甬道大门,圆顶.矮窄.坚固,全部是栎木做的,里面还包了一层铁皮,装了整套铁件,是一扇真正的牢门.枪托的冲撞把那房子震得一片响,但是那扇门纹丝不动.
    住在里面的人家肯定被惊动了,因为到后来,四层楼的一扇小方窗子里有了光,窗子也开了,窗口出现一支蜡烛和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头儿,满脸惊慌发呆,这是门房的头.
    撞门的人停了下来.
    "先生们,"门房问,"你们要什么?"
    "开门!"勒.卡布克说.
    "先生们,不能开."
    "要开!"
    "不成,先生们!"
    勒.卡布克端起步枪,瞄准了门房,但是由于他立在下面,天又非常黑,门房一点也看不见他.
    "你到底开不开?"
    "不开,先生们!"
    "你说不开?"
    "我说不开,我的好......"
    门房还没说完那句话,枪已经响了,枪弹从他的下巴进去,经过咽喉,从后颈窝射出.老人一下便倒下去了,一声也没哼.蜡烛掉到下面,熄灭了.人们只见窗口边上有个不动的人头和一缕白烟升向屋顶.
    "活该!"勒.卡布克说,重新把他的枪托放在地上.
    他刚说完这话,便觉得有只手,象鹰爪似的,猛落在他的肩头上,并听到一个人对他说:
    "跪下."
    那杀人犯转过头来,看见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惨白冷峻的脸,安灼拉的脸.安灼拉手里捏着一支手枪.
    他听到枪声,赶来了.
    他用左手揪住勒.卡布克的衣领.布褂.衬衫和背带.
    "跪下."他又说了一次.
    这个二十岁的娇弱青年以一种无比权威的气概,把那宽肩巨腰的强壮杠夫,象一根芦苇似的压下去,跪在泥淖里.勒.卡布克试图抗拒,但是他感到自己已被一只超人的巨掌抓住了.
    安灼拉面色苍白,敞着衣领,头发散乱,他那张近似女性的脸,这时说不出多么象古代的忒弥斯(忒弥斯(Thémis),希腊神话中的司法女神.).他那鼓起的鼻孔,低垂的眼睛赋予他那铁面无私的希腊式侧影一种愤怒和贞静的表情,从古代社会的观点看,那是适合于司法的.
    整个街垒里的人全跑来了,他们远远地站成一个圈子,心里都感到自己对那即将见到的事无法进一言.
    勒.卡布克垂头丧气,不再试图挣扎,只浑身发抖.安灼拉放了他,抽出自己的怀表.
    "集中你的思想,"他说."祷告或思考,随你便.给你一分钟."
    "开恩啊!"杀人犯吞吞吐吐地说,接着他低下头嘟囔了几句没说清楚的咒神骂鬼的话.
    安灼拉的眼睛没离开他的表,他让那一分钟过去,便把那表放回他的背心口袋里.接着,他揪住抱着他两膝怪喊大叫的勒.卡布克的头发,把枪管抵在他的耳朵上面.在那些胆大无畏安安静静走来观看这场骇人事件的汉子中,好些人都把头转了过去.
    大家听见了枪响,那凶手额头向前,倒在石块路面上.安灼拉抬起头来,张着他那双自信而严峻的眼睛向四周望了一转.
    随后,他用脚踢着尸体说道:
    "把这丢到外面去."
    那无赖的尸体仍在机械地作生命  安灼拉若有用以阻挡流弹.只有那酒店还开着,原因是那一伙人都已进去了."啊我的天主!啊我思地立着不动.谁也不知道在他那骇人的宁静中展开一幅什么样的五光十色的阴森景象.突然,他提高了嗓子.大家全静下来.
    "公民们,"安灼拉说,"那个人干的事是残酷的,而我干的事是丑恶的.他杀了人,因此我杀了他.我应当这样做,因为起义应当有它的纪律.杀人的罪在此地应比在旁的地方更为严重,我们是在革命的眼光照射之下,我们是宣传共和的牧师,我们是体现神圣职责的卫士,我们不该让我们的战斗受到人们的诽谤.因此我进行了审判,并对那人判处死刑.至于我,我被迫不得不那样做,但又感到厌恶,我也审判了我自己,你们回头便能知道我是怎样判处我自己的."
    听到这话的人都毛骨悚然.
    "我们和你共命运."公白飞喊了起来.
    "好吧,"安灼拉回答说,"我还要说几句.我处决了那个人,是由于服从需要;但是需要是旧世界的一种怪物,需要的名字叫做因果报应.而进步的法律要求怪物消失在天使面前,因果报应让位于博爱.现在不是提出爱字的恰当时候.没有关系,我还是要把它提出来,并且要颂扬它.爱,你就是未来.死,我利用你,但是我恨你.公民们,将来不会再有黑暗,不会再有雷击,不会再有野蛮的蒙昧,也不会再有流血的肉刑.魔鬼既不存在,也就不用除魔天使了.将来谁也不再杀害谁,大地上阳光灿烂,人类只知道爱.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公民们,到那时,处处都是友爱.和谐.光明.欢乐和生机,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也正是为了促使它早日到来我们才去死."
    安灼拉不说话了,他那处女般的嘴唇合上了,他还在那流过血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象个塑像似的,久立不动.他凝思注视的神情使他周围的人都低声议论起来.
    让.勃鲁维尔和公白飞立在那街垒的角上,手握手,肩靠肩,怀着含有惋惜心情的敬意,对那既是行刑人又是牧师,明洁如水晶而又坚如岩石的冷峻青年,屏息凝神地伫视着.
    让我们现在就谈谈日后发现的情况.当战事已成过去,尸体都被送到陈尸所受搜查时,人们在勒.卡布克身上搜出一张警务人员证.关于这件案子,本书的作者在一八四八年手中还有过一份一八三二年写给警署署长的专案调查报告.
    还应当补充一点.当时警方有种奇怪的说法,也许有根据,要是可信的话,这勒.卡布克就是铁牙.事实是自从勒.卡布克死了以后便不再有人提到铁牙了.铁牙的下落毫无线索可寻,他好象一下子便和无形的鬼物合为一体了.他的生活暧昧不明,他的结局一团漆黑.
    全体起义者对这件处理得如此迅速.结束得也如此迅速的惨案都还惊魂未定时,古费拉克看见早上到他家去探听马吕斯消息的那个小伙子又回到街垒里.
    这孩子,好象既不畏惧,也无顾虑,深夜跑来找那些起义的人.
   
    $$$$第十三卷    马吕斯进入黑暗
   
    $$$$一 从卜吕梅街到圣德尼区
    先头在昏黄的暮色中喊马吕斯到麻厂街街垒去的那声音,对他来说,好象是出自司命神的召唤.他正求死不得,死的机会却自动找他来了,他正敲着墓门,而黑暗中有一只手把钥匙递给了他.出现在陷入黑暗的失意人眼前的阴森出路是具有吸引力的.马吕斯扒开那条曾让他多次通过的铁条,走出园子并说道:"我们一同去吧!"
    马吕斯已经痛苦到发疯,不再有任何坚定的主见,经过这两个月来的青春和爱情的陶醉,他已完全失去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已被失望中的种种妄想所压倒,他这时只有一个愿望:早日一死了之.
    他拔步往前奔.刚好他身上带有武器,沙威的那两支手枪.
    他自以为见过一眼的那个小伙子,到街上却不见了.
    马吕斯离开了卜吕梅街,走上林荫大道,穿过残废军人院前的大广场和残废军人院桥.爱丽舍广场.路易十五广场,到了里沃利街.那里的商店都还开着,拱门下面点着煤气灯,妇女在商店里买东西,还有些人在莱泰咖啡馆里吃冰淇凌,在英国点心店里吃小酥饼.只有少数几辆邮车从亲王旅社和默里斯旅社奔驰出发.
    马吕斯经过德乐姆通道进入圣奥诺雷街.那里的店铺都关了门,商人们在半掩的门前谈话,路上还有行人来往,路灯还亮着,每层楼的窗子里,和平时一样,都还有灯光.王宫广场上有马队.
    马吕斯沿着圣奥诺雷街往前走.走过王宫,有光的窗口便逐渐稀少了,店铺已关紧了门,不再有人在门口聊天,街越来越暗,同时人却越来越多.因为路上行人现在已是成群结伙的了.在人群中没有人谈话,却能听到一片低沉的嗡嗡耳语声.
    在枯树喷泉附近,有些"聚会",一伙一伙神情郁闷的人停在行人来往的路上不动,有如流水中的砥石.
    到了勃鲁维尔街街口,人群已不再前进.那是结结实实一堆低声谈论着的群众,紧凑密集,无隙可通,推挤不动,几乎无法渗透.里面几乎没有穿黑衣服戴圆边帽的人.是些穿罩衫.布褂.戴鸭舌帽.头发蓬乱竖立.面如土色的人.这一大群人在夜雾中暗暗浮动.他们的耳语有如风雨声.虽然没有人走动却能听到脚踏泥浆的声音.在这一堆人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鲁尔街.勃鲁维尔街和圣奥诺雷街的尽头,只有一扇玻璃窗里还有烛光.在这些街道上,还可以看见一行行零零落落.逐渐稀少的灯笼.那个时代的灯笼就象是吊在绳子上的大红星,它的影子投射在街上象个大蜘蛛.在这几条街上,不是没有人.那儿有一簇簇架在一起的步枪,晃动的枪刺和露宿的士兵.谁也不敢越过这些地方去满足好奇心.那儿是交通停止,行人留步,军队开始的地方.
    马吕斯无所希求,也就无所畏忌.有人来喊过他,他便应当去.他想尽办法,穿过那人群,穿过露宿的士兵,避开巡逻队,避开岗哨.他绕了一个圈子,到了贝迪西街,朝着菜市场走去.到布尔东内街转角处,已经没有灯笼了.
    他穿过人群密集的地区,越过了军队布防的前线,他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没有一个过路的人,没有一个兵,没有一点光,啥也没有,孤零零,冷清清,夜深沉,使人好不心悸.走进一条街,就象走进一个地窖.
    他继续往前走.
    他走了几步.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是个男人?是个女人?是几个人?他答不上.跑了过去便不见了.
    绕来绕去,他绕进了一条小胡同,他想那是陶器街,在这小胡同的中段,他撞在一个障碍物上.他伸手去摸,那是一辆翻倒了的小车;他的脚感到处处是泥浆.水坑.分散各处而又成堆的石块.那里有一座已经动手建立,随即又放弃了的街垒.他越过那些石块,到了垒址的另一边.他靠近墙角石,摸着房屋的墙壁往前走.在离废址不远的地方,他仿佛看见他面前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他走近去,才看清那东西的形状.原来是两匹白马,早上博须埃从公共马车上解下来的马,它们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结果到了这地方.这两匹马带着那种随遇而安.耐心等待的畜生性格,无目的地荡来荡去,它们不懂人的行动,正如人不懂上苍的行动一样.
    马吕斯绕过那两匹马往前走.他走近一条街,他想是民约街,到那儿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颗枪弹,穿过黑暗的空间紧擦他的耳边,嘘的一声,把他身旁一家理发铺子门上挂在他头上方的一只刮胡子用的铜盘打了个窟窿.一八四六年,在民约街靠菜市场的那些柱子拐角的地方,人们还能看见这只被打穿了的铜盘.
    有这一枪,总还说明那地方有人在活动.此后,他便什么也没有遇到了.
    他走的这整条路线好象是一条在夜间摸黑下山的梯级.
    马吕斯照样往前走.
   
    $$$$二 巴黎枭瞰图
    这时如果有人长着蝙蝠或枭鸟的翅膀在巴黎上空飞翔,他便会看到呈现在他眼底的是一片凄凉景象.
    他会看到圣德尼街和马尔丹街经过的.穿插着无数起义的人们赖以建造街垒和防地的小街小巷,这整个城中之城似的菜市场老区,圣德尼街和圣马尔丹街贯穿全区,看起来就好象是挖在巴黎中心的一个其大无比的黑窟窿.在这一带地方是望不到底的.由于路灯已全被破坏,窗子也都闭上,这儿已没有任何光.任何生命.任何人声.任何活动.暴动的无形警察在四处巡逻,这时的秩序便是黑夜.把一小部分淹没在广大的黑暗中,用这黑暗所创造的条件来加强每个战士的战斗力,这是起义必要的战略.在那天天黑时,凡是有烛光的窗子都挨了一枪.光熄了,有时住户也死了.因此动静全无.那些人家只有惶恐.哀伤.困惑,街上也只是一片压倒一切的阴森气象.甚至连一排排一层层的窗户.犬牙交错的烟囱和屋顶.泥泞路面的微弱反光也都看不见.从上往下向这一大堆黑影望去的眼睛,也许能看见这儿那儿,在一些相距不远的地方,有由朦胧的火光映照着的一些特别的曲折线条,一些形状怪异的建筑物的侧影,一些象来往于废墟中微光似的东西,这便是那些街垒的所在地了.在这之外的其他地方全是迷雾沉沉,死气弥漫,象一潭黑水.突出在这些上面的有些屹立不动的阴森黑影,那便是圣雅克塔和圣美里教堂和两三座人要赋以高大形象而黑夜要使之成为鬼物的建筑.
    在这荒凉并令人不安的迷宫周围,在巴黎的交通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地区,在多少还有几盏路灯亮着的地方,这位飞行观察者也许能见到一些军刀和枪刺的金属闪光,炮车的无声滚动,蚁群似的联队在悄悄地.一分钟一分钟地逐步增大,慢慢推向暴动地区的周围,渐渐缩小它的包围圈,终于完成了一道骇人的铁箍.
    那被封锁的地区已只是一种怪模怪样的野人窟,那里好象一切都在睡眠中,毫无动静,并且,正如我们刚才见过的,每条平日人人都能到达的街,现在只是一道道黑影.
    险恶的黑影,布满了陷阱,处处都可以遇到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那些地方进去已足使人寒心,停留更使人心惊胆战,进去的人在等待着的人面前战栗,等待的人也在进去的人面前发抖.每条街的转角处都埋伏了一些无形的战士,深邃莫测的黑影中隐藏着墓中人布置的套索.完了.从这以后,在那些地方,除了枪口的火光以外没有其他的光可以希望,除了死亡的突然来临以外,不会有其他的遭遇.死亡来自何处?怎样来?什么时候来?没有人知道,但那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在这不容忽视的阵地上,政府和起义的人们,国民自卫军和群众组织,资产阶级和暴动群,都将面对面地摸索前进.双方都非这样做不可.要么死在这地方,要么成为这地方的胜利者,非死即胜,不可能有其他出路.局势是这样僵,黑暗是这样深,以致最胆怯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在这里下定决心,最胆壮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在这里害了怕.
    此外,双方都同样狂暴,同样刚愎,同样坚强.对一方来说,前进,便是死,但谁也没有想到要后退;对另一方来说,留下,便是死,但谁也没有想到要逃走.
    无论起义转为革命也好,一败涂地也好,胜利属于这边也好,属于那边也好,这一切都必须在明天结束.政府和各个党派都懂得这一点,最小的资产阶级也有此同感.因此,在这即将决定一切的地区的无法穿透的黑暗中,搀和着一种惶惶不安的思想;因此,在这即将出现一场灾难的沉寂中,存在着一种有增无已的焦急情绪.在那里,人们只听到一种仅有的声音......一种和临终时的喘息一样使人听了为之心碎,和凶恶的诟骂一样使人听了为之心悸的声音......圣美里的警钟声.那口钟在黑暗中狂敲猛击,传送着绝望的哀号,再没有比这更悲凉的了.
    常有这样的情形:天好象要对人将做的事表示赞同.天人之间的这种不幸的和洽是牢不可破的.当时天上全不见星光,惨淡的愁云,层层叠叠,堆在地平线上.黑色的天宇笼罩着这些死气沉沉的街巷,有如一幅巨大的裹尸布覆盖在这巨大的坟墓上.
    当一场仍限于政治范畴的斗争在这经受过多次革命风暴的同一场地上酝酿进行时,当高谈主义的年轻一代.各种秘密会社.各种学府院校和热中利润的资产阶级彼此对面走来,准备互相冲击.扼杀.镇压时,当每个人都在为这个被繁华幸福的巴黎的珠光宝气所淹没了的老巴黎,在它的深不可测的密楼暗室里,在这被厄运所困的地区以外和更远的地方奔走呼号,促使危机的最后决定时刻早日到来时,人们听到人民的郁愤声在暗中切齿怒骂.
    那种骇人而神圣的声音,同时具有猛兽的吼声和上帝的语言,能使弱者听了发抖,也能发哲人的深思,它既象下界的狮吼,又象上界的雷鸣.
   
    $$$$三 边缘的极限
    马吕斯走到了菜市场.
    这里和附近的那些街道比起来是更清静,更黑暗,更没有人的活动.从坟墓中钻出来的那种冰冷的宁静气氛好象已散漫在地面上.
    一团红光把那排从圣厄斯塔什方面挡住麻厂街高楼的屋脊托映在黑暗的天空,这是燃烧在科林斯街垒里的那个火炬的反光.马吕斯朝红光走去.红光把他引到了甜菜市场.他隐隐看见布道修士街的黑暗街口.他走了进去.起义的哨兵守在街的另一头,没有看见他.他觉得他已经很接近他要找的地方了.他踮着脚往前走.我们记得,安灼拉曾把蒙德都巷(蒙德都巷,即前面提到的蒙德都街,因街道迂回曲折狭窄,故作者有时则称之为巷.在第五部街垒战时,作者屡次称之为巷,实即指同一条街.天鹅街等有时称巷也是基于这一认识.)的一小段留作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马吕斯现在到达的地方正在进入这一小段蒙德都巷的转角处.
    在这巷子和麻厂街交接的地方一片漆黑,他自己也是隐在黑影中的.他看见前面稍远一点的石块路面上有点微光,看见酒店的一角和酒店后面一个纸灯笼在一道不成形的墙里眨着眼,还有一伙人蹲在地上,膝上横着步枪.这一切和他相距只十脱阿斯.这是那街垒的内部.
    巷子右侧的那些房屋挡着他,使他望不见酒店的其余部分.大街垒和旗帜.
    马吕斯只须再多走一步了.
    这时这个苦恼的青年坐在一块墙角石上,手臂交叉,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想到那英勇的彭眉胥上校是个多么杰出的军人,他在共和时期捍卫了法国的国境,在皇帝的率领下到过亚洲的边界,他见过热那亚.亚历山大.米兰.都灵.马德里.维也纳.德累斯顿.柏林.莫斯科,他在欧洲每一个战果辉煌的战场上都洒过他的鲜血,也就是在马吕斯血管里流着的血,他一生维护军纪,指挥作战,未到老年便已头发斑白,他腰扣武装带,肩章穗子飘落到胸前,硝烟熏黑了帽徽,额头给铁盔压出了皱纹,生活在板棚.营地.帐幕.战地医疗站里,东征西讨二十年,回到家乡脸上挂一条大伤疤,笑容满面,平易安详,人人敬佩,为人淳朴如儿童,他向法兰西献出了一切,丝毫没有辜负祖国的地方.
    他又想,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他自己的时刻已经到了,他应当步他父亲的后尘,做个勇敢.无畏.大胆冒枪弹.挺胸迎刺刀.洒鲜血.歼敌人.不顾生死.奔赴战场.敢于拼杀的人.他想到他要去的战场是街巷,他要参加的战斗是内战.
    想到内战,他好象看见了一个地洞,在他面前张着大嘴,而他会掉到那里去.
    这时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想起他父亲的那把剑,竟被他外祖父卖给了旧货贩子,他平时想到这事,便感到痛心,现在他却对自己说,这把英勇坚贞的剑宁肯饮恨潜藏于黑暗中也不愿落到他的手里是对的,它这样遁迹避世,是因为它有智慧,有先见之明,它预知这次暴动,这种水沟边的战争,街巷中的战争,地窖通风口的射击,来自背后和由背承担的毒手,是因为它是从马伦哥和弗里德兰回来的,不愿到麻厂街去,它不愿跟着儿子去干它曾跟着老子干过的事!他对自己说这把剑,要是在这儿,要是当初在他父亲去世的榻前他接受了这把剑,今天他也敢于把它握在手中,它一定会烫他的手,象天使的神剑那样,在他面前发出熊熊烈焰!他对自己说幸而它不在,幸亏它已失踪,这是好事,这是公道的,他的外祖父真正保卫了他父亲的荣誉,宁可让人家把上校的这把剑拍卖掉,落在一个旧货商手里,丢在废铁堆里,总比用它来使祖国流血强些.
    接着他痛哭起来.
    这太可怕了.但是怎么办呢?失去了珂赛特,仍旧活下去,这是他办不到的.她既然走了,他便只有一死.他不是已向她宣过誓,说他会死的吗?她明明知道这点,却又走了,那就是说,她存心不问马吕斯的死活了.并且,她事先没有告诉马吕斯,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她不是不知道马吕斯的住址,却没有写一封信,便这样走了.足见她已不再爱马吕斯了.现在他又何必再活下去呢?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并且,怎么说!已经到了此地,又退缩!已经走向危险,又逃走!已经看到街垒里的情形,又闪开!一面发抖,一面闪开,说什么:"确实,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看清楚,看够了,这是内战,我走开好!"把等待着他的那些朋友丢下不管!他们也许正需要他!他们是以一小撮对付一支军队!丢掉爱情,丢掉朋友,自己说话不算数,一切全放弃不顾!以爱国为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畏惧!但是,这样是说不过去的,他父亲的幽灵,如果这时正在他身边的黑暗中,看见他往后退缩,也一定会用他那把剑的剑脊抽他的腰,并向他吼道:"上,胆小鬼!"
    被他的思潮起伏所苦恼,他的头慢慢低下去了.
    他又忽然抬起了头.精神上刚起一种极为壮观的矫正,有了墓边人所特有的那种思想膨胀,接近死亡能使人眼睛明亮.对将采取的行动他也许正看到一种幻象,不是更为悲惨而是极其辉煌的幻象.街垒战,不知由于灵魂的一种什么内在作用,在他思想的视力前忽然变了样.他梦幻中的一大堆喧嚣纷扰的问号一齐回到他的脑子里,但并没有使他烦乱.他一一作出解答.
    想一想,他父亲为什么会发怒?难道某种情况不会让起义上升到天职的庄严高度吗?对上校彭眉胥的儿子来说,他如果参加目前的战斗,会有什么东西降低他的身分呢?这已不是蒙米赖或尚波贝尔(蒙米赖(Montmirail).尚波贝尔(Champaubert)两地都在法国东部,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在这两处曾挫败俄普联军的进犯.),而是另外一回事.这里并不涉及神圣的领土问题,而是一个崇高的理想问题.祖国受苦,固然是的,但是人类在欢呼.并且祖国是不是真正会受苦呢?法兰西流血,而自由在微笑,在自由的微笑面前法兰西将忘却她的创伤.况且,如果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人们对内战究竟会说些什么呢?
    内战?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还有一种外战吗?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不都是兄弟之间的战争吗?战争的性质只取决于它的目的.无所谓外战,也无所谓内战.战争只有非正义的与正义的之分.在人类还没有进入大同世界的日子里,战争,至少是急速前进的未来反对原地踏步的过去的那种战争,也许是必要的.对于这样的战争有什么可谴责的呢?仅仅是在用以扼杀人权.进步.理智.文明.真理时战争才是耻辱,剑也才是凶器.内战或外战,都可以是不义的,都可以称之为犯罪.除了用正义这条神圣的标准去衡量以外,人们便没有依据以战争的一种形式去贬斥它的另一种形式.华盛顿的剑有什么权利来否认卡米尔.德穆兰的长矛?莱翁尼达斯反抗外族,蒂莫莱翁(蒂莫莱翁(Timoléon,前410—336),希腊政治家,推崇法治.)反抗暴君,谁更伟大呢?一个是捍卫者,另一个是解救者.人能不问目的便诬蔑城市内部的任何武装反抗吗?那么,布鲁图斯.马塞尔(马塞尔(Marcel),十四世纪巴黎市长,曾为限制王权而斗争.).阿尔努.德.布兰肯海姆(阿尔努.德.布兰肯海姆(Arnould de Blankenheim),不详.).科里尼,你都可以称为歹徒了.丛林战吗?巷战吗?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便是昂比奥里克斯(昂比奥里克斯(Ambiorix),古高卢国王,前五四年曾反对恺撒,失败.).阿尔特维尔德(阿尔特维尔德(Artevelde),十五世纪比利时根特行政长官.).马尔尼克斯(马尔尼克斯(Marnix),十六世纪反对西班牙统治的佛兰德人民起义领袖.).佩拉热(佩拉热(Pélage),八世纪西班牙境内阿斯图里亚斯国王,反对阿拉伯人入侵.)所进行的战争.但是,昂比奥里克斯是为反抗罗马而战,阿尔特维尔德是为反抗法国而战,马尔尼克斯是为反抗西班牙而战,佩拉热是为反抗摩尔人而战,他们全是为了反抗外族而战的.好吧,君主制也就是外族,压迫也就是外族,神权也就是外族.专制制度侵犯精神的疆界,正如武力侵犯地理的疆界.驱逐暴君或驱逐英国人,都一样是为了收复国土.有时抗议是不中用的,谈了哲学之后还得有行动;理论开路,暴力完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开场,阿利斯托吉通结尾.百科全书启发灵魂,八月十日为灵魂充电.埃斯库罗斯之后得有特拉西布尔(特拉西布尔(Thrasybule),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将军,结束希腊三十年专制制度,恢复民主.),狄德罗之后得有丹东.人民大众有顺从主子的倾向,民间笼罩着暮气,群众易于向权贵低头.应当鼓动这些人,推搡他们,用解救自身的利益鞭策他们,用真理的光去刺他们的眼睛,用大量骇人的光明,大把大把地投向他们.他们应当为自身的利益而多少受些雷击,电光能惊醒他们.因而就有必要敲响警钟,进行战斗.应当有伟大的战士纷纷冒出来,以他们的大无畏精神为各族人民的表率,把这可叹的人类,一味浑浑噩噩欣赏落日残晖留恋苍茫暮色的众生,从神权.武功.暴力.信仰狂.不负责任的政权和专制君王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打倒暴君!什么?你指的是谁啊?你把路易-菲力浦称为暴君吗?不是,他不见得比路易十六更暴些.他们两个都是历史上一惯称为好国王的.原则不容阉割,真实的逻辑是直线条的,真理的本质不能随意取舍,因此,没有让步的余地,任何对人的侵犯都应当镇压下去,路易十六身上有神权,路易-菲力浦身上有波旁的血统,两人都在某种程度上负有践踏人权的责任,为了全部清除对权力的篡窃行为,必须把他们打倒,必须这样,因为法国历来开山劈路.法国的主子垮台之日,也就是其他主子纷纷落地之时.总之,树立社会的真理,恢复自由的统帅地位,把人民还给人民,把主权还给老百姓,把紫金冠重新戴在法兰西的头上,重新发挥理智和平等的全部力量,在各人自主的基础上消灭一切仇恨的根源,彻底摧毁君主制设置在通往大同世界大道上的障碍,用法律划一全人类的地位,还有什么事业比这更正义的呢?也就是说,还有什么战争比这更伟大的呢?这样的战争才导致和平.目前还有一座由成见.特权.迷信.虚伪.勒索.滥取.强暴.欺凌.黑暗所构成的巨大堡垒屹立在地球上,高耸着它的无数个仇楼恨塔.必须把它摧毁.必须把这个庞然怪物夷为平地.在奥斯特里茨克敌制胜固然伟大,攻占巴士底更是无与伦比.
    谁都有过这样切身的体会:灵魂具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性能,这也正说明它既存在于个体而又充塞虚空的妙用,它能使处于绝境的人在最激动的时刻几乎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激剧的懊丧和沉痛的绝望在自问自答而难于辩解的苦恼中,也常能进行分析和研讨论题.紊乱的思路中杂有逻辑,推理的线索飘荡于思想的凄风苦雨中而不断裂.这正是马吕斯当时的精神状态.
    他心情颓丧,不过有了信心,然而仍在迟疑不决,总之,想到他将采取的行动仍不免胆战心惊,他一面思前想后,一面望着街垒里面.起义的人正在那里低声谈话,没人走动,这种半沉寂状态使人感到已经到了等待的最后时刻了.马吕斯发现在他们上方四层楼上的一个窗子边,有个人在望着下面,他想那也许是个什么人在窥探情况,这人聚精会神的样子好不奇怪.那是被勒.卡布克杀害的看门老头.从下面望去,单凭那围在石块中间的火炬的光是看不清那人头的.一张露着惊骇神情的灰白脸,纹丝不动,头发散乱,眼睛定定地睁着,嘴半开,对着街心伏在窗口,象看热闹似的,这形象出现在那暗淡摇曳的火光中,确是没有比这更奇特的了.不妨说这是死了的人在望着将死的人.那头里流出的血有如一长条红线,自窗口直淌到二楼才凝止住.
   
    $$$$第十四卷    失望的伟大
   
    $$$$一 旗......第一幕
    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圣美里的钟已经敲过十点,安灼拉和公白飞都握着卡宾枪走去坐在大街垒的缺口附近.他们没有谈话,他们侧耳细听,听那些最远和最微弱的脚步声.
    突然,在这阴森的寂静中,有个年轻人的清脆愉快的声音好象来自圣德尼街那面,用《在月光下》这首古老民歌的曲调,开始清晰地大声唱着这样的歌词,末尾还加上一句模仿雄鸡的啼叫:
    我的鼻子淌眼泪,
    我的朋友毕若哟,
    把你的士兵借给我,
    让我和他们说句话哟.
    老母鸡头上戴军帽,
    身上披着军大衣哟,
    它们已经到郊区,
    喔喔哩喔哟.
    他们彼此握了一下手.
    "这是伽弗洛什的声音."安灼拉说.
    "来向我们报信的."公白飞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荒凉的街道.一个比杂技演员还矫捷的人影从公共马车上爬过来,接着伽弗洛什跳进了街垒,他气喘吁吁,急忙说道:
    "我的枪!他们来了."
    一阵电流似的寒噤传遍了街垒,只听见手摸枪支的声音.
    "你要不要我的卡宾枪?"安灼拉问那野孩.
    "我要那支步枪."伽弗洛什回答.
    说着他取了沙威那支步枪.
    两个哨兵也折回来了,几乎是和伽弗洛什同时到达的.他们一个原在那街口放哨,一个在小化子窝街.布道修士街的那个守卫,仍留在原岗位上没动.这说明在桥和菜市场方面没有发生情况.
    麻厂街在照着红旗的那一点微光的映射下只有几块铺路石还隐约可见,它象一个烟雾迷蒙中的大黑门洞似的,展现在那些起义的人们眼前.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
    四十三个起义战士,包括安灼拉.公白飞.古费拉克.博须埃.若李.巴阿雷和伽弗洛什,都蹲在大街垒里,头略高于垒壁.步枪和卡宾枪的枪管都靠在石块上,如同炮台边的炮眼,个个聚精会神,全无声息,只待开枪射击.弗以伊领着六个人,守在科林斯的上下两层楼的窗口,端着枪,瞄准待放.
    又过了一些时候,一阵由许多人踏出的整齐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地从圣勒方面传来,起初声音微弱,后来逐渐明显,再后又重又响,一路走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沉稳骇人,越走越近.除这以外,没有其他声音.就象一尊巨大塑像的那种死气和威风,但那种沉重的脚步声又使人去想象黑压压一大片真不知有多少生灵,既象万千个群鬼,又象是庞然一巨鬼.阴森骇人,有如听到妖兵厉卒的来临.这脚步声走近了,走得更近了,突然停了下来.人们仿佛听到街口有许多人呼吸的声音.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在那街的尽头,隐隐约约有无数纤细的金属线条在黑暗中晃动,象针一样,几乎看不清楚,正如人在合上眼皮刚入睡时出现在眼前的那种无可名状的荧光网.那是被火炬的光映照着的远处的枪刺和枪管.
    又停顿了一阵子,好象双方都在等待.忽然从黑暗的深处发出一个人喊话的声音,由于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凄厉骇人,好象是黑暗本身在喊话,那人喊道:
    "口令?"
    同时传来一阵端枪的咔嚓声.
    安灼拉以洪亮高亢的声音回答说:
    "法兰西革命."
    "放!"那人的声音说.
    火光一闪,把街旁的房屋照成紫色,好象有个火炉的门突然开了一下,又立即闭上似的.
    街垒发出一阵骇人的摧折破裂的声音.那面红旗倒了.这阵射击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密集,把那旗杆,就是说,把那辆公共马车的辕木尖扫断了.有些枪弹从墙壁上的突出面反射到街垒里,打伤了好几个人.
    这第一次排枪射击给人的印象是够寒心的.攻势来得凶猛,最大胆的人对此也不能不有所思考.他们所要对付的显然是一整个联队.
    "同志们,"古费拉克喊着说,"不要浪费弹药,让他们进入这条街,我们才还击."
    "首先,"安灼拉说,"我们得把这面旗子竖起来."
    他拾起了那面恰巧倒在他脚跟前的旗帜.
    他们听到外面有通条和枪管撞击的声音,军队又在上枪弹了.
    安灼拉继续说:
    "这儿谁有胆量再把这面红旗插到街垒上去?"
    没有人回答.街垒分明成了再次射击的目标,到那上面去,干脆就是送命.最大胆的人也下不了自我牺牲的决心.安灼拉自己也感到胆寒.他又问:
    "没有人愿去?"
   
    $$$$二 旗......第二幕
    自从他们来到科林斯并开始建造街垒以后,他们便没有怎么注意马白夫公公.马白夫公公却一直没有离开队伍.他走进酒店以后,便去坐在楼下那间厅堂的柜台后面.可以说,他在那里已经完全寂灭了.他仿佛已不再望什么,也不再想什么.古费拉克和另外几个人曾两次或三次走到他跟前,把当时的危险说给他听,请他避开,他却好象什么也没听见.没有人和他谈话时,他的嘴唇会频频启闭,好象是在对谁答话,在有人找他谈话时他的嘴唇却又完全不动,眼睛也好象失去了生命似的.在街垒受到攻击的几个小时以前,他便坐在那里,两个拳头抵在膝上,头向前伛着,仿佛是在望一个什么危崖深谷,几个钟头过去了,他一直保持这一姿势,没有改变过.任何事都不能惊动他,看来他的精神完全不在街垒里.后来每个人都奔向各自的战斗岗位,厅堂里只剩下了三个人: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一个握着军刀监视沙威的起义战士和他马白夫.当攻打开始.爆裂发生时,他的身体也受到了震动,仿佛已经醒过来了,他陡然立了起来,穿过厅堂,这时,安灼拉正重复他的号召,说:"没人愿去?"人们看见这老人出现在酒店门口.
    他的出现,使整个队伍为之一惊,并引起了一阵惊喊:"这就是那个投票人!就是那个国民公会代表!就是那个人民代表!"
    也许他并没有听见.
    他直向安灼拉走去,起义的人都怀着敬畏的心为他让出一条路,他从安灼拉手里夺过红旗,安灼拉也被他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其他的人,谁也不敢阻挡他,谁也不敢搀扶他,他,这八十岁的老人,头颈颤颤巍巍,脚步踏踏实实,向街垒里那道石级,一步一步慢慢跨上去.当时的情景是那么庄严,那么伟大,以致在他四周的人都齐声喊道:"脱帽!"他每踏上一级,他那一头白发,干瘪的脸,高阔光秃满是皱纹的额头,凹陷的眼睛,愕然张着的嘴,举着旗帜的枯臂,都从黑暗步步伸向火炬的血光中,逐渐升高扩大,形象好不骇人.人们以为看见了九三年的阴灵,擎着恐怖时期的旗帜,从地下冉冉升起.
    当他走上最高一级,当这战战兢兢而目空一切的鬼魂,面对一千二百个瞧不见的枪口,视死如归,舍身忘我,屹立在那堆木石灰土的顶上时,整个街垒都从黑暗中望见了一个无比崇高的超人形象.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在奇迹出现时才会有那种沉寂.
    老人在这沉寂中,挥动着那面红旗,喊道:
    "革命万岁!共和万岁!博爱!平等和死亡!"
    人们从街垒里听到一阵低微.急促.象个牧师匆匆念诵祈祷文似的声音.也许是那警官在街的另一头,做他的例行劝降工作.
    接着,先头喊"口令?"的那尖利嗓子喊道:
    "下去!"
    马白夫先生,脸气白了,眼里冒着悲愤躁急的火焰,把红旗高举在头顶上,再一次喊道:
    "共和万岁!"
    "放!"那人的声音说.
    第二次射击,象霰弹似的,打在街垒上.
    老人的两个膝头往下沉,随即又立起,旗子从他手中滑脱了,他的身体,象一块木板似的,向后倒在石块上,直挺挺伸卧着,两臂交叉在胸前.
    一条条鲜血,象溪水似的,从他身下流出来.他那衰老的脸,惨白而悲哀,仿佛仍在望天空.
    起义的人全被一种不受人力支配的愤激心情所控制,甚至忘了自卫,他们在惊愕恐骇中齐向那尸体靠近.
    "这些判处国王的人真是好样儿的!"安灼拉说.
    古费拉克凑近安灼拉的耳边说:
    "这句话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因为我不愿泼冷水.但是这个人完全比得上那些判处国王的代表.我认识他.他叫马白夫公公.我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向是个诚实的老糊涂.你瞧他的脑袋."
    "老糊涂的脑袋,布鲁图斯的心."安灼拉回答说.
    接着,他提高嗓子说:
    "公民们!这是老一辈给年轻一代做出的榜样.我们迟疑,他挺身而出!我们后退,他勇往直前!让我们瞧瞧因年老而颤抖的人是怎样教育因害怕而颤抖的人的!这位老人在祖国面前可说是浩气凛然.他活得长久,死得光荣.现在让我们保护好他的遗体,我们每个人都应当象保护自己活着的父亲那样来保护这位死了的老人.让他留在我们中间,使这街垒成为铜墙铁壁."
    在这些话后面的是一阵低沉而坚决的共鸣声.
    安灼拉蹲下去托起那老人的头,怯生生地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随即又掰开他的手臂,轻柔谨慎.怕弄痛了死者似的,扶起他的身体,解下他的衣服,把那上面的弹孔和血迹一一指给大家看,并说道: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红旗了."
  
    $$$$三 伽弗洛什当初也许应当
    接受安灼拉的卡宾枪
    人们把寡妇于什鲁的黑色长围巾盖在马白夫公公的身上.六个人用他们的步枪组成一个担架,把尸体放在上面,脱下帽子,缓步庄严地抬进酒店的厅堂,停放在一张大桌子上.
    这些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办着这件严肃神圣的事,以致忘了他们当时处境的危险.
    当尸体从沙威身旁经过时,安灼拉对那一贯死样活气的密探说:
    "你!一会儿就是."
    伽弗洛什是唯一没有离开岗位留在原地守望的人,他在这时仿佛看见有些人朝着街垒偷偷地摸过来.他陡然喊道:
    "大家注意!"
    古费拉克.安灼拉.让.勃鲁维尔.公白飞.若李.巴阿雷.博须埃,都连忙从酒店里冲出来.几乎已来不及了.他们看见密匝匝一大排闪着光的枪刺已在街垒的顶上晃动.一群个儿高大的保安警察,有的越过公共马车,有的穿过缺口,正往里蹿,向那野孩扑来,野孩只往后退,却不逃跑.
    那真是万分紧急的时刻.正如激洪骤发,水已涨齐江岸,开始从各个缺口罅隙渗透过来的那种最初的骇人景象.再过一秒钟,那街垒便要被攻占了.
    巴阿雷端起卡宾枪,向第一个钻进来的保安警察冲去,迎面一枪,便结果了他,第二个一刺刀杀死了巴阿雷.另一个已把古费拉克打倒在地,古费拉克正喊着:"救我!"一个最高大的彪形大汉挺着刺刀向伽弗洛什逼来.野孩的两条小胳膊端起沙威那支奇大的步枪,坚决地抵在肩上,瞄着那巨人射击.枪不响,沙威不曾在他的步枪里装子弹.那个保安警察放声大笑,提起枪杆向孩子刺去.
    刺刀还没有碰到伽弗洛什身上,那步枪已从大兵的手里脱落:一粒子弹正打中他的眉心,仰面倒在地上.第二粒子弹又打中了进逼古费拉克的那个保安警察的心窝,把他撂倒在石块上.
    这是因为马吕斯进入了街垒.
   
    $$$$四 火药桶
    马吕斯原来一直躲在蒙德都街的转角处,目击了初次交锋的情况,他心惊体颤,失了主张.但是,不用多久,他便已摆脱那种不妨称之为鬼使神差的没来由的强烈眩感,面对那一发千钧的危险处境,马白夫先生的谜一样的惨死,巴阿雷的牺牲,古费拉克的呼救,那孩子受到的威胁,以及亟待援救或为之报仇的许多朋友,他原有的疑虑完全消失了,他握着他的两支手枪投入了肉搏战.他第一枪救了伽弗洛什,第二枪帮了古费拉克.
    听到连续的枪声.保安警察的号叫,那些进攻的军队齐向街垒攀登,这时街垒顶上已出现一大群握着步枪,露出大半截身体的保安警察.正规军.郊区的国民自卫军.他们已盖满垒壁的三分之二,但没有跳进街垒,他们仿佛还在踌躇,怕有什么暗算.他们象窥探一个狮子洞似的望着那黑暗的街垒.火炬的微光只照见他们的枪刺,羽毛高耸的军帽和惊慌激怒的上半部面庞.
    马吕斯已没有武器.他丢掉那两支空手枪,但是他看见厅堂门旁的那桶火药.
    正当他侧着脸朝这面望去时,一个兵士也正对着他瞄准.这时,有一个人蓦地跳上来,用手抓住那枪管,并堵在枪口上.这人便是那个穿灯芯绒裤子的少年工人.枪响了,子弹穿过那工人的手,也许还打在他身上,因为他倒下去了,却没有打中马吕斯.这一切都发生在烟雾中,看不大清楚.马吕斯正冲进那厅堂,几乎不知道有这一经过.他只隐隐约约见到那对准他的枪管和堵住枪口的那只手,也听到了枪声.但是在那样的时刻,人们所见到的事都是在瞬息万变之中,注意力不会停留在某一件事物上.人们只恍惚觉得自己的遭遇越来越黑暗,一切印象都是迷离不清的.
    起义的人们吃惊不小,但并不害怕;他们聚集在一起.安灼拉大声说:"等一等!不要乱开枪!"确实如此,在那混乱开始时他们会伤着自己人.大部分人已经上楼,守在二楼和顶楼的窗口,居高临下,对着那些进攻的人.最坚决的几个都和安灼拉.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一道,雄赳赳地排列在街底那排房屋的墙跟前,毫无屏障,面对着立在街垒顶上那层层的大兵和部队.
    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的情况下,混战前少见的那种严肃态度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中完成的.两边都已枪口指向对方,瞄准待放,彼此间的距离又近到可以相互对话.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高领阔肩章的军官举起军刀喊道:
    "放下武器!"
    "放!"安灼拉说.
    两边的枪声同时爆发,硝烟弥漫,任何东西都看不见了.
    在辛辣刺鼻令人窒息的烟雾中,人们听到一些即将死去和受了伤的人发出的微弱沙嗄的呻吟.
    烟散了以后两边的战士都少了许多,但仍留在原处,一声不响地在重上枪弹.
    突然有个人的声音猛吼道:
    "你们滚开,要不我就炸掉这街垒!"
    大家都向发出这声音的地方望去.
    马吕斯先头冲进厅堂,抱起那桶火药,利用当时的硝烟和弥漫在那圈子里的那种昏暗的迷雾,顺着街垒,一直溜到那围着火炬的石块笼子旁边.他拔出那根火炬,把火药桶放在一叠石块上,往下一压,那桶底便立即通了,轻易到使人惊异,这一切都是在马吕斯一弯腰一起立的时间内完成的.这时,在街垒那头挤作一团的国民自卫军.保安警察.军官.士兵,全都骇然望着马吕斯,只见他一只脚踏在石块上,手握着火炬,豪壮的面庞在火光中显出一种表示必死之心的坚定意志,把火炬的烈焰伸向那通了底的火药桶旁边的一大堆可怕的东西,并发出这一骇人的叫嚷:
    "你们滚开,要不我就炸掉这街垒!"
    马吕斯继那八十岁老人之后,屹立在街垒上,这是继老革命而起的新生革命的形象.
    "炸掉这街垒!"一个军士说,"你也活不了!"
    马吕斯回答说:
    "我当然活不了."
    同时他把火炬伸向那桶火药.
    但那街垒上一个人也没有了.进犯的官兵丢下他们的伤员,乱七八糟一窝蜂似的,全向街的尽头逃走了,重行消失在黑夜中.一幅各自逃生的狼狈景象.
    街垒解了围.
   
    $$$$五 让.勃鲁维尔的诗句
    顿成绝响
    大家都围住马吕斯.古费拉克抱着他的颈子.
    "你也来了!"
    "太好了!"公白飞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博须埃说.
    "没有你,我早已死了!"古费拉克又说.
    "没有您,我早完了蛋!"伽弗洛什补上一句.
    马吕斯问道:
    "头头在哪儿?"
    "头头就是你."安灼拉说.
    马吕斯这一整天脑子里燃着一炉火,现在又起了一阵风暴.这风暴发生在他心中,但他觉得它在他的体外,并且把他刮得颠颠倒倒.他仿佛觉得他已远离人生十万八千里.他两个月来美满的欢乐和恋爱竟会陡然一下子发展到目前这种绝地.珂赛特全无踪影,这个街垒,为实现共和而流血牺牲的马白夫先生,自己也成了起义的头头,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象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梦.他得使劲集中精力才能回忆起环绕着他的事物都是真实不虚的.马吕斯还缺少足够的人生经验去理解最迫切需要做的正是自以为无法做到的事,最应当提防的也正是难于预料的事.正如他在观看一场他看不懂的戏那样,看着他自己的戏.
    沙威一直被绑在柱子上,当街垒受到攻打时,他头也没有转动一下,他以殉教者逆来顺受的态度和法官庄严倨傲的神情望着他周围的骚乱.神志不清的马吕斯甚至全不曾察觉到他.
    这时,那些进犯的官兵停止了活动,人们听到他们在街口纷纷走动的声音,但是不再前来送死,他们或许是在等候指示,或许是要等到加强兵力以后再冲向这攻不下的堡垒.起义的人们又派出了岗哨,几个医科大学生着手包扎伤员.
    除了两张做绷带和枪弹的桌子以及和马白夫公公躺着的桌子外,其他的桌子全被搬出酒店,加在街垒上,寡妇于什鲁和女仆床上的厚褥子也被搬下来,放在厅堂里,代替那些桌子.他们让伤员们躺在那些厚褥子上.至于科林斯的原住户,那三个可怜的妇人,现在怎样,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才发现她们都躲在地窖里.
    大家正在为街垒解了围而高兴,随即又因一件事而惊慌焦急.
    在集合点名时,他们发现少了一个起义人员.缺了谁呢?缺了最亲爱的一个,最勇猛的一个,让.勃鲁维尔.他们到伤员里去找,没有他.到尸体堆里去找,也没有他.他显然是被俘虏了.
    公白飞对安灼拉说:
    "他们逮住了我们的朋友,但是我们也逮住了他们的人员.你一定要处死这特务吗?"
    "当然,"安灼拉说,"但是让.勃鲁维尔的生命更重要."
    这话是在厅堂里沙威的木柱旁说的.
    "那么,"公白飞接着说,"我可以在我的手杖上结一块手帕,作为办交涉的代表,拿他们的人去向他们换回我们的人."
    "你听."安灼拉把手放在公白飞的胳膊上说.
    只听见从街口传出了一下扳动枪机的声音.
    他们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喊道:
    "法兰西万岁!未来万岁!"
    他们听出那正是让.勃鲁维尔的声音.
    火光一闪,枪也立即响了.
    接着,声息全无.
    "他们把他杀害了."公白飞大声说.
    安灼拉望着沙威,对他说:
    "你的朋友刚才把你枪毙了."
   
    $$$$六 求生的挣扎继以
    垂死的挣扎
    这种战争有这么一个特点,对街垒几乎总是从正面进攻,攻方在一般情况下,常避免用迂回战术,不是怕遭到伏击,便是怕陷在曲折的街巷里.因而这些起义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街垒方面,这儿显然是时时受到威胁.也必然是要再次争夺的地方.马吕斯却想到了小街垒,并走去望了一眼.那边一个人也没有,守在那里的只是那盏在石块堆中摇曳的彩色纸灯笼.此外,那条蒙德都巷子以及小化子窝斜巷和天鹅斜巷都是静悄悄的.
    马吕斯视察了一番,正要回去时,他听见一个人在黑暗中有气无力地喊着他的名字.
    "马吕斯先生!"
    他惊了一下,因为这声音正是两个钟头以前在卜吕梅街隔着铁栏门喊他的那个人的声音.
    不过现在这声音仿佛只是一种嘘气的声音了.
    他向四周望去,却不见有人.
    马吕斯以为自己搞错了,他以为这是周围那些不寻常的事物在他精神上引起的一种幻觉.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退出那街垒所在的凹角.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说.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不能再怀疑了,他四面打量,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您脚跟前."那声音说.
    他弯下腰去,看见有个东西在黑暗中向他爬来.它在铺路的石块上爬着.向他说话的便是这东西.
    彩色纸灯笼的光照出一件布衫.一条撕破了的粗绒布长裤.一双赤脚.还有一摊模模糊糊象是血的东西.马吕斯隐隐约约望见一张煞白的脸在抬起来对他说:
    "您不认识我吗?"
    "不认识."
    "爱潘妮."
    马吕斯连忙蹲下去,真的是那苦娃儿,她穿一身男人的衣服.
    "您怎么会在这地方?您来这儿干什么?"
    "我就要死了."她对他说.
    某些话和某些事是能使颓丧的心情兴奋起来的.马吕斯好象从梦中惊醒似的喊着说:
    "您受了伤!等一下,让我把您抱到厅堂里去.他们会把您的伤口包扎起来.伤势重吗?我应当怎样抱才不会弄痛您呢?您什么地方痛?救人!我的天主!您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他试着把他的手臂伸到她的身体底下,想抱起她来.
    在抱的时候,他碰了一下她的手.
    她轻轻叫了一声.
    "我弄痛了您吗?"
    "稍微有点."
    "可我只碰了一下您的手."
    她伸出她的手给马吕斯看,马吕斯看见她手掌心上有一个黑洞.
    "您的手怎么啦?"他说.
    "它被打通了."
    "打通了!"
    "是啊."
    "什么东西打通的?"
    "一粒子弹."
    "怎么会?"
    "您先头没有看见有杆枪对着您瞄准吗?"
    "看见的,还看见有只手堵住那枪口."
    "那就是我的手."
    马吕斯打了个寒噤.
    "您真是疯了!可怜的孩子!幸而还好,如果只伤着手,还不要紧.让我把您放到一张床上去.他们会把您的伤口包扎起来,打穿一只手,不会送命的."
    她细声说道:
    "枪弹打通了手,又从我背上穿出去.用不着再把我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让我来告诉您,您怎样才能包扎好我的伤口,您准会比外科医生包扎得更好.您来坐在我旁边的这块石头上."
    他依着她的话坐下去,她把她的头枕在马吕斯的膝上,眼睛不望马吕斯,独自说道:
    "呵!这可有多好!这样多舒服!就这样!我已经不痛了."
    她静了一会儿,接着,她使劲把脸转过去,望着马吕斯说:
    "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您进那园子,我心里就别扭,我太傻了,把那幢房子指给您看的原就是我,并且,到头来,我心里总应当明白,象您这样一个青年......"
    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心里或许还有许多伤心话要说,但她跳过去了,没有吐出来,她只带着惨痛的笑容接着说:
    "您一向认为我生得丑,不是吗?"
    她又往下说:
    "您瞧,您已经完了!现在谁也出不了这街垒.是我把您引到这儿来的,您知道!您就快死了.我担保.可是当我看见有人对着您瞄准的时候,我又用手去堵住那枪口.太可笑了!那也只是因为我愿意比您先死一刻.我吃了那一枪后,便爬到这儿,没有人瞧见我,也就没有人把我收了去.呵!假使您知道,我一直咬紧我的布衫,我痛得好凶啊!现在我可舒服了.您还记得吗,有一天,我到过您住的屋子里,在您的镜子里望着我自己,还有一天,我在大路上遇见了您,旁边还有好些作工的女人,您记得这些吗?那时鸟儿唱得多好呀!这都好象是昨天的事.您给了我一百个苏,我还对您说:'我不要您的钱.,您该把您的那枚钱币拾起来了吧?您不是有钱人.我没有想到要告诉您把它拾起来.那天太阳多好,也不冷.您记得这些吗,马吕斯先生?呵!我高兴得很!大家都快死了."
    她那神气是疯疯癫癫.阴沉.令人心碎的.那件撕裂了的布衫让她的胸口露在外面.说话时,她用那只射穿了的手捂住她胸口上的另一个枪孔,鲜血从弹孔里一阵阵流出来,有如从酒桶口淌出的葡萄酒.
    马吕斯望着这不幸的人心里十分难受.
    "呵!"她又忽然喊道,"又来了.我吐不出气!"
    她提起她的布衫,把它紧紧地咬着,两腿僵直地伸在铺路的石块上.
    这时从大街垒里响起伽弗洛什的小公鸡噪音.那孩子正立在一张桌子上,往他的步枪里装子弹,兴高采烈地唱着一首当时广泛流行的歌曲:
    拉斐德一出观,
    丘八太爷便喊道:
    "快逃跑!快逃跑!快逃跑!"
    爱潘妮欠起身子仔细听,她低声说:
    "这是他."
    她又转向马吕斯:
    "我弟弟也来了.不要让他看见我.他会骂我的."
    马吕斯听了这话,又想起他父亲要他报答德纳第一家人的遗嘱,心中无比苦恼和沉痛.他问道:
    "您弟弟?谁是您的弟弟?"
    "那孩子."
    "是唱歌的孩子吗?"
    "对."
    马吕斯动了一下,想起身.
    "呵!您不要走开!"她说,"现在时间不会长了!"
    她几乎坐了起来,但是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并且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她还得停下来喘气.她把她的脸尽量靠近马吕斯的脸.她以一种奇特的神情往下说:
    "听我说,我不愿意捉弄您.我衣袋里有一封信,是给您的.昨天便已在我衣袋里了.人家要我把它放进邮筒.可我把它扣下了.我不愿意您收到这封信.但是等会儿我们再见面时您也许会埋怨我.死了的人能再见,不是吗?把您的信拿去吧."
    她用她那只穿了孔的手痉挛地抓住马吕斯的手,好象已不再感到疼痛了.她把马吕斯的手放在她布衫的口袋里.马吕斯果然摸到里面有一张纸.
    "拿去."她说.
    马吕斯拿了信.她点点头,表示满意和同意.
    "现在为了谢谢我,请答应我......"
    她停住了.
    "答应什么?"马吕斯问.
    "先答应我!"
    "我答应您."
    "答应我,等我死了,请在我的额头上吻我一下.我会感觉到的."
    她让她的头重行落在马吕斯的膝上,她的眼睛也闭上了.他以为这可怜人的灵魂已经离去.爱潘妮躺着一动也不动,忽然,正当马吕斯认为她已从此长眠时,她又慢慢睁开眼睛,露出的已是非人间的那种幽深渺忽的神态,她以一种来自另一世界的凄婉语气说:
    "还有,听我说,马吕斯先生,我想我早就有点爱您呢."
    她再一次勉力笑了笑,于是溘然长逝了.
   
    $$$$七 伽弗洛什很能计算路程
    马吕斯履行他的诺言.他在那冷汗涔涔的灰白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不算对珂赛特的不忠,这是怀着无可奈何的感伤向那不幸的灵魂告别.
    他拿到爱潘妮给他的信心中不能不为之震惊.他立即感到这里有重大的事.他迫不及待,急于要知道它的内容.人心就是这样,那不幸的孩子还几乎没有完全闭上眼睛,马吕斯便已想到要展读那封信.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便走开了.某种东西使他无法在这尸体面前念那封信.
    他走进厅堂,凑近一支蜡烛.那是一封以女性的优雅和细心折好封好的小柬,地址是女子的笔迹,写着:
    玻璃厂街十六号,古费拉克先生转马吕斯.彭眉胥先生.
    他拆开信封,念道:
    我心爱的,真不巧,我父亲要我们立刻离开此地.今晚我们住在武人街七号.八天内我们去伦敦.珂赛特.六月四日.
    他们的爱情竟会天真到如此程度,以致马吕斯连珂赛特的笔迹也不认识.
    几句话便可把经过情形说清楚.一切全是爱潘妮干的.经过六月三日夜间的事以后她心里有了个双重打算:打乱她父亲和匪徒们抢劫卜吕梅街那一家的计划,并拆散马吕斯和珂赛特.她遇到想穿穿女人衣服寻开心的一个不相干的小伙子,便用她原有的破衣,换来她身上的这套服装,扮成个男子.在马尔斯广场向冉阿让扔下那意味深长的警告"快搬家"的便是她.冉阿让果然回到家里便向珂赛特说:"我们今晚要离开此地,和杜桑一同到武人街去住,下星期去伦敦."珂赛特被这一意外的决定搞得心烦意乱,赶忙写了两行字给马吕斯.但是怎样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呢?她从来不独自一人上街,要杜桑送去吧,杜桑也会感到奇怪,肯定要把这信送给割风先生看.正在焦急时,珂赛特一眼望见穿着男装的爱潘妮在铁栏门外闪过;爱潘妮近来经常在那园子附近逡巡的.珂赛特把这"少年工人"叫住,给了他五个法郎并对他说:"劳驾立刻把这封信送到这地方去."爱潘妮却把信揣了在她的衣袋里.第二天,六月五日,她跑到古费拉克家里去找马吕斯,她去不是为了送信,而是为了"去看看",这是每一个醋劲大发的情人都能理解的.她在那门口等了马吕斯,或至少,等了古费拉克,也还是为了"去看看".当古费拉克对她说"我们去街垒"时,她脑子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她想她横竖活不下去,不如就去死在街垒里,同时也把马吕斯推进去.她跟在古费拉克后面,确切知道了他们建造街垒的地点,并且还预料到,她既然截了那封信,马吕斯无从得到消息,傍晚时他必然要去那每天会面的地方,她到卜吕梅街去等候马吕斯,并借用他朋友们的名义向他发出那一邀请,她想,这样一定能把马吕斯引到街垒里去.她料定马吕斯见不着珂赛特必然要悲观失望,她确也没有估计错.她自己又回到了麻厂街.我们刚才见到了她在那里所做的事.她怀着宁肯自己杀其所爱.也决不让人夺其所爱,自己得不着.便谁也得不着的那种妒忌心,欢快地走上了惨死的道路.
    马吕斯在珂赛特的信上不断地亲吻.这样看来,她仍是爱他的了!他一时曾想到他不该再作死的打算.接着他又对自己说:"她要走了.她父亲要带她去英国,我那外祖父也不允许我和她结婚.因此,命运一点也没有改变."象马吕斯这样梦魂萦绕的人想到这件终生恨事,从中得出的结论仍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在受不了的苦恼中活着,倒不如死了干脆.
    他随即想到还剩下两件事是他必须完成的:把他决死的心告诉珂赛特,并向她作最后的告别;另外,要把那可怜的孩子,爱潘妮的兄弟和德纳第的儿子,从这场即将来临的灾难中救出去.
    他身上有个纸夹子,也就是从前夹过他在爱慕珂赛特的初期随时记录思想活动的那一叠随笔的夹子.他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了这几行字:
    我们的婚姻是不可能实现的.我已向我的外祖父提出要求,他不同意,我没有财产,你也一样.我到你家里去过,没有找着你,你知道我向你作出的誓言,我是说话算数的.我决心去死.我爱你.当你念着这封信时,我的灵魂将在你的身边,并向你微笑.
    他没有信封,只好把那张纸一折四,写上地址:
    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家,珂赛特.割风小姐收.
    信折好以后,他又想了一会儿,又拿起他的纸夹子,翻开第一页,用同一支铅笔,写了这几行字:
    我叫马吕斯.彭眉胥.请把我的尸体送到我外祖父吉诺曼先生家,地址是:沼泽区,受难修女街六号.
    他把纸夹子放进他衣服口袋里,接着就喊伽弗洛什.那野孩听到马吕斯的声音,带着欢快殷勤的面容跑来了.
    "你肯替我办件事吗?"
    "随您什么事,"伽弗洛什说,"好上帝的上帝!没有您的话,说真的,我早被烤熟了."
    "你看得见这封信吗?"
    "看得见".
    "你拿着.马上绕出这街垒(伽弗洛什心里不踏实,开始搔他的耳朵).明天早上你把它送到这地方,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家,交给珂赛特.割风小姐."
    那英勇的孩子回答说:
    "好倒好,可是!在这段时间里街垒会让人家占了去,我却不在场."
    "看来在天亮以前不会有人再来攻打街垒,明天中午以前也决攻不下来."
    官军再次留给这街垒的喘息时间确在延长.夜战中常有这种暂时的休止,后面跟着来的却总是倍加猛烈的进攻.
    "好吧,"伽弗洛什说,"我明天早晨把您的信送去,行吗?"
    "那太迟了.街垒也许会被封锁,所有的通道全被掐断,你会出不去.你立刻就走吧."
    伽弗洛什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但他还是呆立着不动,拿不定主意,愁眉苦脸地只顾搔耳朵.忽然一下,以他那常有的小雀似的急促动作抓去了那封信.
    "好."他说.
    他从蒙德都巷子跑出去了.
    伽弗洛什下了决心,因为他有了个主意,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怕马吕斯反对.
    他的主意是这样的:
    "现在还不到晚上十二点,还差几分钟.武人街也不远.我立刻把这信送去,还来得及赶回来."
   
    $$$$第十五卷    武 人 街
   
    $$$$一 吸墨纸,泄密纸
    一个城市的痉挛和灵魂的惊骇比较起来,算得了什么?人心的深度,大于人民.冉阿让这时的心正受着骇人的折磨.旧日的危崖险谷又一一重现在他眼前.他和巴黎一样,正在一次惊心动魄.吉凶莫测的革命边缘上战栗.几个钟头已足够使他的命运和心境突然陷在黑影中.对于他,正如对巴黎,我们不妨说,两种思潮正在交锋.白天使和黑天使即将在悬崖顶端的桥上进行肉搏.两个中的哪一个会把另一个摔下去呢?谁会胜利呢?
    在六月五日这天的前夕,冉阿让在珂赛特和杜桑的陪同下迁到了武人街.一场急剧的转变正在那里候着他.
    珂赛特在离开卜吕梅街以前,不是没有试图阻扰.自从他俩一道生活以来,在珂赛特的意愿和冉阿让的意愿之间出现分歧,这还是第一次,虽说没有发生冲突,却至少有了矛盾.一方面是不愿迁,一方面是非迁不可.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向他提出"快搬家"的劝告,这已够使他提心吊胆,把他变成坚持己见无可通融的了.他以为自己的隐情已被人家发觉,并有人在追捕他.珂赛特便只好让步.
    他们在去武人街的路上,彼此都咬紧了牙没说一句话,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冉阿让忧心如焚,看不见珂赛特的愁苦,珂赛特愁肠寸断,也看不见冉阿让的忧惧.
    冉阿让带着杜桑一道走,这是他以前离家时,从来不曾做过的.他估计他大致不会再回到卜吕梅街去住了,他既不能把她撇下不管,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说给她听.他觉得她是忠实可靠的,仆人对主人的出卖往往开始于爱管闲事.而杜桑不爱管闲事,好象她生来就是为冉阿让当仆人的.她口吃,说的是巴恩维尔农村妇人的土话,她常说:"我是一样一样的,我拉扯我的活,尾巴不关我事."("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干我的活,其余的事与我无关.")
    这次离开卜吕梅街几乎是仓皇出走,冉阿让只携带那只香气扑鼻.被珂赛特惯常称为"寸步不离"的小提箱,其他的东西全没带.如果要搬装满东西的大箱子,就非得找搬运行的经纪人不可,而经纪人也就是见证人.他们在巴比伦街雇了一辆街车便这样走了.
    杜桑费了大劲才得到许可,包了几件换洗衣服.裙袍和梳妆用具.珂赛特本人只带了她的文具和吸墨纸.
    冉阿让为了尽量掩人耳目,避免声张,还作了时间上的安排,不到天黑不走出卜吕梅街的楼房,这就让珂赛特有时间给马吕斯写那封信.他们到达武人街时天已完全黑了.
    大家都静悄悄地睡了.
    武人街的那套住房是对着后院的,在第一层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餐室和一间与餐室相连的厨房,还带一间斜顶小屋子,里面有张吊床,也就是杜桑的卧榻.那餐室同时也是起坐间,位于两间卧室之间.整套住房里都配备了日用必需的家庭用具.
    人会莫名其妙地无事自扰,也会莫名其妙地无故自宽,人的性情生来便是这样.冉阿让迁到武人街不久,他的焦急心情便已减轻,并且一步一步消失了.某些安静的环境仿佛能影响人的精神状态.昏暗的街,平和的住户,冉阿让住在古老巴黎的这条小街上,感到自己也好象受了宁静气氛的感染,小街是那么狭窄,一块固定在两根柱子上的横木板,挡住了车辆,在城市的喧闹中寂静无声,大白天也只有昏黄的阳光,两排年逾百岁的高楼,有如衰迈的老人,寂然相对,似乎可以说在这种环境中,人们的感情已失去了激动的能力.在这条街上人们健忘,无所思也无所忆.冉阿让住在这里只感到心宽气舒.能有办法把他从这地方找出来吗?
    他最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寸步不离"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手边.
    他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常言道,黑夜使人清醒,我们不妨加这么一句,黑夜使人心安.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几乎是欢快的.那间餐室原是丑陋不堪的,摆了一张旧圆桌.一口上面斜挂着镜子的碗橱,一张有虫蛀的围椅和几把靠背椅,椅上堆满了杜桑的包袱,冉阿让见了这样一间屋子却感到它美.有个包袱开着一条缝,露出了冉阿让的国民自卫军制服.
    至于珂赛特,她仍待在她的卧室里,让杜桑送了一盆肉汤给她,直到傍晚才露面.
    杜桑为了这次小小的搬家,奔忙了一整天,将近五点钟时,她在餐桌上放了一盘凉鸡,珂赛特为了表示对她父亲的恭顺,才同意对它看了一眼.
    这样做过以后,珂赛特便借口头痛得难受,向冉阿让道了晚安,缩到她卧房里去了.冉阿让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鸡翅膀,吃过以后,他肘端支在桌上,心情渐渐开朗,重又获得了他的安全感.
    他在吃这顿简朴的晚饭时,曾两次或三次模模糊糊听到杜桑对他唠叨道:"先生,外面热闹着呢,巴黎城里打起来了."但是他心里正在想东想西,没有过问这些事.说实在的,他并没有听.
    他立起来,开始从窗子到门,又从门到窗子来回走动,心情越来越平静了.
    在这平静的心境中,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珂赛特......这个唯一使他牵肠挂肚的人的身上.他挂念的倒不是她的头痛,头痛只是神经上的一点小毛病,姑娘们爱闹的闲气,暂时出现的乌云,过一两天就会消散的,这时他想着的是将来的日子,并且,和平时一样,他一想到这事,心里总有点乐滋滋的.总之,他没有发现他们恢复了的幸福生活还会遇到什么阻扰,以至不能继续下去.有时,好象一切全不可能,有时又好象一切都顺利,冉阿让这时正有那种事事都能如愿以偿的快感.这样的乐观思想经常是继苦恼时刻而来的,正如黑夜过后的白天.这原是自然界固有的正反轮替规律,也就是浅薄的人所说的那种对比方法.冉阿让躲在这条僻静的街巷中,渐渐摆脱了近来使他惶惑不安的种种苦恼.他所想象的原是重重黑暗,现在却开始望见了霁色晴光.这次能平安无事地离开卜吕梅街已是一大幸事.出国到伦敦去待一些时候,哪怕只去待上几个月,也许是明智的.待在法国或待在英国,那有什么两样?只要有珂赛特在身边就可以了.珂赛特便是他的国家.珂赛特能保证他的幸福.至于他,他能不能保证珂赛特的幸福呢?这在过去原是使他焦虑失眠的问题,现在他却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他从前感到的种种痛苦已全部烟消云散,他这时的心境是完全乐观的.在他看来,珂赛特既在他身边,她便是归他所有的了,把表象当实质,这是每个人都有过的经验.他在心中极其轻松愉快地盘算着带着珂赛特去英国,通过他幻想中的图景,他见到他的幸福在任何地方都是可能的.
    他正在缓步来回走动,他的视线忽然触到一件奇怪东西.
    在碗橱前面,他看见那倾斜在橱上的镜子清晰地映着这样的几行字:
    我心爱的,真不巧,我父亲要我们立刻离开此地.今晚我们住在武人街七号.八天内我们去伦敦.珂赛特.六月四日.
    冉阿让一下子被惊到发了呆.
    珂赛特昨晚一到家,便把她的吸墨纸簿子放在碗橱上的镜子跟前,她当时正愁苦欲绝,也就把它丢在那里忘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是她让它开着摊在那里的,并且摊开的那页,又恰巧是她在卜吕梅街写完那几行字以后用来吸干纸上墨汁的那一页.这以后她才让那路过卜吕梅街的青年工人去投送.信上的字迹全印在那页吸墨纸上了.
    镜子又把字迹反映出来.
    结果产生了几何学中所说的那种对称的映象,吸墨纸上的字迹在镜子里反映成原形,出现在冉阿让眼前的正是珂赛特昨晚写给马吕斯的那封信.
    这是非常简单而又极其惊人的.
    冉阿让走向那面镜子.他把这几行字重读了一遍,却不敢信以为真.他仿佛看见那些字句是从闪电的光中冒出来的.那是一种幻觉.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存在的.
    慢慢地,他的感觉变得比较清晰了.他望着珂赛特的那本吸墨纸,逐渐恢复了他的真实感.他把吸墨纸拿在手里,并说道:"那是从这儿来的."他非常激动地细看吸墨纸上的那几行字迹,感到那些反过来的字母的形象好不拙劣奇怪,实在是任何含义也看不出来.于是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并不说明什么,这并不能成为文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感到胸中有说不出的舒畅.在惊骇慌乱的时刻谁又不曾有过这种盲目的欢快呢?在幻想还没有完全破灭时,灵魂是不会向失望投降的.
    他拿着那吸墨纸,不断地看,呆头呆脑地感到幸运,几乎笑了出来,说自己竟会受到错觉的愚弄.忽然,他的眼睛又落在镜面上,又看见了镜中的反映.几行字在镜子里毫不留情地显得清清楚楚,这一下可不能再认为是错觉了.一错再错的错觉也只能是真实,这是摸得着瞧得见的,这是在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手书文字.他明白了.
    冉阿让打了个趔趄,吸墨纸也跌落了,他瘫倒在碗橱旁的破旧围椅里,低垂着脑袋,眼神沮丧,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自己说,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在这世界上,从此不会再见到阳光了,那肯定是珂赛特写给某人的了.他听到他的灵魂,暴跳如雷,又在黑暗中哀号怒吼.你去把落在狮子笼里的爱犬夺回来吧!
    可怪又可叹的是,这时马吕斯还没有收到珂赛特的信,偶然的机缘却把信中消息在马吕斯知道以前,便阴错阳差地泄露给了冉阿让.
    冉阿让直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在考验面前摔过交.他经受过可怕的试探,受尽了逆境的折磨,法律的迫害,社会的无情遗弃,命运的残暴,都曾以他为目标,向他围攻过,他却从不曾倒退或屈服.在必要时,他也接受过穷凶极恶的暴行,他牺牲过他已恢复的人身不可侵犯性,放弃过他的自由,冒过杀头的危险,丧失了一切,忍受了一切,成了一个刻苦自励.与世无争的人,以致有时人们认为他和殉教者一样无私无我.他的良心,在经受种种苦难的千磨百炼以后好象已是无懈可击的了,可是,如果有谁洞察他的心灵深处,就不能不承认,他的心境,此时此刻,是不那么坦然的.
    这是因为他在命运对他进行多次审讯时所遭受的种种酷刑,目前的这次拷问才是最可怕的.他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夹棍的压榨.他感到最深挚的情感也在暗中游离.他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那种心碎肠断的惨痛.唉,人生最严峻的考验,应当说,唯一的严峻考验,便是眼睁睁望着即将失去的心爱的人儿.
    当然,可怜的老冉阿让对珂赛特的爱,只是父女之爱,但是,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过,在这种父爱中,也掺进了因他那无亲无偶的处境而产生的其他的爱,他把珂赛特当作女儿爱,也把她当作母亲爱,也把她当作妹子爱,并且,由于他从不曾有过情妇,也从不曾有过妻室,由于人的生性象个不愿接受拒绝支付证书的债权人,他的这种情感......一种最最牢不可破的情感......便也搀和在其他一些朦胧.昏昧.纯洁.盲目.无知.天真.超卓如天使.圣洁如天神的情感中,说那是情感,却更象是本能,说它是本能,却又更象是魅力,那是分辨不出瞧不见的,然而却是真实的,那种爱,确切地说,是蕴藏在他对珂赛特所怀的那种深广无际的慈爱中的,正如蕴藏在深山中的那种不见天日.未经触动的金矿脉一样.
    请读者回忆一下我们已经指出过的这种心境.在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合的,甚至连灵魂的结合也不可能,而他们却又相依为命.除了珂赛特,也就是说,除了一个孩子,冉阿让在他这一生的漫长岁月中再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爱.对一般五十左右的人来说,谁都有那种继炽热的恋情而起的爱,正如入冬的树叶,由嫩绿转为暗绿,冉阿让的心中却不曾有过这种变化.总之,我们已不止一次地谈到过,这种内心的契合,这个由高贵品德凝成的整体,只能使冉阿让成为珂赛特的父亲.这父亲是由冉阿让生而固有的祖孙之爱.父女之爱.兄妹之爱.夫妇之爱铸成的,父爱之中甚至还有母爱,这父亲爱珂赛特,并且崇拜她,把这孩子当作光明,当作安身之处,当作家庭,当作祖国,当作天堂.
    因此,当他看见这一切都要破灭,她要溜走,她要从他手中滑脱,她要逃避,一切已如烟云,一切已成泡影,摆在他眼前的是这样一种锥心刺骨的局面:她的心已有所属,她已把她的终身幸福托给了另一个人,她已有了心爱的对象,而我只是个父亲了,我不再存在了.当他已不能再有所怀疑,当他对自己说"她撇下我的心要远走高飞了",这时他感到的痛苦确已超过可能忍受的限度.想当初他是怎样尽心竭力,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结果!并且,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场空!在这当口,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他愤激到从头到脚浑身发抖.他从头发根里也感到他从前的那种强烈的唯我主义思想已在苏醒活动."我"又在这人的心灵深处哀号.
    内心的崩塌是常有的.自认确已走上绝路的思想,一经侵入心中,必然会坼裂并摧毁这人心灵中的某些要素,而这些要素又往往就是他本人自己.当痛苦已到这种程度,良心的力量便会一败涂地.这儿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在我们中能岿然不动,坚持正见,度过难关的人是不多的.不能战胜痛苦,便不能保全令德.冉阿让重又拿起那吸墨纸,想再证实一下,那几行字毕竟是无可否认的,他低着头,瞪着眼,呆着不动,脑子里烟雾腾腾,思想一片混乱,看来这人的内心世界已全部坍陷了.
    他在浮想的夸大力量的支配下,研究着这次的暴露,他外表静得可怕,因为当人静到象塑像那样冷时,那是可怕的.
    他衡量着他的命运在他不知不觉中迈出的那惊人的一步,他回忆起去年夏季他有过的那次疑惧,好不容易才消释,他这次又见到了那种危崖绝壁,还是那样,不过冉阿让已不再是在洞口,而是到了洞底.
    情况是前所未闻并令人痛心的.他毫无所知,便落到洞底.他生命的光全熄灭了,他永不会重见天日了.
    他本能地感觉到,他把某几次情景.某些日期.珂赛特脸上某几回的红晕.某几回的苍白连系起来进行分析,并对自己说:"就是他了."失望中的猜测是一种百发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马吕斯.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已找到了这个人.在他那记忆力的毫不留情的追溯中,他一清二楚地看见了那个在卢森堡公园里跟踪的可疑的陌生人,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虾蟆,那个吊儿郎当的闲汉,那个蠢材,那个无赖,因为只有无赖才会走来对着有父亲爱护陪伴的姑娘挤眉弄眼.
    当他明白在这件事的背后有这么个小伙子在作怪以后,他,冉阿让,这个曾狠下工夫来改造自己的灵魂,尽过最大努力来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一切苦难和一切不平的待遇都化为仁爱,也让自己得以从新做人的人,现在反顾自己的内心,却看见一个鬼物:憎恨.
    大的痛苦能使人一蹶不振.它使人悲观绝望.遭受极大痛苦的人会感到有某种东西又回到自己心中.人在少壮时巨大的痛苦使他悲伤,而到了晚年它能置人于死地.唉,当血还是热的,头发还是黑的,头颅还能象火炬的火焰那样直立在肩上,命运簿还没有翻上几页,仍剩下一大沓,心里还充满爱的倾慕,心的跳动也还能在别人心里引起共鸣,还有悔过自新后的前途,女人也都还在对自己笑盈盈,前程远大,视野辽阔,生命力还完全充沛,这时如果失望是件可怕的事,那么,在岁月飞驰,人已老去,黄昏渐近,残照益微,暮色苍茫,墓上星光已现时失望又会是什么?
    当他凝想时杜桑进来了.冉阿让立了起来,问她说:
    "是靠哪面?您知道吗?"
    杜桑,愣住了,只能这样回答:
    "请问是......"
    冉阿让又说:
    "您先头不是对我说,打起来了吗?"
    "啊!对,先生,"杜桑回答说,"是靠圣美里那面."
    我们最隐秘的思想常在我们不知不觉中驱使我们作出某种机械活动,正是由于这种活动的作用,冉阿让才会在没有十分意识到的情况下,五分钟过后去到了街上.
    他光着头,坐在家门口的护墙石礅上.他好象是在静听.
    天已经黑了.
   
    $$$$二 野孩敌视路灯
    他这样待了多久?那些痛心的冥想有过怎样的起伏?他振作起来了吗?他屈伏下去了吗?他已被压得腰弯骨折了吗?他还能直立起来并在他良心上找到坚实的立足点吗?他自己心中大致也无数.
    那条街是冷清清的.偶尔有几个心神不定,急于要回家的资产阶级也几乎没有看见他.在危难的时刻人人都只顾自己.点路灯的人和平时一样,把装在七号门正对面的路灯点燃以后便走了.冉阿让待在阴暗处,如果有人观察他,会感到他不是个活人.他坐在大门旁的护墙石上,象个冻死鬼似的,纹丝不动.失望原可使人凝固.人们听到号召武装反抗的钟声,也隐约听到风暴似的鼓噪声.在这一片狂敲猛打的钟声和喧腾哗乱的人声中,圣保罗教堂的时钟庄严舒缓地敲着十一点,警钟是人的声音,时钟是上帝的声音.冉阿让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感觉,他呆坐不动.这时,从菜市场方面突然传来一阵爆破的巨响,接着又传来第二声,比第一次更猛烈,这大概就是我们先头见到的.被马吕斯击退了的那次对麻厂街街垒的攻打.那连续两次的射击,发生在死寂的夜间,显得格外狂暴,冉阿让听了也大吃一惊,他立了起来,面对发出那声音的方向,随即又落在护墙石上,交叉着手臂,头又慢慢垂到了胸前.
    他重又和自己作愁惨的交谈.
    他忽然抬起眼睛,听见街上有人在近处走路的声音,在路灯的光中,他望见一个黄瘦小伙子,从通往历史文物陈列馆的那条街上兴高采烈地走来.
    伽弗洛什刚走到武人街.
    伽弗洛什昂着头左右张望,仿佛要找什么.他明明看见了冉阿让,却没有理睬他.
    伽弗洛什昂首望了一阵以后,又低下头来望,他踮起脚尖去摸那些门和临街的窗子,门窗全关上.销上.锁上了,试了五六个这样严防紧闭着的门窗以后,那野孩耸了耸肩,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见他妈的鬼!"
    接着他又朝上望.
    在这以前,冉阿让在他那样的心境中是对谁都不会说一句话,也不会答一句话的.这时他却按捺不住,主动向那孩子说话了.
    "小孩儿,"他说,"你要什么?"
    "我要吃的,我肚子饿,"伽弗洛什毫不含糊地回答.他还加上一句,"老孩儿."
    冉阿让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摸出一个值五法郎的钱币.
    伽弗洛什,象只动作急捷变换不停的,已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他早注意到了那盏路灯.
    "嗨,"他说,"你们这儿还点着灯笼.你们不守规则,我的朋友.这是破坏秩序.砸掉它."
    他拿起石头往路灯砸去,灯上的玻璃掉得一片响,住在对面房子里的几个资产阶级从窗帘下面伸出头来大声说:"九三年的那套又来了!"
    路灯猛烈地摇晃着,熄灭了.街上一下子变得漆黑.
    "就得这样,老腐败街,"伽弗洛什说,"戴上你的睡帽吧."
    接着又转向冉阿让说:
    "这条街尽头的那栋大楼,你们管它叫什么啊?历史文物陈列馆,不是吗?它那些老大老粗的石头柱子,得替我稍微打扫一下,好好地做一座街垒."
    冉阿让走到伽弗洛什身旁,低声对自己说:
    "可怜的孩子,他饿了."
    他把那枚值一百个苏的钱放在他的手里.
    伽弗洛什抬起他的鼻子,见到那枚钱币会那么大,不免有点吃惊,他在黑暗中望着那个大苏,它的白光照花了他的眼睛.他听人说过,知道有这么一种值五法郎的钱,思慕已久,现在能亲眼见到一个,大为高兴.他说:"让我看看这上面的老虎."
    他心花怒放地细看了一阵,又转向冉阿让,把钱递给他,一本正经地说:
    "老板,我还是喜欢去砸路灯.把您这老虎收回去.我绝不受人家的腐蚀.这玩意儿有五个爪子,但是它抓不到我."
    "你有母亲吗?,冉阿让问.
    "也许比您的还多."
    "好嘛,"冉阿让又说,"你就把这个钱留给你母亲吧."
    伽弗洛什心里觉得受了感动.并且他刚才已注意到,和他谈话的这个人没有帽子,这就增加了他对这人的好感.
    "真是!"他说,"这不是为了防止我去砸烂路灯吧?"
    "你爱砸什么,便砸什么吧."
    "您是个诚实人."伽弗洛什说.
    他随即把那值五法郎的钱塞在自己的衣袋里.
    他的信任感加强了,接着又问:
    "您是住在这街上的吗?"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
    "您肯告诉我哪儿是七号吗?"
    "你问七号干什么?"
    那孩子不开口.他怕说得太多,他使劲把手指甲插在头发里,只回答了这一句:
    "啊!没什么."
    冉阿让心里一动.焦急心情常使人思想灵敏.他对那孩子说:
    "我在等一封信,你是来送信的吧?"
    "您?"伽弗洛什说,"您又不是个女人."
    "信是给珂赛特小姐的,不是吗?"
    "珂赛特?"伽弗洛什嘟囔着,"对,我想是的,是这么个怪滑稽的名字."
    "那么,"冉阿让又说,"是我应当把这信交给她.你给我就是."
    "既是这样,您总该知道我是从街垒里派来的吧."
    "当然."冉阿让说.
    伽弗洛什把他的拳头塞进另一个口袋,从那里抽出一张一折四的纸.
    他随即行了个军礼.
    "向这文件致敬礼,"他说,"它是由临时政府发出的."
    "给我."冉阿让说.
    伽弗洛什把那张纸高举在头顶上.
    "您不要以为这是一封情书.它是写给一个女人的,但是为人民的.我们这些人在作战,并且尊重女性.我们不象那些公子哥儿,我们那里没有把小母鸡送给骆驼的狮子."
    "给我."
    "的确,"伽弗洛什继续说,"在我看来,您好象是个诚实人."
    "快点给我."
    "拿去吧."
    说着他把那张纸递给了冉阿让.
    "还得请您早点交去,可塞先生,因为可塞特小姐在等着."
    伽弗洛什感到他能创造出这么个词,颇为得意.
    冉阿让又说:
    "回信应当送到圣美里吧?"
    "您这简直是胡扯,"伽弗洛什大声说,"这信是从麻厂街街垒送来的.我这就要回到那儿去,祝您晚安,公民."
    说完这话,伽弗洛什便走了,应当说,象只出笼的小鸟,朝着先头来的方向飞走了.他以炮弹直冲的速度,又隐没在黑暗中,象是把那黑影冲破了一个洞似的,小小的武人街又回复了寂静荒凉,这个仿佛是由阴影和梦魂构成的古怪孩子,一眨眼,又消失在那些排列成行的黑暗房屋中的迷雾里,一缕烟似的飘散在黑夜中不见了.他好象已完全泯没了,但是,几分钟过后,一阵清脆的玻璃破裂和路灯落地声又把那些怒气冲天的资产阶级老爷们惊醒了.伽弗洛什正走过麦茬街.
   
    $$$$三 当珂赛特和杜桑都在睡乡的时候
   
    冉阿让拿着马吕斯的信回家去.
    他一路摸黑,上了楼梯,象个抓获猎物的夜猫子,自幸处在黑暗中,轻轻地旋开又关上他的房门,细听了一阵周围是否有声音,根据一切迹象,看来珂赛特和杜桑都已睡了,他在菲玛德打火机的瓶子里塞了三根或四根火柴,才打出一点火星,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因为做贼自然心虚.最后,他的蜡烛算是点上了,他两肘支在桌上,展开那张纸来看.
    人在感情强烈冲动时,是不能好好看下去的.他一把抓住手里的纸,可以说,当成俘虏似的全力揪住,捏作一团,把愤怒或狂喜的指甲掐了进去,一眼便跑到了末尾,又跳回到开头,他的注意力也在发高烧,他只能看懂一个大概,大致的情况,一些主要的东西,他抓住一点,其余部分全不见了.在马吕斯写给珂赛特的那张纸里冉阿让只看见这些字:
    "......我决心去死.当你念着这封信时,我的灵魂将在你的身边."
    面对这两行字,他心里起了一阵幸灾乐祸的狂喜,他好象被心情上的这一急剧转变压垮了,他怀着惊喜交集的陶醉感,久久望着马吕斯的信,眼前浮起一幅仇人死亡的美丽图景.
    他在心里发出一阵狞恶的欢呼.这样,也就没有事了.事情的好转比原先敢于预期的还来得早.他命中的绊脚石就要消失了.它自己心甘情愿.自由自在地走开了.他冉阿让绝没有干预这件事,这中间也没有他的过失,"这个人"便要死去了.甚至他也许已经死了.想到此地,他那发热的头脑开始计算:"不对,他还没有死."这信明明是写给珂赛特明天早晨看的,在十一点和午夜之间发生了那两次爆炸以后,他还没有遇到什么,街垒要到天亮时才会受到认真的攻打,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这个人"参加了这场战斗,他便完了,他已陷在那一套齿轮里了.冉阿让感到他自己已经得救.这样一来,他又可以独自一人和珂赛特生活下去了.竞争已经停止,前途又有了希望.他只消把这信揣在衣袋里.珂赛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一切听其自然就可以了.这个人决逃不了.如果现在他还没有死,他迟早总得死.多么幸福!"
    他对自己说了这一切以后,感到心里郁闷惶.
    他随即走下楼去,叫醒那看门人.
    大致一个钟头过后,冉阿让出去了,穿上了国民自卫军的全套制服,并带了武器.看门人没有费多大的劲,便在附近一带,为他配齐了装备.他有一支上了枪弹的步枪和一只盛满枪弹的弹盒.他朝着菜市场那边走去.
   
    $$$$四 伽弗洛什的过度兴奋
    这时伽弗洛什遇到一件意外的事.
    伽弗洛什在认认真真砸烂了麦茬街的那盏路灯以后,他转向了老奥德烈特街,没有遇见一只"老猫",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把他能唱的歌曲尽情地全部唱起来.他的脚步,远没有被歌子拉慢,反而加快了.他顺着那些睡着了或是吓坏了的房子,一路散播着这种有煽动性的歌词:
    小鸟们在树林子里骂,
    说阿达拉昨天
    跟着个俄国佬走了.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我的朋友比埃罗,你的闲话多,
    因为那天小米拉
    敲着她的玻璃窗子,又叫了我.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骚女人,多么乖,
    她们的毒坑了我,
    又要害奥菲拉(奥菲拉(MathieuOrfila,1787—1853),巴黎医科学校的化学教授和毒物学家.)先生迷心窍.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我爱爱神,她打情骂俏,
    我爱阿涅斯,我爱巴美拉,
    莉丝要对我玩火,把她自己烧毁了.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从前,我见了苏珊特
    和泽以拉的遮头巾,
    我的灵魂和它们的皱褶混在一起了.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爱神,当你在你发光的阴影里,
    戴上罗拉玫瑰花,
    我堕地狱也愿意.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让娜你对着镜子穿衣裳!
    我的心有一天飞跑了,
    我想是让娜把它收起了.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晚上跳完四人舞走出来,
    我把斯代拉指给星星看,
    并对星星说,你们看看她.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伽弗洛什一面唱,一面还做着丰富多采的表演.姿态是叠句的支点.他的脸有着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的脸谱,在大风里飞扬的破被单上的窟窿眼儿也比不上他那张脸的滑稽突兀.变幻莫测.可惜他只是一个人,并且是在黑夜里,没人看见,有人也看不见.这是被埋没了的财富.
    他突然一下停住不唱了.
    "把浪漫曲暂停一下."他说.
    他那双猫眼睛发现在一扇大车门的门洞里有一幅所谓的构图,也就是说,一幅人物画:物是一辆手推小车,人是一个睡在车子里的奥弗涅人.
    那小车的车杆着地,奥弗涅人的头靠着车箱的边.他的身体蜷曲在斜着的车板上,两只脚垂到地上.
    伽弗洛什富有经验,一眼看出那人喝醉了.
    那是一个在那一带推送货物的工人,他喝得太多,也睡得太死.
    "是这样,"伽弗洛什想道,"夏天的夜晚,大有好处.这奥弗涅人在他的小车里睡着了.让我来把这车子送给共和国,把奥弗涅人留给王朝."
    他心里一亮,有了个闪光的主张.他想道:
    "这辆小车,把它放在我们的街垒上,那才好呢."
    那奥弗涅人正在打鼾.
    伽弗洛什轻轻地从后面拖动那小车,又从前面,就是说,抓着他的脚,拖动那奥弗涅人,一分钟过后,奥弗涅人便安安逸逸地直躺在地上.
    小车没有挂碍了.
    伽弗洛什已习惯于处处预防不测,因而他身上什么都有.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破纸和一小段从一个木工那里摸来的红铅笔.
    他写道:
    法兰西共和国
    收到你的小车一辆
    他还签上自己的名字:"伽弗洛什."
    写完以后,他把这张纸塞进仍在打鼾的奥弗涅人的灯芯绒背心的袋子里,两手抓住车杆,推起小车,朝着菜市场的方向飞跑走了,把那辆欢腾得意的小车一路上推得咯登咯登震天价响.
    他这样干是危险的.在王家印刷局有个哨所.伽弗洛什没有想到,那哨所是由郊区的国民自卫军驻守的.那一班的人已经有些被惊醒了,好几个人的头已从行军床上抬起来.连续两盏路灯被砸烂,加上那一阵怪吼怪叫的歌声,这已足够了,那几条街上的人原是胆小怕事的,太阳落山便想睡,老早便用盖子罩上蜡烛.一个钟头以来,这野孩象个玻璃瓶里的苍蝇似的,在这一带闹得天翻地覆.郊区的那个班长已经注意了.他在等着.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那辆小车的狂奔乱滚使班长忍无可忍,不能再等了,他决定出去巡查.
    "他们是一大伙人!"他说,"我得慢慢儿上."
    很明显,那条无政府主义七头蛇已经钻出笼子,在那一带兴妖作怪.
    班长捏着一把汗,蹑手蹑脚,从哨所里钻出来.
    伽弗洛什推着小车,正要走出老奥德烈特街时,忽然面对面地碰上了一身军服.一顶军帽.一绺帽缨和一支步枪.
    他急忙停下来.这是他第二次停步.
    "呵,"他说,"是他.您好,公共秩序."
    伽弗洛什的惊慌是短暂的,很快就消失了.
    "你去什么地方,流氓?"那班长大声说.
    "公民,"伽弗洛什说,"我还没有叫您做资产阶级,您为什么要侮辱我?"
    "你去什么地方,坏蛋?"
    "先生,"伽弗洛什又说,"您昨天也许还是个聪明人,今天早上您却已经被砸了饭碗."
    "我问你去什么地方,无赖?"
    伽弗洛什回答说:
    "您说起话来很惹人爱.的确,我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纪.您应当把您的头发卖了,每根卖一百法郎.这样,您就可以赚五百法郎."
    "你去哪儿?你去哪儿?你去哪儿?土匪!"
    伽弗洛什接着说:
    "这是些粗话.下次,人家喂您吃奶时,得好好把您的嘴揩揩干净."
    那班长端起了刺刀.
    "你到底说不说你要去什么地方,穷光蛋?"
    "我的将军,"伽弗洛什说,"我要去找医生,替我的太太接生."
    "你找死!"班长吼着说.
    用害你的东西救你自己,这才是高明人的高招,伽弗洛什一眼便认清了形势.给他带来麻烦的是那辆小车,应当用小车来保护他.
    当班长正要向伽弗洛什扑上去时,那辆小车突然变成了炮弹,顺手一送,便狂暴地向那班长滚了过去,正冲在他的肚子上,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落在街旁的臭水沟里,步枪也朝天打了一枪.
    哨所里的人听到班长叫喊,一窝蜂似的涌了出来,跟在那第一枪后面,漫无目标地乱放一气,放过以后,又装上子弹再放.
    这一场捉迷藏似的射击足足延续了一刻钟,并且打死了几块玻璃窗.
    伽弗洛什这时正疯狂地往后跑,跑过了五六条街才停下来,坐在红孩子商店转角处的护墙石上喘气.
    他张着耳朵听.
    喘过一阵气以后,他转向枪声紧密的地方,把左手举到鼻子的高度,向前连送三次,同时用右手敲着自己的后脑勺,这是巴黎的野孩们从法国式的讽刺中提炼出来的藐视一切的姿势,并且效果显然是良好的,因为它迄今已风行了半个世纪.
    这场高兴被一个苦恼的念头搅乱了.
    "对呀,"他说,"我只顾咕咕咕地笑,笑痛了肚皮,笑了个痛快,却迷了路,非得绕个弯儿不成.我得赶快回街垒,不要耽误了时间!"
    说了这话,他便起步赶路.
    在跑着的时候,他说:
    "唉,我刚才唱到哪一段了?"
    他又唱起了他的那首歌,边唱边向小街里跑,歌声在黑暗中逐渐减弱:
    但是还剩下不少的巴士底监狱,
    我要捣烂砸碎
    现在的所谓公共秩序.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大家来玩九柱戏哟!
    让一个大球滚上去,
    把旧世界冲得稀巴烂.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历史悠久的好人民,
    举起你们的拐杖,
    砸烂卢浮宫中镶着花边的烂王朝.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我们攻破过它的铁栏门,
    国王查理十世在那天,
    担惊害怕失了魂.
    这是美丽姑娘走的路,
    咙啦.
    哨所的这次战斗远不是没有成果的.那辆小车被占领了,那个醉汉也被俘虏了.车子被没收,人后来被军事法庭当作同谋犯交付审讯.当时的检察机关也围绕这件案子,对社会的防护表现了不懈的忠诚.
    在大庙地区,伽弗洛什的这次非常事件成了家喻户晓的传说,在沼泽区的那些资产阶级老朽们的回忆里,也是一件最骇人听闻的巨案:夜袭王家印刷局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