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线很多:【病房-25】新婚必读

王锦屛拿着我给她写的字帖喜滋滋地走了，沈梅芳却捏着字帖也慢吞吞地走了，出了我的病房门她又倒回头来，站到门口里面对我小声说：刘本新，你住院到现在，新场街上还没去过吧。

我嗯一声，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她说，北大街上有新场公社的文化中心，那里有图书馆，图书馆里有一本《日常生活手册》很好看，这书在南街上有新华书店也有卖的，书里有的内容是青年人都必须读的，还有一本书，新华书店也有卖，一毛八分钱一本，那个……

一个说话很爽快的女兵，突然变得小声细语，吞吞吐吐，黑脸上泛起红晕，我感到她要说的事不是一本书的事，我试探着问，小沈，你说，是不是你要我买这两本书送给你。

哎呀，你这个刘本新想到哪里去了，反正这两本书对你治病有好处。沈梅芳轻轻跺了一下脚，脸严肃了起来，说，别胡思乱想，你真是的，尤护士不是也送你泌尿外科的书了吗，你看了吗？你看书里的图了吗？

看了。

你都看了什么图？

我看了男性的泌尿系统图，肾脏图，还有其他图，我都看懂了，不就是肾、肾小球、肾盂、输尿管、膀胱、尿道吗，噢，对了，男性左输尿管有一个转弯，我想我是不是这个地方出毛病了呢。

沈梅芳看我一脸平静，脸上的肌肉也就放松了，说，你真聪明，一看就懂，嘻嘻，别的图你没看？

也看了，书里的图基本都看了，看懂了，不就是平面图和剖面图吗，高中数学里都学过了，二视图，三视图。

你都看懂了？女的你也看懂了，别不懂装懂。沈梅芳问完这句话后，回头向走廊里看了看，似乎怕被外人听见，撇一下嘴说，你呀，我看是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

我傻笑笑。

尤护士对你多好，什么书都给你看，让你知道那么多男人女人的秘密，别的病号想看这书他们看的到吗，你可要领尤护士的情呀。

不就一本书吗，尤护士的意思是要我对今后的造影检查有个心理准备，我看她再也没有其他什么意思了吧。

嘻嘻，你真是吃足了麦冬了，一点也不懂，差点就成了憨大（沪语，发音港督），快去买书吧，人家卖完了你就买不到了，我们医院里很多人都买了。

小沈，你也知道，病区处罚我，一周内不许我出医院大门，我给你钱，你去买，买两套，一套给你，一套给我。

你也真笨，你不会给护士或者值班医生请假吗，现在值班的是张护士，她人很好，一定能同意你去镇上。

那好，等午休后我去请假，哎，我问你，你们医院的好多人都买了《日常生活手册》了是吗？

不是的。

那是什么书？

《新婚必读》。

沈梅芳脸大红，抽回身，急速跑去饭堂。

当天下午，我就去买了《日常生活手册》和《新婚必读》，草草翻阅后，才明白这两本书受年轻人追捧的原因，是书里的婚后性生活技巧、初夜注意事项以及男女性内外器官素描图，这书里的插图比起尤护士给我的《泌尿外科》里的医学插图直观多了，加之那些神秘的性词句，是很挑逗人性的。

1980年，科学画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新婚卫生需知》的文章。这意味着，在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中，一个禁区被悄悄打破。《日常生活手册》和《新婚必读》是第一批通俗读物。我至今认为《日常生活手册》和《新婚必读》比1985年由吴阶平审定的《性知识手册》，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冲击力大的多。

                          二、

午饭后，我没有午睡，而是趴在床头柜上给小辣椒蔡护士赶抄小论文，老宋体的大标题，仿宋体的小标题，每一段落都是板正的楷书。

张护士悄悄走进病房，在我背后弯腰，贴着我的耳朵说，23床，你又犯纪律了，午休睡觉，啊，我可要汇报给领导。

张护士，你可别，我在写家信，给我的女友写信。急情下，我说谎，为了给蔡护士保密。

你有女友，姓什么，叫什么？

嘿嘿，叫王爱。

真的吗？

真的。

有照片吗？

有。

拿出来看看。

张护士，这，这，恐怕不好……

什么这那的，拿出来，我看看，我为你保密。

我从床头柜里掏出自己的塑料皮的钱夹，双手递给张护士，张护士，你不用为我保密，我们师司令部党支部已经同意我和她保持关系，组织上要我对她加强了解，我如果发现她有什么不适合做保密员的未婚妻的情况就及时向组织汇报，还有……

张护士，接过钱夹，一撇嘴对我说，你呀，也是副连职干部，怎么还是用自制钱包，回头我送你一个。

张护士端详着钱夹里那张一寸的黑白照片，好一阵子，吐出一句话，23床，你不会在骗我吧，这么土气，一脸男人像的女人会是你的未婚妻，嘻嘻，你真会玩幽默。

我，那里敢骗……

好了，你不睡午觉就不睡吧，快给你女友写信吧，我问你，你给她写信的这个女友是不是姓蔡。

蔡？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生怕张护士又发流言。

啊，她是不是叫蔡爱？嘻嘻嘻……

完了，为蔡护士抄论文的事泄密了，蔡护士非给我小辣椒吃不可，我心事忐忑着，为蔡护士抄完第一份论文。

                          三、

我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到女友王爱的一寸照片被张护士看了，还得到张护士如此的评价，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我努力地去想王爱的长相，可就是想不起她的模样来，须臾，想起一个女中音。

去年，1979年10月我回到故乡探亲，感冒了，父亲执意带我去看他熟悉的中医。医生看好了，我随着父亲来到中药房，从半尺见方的取药窗口递上药方，药房里传出一个女中音，问，刘叔，不是给你自己抓药呀。父亲说，是给我大儿子拿的药，他在上海当兵，回来看家，感冒了，贺详医生中药治感冒一绝，就来抓中药了。

哇，哎，刘叔的大儿子在上海当兵，姐妹们快出去看看吧！女中音说。

呼隆隆，跑出四位光鲜的大姑娘，她们齐刷刷眼光恨不得把我吃了。我大方地向她们问好，她们没有还问我好，只是参差着惊呼，刘叔，你儿子还是个干部，大军官呀，长的真好看。惊呼声最响的大概就是女低音，但我不知道四位中哪一位是那位女中音。

我回到部队，就收到王爱的一封厚厚的求爱信和一张一寸照片。我看着一寸照片，估摸着王爱就该是那四位女司药中大声说话的女中音。

                      四、

我听到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有两个人走了进来，脚步声一轻一重，但都是皮鞋声，我睁开眼，见张护士与赵国民军医站在我床前。

听护士说，你今天情况有新变化，午饭也吐了，让我看看。赵军医说着，示意我平躺，解开上衣纽扣也裤带，曲膝。赵军医习惯地搓了一下手，拿起听诊器按在我的胸部，然后，探摸我的腹部，我又俯卧，他敲击我的腰肾区，让我下床，坐在方凳上，他再次敲击我的后腰区，我的左腰部，疼痛反应激烈。

赵军医，就是这里疼。我唏嘘着说。

赵军医一手托着他的胖下巴说，你这个床位归王连升军医管，我今天是值班，明天一上班，我就和王军医商量，尽快弄清楚你的泌尿系统的出血点。

我连连说感谢话。

赵军医对我这次检查后，我知道了赵军医与王军医是698野战医院外科编组中同一个战斗小组的。

赵军医，是个胖圆脸，笑起来和弥勒佛样，待病号很和气，开刀是好样的，还会中医。他也很关心沈梅芳，沈梅芳帮赵军医打过毛衣，沈梅芳患阑尾炎也是赵军医主刀切除，在我住院期间，赵军医几次在我面前夸奖沈梅芳。2010年秋，698医院的同志们在杭州聚会，bingjiejie在新浪博客里发了一批聚会照片，我和夫人趴在电脑前辨认着30年前的医生护士们，护士长、赵军医、两位王军医、汤军医夫妻等几位是我们能认出的，其他的军医护士，只能靠猜测了。

赵军医拍拍我肩膀说，小伙子，你不要怕，你一活动的多了，血尿就加重，说明你的血尿与运动有关，比如小结石，比如微细血管渗漏等等吧，我建议你出去转转，跑跑，观察一下尿液，告诉护士也告诉医生，咱们相互配合，就能治好你的病。

赵军医像个音乐指挥家，说话时还用手打着小拍子。

赵军医，你也知道，病区在处罚我，一周内不许出医院大门，我哪敢出去到街上转转呢。我一脸认真，满眼期待。

你也是干部了，要带头遵守医院的纪律，犯了错误吗改了就好，病区也不可能揪住你的小辫子不放，还是给你治病要紧吗，啊，今天天气好，去吧，我批准，去街上遛遛，但不能走远了，两个小时内就回来，回来就留尿样。

我心里高兴，但表面上还是胆虚，说，谢谢赵军医，我是听医院的同志们讲，新华书店来了好书，我出去就是想买几本书看，也想去新场图书馆借书看。

别忘了，去邮局给你的女友蔡爱寄信。张护士带有讽刺味的话，我心知肚明，她是在说我给蔡护士抄论文的事，赵军医不知所以然地笑起来。

赵军医转身走了，张护士跟在后面，关门时，张护士回身伸手翘起拇指，不知道她是说我好，还是说赵军医好。

我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