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朗豪坊在哪里:洛克:学潮中作为不同角色的鲁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1:46:50
    没人知道,这次他会怎么做。   鲁迅一生经历过几次学潮,每一次因为身份、角色的不同,表现也不相同。   一,   鲁迅经历的第一次学潮,是在弘文学院。   1902年春,鲁迅到日本,随即进入弘文学院,入校将近一年时,遇上了后来被称为退学事件的学潮。   根据杨天石教授的一篇文章1,和日本学者北冈正子的专论2,事情的原委,大致如下。   1903年3月,弘文学院出台一个十二条规定,其中有“不论临时告假归国,或暑假归国,每月必须交纳金六元半。”当学生代表对规定提出修改意见,教务干事三矢的回应是:“校长已有定见,诸君力争如是,诚不可解。无已,其退校之如何?我决不强留也!”三矢的这番话,直接点燃了事件的爆发。学生代表当即针锋相对指责三矢:“子无复言!学生之至退校事,非得已。子敢借题迫胁,余将姑尝试之!”   经过学生特别会商议,决定一致退校。3月29日,弘文学院总共63名学生中,有52名中国留学生同时出校。   学生出校后,校长加纳开始跟学生沟通、协商。结果,出校的学生全部返校。学校撤除了三矢的教务干事一职,课程也作了改良承诺,校长还亲自表达了善意、和解的意愿。持续20多天的退学风波,就此风平浪静。   弘文学院的退学风波,鲁迅无疑是参与其中的,否则,1910年12月21日,鲁迅给许寿裳信中说的“我辈之挤加纳于清风,责三矢于牛入,亦复如此。”就成了不实之词。据北冈正子考证,当时弘文学院53名住宿生中,只有5人没有参加出校行动(另有数人参加者,平时住在校外),周树人的名字,在出校者名单之列。   但对于鲁迅在这场退学事件中的表现,杨天石先生文章的最末一句,“可以看出,鲁迅是积极参预了这一斗争的。”我觉得值得斟酌一下。   杨天石先生对于弘文学院退学事件的资料参阅,应该是充分的,但在杨文中,并没有看到鲁迅有“积极参预斗争”的材料引述和佐证。如果有,何不举例证明?当然,无证可举,也许跟年代久远有关,也许跟文献记载有关(北冈正子的论述,比杨天石要细密、详尽得多,同样没有见到相关的材料证明)然而,如果我们考虑到,同是退学事件的亲历者,鲁迅当时的同学兼好友,如许寿裳、厉绥之、沈瓞民等人,在他们的回忆文章中,对鲁迅在弘文学院的思想言行、学习生活,有过细致入微的描述,却无一人提到,鲁迅在退学事件中的表现,更遑论“积极”。   鲁迅在弘文学院时,周作人在南京读书。周作人后来写的《鲁迅的青年时代》,提到过一句,“鲁迅在弘文学院的两年,平稳无事的过去了,只有一次闹退学,乃是全体的事情,不久也就解决。”话说得简单而明白。“乃是全体的事情”,透露出鲁迅并无特别表现的意味。虽然周作人说,他对鲁迅这一时期的情况,直接知道的很少,但这恐怕是指平常性的泛泛之事而说。鲁迅和周作人,自兄弟于南京分手,始终书信往来频密,周作人知道弘文退学一事,就是鲁迅在信中告诉他的,“弘文事已了,学生均返院矣。”(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假如说鲁迅有过“积极斗争”,周作人会一点也不知道?   有人考证,弘文学院当时中国留学生的平均年龄,在25岁,年岁稍大者,30以上者也不乏其人,而鲁迅当时的实足年龄,是21岁。当然,年龄小,不代表就一定不积极。我这里只提供一种相关背景,不直接导致判断的形成。   周作人在南京,得知弘文退学事件后,一个纯属偶然的原因,也动了反抗式的退学念头。这时鲁迅的一封信,劝阻了他,打消了周作人的念头。(《周作人日记》癸卯年四月初十日,中有“胡君交来大哥初一日函,阻我退学”句)当然,鲁迅劝阻周作人不要退学,不能因此得出,他本人就一定不曾在退学行动中积极斗争。鲁迅自己剪辫,在绍兴时,却劝学生不要剪辫。鲁迅旧学淹博,却劝人少读中国书。这里,还是那句话,只提供一种相关背景,并不导致判断的直接发生。   也许杨天石先生说鲁迅“积极参预了退学这一斗争”,不过是种习惯说法,援用一句网络名言:斗争没有不积极的。但我在这里,还是想稍稍纠缠一下,原因在于,一则,退学,是种集体行动,梁山虽统称“一百零八好汉”,但细究起来,个体与个体之间,其实存在千差万别。其次,更重要的是,此处言积极与否,实有关于鲁迅早期性格、心理和思想的理解与判断。换言之,正是这种细微处,凸显、伫立着如何理解、判断鲁迅早期性格、心理和思想的分界石。   与此同时,必须申明,我对杨天石先生这句话的小小置疑,不代表我就认定,鲁迅在弘文学院退学事件中的表现,一定是不积极的。积极还是不积极,需要事实依据来证明。这里想强调的,依然是有一份证据说一份话的原则。事实上,鲁迅一生,尤其是其早年,对于群体性活动,始终持有一种特立独行的见解,和微妙难测的心理,这早已为众多材料所证明。在没有或缺乏事实依据的情况下,断言积极或不积极,都显得有些轻忽失据。   弘文学院的退学事件,不仅是鲁迅平生经历的第一次学潮,也是鲁迅以学生身份经历的唯一一次学潮,也是鲁迅在日本留学九年,经历的唯一一次学潮。3   鲁迅遭遇第二次学潮,是他回国后,在杭州发生的事。   二,   “弘文风波”的时候,鲁迅还是个学生;“木瓜之役”,鲁迅已是名教师。这是鲁迅平生第一份职业,也是鲁迅第一次当老师。   相比于“弘文风波”的模糊表现,“木瓜之役”的鲁迅形象,要明确多了,因为他获得了一个《水浒》上的绰号:拼命三郎。从这个绰号可以想见,一定是鲁迅在“战役”中有过突出表现,才有可能获此殊荣。   说起这场风潮之前,先得介绍一点时代背景。   张宗祥所写《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有这么几句话:   “我们在前清末年的教书匠,除了一班‘禄蠹’之外,没有一个不提起皇帝就头痛,提起政府就眼乌的。而且师道自尊的架子也很不小。历来新监督(当时名校长为监督)到任,先要拜见拜见各位教师,教师眼中看监督就有点等于一般官僚,倘然谈话不投机,或者有点外行,就有点爱理不理,尖刻一些的简直要挖苦几句了。”   但张宗祥、许寿裳和鲁迅他们,偏偏就碰上了一位让人既好笑又好气的校长。   风潮的起因,是一个叫夏震武的人。接替沈钧儒,到杭州两级师范学堂执掌校务。那时,许寿裳和鲁迅已先后从日本回国,在这里任教。夏震武是晚清同光年间的进士,时已年近花甲,面对一帮留洋归来的而立青年,圆通乖巧点的,自然相安无事,但夏进士大概是过于具备理学家的风范了,下车伊始,冲突即起,结果,新的战胜了老的。4   不过,虽然获得了一个“拼命三郎”的勇号,鲁迅在此役中的具体表现,还是呈现出模糊的面貌。在许寿裳、张宗祥、杨莘耜等人写的回忆文章中,——这些文章都以鲁迅为标题,或主题,尽管都说到了鲁迅在“木瓜之役”中的英勇表现,却不约而同的,全都缺乏细节的描写,反倒在几个次要人物身上,有细微、传神的刻画,落在鲁迅身上的笔墨,要么语焉不详,要么一语带过,总之,缺乏精彩性。许寿裳是鲁迅毕生老友(“木瓜之役”,许寿裳首当其冲,鲁迅的英勇表现,或与此有关),在其所写《亡友鲁迅印象记》里,对“木瓜之役”颇有情节铺叙,但一讲到鲁迅,则只有一句抽象的“鲁迅最富于正义感,义之所在,必尽力以赴,不畏强御而强御畏之。”——就没有下文了。跟在后面的,是鲁迅若干年前的一段往事,跟“木瓜之役”毫无瓜葛。张宗祥和杨莘耜的笔下,同样看不到鲁迅何以能获得“拼命三郎”称号的原因。这是为什么呢?是鲁迅当时的言行过于平淡,以至过后即忘?还是鲁迅当时的言行过于特别,以至不宜载入史册?   鲁迅对于“木瓜之役”,也像退学风波一样,目前能看到的,同样只是给许寿裳信中的一句话:“木瓜之役,倏忽匝岁”,连名称在内,八字而已。此后,鲁迅的言谈笔墨间,再没有出现“木瓜之役”的字样。   跟风潮通常由学生引起和主导不同,“木瓜之役”的主角,是学校的老师。对立双方,是老师和他们的领导。“木瓜”一词,即是由闹事的老师们颁赠给他们最高领导人的荣誉称号,意为“傻瓜”。杨莘耜的文章,写到老师们集体搬出学校,住到黄醋园去时,后面跟了一句:“学生们都瞠目而视”。   三,   “木瓜之役”后,鲁迅离开了杭州,回到绍兴老家。直接的原因,是同乡杜海生执掌绍兴中学堂,请鲁迅去教博物课。鲁迅刚到绍兴中学堂,旋即卷入了另一场学潮中。   对于这场学潮,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书信》(一)的注释是这样:   一九一○年八月初,杜海生兼任绍兴府中学堂监督,同月下旬,他决定要全体学生重新考试编级,学生遂罢课抗议,并“索费出堂”(《绍兴公报》第六一七号),杜被迫去职。九月,由陈子英继任,十一月中旬,学宪命令考试仍须进行,学生乃又罢考,表示反对。   鲁迅正是这年八月中旬,到绍兴中学堂的。三个月后,给许寿裳的书信中,鲁迅说到了这场学潮。   顾校中又复有事,不遑暇矣。今兹略闲,率写数语。   仆自子英任校长后,暂为监学,少所建树,而学生亦尚相安。五六日前,乃复因考大哄:盖学生咸谓此次试验,虽有学宪之命,实乃出于杜海生之运动,爰有斯举,心尚可原杜君太用手段,学生不服,亦非无故。今已下令全体解散,去其谋主,若胁从者,则许复归。计尚有百余人,十八日可以开校。此次荡涤,邪秽略尽,厥后倘有能者治理,可望复兴。学生于仆,尚无间言;顾身为屠伯,为受斥者设身处地思之,不能无恻然。颇拟决去府校,而尚无可之之地也。(1910年11月15日《致许寿裳》)   “校中又复有事”,显然就是指人文社注释中“十一月中旬,学宪命令考试仍须进行,学生乃又罢考,表示反对。”一事。这事对鲁迅的影响,从信首数语可以看出,——“不遑暇矣”,以至于要“今兹略闲”,方能“率写数语”。   现在看来,这场风潮的起因,简直有些微不足道,但那个年头的学潮就是这样,别说这还算有点由头,擦枪走火、误打误撞的事情,也是司空见惯,比比皆是。在逾半个世纪的晚清民国时期,基本是只要有学校,就有学潮;只要有中国学生的地方,就有学潮。这是那个年代的时代背景。   晚清著名的南洋公学风潮,直接起因,是老师的座位上,放了一只空墨水瓶(见万仕国编著《刘师培年谱》第16-17页)。   绍兴中学堂的这场风潮,是鲁迅经历过的所有风潮中,心情最痛苦的一次。   这场风潮,跟“退学风波”和“木瓜之役”明显不同。   首先,鲁迅的身份,不再是学生,也不是闹事的老师,而是学校当局者友情邀请来的教师。而风潮的矛盾双方,正是请鲁迅来的学校当局者与在校学生。于是,鲁迅的处境,多少表现出一种尴尬、进退维谷的性质。大体上说,杜海生和陈子英,都算是鲁迅的朋友。按一般常理,鲁迅首先应该站在校方立场来说话,但鲁迅对于学校,尤其是对杜海生(后来也包括陈子英)都颇有微词,所谓“杜君太用手段,学生不服,亦非无故。”与此同时,鲁迅对于闹事的学生,也并非一味袒护,信中用语,有“去其谋主,若胁从者,则许复归”,甚至说“此次荡涤,邪秽略尽”,不过,鲁迅思路一转,反躬自省,觉得“顾身为屠伯,为受斥者设身处地思之,不能无恻然”鲁迅说自己“身为屠伯”,不知是真的在这场风潮,做过什么“屠”事?还是仅此一说,夸张而已?不过鲁迅参与处理了这次风潮,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或许能看出些许端倪。也许正是这种参与,使鲁迅心理的痛苦、矛盾、纠结,切实感到了强化。这种从未有过的心理经验,对于鲁迅今后的类似经历,产生了怎样的反应,恐怕是一个尚未被人注意的事实。   从这通书信看,一个痛苦、纠结的鲁迅心理形象,展露无遗。   一个多月后,鲁迅给许寿裳的另一封信里,再次说到了这次学潮:   府校迩来大致粗定,藐躬穷奇,所至颠沛,一遘于杭,两遇于越,夫岂天而既厌周德,将不令我索立于华夏邪?然据中以言,则此次风涛,别有由绪,学生之哄,不无可原。我辈之挤加纳于清风,责三矢于牛入,亦复如此。……顾此府校,乃不如彼师校之难,百余学生,亦尚从令,独有外界,时能射人,然可不顾,苟余情之洵芳,固无惧于憔悴也。(1910年12月21日)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鲁迅对于绍兴中学堂的风潮,再次表现出自我伤怀的感慨,——这是鲁迅因这次风潮产生的主要心理反应。只是这里表现得强烈多了,简直到了向天发问的程度!同时,鲁迅又再次表现出对于闹事学生的同情,而且,表现得更加直接和明确:“然据中以言,则此次风涛,别有由绪,学生之哄,不无可原。我辈之挤加纳于清风,责三矢于牛入,亦复如此。”接着,鲁迅的心理,由伤感到痛苦,到理解、同情,最后转到了希望的重建,理想的恢复,甚至希望许寿裳能回到绍兴,和他一起努力奋斗。纵使“独有外界,时能射人”,“然可不顾,苟余情之洵芳,固无惧于憔悴也。”——从这封书信,再次让人看到,鲁迅这一时期心理的痛苦、迷乱和跌宕起伏。   “归国之后到辛亥革命的大约两年间,是目前鲁迅传记中资料最少的时期之一。这样一来,这两年的空白就格外显得惹眼。鲁迅当时的思想与感情,总是残留着暧昧不清的地方。”(《鲁迅 革命 历史——丸山升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王俊文译))   鲁迅精神和心理的这种状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绍兴中学堂的这场学潮,无疑加剧了鲁迅痛苦与迷乱的程度。鲁迅这一时期给许寿裳的书信中,始终在持续着一个相同的主题,那就是托好友帮忙找一处地方,只要能离开绍兴,离开杭州,离开浙江,“虽远无害”(但同时,他竟又盼望许寿裳回绍兴来跟他一起奋斗!)   十多天后,鲁迅又给许寿裳写信。   仆归里以来,经二大涛,幸不颠陨,顾防守攻战,心力颇瘁。今事已了,正可整治,而子英渐已孤行其意。至于明年,恐或莫可收拾。(1911年1月2日《致许寿裳》)   “二大涛”,指的是“木瓜之役”和绍兴中学堂的学潮事件。鲁迅对此的感受是,“幸不颠陨,顾防守攻战,心力颇瘁。”“防守攻战”,说的应该是两场学潮中的斗争,既包括“木瓜之役”跟夏震武的较量,也包括绍兴中学堂,如何“去其谋主”之类,无论哪一次,结果只是“幸不颠陨”,“心力颇瘁”。之前有过的希望、幻景,此时恐怕已早已破灭。这段话里的“今事已了”,也顺带表明,绍兴中学堂这场持续了四、五个月的学潮,在鲁迅的疲惫不堪中,总算是偃旗息鼓了。   四,   接下来的一场风潮,是十多年后的事。   这期间,一场中国历史上声名最响亮、影响最深远的学潮,——“五四运动”,发生了。那时鲁迅还住在北京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从这年2月起,鲁迅已在物色购买新居。经过近半年的勘访选择,7月23日终于定下,“午后拟买八道弯罗姓屋”。(《鲁迅日记》)。又经过数月修缮布置,11月21日,先和周作人夫妇一同迁入八道弯新居。一个月后,鲁迅专程回绍兴老家,把母亲、三弟等一大家人,全都迁进了八道弯。“五四运动”发生时,鲁迅还没有在北京大学、高师、女高师等学校兼课,只是教育部的一名职员。“五四”那天正好是星期日天,鲁迅在绍兴会馆的家中休息。《日记》里的记载,和平常一样简略;上午去同事家赴丧仪,“下午孙福源(即孙伏园)君来。”   孙伏园的到来,不仅跟“五四运动”直接有关,而且,是目前我所知道的,鲁迅跟“五四运动”最接近的一件事。   据孙伏园1949年后写的一篇文章,《五四运动中的鲁迅先生》介绍,当天作为北京大学二年级学生的孙伏园,在参加完天安门大会和示威游行后,“我便到南半截胡同找鲁迅先生去了,我并不知道后面还有‘火烧赵家楼’的一幕。”但接下来的叙述,再次陷入了简单而抽象的窠臼:“鲁迅先生详细问我天安门大会场的情形,还详细问我游行时大街上的情形。”——只有这两句,属于情景再现的客观叙述,文章的其余部分,便全是作者自己的评述了。   鲁迅在“五四运动”之前,在《新青年》上已有一年多的文学发表活动。按孙伏园的统计,计有“一共有三十一篇,其中论文一篇、诗六篇、小说三篇、随感二十一篇。”孙伏园说“每一篇都在青年思想上发生影响的”,想来不是虚夸语。所以,假如说鲁迅的思想、精神,跟“五四”之间有某种关系,这是无可置疑的。不过,从那天具体的游行示威活动来说(“五四运动”这个概念,当然不只是五月四号的那些具体活动),鲁迅却在相隔不算太远的地方,在星期天休息的家里,“隔街观火”,跟它擦肩而过了。   其后延续一个多月的“五四运动”期间,鲁迅始终没有具体介入过这场意义远超于一般学潮之上的运动。   五,   鲁迅离开绍兴中学堂后,再次跟学潮触碰,是北京大学的讲义风潮。   “五四运动”后的第二年,1920年8月6日,鲁迅接到了来自北京大学的聘书。   这是鲁迅离开绍兴后,时隔九年,重新走进学校大门。学校风潮,也就再度随之而来。   1922年10月发生的北京大学讲义风潮,说来是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说大不大,是指这起风潮,基本是北大校内的一件事,虽然中间怀疑,是否有校外因素的介入。风潮的主题,就事件本身而言,纯粹是学生与校方的一场经济利益之争,——教师讲义,到底该收费,还是免费?除此以外,并没有其它社会或政治的背景、因素。为何又说说小不小呢?这个可以从蔡元培的角度来看。这场风潮,不仅导致蔡元培的再次辞职(蔡元培一生七辞北大校长,这是第五次),而且还引发了蔡元培的一句豪言壮语,面对群情汹涌的闹事学生,蔡元培扔出一句:我要和你们决斗!而从事情最终解决的角度看,这场风潮对于蔡元培和胡适两人的意义,让我想到了“三打祝家庄”对于晁盖和宋江的影响和意义。   鲁迅当时是北京大学的兼课讲师,他的本职,或者说正职,还是教育部的佥事。讲义风潮持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鲁迅始终未发一言。这跟胡适等人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这当然跟鲁迅与北京大学的身份关系有关。对于鲁迅与北京大学的关系,钱理群教授有过一个说法:客卿(这说法是从周作人那里挪来的)。但我认为,客卿,并不是鲁迅对讲义风潮不发一言的原因。道理很简单,因为鲁迅跟北大和女师大的关系是一样的,照理说,也是客卿,但两种表现,天差地别,判若两人。可见客卿并非沉默的原因。至于有人指责鲁迅在此事上“不称职”,则更近于幼稚的笑谈。我对鲁迅在讲义风潮中的角色定位是,一位沉默的观察家+一位简约的评论员。当讲义风潮烟消云散,一切已成往事时,鲁迅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短评《即小见大》,专门讲述了他对这场风潮的感受和看法:   北京大学的反对讲义收费风潮,芒硝火焰似的起来,又芒硝火焰似的消灭了,其间就是开除了一个学生冯省三。   这事很奇特,一回风潮的起灭,竟只关于一个人。倘使诚然如此,则一个人的魄力何其太大,而许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无呢。   现在讲义费已经取消,学生是得胜了,然而并没有听得有谁为那做了这次的牺牲者祝福。   即小见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长久不解的事来,就是:三贝子花园里面,有谋刺良弼和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坟,其中有三块墓碑,何以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   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胙”这一件事了。(《热风 即小见大》)   很短,不到250字。   两年半后的1925年5月,已经开始和许广平通信的鲁迅,在其中一封信中,再次提起了这件事:   “提起牺牲,就使我记起前两三年被北大开除的冯省三。他是闹讲义风潮之一人,后来讲义费撤去了,却没有一个同学再提起他。我那时曾在《晨报副刊》上做过一则杂感,意思是牺牲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了他的肉,散胙。”   两次议论的主旨是一致的,甚至连用词用语都近于“雷同”。这里有种打抱不平的东西,但又不只是简单的打抱不平。鲁迅把这件小事,放到了历史文化的隧道、背景中,赋予它一种经验的性质,凸显了它的意义。   要顺便说一句是,这两次议论,还反映出鲁迅对于个体与群体关系的一种思考角度和思想状态。这种角度和状态,在我看来,在鲁迅身上,是由来已久,甚至是持续终身的,它带有强烈的鲁迅特征和标志性。——尽管鲁迅的思想,并不只有这一面的角度和状态。——这一点,跟本文内容,并非毫无关联。   六,   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女师大风潮与“三一八”惨案》一节里,写下过这样的话:   “当学校风潮起来时,他(鲁迅)作为一个讲师,没有很多时间在校,开始采取慎重态度。”   “我还记得‘三一八’那天清早,……鲁迅问我:‘为什么这样匆促?’我说:‘要去请愿!’鲁迅听了以后就说:‘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些东西等着要钞呢。’”   假如说鲁迅对于北大讲义风潮的议论,带有某种打抱不平的性质,那跟隔年的女师大风潮相比,这种打抱不平的精神,突然以放大十万倍的能量,喷涌而出。   1923年10月13日,鲁迅收到了来自女高师的聘书。这一次,他卷入的是一场对他来说空前绝后、无与伦比的学潮。   鲁迅曾对友人说,我这一生,两头尖中间大,是个橄榄型。何谓两头和中间?——女师大风潮及延续而来的“三一八惨案”,就是鲁迅说的“中间”,——至少是其主干和精华所在。   可以说,没有女师大风潮和“三一八惨案”,就没有我们今天所说的鲁迅。   一个人一辈子,能遭遇的事情,说起来真正称得上的,不过一两件,但往往就是这一两件事,铸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底色和质地。   我把女师大风潮和“三一八惨案”,看作鲁迅诞生的另一个时间,一个比《狂人日记》更具意义的时间。   假如说,女师大风潮只显现出部分知识人的价值取向,“三一八惨案”则激发了整个阵营的一致怒吼。只是当风潮掠过,大多数人归于本业、本位时,鲁迅却选择一条逸出既有轨道的道路。   这就成了鲁迅生命的一道分水岭。   鲁迅由此获得了新生,或者说,从此踏上了一条险途。   钱稻孙的一句话,颇堪玩味。   钱稻孙是钱玄同同年的侄子,是鲁迅在教育部的同事,也是鲁迅住绍兴会馆期间的“饭友”,或者说“酒友”。钱稻孙晚年接受采访,回忆鲁迅,其中有这么一句话:   “鲁迅身体并不很健康,常生病,瘦瘦的,我看他顶起劲是在女师大风潮中。当时他精神很兴奋。我吃一惊,觉得他精神上有些异常。”(《访问钱稻孙记录》《鲁迅研究资料》第四辑)   曾经朝夕相处、彼此熟稔的友人,对于鲁迅在女师大风潮中表现的观感,竟然是“觉得他精神上有些异常”。   钱稻孙并非无名之辈,他曾经跟鲁迅和许寿裳一起,完成了中华民国国徽的设计,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七,   鲁迅最后一次遭遇学潮,也是擦肩而过。   但这次的擦肩而过,跟“五四运动”或者说北大讲义风潮,有所不同。这次风潮的起因,跟鲁迅有关。   1926年9月4日,鲁迅抵达厦门大学;同年12月31日辞职;1927年1月16日离开厦门。   就在鲁迅辞职到离开厦门的两个星期里,一场学潮,不期而至。   说不期而至,是鲁迅一开始,有点判断失误了。   学生对于学校并不满足,但风潮是不会有的,因为四年前曾经失败过一次。(1927年1月2日《两地书》)   没过几天,鲁迅觉得情形有些不对:   这几天,“名人”做得太苦了,赴了几处送别会,都要演说,照相。我原以为这里是死海,不料经这一搅居然也有了些波动,许多学生因此而愤慨,有些人颇恼怒,有些人则借此来攻击学校或人们,而被攻击者是竭力要将我之为人说得坏些,以减轻自己的伤害。所以近来谣言颇多,我但袖手旁观,煞是有趣。然而这些事故,于学校是仍无益处的,这学校除全盘改造之外,没有第二法。(1927年1月5日《两地书》)   这是公开出版的《两地书》里的话。跟原信比,除次序和个别用词有明显调整、改动外,跟学潮有关的,一是把原来的“小乱子”,改为了“波动”;两相比较,原词更能体现鲁迅当时具体而微的心态。另外,是删掉了紧接在“小乱子”后面的一句,“总算还不愧为‘挑剔风潮’的学匪”。这话既带有显明的自嘲和顺带的暗讽,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炫”式得意。   果然,风潮接踵而至:   校内大约要有风潮,现正在酝酿,两三日内怕要爆发。这已由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学校运动,本与我不相干,不过我早走,则学生少一刺戟,或者不再举动,但拖下去可不行了。那时一定又有人归罪于我,指为“放火者”,然而也只得“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罢。(1927年1月6日《两地书》)   这是鲁迅当时观察到的最新结论。从这可以看出,鲁迅明白这场风潮,本质上是与自己无关的,但已经难脱干系。不过虽然如此,此时鲁迅的心里,反倒激起了一股“鲁迅式的逆反情绪”——“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吧”,——显示出鲁迅不以“借名”或“构陷”为忤,反而有种趁机快意其事的劲头。   而所谓“改革学校运动”,人文社的注释是这样的:   厦门大学学生自治会得知鲁迅辞职的消息后,于1927年1月2日派代表前往挽留。当他们知道鲁迅去志已定时,就组织罢课风潮委员会,于1月7日召开全校学生大会,发动停课罢考,张贴打倒校长亲信刘树杞的标语和传单。据《福建青年》第四期(1927年2月15日)《集美停办与厦大风潮之再起》一文说:“这次风潮的目的就是:一、求整个的——学生、教员、学校——的生机。二、拯救闽南衰落的文化。三、培植福建的革命气息。”   五天后,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这样评论正在发生的厦大学潮:   这里的风潮似乎还在蔓延,但结果是决不会好的。有几个人已在想利用这机会高升,或则向学生方面讨好,真令人看得可叹。(1927年1月11日《两地书》)   风潮发生后,鲁迅在厦门大学,滞留了10天左右。1月16日上船后,给李小峰的信中,鲁迅再次叙述了风潮的发生和自己的关系:   我辞职时,是说自己生病,因为我觉得无论怎样的暴主,还不至于禁止生病;倘使所生的并非气厥病,也不至于牵连了别人。不料一部分的青年不相信,给我开了几次送别会,演说,照相,大抵是逾量的优礼,我知道有些不妥了,连连说明我是戴着“纸糊的假冠”的,请他们不要惜别,请他们不要忆念。但是,不知道怎地终于发生了改良学校运动,首先提出的是要求校长罢免大学秘书刘树杞博士。(《华盖集续编的续编 海上通信》1月16日)   纵观厦门大学这次风潮,鲁迅的反应,完全是私人性质的,只在书信里,提及了有关事情。虽然这些书信,照例后来都公开发表了,但书信毕竟是书信,跟正式的报刊评论,还是不同。而信中说及风潮的言词重点,和绍兴中学堂风潮时一样,更多落在自身的遭际和感受上,以至于像北大讲义风潮那样的事后公开短评,也没有。   借用一下鲁迅的自喻,鲁迅与厦门大学这场学潮的关系,就像一只“引火乌鸦”,火势起来后,“乌鸦”却振翅远走高飞了。   鲁迅跟这场风潮之间,假如说有什么切实关联的话,是几位学生跟随鲁迅离开厦大,转学到了中山大学。   厦门大学的这场风潮,最后在国民党厦门市党部和海军司令部的调停下,校长林文庆作出让步,学潮方告结束。   据新加坡籍学者李庆年先生在其《厦门大学两次风潮,——兼论陈嘉庚、林文庆与风潮的关系》一文中所说,国民党厦门市党部和海军司令部的调停条件是:   (一)教育党化;(二)刘树杞不得回校;(三)收回开除学生;(四)恢复国学研究院。   校方全都接受答应了。   鲁迅离开厦门大学后,到了中山大学,在那里他遇到了“清党”。之后鲁迅前往上海。起初劳动大学校长易培基还约请他每周开讲座一次,后来,连这每周一次的讲座也“辞退”了。这样鲁迅跟大学讲堂就彻底说了拜拜,鲁迅与学潮的关系,自然也就渐行渐远了。   2011年9月26日   注释:   1,杨天石的文章,题为《释“挤加纳于清风,责三矢于牛入”》,刊登于《鲁迅研究资料》(2)。   2,北冈正子的专论,是作者一本关于鲁迅研究专著的其中一章,题为《鲁迅与弘文学院“退学”事件》(靳丛林译)。   3,1905年,在日本发生了中国留学生因日本政府宣布《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而引起的“归国潮”。运动发生时,鲁迅还在仙台学医。但有件颇具传奇性的传说,把鲁迅也卷入到了“归国潮”的背景中,说是秋瑾曾经飞刀“震慑”鲁迅。有关鲁迅与此次“归国潮”的关系,至今缺乏具体、详实、确切的资料,所以,我没有把它看作是鲁迅经历过的学潮之一。   4,据说夏震武驾临学校时,说过这么一番话:“立宪哄于廷,革命哗于野,邪说滔于天,正学扫地,髡首异服,将有普天为夷之惧”(见周建人口述,周晔编写的《鲁迅故家的败落》第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