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大哥:一颗罪心慰芳魂 (新文化‘扪心’征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9:31:49
新文化周刊‘扪心’征文
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一颗罪心慰芳魂
我也诅咒那个时代的荒唐与阴暗,但我更应该诅咒我在那个荒唐时代所做的荒唐与猥琐的丑事。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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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本文作者(前排左一)在永吉县桦皮厂公社乐园大队插队时与集体户同学的合影
我刚俯下身,便见她的上衣已经掀开了大半,露出了雪白的皮肤,和我那天在她家看到的一样!我像受了剌激似地又猛地站起来:这个地方就我们俩,要做人工呼吸就得嘴对嘴地做,等村里人来了看到会怎么说?
说一个发生在那个荒唐年代的关于我的一段难忘的故事。
1974年7月,刚满18岁的我和一切天真幼稚充满朝气而又盲目乐观的同龄人一样, 兴高采烈地卷起铺盖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们插队的地方离吉林市不算太远,只有七十多里地,是一个半山区半丘陵地带,它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乐园大队(永吉县桦皮厂公社乐园大队)。据说那时公社和大队的名字大都是后起的,都是很革命化的,也很诗意,像“乐园”就是如此。乐园大队下设4个小队,我们集体户的8个男生和10个女生全部插到了乐园第4小队落户。
初来乍到的我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个名为“乐园”的地方,一个由不得自己把握的充满悲剧意味的命运或故事会在这里演绎。
这个乐园4队约有五十多户人家,全大队唯一的富农便在我们4队。本来这户姓古的富农是3队的,后来大队书记说乐园4队的党员多、群众觉悟高,利于富农的改造,便硬是命令古家迁到了4队。那时我们的年龄虽小,但对于贫农和富农、地主之间的关系是相当地了解。富农,不就是《艳阳天》里的弯弯绕吗?不就是《青松岭》里的钱广吗?他们虽然在今天和我们一块儿干活儿,但永远不是我们知识青年的朋友,永远不是我们依靠和亲近的对象!
古家的住地与集体户不太远,只隔两块山地。户主古文俊,在我们下乡的前几天才死了老伴,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块过。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尽管他们都长得挺壮实挺英俊挺受看的,可是由于他们是富农子弟,在本队里根本没人理睬,只好娶了外村的女人。
古家最小的是女儿古月秀,比她两个哥哥长得更好,在这个大队也是拔尖的。古月秀十七八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总是闪着清澈的光,十分迷人。尤其她那又黑又细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简直像后天粘上去的。她的身材也极苗条,不像那些农村姑娘腰粗臀肥的。可惜那时还没有时兴穿高跟鞋,不然她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肯定是婀娜飘逸极了。
也许是出身和环境的关系,古月秀性格内向、腼腆, 一说话脸就红,有一种淑女的韵致。村里那些小伙子一干活就拿她开玩笑, 有些话真是很脏很黄很埋汰,在我们听起来简直就是调戏,可她却从来不敢恼怒,或一笑了之,或一走了之。在一起干活的时间一长,我看她那样,虽然不敢接近她,却在心里有些同情她了。
我们俩的接近是在下乡一年后,也是一个纯属偶然的机会。那一天,她不知听谁说我手里有一本缺了三十多页的《青春之歌》,竟第一次独自来到集体户把我喊了出去,想向我借书。很不巧,这本书让2队的知青借去了,我只好告诉她过四五天再来。当时我的想法是马上把她打发走, 因为我正在申请入党,这个关键时刻怎么能和一个富农的子女来往呢?
一周后,待我将那本书拿回来后,我害怕她再来找我影响不好,便决定偷偷送她家去。
那是8月底一个天气燥热的中午,整个世界都已沉睡了。我走近她家门前的时候,她家的那条大黄狗疯狂地冲出来,冲着我凶狠地叫着、扑着,我吓得大叫了好几声,恐惧中做出了用脚比划着踢它的样子。这时,古月秀急三火四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大声吆喝着:“大虎,大虎,回去!”这只叫大虎的狗乖乖地跑了回去。而当我惊魂未定、抬头望她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浑身的血像凝固了一般:古月秀上身只穿一件红色的胸罩,露出了堆玉积雪一样的肌肤!我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书“啪啦”一声落在了地上!她也傻了,慌张地掩着胸口就跑回了房中!待她穿上衣服出来时,那个心跳不止的我早已落荒而逃!好在,我在惊慌中已经将那本残缺的《青春之歌》“留”在了她家院里,算是借给了她。
从此,我们俩的心中都像有了一个秘密,谁也不再和谁说话,也不再来往,一旦偶尔见了面都有些脸红。但我的心中却已深深地印上了她的影子。有时候,这个影子被一种声音所掩盖:你不能理她,她是富农的女儿!有时候,这个影子又被一个正常的欲望托出来:这个少女多么美丽,多么迷人! 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富农的女儿”的阴影牢牢地掩住了她清纯美丽的影子。
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中午的难堪场面被一个多嘴的婆娘看到了,而且这个婆娘正是和古家因为自留地产生了纠纷的邻居。她不仅告诉了左邻右舍,还告诉了大队书记,并且添油加醋地说我和古月秀如何亲嘴、拥抱。幸亏当时的大队书记刚调来不久,没太摸清这里的宗族、派系的内情,也没敢把这件事张扬大了,只让我在小队会上作了个检讨,并允许古月秀不亲自参加而由其父替她来接受“批判教育”。我违心地作了检讨,说自己经不起古月秀的诱惑,阶级立场没有站稳等等。我庆幸我始终没有承认与古月秀亲嘴拥抱的事,这也使我在今天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能稍许减轻一下罪恶的感觉。
因为此事,我的入党“积极分子”称号被取消了,这是对我的处分。而古月秀则被罚了两个月的工分,也就是说,她这两个月下地干活全白干了。这倒无所谓,最让人难堪的是人们的指指点点和说三道四。我没料到这个少女内向的性格里竟包容了一个坚韧的内核,无论别人说什么,她既不应声,也不做任何反应,这反倒堵住了别人的嘴。只是她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我,在还给我那本《青春之歌》时,她没有来,是让他哥哥还给我的。偶尔见面,她都是冷眼相向,一言不发。我知道,是我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
那年9月上旬,不知是谁将天给捅露了,老天爷像发疯了似地下着大雨,阴雨连绵了二十多天也不见天晴,山里发了不小的洪水,黄龙河的小桥都被冲断了。田里的绝大部分庄稼被淹了,土地上一片泥泞污浊,举目四望,满眼都是凌乱的景象。
月底的时候,天终于晴了,我们知青和农民们一起都到地上去扶庄稼,想最大程度减轻一些损失。我那天去公社给集体户办事,回来时正搭上队里小老板王六的马车。
傍晚时分,马车走到村边的黄龙河附近时,王六停下车给马饮水,我也下车帮忙。这时,猛听不远处“扑通”一声, 接着又是一声喊叫:“哎呀!救命啊——”我们顺声望去,见离大桥右侧100米处好像有个人在水面上挣扎!我俩顺着河边就跑去,到近前一看已不见人影了。
我是旱鸭子,不会水,只好急催王六:“小六子,你会水,快下去救啊!”王六脱下上衣,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约有半个小时,就见王六连托带顶地将一个人推上岸边,我慌忙伸手把那个人拉上岸来,又去拉王六。待王六上岸后,我俩定睛一看,原来落水者不是别人,正是古月秀!
我们喊她几声,她一点知觉也没有,肚子鼓鼓的,灌满了水。王六以为她死了,吓得大叫:“怎么办?怎么办?”我说:“你快回队里喊人啊,叫赤脚医生!”“好!”王六驾着马车飞也似地向队里跑去。
这时,这里只剩下我和古月秀了。看着这张熟悉但却惨白的脸庞,我猛地想起中学上卫生课时老师教给的人工呼吸方法,心想:她可能还没死,说不定还有救,我来做人工呼吸试试!我刚俯下身,便见她的上衣已经掀开了大半,露出了雪白的皮肤,和我那天在她家看到的一样!我像受了剌激似地又猛地站起来:这个地方就我们俩,要做人工呼吸就得嘴对嘴地做,等村里人来了看到会怎么说?孤男寡女的,弄不好再批判我一顿,不把我窝在这鬼地方扎根才怪呢!想到这,我不寒而栗, 放弃了做人工呼吸的念头,只是下意识地弯下腰把古月秀掀起的衣角拉了下来。这时我感觉她的鼻孔中似有气息!我愈发急了:怎么还不快来人救啊?急得我在她身边来回直跺脚!
十多分钟后,队里的赤脚医生和古月秀的哥哥、父亲都赶来了。赤脚医生马上伏下身开始给古月秀做人工呼吸……尽管一连反复作了四十多次,但终于没见一丝反应。医生无奈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冲着我说:“唉!要是早一点来做就好了!”古月秀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见状,几乎一起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那情景,直到今天仍然回荡在我的心中、闪现在我的眼前……
古月秀就这样地凄惨死去了。没有人追查她是失足落水的还是自沉的。她太平凡了,又是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有着一个特殊的成分,便犹如一颗小水珠溅到了黄龙河里,再也不见任何的踪影。难道,这就是她一生的宿命?猛然间,我想到了那本与我和古月秀唯一发生关联的残缺的《青春之歌》——古月秀的青春和我们这些知青的青春,何尝不是一首残缺了的“青春之歌”呢?
出葬那天,只有古家的亲戚孤零零的几个人。社员们该上工的上工,该说笑的说笑。只有我那天没有出工,我把自己关在集体户空无一人的大房子里,在默默地为她送行。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裳,更打湿了我自己的那颗并不高尚的心灵,也敲击着我那一缕内疚、负罪的灵魂!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终于有了勇气来重新咀嚼这段凄惨而荒唐的往事了。感谢《新文化报》的“扪心”版面给了我这个机会。
在当时的那个年代,我没有勇气说出我自己会做人工呼吸的真相。我知道我是自私的,为了保全自己,葬送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美丽而纯洁的少女的生命。当然,我也诅咒那个时代的荒唐与阴暗,但我更应该诅咒我在那个荒唐时代所做的荒唐与猥琐的丑事。我知道,我今天之所以能把它说出来,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也是为了向九泉之下的古月秀做一次最深切的忏悔,更是为了这样的悲剧与不幸永远地从这个地球上消逝!呜呼,芳魂已去,吾心永悲!
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