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值和才华的句子:“弘光纪事”系列:国变·定策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7:00:58

“弘光纪事”系列:国变·定策

李洁非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8月17日   13 版)

    1

    自倒数两个王朝起以至现代,约700年间,大事基本发生在两座城市之间。

    朱元璋在南京立国,“靖难”后,朱棣将首都迁到北京。清祧明祚,亦定鼎北京。清室逊位后,中华民国的国都之选,与明初刚好反向而行:先北京,北伐后南迁南京。逮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首都又从南京返于北京。

    其间,南京曾四度告破。一破于朱棣“靖难”大军,二破于满清统帅多铎,三破于洪秀全,四破于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四次城破,除洪秀全那次,北京都曾从中受益;似乎南京之衰即是北京之盛,里头的渊源着实堪奇。

    连帝制下最后两起大规模农民起义,亦于这两座城市取得最高成就。它们之间还有一个相映成趣的现象:洪秀全打下南京后,对以后的事情既似乎失去兴趣,势运亦到此为止,不能再越一步,虽象征性地派出北伐军去攻打北京,却仿佛是姑且表示一番而已。李自成刚好相反,在长城-黄河间纵横驰骋,乃至摧枯拉朽直捣北京;然而,逾此范围则屡吃败仗,洛阳执杀福王朱常洵是其平生大捷之中最南者,再南辄不利,最后死在鄂赣交界的九宫山,差不多也是他一生所到最南端。

    2

    古云:国不可一日无君。4月25日以来,崇祯死国、北都沦陷,是明朝所受两大重创。但换个角度也不妨说,明朝虽然头破血流,却筋骨未伤;北京统治机器虽然瓦解,南京这套备用系统却完好无损,并且能够立即启动、投入运行——刻下,它只是缺少一位国君而已。

    以最简明的情形论,崇祯皇位继承人属于他的男性后代。崇祯凡七子,其中四人早夭,最晚出生的二位皇子,连名字都没留下来。甲申之变时尚在人世的,是太子慈烺、皇三子定王慈炯和皇四子永王慈炤。毫无疑问,他们都是皇位的当然继承人,顺序依长幼而定。问题是,到目前为止,三人下落不明。

    既然失去简明,复杂就趁虚而入。作为王朝的当务之急,南京的重臣们为此紧锣密鼓、奔走忙碌,本来无可非议,甚至理所应当。然而,几乎每个人都在其中打着小算盘。

    “小算盘”主要有两种,一是一己之私,一是集团利益。前者是指,通过拥戴新君捞取“定策之功”,瞬间大幅提升个人政治地位,成为政坛耀眼的明星、获得巨大权力。后者则从政治派别利益出发,力图确定一个符合自己需要的新君人选,考虑的重点在于谋求一位更易于合作的君主,这一结果的达成显然同样关乎权力。

    打第一种小算盘的代表人物,是凤阳总督马士英。著名的东林党人打的是第二种小算盘。

    崇祯死讯南来之际,“定策之功”立刻成为许多人的第一嗅觉,个个骚然心动、跃跃欲试。此可藉路振飞一段话窥之:

    有劝某随去南京扶立者,此时某一动则淮、扬不守,天下事去矣。此功自让与南国元勋居之,必待南都议定。不然,我奉王入而彼不纳,必且互争,自不待闯贼至而自相残,败事矣。 

    “此功自让与南国元勋居之”,那个“让”字言之不虚,当时最能捷足先登者,便是路振飞,因为几位藩王均逗留于他的府治,北都之变的情报也是他最先获知,他若愿将“定策”奇功揽在怀中,确有近水楼台之便。所以,早就有人“劝”他“去南京扶立”。但路振飞一不贪功,二以守责为重,三顾全大局,没有接受那种劝告。可是他的姿态不能代表别人;上述一番话,足以显现当时觊觎“定策”者甚众,上窜下跳,争先恐后。

    活动最积极而又起到一种凝聚作用的,是马士英。此时他身居凤阳总督之职,不在南京政治核心内,没有资格直接参与定夺。但他制订了一个强有力的方案,分别争取了驻扎在江北的明军主力刘泽清、高杰、刘良佐的支持,以及南京所谓“勋臣”(开国元勋后代)例如诚意伯刘孔昭等的支持,加上某些非主流朝臣(例如吏科给事中李沾),形成共同体。这个共同体的纽带是拓展话语权,马士英本人和武人集团均在政治核心以外,有表态权、不能参加集议,而“勋臣”虽然可以参与政治决策,在明代的文官政治结构中却长期边缘化。基于这样的诉求,以马士英为主角,几股力量聚成一团。严格说来,他们虽有共同的敌人,却无共同的利益,本质上乃乌合之众;他们之所以有力量,主要是因为兵权在握。

    真正有利益认同的,是东林党人。这是政敌们加予他们的称谓。在古代,“党”是负面的贬义词,从黑,本义为晦暗不明。《说文》曰:“党,不鲜也。”《论语》曰:“吾闻君子不党。”孔颖达注:“相助匿曰党。”不过,“党”字摆脱旧义而向现代含义转化,也正是自东林始,因此我们现在能够安然使用“东林党人”一语而不必理会当时那种泼脏水的居心。其次,由于并不存在相应的真正的组织,东林党人并非一种确切所指,某人之被归入其中,多半根据对方的人脉、行迹,或干脆依主观印象来断。宽泛地说,东林党实际就是明末政坛一些抱改革意向的人,他们希望朝政立脚点放到“天下为公”上面,反对“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 ,以及附着其上的各种人和现象——太监、奸贪、皇族直至皇帝本人。这样的政治立场,在天启年间激发了借权力追逐私利者的强烈反弹,构成惨祸。崇祯即位后,很快为东林党人平反昭雪,定魏忠贤奄党为逆案,从此,东林党人成为政界主流。基本上,崇祯皇帝本人就是改革派,虽然后来在内外交迫、焦头烂额处境下,他颇有反复和矛盾,但终崇祯一朝,东林党人的主流地位始终未变。眼下,南京政治核心即由他们构成。

    当然,也有像高弘图(南京户部尚书)以及路振飞那样的官员。他们资望深厚,努力保持个人独立性,无党无派。不过,在政见上,他们往往与东林党人一致,少有隙罅;以后,我们会在高弘图的表现中清楚看见这一点。

    3 

    崇祯诸子全无下落,可居大位者只能到近支藩王中找。而以当时实际,范围亦属有限,无非是在南撤淮安的几位藩王中挑一个。顾炎武说:“大臣多意在潞王。” 他所说的“大臣”,实即东林党人或与之气味相投者,他们在南京政坛占有绝对优势。此议之源出,李清《南渡录》说:“倡议者,钱谦益也。” 钱是东林魁首,人脉甚广,由他提出倡议,号召力自然不同。果然,“兵部侍郎吕大器主谦益议甚力,而右都御史张慎言、正詹事姜曰广皆然之。” 这几位均为南都大僚,重量级人物。与大人物表态同时,还有两个低级别官员卖力地到处游说,争取更多支持。一时间,潞王呼声甚高,看上去似乎非他莫属了。

    尤其是,史可法也倾向于潞王。这使得迎立潞王的可能性显得更大。钱谦益倡议提出时,史可法尚军次浦口,南京高层在高弘图召集下连日讨论,并将讨论的内容以信使告知史可法;同样,他也收到反对者的来信。对此,《国榷》这样记述:

    南京闻变,兵部尚书史可法前将三千骑勤王,出屯浦口。户部尚书高弘图、都察院右都御史张慎言等连日议。潞王伦稍疏,惠王道远难至,亲而且近莫如福王。史可法意难之。总督凤阳马士英移书以商于可法。可法以福王不忠不孝,难主天下,逡巡而未决。 

    简言之,南京大臣们建议迎立潞王,凤阳总督马士英或以他为代表的一批人,认为福王当立。明显地,史可法不喜欢福王,倾向于潞王,但却迟迟拿不定主意,沉吟犹豫。

    他犹豫什么呢?就在于“潞王伦稍疏,惠王道远难至,亲而且近莫如福王”这一句。

    里面提到三个人:潞王、惠王、福王。这三人,头两位各有“不足”——潞王是“伦稍疏”,惠王是“道远难至”——唯独福王“亲且近”。反推之,潞王的问题在于“近”而不“亲”,惠王倒是满足于“亲”,可惜又不“近”。

    这绕来绕去嚼舌头似的,究竟啰嗦些什么呢?

    先挑简单的说:“近”字易解,就是此时此刻人在哪儿。潞王和福王都到了淮安,近在咫尺;惠王却人在湖广荆州府,不但远,路途也不太平,故曰“难至”。

    至于那个“亲”字,我等却不免为之稍稍犯晕。它讲的是,封建礼法中的继承权顺序。基本原则是,一、先直系后旁支;二、旁支间由近而远;三、所有情形下先长后幼——唯有一个例外,叫“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亦即嫡出为先,哪怕齿序居后。未知以上是否说清楚或有无遗漏,大致如此吧。再补充一点,这个顺序,不单为皇家决定继承人时所遵守,即便民间百姓,一旦继承、析分家产也得讲究。因为中国式家族实在太过庞大,不搞出点规矩势必一塌糊涂。以今人眼光,会嫌这套规矩过于繁琐,使人如入迷宫。然而问题并不出在它的身上,而出在中国式家族盘根错节、举世无双的结构上;能将这种结构如此梳理出一番条理,其实已属难得。

    当时明朝王室枝叶,我们也不追溯得太远,从崇祯的爷爷亦即以“万历皇帝”为人所知的明神宗说起。神宗传位于太子朱常洛,是为光宗;光宗死,长子朱由校即位,就是那位宠信魏忠贤的天启皇帝;朱由校死后,膝下无子,朱由检以“兄终弟及”登基,成为崇祯皇帝。眼下,按第一顺序,该崇祯诸子的某一位登上皇位——但我们已知,他们全都没有踪影。

    第二顺序,理论上是天启那一支,但这全无意义,否则当初也轮不着崇祯当皇帝。接着往上推,第三顺序,应为光宗所出其他皇子或其后代,但是,除了天启、崇祯两位,他没有别的儿子,这条线索也就此PASS。于是轮到第四顺序,即光宗的兄弟抑或神宗其他儿子及其后代。这时,人选浮现了:神宗诸子活下来的,一共五位,长子常洛(光宗)、三子常洵、五子常浩、六子常润、七子常瀛,这五兄弟于1601年(万历29年)被这样安排:

    冬十月己卯,立皇长子常洛为皇太子,封诸子常洵福王,常浩瑞王,常润惠王,常瀛桂王,诏赦天下。 

    我们从中看到了“福王”、“惠王”的字眼,没错,他们都是光宗之弟,目前皇室中血缘最近者。

    那么,潞王血缘如何?第一代潞王名叫朱翊镠,他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弟弟,眼下袭爵的则是他儿子朱常淓。换言之,这位潞王跟天启、崇祯两位皇帝以及现福王朱由崧,为叔侄关系,这从他名字中那个“常”字即可知。然而,辈分高并不能帮上他的忙,彼此比一比,福王是神宗直系后裔,潞王却算旁亲。这便是前面所谓“伦稍疏”的具体含义。

    其实,远不是“稍疏”;严格依礼法来论,朱常淓的资格简直不必考虑,排在他前头的即便不算崇祯诸子,也有四位之多。但话说回来,福王朱由崧也并非头号人选。这个位置属于瑞王朱常浩,亦即朱由崧的亲叔叔,此时还健在。

    朱常浩既在血缘上与朱由崧一般近,又年长一辈,横竖都应是首选。然而,南京大臣讨论时,居然连提都没提到“瑞王”二字,岂不怪哉?这自然事出有因。朱常浩封地在汉中,恰恰是“贼祸”发源地,早就呆不得,几年前避难南下,辗转来到重庆,不料张献忠又杀奔而至。朱常浩至此已进退两难,事实上,一个月后(7月24日,旧历六月二十一丁丑)他就被张献忠捉住杀掉。当时还出了点故事:“瑞王之就执也,雷方震,献忠曰:‘若再雷者释之。’已而竟不免。” 运气就差了那么一点点。试想,连荆州的惠王都被认为“道远难至”,身困重庆的瑞王岂不是提都不用提么?除瑞、惠二王外,朱由崧的另一位叔父桂王朱常瀛景状相仿,封国在衡阳,此时被张献忠撵得避难广西梧州,也遥远得很。

    将这些情况细细交待一番,我们便明白“亲而且近莫如福王”究竟什么意思了。换言之,从理论到现实,朱由崧都是不二之选。

    4

    我们原先以为东林党人不重伦序,是想择善而立,结果发现并非如此。那么,这岂不是很有些可鄙了吗?倒也不宜这样匆忙下结论。

    欲知东林党人执意排斥福王的真正原因,非得从40多年前说起。那时,皇长子朱常洛已经19岁了,万历皇帝却迟迟不肯将他册立为太子。有两个原因:一、朱常洛出身不够尊贵,生母是一位普通宫女,而且是万历某日到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一时“性”起、偷偷摸摸播种的结果,不料一枪命中,搞得万历很没面子;二、万历在宫中有个最爱郑贵妃,她四年后也生下一位皇子,不是别人,正是朱由崧的父亲、后来被李自成煮了吃的老福王朱常洵。两个原因中,第二个起主要作用。倘若郑贵妃未曾生子,平安无事,一旦得子,从此变生肘腋,恩怨不绝,把明朝一直缠到死——有朱常洵后,万历动了“私心”,想把皇位留给爱妃之子,为此朱常洛册立太子的事一直拖着。

    由此引发“国本之争”。经大臣往复相争,万历终于在29年(1601)不得不立朱常洛为太子,同时将朱常洵等其余四子封为亲王。后来,瑞、惠、桂王均已就藩之国,唯独还把福王留在身边。这也不合祖制,照规定,亲王成年后须到封地居住,若无宣召不得来京,这既是礼法,也出于国家安全考虑。又经一番理论,拖延十年之久的福王之国问题,总算解决,于42年(1614)三月离京就藩于洛阳。但事情远不能到此为止,反而愈演愈烈,“那时太子早晚将废的传说已经流传多年,成为人尽皆知的事了。” 之前就发生过鼓吹废太子以立福王的“妖书案”,而在福王之国翌年,又发生更具震撼性的“梃击案”——一个暴徒,悄悄潜近太子所居慈庆宫,先将守门太监一棍击倒,当冲到前殿檐下时被警卫制服,朱常洛幸免于难。此案搅得满朝大乱,揭盖子、捂盖子双方相持不下,最后以万历当众宣称对太子满意、无意以福王更换之,并强行处决暴徒及其“合谋”了事。这是万历43年(1615)的故事。过了五年,万历驾崩,风波再起,连续发生“红丸”、“移宫”两案,其间衅端一言难尽,要之根子上皆由万历之宠郑贵妃、福王而起。读者欲知究竟,可读温功义先生所著《三案始末》,相当经典的一本小册子,写得甚是翔实。

    三案的根本,是皇帝企图摆脱束缚、使权力偏私化,和对这一企图的顽强抵制。皇家一方,始终视为“系朕家事”,从万历到当了弘光皇帝的朱由崧,都如此理解;反对者可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这是以私坏公,用今天话说,究竟人大于法,还是法大于人?他们并非要维护某一个人,比如太子朱常洛,而是认为皇帝所为也要合于法度,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简而言之,四十年来斗争的实质,是主张皇权独大、绝对自由或主张它应受限制。围绕这一分歧,形成两条阵线。一条由皇帝、皇族、太监以及部分朝臣组成,显然地,这些人或是皇权直接获益者,或是指望通过巩固、加强这种权力也从中得利者。另一条阵线则由以国是为重、秉公而行、在伦理和政治层面坚持独立性的士大夫正途人物组成。

    两股力量都百折不挠,其中,后者的顽强格外可以注意,所谓明末的知识分子政治的觉醒,于兹表现特别明显。皇权作为千百年来的习惯势力,它的强大和绝对优势不言而喻,它可以采取一切手段来保护自身,从万历至天启三朝,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然与历代不同,明末知识分子政治集团的抵抗特别惨烈,就算魏忠贤大兴冤狱,实施特务恐怖,编撰并经皇帝钦批、颁布类似于“万历以来若干历史问题决议”的《三朝要典》,亦未能压服。非但如此,杯葛意愿愈形旺盛,并从起初仅听从良知呼唤的个人行为,逐渐演变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精神认同。到光、熹之间,准组织化的东林党隐然有形。

    这段渊源,是福王不受欢迎的真正原因。李清分析:

    因江南数在籍臣恐福王立后或追怨“妖书”及“梃击”、“移宫”诸案,谓:“潞王立,则不惟释罪,且可邀功。” 

    在当时南京官场,李清置身门户之外,出言持平,他以上看法应较合于实际。至少钱谦益、吕大器二人确实表现出害怕灾祸加身的心理,以“不惟释罪,且可邀功”解释他们力主迎立潞王,是说得通的。后来,监生陆濬源疏攻东林:

    国家祸本之酷,不在流贼,而在百官;不在今日,而在40年前。借国本为题,沽名出色,踵发不休……夫三案者何,梃击、红丸、移宫也……乞皇上俯赐宸览,知逆案之罗织,即知计典之砌陷;知梃击之朋诬,即知红丸、移宫之颠噬。且此辈自神宗迄今且矫托王言,箝制人口,此又欺蔽朋比之大端也。 

    他用心很恶,要勾起朱由崧的报复欲,但这段话将福王一家与东林党人之间40年恩怨的根由,却交待得比较清楚。

    5

    东林党人陷入严重尴尬。他们高举“迎贤立贤”旗帜,假如朱常淓确系贤王,则对朱由崧的排斥,也好歹师出有名。不幸,二者间并无贤愚可言,不以伦序定迎立的做法,显得毫无根据。考虑到从“国本之争”以来的历史,毋宁说他们等于走到了自己的反面。他们当初批评万历不讲伦序,而今己之所为也是如出一辙。尽管他们可以辩解,万历出于私心,自己出于公心,但旁人却完全可以说,就事论事、从法不可废的角度看,他们选潞王、排斥福王与万历图谋改变太子地位,实质没有不同。

    这一决策失误,源自两点。

    其一,确有动机不纯的因素。总体上,东林党人是明末政治中的健康力量,甚至昭示了历史的变革和新生,但并不是说,每个人品质、格调彼此相当,中间亦有懦弱、卑微之人直至投机分子。史可法、刘宗周、黄道周、祁彪佳等,个人品性都铮铮佼佼、无可指摘;钱谦益、吕大器却不免质地不纯、杂厝斑驳。钱氏在弘光登极、马士英揽权后,竟腆颜投靠;吕大器则在排福迎潞方案破产后,赶紧献上马屁,以图自赎。而这二人,恰是当时迎立潞王的首倡者和最积极推动者,可见这一方案羼杂不纯动机实属必然。

    其二,书生气重,不懂务实。讲原则、守信念,本是知识分子的正派作风,韩愈说:“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饿死而不顾”,程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很多明代正直官员,都极重名节,鄙视滑头油脑。不过,书生气太重有时会变成硁执和狭隘,对小节斤斤计较,反而置大局于不察。关于“定策”这件事即如此。尽管有许多陈年旧账,尽管朱由崧浑身毛病,但当时情势下,这些均非大局。大局是什么?一言蔽之:按照伦序,福王当立。正如路振飞告诫的:“议贤则乱,议亲则一,现在惟有福王。” 这个大局不坚持、不把握,就授人以柄,反被对手抢去先机。只要这步棋走正,别事均可另图;反之,这步棋没走对,则满盘被动。在这一点上,史可法犹豫不决是很大的失误,他应该把福王的道德缺失抛诸脑后,当机立断,力排众议,立即迎福王于淮上。

    很多年后,黄宗羲反思此事,曾这样批评史可法:

    当是时,可法不妨明言,始之所以异议者,社稷为重,君为轻之义……奈何有讳言之心,授士英以引而不发之矢乎?臣尝与刘宗周言之,宗周以为然。语之可法,不能用也。 

    以上的道理本身,光明磊落、朝气蓬勃,很能体现明末改革派士大夫的新思维。可是,如此超前的主张若想付诸实践,并不现实,毕竟还是君主体制,只能在现存伦理话语内说事、处理问题。黄宗羲的建议,史可法非不想用,是根本不可用。他徘徊不定,就因为内心处在所愿与不能的夹缝中,既不甘心拥戴福王,又深知这样做的难度。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史可法作为当局者所想到、看到、体会到的东西,黄宗羲岂能尽知?可惜的是,尽管史可法可能都想到、都看到、都体会到了,却陷入哈姆莱特式迟疑,让那个马士英捷足先登。

    6

    历史常有奇怪的巧合。

    1644年6月7日,古历谓之庚寅日。就像彼此约好的,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在这天进入北京,而远隔千里,明朝福王朱由崧也于当日在南京宣布监国。

    事实上,当然没有什么约定或沟通,以当时情形,北京、南京两地起码须隔十几日方能了解对方那里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们却不谋而合,共同选择6月7日这一天去完成各自最重要的事。何以如此,只有老天知道。也许,真的有什么神秘力量,冥冥中做出这样的巧安排。

    当北京上演明末版“鬼子进村”一幕时,福王朱由崧的监国仪式也在南京举行。较诸清兵狡诈的入城,南京的仪式来得冠冕堂皇、从容不迫。仪式第一个环节,行告天礼,并焚烧祝文。据说,祝文烧出的灰烬扶摇而上,“飘入云霄” ,这像是不错的兆头。然后,朱由崧升殿,以监国身份接受群臣的四拜之礼。开国名将徐达之后、魏国公徐弘基跪进监国宝印,群臣再行四拜礼。这样,明王朝正式结束了自4月25日以来47天无君的状况。

    朝廷正式发布崇祯皇帝的讣告,同时作为监国临政的举措,大赦天下,并决定免除因用兵而向民间征收的“练饷”、停收崇祯12年(1639)以来“一切杂派并各项钱粮”;上述税费,如有崇祯14年(1641)之前拖欠未缴者,现在也一笔勾销 ——当然,这只是顺水人情,其实收不上来。

    无论如何,从表面看,朱由崧监国就像以往每位新君即位一样,保持着帝国的一贯风范,有条不紊,程序规整。王朝经历了悲痛,但没有失去秩序,而且以举行监国仪式为标志,似乎正在恢复平静、重新开始。

    几天内,陆续做出重要任命:以史可法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高弘图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马士英为东阁大学士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姜曰广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左侍郎、王铎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张慎言为吏部尚书、周堪赓为户部尚书。

    6月19日,朱由崧正式即皇帝位。这纯粹是个手续问题。12天前,所以首先以监国名义临政而不直接即皇帝位,是因法定皇位继承人是崇祯太子,现在,在太子没有下落的情况下,朱由崧“因序而立”,但需要以监国的名义过渡一下。

    即位诏书宣布,明年改元,新年号是“弘光”。之前,阁臣们拟了两个年号,一为“弘光”,一为“定武”。写下,团作两丸。朱由崧“祝天探丸”,摸到了“弘光” ,他就此成为弘光皇帝——换言之,倘摸到另一纸团,历史上留下来的便是“定武皇帝”。据说,对这年号的凶祥,当时就有议论,“弘”字也还罢了,“光”字如何用得?吏部尚书张慎言在得知清朝那边年号为“顺治”后,私下提出一个理论:“光”从火,而“治”从水,“恐水能克火” 。对字义或谐音有所讳忌,在中国是很常见的心理。“嘉靖”的年号,就曾被民间联想为“家家皆净”。实际而言,当然并无道理。就算朱由崧“祝天探丸”得到的是“定武”,事情该怎样仍将怎样。一年以后,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年号“隆武”,运数也没有变得好起来。

    撇开运数不谈,在朱由崧即位的当时,明王朝确有柳暗花明之意。从5月上旬闻悉崇祯死讯算起,短短一个月,顺利解决了新君就位的问题,今后各项事务的展开似乎有了保障。人们从诏书中看到,新君有力地强调着“燕畿扫地以蒙尘,龙驭宾天而上陟,三灵共愤,万姓同仇”,并立下“敢辞薪胆之瘁,誓图俘馘之功”的誓言 。考虑到诸多有利条件,就像皇帝承诺的那样,帝国将会翻开“更始”的一页。

    崇祯17年3月19日以来,北京两易其手,南京也经过一番明争暗斗找到新的主人。此刻,它们就像两大高手,在中国这张巨大棋盘的两端同时各就其位,准备布子行棋、对垒博弈。好戏在即,粉墨已毕,我等只管持壶啜茗、定睛细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