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道陶瓷:渭南远去的祈雨

　　庄稼以水为天。

　　民生以水为天。

　　旱圪垯上的“南池爷娘家”

　　我的家乡在渭北高原井深36丈（折合118米）双下索的旱圪垯上。这里的水比油金贵了许多，洗脸、洗衣服的水头遍洗过，让它沉淀，再洗二遍，依次反复，直至用尽。刷锅盆碗的水，喂猪、牛、羊、骡、马、驴牲畜，一滴也不许糟蹋。若你不小心浪费了水，轻则大人训斥，重则挨打罚跪。记得隔壁三叔的童养媳翠儿洗锅时把一盆泔水倒在地上，三婆婆看见后，揪住翠儿又黄又稀的头发，狠狠一顿饱打……于是，对水的珍爱，犹如对生命的珍爱，自儿时就在脑海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爷爷给我讲，他爷爷的爷爷告诉他，在十几辈，甚或几十辈之前，我们村三年大旱，六料作物颗粒无收，全村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卖儿鬻女是家常便饭，人吃人的事也时有发生。村上有一人家，上下十五口饿死十四口，剩下一个年仅6岁的女孩，族长出于善心把这女娃送到我们村东北方向，相距十四五里远的西白池村，为一富户人家当“碎媳妇”（童养媳）。这娃到这家整天挨打受气，倍受非人的虐待。当她长到十四五岁时，乘家人不备逃出。逃出后，四处流浪、乞讨。一日，行至南山脚下，遇一童颜鹤发的道姑。道姑看见这娃颇有灵气，便收她为徒。

　　这娃潜心修道，终于化羽成仙，师祖爷太上老君封她专管天上南池，司理我们这一方的雷雨风电的“南池爷”。成仙后，她长了6只胳膊、3只眼睛。师祖爷嘱咐她，长3只眼是让她能洞察秋毫，高瞻远瞩，目光如炬，疾恶如仇；长6只胳膊让她多为下界办好事，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风调雨顺。西白池村塑了身神，建了庙宇，称为“南池爷庙”。所以，我们村就成了“南池爷”的“娘家”，祈雨就常常把她请回来，祈求洒降甘露，关爱苍生。

　　规定严格的祈雨准备

　　祈雨是一项神圣而又缜密的祭祀活动，极不常举行，只有在持久干旱，民不聊生的非常时期举行。举行时有官家办的“官祭”，有百姓自发组织的或叫“民祭”或叫“乡祭”、“社祭”的民间祭祀活动。官民活动的组织议事机构是相同的。议事的领导机构叫“庙上”，“庙上”又根据祭祀活动的需要设立了总管（总负责），文案（负责文告、对联、唱戏、社火等），财务（征集募捐、资金管理、吃饭住宿、采买购置），红棍队（维持秩序、安全保卫、抬神楼），司礼（童男童女的挑选、培训，司仪、香案设置等）。“庙上”的总管，若是“官祭”，由当地最高行政长官担任，或由长官委派他人出任；“民祭”则由德高望重的长者，或者名门望族的乡绅担任。其他组成人员多由总管依据个人品德、能力选用。“庙上”的议事地点不能在私人家户，“官祭”设在三义庙，“民祭”或在三义庙，或在家庙（祠堂）。

　　“庙上”议事有严格的程序和规定，不许任何人逾越，哪家要是越轨，轻的罚些银钱米油，重的有严刑拷打，或罚跪于“南池爷”香案前三日三夜。同样，若在整个祭祀活动中，任何人触犯了戒条，都是这样处理，不徇私情，不讲面子。

　　接下来就进入实质性的祈雨。

　　挑选属龙、属鼠的各6对十二三岁的男、女娃。属龙相的，龙是水；属鼠相的，大致“鼠”是因为当地的方言把“水”读成了“fù”，“fù”与老鼠的“鼠”谐音，也就把“鼠”当成“水”。图的就是这个吉利。同样两个6对男女，图的是“六六大顺”，祈求老天降雨，风调雨顺。

　　香案设置为东西走向，南北摆设。南为上。因为“南池爷”得道化羽于南山，所以面南设祭。香案正中置“南池爷”的牌位，贡献三牲（猪、牛、羊），时令鲜果，香炉、蜡台种种祭品。香案的左右分别有“云牌”、“吉罄”。香案的对面竖一高杆，称作“称杆”，称杆上吊有茶碗粗细的大绳。杆下又栽了三五个榆木桩，称作“靠桩”，旁边还有两个红棍架子。这几件不是装饰，而是刑具，是专为违犯祈雨戒条的人设置的，也是昭示凡参与祈雨的人都要恪守清规戒律。否则，是不客气的。

　　“文祈雨”无效改“恶祈雨”

　　祈雨一般时限为七七四十九天。若在期间祈雨有效，下了大雨，祈雨就结束，这叫“文祈雨”。

　　择好一个黄道吉日，在日出卯时，摆设香案。香案摆好后，总管将各个环节的执事人安排到位，由红棍队维持秩序，其他全村的妇孺老少都在戒线之外（这就不再分属相了），照着司仪的倡导，参与祭祀活动。

　　司仪一声“安神”祈雨祭祀就开始了，首先是敲锣打鼓，鸣放三眼铳、鞭炮、烟火礼花，然后是主祭上香，全体参与人员，包括戒线之外的村民三跪九叩行大礼。接下为主祭诵读《告上天求雨书》。

　　《告上天求雨书》由村中的塾馆老先生、或回乡的官员文化人用四六句的骈文撰写。文中描述干旱现状，黎民疾苦，百姓渴求甘露，风调雨顺，语重心长，苦苦哀求的企盼，表露对神的敬畏和降雨后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许愿等等。《告上天求雨书》由当地字写得好的人，沐浴净手，恭恭敬敬地，工笔正楷地写在黄表上。主祭诵读完毕，于香案的蜡烛上点燃，随后抛于空中，同时低声祷告：“顺天应民意，苍天有眼，南池爷德高，快降甘露于人间，以救万民苍生，以救万民苍……”直至点燃的表飞飘得很高很高为止。与此同时，跪在香案前的童男童女也随着主祭的祷告，虔诚地重复着那几句祈雨真言。大约半袋烟的工夫后，司仪高喊“某乡某村某社祈雨大礼告成”后，又是一阵咚咚嚓嚓地锣鼓和轰轰隆隆的三眼铳、鞭炮、地雷震耳欲聋的声响。嗣后就转入七七四十九天的正常“日祭”。

　　俗话说：“日祭日祭，一日不祭，不是日祭，不是日祭，南池着气。”所以这49天之内，绝不容许日祭中断，稍有差迟，祭场的称杆，杆下的榆木桩就会教你学“乖”。日祭每日在正当午时进行，司祭由“庙上”的头头们轮流当值，陪祭的6对童男童女，上香施礼之后，面南而晒，不准使用任何遮阳设备，要跪一炷香的工夫，并且要喃喃诵读祈雨真言。一桩香后，稍作休息，再跪一炷香。如此反复5次，算是一天的日祭结束。假如已经日祭了10天，8天下了雨，“文祈雨”就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敲锣打鼓，鸣放烟火爆竹、唱大戏、耍社火，跑旱船，扭秧歌热烈庆祝了。同时也把南池爷的牌位放在神龛，风风光光地抬着送回西白池的南池庙。假如这49天之内，不仅一滴雨星不见，连一个阴天也没有的话，被逼急了，干渴得眼红了的百姓，按捺不住心头的怨火，全都发泄到南池爷的身上，这就是“恶祈雨”。

　　“恶祈雨”的头一招就是几十个精壮小伙子，或借月朗星稀，或借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子时，全部裸赤上身，腰缠老布腰带，跑着到西白池南池庙里抢南池爷——把塑有南池爷金身的神龛或抢，或偷跑着抬回来，供于如同“文祈雨”的香案之后，大致程序同“文祈雨”相同，但诵读的是历数南池爷不思报恩乡梓，忘恩负义，不关心百姓疾苦的《诉劣神南池檄文》，檄文同样是四六句的骈文。因为我们是南池爷的“娘家”人，“娘家人”教训出嫁的闺女忤逆不孝是理直气壮的，因而檄文的言词犀利，铿锵有力。撤去了温文尔雅的“日祭”将南池爷从神龛中请出，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日祭”为辛辣的“夜祭”。

　　“夜祭”由十数八人，属相不同的，五六十岁，甚或六七十岁的农妇担任。她们在半夜子时，在严密的红棍队护卫下，全裸或半裸地在池塘底部敲脸盆瓦罐，铜锣铁壶，或善言祈祷，或恶语相加，在不设香案的情况下祈雨。如此反复几个夜晚。假如下了雨，还是热烈庆祝。假如再不下雨就毁了神龛，砸了塑像，一场劳民伤财的祈雨就在无声无息之中，听天由命地结束了。

　　已然远去的古老祈雨

　　我记得是1950年，还是1951年，或是1952年，久旱的黄土高坡上的我们村祈雨，南池爷显灵，下了如注的两天大雨。屋檐上的雨水像瀑布似的灌下来，院庭里的积水因水道排不快，已经溢进房子里，即便如此，全家人都手舞足蹈。巷道里、大路上水像大河一样汹涌。涝池已溢了，涝池旁的苇子壕溢了，澎湃的水沿着大路，顺着村南的大坡直泄到崖下的两宜、丰润。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在水中戏嬉，锣鼓声、鞭炮声，三眼铳声此起彼伏，人人都像一个泥猴一样。那时已经五六十岁的四叔一个人扛着南池爷的神龛在平满满的涝池里游来游去。涛儿大哥只穿一条短裤在涝池里又是钻水，又是踩水，又是打漂姿，欢得就像没戴锸子（拴绑牲口的器具）的叫驴娃子蹦跶得欢。半遮面的大媳妇，小姑娘夹杂在人群里看热闹，大胆地也跟着男人们一块在水里“疯”。

　　可惜，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再遇到一个百日大旱，两个百日大旱，喊叫得最响的就是“人定胜天”，挖壕平整土地，椽梆埝防止水土流失，打窖、修水库、箍涝池。再到后来我们村的人到坡底下双泉修洛惠渠东一干，才看到水浇地的曙光。再后来我们村的人到合阳的北伏六，华原的乌牛修东雷黄河抽水灌溉的水渠，流血流汗，苦干实干巧干，终于把黄河水引上了千万年种地靠天，吃水靠天的旱圪垯，圆了先民们用水不用愁的美梦。

　　你上过渭北高原的高明吗？如今的高明是渠道阡陌纵横，绿树成荫，果树成林，闸门一开，黄河的水哗哗地灌进地里，也灌进老百姓的心坎里。漫说洗脸、洗衣、旱塬人也用上优质矿泉水做饭、洗澡，龙头一扭水哗哗地流进锅里、壶里，流进沉重的历史记忆长河里。漫说用水宽裕了，旱塬人节水、爱水的优良传统从古至今，渊远流传，仍把一点水、一滴水视为生命之源。因为他们懂得，水的资源是有限的，大自然——也就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有限的。

　　一甲子的变迁，古老的祈雨已然远去，但祈雨的记忆让我从中悟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天人合一的哲理。

　　珍惜每一滴水吧！　　　　

　　张升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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