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坦苏和:[红楼品读]薛宝钗为什么不参与集体哄笑？（四二）

　　 细心的读者不知注意到没有，刘姥姥第二次进大观园那场滑稽小品表演“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爆发了一场集体哄笑。曹公给的特写镜头是：史湘云笑喷了饭；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王夫人用手指着凤姐儿说不出话来；薛姨妈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捶着。凤姐鸳鸯二人“撑着不笑”是要继续当好导演。
　　 谁没有出镜？薛大姑娘宝钗。我觉得这不是曹公疏漏，而是天才作家的精细之处，雪芹公一丝不乱地照应了宝钗对凤姐鸳鸯导演的这出戏的冷淡反应。
　　 宝钗为什么没有发笑？这牵扯到她与凤姐的微妙关系，这需要稍费些周折，从头说起，试以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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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过两遍红楼再稍留点心，就不难发现一个现象：王熙凤与薛宝钗几乎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即使在同一场合出现，俩人基本不过话。虽说有一次大家讨论暹罗国的茶叶好不好时，凤姐接过一次宝钗的话茬，但那时宝玉黛玉李纨都在场，属于公共话题的闲谈，而凤姐与宝钗俩人相互直接交流，几乎一次都没有过。她俩甚至连一点小小的矛盾和不愉快都没有闹过，但就是彼此离得远远的互不亲近。
　　 这真奇了怪了。要知道，凤姐之父与宝钗之母（包括王夫人），是同一父母所生的吧？俩人的血统之近，与黛玉相比近得多了，怎么就是亲密不起来呢？
　　 分析起来，应该是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性格取向殊异。
　　 完全不同的为人处世方式，导致凤姐对宝钗是有点“看不惯”，宝钗对凤姐则是有点“看不起”。
　　 凤姐对宝钗的意见，恐怕主要是嫌她有些世故。岁数小小的，比她还“会做人”。一般来说，“会做人”是个优点，但“太会做人”了，就不让人喜欢了。比如凤姐病了，王夫人亲自要求宝钗帮衬李纨和探春执政，但宝钗在帮衬上是有底线的，好事正面的事可以尽力，不好办的事绝不表态，凤姐在背后就说她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搁凤辣子那脾气，嘛事都敢作敢当，“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哪能看得惯这样不敢负责的小滑头？
　　 凤辣子一身本领，却未必赢得宝钗欣赏。因为，不管做事还是说话，宝钗都看不起“市俗”。
　　 对处理日常工作，宝钗的理论是：“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平日那么大量的日常工作，粗粗认得几个字的凤姐，哪会“拿学问提着”？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协理宁国府，没有拿学问提着，不是照样漂亮吗？
　　 凤姐有一流的嘴茬子，但宝钗却说“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
　　 宝钗的话，道理对错暂且不去管它，不过总的意思却清楚无误：在薛大姑娘眼里，凤姐办事也好说话也好，再漂亮也是“市俗”！
　　 再回到开头说的刘姥姥小品表演问题。正因为这是凤辣子为主导演的“市俗”搞笑，所以丝毫引不起宝钗的兴趣共鸣。
　　 宝钗当时虽然没有反应，第二天，黛玉打趣惜春作画时又提到刘姥姥出丑，宝钗才说出自己的观点：“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
　　 这才是宝钗没有参与集体哄笑的真正原因。
　　 宝钗并非偏狭之人，可是有时候因为成见，却使她对凤姐得出错误结论。比如邢岫烟因为财政吃紧，当掉了衣服，宝钗未作调查，张口就说凤姐的不是，认为凤姐没有按时发工资：“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马上纠正，说凤姐的工资是“不错日子给”，是邢夫人给克扣了。
　　 在所有的小一辈中，包括年龄和辈分比凤姐小的，宝钗最喜欢口口声声管凤姐叫“凤丫头”。老太太薛姨妈王夫人叫“凤丫头”，人前叫是宠她，人后叫是喜欢她。宝钗却多数时候在背后叫，那口吻就像个长辈一样，你能说她是宠她喜欢她吗？
　　 长辈的口吻，是因为俯视的角度。在宝钗眼中，凤姐与她的海拔高度是不一样的。
　　 二、“誉高震主”的因素。
　　 宝钗广结善缘，从主子到下人，夸赞宝钗的人占压倒优势。这反而会带来一个问题。在凤姐眼里，宝钗如此笼络人心，这不是越发显得自己八面不落好了吗？
　　 在如何对待赵姨娘、贾环母子问题上，恐怕更能使凤姐与宝钗互生距离感。
　　 对赵姨娘，凤姐是只要有机会，训斥讽刺咒骂打压一齐上，语言色彩绚烂生辉：“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宝玉烫脸那次，凤姐故意提醒王夫人，贾环的错其实根子在他妈，王夫人果然猛醒大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对贾环这个只有热灶火炕让他去钻的燎毛的小冻猫子，凤姐声称“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动辄以“皮不揭了你的”，“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恐吓训斥。
　　 而宝钗呢？，正月里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是不是四缺一？）贾环来了就马上参与，四人一起玩了。如果平时关系不好，估计贾环也不会贸然参加。薛蟠从外地带来许多玩意儿，宝钗也不忘了给贾环一份。礼物虽说是给贾环的，受感动的却是赵姨娘：“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
　　 宝钗如此行事，凤姐会怎么看？爱憎不分明？没有立场？她这是想干什么？古语所谓“功高震主”，其实“誉高”也会使上级心里不自在。凤姐虽然不是最高领导，但她是“常务”领导，在一线主持日常工作，风口浪尖上，有回避不了的责任与矛盾，累死累活的还落个八面得罪人。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说她“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凤姐与平儿说知心话时也说“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另一次说“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而宝钗名高誉广，如此大的反差，对凤姐哪会没有心理上震动冲击？
　　 就冲宝钗对赵姨娘母子，与自己截然相反，凤姐心里难道会欣赏吗？与敌人亲近者未必是敌人，但却是一个不愉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