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静电耐磨地板:乡村童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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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屋
老屋是我出生的地方。建老屋那一年,父亲20岁,母亲19岁。那年哥哥一岁多,姐姐尚在母亲的肚子里。我想,对于年轻的他们,建这座房子,一定是一件大事吧。据说,因为建房招待工匠,用尽了全家全年的油,以至于建房后一年都没有吃油。所以,姐姐由于在娘胎里营养不好,以至于以后身体一直不好。
我和弟弟都是在这所老屋里出生的。
老屋是土屋,墙用一种家乡人称之为划子砖的土砖砌成,屋顶盖的是深蓝色的小瓦。我的童年,即在此度过,直到1989年我离开故乡进城读高中。
老屋最初的时候有三间。中间是堂屋(家乡话叫桃屋),东边(家乡人称之为大手边)是睡房,睡房里支两张床,一个睡柜,小时候的我们兄弟以及父母全睡在这间房里。西边一间靠南的一半是灶屋,靠北的一半是爹爹(祖父)的睡房。老屋东边的山墙外是厕所,西边的山墙外是诸圈。
后来,大约是1982年左右,将西边的猪圈拆掉,将房子扩建为四间,土砖墙改为红火砖墙,只留东边山墙仍为土砖墙。1985年,我家在另地做了一栋三间的新房,水泥石灰墙,红机瓦。于是,我们兄弟便搬入新房睡觉,但是吃饭仍在老屋。1985年,那年我上初一,早上我中午放学后就回老屋吃饭,下午放学后先回老屋吃饭,吃完晚饭后,和收工回家的哥哥(哥哥初中毕业后学了无线电的手艺,在街上修理无线电)拎着几瓶开水,一路唱着歌到新屋睡觉去。
后来,不记得是哪一年了,父母亲也搬到新屋来住了,老屋只剩下爹爹一个人居住。大约是在1994年,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父母在武汉做生意。那一年我回老屋看了一回爹爹,一个人住在老屋的爹爹,搬到了东边的房里住。老屋由于只有爹爹一人居住,长期没有人收拾,已经和爹爹一样衰老了!此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老屋了。老屋已于1998年拆掉,是父亲回老家主持拆的。也许,那里现在留着老屋的一堆废墟吧,谁知道呢。
2 变幻的屋顶
老屋的青色小瓦的屋顶,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极大的乐趣,让我十分怀念。
我怀念从瓦缝里漏下的那一缕缕金色的阳光。老屋光线很暗,因此,从瓦缝里漏出来的这一两缕阳光,就显得特别的耀眼。这些光线,有的粗一些,有的细一些。粗的像木棍,细的像丝线。它们有时静悄悄地落在墙上、桌子上、摇篮上、脸上,有时又仿佛带着声响——有时像奔腾的骏马,有时像风中的小铃铛。我常对着这些光线发呆,时常被深深的沉浸在一种感伤的情怀之中不能自拔。慢慢地,这些阳光就从这面墙上移到那面墙上去了。
堂屋的屋顶上,装了3块亮瓦(用玻璃做的瓦)。亮瓦上常常落满了树叶。我常常不由自主的就要朝这些亮瓦张望,因为这些两无上的落叶常常拼出各色图案。有时,它拼出一张老人的脸,有眼睛鼻子嘴巴和胡子;有时,它拼出一头牛,有牛头牛身牛脚牛尾巴;有时,它又拼出一张怕人的鬼脸,尖嘴猴腮地呲牙啮齿。
3 老屋门前的桃树
老屋院子中央有一颗桃树,正对这堂屋的大门,坐在堂屋里,正好看见这棵树。这是棵老桃树,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应该生长了几十年了吧。每年春天的时候,它便开满粉红的桃花。不几天,院子里就落满粉红色的花瓣。到初夏的时候,它就每隔几天长出几个小桃子出来,每隔几天也会有几个桃子红起来。不过,那桃子是什么滋味,我现在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吃完桃子后剩下的桃核,可以用来雕成小篮子、小桶等玩意儿,然后串在钥匙串上。
家乡人认为桃枝可以避邪,总不断有人到我家来折桃枝回家插在自家的大门上方。
那时候每家每户都养着一头猪。每隔一段时间,生产队就派人到各户的猪圈里取猪粪。有一次,来我家挑猪粪的一大群人,用竹竿子将将我家桃树上的桃子全敲下来吃了!
还记得有一次,弟弟不听话瞎闹,母亲为了吓唬他,将他用绳子捆在桃树上,弟弟马上就吓得叫饶了!
后来,桃树被虫蛀得厉害,结的桃子全被虫蛀了,树干也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后来就被父亲请了很多人将它放倒了。桃树放到后,留下一个很大的树坑,好多年才慢慢地填平。
被放倒地桃树被锯成若干截,躺着放在院子的墙角里。天晴的时候,母亲总是在上面晒被子,晒鞋子。
4 收音机
大约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婆婆从城里给我家带回了一台收音机,于是,听收音机便成了我和全家最大的娱乐。
这是一台只能收中波的收音机,一块砖大小,绿色的,外面用一个皮套套着。收得最清楚的有中央台,湖北台和武汉台。
童年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听着收音机度过的。以至于我练就了一个本领:一听收音机,就能知道时间大概是几点钟。大人们常常为我的这一本领称奇。其实很简单,由于我听收音机的时间多,对每个栏目都十分熟悉,每个栏目的时间,又是固定的,所以,我一听收音机,就能根据栏目猜出大概的时间。
听得最多的节目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下午4点钟的少儿节目,先是“对学龄前儿童广播”,接着是“小喇叭”。文英阿姨和曹灿叔叔讲的故事,孙进修爷爷讲的西游记。其次是评书。有一年,安徽人民广播电台下午六点播送刘兰芳讲的评书《说岳》,每天便吃晚饭边听,由于是安徽台,收听效果很不好,杂音很大,但我们仍然听得津津有味,每天等着听。再其次就是相声啦,歌曲啦,广播剧啦,广告啦。
那时候电台播出的节目和节目之间,常常会插播一小段音乐。家里刚有了收音机的那年,我以为收音机里的音乐是住在收音机里面的小人演奏的。后来有一次,看见我哥哥拆开收音机,我才知道收音机里面并没有住着会演奏音乐的小人。
5 罩子灯
记得上小学前家里用过一段时间的电灯。那时候,每家每户家里还有一个红木头匣子的有钱喇叭,挂在家里的柱子上,每天转播电台的新闻,还播大队的通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没电了。照明都用煤油灯。最初的煤油灯一般是自制的,用用完的墨水瓶,装上一根棉线灯芯,灌上煤油,就是一个煤油灯了。条件好一点的,就用在供销社买的玻璃罩子灯。我们称之为罩子灯。后来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罩子灯了。
罩子灯有几个好处,一是有灯捻可以调节火的大小来控制亮度,二是比较明亮。但是,罩子灯有一个缺点就是玻璃罩子容易被熏黑,所以每天天黑前就必须擦干净灯罩子。大人们很忙,于是,每天黄昏,擦灯罩子就成了我们兄弟们必须完成的任务。灯罩子的口很小,手不能完全伸进去,于是,我们就用一根筷子裹着抹布伸到灯罩子里去擦。小时候的我们真是贪玩啊,时常是边擦灯罩子,边到村口去看小伙伴们玩耍。
6 寥远的声音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童年时期乡村的寂静,让我深深地沉迷于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初夏的清晨,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清香。湾西边和北边的小路上开始三三两两地有行人了,那是赶集的人们。脚步的蹄踏声、扁担的吱呀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偶尔的咳嗽声和招呼声,混合着清新的空气,若有若无地传到你地耳朵里来。
白天,大人们都到田里出工去了,家家户户都锁着门。哥哥姐姐都上学去了,我们这些还没有上学的小孩子,只有自己到处游荡了。此时,整个村子是鸡子和狗子的天下。鸡子们悠闲地刨着食。村子里静得出奇,空气和时间仿佛一起凝结在这寂静里。有时候公鸡会爬上院墙的墙头,或爬到粪垛上,伸长脖子悠长的打一声鸣来打破这沉寂。而鸡鸣后的村庄,却更加寂静了!而狗子们或者躺在屋檐下睡着觉,或者你追我赶地打架,或者做着苟且之事。远处女儿港的河堤上,有时会传来机器的声音,那是拖拉机或者抽水机或者脱粒机的马达声,有时会有一两声吆喝声和号子声。我侧耳倾听,捕捉着这些稍纵即逝的声音,想象着农业合作化下集体大生产的壮丽场景。
夜晚的乡村,万籁俱寂,仔细倾听,会听到夜幕滑动的声音。有时,一两点零星的狗叫和着树叶的沙沙声和夜归人匆匆的脚步声,将夜晚衬托得更加寂静,甚至可以听见8公里外京广铁路上火车行驶的咯嚓声和汽笛声,只不过,这声音像被微风吹散的炊烟,闪烁不定。
7 老街
老屋往北步行5分钟,有一条东西流向的河。河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河上有一座非常古老的石桥,桥墩和桥面均用一种暗红色的石头砌成。桥墩的石头,长满了青苔;桥面上每一条石板的中央,都有一条深深的石槽,这石槽,据说是独轮车碾压出来的痕迹。经过这座石桥,便是陡岗埠的老街。在我上小学之前,老街是陡岗埠的集市,每天早晨甚是热闹。八十年代早期以后,集市搬迁到了陡岗新街,从此老街便沉寂下来了。
老街很老。据说陡岗埠在晚清和民国的时候很是兴盛,船只货物往来十分繁忙。但我童年所见,已经见不到运货的船只了。
老街倚河而建,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老街靠南边的那排房子,有一半是建在水上的。建在水上的那一半,都用已经发黑的木柱子撑着。我有一个亲戚,就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有一回,我到他家去玩,从木头地板的缝隙里朝下望,可以看见白花花的河水。
老街的街面,也铺着暗红色的石板,每一块石板的中央,也是一道道深深的石槽,由此可以想见老街的古老和曾经的繁华。
从石桥上去,老街的第一家是炸油条的,生意非常兴隆。那时候,早上上街能够舍得买一根油条过早,是一件比较荣耀和享受的事情。有一回,我和弟弟随着我祖父上街,祖父买了一根油条,将这根油条分成两半假装成两根油条分给我和弟弟。卖油条的老头问我祖父道:你只买一根啊?我祖父赶紧给他使眼色。嗨,其实,我并不像其他的小孩子一样欠吃欠喝的。
老街的鱼行和米行最让我觉得奇怪。因为来卖鱼和卖米的都不带秤,买卖双方谈好了价钱后,便拿到行里一个专门称秤的人那里称,每完成一笔买卖,还得按交易额交钱给这个称秤的人。那管称秤的人,一般态度都是很傲慢的。
8 家里请来的手艺人
小时候家里总会请来一些手艺人,它们有木匠、裁缝、弹匠、阉猪匠、屠夫等。
家里打家具,就会请木匠到家里来。被请的木匠有时候是高家大湾一个绰号叫桶子的木匠,有时候是上菜园子一个叫村的木匠。先去找木匠定好上门的日子。开工的前一天,父亲就回到有砍凳的人家借一个伤痕累累的砍凳回来,等第二天木匠上门做活。砍凳是用桑树做成的很大很重的条凳,桑树的木制较硬,木匠们就在它上面用斧子砍木头。木匠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两三个徒弟上门了,叮叮咚咚、呼呼啦啦的几天之后,白花花地桌子柜子,一件一件地就在院子里诞生了。
家里做衣服,会请裁缝到家里来。也是头天由父亲到裁缝家抬来缝纫机,第二天裁缝便上门了。裁缝不像木匠,一般只来一个人。家里会把大门的门板拆下来当裁缝的工作台。裁缝的熨斗也是一块厚厚的烙铁,要不停地放在灶里烧热才能用。请的裁缝一半由本湾的汉桥,还有本大队的一个跛子。
弹匠,就是弹棉花的。棉絮用的年数久了,就会像铁一样又冷又硬。于是家里就会请来弹匠打棉絮。弹匠一般是来两个人,在堂屋里支起两块门板,上面放上皮棉,两个人背着弓,叮叮当当地就开始弹起来了。弹棉花很有意思,弓弦上有棉花的时候,弹出来的声音就是暗哑沉闷的,不好听,当弓弦上的棉花被弹掉,弓弦上是空的时,声音是清脆嘹亮的,很好听。然而遗憾的是,往往要听五六声暗哑的声音,才能够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因为当弓弦上的棉花弹掉了时,弹匠又会在弓弦上沾上新的棉花。我那时候常常希望弹匠们的弓弦多空弹几声。两个弹匠一起弹棉花是很有意思的。它们头上戴着大大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背上背着大大的弓子,手里拿着大大的木槌,样子十分滑稽。两只弓弦弹出来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唱一和,有时整齐,有时错乱,非常好玩。到下午的时候,棉花被弹得又松又软了,这时候,弹匠门会用经线和纬线斜斜地织在棉花表面,然后用一个又圆又厚又光的木头积压,直到把高高的棉花压平,一床棉絮就做好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一床棉絮的造价真高啊,棉花不算,光是人力,两个弹匠,一天只能弹出一床棉絮出来。现在用机器弹出来的棉絮,大约一天就可以弹十几床吧。不过,这样精工弹出来的棉花,的确更松软,更耐用。
家里请来这些手艺人做事的时候,家里就会有一些特别的气氛,令人很兴奋。母亲会上街去买来一些平时不大吃得上的好菜来招待这些手艺人。饭常常是煮满满的一大锅,因为,手艺人不吃饱饭,是没有力气做活的。
9 湾上来的手艺人
到湾上来的手艺人有铜匠、补碗匠、篾匠、箍匠、扎椅匠、阉鸡匠、剃头匠、江湖郎中、卖挑货的、卖麦芽糖的等等。
铜匠会挑着一个木箱子,这个木箱子的大小和形状都类似于今天台式电脑的机箱,箱子有一个个小抽屉,放着铜匠的家伙。铜匠的手里拿着一串铜片,边走边摇出清脆的声音,很远的地方都能够听到。今天像这样个性化的声音,恐怕很难再听到了。
补碗匠很是神奇,他能够将一只破成两半的碗用几只铜钉钉起来,补好后的碗,甚至能够装水。补碗匠还能够在碗底刻字。我有一次到我的同学王炜家吃饭,发现他家的碗底都刻有王炜的名字。我想,大概邻居家做红白喜事,需要借他家的碗用,在碗底刻上名字,这样便于辨认吧。补碗匠也补缸。不过补过的缸一般是不能再装水了,但是用来装粮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现在,补碗匠已经绝迹了,现在流行的是一次性餐具。
篾匠是扎筲箕、扎篓子、扎箩筐的匠人。家里的筲箕用久了,边框就会破烂,给到湾上来的篾匠一修,又会像新的一样了,不过修理后的筲箕会比原来的小。箍匠是箍木桶、木盆的匠人。篾匠和箍匠一般都是坐在院子的屋檐底下,不一会就把人家要修理的东西修好了。
扎椅匠只在春天来。春天杨树(北方柳树)长出新枝,老枝就会被砍去。每家每户家里都会有很多杨树枝,这时候,扎椅匠就来了。扎椅匠一般都是远处村庄上的人,一家的活做完了,就借宿在这一家,第二天又到另外的一家去做。有的扎椅匠很灵活,而有的扎椅匠却很笨拙。有一年,我家来了一个扎椅匠,一天只扎了两只椅子,还把手划破了。另外有一年,家里来了一个扎椅匠,他一天轻轻松松地就扎了四只椅子。新扎好的椅子白白的,就像没穿衣服的光屁股娃娃。殷实的人家,会给这些光屁股娃娃涂上红红的油漆。
阉鸡匠也只在春天来。晚春时分,小鸡长成能够区分公母的时候,那些想要试着引吭高歌的公鸡们,大部分都会被来村里的阉鸡匠阉割掉。被阉割的鸡被人们成为信鸡。每家大概只会留下一只公鸡用来打鸣报晓。公鸡多了,一则会打架,一个畴里顿不得两只叫鸡公。二则,公鸡的肉不好吃,家乡人把没有阉过的公鸡叫骚公鸡。
大约在1985年前,家乡人剃头,也是由到湾里来的剃头匠剃的,一般整村的人头发都会包给一个剃头匠剃,每年由生产队付工钱给这个剃头匠,叫剃包活。我们村最初剃包活的是本湾的一个叫做乙丑的老头,后来换作本大队的一个绰号唤作玩意儿的人剃包活,在后来就是换作玩意儿的一个叫做州的徒弟做。剃包活的剃头匠半个月来湾上一次,将全村大大小小的男人小孩的头剃个遍。老人一般都剃光头,中年人一般是平头,小孩子一律是“桶子盖”,剃头匠走后,全村人的头就像夏天收割过的麦田,一下子就变得陌生起来。
村里偶尔会来一个江湖郎中。这些江湖郎中一般都很健谈,会绘声绘色地向人陈述他辉煌的业绩,让村里人对他肃然起敬。母亲曾经请过一个江湖郎中给她治腰疼病,据说很疗效很好。江湖郎中的地位是很高的,请他治病的人家一般都会好酒好菜地招待。
卖挑货的人是小孩子们的朋友。卖挑货人的担子上,有薄荷糖、棉花糖、水果糖、气球、皮球、小鼓等吃的和玩的东西,当然也有针头线脑的。卖挑货的人先是在湾里吆喝一通,然后就把担子停在湾上的一块空地上,等着人来买。从大人那里讨得几分钱得小孩子,这时候,可以高兴地买上几块糖或者一个气球。而没有从大人那里讨来钱的小孩子,则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对他的伙伴说,我妈妈说了的,明天到街上去给我买一大包糖吃。
麦芽糖,大概可以算上是孝感的特产。白白的麦芽糖,又甜又粘。卖麦芽糖的人一进村,就用他敲糖的小铁锤和小铁铲敲出清脆的声音,引得小孩子们纷纷拿出家里的白米鸡蛋来换糖吃。
10 标语
童年时期,随处都可见用红色油漆写成的标语。而这些标语,都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漂漂亮亮的宋体字,全然不像现在农村墙上的那些歪七槊八的那些标语。
大队小学教室背后,是大队办公室。靠近大队办公室的教室的墙上写着: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
小学教室的另一面墙上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小学教室的还有一面墙上写着: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
大队粮食加工厂的墙上写着:人贵有自知之明。
家乡随处可见一些水闸。水闸上一般都写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这个标语:农业学大寨。
我们村的仓库的墙上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
镇上的供销社的楼上写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镇上的供销社的大门口写着:奔向二千年,跃马战当前。
镇卫生院的门口写着:救死扶伤。
11 湾上人的绰号
湾上有一些人的绰号很有意思:
和尚。一个50多岁的老头,在生产队的磨房做豆腐,也是我们村里的厨师。村里有红白喜事,就会去找他来主厨。和尚老头剃着光头,并不吃素。
横人。也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头,不知道眼睛是有什么残疾还是什么原因,看人的时候,要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人,所以叫横人。
幺屁眼。还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头。大约排行老幺,所以叫做幺屁眼睛。
三百斤。40多岁。这绰号很有意思,我不太明白这绰号的意思,大概是家乡人对那种有心计、能说会道的人的戏称。
鸭子。40多岁的两兄弟,老大叫大鸭子,老二叫小鸭子。
狼子。狼子,黄鼠狼也。湾上一家四兄弟,老大叫大狼子,老二叫二狼子,老三叫三狼子,老四叫四狼子。
弯喇叭。大约脾气很倔强,所以叫这个绰号吧。
粑粑。粑粑的意思是大便。湾上有一家两兄弟,老大叫大粑,老二叫小粑。
黑狗。家乡以狗做绰号的人很多,大约是名字叫得越难听越低贱,就越能健康平安地长大。叫黑狗那就是皮肤长得黑了。
尿狗。不知道这家得父母是怎么想出这名字的,简直是太有创造力了。叫狗已经是很难听了,还要加一个尿字。家乡越是贵成的伢,叫的名字越丑。
12 老刘
老刘是老屋的邻居。老刘并不姓刘,至于为什么落得这个老刘的诨号,我不知道。
老刘会讲故事。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他就给我们讲故事。其中一个是《狗毛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狗毛的地痞如何被一个厉害人整治的故事。还有一个是《鬼吹号》,讲一个鬼,晚上总是跑到一个湾里去吹号,很吵人,于是一个人拿一根棍子偷偷地跑到鬼身后,将鬼的号打落在地,并将鬼打走。后来鬼每天跑到这个人的屋外边喊:我要我的号!我要我的号!
老刘还会唱。80年代的时候,家乡有一些会唱的人,在农闲的时候,就带着小鼓,沿门讨米,家乡人称之为“打鼓的”。还有一种拍筒子的。他们都能够根据看到的情景现编唱词。老刘就是这样的能人。老刘还会扎采莲船,也会唱采莲船,每年过年的时候,就约几个人凑成一班四处沿门唱采莲船,赚些钱米。
老刘会种菜。责任制非给老刘家的田,都在儿子们分家的时候分给儿子了,老刘只留了一小块菜园自己种菜糊口。从早到晚,都可以看见打着赤膊的老刘在他的菜园里鼓捣他的菜。老刘的全身晒成了猪肝色。老刘还在菜园的角落里搭了一个草棚,晚上就睡在草棚里,以防小偷偷他的菜。他常常到镇上的公厕里去掏粪挑到他的菜园里做肥料。
老刘三个儿子,都做了楼房。有一个儿子在自己的楼房边搭了一间红砖房子,我以为是给老刘老两口住的,结果不是,是这个儿子为自己搭的厨房。后来,老刘在这间厨房旁边搭了间更矮的土房子住。老刘老年一直是自食其力,生活非常清苦。
13 爹爹
爹爹是家乡对祖父的称呼。爹爹是母亲的养父。我的祖辈亲人一共有四个:父亲的父母、母亲的养父母。爹爹是唯一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所以在我们的眼里,爹爹就是我们的亲祖父。
爹爹名讳张云保,生于1921年。据说,他8岁给地主家做放牛娃,腊月三十,给东家挑满一大水缸水后,才回家过年。大概上过几天私塾,念过《百家姓》、《学而》。
爹爹一只眼睛残废,只有深陷的眼窝。残废的眼睛是左眼和右眼,我已经不记得了。爹爹还有气管炎,每天早晨起床,便不停地咳嗽。
爹爹是个勤劳老实的人。每天清早即起,一生都在不停地劳动,农活他擅长种菜,家务活他擅长做滑鱼。他一生从未与人争吵过,每次家里人与别人吵架时,他从不吱声。
小学五年级那年,我正在教室上课,爹爹提着一瓶汽水,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喊我地小名,叫我出去喝汽水,说我最喜欢喝汽水的。我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师对我说,快出去喝吧,不然没法上课。
我读初三那年,大哥的儿子出世了。我有一次放学回家,看见爹爹在侄儿的摇窠上系了一根绳子,一只手炒菜,一只手拉绳子摇睡在摇窠里的侄儿。
九十年代初期,祖父在村小学摆了一个零食摊。爹爹的零食摊就成了我两个小侄儿的食品库了。
1995年夏天,祖父去世时,我正在学校做暑期家教。家人并未通知我祖父去世的消息。未能给爹爹送行,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是个疙瘩。我有时候做梦,还能梦见爹爹。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年清明节回老家在爹爹的坟前烧点纸钱,磕几个头而已。2006年,侄儿考取大学,还满怀深情的回忆起爹爹。
爹爹一生没有亲生儿女,然而死后尚且有人惦记,也算不枉此生了。
14 哑巴
哑巴姓什名谁,我不知道。但是哑巴很有名,全陡岗镇的人都认识他。但或许,也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哑巴的名字吧。哑巴是镇电影院的守门人。80年代初期,到电影院看电影的人出奇地多,哑巴也就成了全镇的名人了。
电影院是一个叫做杨水堂的人承包着。和哑巴一样,杨水堂也因为电影院而出名,然而和哑巴不同的是杨水堂是老板,哑巴是伙计。还有一点不同的就是人们都知道杨水堂的姓名,而没人知道哑巴的姓名而已。
哑巴很凶。乡下人看电影,常常想尽办法逃票,没买票的,常常混在拥挤的人群中企图混进电影院。哑巴就一个一个将他们揪出来,并且冲着他大声咆哮。电影院门口进场的时候,哑巴愤怒咆哮声常常不绝入耳。哑巴是很忠于职守的,要从哑巴的眼皮底下逃票,实在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哑巴的老板杨水堂的电影院,换了几个地方,而哑巴,始终是忠实的守门人。有一年,杨水堂在镇上搞了一次摸奖的活动,类似于今天的卖彩票。一等奖是黑白电视机,二等奖是自行车,后面的奖有开水瓶、洗脸盆、肥皂、电影票等。据说,电视机、自行车都被杨水堂的亲戚摸走了,一般人摸得最多得是电影票。所以,摸奖结束后,人们看电影过了一回足瘾,而电影院,干脆就不检票随意进出。这是看电影唯一没听到哑巴咆哮的一次。
哑巴大概没有讨到老婆吧,不过,哑巴把自己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十几年后的一个晚上,大约是2000年,我和女朋友在孝感城里的一家大排档吃宵夜,看见哑巴穿的干干净净地在大排档旁捡食客扔掉的饮料瓶。2000年的时代,乡镇上早已没有电影院了,看来哑巴也进城了。不知道哑巴的生活光景怎么样。
15 八老头
八老头是我们湾上的一个巫师,矮矮的,很瘦,有着一张和普通乡下人一样的秋茄子一样颜色的脸,唯一不同的就是八老头有两撇长长的八字胡和花白的胡须。
八老头在附近方圆十里内非常有名气,常常有人请他去治病。我们村子里的人病了,会去找两个人治病,一个是大队的赤脚医生井元,如果井元治不好,就会去找八老头治。
八老头治病的方法是念咒和画符。有一回,爹爹的脖子被虫咬了,肿起来。于是母亲便请来八老头。只见八老头拿一只毛笔,蘸上墨汁,在爹爹被虫咬伤的地方画起符来,边画嘴巴里边念念有词。果然不几天,爹爹被虫咬的地方就好了。八老头有时也会在纸上画符,也是边画边念咒,画好的符,有时是贴在墙上,有时则是烧掉,边烧边在一碗清水上念咒画圈,病人将这碗水喝掉,病就好了。当然,八老头有时也会到路边去扯一些野草,让人煎了服用。
八老头还有镇鬼的本事。哪家有人连连生病,怀疑是鬼魂作怪,便会请了八老头来镇鬼。八老头镇鬼,会在晚上,搬一张桌子,到坟地里睡一晚上,大概是召集鬼魂开会或者与鬼魂恶战一场,这些,我没有亲见,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我上大学后,在书中读到了中国古代的巫医不分家的传统,大概,八老头就是楚地的一个巫医吧。只是我一只没弄明白,这些巫医是自学成才,还是拜过老师的。
16 小学的老师
我总觉得,合作化时代的教育,比现在办得好,体现在一下三个方面:
一是学校多。每个大队都有一所民办学校,学校有初中和小学。每个乡镇都有高中。到了1982年的时候,大队民办学校的初中全部撤销了,只留下了小学。镇上的高中也撤销了。
二是学费低。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费是人民币八毛钱,小学二年级是人民币一元钱,三年级是人民币两元五角钱。不过,即使是这样,每年还总有超过一半以上的学生拖欠学费。
三是教育的模式是书本教学和生产劳动相结合。比我大一些的哥哥姐姐,边上学还边参加劳动的。我只赶上了一点劳动的尾巴,但我还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给学校的棉花田摘过棉花。
大队小学的老师,全部是民办老师。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叫做桂娥,教我们学汉语拼音,教我们唱《读书郎》、《泉水叮咚响》的歌。有一天早晨去上学,学校的气氛突然有点神秘,老师和同学们都在轰轰地讲一件事:原来桂娥和学校的另外一名男老师私奔了,走前留了一封信在学校办公室,内容好像是再也不回来。这位男老师是教初中的,好像很帅很有才华,会拉二胡。至于私奔的原因,好像是由于桂娥和这位男老师都姓高,同姓的人在乡村人的观念里好像是不允许通婚的。不过,好像过了不久,他们又回来了,不过回来后,就没有再回学校教书了。
春娥。春娥是我二年级的数学老师,也是我同村的干干(即远房的姑姑),她教我们唱国歌,做除法。她好像还会识简谱的。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笑眯眯的。她结婚后,也没有再教书。去年我祖母过世时我回老家,见到了这位干干,二十年前笑眯眯的她现在变成河东吼狮了,她的丈夫和别人在打牌“斗地主”,她在旁边当参谋,一不满意,就把丈夫吼得像乖乖儿。
长清。长清是音乐老师,一支笛子吹得很清脆。还记得他交给我弟弟的一首歌:可爱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放出万丈光芒,照得到处都光亮。长清边教歌,边用笛子伴奏。听说,这位老师已经作古,哀哉。
程鹏。程鹏教语文,一笔正楷字,写得极其工整。一节课下来,他就会留下整整齐齐的一黑板字。不知是谁,给他编了一句顺口溜:程鹏程鹏,屁眼流脓。我倒觉得,这位老师并无不和气的地方,也很少整人,不知道是谁编排出来的这个顺口溜。程鹏老师也早早地就作古了。
怀堂。怀堂教语文,亦写得一笔漂亮的正楷字。我婆婆的墓碑,即是找他写的碑文。听说,怀堂的老婆因为家里的农活干不过来,就把怀堂叫回家没有再教书了。回家后的怀堂很郁闷,他老婆经常和他吵架,后来喝农药死去了。2000年的时候,我曾教过一学期的高中,班上的一个学生就是怀堂的儿子。这时,怀堂的老婆带着儿子,在孝感城西的河边租了一间破房子,以捡破烂为生。我因此对这孩子特别关照。后来我离开了高中,听接下来教他的老师说,这孩子脾气很怪,高考前一天,因为租住的房子边的小河上有青蛙叫得他睡不着觉,他就和他母亲一起赶了大半晚上的青蛙。
以上这三位老师去世时,大约都不到50岁吧。
继州。继州是一位很老实的老师,一年级时教我数学,五年级时教我语文。五年级时,他拿着一本语法书,照着书上教我们主谓宾定状补,兼语式连动式,这些童子功对我现在的专业颇有一些影响。继州由于太老实,在民办老师精简时被排挤回家。我倒觉得,他是小学最好的老师。回家当农民的继州,生活很是潦倒。90年代末期,他在城里的一个菜场上卖菜,他还因为孩子读高中的事到我单位找过我,那时他的穿着打扮和农民无异了。
先桥教数学。先桥拉二胡、唱歌都是很有一手的。有一会他进城,顺便看了一场电影《武当》,回来给我们上课时,就用了一节课的时间给我们讲这个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很是绘声绘色。不过,我现在已经全然忘记了这部电影的故事情节了。先桥就住在学校里,他的老婆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卖小学生们吃的瓜子、糖、汽水。他的老婆有肺病,后来死掉了,给他留下一双漂亮的儿女。
17 冬天
童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不知道为什么童年的冬天就那样的冷。头天晚上洗了脚的湿毛巾,第二天早上,就冻得像铁板一样硬了。水缸里的水也常常结冰,早上起来在水缸里舀水的时候,常常要用洗衣服的棒槌敲冰。
那时候的冬天真冷啊!每年冬天,我照例会犯上咳嗽病,尤其晚上咳得睡不着,喉咙里很痒,呼吸得时候,胸里面呼呼作响,像拉锯一样。到了春天暖和得时候,我的咳嗽就自然好了。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得到一件大衣,这件大衣是么叔穿过的,后来给我哥哥穿,又我穿,后来我弟弟穿。这是一件土布蓝色的棉大衣,没有毛领。那个时候,带毛领的黄色军大衣很时髦,我非常羡慕那些能穿黄色军大衣的同学和大人。
有一年下雪,北风把雪珠从瓦缝里吹到屋里来,外面下大大雪,屋里下小雪。大人就在堂屋的上沿搭了一个棚子。我们放学回家吃饭的时候,到灶屋的锅里盛了饭,就端着碗到棚子下吃饭,觉得很有趣。
还有一年,大约是1984年,大人们准备给弟弟过十岁生(其实那年弟弟九岁,家乡风俗要提前过生,叫过望生)。日子定好了,也通知了亲戚。头天晚上,大人们准备好了待客的饭菜。第二天一大早,弟弟很兴奋地起床,打开门一看,大雪将门都封住了。原来晚上老天悄悄下了一场大雪。那是我平生见到的最大一场雪。弟弟埋怨父母道:叫你们早点过生就好了!
18 腊月
一到腊月,大人们就告诉我们,不准说不吉利的话。因为腊月里说的话是很灵验的。
腊月初八,如果遇到下雪,母亲就要收集一坛子干净的雪密封储藏起来。母亲储藏的腊八雪水常常能储藏一年,到第二年腊八的时候,母亲又会储藏一坛新雪水。母亲说,腊八的雪水能治病,拿来煎药,药效更好。我记得,夏天的时候,常常不断有人到我家来讨母亲储藏的腊八雪水。好像那些年腊月下雪很多,母亲总能够在腊八这天储藏到雪水。遇到腊八不下雪,母亲就会储藏一坛腊八井水,据说功效和腊八雪水一样的。
腊月十几,家里会请屠夫到家里来,把喂了一年的肥猪杀掉。家里留下十几斤猪肉座腊肉之用,剩下的猪肉都拿到街上卖掉。
腊月二十几,家家户户都要打豆腐。先把黄豆浸泡一天一夜,然后挑到湾上的豆腐房去磨。湾上有一家做豆腐的人家。每到腊月,家家户户都到他家磨豆腐,非常热闹。磨豆腐要推磨,这可是一件力气活儿,推磨的人在寒冬腊月脱了棉袄,还热的全身是汗。我那时候还小,没有亲手尝过推磨的滋味,我的哥哥姐姐那时候十几岁,他们常常在大人们累了的时候轮换大人推磨。打豆腐于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的好处就是可以喝道豆浆和豆腐脑。现在会想起来,那时候的豆浆和豆腐脑真好喝。打好的豆腐挑回家,大人们就将一部分豆腐捏碎,做成炸豆腐圆子和炸豆腐底子。炸好的豆腐圆子和豆腐底子会用线穿起来,和腊鱼腊肉一起挂在堂屋的屋梁上。还有一部分豆腐就切成小块儿,做成糜豆腐。
腊月里有太阳的时候,家家户户会把腊鱼、腊肉、豆腐拿到院子里晒。我们这些小孩子,有时候就要担负起照看的任务,一是防贼偷,二是防麻雀啄食。
腊月里嗵炒米的经常会来湾里,于是家家户户就会拿着米,排着长长的队等着嗵炒米。嗵炒米最好是用阴米,没有阴米,普通的大米也可以。除了嗵炒米外,一般还有嗵年糕,嗵年糕脆脆的,甜甜的,使我很喜欢吃的一种零食。
临除夕前的几天,家里会炒蚕豆和葵花子。有时也会做用炒米和麦芽糖做糖果。
腊月里母亲会到供销社买回各色各样地布,给我们每人做一套新衣服。衣服有时候会送到街上地裁缝铺里去做,我们都会跟了去量尺寸。有时候会把裁缝请到家里来做。
总之,腊月里,大人们很忙。那时候,过年用的所有食物,都是自家做的。过年的气氛,全在腊月的忙碌中被烘托得足足的,只等除夕的鞭炮一响,盼望已久的年就欢天喜地地到来了。
19 除夕
在腊月的忙碌里攒足了气氛的除夕,终于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来到了。在我的印象里,腊月三十是过年最重要的一天,因为那天要吃年饭,而年饭是一年中最为丰盛的一餐饭,也是一家人唯一一次一起坐在桌子上吃的一顿饭。
家乡的风俗,吃年饭越早越好。很多人家都是半夜就起床,天不亮就开始放鞭炮吃年饭了。我家就只一次是在清晨吃的年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大人们从睡梦中叫醒吃饭。我家大部分时候的年饭都是在中午吃。
吃年饭前,先是要供菩萨,在堂屋的神前(家乡人称堂屋里中堂下面的条桌为神前)给菩萨焚香烧钱,烧香的时候,不许讲话,不许笑。接着是供祖先,在桌子上摆几个菜,六双筷子,六碗饭,六杯酒,祖父或父亲一边斟酒,一边轻声地一一念着故去先人的名字,招呼他们回来过年。此时,母亲带领我们在桌前磕头烧纸,边烧纸嘴里边念道:脑壳儿们(家乡人称故去的人为脑壳儿)接钱去用。
祖宗们吃完了,我们就可以吃了。这是我们期盼已久的一餐饭。至今回忆起来,童年的年饭仍是我享受过的最好的佳肴。吃年饭的时候,不能随便离桌,要等所有人全部吃完,才能离桌。吃年饭的时候,大人们会给我们几块钱做压岁钱。
年饭的菜一般有豆腐原子,豆腐底子,肉原子,滑鱼,黄花炒肉,笋子炒肉,酸菜炒卤肠子,粉蒸肉等等。年鱼是必不可少的。家乡对年鱼是有讲究的:一是要全鱼,二是要不去鱼鳞,三是年鱼在年饭的时候不能吃完,要留下头尾,第二天正月初一的时候再吃,寓年年有余之意。
吃完年饭,母亲就收拾完碗筷,就开始煨腊猪蹄莲藕汤,作晚上守岁宵夜之用。父亲就开始贴对联、门神、说贴,而我们则开始贴年画。门神的图案,在70年代晚期比较流行洪湖赤卫队,一边门上是刘闯拿一把大刀,一边门上是韩英手卧双枪。80年代比较流行秦琼敬德、关羽张飞。年画80年代早期比较流行戏曲和电影故事,80年代后期,就开始流行明星像了。
晚上守岁就是磕瓜子打扑克。祖父说,往日守岁要守一晚上的。然而通常最迟到12点我们小孩子就都上床睡觉了。三十晚上是不能熄灯的,所有房间里的灯都要点一晚上。母亲告诉我们,菩萨会在晚上到每家每户去洒神水,第二天在墙上可以看到菩萨洒的神水的印记,如果神水是白的,今年棉花就丰收,如果是黄的,今年就稻谷丰收。于是,每年正月初一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看墙上是否有神水的印记,而结果是我总看不出来,母亲却能看出来。
20 过年
大人们讲:叫化子也要过三天年。辛勤劳作了一年的大人们可以在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了。田里的庄稼孤独而安静的生长着,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人们都忙着过年呢。
除夕晚上睡觉前,我们一个个都洗了澡,母亲把给我们做好的新衣服放在我们的被子上,我们就在对新年的憧憬中快乐地入睡。
正月初一。因为惦记这要穿新衣服,早晨早早的就起了床,先给祖父和父母说几句吉祥话,便由父亲领着,到同村的人家去拜年,母亲则留在家里招待同村到我家拜年的人。初一是同村族人相互拜年的日子。到同村人家里拜年是不需要带礼物的,挨家挨户地到人家的堂屋里作个揖,说声“伯爷伯妈,恭喜您”,便又到下一家。正月初一给人的感觉处处都是新的。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鲜红地新对联新门神,守孝的人家,第一年贴白色对联,第二年贴黄色对联,第三年则贴绿色对联,守孝满三年后,则可以贴红对联了。我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回老家过年了,也再也没有给同村的人拜过年了。而老家的很多老人的名字和称呼,我也渐渐忘记了。而老家村里的小孩子,我一个都不认识了。现在每年代表我家去同村拜年的,是父亲和大哥。而我每年初一,则要去一个帮我安排工作的亲戚家拜年,这成了我每年过节的一个心理负担了。
正月初二,是给家家(外公外婆)和舅舅拜年的日子。我外婆家很远,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就不用去拜年了。后来我们兄妹长大了,才到外婆家拜年。所以童年也就没有关于到外婆家拜年的记忆了。初二那天,我们有时会到城里的婆婆家拜年。婆婆是母亲的养母。84年春节,我随母亲到婆婆家拜年,就被留在她家上学了,那年我读四年级。由于我极度想家,只在那里读了一学期,就回家了。
正月初三,给姑妈拜年。我有三个姑妈,都住得很远,每年都要随着父亲走很远的田间小路才能到。刚下过小雪的田间小路上结着冰,踩上去,便咔咔作响。母亲和三个姑妈素来不和,后来稍微长大一点,我就再没有去姑妈家拜过年了。去年,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我回家奔丧,见到我大姑妈,我喊她了一声,她都不认识我了。
童年过年,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到街上去玩。童年陡岗镇的春节,真是热闹非凡。镇电影院从早到晚不停地放着电影,电影院人山人海。电影院外面的街上,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烟花的,打气枪的,摆了一街。此时,在东北做泥瓦匠的青年人也回来了,穿着喇叭裤,留着长长的头发,嘴里哼着流行歌曲,在街上横冲直撞。遇到三句话不投机的,就相互打上一架。
21 二月
正月过完,二月初二。二月初二龙抬头。二月初二,正是我的生日。母亲每年会照例在这一天给我做一碗肉丝面或鸡蛋面,名曰“长寿面”。后来我长大了,就再也没有吃过这“长寿面”了。在我的印象里,春天是从我生日那天开始的。有一年的二月初二,艳阳高照,和风拂面。我中午放学回家,吃过母亲为我煮的“长寿面”,觉得很热,就脱下了穿了一冬天的毛裤,从那天以后,春气萌动,天气暖和得再也不用穿毛裤了——春天从那天就开始了。
二月十五花朝节。记得小时候家乡人在给子女议定婚期的时候,大多喜欢定在二月花朝这一天。好像我父母便是这天结婚的。
二月的印象,是村前池塘边柳树的绿芽。七九八九,银河看柳。你几天不注意,光秃秃的树枝上就会张满嫩绿的叶子。朝远处的村子看去,原先在冬天瑟瑟发抖的农舍也不见了,都隐藏在一团团绿叶之中了。
最欢喜的是牛。吃了一冬的干草,此时被剃着光头的老牛倌儿牵着,到女儿港河堤的斜坡上吃青草了。
小麦会在这个季节疯长。在放学的小路上,我们会随手从路边的麦田里抽下一根麦穗,做成麦哨,吹着吹着就回家了。那麦哨,衔在嘴里,有一股清甜的味道。。
种菜秧子是这个季节我们村的传统农事。将菜籽泡湿,用布包包着,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被窝里,第二天菜籽便会发芽。然后将发芽的菜籽撒进被捏得细细的松土里,用塑料薄膜盖着,每天喷水,小心伺候着,不几天,等菜秧子长成2寸左右长了,便拿到街上去卖,家乡人称之为“卖秧子”。关于卖秧子,有很多有趣的事。
第一件有趣的事就是捆秧子。卖秧子的头天晚上,要将秧子包扎成一小扎一小扎的,每十棵左右的秧子为一扎,用湿泥巴团捏在一起,或者用稻草捆在一起。一小扎的价格大约一角钱左右。第二件有趣的事情就是到十几里外的其他集镇去卖秧子。为了要赶早,卖秧子的人们常常五更天就出发了。五更天赶路,于是便经常有人遇见鬼。经常听到大人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聊到某某赶集遇上鬼的事。据说,我家隔壁的老刘,就经常遇见鬼,被鬼缠住了,从半夜走到天亮,还在原地打转。大人们讲,鬼专门找那些没有煞气的人缠,有煞气的人,鬼是不敢缠的。第三件有趣的事情就是下乡卖秧子。我的哥哥姐姐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经常邀上几个同村的孩子,到河那边(家乡人对澴河对岸的称呼)去卖秧子。过澴河要座渡船的,光是坐渡船这件事,对于我就是极大的羡慕。下乡卖秧子,有的买秧子的人会拿鸡蛋换秧子。哥哥姐姐卖秧子回来,就经常会换回半篮子鸡蛋。回家后,他们会讨论鉴别寡鸡蛋的方法。
22 三月
三月三,地菜煮鸡蛋。地菜(学名叫荠菜)是我们家乡常见的一种野菜,田间的头,到处都是。农历三月的时候,地菜早就老了,开出一种白色的小花。每年三月三,母亲就叫我去路边掐一些地菜花回家,放在锅里和鸡蛋一起煮。煮出来的鸡蛋壳有一种淡淡的绿色,而且有一股淡淡的地菜清香。
三月三,蛤蚂出藕簪。池塘里、小河里,到处都是一窝窝墨色的小蝌蚪。不久,它们就会变成稻田里呱呱叫的青蛙了。蚌蝄也出来了,女儿港的河滩上,总可以见到爬到岸上晒太阳的蚌蝄。用手一碰,它就赶快紧紧地合上蚌壳,怎么掰也掰不开。蚌蝄回到水里去的时候,会在泥地上划下一道细长的线。
百花齐放。有桃花,但故乡不多见。最常见的是油菜花。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在三月的艳阳下肆意怒放,一个个村庄都没淹没在黄色的海洋里,成了一个个孤岛。据说,有的狗看见这成片的油菜花,就会发疯。
23 儿童节
六一儿童节是我喜欢的节日。这一天,学校会组织一些活动,这在乡村小学里是十分难得的。活动之一是少先队新队员入队宣誓仪式,这时候,会唱《小年先锋队队歌》。而我姐姐,就是领唱。看来,我姐姐是天生就具有唱歌的才能啊。
最令我难忘的是每年六一,学校会组织我们去看一次电影。这一天,镇电影院会给各小学放儿童包场电影。镇上一所所小学的学生,脖子上带着鲜艳的红领巾,排着整齐的队伍,游行般地从街上走过,来到镇上的电影院。这时候,我感觉自己有点像城里的孩子,因为这一天自己好像变得高雅起来。红领巾平时是不戴的,平时戴红领巾,被认为是很肉麻的一件事。而只有在这一天,自己可以带上红领巾,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去看电影。而电影里的内容,也将我带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全然不同于我生活的世界的。
至今还记得的电影有《苗苗》、《宝贝》、《一封没有字的信》。
电影《苗苗》里有一首歌,歌名叫做《小鸟小鸟》,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这首歌曾给我无限的美好遐想。我想,这样的歌对于开启儿童的艺术心智,应该是很有作用的吧。各种唱道:春天里,有阳光,树林里,有花香。小鸟小鸟,你自由地飞翔。在田野,在草地,在湖边,在山冈,小鸟小鸟,迎着春天歌唱。这首歌是三拍子的节奏,欢快圆润,好像是鸟儿的翅膀波动阳光的声音。
24 学武记
电影《少年寺》播出的时候,那年我大约十岁左右,上小学三、四年级。我认为这部电影影响并改变了大哥的人生。因为这部电影播出后,大哥也成了一名狂热的武术爱好者,非常勤奋地练习武术和气功。本来天资聪颖、学习成绩优良的大哥,从此沉迷武术,学习一落千丈,终于在中考中落弟。
那些年,我和大哥睡一张床,是他的忠实追随者,自然而然地受到了他的影响。大哥每天晚上练气功练到很晚,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在院子里练气功。他练武的姿势很好看,而且,能够讲出一套套的理论,让我很是崇拜。我也想跟着他学几招,可惜我天资愚钝,总是记不住招式,而且,勉强记住一两个动作,打起来也不好看。我也曾想跟着大哥披星戴月地练习气功,怎奈我意志不坚定,早上起不来早床,只好每天早上躺在床上听着大哥在院子里吐纳运气,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那些年头,功夫片很受追捧。少年寺以后,《武林志》《武当》《少年小子》《霍元甲》《陈真》等功夫片层出不穷。我记放《霍元甲》那年,我时常随着大哥以及大哥的几个哥们在街上游荡,看看哪家窗户里透出蓝光,就跑过去看看是不是在放电视,如果是,就趴在窗户外偷看。
大哥订了很多武术杂志,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武林》月刊。《武林》里既有功夫的套路,又有武侠小说。每期杂志来了后,大哥就仔细的照着书学习新套路,而我,常常只看里面的武侠小说。
记得有一段时间,大哥练习朱砂掌,他说,朱砂掌比铁砂掌厉害,能以柔克刚。后来,大哥练习到能以掌劈砖的程度,要知道,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初中生啊。因此,大哥有一些追随者。这些追随者一般是他的同学。晚上的时候,他的同学追随者们常来我家,和大哥一起切磋招式。我记得,不知道是哪位,带来了一件兵器绳梭,那可是一件真兵器啊!大哥出名了,以致于很多同学都认为我也会武术招式。有一天,我班上的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大个子同学说要我打一套拳给他看,我说我不会。结果,放学后,这个同学将我拦在教室里,非要我打一套拳给他看才肯放我回家吃饭。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搪塞了一个“穿心连环脚”,所谓“穿心连环脚”,也就是跳起来踢一脚。
那时候,我的理想是,我们兄弟三人长大成人,又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三双拳头,岂不是湾上的一霸!
25 大把戏
小时候常有走村串巷的艺人表演杂耍,家乡人称之为“玩大把戏的”。
最常见的是耍猴的。耍猴人手里提着铜锣,肩膀上蹲着一只小猴子。耍猴的方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在村头的空地上摆一个场子,先敲一趟锣,待看客来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耍起来。另一种是到每家每户门前耍,耍猴人让猴子翻几个跟头,敬几个礼,然后东家便给点零钱或粮食。
还有玩魔术的。有一年,一个玩魔术的到村小学表演了一场。我还记得其中一个节目是将一把生米放在一块蓝布上,炒啊炒,不一会儿就炒熟了,还可以吃。
还有玩武术的。围一个场子,耍刀枪棍棒、铁枪刺吼、头撞石碑、掌劈红砖、刀砍肚子等玩意儿。有一会在镇中学看表演,两个小伙子双棍对打,其中一名小伙子的手被对方失手打中,当场鲜血直流。
玩马戏的最热闹。有一年来了一个安徽的马戏团,在镇上的一块空地上用帆布围了一个大场子,表演人钻刀圈、钻火圈,骑独轮车、马术等。尤其一个高空表演十分惊险。十里八村的人都跑去看。我每天一放学,就跑到镇上,没有钱买票,进不去,就偷偷地从没人的地方钻进去。后来,我们村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跟马戏团卖票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马戏团离开的时候,就把这个女孩儿带走了。临走那天,全镇所有的人都来看热闹,村前面的大路小路上,到处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26 看电影
我记得看过的最早的一部电影是《洪湖赤卫队》。那年我应该不到6岁,还没有上学。内容我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放电影的屋子里的凳子大约是用砖头和石板做成的。
再以后的几部电影是:《三打白骨精》、《红日》、《小花》。这几部电影都是在老街的戏楼看的。内容只记得《小花》里的哥哥躺在一个山沟里用嘴接石缝里的水喝。戏楼在80年代早期经常放电影和唱戏,观众很多。电影场的四角,常有一两个小贩,支着昏黄的马灯卖花生瓜子和凉茶。那时候看电影通常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戏楼就不再放电影了。
80年代,家境好一点的人家办喜事,最阔绰的方式就是放电影。儿子考上大学,放电影的最多。乡村里的电影放映信息,通过口耳相传,一天就能够传播到十里外的村庄。小时候,我们也时常到很远的村里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后回家,是对人胆量和视力的一种考验。乡村的夜晚,一片漆黑和沉寂。因为看不清路而走到水田里去是经常发生的事,甚至有走到水塘里去的。有一次我和邻居的几个小孩看完电影回家,那天月亮还好,所部不必担心跌入水塘,但是,一片死寂的路上,总感觉自己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后有什么东西跟在身后,走几步,便回头看一下。快到自家村口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归来了”,吓得大家一溜烟跑回家。
记得电影名字的电影,还有一部《五朵金花》,是在村前的一块稻田看的。稻子收割了,稻田也就成了电影场。我很奇怪,为什么我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内容都不记得了,但是电影名我却还记得。
看露天电影的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可以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看电影:可以看银幕的反面,可以爬到树上看,可以爬到墙头上看。
后来,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镇上就有了电影院了。第一个电影院设在镇政府的会堂,票价2角一张,放《少林寺》、《武林志》、《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放《少林寺》和《武林志》的时候,小孩子们一遍接一遍地看,有的甚至看了十几遍。放《垂帘听政》期间,母亲和姐姐在电影院卖瓜子。在家里自己炒葵花籽,用纸包成三角的小包,用篮子提着拿到电影场去卖,一角钱一包。
27 读过的书
小学的语文课本是对我童年最好的读物。至今我还对一些课文记忆忧新。
小学一年级上学期,先是a、o、e、i、u、ü汉语拼音,汉语拼音后的有汉字的课文第一课是: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那一年是1979年,教室的黑板上方端端正正地贴着毛主席和华主席的像,教室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你办事,我放心》的画,画的内容是毛主席和华主席坐在豪华的沙发上,促膝谈心。
印象深刻的课文还有:
春天来了,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果树开花。我们来到小河边,来到田野里,来到山冈上。我们找到了春天。
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麦苗说: “ 下吧,下吧,我要长大。”桃树说: “下吧,下吧,我要开花。”葵花子说: “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小弟弟说: “下吧,下吧,我要种瓜。”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现在重新回忆起这些课文,觉得它们是多么干净的文字啊!就是在冬天读到,也仿佛处身于春天艳阳高照的田野,我的嘴角上、眼睛里这时已经浮现笑容啦!
再就是看哥哥买回的作文书。有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盼1985。在作者笔下,1985年,我国实现了四化(也就是四个现代化的简称,即农业现代化、工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科技现代化,那时代最常见的口号,现在的人恐怕都忘怀了吧)。这篇作文还配有一个插图,插图上一个小学生手捧一本书陷入遐想。在他的头上,画有有飞机、卫星、轮船、火车等。
在镇上的供销社门口,有两个图书摊,两分钱看一本。那里是我们的图书馆。可惜书摊上的图书少的可怜,所有的图书都被我看了个遍。如果没有新的图书,就只好选一本自己喜欢的再看一遍了。印象最深的是《隋唐演义》,讲秦琼程咬金的故事。我最感兴趣的角色是程咬金,他梦中学得了板斧72招式,连夜起床用一条板凳当马操练,当练到第36招时,被王伯当的叫好声吓得忘记了后面的36招,我常常为此十分惋惜。隋唐演义的好汉排行榜的名次,我现在还是记得十分清楚的。
28 游戏
现在的小孩子,整天关在家里做作业看电视,或者练习琴棋书画,没有大人带着,是不能出去玩的。我的童年时代,好像没有什么家庭作业。很多小孩子放学回家,是要帮大人们做将家务或农活的,所以老师们大概考虑到学生的疾苦,也并不布置家庭作业吧。像我这样并不需要帮忙大人们做事的小孩子,放学后的任务,就是疯玩了。
天宽地阔,到处是我们的游戏场。而最好的游戏场是大队小学的操场。大队的小学,就设在我们湾上,小学的操场,又大又平,真是孩子们的乐园。下课的铃声一响,孩子们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蹦到操场上,好像后面有猎人拿着猎枪追赶似的。操场立刻变得沸反盈天,热闹非凡起来。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玩着各色的游戏,我当然就是其中的一个了。假若这时候有一个爱学习的孩子跳到操场外,冷静的扫视全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场景,不过这样的孩子是没有的。孩子们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是那么的投入,直到上课的铃声将他们活生生地从游戏世界里拖回到教室里去。热闹的操场顿时就像秋风吹过一样变得干净起来。大概有很多孩子,虽然人在课堂上,心却还留在操场上没回教室吧。
男孩子玩的游戏和女孩子玩的游戏是不一样的,一年里四季也各有不同的时令游戏。男孩子冬天玩的游戏有打火炮,打白螺,打藏(音[zang52],又叫斗肌),挤榨,夏天玩的游戏有弹珠子,滚铁环,拍烟盒、打仗等。女孩子冬天玩的游戏有踢毽子、跳房子、跳绳、张三跑李四追,夏天玩的游戏有抓石子、躲猫儿(捉迷藏),等等。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
29 零食
现在每日到菜场买菜,或陪老婆一起逛超市,看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零食,不禁令人想起童年时的零食来。
童年的家乡,属于勉强解决温饱的地方,一般人家,能混饱肚子就不错了,零食是没有的,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炒点蚕豆而已,闲暇无事的时候,装一把在自己的口袋里,偶尔掏出一粒,蹦蹦地嚼。那蚕豆,有的硬得像铁,龇牙咧嘴地把腮帮子都咬酸了才能咬动。家底殷实一点的人家,不光过年的时候有年糕、炒米、嘎巴粉子、糖果、麻糖、金果麻雀蛋、瓜子、花生、菩荠,就是平时的时候,也能够吃到炒得香香的南瓜子。
蚕豆的农时,我不太记得了。大约是在三月份的时候,就开出粉白色的参豆花。四五月份的时候,就结出果实来了。剥开蚕豆绿油油的荚,就可以看见又胖又嫩的蚕豆了。四月的蚕豆是嫩的,用盐水稍稍煮过,又粉又甜,可以当菜吃,也可以当零食吃,实在是美味啊!
年糕是用糯米磨成粉,加电白糖或糖精,切片晒干,然后用嗵炒米的炉子一嗵,脆脆的,有一种米香,有点像今天的网网米饼,但是比旺旺米饼更细腻。
炒米和嘎巴分子都是用阴米做成的。阴米的做法是:初冬,把糯米洗净蒸熟后,摊放在簸箕里,在房间里凉(阴)几天,用干净手把把饭坨子扳成一颗颗的饭粒,然后把装在簸箕,放在冬天稀薄的太阳底下晒干即成。阴米放在锅里炒过,便是炒米,阴米磨成粉,便是嘎巴粉子。吃嘎巴粉子最有意思。嘎巴粉子最高级的吃法是用开水加红糖冲食。然而,小孩子们是没有这个耐心的,往往用搪瓷茶杯装一杯干干的粉子,边玩边用手抓一把粉子灌进嘴中,不一会儿,嘴巴就被糊得像屁股了。吃嘎巴粉子得时候是不能说话的,一说话,要么嘴里的粉子就随着气流被喷出来,要么自己就被粉尘呛住喉咙。若给正在吃嘎巴粉子的人讲个笑话,那他是不敢笑的,即便要笑,也只有做出笑的表情,而不能发出笑的声音。
糖果不是现在超市里卖的那种糖,而是用麦芽糖稀子裹上炒米,揉成鹅蛋大小的圆球。我家好像很少做这东西,所以不是每年都能够吃到的。
麻糖和金果麻雀蛋自家就不能做了,只有到街上去买。大概那时候过年唯一买来的零食,就只有这两样吧。麻糖是孝感的特产,在白白的麦芽糖里面加进去喷香的芝麻,切成薄薄的片状,用塑料袋装着,袋口用一个塑料卡子封口。现在的孝感麻糖,已经看不见这种简单的包装了。麻糖是拜年时的必备品,但是,过年的时候,是很少有口福能享受到麻糖的味道的,因为别人拜年送来的麻糖,还要留着给其他的人家拜年。大吃麻糖的时候是在月半(元霄节)之后了。但那时的麻糖早已过了气,潮湿了,粘在一坨,像瓦戳一样硬,全然没有最初的那种香脆的味道了。
菩荠的乐趣,不光在吃菩荠上,更在挖菩荠上。童年的年代,田地大部分都种了庄稼,像菩荠这样的休闲食品,是很少有机会种的。不过,生产队每年总留六一小块地出来种菩荠。每年冬天的时候,就讲菩荠挖出来,分给各家各户做过年之用。挖过菩荠后的那块田,马上就成了妇女儿童们的战场。因为生产队挖过菩荠后,常常会有一些没挖干净的菩荠藏在泥土里,于是,妇女儿童便拿着小铲子,在泥土里寻找劫后余生的菩荠。不过,我常常不精于此道,别人总能在黑黑的泥土里很快发现同样黑黑的菩荠装进自己的篮子里,而我却总不能。
30 养狗记
我小的时候,家里养过两只狗。两只都是母狗。家乡的人养狗都喜欢养公狗,而不喜欢养母狗。这大概是因为母狗生小狗的时候很麻烦吧。
第一只是一只白色的狗。它的事迹我已经不大记得了,我对它的记忆是有一年夏天它生了小狗的事情。生下来的小狗,一般长到满月,就会送人。而有一只小狗,到最后居然送不出去。而一个人家是不可能同时养两条狗的。有一天,父母命我和弟弟去将小狗扔掉。于是,我和弟弟将这只小狗用篮子装了,拿到女儿港边,将它丢到了河里。让我们想不到的是,这只才满月的小狗,居然会游泳。我由此知道了狗是天生会游泳的。这只小狗在河水里游着,然而它像是迷失了方向的样子,并不是径直朝岸上游来,而是在水里转着圈。它并不哀号,只是在眼睛里流露出暗淡无助的光,这眼光,叫一个石头心肠的人看了,心里也会变软。后来,它终于游上了岸。我和弟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这只小狗又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回家了。大约这只小狗,后来还是送人了吧。我发誓,这是我一辈子做得最狠心的一件事。
我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随哥哥到他一个同学家中玩,正好他家的老狗生了一窝小狗。于是,我便讨了一只回家。这只狗是黑白相间的皮毛。大概这只狗是我抱回家的缘故,我对它特别关注。这只狗刚到我家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不停的叫唤,让我心急如焚。我给它专门弄了一只小盆,给它喂米汤、喂稀饭。后来,它就不交换了,它成了我的好伙伴。我每天放学回家,它都会在村口迎接我,然后趴在我腿上,用牙齿咬我地裤腿,跟着我蹦蹦跳跳地回家。我的几条裤腿,都被它咬烂了。后来它就长大了,不再在村口迎接我了,而是时常跑得不见踪影。有一次,它生了一窝小狗,有一个邻村的小伙子从它旁边经过,它便追着这小伙子不停地撕咬,一直追到这小伙子的家中,被小伙子一家人齐心协力地打死了。
我家从此后,就再也没有养过狗了。
31 喜报
小时候的学校真有意思。在我上小学之前,有一会,因为我哥哥的学习成绩优秀,大队小学的老师们敲锣打鼓地送了一张喜报到我家里来,敲锣打鼓的队伍后面,是熙熙攘攘的看热闹的乡亲,把通往我家的巷子和我家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现在想起来,这真是一种很人性化的做法啊。
我于是便十分地骄傲起来。有一回,我到小学去玩,玩到了哥哥上课的教室前,哥哥正坐在教室里上课。我突然想,我要让别人都知道我是我哥哥的弟弟,于是就捡了一支粉笔,在哥哥的教室的门上,写上了我哥哥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这时候,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了。我想,他们一定都知道了我是我哥哥的弟弟了。不过,正在这时候,老师走过来,把我赶跑拉!
32 唱过的歌
最早会唱的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母亲说,我三岁那年,一边摆着手,一边在堂屋里转圈,一边唱这首歌。当然,这情形,我已经不记得了。
记得的第一首歌,是《洪湖水,浪打浪》。唱这首歌的时候,大约也是在学龄前吧。那时候这首歌是家乡最流行的歌曲,村上的有线广播里每天放这首歌,家家户户门口的大门上门神的图案,也是左边韩英手握双抢,右边刘闯手持大刀。六岁的我,觉得这真是一首好歌,每当唱起它,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电影里波光粼粼的一个大湖来。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桂娥教给我们唱的《读书郎》。最有意思的是里面的“郎里格郎里格郎里格郎”,同学们都裹不清,桂娥就教我们唱作“丁丁那砌个隆咚子呛”。
《泉水叮咚响》,也是桂娥教的。这首歌好像唱着唱着就有了想要解小便的意思。
小学四年级下学期,我到孝感城里读了一学期的书,有一个新分到学校的老师教我们音乐和美术。他教给我们唱了一首《每当我轻轻走过您床前》:“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每当我轻轻走过您窗前,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啊……每当想起您,敬爱的好老师,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每当唱到“啊……每当想起您”这句时,我的心里就真的像有一股洪流涌起,让我有想流眼泪的感觉。期末音乐考试时,老师让我们每人唱一首歌,我即是选唱的这首歌。但是,我唱到这句时,突然被感动了,没有能唱完,同学们都哄笑起来。老师严肃地制止了同学地哄笑,说我唱得很好。
电视剧《济公》主题歌,学会吹口琴和笛子后吹的第一手歌就是这首: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哎……无烦无恼去忧愁,世态炎凉皆看破,走啊走,乐啊乐,哪里有不平哪儿有我,哪里有不平哪儿有我!
33 饭桌上的菜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小时候是最怕吃萝卜白菜的。尤其到了冬天,菜园里没有什么菜,只有萝卜和白菜。于是,饭桌上每天除了萝卜,就是白菜。在家乡人的眼里,萝卜白菜是最不好的菜,甚至连佐料都不配放。有一会,我到同村的一个伙伴家玩,他正好在家炒白菜,我说,加点味精啊。他用了很惊异的口气对我说:炒白菜还要放味精啊。所以,家乡人炒萝卜白菜,都是水煮盐拌的,每次看到饭桌上又端出来的萝卜白菜,就真想哭啊。
还有一种叫冬蔊菜的青菜,长着肥大的叶子,极易成活,生长也很快,但味道很难吃,吃到嘴巴里又一股麻味。然而爹爹却说他喜欢吃冬蔊菜,说吃到嘴巴里很肉坨。
这些小时候我不爱吃的菜,现在想起来却是美味。现在,小白菜是我最喜欢吃的青菜,只是洗起来比较费劲。
夏天的菜就多了。白菜、蔊菜、菠菜、茄子、豇豆、丝瓜、南瓜、冬瓜、黄瓜、烧瓜、番茄、辣椒、萝卜、土豆、莲藕,真是应接不暇啊。
比较特别的几样菜有:
蔊菜。蔊菜有白蔊菜和红蔊菜两种。父亲的一位很健谈的朋友到我家做客,说:白蔊菜补气,红蔊菜补血。我尤其喜欢吃红蔊菜。将红蔊菜捻到饭碗里,饭碗里的饭也会被染红半边。被红蔊菜汁染红的饭仿佛变得特别好吃起来。
茄子有很多种类。从颜色上来分,有白茄子、紫茄子、黑茄子。从形状上来分,有球形的,有长条形的。从季节来分,有夏茄子,有秋茄子。各种不同的茄子味道是不一样的,做法也不一样。最好吃的是白茄子,将白茄子切成厚块,再在两边划上斜纹,放在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炕,然后再加入一点青椒,味道好极了!
丝瓜是很泼辣的一种植物。在自家院子的树下随便丢几粒丝瓜籽,到了初夏的时候,它的细长的藤就会顺着树干一直爬到树梢,然后从树梢垂下一条条绿油油的丝瓜。做饭的时候,母亲常令我去摘丝瓜,于是我便开始在绿油油的树叶间寻找同样绿油油的丝瓜,发现一个,便用家里薅草的钯子薅下来。丝瓜打汤,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倘若再加上一点瘦肉,那真是美味无比。
34 饭桌上的菜续
说到南瓜,总令人想起小学课文里赵树理的小说《田寡妇看瓜》。我家是不大种南瓜的,母亲说,吃了南瓜就会出和南瓜一样黄的汗。有的人家,堂屋的角落里,总是躺着几只南瓜,让我觉得这家人和我家有一种不一样的气氛。老南瓜粉,嫩南瓜甜。把南瓜的籽洗净晒干,加上一点盐炒成瓜籽,满嘴都是香的。
冬瓜是我喜欢的一种蔬菜。喜欢它不是因为喜欢它的味道,而是喜欢它全身涂满粉的样子,像一个新姑娘。夏天的黄昏,小孩子们洗完澡,母亲就在他们身上抹上痱子粉。全身涂满痱子粉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到女儿港二道桥上去乘凉,一路上,碰到他们的人都会说:白得像冬瓜咯伙计!
我童年的时候,家乡菜园里长出来的黄瓜都是黄色的,而现在菜场和超市里买的黄瓜都是绿色的。家乡那种黄色的黄瓜,才应该是名副其实的黄瓜吧。只是现在家乡人菜园里种的,也是绿色的黄瓜了。我不知道家乡人为什么要改变种植的品种,我倒觉得黄色的黄瓜口味比绿色的好。这令我想起普通话和方言的关系。方言和普通话的关系,是不是有点像黄色的黄瓜和绿色的黄瓜的关系?黄瓜是家乡人最常吃的瓜果,夏天在田里干活累了,随手摘下一根黄瓜,在裤子上擦两下,就呼啦呼啦地吃起来。
烧瓜,好像只有在家乡有种植。我到武汉来后,从未在菜场上见过这东西。我认为烧瓜最好吃的做法是做成酱烧瓜。乡村里总是会出一些做老菜(家乡人称咸菜和酱菜为老菜)的奇人,同样的原料,不同的人家做出来的老菜味道差别很大。尤其是家里有老婆婆的人家,总会在家里做出各式的美味的老菜,令我对他家的饭菜垂涎三尺。
辣椒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菜。家里没有菜吃的时候,母亲就会将辣椒剁碎,拌上面粉和盐,煎称辣椒粑。这本是没有菜的无奈选择,而我却觉得这是很好的美味。冬天的时候,家里会腌一坛红红的剁辣椒。吃饭的时候,我们总是悄悄地摸到坛子跟前,偷偷地舀上一勺埋在饭底下。知道有一天母亲发现坛子里的辣椒变浅了而将坛子藏起来。
35 过脏尾巴龙
五六月天的时候,会有一次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的天气。大风掀翻屋顶,折断树木,电闪雷鸣,让人心惊胆寒。这种天气,家乡人称之为“过脏尾巴龙”。
家乡人坚信,天上下雨,一定是龙在作法。而这些能让天下雨的龙当中,有一只小龙。这是一只贪玩的小龙,常常像个小孩子一样玩得全身脏兮兮的,所以叫做脏尾巴龙。这只脏尾巴龙啊,每年五六月的时候,会去走嘎嘎的(嘎嘎,外婆的意思。到外婆家去,叫走嘎嘎的)。贪玩的脏尾巴龙一路上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却给人间苍生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到了嘎嘎家,外婆问他一路上都干了些什么,脏尾巴龙回答说:我在路上打了几个滚,打了几个喷嚏,把没喝完的水倒了,看见地上有几个坡鸡畴,我给吹倒了,看见路边有几棵葱,我把它拔了。其实,过脏尾巴龙当好玩的打滚,打喷嚏、倒水,就是人间的风雨雷电。吹倒的鸡畴,就是人们的房子,拔掉的葱,就是大树。
脏尾巴龙真是厉害啊!
36 竹床
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张竹床。春秋冬三季,它被置于阁楼上,落满灰尘和蜘蛛网。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由家里的壮劳力将它从阁楼上搬下来,背到池塘边洗净后再搬回家,便开始了它一个夏天的使命。
白天里,我们在竹床上睡午觉、做作业、做游戏。而黄昏十分,晚饭做熟了,家家户户又都搬出竹床放在院子里,竹床这时候就成了饭桌。东家吃的南瓜,西家吃的冬瓜,鸡犬相闻,一目了然。吃过晚饭,将竹床擦得干干净净,又在上面或坐或躺地乘凉。村子里有风的开阔地带,夏夜常常摆满竹床阵。
竹床还有一个大的功用就是做担架。哪户人家女人要生孩子了,或者哪家老人生病了,就将竹床反扣过来,中间铺上棉被,两边绑上两根木杠,一个结实的担架就做好了。然后派两个精壮的男人,将病人抬到医院。当年我父亲急性阑尾炎发作,我嫂子生孩子,都是用竹床抬到医院去的。
竹床在十几年前是湖北的夏天常见的家俱,就连武汉这样的大都市也不例外。在今天繁华的江汉路,还有一组反映武汉旧风情的竹床纳凉的筒雕像。而今,竹床在都市里早已不见踪影,人们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搬出竹床聚在一起乘凉了。不知道如今的乡村还用不用竹床。
我怀念竹床,怀念竹床时代那种鸡犬相闻的悠闲。
37 女儿港
我很早就发愿要认真写一写女儿港。那里留下了我太多童年的喜悦。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心中涌起的却是一股淡淡的忧伤。这滋味,大概有点像初恋的味道吧。初恋总是甜蜜的,然而回忆起来,却总是有一种青涩的伤感。
村前一百米处,即是女儿港涨满青草的河堤,爬上河堤,女儿港明净的河水就在眼前了。女儿港真是名副其实啊,拿它来比作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真是十分的贴切。它明净的河水,和十三四岁小姑娘白净的脸皮并无二致。
小时候,每当读到风景如画这个词时,脑海里总是辉浮现出女儿港的模样。站在二道桥上向河两边张望,人仿佛真的就如同置身画中。笔直的两条河堤,张满绿油油的青草,如同两条巨大的翡翠带子。两条绿带子中间明净的河水,又像一条白色的玉带。河水两岸,长着一排排整齐的杨柳,那真像是这些翡翠带和玉带的之间镶嵌的花边啊。
春天的柳枝、蝌蚪、河蚌、蛙鸣,夏天的蝉噪、落日、浮光,秋天的清露、凉风、流云,冬天的断桥、飞雪,四季流连飞转,女儿港的风致总是迷人的。这不正如漂亮的小姑娘四季穿上的不同衣裳吗?
38 女儿港的春天
过年的时候,从陡岗镇的街上看完了电影回来,沿着女儿港边的草堤边玩边走,就会发现女儿港两岸的柳树的枯枝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出像米粒大小的浅绿色的嫩芽来。不几天,柔软的新柳枝就长出来了。再过几天,再从女儿港边经过时,就满眼都是婆娑的绿色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诗句的妙处,于我真是有切实的体会。杨柳是树木中的多情者,你看它婆娑的姿态,多么像婀娜的女子。随风飘摇的柳枝,多么像挥别的手。新生的柳枝虽然柔软,却不易折断,这不很像游子不愿迈出的脚步吗?那如烟的团团柳叶,不正像离别的人儿绵绵的思绪么。春节后,家乡很多做泥瓦匠的青年人就要离开家乡到东北去谋生活去了。难道古人折柳送别,也是因为春天的离别么?三月暖阳下的柳枝,真是一件令人惆怅的东西啊。
女儿港边的柳树,每年农历二月的时候,会被村里的人锯去老枝,以便柳树长出新枝。给柳树剪枝的那天是女儿港上最热闹的一天。每家每户,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将分配给自家的柳树三下五除二地锯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从女儿港通往村里的这一百多米的路上,挤满了往家里拖树枝的大人和小孩。黄昏的时候,热闹了一天的女儿港安静下来,而昨天还杨柳依依的女儿港,现在就像一个光头的和尚,看着很别扭。不过不要紧,等到夏天的时候,每一棵柳树,又都会绿茵如盖了。
春气萌动,无数新的生命在此时诞生。远远朝水面望去,水面上会有一团团墨水一样的黑团,那是新生的蝌蚪。一个黑团里面,那可是有成白上千只蝌蚪。大概,这一群蝌蚪,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吧。每一只蝌蚪都是使劲地摇头摆尾,从来没有片刻的停歇。我总觉得,蝌蚪是世上最柔弱的动物,它毫无任何保护自己的本领。人用手在水里一捧,就能捧起十几只蝌蚪。我后来在城里,常看见有小贩用玻璃瓶装着几只小蝌蚪在小学门口出售。这一团活蹦乱跳的小蝌蚪,最后能变成呱呱叫的青蛙的,大概是百里挑一吧。蝌蚪可真是劳碌而多桀的命运啊!
三月的螺丝四月的蚌。田螺和河蚌是现在城里人餐桌上的美味。春天,女儿港边的湿泥里,随处可见长着坚硬外壳的田螺和河蚌。然而,在家乡,田螺和河蚌是没有人吃的,它只是小孩子们手里的玩具而已。田螺和河蚌从它们的壳子里伸出它们的脚缓慢爬行的时候,会在湿泥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线。众多的线交织在一起,就会无意间拼出无数图案,很能激发人的联想。
39 女儿港的夏天
女儿港的夏天值得说的,真是实在太多了。
从早晨说起吧。女儿港的早晨在赶集人充满睡意的脚步声河自行车铃铛声中到来。东方微微地泛出一缕白色,晨曦中,天上的满天的星斗开始暗淡,只剩下启明星在东方独自闪着清光。这时的我在哪里?这时的我在女儿港上的小桥上美美地睡大觉呢!炎热的夏天酷暑难当,南阳风到黄昏的时候也停歇了。而女儿港河面上细长的小石桥上,却总有从四面吹来的凉爽的河风。六月的天气里,这里自然就成了村里人乘凉的好去处。人们在桥面上铺一块草席,或坐或躺,凉爽的河风阵阵吹来,这滋味比喝汤还舒服呢。到半夜十分,部分已经凉快了的乡亲回家睡去了,而另一部分人,则干脆在桥上睡到天亮。我就是在女儿港的桥上睡到天亮的人。
黎明真是一件转瞬即逝的东西。眨眼之间,太阳就要出来了。先是一道红霞染红了东边的云彩,然后鲜红的太阳紧接着就圣上来了。这时候,桥下的河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两岸绿色得树,天上红色的霞、白色的云河蓝色的天,统统在水面上留下倒影。那水面,这时候简直就是一幅无与伦比的图画,那五彩的颜色,叫人望上一眼,心都要化了。
太阳很快就升上来了,它火热的光已经刺得人的皮肤发痛。这时候,我不得不卷起草席,穿上拖鞋,噼里啪啦地朝家里走去。桥头河堤的青草上,还隐约有些露水的痕迹,不过,它们很快就要在太阳的威力之下灰飞烟灭了。河堤外的田里,人们正在趁早晨的这点凉快时光做农活。家家户户的房顶上,这时也冒着做早饭的炊烟。我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女儿港,就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40 女儿港的夏天续
吃罢早饭,已是快上午10点钟了。大人们又到田里去接着忙生计去了。漫长的暑假里无所事事的孩子们,便不约而同地聚到了女儿港边玩耍。
第一件好玩的事是游泳。家乡的土话,将游泳叫做抹汗,将狗刨式的那种游泳姿势叫做打鼓球。大概是狗刨时两只脚拍打得水面咕咚咕咚作响,所以叫打鼓球吧。10岁以上的孩子个个是游泳的高手,有的为了炫耀自己的本事,还从二道桥的桥面上纵身跳入水中,扑通一声,在水面上翻出一朵水花,然后还要故意潜在水里等好长时间再出来,让人结识地佩服一番。水面上常常上演游泳比赛,有速度赛,有潜水赛,有打水仗。还有的游泳高手,可以“踩水”,即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不用双手划水,只用脚踩水,人直立在水中,还要将肚脐眼以上的上半身露出水面。
10岁以下还没学会游泳的孩子,便在岸边浅水区“扒着河坡子打鼓球”。在水里泡的时间久了,一个个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游泳。水里面有十几个桥柱子每个柱子之间大约相距3米左右。我刚学游泳的时候,先是使尽吃奶的劲才能从一个桥柱子游到另一个桥柱子。这样一个一个桥柱子地游下去,也可以游过河的。
在水里游累了,便上岸去玩。没有玩具的乡村孩子,总能找到娱乐的方式。上岸后,大一些的孩子下一种叫做“成三”的棋,或者掏鸟窝、爬树。小一点的孩子玩打滚,从河堤顶沿着河堤地草坡骨碌骨碌地滚下来,看谁先到堤底。还有搠撇撇:将瓦片使劲甩到水面上,瓦片便像一只小船一样在水面上飞窜。
女儿港是乡村孩子们夏天的乐园。童年的我们几乎一整天都泡在女儿港里,就像今天的孩子泡在网吧里一样。然而,也常常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正当孩子们在水里玩得得意忘形的时候家长找来了。大人们是不允许小孩子们玩水的,因为几乎每年都有孩子葬身水底。家长为了防止小孩子偷偷地跑去玩水,一面威胁孩子们说水里有“怨气”(即鬼魂),“怨气”会在水底抓住游泳人的腿将他拖到水底淹死。另一面,家长孩子小孩子的胸前涂上红墨水,一旦发现小孩子胸前的墨水掉了,就施以挖栗弓、跪扫帚、打屁股的惩罚。然而,尽管有淹死人的前车之鉴,还有被“怨气”拖入水底的危险和家长的皮肉家伙,孩子们却还是不能抵挡住凉爽的河水的诱惑而下水。每天总会有一两个偷偷下水游泳的孩子被家长从水里吼起来,耳朵被家长提着往回走。
第二件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打架。我曾经和同村的一个孩子在岸边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战斗的过程中观战的人很多,这是我小时候第一次有幸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战斗的结果是双方互有输赢,两败俱伤。我的脸上被这伙计锐利的指甲画出了几道红印,那伙计被我的穿心连环脚踢中要害在地上打滚。真是“好打架的狗子落不了一张好皮”啊。
41 女儿港的夏天续续
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要是借给你,你热我也热。六月的夜晚,不管别的地方是多么酷热难当,而女儿港二道桥上却总有阵阵清凉的河风,且没有蚊虫。所以,六月天里,小孩子们总是早早的就吃过晚饭,洗完澡,身上被母亲打满痱子粉,全身像一只白冬瓜,肩膀上扛着一卷草席,闪闪叠叠地往女儿港二道桥上去占乘凉的位子去了。去得晚了,就占不到位子了。
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小孩子们已经在二道桥上铺开它们的草席了。太阳总是正好从女儿港的这头升起,又正好在女儿港的那头落下。落日溶金,满女儿港的水都被映得通红,而两岸杨柳又婆娑地在水里照出她们的倩影——夕阳辉映下的女儿港真美得让我的心都要融化了。眼前的这美景,时常像一道闪电一样,刺穿了我的胸膛,在我幼小的心里,居然碰擦出要写诗的冲动。
天擦黑的时候,大人们也来了。人们或坐或躺,一边吹着凉爽的河风,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大人们给小孩子讲着故事,或教一些半截的儿歌。几个有见识的男人,则大声地洋夸武夸,争论着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话题。
80年代的乡村,连电都没有,更不用说电扇空调电视了。夏夜,当城里人在家看电视吹空调的时候,乡村人便齐聚在女儿港上的二道桥上,真比吹空调、看电视享受多了呢。清凉的河风吹在身上,真像喝排骨汤一样舒服啊!上帝还真是一位公平的神仙啊,他在给予乡下人辛劳的同时,又给予乡下人美丽的大自然。女儿港可真是乡下人的夜总会啊。
到了半夜时分,人们陆续进入梦乡,桥上渐渐安静下来了。躺在铺在桥面的草席上,夜空这时候真像一个圆形的蚊帐,帐幔上缀满着无数闪烁的繁星,慢慢地,我的眼睛也模糊了。进入梦想的人,第二天早晨醒来,也许会发现枕头不见了。幸运的话,会在桥下的水边发现搁浅的枕头。
唉,想想那些女儿港边的夏夜,真叫人感伤啊。
42 女儿港的传说
隐约记得读小学的某一年暑假,我坐在老屋门前巷子口的槐树荫下,在热气腾腾的南阳风的吹拂下,在昏昏欲睡的蝉噪声的包裹下,手捧一本孝感民间故事集津津有味地读着。其中便有一篇讲到女儿港得名缘由的故事。故事的详情早已忘却了,只记得大概:
话说伍子胥为报楚王杀父之仇,从神仙那里讨得一只神犬。神仙交代,将神犬养于家中修炼100日,这100日里千万不要开门。带到百日一满,再打开大门,神犬便会从口中射出一支神箭,这只神箭会直穿楚王的心脏,叫楚王一命呜呼。然而伍子胥报仇心切,到了第99天的时候,伍子胥忍不住将大门打开。这时,只见神犬嘴里果然吐出一只神箭直奔王宫而去。楚王正在宫中和细腰的妃子一起饮酒作乐。然而不幸的是,由于神犬修炼的时间还差一天,所以这只神箭射到了楚王喝酒的杯子上。于是楚王赶紧派人调查,很快揪调查出此事系伍子胥所为。伍子胥连夜逃亡,然城门紧锁,伍子胥急得一夜白了头发。天亮城门一开,伍子胥立即打马狂奔。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伍子胥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追兵。一日,伍子胥逃至一条河边,河面宽广,拦住去路。眼看身后追兵降至,伍子胥急得蹦跳。正在这时,打水面上飘来一叶扁舟,舟上有一二八芳龄的打鱼女。在伍子胥的哀告下,渔女将伍子胥连人带马渡过了河。伍子胥才上河对岸,追兵就到了。伍子胥心想,这玉女既能渡我过河,也能渡官兵过河。于是便一刀结果了这渔女的性命,将船凿沉,又打马逃命去了。此后,人们为纪念这为渔女,遂将此河命名为女儿港。
43 女儿港边的歌声
有着优美传说的女儿港,在陡岗镇里仁村张祠潭的六门闸汇入澴河。从陡岗镇街上的大桥到六门闸,大约2公里。陡岗镇大桥和六门闸中间,有一座宽约2米、长约100米钢筋混凝土的小桥,陡岗人称之为二道桥。我们村,即隐于二道桥的河堤后。
由于二道桥宽只有两米,所以,只能行人而不能行车。因此,它和镇上的大桥比起来,就显得格外的清静。夏天的晚上,附近湾上的人,乃至镇上的人,都喜欢到二道桥上乘凉,在河堤上散步。
1984年以前的二道桥是安静的。1984年,改革开放几年后的农村好像突然躁动起来,年轻人从“三洋”里学来各色的流行歌曲,沉寂的乡村突然间热闹起来。尤其到了晚上,年轻的红男绿女们,洗完澡,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三五成群地在河堤上散步。朦胧的月光笼罩的河堤上,人影晃动,甚是热闹。
年轻人在散步的时候,喜欢唱歌。常常是这边唱来那边和,大有赛歌的意思。那时候唱得最多的歌曲是《迟到》《男朋友》等。“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至今,我还记得这些歌词。
1984年到1989年的夏天,女儿港的河堤上,就像一个大大的赛歌场。不少年轻人因为唱歌而谈起了恋爱,当然,也有不少年轻人因为唱歌而打架。1989年后,到女儿港河堤上散步的人突然少起来了,渐渐地,河堤上再也听不到此起彼伏的歌声了,大概是年轻人们都唱累了吧。如今的年轻人,都到外地去了。镇上也好,村子里也好,都难得看到几个年轻人。
44 女儿港旧事
女儿港源头何在?吾不知也。大约是发端于应山县之徐家河水库,流经安陆、云梦两县,从云梦县之吴铺镇进入孝感县之陡岗镇,在陡岗镇里仁大队第三生产队张丝潭之六门闸汇入寰河。寰河再注入汉江,汉江再注入长江。
女儿港本不流经陡岗镇,陡岗镇境内的这两公里河道是人工修凿而成。1969年,正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年代,人们将安陆、云梦境内古老的女儿港向北延展修凿连通了徐家河水库,向南延展修凿连通了寰河。女儿港在陡岗镇境内全长大约2公里。不光这两公里的河道是人工修凿而成,而且再这仅仅两公里的河道上,就修有大小桥梁4座座,大小水闸5个,引水渡槽1个。在没有大型机械的那个年代,这么浩大的工程,全部是靠人们的肩膀扛出来的。
据说,我们的村子冯家河的旧址,就在现在女儿港的河心。由于开挖女儿港的需要,举村迁至朱家潭。
还是据说,修凿女儿港的时候,劳动的号子成天喊得震天响。家乡将劳动时喊的号子称为打哦呵或打硪。用打哦呵这个词比劳动号子这个词要生动得多,下乡人喜欢用更为感性、直观和形象的词来给事务命名。我想,这一定是很壮观的场面,可惜,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没有亲见这辉煌的场面。有时候我站在女儿港的河堤上,抚今追昔,有时仿佛依稀能感到大地在乡亲们的哦呵声中颤抖。
45 村子的名字和水
我的故乡陡岗镇地处江汉平原北部,是云梦古泽的故地。据说,古云梦泽是连绵不断的湖泊和沼泽,长江流到这里呈漫流状态,江湖不分,随季节的不同,水位自然消长。全盛时的水面总面积达4万平方公里。汉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说:“云梦者方八、九百里” ,唐人孟浩然亦有诗句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可见当时云梦古泽之浩瀚壮观。如今,我们只有从这些诗句里体会它的惊天气势了。
淤积干涸后的云梦古泽故地,称其为水乡,仍然是不过分的。我们的村子,由三个相距50米左右的小村子组成,共约30户人家。三个小村子的名字皆以水命名:冯家河(朱家潭)、张家湾、池家滛。以水来命名我们的村子,的确是名副其实的:村里村外共有池塘7个,平均三四户人家就拥有一口池塘了。村南100,是风景旖旎的女儿港。村北100米,是一条无名的小河,家乡人就叫它为“小河”。家乡有很多东西是没有名字的,例如狗,家乡人从没有为一只狗取名字的,当家里来了客人,家里的狗对客人狂吠时,主人就会这样喝斥狗:“狗子,莫咬。”家乡很多女孩子也是没有名字的,人们喊她们“女伢”。村子东面是寰河,夏天涨水时烟波浩渺,令人胆寒,家乡人称之为“大河”。
每个村子都会有一口池塘用来做饮用水源,叫做“吃水塘”。塘边会用土或者石头垒起一个埠头。池家滛与张家湾之间的池塘的埠头做得最好,是用一块常常的红石板砌成的,石板的侧面长着厚厚的青苔。洗菜的时候,常有小鱼游过来,像看热闹似的,很有意思。吃过早饭,10点钟的时候,这里是很热闹的,女人们集中在这里洗衣服。三个女儿一台戏,这是没错地,女人们一边用棒槌噼噼啪啪地捶打着衣服,一边叽叽喳喳地扯是拌非。
吃水塘是要保持洁净的,不能在里面洗不洁净的东西。吃水塘以外的小池塘,一般用来洗刷马桶,叫做“桶子塘”。90年代以后,打井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叫来专业打井的师傅,半天就可以打好一口水井,价格也只要几十元。于是,家家户户都打了水井,慢慢就没有人到水塘挑水洗衣洗菜了。人们开始在以前的吃水塘里刷洗马桶了。
46 池塘里的植物
池塘的水面上,因四季不同植物的装扮,而变得各有不同。
初春,家家户户都会在池塘里用竹竿圈出一片水面,在里面撒进一篮子青苔。不到十几天,满池塘都是红红绿绿的青苔了。糠是猪的饭,青苔就是猪的菜。人们把青苔和糠搅拌在一起做成猪食,家乡的猪在春天的时候,一日三餐都是吃着青苔拌谷糠慢慢由小猪长成糙子猪(家乡人对半大不小的猪的称呼)的。
几乎每个池塘都种着莲藕。每年初夏,荷叶和荷花长出水面,村子里到处都漂浮着淡淡的荷香。这夹杂着水汽的荷香,随着初夏的南风吹入人的鼻孔,那味道,让人的心肺都为之一颤。有的荷叶才露出尖尖的小角,还是浅嫩的绿色,那样子真惹人爱怜。有的荷叶已经长得如同小伞一般模样。初夏正值梅雨季节,细细的小雨总是下个不停,有时候,从池塘里折下一枝荷叶,倒扣在头上,真的可以做伞用呢。有雨的天气里,我最喜欢看荷叶上那一颗颗不停滚动地水珠。它们像一个个顽皮的小孩子,一刻也不肯停歇下来。荷花一般是不多的,一个池塘里一般也就只有十几朵。荷花有的是粉红色的,有的是白色的。红色艳丽,白色素雅,如果拿它们来比作女人,大概也是城里的女人吧。不过,乡下人种莲藕可不是用来观赏和闻香味的,好看饱不了肚子,这是乡下人的哲学。每当村里的人坐在做豆腐的盆里滑到池塘里采摘荷花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无限的惋惜。
盛夏,池塘的水面上是水浮莲的天下。家乡人说的水浮莲和城里人说说的水浮莲时两种不同的植物。城里人说的水浮莲,大概是指水芙蓉,开一种大大的百花,漂浮在水面上。而家乡人所说的水浮莲,是一种猪食,不开花,只长出肥厚的绿叶子。村子里的猪在这时候也长到一百朵斤了,每顿可以吃两桶猪食。这时候猪食的原料就是水浮莲和糠。水浮莲的生命真是旺盛啊,村子里的人每天都从水里捞起十几筐水浮莲喂猪,而水面上的水浮莲却从未见减少。
秋天,池塘的水边有一种叫做芒子的植物,一簇簇地挤在一起生长。芒子,我想,就是《诗经》里面的蒹葭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芒子在夏天的时候还是绿色的。茂密的芒子丛中,常藏有野鸡、斑鸠。远远地看见一只野鸡在塘边散步,等你走进时,它就慌张地钻进芒子深处不见踪影了。芒子的叶子长有细细的锯齿,可以轻易地将人的皮肤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家乡人在讽刺一个人的眼睛小时,常说:像芒子划的。芒子到了深秋的时候,全身变黄,在深秋的晨露中,让人不禁要打个寒战。家乡做房子有一种简易墙,就要用到芒子杆做材料:先用芒子的杆编织成篱笆,然后两面再糊上泥巴,待泥巴变干后即可。
冬天,荷叶变得枯黑,一枝枝耷拉着脑袋,有的只剩下光秃秃的荷枝。慢慢地,寒冷的北风就将春夏秋季拥挤的水面吹得干干净净。虽然水面上不再生机勃勃,然而,水底下却大有文章可做。腊月里人们会用抽水机将池塘里的水抽干,将水里的鱼和泥里的藕都捞上来让它们变成人们过年的腊货。
47 梦
在我十岁前,时常将梦境和现实弄混。有时候回想起某件事情的时候,竟然不能确定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村子里有一位教书的堂叔,家里有一把二胡。我有一次做梦,梦见我和这位堂叔比赛拉二胡,他拉一首,我拉一首。后来我真正第一次拉二胡的时候,我居然不会拉。我于是就很奇怪,为什么我以前小时候会拉,现在倒不会拉了?
有一天晚上梦到一个鬼来敲我家的门。第二天白天的时候,我神秘地对同村的一个同伴说,昨晚鬼来敲我家地门了。我把这件事真的当成真的了。
鬼是经常在梦中出现的。我梦中的鬼常常是白色的,毛茸茸。经常梦见看完电影回家,一走进我家的院子,就从墙角跳出一只白色的鬼来,将我紧紧的压倒在地上,使我不能呼吸,我拼命地想推开它,却毫无效果,想喊大人来帮忙,嗓子却喊不出声音。我便在拼命的挣扎和极度的恐惧中醒来。
梦见尿急,到处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厕所长长地拉完一泡尿,不过,拉完还是尿急。于是又不停的找厕所,不停的拉,不停的越来越尿急。最后终于被尿憋醒,床单被子早已湿了一半。
梦里有时会梦见吃自己心仪许久的饭菜和零食,梦见口渴了喝茶。梦里的茶饭吃到嘴里,味道是寡淡的,味同嚼蜡。
48 风
小学课文里写道:春风吹,春风吹,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吹来了燕子,吹醒了青蛙。春风吹,春风吹,春风微微地吹,小雨轻轻地下。大家快来种蓖麻,大家快来种葵花。春风实在是世上最厉害的神医妙手。它不仅让草木虫鱼重新焕发生机,也让咳嗽了一个冬天的爹爹不再咳嗽。二四八月乱穿衣,家乡人这样讲。性急而爱俏的年轻人已经穿上夹衣,而怕冷的老人还穿着厚厚的棉袄。阳春三月,风里总是夹杂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到学校舞厅去跳交谊舞,那萨克斯风吹奏出来的慢三舞曲,就是这种味道。风筝会趁着这懒洋洋的春风飞到天上去。放风筝只在清明节前,因为清明节后风向就乱了。清明到夏至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风向一会儿南,一会儿北,没有个准谱。不过,此时风的味道是最好的,小麦会在此时拔节灌浆,蚕豆、油菜会在此时开花,它们的味道会随着四处游荡的风一起塞满每一个角落。春天的风在风筝和油菜花上。
夏至一过,开始进伏。这之后就开始整天吹南洋风了。南阳风总是白天起,夜晚息。夏天得风在树梢上。夜晚,人们坐在竹床上,摇着蒲扇,最盼望的就是风从树梢上下来。六月会有一场狂风,挂断几个树枝,掀掉几个不结实的房顶,拍打着各家各户的房门,令人心惊胆战。这是过脏尾巴龙,母亲讲到。
七月半,每家每户烧完纸钱后,都会在河里放一盏河灯。水面上两三点河灯被风慢慢吹向远去,这时候会突然觉得风开始变凉了。秋风一天凉似一天,总会有一天,它会把盐一样的白霜吹到人家的屋顶上。秋天的风在屋顶上。
冬天的西北风像铁一样,又硬又冷,孩子们的手和耳朵,被它打得又红又肿。冬天的风是在电线和电线杆上,它将架在田野上的电线弄出尖锐的声响,让人不自觉地将头和手往衣服里面缩。它的威严,可真像课堂上厉害的老师啊,课堂上老师的一声吼,也常常令人的头往衣服里面钻。
49 不能理解的词
疯子,就是神经病患者,平时会和正常人一样在田里劳动,有时候会突然发作,胡言乱语,大喊大叫,见人就打。
蜂子,就是蜜蜂,平时在花丛中嗡嗡地叫着采蜜,有时候也会在小孩子地脸上蛰一个红肿的大包。
封子,就是过年或娶媳妇的时候打发人的红包。过年的时候,到城里的亲戚家拜年,亲戚会给我一个封子做压岁钱,我就会讲客气说不要,亲戚就会说,快拿着,你还怕封子蛰了手?
这三个词的读音完全一样。在我不识字前,我认为这三个词是一个词,我感到奇怪和不能理解的是,蜜蜂,为什么会是疯子?而封子,为什么会是蜂子,还会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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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转铃 回复日期:2007-2-13 23:23:04  回复
很好看,,,
作者:摇滚啤酒 回复日期:2007-2-13 23:45:09  回复
嗯,好贴!
作者:xuxianze 回复日期:2007-2-14 00:04:11  回复
清新、朴实、自然,好!
建议:可分多次发表,便于将每次的内容仔细咀嚼!
作者:杜鹃海子 回复日期:2007-2-14 02:00:15  回复
说句实话我没有通看,只是大概看了~你真的写的很棒,是一种说不好的感觉~
作者:annieyy 回复日期:2007-2-14 05:03:45  回复
很多生活细节都挺有共鸣的:)
作者:lucky__zz 回复日期:2007-2-14 09:26:01  回复
楼主是哪里人?看了某些细节的地方,某些似乎方言的语句,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偶是安徽安庆人。
作者:moonweek 回复日期:2007-2-14 9:28:37  回复
你的网名和文章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也是个老实人,被谁骗来的吧
作者:小纪 回复日期:2007-2-14 09:31:44  回复
:)
作者:lhwudi 回复日期:2007-2-14 10:15:49  回复
好文,顶了~
作者:羽扇轻摇穆管家 回复日期:2007-2-14 10:31:31  回复
冯致你好!79年我上一年级,只是我们不是同学,呵呵~
你写的很好!尤其那些小学课文,让我读了想哭...
作者:冯致 回复日期:2007-2-14 12:16:51  回复
非常小转铃、摇滚啤酒、xuxianze、杜鹃海子、annieyy、lucky__zz、moonweek、小纪、lhwudi、羽扇轻摇穆管家等诸位朋友的关注和鼓励。我的家乡是湖北孝感,江汉平原北部的一个小镇。我们的村子距离著名的飞廉的村庄5公里。
将一个人的琐事写成文字,我总觉得有点自说自话的感觉,谁会看你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呢?然而幸运的是,还有这么多朋友能够忍受我的絮絮叨叨,真的很感动啊!
在今后的几个月里,我将接着回忆童年琐事,和各位朋友一起梦回那永不再回的童年时光。
作者:seawander 回复日期:2007-2-14 13:18:28  回复
怀念儿时的一草一木,文章让我想起其景其人,其事其物,不觉泪下!
作者:yewunet 回复日期:2007-2-14 15:27:47  回复
童年的记忆,一笔一画的写出了当年的情景,我很喜欢你的这篇文章,童年一个难忘的天真的你 我
作者:ang527en 回复日期:2007-2-14 15:39:14  回复
看到孝感的觉得很亲切, 我是离孝感不远的一个城市哦, 回家会经过你们那里, 而且有个姑姑住在孝感。 呵呵

作者:蚂蚁沙砾 回复日期:2007-2-14 16:13:03  回复
好文,期待更多精彩.老冯出手不凡.
作者:Gordon28888 回复日期:2007-2-14 16:49:06  回复
Very Good. Glad to be a visitor here!
作者:秭归桃花溪 回复日期:2007-2-14 16:52:12  回复
真有耐心,能写这么长,留名,童年总是相同的。:)
作者:秭归桃花溪 回复日期:2007-2-14 16:53:10  回复
不仅是童年,到现在有时也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以为梦中和谁说过话,是真的说过话了。:)
作者:一只概念鼠 回复日期:2007-2-14 17:12:01  回复
:)
作者:冯致 回复日期:2007-2-14 22:35:47  回复
50 乡下的花
村前的池塘的路边,开着几簇牙牙碰。每年春天的时候,长满木刺的细枝上就会开出粉红色的小花,非常干净和素雅。牙牙碰的花枝很嫩,是可以吃的:小心地剥去张满木刺的皮,就露出像蔊菜梗一样的嫩枝。然而,大人们却总是告诫我们,不能吃牙牙碰。家乡有一首儿歌唱道:牙牙碰,牙牙碰,儿伢吃了脑壳痛,女伢吃了肚子痛。大概是大人们怕小孩子掐牙牙碰吃的时候扎了手,所以编排出这首歌来吓唬小孩子。我偷偷地吃过几次牙牙碰,牙牙碰的嫩枝的味道是淡淡的甜味,我吃过后也并没有肚子痛。不过,小孩子们毕竟是不敢多吃的。牙牙碰,大约就是书上说的野蔷薇吧。我后来觉得,乡下的女孩子很像这开在路边的牙牙碰,开出不引人注意的小花,而且还带着刺。
每年的农历五月,是栀子花的花期。家里有栀子花树的人家,会在清晨把栀子花摘了,带着露水拿到镇上去卖。女人们的头发上,这时候就整天怪模怪样地顶着一朵朵白白的栀子花。乡下地女人只有在栀子花开地季节,可以这样大胆地戴花而不被人嘲笑为卖俏。所以,我觉得栀子花实在是乡下女人的花。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年被姐姐种上了两棵栀子花树,每到花期,浓郁的花香随着初起的南风吹进屋子里,让人觉得吃饭的胃口都变得好起来。后来,家里的人都陆续搬到城里去住,老家的房子就一直空着,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有半人深了。不过,这些没有主人的栀子花每年仍会准时绽放。据老家的邻居讲,每年花期,我家院子里的栀子花开得一片白。无人采摘的栀子花,也许正好可以颐养它的天年吧。
八月的棉花,是很好看的一种花。棉花在吐絮之前,有一个月的花铃期。花铃期里,半人高的棉枝上会开出五颜六色的棉花。棉花是我见过的颜色最丰富的花,有白色的,藕荷色的、淡黄色的、淡绿色的、紫色的。站在女儿港的河堤上,朝五彩的棉田望去,心里会涌起一阵喜悦。棉花开败的时候,花枝上会结出嫩嫩的棉桃出来。棉桃也是可以吃的,有一种清甜的味道。
大概,每一种植物都会有它的花吧。乡下的花,不因为无人欣赏而不开放,这正如乡下的人,历朝历代都被人轻视,然而他们却总有茁壮的生命力。
51 父亲的生意
我刚能记事的时候,父亲是一位年轻的农民,在生产队里当了十多年的会计,母亲说,父亲算帐是很快的。父亲有着高大的身材,村里人给他的外号是“大个”。有一天下午我回家吃晚饭,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邻居告诉我说,父亲阑尾炎被送到陡岗镇的卫生院去了,马上要开刀。不多久,父亲病愈出院,医生告诫说,不能做重活。于是,在父亲刚出院的那几天,生产队给父亲安排的都是不费力气的活。有一天,我看见父亲在村里的稻场上扬麦子。
后来,父亲就当上小贩子了。用两只大大的木水桶,装满腌洋芋头,挑着到周围村庄里去卖。那腌洋芋头实在是好,洋芋头被腌成淡淡的黄色,上面沾满鲜红的辣椒,大约还有香油。有时候下午父亲回家,担子里还剩有一些没卖完的,我便时常揭开蒙在上面的白纱布,偷偷地抓上一把,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慢慢吃。我认为那实在是美味。
后来父亲又卖上鱼秧子(即小鱼苗)了。春天的时候,几个人合伙,不知从什么地方贩回来的鱼秧子,卖给各村生产队投进池塘里。生产队里将鱼秧子投进池塘里,到腊月的时候,那些只有一寸长的鱼苗就会长成几斤重的大鱼了。贩卖鱼秧子,鱼秧子的运输是最困难的事。鱼秧子很娇嫩,必须时刻用新鲜的水养着。挑鱼秧子的箩筐很有意思,把买回来的新箩筐的里层细细地涂上牛屎,让牛屎填满箩筐地缝隙等这些牛屎干了之后,再涂上桐油。经过这样处理过地竹箩筐,可以不漏水,而且比木桶轻便。父亲就是用这样的箩筐挑着养在水里的鱼秧子四处贩卖的。鱼秧子的价格,不是论斤卖,而是论条卖。
后来有几年,父亲又做起大蒜种籽的生意来了。也是几个人合伙,从四川运一火车皮蒜籽回来卖。四川的蒜籽有几年很好卖,在夏末种大蒜的季节,几天就全部卖光了。然而有一年蒜籽的销路却极其不好,大蒜籽堆在仓库里,腐烂了很多。最后,当然是亏本了。
在后来父亲就做上菜贩子了。白天的时候,在各村的菜园子里去收购蔬菜。第二天凌晨,就将这些收购来的菜用板车拉到公路边,搭乘过路的汽车,将这些菜运到汉口去卖。我曾经跟着卖菜的车到汉口去过几回。清晨大约一两点钟的时候,还带着睡意的我随着拉菜的板车高一脚低一脚地到公路上拦车。从家里到公路边真是一段漫长的路,板车的车轮声和人的脚步声以及喘气声在无边的夜色和厚重的沉寂里让人觉得有一种十分清冷的感觉。到了公路边,隔好久才能看见一辆过路的汽车,于是赶紧招手拦车。遇到和气的司机,便把这些菜联通我们一起捎上,当然,司机也顺便捞点烟钱。遇到不和气的司机,看见我们招手并不停车地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运气好的话,3点钟以前可以搭上开往汉口的汽车。运气不好的话,有时候天亮了还站在路边眼巴巴地张望着下一辆车。这种焦急等待的心情,竟和15年后我站在自己爱慕的女孩的寝室楼下等待她的出现的心情一模一样。
春天的时候,父亲贩的是蒜薹和菜苔,夏天贩的是苦瓜,冬天贩的是大蒜苗。
再后来,父亲就到汉口的菜场里做起坐地贩来。农忙的时候,母亲会让同村去汉口的人带信给父亲,叫父亲回家帮忙双抢。过年的时候,父亲往往会在腊月三十那天才回家,那天,母亲边做着年饭,边派我们到村口去张望,等父亲一回家,年饭就可以开席啦!
过年的时候,在汉口卖菜的小贩都回乡下过年了,因此汉口的生意特别好做。父亲会在正月初五就离家到汉口去做几天的好生意。正月十五的时候,父亲有时候会回家过月半。
90年代后期的时候,父亲在汉口的生意就很难做了。于是结束了在汉口十几年的卖菜生涯回到家乡。这几年,父亲陆陆续续地做着各种小生意,卖拖鞋啊,卖水果啊,慢慢地,父亲也就在他的这些小生意里变老啦!
52 采莲船
乡下过年,最热闹的要数玩龙灯。玩龙灯的时候,四乡八里的人都会跑去看热闹,还会唱灯戏,吃灯席,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十分热闹。不过,这样的盛况我只在祖父的讲述中听过,我的家乡,是从来没有玩过龙灯。有一年十里外的一个村子玩龙灯,我骑着自行车去看,在人山人海中看见了用花花绿绿的纸扎成的龙灯,不过,大约是舞龙灯的人吃灯席去了,龙灯被插在地上,等了好久,也不见舞龙灯的人来,最后我只好回去了。所以,玩龙灯的盛况,我从未得以亲见。
每年最常见到的是划采莲船。我的邻居老刘,就是扎采莲船和唱采莲船的高手。
一进腊月,老刘就开始忙开了。先用竹木杆和细铁丝扎好船型,再细细地糊上花花绿绿的彩纸和纸花。每天放学回家路过老刘家门口的时候,总能看见老刘在他家的院子里捣鼓他的彩船。老刘的手还真巧啊,扎好的彩船在腊月稀薄的太阳下闪着骄傲的光芒,像嫁到乡下的一位新姑娘,与老刘家破破烂烂的房子格格不入。不过,簇新的采莲船经过十几天走村串户后,就会变得破烂不堪了,像养了三个娃的女人。
采莲船扎好了,老刘就会召集他的同伙操练锣鼓家伙。吃过晚饭,就听得老刘家锣鼓家伙哐起得起地响起来。我于是赶紧丢下碗筷,到他家去看。老刘是总导演,锣鼓的节奏点子都是他设计的,不过那几个歪头歪脑的乡下人却总是不得要领,不停地有人出错,老刘纠正了这一个,那一个又出错。此时的老刘,真恨不得长十张嘴就好了。我从来就没有听到他们的锣鼓打整齐过。不过,大年初一一到,他们的采莲船还是要出发的,挨家挨户地唱,赚取人家的香烟与年货。
参加划采莲船的成员,每年总在变化。每年总有人不愿再参加,每年又总有新成员加入。然而老刘却总是铁打不动的。老刘总是扮艄公。艄公是采莲船的领唱,要能根据环境的不同随时现编唱词。坐船的艄婆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脸上涂着胭脂红得像汉口动物园里的猴子屁股,看了让人发笑。老刘第一年组织采莲船的班子时,是在附近的村子唱的。后来的几年,就到很远的村子唱,常常是大年三十早上一大早就搭班车出发了。有时候,从村前女儿港河堤上驶过的班车上,可以看见老刘的彩船捆在班车的车顶,向远方驶去。老刘的年,就是在这样的旅行中渡过的。
老刘的采莲船划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过很远地方的采莲船也会划到我们村子。有时候,村子里会在一年里来好几只采莲船。每只采莲船都有不同的唱腔和不同的唱词,也有不同的艄公和艄婆,不过,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赚取每家每户的年货和香烟去卖钱。所以,有的人家听到采莲船的锣鼓进村了,就赶紧紧闭大门装作家里无人的样子。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回乡下过年了,不知道每年过年还有没有花花绿绿的采莲船划到村子里拜望我的乡亲们。想起这些,真有点恍若隔世啊!
53 田里庄稼
我们的村子,被水塘包围着。而水塘,则被平整如镜的庄稼田包围着。在那个全国十亿人八亿在农村的年代,每一个土块都被捏过无数遍,而庄稼也着实长得漂亮。
在乡村,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有获得一个名字的资格,像猫啊、狗啊,甚至很多女人,都没有名字。但每一块田都有一个名字:一格、二格、三格、七亩、张家畈……。80年代初期分田到户之前,农民们的绝大部分时光都在这些田里挥汗,以换取每天的工分和全家的口粮。
村里的田,十之八九是旱田。深秋时节,会种上小麦。种小麦用的是一种木制播种机,一个人手扶播种机,前面用三四个人拉。看着播种机从田的这头一直拉到远处的田的那头,拉播种机的人在视线里变成几个黑点,心里就会涌起一种无可言表的独特感受。播种机拉过后,田里就会留下整齐的纹垄。不久,这些纹垄上就会生出浅浅的绿色,而后绿色就会慢慢变深,这就是小麦的新芽。深秋时节,正是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候,而小麦却在此时长出新芽,这是很特别的吧。青青的麦苗会在薄雪的覆盖下渡过农历的新年。这时候,小麦田里会长出好吃的地菜,麦田里经常会看见挑地菜的妇女和小姑娘。春天一到,麦苗就会疯长,三月份的时候,它们会抽出绿油油的麦穗。在上学的路上,我们常常顺手从路边的麦田里抽出一根麦穗的嫩杆,用手一捏,就可以做成一只哨子,呜哇呜哇地吹着上学去。麦哨衔在嘴巴里由一股清甜的味道。这个季节麦垄里还会长出一种叫做野麦豌的野庄稼,它的果荚有点像豌豆但是比豌豆更小。小孩子们将这些野麦豌摘回去,用瓦罐煨了,只用撒上一点盐,味道就是很香的。
初夏,当风向开始由北转南的时候,小麦的颜色,也开始转黄了。乡下田野里的颜色四季不停地变幻,有点像城里的霓虹灯吧,只不过比霓虹灯要更安静一些罢了。湿热的南风在麦田里掀起层层麦浪。这时候,家家户户的磨刀石开始霍霍地响起来,将镰刀磨得飞快,只等队长说声:开镰,人们便一头扎进麦浪,将这些骄傲的麦子变成他们期待已久的口粮。收割后的麦田,会留下硬硬的麦茬,把拾麦穗的女人和小孩子的光脚咯得生疼。
女人们在田里割麦子,男人们便用葱担将麦捆挑到村里的稻场上,堆成垛。不一会儿,稻场上的麦垛就会堆得像小山似的,麦垛的高度,总有陡岗镇政府办公大楼那么高吧。麦垛旁边架起一个高高的十字形木架,用来起吊麦捆。稻场的中央,会树起一根常常的杆子,上面吊一盏夜壶灯,晚上的时候,夜壶灯冒着黑烟,发出昏黄的光,男男女女便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夜壶灯下热火朝天地加夜班。家里有老人的人家,小孩子已经吃过晚饭,快要进入梦乡了。而家里没有老人的人家,小孩子们则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父母的归来,有的,甚至坐在门槛上睡着啦!
麦子在收割以前,麦垄下,已经套种下了棉花苗。棉花,将会在下一篇写到。
54 田里的庄稼续
麦子收割前,麦垄下,已经套种下了棉花苗。嫩嫩的棉花苗躲在浓密的麦秆下面,就像一个人把头捂在被子里睡觉,一定十分渴望畅快地呼吸新鲜地空气和见到阳光和雨露吧。不过好在麦子马上就要收割了。不过,割麦子、打麦捆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踩到棉花苗。万一不小心踩倒一棵,赶快用手去将踩倒的棉花苗扶正,是无济于事的,一松手,它就又倒下去了。只有从棉花苗长得密集的地方移来一棵栽上。
种棉花实在是一件十分细致的农活儿,工序十分复杂。从春天做棉花苗的营养钵开始,一直到深秋将轧好的皮棉卖掉,这半年的时间,人们是没有一天可以休息的。简略地说,大约有以下几道工序吧。
做营养钵。营养钵用土做成,形状和大小和玻璃杯相似,上方有一个圆形的小窝,用来放棉籽。做营养钵的土是上好的细土,拌上肥料。做营养钵的器具,是一个铁制的家伙,形状和原理和做蜂窝煤一样。做营养钵一般是妇女的活。已经是晚春的天气了,太阳像睡醒了的孩子,开始显露出它的活力了,妇女们做着做着,脸上就开始冒汗,有的还脱了她们身上的棉袄。做好的营养钵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稻场上,满怀期待的样子。
选种。农历阳春三月,选棉种。精选的棉籽,和稻草的火灰一起加水搅拌,堆在稻场上,
下种。每一个营养钵的小窝里,放两三粒拌好的棉籽,然后盖上土。最后还要盖上尼龙薄膜。
洒水。每天要掀开罩在营养钵上的薄膜,用喷壶洒水,然后再盖上薄膜,让棉籽在薄膜做成的温室里快快发芽。透过薄膜,可以看见薄膜里面蒸腾的水汽。过几天,棉花的嫩苗就破土而出了。棉花苗将在营养钵里读过大约一个月的童年期。
移栽。小麦收割前不久,棉花苗已经长到三四寸长了。这时候,它将会和营养钵一起,被移栽到田里。棉花的少年时期开始了。
施肥,浇水。棉花的少年时期,正赶上盛夏,这期间,他要被无数次地浇水、施肥,才能保证不被太阳晒死。男人们到田边的水塘里用粪桶把水挑到田里,水里化几把化肥,然后由妇女们用小瓢浇到棉苗的根部。干旱的天气里,水塘里的水常常会被挑干。
薅草。杂草永远比庄稼长得快。浇水施肥之外,棉花田里总有永远薅不完的杂草。站在女儿港的河堤上,总可以看见棉花田里有弯着腰薅草的妇女。
掐顶、剪枝。棉花长到半人高的时候,需要掐顶,以防止棉花疯长消耗不必要的养料。剪枝是腰剪掉不结棉桃的棉枝,以免这些不结棉桃的棉枝夺走了过多的养分。
捡棉花。棉花会在初秋开放,一直开到深秋。腰间系一个挂篓,随时把捡来的棉花装进篓里,等到捡满一篓,就倒到田头的花包里。捡棉花实在是一件枯燥至极的活儿,望着长长的田垄,真有一种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迷茫。
晒棉花。比起捡棉花来说,晒棉花是一件有有趣的事。稻场上会用砖砌起几道小半人高的矮墙,在矮墙上放上用竹子或芦苇编成的“薄子”,棉花就铺在“薄子”上面晾晒。小孩子们就在这些“薄子”下面爬来爬去,做着游戏。钻到这些“薄子”下面去的时候,我觉得这里面是一个和外面世界不同的奇异世界。
择棉花。晒棉花的时候,妇女们就会一字排开,坐在“薄子”旁边择棉花。择棉花,主要是择出棉花里面的烂棉花和干枯的棉花叶,这样加工出来的皮棉,才能在镇里的棉花采购站卖出好价钱。不过,大部分择棉花的时间是安排在,因为雨天不能到田里劳动,人们便只有坐在室内择棉花了。分田到户之前,人们坐在生产队的仓库里择棉花,分田到户之后,人们就坐在各自的家里择棉花了。
轧棉花。择好的棉花,会用挑到大队的棉花加工厂里去轧成皮棉。这大概是整个种棉工序里最愉快的工作了。看到轧棉机就吐出雪白的皮棉和灰色的棉籽,想到皮棉挑到镇上的采购站去卖钱,棉籽将会被榨成食油,一年的辛苦即将变成钱粮,人们的心里一定是充满了喜悦吧。
55 女儿港上往来者
农夫熟悉锄头和庄稼,女人熟悉针线和灶台,学生伢熟悉笔墨和老师手里的教鞭,而放牛的老倌则熟悉自己的牛和女儿港的水草。
除开草木枯黄的冬天,女儿港边两岸的河堤上,随时可见三三两两的牛和孤独的放牛老倌。无论是烟雨蒙蒙的春天,还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仰或是凉风习习的秋天。吃过早饭,牛儿们就领着放牛的老倌出门了——那些牛们似乎比放牛老倌更熟悉女儿港的路,牛儿走在前,而牛倌则一只手牵着牛绳,一只手夹着一只小马扎,跟着在牛屁股后面要紧不慢地走着。牛儿们似乎着急想快点来到女儿港边去吃它的早餐和会见它的朋友,而牛倌是并不着急的,一天天一年年地放牛,牛倌们似乎都变成了慢性子。
慢性子的牛倌先牵着牛吃半个时辰的草,然后,就把牛绳系在河边的杨树上,让牛儿自己绕着这可杨树周围吃草。牛倌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坐在马扎上,聊起天来。老牛倌们聊的话题,大多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遥远而令人神往。他们的牛,就在他们的不远处低头吃着草,或者抬起头漠漠地望一望远方。女儿港边的牛,有黄牛和水牛两种。黄牛有又尖又短的角,两只黄牛相遇,常常会用角顶架。并且,黄牛是不能骑的,它会暴跳如雷地将骑在它身上的人摔在地上。水牛很温顺,它是牧童们的坐骑。水牛的角又弯又长,非常漂亮,书上的插图里,牧童们边吹短笛边骑着的,也都是水牛。水牛是游泳的高手,夏天,女儿港的水面上,常有游泳的水牛和小孩。黄牛是不敢下水的,夏天无论多热,它们也只是流汗而已。
往来于女儿港上的,还有捕鱼的渔夫。早年的时候,渔夫们靠鱼鹰和撒网捕鱼。渔夫们捕鱼的船是很有意思的,由两个不足两米的小船,中间用两块横木串在一起组成。渔船又窄又小,甚至连一个人都坐不下,渔夫们就站在渔船中间的横木上捕鱼。不过这种船的好处就是很轻便,可以用扁担挑着从这条河转战到另外一条河。每个渔夫的渔船上,都蹲着几只毛色如墨的鱼鹰。鱼鹰墨绿色的圆眼睛和弯钩状的尖喙,令人望而生畏。渔夫们挑着渔船从路上走过时,我们常常只敢远远地张望,生怕被蹲在船边的鱼鹰啄到。在我们眼里,渔夫是很神气的家伙,居然能让目光凶狠的鱼鹰俯首贴耳。
夏天,养鸭人会在女儿港边扎下他们的帐篷。养鸭人大概是乡村里的柬埔寨人,他们会在春夏两季,赶着他们的鸭子,沿着家乡江汉平原密集的河道四处流浪。养鸭人的帐篷里,有时只住着一个孤独的养鸭人,偶尔也有带着老婆和孩子的。他们会在帐篷外用几块砖搭起一个灶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他们的鸭子,白天就在女儿港的水面上游水觅食,晚上,则挤在河边的鸭棚里睡觉。养鸭人从女儿港边拔营离开后,我们在女儿港里游泳,经常会在岸边的河泥里摸到圆圆的鸭蛋。每年来女儿港扎营的养鸭人,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会到哪里去。来年的夏天,他们是还会来的,只是不知道来年来的养鸭人,是不是还是去年的那个。
56 七月半
七月半是小孩子们盼望的节日。白天里望着父母买回家来的纸钱,心里会有一丝莫名的兴奋。在乡下,过年、清明节、七月半这三个节日是一定要烧纸钱祭祀鬼神和祖先的。不过,七月半的祭祀和其它的两个节日会有一点不同:七月半除了祭祀自家的祖宗外,还要给孤魂野鬼烧纸钱。
天一擦黑,孩子们就会点着艾草的火把,在村前的小路上来回疯跑,嘴里大声念着:乌鬼野鬼接钱去用。声音传到菜园子那里时,像是被什么人接住又扔回来似的,会产生回声。祖父讲到:七月半,鬼打转。听着这神秘的回声,想到自己的身边也许正有一只鬼魂在游荡,心里会马上生出寒意来。路旁有人三三两两地在烧纸钱,红红的火苗印着烧纸钱人肃穆的脸,也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母亲会在这一天用鸡蛋壳做一只河灯,拿到女儿港去放。月亮升高了,点点河灯在洒满月光清辉的水面上漂。这每一盏河灯,都可以寄托住一个野鬼的孤魂吗?看着这些河灯慢慢地漂向远处,惆怅就会从心底生发出来。这人生何来这样飘忽无定啊。
渐渐地,烧纸钱和放河灯人都消失在暮色里,村前小路上奔跑喊叫的小孩子,也突然间不见了,仿佛是要把这广阔的大地留给那些刚收了纸钱的鬼魂们。月亮底下一下子变得空旷无比。风儿会在这个时候吹起来,秋天,跟在这一夜的后面,悄悄地来到了。
57、鞋
童年时全家人穿在脚上的鞋,都是由母亲在油灯底下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半夜里由睡梦中醒来,发现蚊帐边上还是亮的,便知道一定是母亲在赶做新鞋了。想着第二天就可以穿上新鞋去上学了,便在无比的喜悦中翻身睡去了。
新做出来的布鞋,不能做的太大,因为布鞋穿在脚上会越变越大。所以新做出来的布鞋有时候会有点夹脚,这是母亲就会在新鞋里塞进几个木楦头,新布鞋被楦上一天一夜后,就会变得非常合脚了。家里的那几只木楦头,表面被磨得油光发亮,是我童年时最喜欢的玩具。
母亲针线底下做出来的鞋有布鞋合棉鞋两种。做鞋,是母亲最引以为荣的技艺。母亲有一个用旧报纸装订起来的鞋样本,里面夹着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用旧书报或者我们用过的作业本剪成的鞋样子。常有村里的妇女到家里来向母亲讨鞋样子回家做鞋。
做鞋的第一道工序是滗鞋壳子。平时做衣服时剪下的碎布头,以及穿破的旧衣服,都是滗鞋壳子的好材料。天晴的时候,将家里的门板卸下,用面粉冲出一碗浆糊,把那些碎布片一层一层地糊在门板上,大约糊上六七层的样子,然后放在院子里的阳光底下晒干后揭下来,就是做鞋的基本原料鞋壳子了。捺鞋底,做鞋面,都会用到。
农闲或者下雨的时候,不能出门做农活,妇女们便坐在堂屋里捺鞋底。厚厚的鞋底,要用顶针用力顶才能穿透的,一针下去,还要使劲地将索子拉紧,直到在鞋底拉出一个小窝。一只鞋底,大约要有几百个小窝组成吧。如果一天里不被能不被其它的事情所打搅,大约一天可以捺完一只鞋底吧。再加上做鞋面,上鞋,一双鞋总要一个星期才能做成。所以,新鞋穿在脚上的时候,总是特别的爱惜。不过,布鞋穿上几个月后,鞋底就会慢慢地变薄。直到有一天穿鞋的时候,突然发现脚底很凉,才发现鞋底已经穿了一个洞。
冬天的时候,穿上一双母亲做的棉鞋,那是很神气的一件事。很多家里母亲不会做鞋的同学和伙伴,在冬天,就只有穿上冰凉的解放鞋了。放学回到家,将穿着棉鞋的脚搁在火坛上烤火,一边嘲笑着穿解放鞋的小伙伴的鞋子不能经火烤,心里实在是很得意的。
58 月
傍晚,当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炊烟,当放牛的老人牵着牛走下女儿港的河堤,当农人们扛着锄头回家,当农妇们将她们的鸡鸭赶进鸡埘,当孩子们结束了他们的最后一轮游戏一哄而散的时候,月亮便在他们的身后悄悄升起来了。
有时挂在天边,有时落在树梢。有时像个圆盘,有时像把镰刀。语文课本里的这些句子,让人觉得月亮的变幻无常。不过,乡下人对月亮的圆缺升落,就像对地里的庄稼一样熟悉。庄稼会在何时发芽,何时开花,乡下人了如指掌,月亮会在何时变圆,何时变缺,乡下人也了如指掌。乡下民谚唱道:
初一一根线,初二一支箭。初三初四鹅毛月,初七初八月半边。十五十六月团圆,十七十八月出更发。廿二廿三,月出半夜间。廿四廿五,月出五鼓。廿八廿九,冒得等头。
所以,农历下半月的时候,清早推开门去上学,睁开朦胧的睡眼,有时就可以看见天上挂着的月亮,薄薄的,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不一会,太阳出来了,它就完全融化在天上了。有一回下半夜,月亮很大,同村的一位小伙伴以为天快亮了,起来背起书包就上学去了。结果跑到学校,一个人也没有,他就一个人在月亮底下唱了半天的歌。
夏天的晚上,跟着大人们到女儿港的石桥上去乘凉,月亮会在天上不停地跟着你移动,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了停,十分有趣。这时候,大人们便教我们唱道:
月亮哥,跟我走。走到天上提笆篓。笆篓破,摘莲果。莲果尖,触上天。天又高,万把刀。刀又快,切盐菜。盐菜苦,打豆腐。豆腐甜,留到过年。
夏夜睡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仰头看着月亮,听大人们讲吴刚砍桂花树的传说,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不过,心里总还是替吴刚充满惋惜的。
没有月亮的夜晚,乡村会陷入无边的茫茫黑暗之中,常常令夜归的人跌进路边的水田里弄成落汤鸡,也常常令人半夜不敢起来上厕所。如果是有月亮的夜晚,那是很令人愉快的。到院子里的厕所小解出来,顺便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估摸着天亮还早,就又钻进被窝里做美梦去了。
从高中起到城里来读书工作生活以后,城市耀眼的霓虹,彻夜闪烁,掩盖了月亮的光辉。偶尔有一天抬头看见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就会心生诧异:原来,月亮还在这个世界上啊。
59 高客
和人一起住在老屋里的,还有整夜钻梁窜脊的老鼠。家乡人称老鼠为高客,大约是老鼠钻梁窜脊的夜行本领,比起镇上说书人嘴里轻功高强的夜行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白天和黑夜你消我涨。白天,老屋是人的天下,夜晚,老屋就是高客的天下了。吃过晚饭,刚刚到掌灯时分,就有一些高客在黑暗的屋角里探头探脑了。等到我们都睡下,只剩下母亲在煤油灯下做着布鞋,高客们就开始呼朋引伴地出洞了。
我总觉得,高客们的世界,和人的世界大抵相似吧。在白天人的世界里,太阳一出来,生产队长就会敲响出工的铁钟,人们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在夜晚高客的世界里,大约也有一个发号施令的的生产队长吧。成群结队的老鼠整夜里在房梁上、帐顶上、床头边飞快地跑来跑去。吧嗒吧嗒……,一只;吧嗒吧嗒……,又一只。我总觉得,高客实在是比人要忙碌得多,不过它们忙碌的事情,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公社干部夹个包,大队干部插个腰,小队干部背个锹。高客的世界里,也有不忙碌的高客。时常总有一两只高客在房梁上闲坐,嘴里发出啧啧的的叫声。大约,它们是高客里面的干部吧。母亲说,高客打啧啧,对家里不好,一定要压住它。这时候,在油灯下做布鞋的母亲总是要一边用纳鞋底的针在头发上划,一边嘴里念着:“老鼠的啧多,冇得我的发多。”母亲说,用针划头发,嘴里念一句,头上有多身根头发,就相当于念了多少句。大多数时候,这些打啧啧的高客,都会在母亲的念念有词声里败下阵来,悄然收声。
高客和人同处一室,却经常是同室操戈。家里所有木器的腿,无一幸免地被高客啃得满目疮痍。衣服和粮食,如果稍微保存不当,给了高客可乘之机,也会被它们的利齿啮咬得惨不忍睹。“家有十口缸,饿得老鼠慌。”人们除了改进存储办法外,还想出了种种欲置高客于死地而后快的办法。
首先是养猫。邻居老刘家曾经养过一只很恶躁(厉害)的猫,将附近几家所有的老鼠治得老老实实,颇让我们睡了几晚上的安稳觉。不过,这只猫老掉之后,高客们又重新猖獗起来。村子里有的猫,只管捉自己家的老鼠,于是,不久后,老鼠就都汇聚到没养猫的人家去了。也有不捉老鼠而只偷吃鱼和小鸡的猫,这类猫,迟早是要被主人打入被消灭行列的。
下老鼠夹子,老鼠笼子,下老鼠药,是消灭老鼠最常用的方法。镇上卖老鼠药的,常常是非常能说会道的家伙,他们说的,实在是比唱的还好听。“奇怪奇怪真奇怪,蛤蟆老鼠谈恋爱;稀奇稀奇真稀奇,泥鳅鳝鱼打脱离。”买老鼠药的开始吆喝了,马上就会有一大群深受高客之害的人们围上来。“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得买点老鼠药。”“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脱。”巧舌如簧的几句顺口溜之后,人们都会忍不住买上几包老鼠药回家。
运气好的话,从镇上买回来的老鼠药,第二天就会收到功效。早上起床,就会有几只被毒死的老鼠躺倒在地上。以后的几天,会陆续在角落里发现死去的老鼠。运气不好的,买回家的老鼠药被老鼠吃了后,反倒给高客们打了牙祭。这些高客们,大约十分感谢那些巧舌如簧的卖假药者吧。
60 大水
六月天里,连续下几天的大雨,平日里温柔的女儿港,突然就会变得狂躁起来。村里的干部沿村当当当当地敲着铜盆,大声喊着防汛防汛。气氛一下子变得又紧张,又新奇。
赶紧跟着大人们跑到河堤上去看。一爬上河堤,眼睛马上就会被吓一跳。女儿港像一只装满了水的大澡盆,仿佛一不小心水就会漫出来。平日里河两岸婆娑的杨柳,此刻只剩下几点树梢露在水面上。平日高高的二道桥的桥面,此刻伸出脚就可以洗脚了。这壮观的情景,一年难得有几天的时间才能见到,与我,倒觉得十分的珍惜。等到大水退掉,我的心里居然会有一丝惋惜。若是哪年不发大水,我就会觉得这年的夏天过得没意思。
祖父讲道,1954年的大水,人站在屋顶上,可以在水里摆脚。我的头脑里一遍又一遍浮现出那个轰轰烈烈的壮丽的景象,使我对那个年代充满了无限的向往,甚至有点恨自己生不逢时。
村子里的精壮劳力,身上披着雨衣,脚上穿着套鞋,肩上背着铁锹,轮流在河堤上日夜巡查。晚上睡觉的时候,透过窗户看见不远处河堤上晃动的灯影,心里想着,要是晚上破堤,自己该如何逃命。不过我总是在想出答案前,就进入了梦乡。
如果雨继续下,很多人家就坐不住了。吃饭的时候,母亲会讲道,哪家的人,挑着粮食到岗上亲戚家躲水去了。有时候出门,偶尔可以见到有邻村的人,挑着重重的箩筐,一头挑着米面细软,一头挑着挤成一团的小孩子,匆匆地从村前的大路上朝北而去。看着他们消失在雨中的身影,突然会觉得村前的这条路变得异常漫长。
村前池塘里的水早就满了,溢出的水沿着路边的沟渠,从一个池塘流向另一个池塘。平日里干涸见底、长满青草小沟渠,这时候会变得激流奔涌。村里十五六岁的少年,这时候变得异常兴奋和活跃,因为这是捕鱼的最好时机。拿一只虾筢,下在沟渠的中央。几分钟后取出来,就会看见几只鱼儿在虾筢里蹦着跳着。这也是大水带给人们的另一种快乐吧。
61 端阳
孝感人称端午节为端阳。飞廉的村庄里没有写到端阳,我这里来写一段端阳。
当小麦收割完了,村口的稻场上堆出高高的麦草垛的时候,村前的大路上,就经常可以看见去给丈母娘送节礼的中青年男子。中年男子一般手里提着一挂猪肉,两三斤的样子,用一根草绳穿着,这一定是老女婿了。节礼送得重一些的,用箩筐挑一担米面蛋肉,扁担被压得弯弯的,这一定就是媳妇尚未过门的新女婿了,每一个节日里,他们都要送节礼努力地去讨好未来的岳母,好让岳母早点将女儿嫁过来。
这便是端阳节到了。
孝感人把五月初五叫做小端阳,把五月十五叫做大端阳。端阳是一个关于水的节日。大端阳这一天,有时会赛龙船。从祖父的嘴里得知,在往日,年年端阳赛龙船。那真是一个浪漫的时代,让人徒生羡慕。在我的童年时代,我只见过一次赛龙船。
那一次,十里地以外的一个村庄去赛龙船,我跟着哥哥到,走了很久很久,口都走渴了,记得还在六门闸的小商店里买了一杯非常美味的酸梅汤喝,这酸酸甜甜的滋味,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终于走到一条小河边,河两岸围满了人,都伸长脖子往河面上看。突然锣鼓声大作。几条被桐油油得乌黑的木船,在锣鼓声里奋力划行。船并没有扎成龙的样子。船上大约十人左右,八名精壮的小伙子坐在船舱划桨,船头一人敲鼓助威,船尾一人掌舵。船头的击鼓人很有意思,腰上扎着红腰带,脸上作出生动的表情,鼓槌翻出百般花样,鼓点打出千般变化。水面上一时间水花四溅,河岸上一时间喊声震天。突然,有一只船底朝天地倒翻在水面上,不一会儿就从水里冒出几只脑袋来。人们顿时哄笑一片,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插曲。
后来参加工作后,有一年端阳节家附近的河上赛龙船,却没有兴趣跑去看了。
62 死亡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跟几个同班同学到镇上的铁匠铺去玩。铁匠铺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门口有一对大铁门。一个顽皮的同学爬到铁门顶上去玩,顺手伸出一只手抓在铁门上方的一根铁丝上。这根铁丝是一根电线。只在他伸手抓住这根电线的一刹那间,他的头立刻耷拉下去,身子却被紧紧地吸在铁门上。我们立刻大喊大叫。几分钟后,铁匠铺的人将电闸断开,这位同学立刻像一块石头一样就从铁门顶端掉下来,嘭地一声摔在地上。不一会儿,有人拖着板车连走带跑地将同学往医院送。我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实在跟不上大人们的脚步。我看见,同学的两只脚在板车上像皮影一样晃动。
村里的一位婆婆,因为和媳妇不和。有一天,她在麻将桌上说,我先过足几天的麻将瘾,再去喝药死掉。大家都以为她开玩笑,没有一个人当真。几天后,她真的在家喝农药死了。我也跑到她家去看。堂屋里杂乱地挤满了人,这位婆婆已经被抬到堂屋,堂屋的一侧铺着稻草,这位婆婆就躺在稻草上。透过无数只腿的缝隙,我看到这位婆婆的脸上蒙着一叠烧给死人的黄草纸,手和脚出奇的直。
一年夏天的一天,村里的人们叽叽喳喳地传着一个新闻:一辆拖拉机掉到六门闸下面去了。我随着人们一起去看热闹。站在六门闸上方的河堤上,看见十几米深的六门闸水泥闸口,躺着一只变形的拖拉机,一滩红色的血迹,在薄薄的水面上飘散。
生和死的界限,就在一转眼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