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订票系统:行者随笔(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7:29:33
Re: 行者随笔 回复 #15 于: 一月 21, 2009, 07:35:37 下午 ?
                                                                “谢谢”   


      电动高压锅的控制开关自动跳到了保温档,智妙没有拔电插头,就出门了。

      智妙暂住坛城宾馆,绕的是一条近路,从男众区边缘的一条石阶下到大路上。

      中午的阳光有些晃眼,朵朵小小的白云正在蔚蓝的天空边际聚集,在大鹏山上排演不同的队列。智妙正下台阶,有一个喇嘛拾阶而上,他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旧高压锅,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这条石阶上,没有任何其他人。

      喇嘛可能四十来岁,饱经风霜。身上的袈裟已经褪色,虽不修边幅,却精神烁烁,看上去令人信赖。不像一位讲经说法者,像一位住山实修者。

      “这个给你。”喇嘛满怀期望把他的旧高压锅递给智妙。

      这样的事闻所未闻。学院男女众纪律严明,修行人一般都不会正视异性,更不可能和陌生人说话。

      智妙没有停步,一边说“谢谢。”一边从喇嘛身边走了过去。

      喇嘛“哎呀呀”叹息。他的叹息声是那么痛惜!无可奈何。智妙没有回头,也没有多想,一直下到大路上。

      买完东西,智妙回到坛城宾馆自己的房中。她打开电动高压锅,她的菜饭从上到下已经焦黄了。

      她慢慢地嚼着蹦脆的焦饭,喇嘛拿着高压锅的身影重现在在那条石阶上,在刺眼的夏日的阳光下。

      喇嘛看到她的饭焦了。在上午,她尚未下山之际,已经用他的高压锅煮了一锅面。不仅是那一天,之前,之后,智妙的行住坐卧、起心动念一直在他的面前。但是,只有那一天,他煮了一锅面。在她走下石阶时,他拾阶而上,出现在她的面前,希望她能够接下他的高压锅。

      智妙只嚼了几口就不吃了,她的房间里没有其他吃的东西,她也不愿再煮饭。不过她一点也不饿。

      在喇嘛的所见中,前世的父母、子女、配偶、兄姐、弟妹、邻居、道友一一呈现。他们的痛苦、欢乐、梦想和期望,他们对他的情感、关怀,对他的思念和为他留下的泪水,那样楚楚可怜,占据他们的心,如同占据整个虚空。就像昨天,在他面前。

      那么清晰!他多么想帮助他们!让他们转悲为喜,破涕为笑,愿他们欢喜,欣慰,满足。永远不再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不再经历岁月迁变,生世更迭。

      他多么希望,他们也能认出他,他能够握住他们的一只手,与他们面对面坐着说话。表达他的感恩,这个感恩的心生生世世都无法改变。他的小木屋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可以为他们煮一锅面……

      对他们的愚行,他唯一只有包容;对他们的崇高,他景仰叹息。如果他能看到很远,很远很远,每一世都如同昨天,如在眼前,直到所有的众生,都无不成为他的父母、子女、配偶、兄姐、弟妹、邻居,道友、师长……

      他为他们心碎,愿意付出一切,没有任何条件。

      他前世的亲友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记得曾经为他付出的心酸、思念和绝望,他们一生中牵挂的人,他们已经完全忘记。当他终于走到他们面前,端着他的旧高压锅,他被留在他们身后,在中午,中午碧蓝的虚空下,阳光在石阶上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24:09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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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16 于: 一月 25, 2009, 09:48:04 上午 ?
                                                              为了一个人

                                                 

        圆刚身后坐一位老常住,每一句话都是话中有话。那天,至尊索达吉上师仁波切还没到经堂,圆刚和他聊,他沉思,慢慢地说: 
    “上师做任何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只是我们不知道。”

      “上师出门,回来,说什么,开玩笑,从哪里走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为了利益我们,有的时候,上师的一项重大的决定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人。”

      圆刚点头、无言、内心凝重。和其他道友一样,他赞叹上师仁波切,畏惧恭敬上师仁波切,但是,每逢身边的道友表达他们对上师的信心,他都暗暗吃惊:

      为什么他没有?!

      没有人能够了解这一点:他麻木不仁,没有感情。他惭愧,这种惭愧的感受也非常淡漠。为此,他甚至不愿祈祷上师。

      当经堂里笑声响起,他忽然从某个空间出定:不知发生了什么?
      当有人热泪盈眶,他发现自己是个怪物。

      上师到时,所有的人都急忙从座位上站起,圆刚也是惊惶的一个。上师仁波切有时面含笑意,有时严肃,不看任何人,跨进了经堂的门。

      上师的那双鞋,一度和他亲密的一位道友曾经把它们放在头顶顶礼,那位出家人走了,卖了他的房。留下他,一个想都不会想到把上师的鞋放在头顶的人,每天机械地去经堂,坐在讲考班的行列,在上师触目可及的地方。

      念诵声响起。圆刚转着转经轮,不看上师。他不希望引起上师的注意。非常罕见的,他忽然抬起头来。每一次,他都会与上师的目光相遇。上师的头略仰,在高高的法座上,转着转经轮,斜视着他。令他一惊。如果他还要看一会儿,会看到上师持续地面无表情地斜视着他。

      他低头,转转经轮。他的胃忽然开始作痛,不能再思维上师的表情。他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胃上,他的腰弯了下去。经堂里的念诵只剩下嗡嗡的回声。
 
      忽然,圆刚想了起来,应该利用病痛修行。他思维他的胃的每一痉挛,是由种种因缘聚合后的显现,除了这些因缘聚合后的无中生有的忽然地产生,并没有一个真实 的胃痛存在,他尽力安住,安住在显现的无实上,他可以看见他的胃痛,随着因缘的变化而强烈或减轻……有的只是因缘条件的聚合……

      上师仁波切咳嗽了两声,开始讲课。一阵更为剧烈的痉挛忽然令他沉浸在疼痛本身中。他忘记了所有,不断持颂他的本尊心咒,尽力观想本尊的面容。

      一会,疼痛减轻,圆刚开始修自他相换。他观想这个世界上,所有正在承受他所感受的痛苦的人,他们的痛苦都化作黑烟,吸入他的胃中,他的胃的每一阵疼痛,都 令他欣慰,因为他感受到的痛苦,使得这个世界上,所有正在承受这样的痛苦的人,他们的痛苦正在减轻,消退……

      他只能听到上师的声音,不知道上师在说什么。他一直摁着自己的胃,弯腰撑着。他没看到,上师仁波切频频看他。他的观想断断续续,在疼痛难忍之际,他已经不能自他相换,只能念咒,观想本尊,在更为剧烈的疼痛降临时,他放弃了本尊,忆念上师的面容。

      此时,上师已是唯一。

      上师仁波切声音依旧。幽默、流畅、滔滔不绝。圆刚深信,上师正在经受他的每一滴痛苦的感受。他犹豫,观想上师是否会影响上师讲法?但他坚决地否定了。他没有抬头,他的腰越弯越低,在快要下课的最后一段时光中,他的心脏病发作,已无法支撑……

      忽然,大经堂陷入沉寂。那堂课结束了,他什么也没听到。上师会休息一会儿,开始第二堂课。圆刚望向经堂大门,他想从坐着的僧众的行列中穿过,走出经堂。似乎,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现在,”上师仁波切的声音格外低沉:“我们大家一起,先念回向,念《普贤行愿品》。”

      弟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上师要求经堂里和在家听课的四众弟子提前回向,在课程进行了一半的时候!
      圆刚恍然抬起头,上师仁波切直视着他,他和上师之间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如同上师就在他眼前。上师是为了他!在他与上师相视的刹那,疼痛已然消失。这一刻,不需要语言,在心心相印之时,师徒之间,已经交付了永久的誓言。它会贯穿他的未来世,已足够他的此生。

     他受到了催促,立刻起身,弯腰穿过坐着的僧众的行列……

      黑暗中,他急促地沿着小路向山上攀爬,。他知道,上师的视线一直伴随着他,他不想中断第二节课的传承。

      他冲进家门,奔向收音机。上师一直等待着,在他打开收音的那一刻,上师的声音响起:
      “现在我们上第二节课……”

      他倚靠在墙上,无力地倾听——他的木屋的门对黑暗敞着。

      他的心,与他的身体的姿势,暴露在上师仁波切严肃、无声的视线下。他的心,依然空空如也:没有激动,没有热泪。

      但是他知道,确定无疑地知道:上师和他在一起。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无论他祈祷,还是漠然无记,上师和他从未分离……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24:40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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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17 于: 一月 27, 2009, 02:46:42 下午 ?
                                                            智慧天女



      我经常想到的一件事,就是和益西拉姆(智慧天女)的不可思议的相逢,我无数次想:那是偶然的吗?

      多年前,我从成都到马尔康,因前方公路塌方,等了一张去阿坝的车票,准备从阿坝绕道色达。

      车开了两个小时,中途,被一个藏觉姆拦下。她摇摇晃晃,走到与我隔了一条过道的空位坐下。整个车厢,只有这个位置空着,等着她。

      得知我去学院,她告诉我,去年五月,她和三个出家人从观音桥磕长头到拉萨,每天磕十公里,历时九个月。

      她自然,大方,声音不高,音声柔美,发自她温煦宽厚的胸怀。

      她们四人沿着川藏公路,经过甘孜、石渠,进入西藏。卡车卷起长长的尘土和呛人的黑烟,有时,她们磕到晚上十二点,有时到凌晨二点。一位师父发心推车,帐 篷、钢炉和糌粑都放在那辆小车上。沿途,常有人供养她们食物,表示对她们的崇敬。途中,她们还遇到五明佛学院的丹增活佛的车,活佛下车来,供养了她们五百 元,送给益西拉姆一张名片。

      前方堵车,车上的人都下来休息。路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牧场,远远地,遍满黑色点点的牦牛,有三顶牧人的帐篷,几条狗在牦牛间追逐。益西拉姆一手伸到背后,温和地拍了一下我的背:
     “你为什么不出家呢?”
     “会的,”我笑着说:“会的。”
     “什么时候?”她说:“出家好,好耍得很。”

      在辽阔的夏日高原上,她虽然身穿冬天的僧衣,可她是那么无拘无束,松弛,自在。

      她告诉我,她磕头到拉萨,遇到一个汉僧,三十来岁,穿一件百衲衣,胡子垂到胸前。他专注地看她,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她说。
      “不对,”他笑:“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也笑:“是不是我前世见过你?”
      “你好聪明。”
      他们相视大笑,笑了又笑,忘了身边游人如织。

      她和师父面对面坐了三天。师父在五台山闭关二十年,他要求她在五台山闭关十年,授记她将是比丘尼的师父。

      “我没有听师父的话,”她喃喃:“我现在非常后悔。看到你我也觉得特别亲切,也许我们俩前世有缘分,你说呢?”

      长途汽车中午到阿坝,我们在一起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饭。高原温差巨大,她脱了厚僧衣,袒露右臂,披单搭到左肩,看上去健康、匀称、独立,令人仰慕。席间,她兀然离去,我去她离开的后门口张望,见到一副不真实的图画。

      后门外的小路上,她和一位二三十岁的喇嘛正在说话,喇嘛打一顶红伞,看上去不同寻常,他肤色白皙,庄严美好,安详而沉静。在炫目刺亮的正午的阳光下,他们的笑容绚烂美丽,宛如天人。

       益西拉姆带我去附近一座著名的寺庙,等在阿坝县的柏油大路边,两辆三轮相继而来,她牵起我的一只手,笑盈盈回头望了我一眼,与我上了前面的那辆三轮。她的笑容那么美好,令我深深感动。

      从寺院回来,我们进了一家茶馆,要了一壶茶。我们用极小的碗碟喝着滚烫的大茶,她劝我第二年五月和她一起从观音桥磕头到拉萨。她说,她会武功,几个人她完全能够对付,沿途不用害怕。“如果你不能磕头,”她说:“帮我推车也可以。”

      她从口袋掏出几百元,小声问:“你身边的钱够不够?我有。”她想给我钱,她的这一举动让我吃惊和感动,我连忙谢绝。世事无常,我不敢承诺,说,如果我准备加入她的拉萨之行,明年五月,我将会赶到马尔康,和她相会。

      益西拉姆抢着付了茶钱,我们手牵手走在大路上。一辆自行车从我们身边飞骑而过,车上的喇嘛说她什么,她立即反击。
      “喇嘛说什么?”我有点猜出来。
      “说我们。”她说。一定是说她和我手牵手吧。

      暮色降临,分别的时刻已近。我拿出相机,给她照了几张照片,益西拉姆担心不能得到这些照片,拉着我到处找照相馆。
      “我想和你一起照一张相,”她说:“我可以在这里取到。”但是,我们没有找到照相馆。
      她赤脚穿一双皮鞋,脚痛得一瘸一瘸,我坚持把她拉到一家鞋店,供养她一双鞋。刚出鞋店,她飞快地奔过大街,一转眼,她又穿过大街,回到我身边,她手上那双旧鞋不见了。
      “我把鞋给了一个人。”她解释道。
      我们在阿坝的大街上流连。
      “一想到马上就要和你分开,”她对我说:“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见面,我的心都痛。你说,我们还会见面吗?”

      我不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如此迅速,不可思议,我对她那么眷恋,可她的话还是令我吃惊。

      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坐下,希望还能拥有一段面对面的时光。

      益西拉姆慢慢吃着面,说:“你和我一起磕头到拉萨吧,然后,我们一起去印度,你就在印度出家。”
      我不置可否。她沉吟:“你真的有出家的缘分!”
      “什么时候?”
      益西拉姆说了一个时间,和学院空行母授记我出家的时间相同。

      她似乎非常悲伤,低目,很长时间,她慢慢地对我说:
      “如果你想我,你就到拉萨,到了拉萨,你就能见到我。”
      “你在拉萨有联系地址吗?”我有些惊讶地问。
      她欲言又止,没有说话。

      她在路边招手,一辆三轮车疾驰而来,她上了三轮,她的脸在暮色中白皙而迷蒙。她右手手心向上,向我致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问候的方式,那么优雅、高贵,令我砰然心动。三轮车载着她消失在渐深的暮色中。

      我到了学院,立刻就出家了。益西拉姆曾经给我家中打过一个电话,我打回去时,是一个出家男众的声音。他听到我的名字,非常欢喜,似乎他对我熟悉已久。
      “我是益西拉姆的师父,”他说,“你等一会儿。她马上过来。”
      我眼前浮现那位在五台山闭关二十年的穿百衲衣的出家人,怀疑我是否听错了。
      益西拉姆接过电话,我告诉她我已经出家,她没有丝毫惊奇。我说我不能和她磕长头到拉萨了,我将留在学院学习。

      她一时无声。后来,她说话时,声音很轻,非常失望。
      我忘记了她说什么,后来,我再也没有找到她师父的那个电话号码。

      也许,有人能够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相逢?我横穿整个国土,改变行程,在前往阿坝的途中,益西拉姆两手空空,站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向我坐的那辆车招手。

      益西拉姆不住在拉萨,为什么她说,只要想她,我就可以去拉萨,到了拉萨,我就能见到她?

      她温厚,宽和,如无所不包的天空,我多么希望和她一起,沐浴在她无所不在的温暖和慈爱的光辉里。她光芒四射,庄严动人。她的面容和菩萨的雕像如此相象,可她是那么真实,和她在一起时,我感到自由,生命充满活力,仿佛大地与我同在,没有怀疑。

      也许,有一天,奇迹会再一次降临。我们会穿过大地和人群,穿过无数世,再度相逢。她会牵上我的一只手,笑吟吟回头望我,和我一起坐上三轮。藏民到拉萨是为 了朝觉卧佛,也许她就是觉卧佛,看见觉卧佛,我就看见了她。或者,她是观世音菩萨,见到了布达拉宫,我就见到了她。

      一位活佛看了我和她的合影,沉吟:
      “她是你前世的上师。”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34:00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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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18 于: 二月 04, 2009, 11:28:56 上午 ?
                                                               山神


      那是03年,法王如意宝在世时最后一次耍坝子。那天是耍坝子的第一天。

      一早,我和伙伴圆笙走出山门,从洛若乡到耍坝子的地方。远远地,蓝色无烟的纯净天空下,白色的蘑菇帐篷点缀在渐渐隆起的绿色草坡上,一条神话一般的小路进入了草坡的深处。

      我们步入了这条画中的小道,一路无尽的惊喜。朵朵白蘑菇帐篷上,画有八吉祥等种种彩绘图案。帐篷们华丽、巨大,彩门低垂,窗框半启。偶尔,窥入其中,竟有 一桌豪华的宴席。长桌上有无尽丰盛的酥油、奶酪、酸奶、奶油和麦饼,麻花及各种红色、黄色和黑色的饮料,还不算新鲜的热气腾腾的奶茶。喇嘛们都聚集在演出 场地边,留下青草露珠上一个个美丽、肃穆、空空的大帐篷。

      法王如意宝的木屋前的绿草地上,插满了一束束鲜艳的绢花,木门正对的演出场地上,三角彩旗迎风高展。法王如意宝、法王的妹妹阿丽美珠空行母和侄女门措空行母坐在大窗内。

      我们在草地上,一边吃着醇厚的酸奶,一边喜出望外,和法王一起,欣赏着藏族喇嘛和觉姆们一出又一出精彩的金刚歌和金刚舞。到了中午,演出结束后,众多僧人和在家信士右绕法王如意宝的小屋,屋顶上空,遮挡太阳的云朵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我和圆笙在一个上午和中午的狂喜之后,沿着紫卿河,从尼众扎营地向学院坛城的方向向回走。

      河岸边,蘑菇帐篷渐去渐远,我们渐渐步入了远离人迹的自然之境。

      紫卿河在我们身边弯弯曲曲地流淌,野花遍野,在宽阔平坦的山谷之间。它们大约一尺高,一簇簇,开着淡紫色和淡粉红色的小花。青草地上,还有紫色的喇叭花、 一丛丛麦穗色的如同干花一般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我们在这无尽摇曳的花之野走了许久。长长的天空,云层急遽变化,洒下如风之雨,山谷的劲风无尽地吹拂, 雨丝很快被吹散。

      我俩由于无法表达的喜悦,已经噤声无语。只是一味地,愕然地走着,陶醉于天地间。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竟然走了几个小时,如无形的风,已经纯净透明,已经成为我们所见的一切。

      直到夕光薄薄地照耀到山谷中,我们这才来到了坛城背后的山脚下。

      因为时间已晚,我们没有绕到山脚下的小路旁,而是登山而上。

      快到半山腰时,有一片略为平坦的山坡,我和圆笙同时看到前面的小道上匍匐着一条狗。

      “一条狗。”圆笙师话音刚落,那狗站了起来。
      它年轻,高大而强健,灰白色的毛发富有光泽,一条粗粗长长的大尾巴垂曳于地。随着它身姿的展露,我们暗暗心惊,一个同样的念头在心中产生:这不是一条狗,是一条狼!

      学院的狗没有一条不是垂头丧气,褪毛,仿佛得到某种传染病。非常可怜的,低头四处寻觅。它们不会离开人类的聚集地,独自来到后山无有人迹的地方。

      我俩没有说话,步伐没有放慢,手上转了一天的转经轮也没有变速,心中默念的观音心咒也没有停止。除了第一刹那的惊异,我们没有畏惧。也许,这和这条狼的慈 眉善目,和它传给我们的温柔、仁厚的信息有关;也许,即使是一头人熊,我们也会朝它走去。我们已经历经了耍坝子第一天的每一个惊喜,已经麻木不仁,已不再 了解其他的感受。这个世间,似乎没有一件事物可以改变我们的喜悦,使它突然终结。

      狼起身的目的是让路,它退入一边的荆棘林中。当我们从它隐身的那片丛林走过时,我侧头,寻找它的踪迹。它觉察到了我此时的一丝犹疑——它离我只有两米远。为了不让我担忧,它把它的头低下去,藏在了一簇荆棘下。

      直到走远,我和圆笙师才说话。我们异口同声说这是条狼,一条好狼。它和我们在学院和洛若乡见到的任何一条狗都不同。它强健,富有尊严,彬彬有礼,体恤人 意,有一条不同寻常的大尾巴。在这十方空行护持的神山,能望见坛城的后山的山腰上,怎么会出现狼呢?这样一条高贵的,独立于山麓的年轻之狼,出现在任何一 处都不同寻常。

      据说,这里的秃鹰中有空行的幻变,它们每天在虚空跳具有象征意义之舞蹈,而后,到尸陀林应供;一位成就者的传记中,曾记述他用一根骨头向一只秃鹰扔去,结果击伤了一位空行;

      学院法会供斋期间,给僧众发放会供品和钱时,一些非人会化成僧人,坐在僧众的队伍中。上师也曾调侃,一到发供品和钱时,僧人的数目会突然增多;

      值逢吉祥日,商店门口,会出现模样奇特的乞丐;

      我们身边走过的任何一个人:拄着拐杖、抱着小孩、一条狗、屋顶上的一只乌鸦,都可能是应化。在我们刚买完东西时,向我们伸出一只手的老觉姆,可能是空行、护法,他们以我们能亲近的模样,出现在我们身边。

      他们对我们无所不知,和我们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35:34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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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19 于: 二月 08, 2009, 03:44:12 下午 ?
                                                         如石师    


      初见如石师,我心一惊。

      那是在扶病医院的门诊部,中午,是女众看病的时间,一屋生病的觉姆围绕着一位汉僧女医生。有电话找如石师,我挤到屋里叫她,她抬头看我,她的目光,令我一惊。

      很少见到这样的目光,凝聚着物质的强力,直接射入对方的眼中,无有任何回避,犹疑,长时间地,伴随着极端严肃,有些震惊的面容,无有任何应景的微笑。

      似乎是,我令她吃了一惊。

      她的目光都严肃得近乎恐怖,仿佛她目睹了世界的真相。

      如石师精通中西医,曾经治愈多起藏族喇嘛和觉姆的结核病。她永远被众多病人环绕,永远无有笑容。以权威、镇定、咄咄逼人、无言的目光,震慑了她身边的人。

      到了年底,她已在五明行医两年。她坚决要求退出扶病医院的医生队伍。院长找不到接替的医生,向上师诉苦。有一天,至尊索达吉上师仁波切在经堂上斟词酌句地说:

      “医生的发心是非常不容易的,没有白天黑夜。晚上九点回家,病人在门口等着;半夜十二点,还要被病人叫出去。我们有的医生,在发心两年以后,想要休息,也 是可以理解的。但学院的病人那么多,医生又那么少,我们的修行虽然重要,但是,有一颗能放下自己完全利益他人的心才是最宝贵的。我们有的医生,非常受病人 的欢迎,如果不能每天上班,能不能安排一周两次,每次两个小时?为病人看一下病,开一下药方?”

      如石师拒绝了。

       她不做医生之后,有一天,她遇到我,忽然对我说,她不愿做医生,因为她没有能力帮助这些病人。病人的病大都是业力所现,她无能为力,徒有医生之名。有时,即使连暂时缓和病人的病痛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减轻病人的心苦。身为医生,她内心极为痛苦。

    索达吉上师开讲五部大论,受过高等教育的如石师进入了上师仁波切的讲考班,上师提升她为辅导员。我听了她一次辅导,她对法义的理解非常深入,她的语速很 快,辅导结束后立刻准备离开。有一位道友向她提出疑问,她的辩驳如同她的目光咄咄逼人。在所有道友离开之前,她先行离去,不多呆一分钟。

      一天,下课时,至尊上师仁波切一个一个巡视着讲考班的弟子,非常严肃。

      “如石。”上师缓缓地说:“你说一下,发菩提心利益众生重要还是自己成就重要?”

      我立刻意识到上师是针对她问的。

      “自己成就更重要。”如石师一语惊人。

      我大惊失色,屏息噤声,用力倾听她和上师相反的话语。

      “如果不成就,我们根本不可能真正利益他人。所以,首先要自己成就,而后才能谈得上发菩提心,否则,只是一纸空谈。”

      上师一时无语,沉吟许久。讲考班的道友都把头低了下去,没有人敢抬头看上师。

      终于,如石师不顾上师的反对,坚持退出了讲考班,辞退了辅导员法师的职务,闭关修行了。

      几年来,已经很少还有人记得如石师。

      一天,班上有两位道友心脏病发作,有人去如石师家叫门。我惊讶地见到她从闭关房走出,走进了小经堂。

      她依然威严、镇定、双目炯炯,面无笑容。她为病人搭脉,一会儿,病人的喘息平息了。

      “我刚才把我修法的功德回向给她了,看到没有,她立刻好了。”她转过脸,对我们说。

      我默然无语。

      在她到来之前,我们一直为这两位病人念咒,修自他相换并回向,可病人的病情没有缓和。为什么她就能呢?

      作为凡夫,我们是否有这样的自他相换的能力呢?除非,她是菩萨。上师仁波切多次说过,圣者才有真实自他相换的能力。现相并不能说明问题,有很多其他的因缘。但是,显然,她对自己深信不疑。

      又过了两年,有一段时间,小偷猖獗,挨家挨户撬僧人的门。汉僧组织起来,晚上埋伏在各个高地。

      一天晚上,我潜伏在正在建筑中的小经堂的三楼。凌晨,我见到楼下一户人家突然亮灯,有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我忽然认出了那是如石师的房子。借着门内射出的灯光,我认出了她熟悉的身影。我立刻看表,凌晨五点。那么多年了,她一定严格遵守着作息制度。

      在这万籁俱静的深秋的凌晨,我感到哀伤。哀伤是如此深重,就像这无比清醒而肃穆的喇荣沟。我目睹了它一个晚上,一个个小屋寂灭于黑暗中,又一个个点亮。她的小屋是较早明亮的一个。

      她从五部大论伊始就退出了闻思,现在,五部大论的传讲已将结束。五六年的时间中,她一直精进地修法!

      一个人,以强大的心力,长年督促自己,每天坚持几座修法,完成巨大数量的本尊心咒。虽然她放弃了闻思,但她闭关专修,我本来应该随喜。

      我似乎没有理由悲怆。

      新经堂建成后的一天,下课后,上师仁波切正在接待弟子和信众。有一个人走进经堂,没有摘帽,靠着一个大柱坐下。

      经堂里余留的僧人注意到了她,非常惊讶,窃窃私语。她穿了一条红色厚棉裤,一件红色小花图案的厚棉袄,头发有一寸长。她眼大无光,目视前方,略微斜向一边、向下,似乎在沉思。

      索达吉上师仁波切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回转头去。

      一位管家认出了她就是如石师,上去劝她离开经堂。

    “我要见上师,”她呆呆地说:“有十几个人要杀我。”

       她被几个人劝阻着,两边挟持,送回了家。


      那年冬天,冬天最严酷的日子里,所有的河流在流到一半的时候,以一种流淌的姿态凝固了。喇荣沟停电了,回到了日出日暮自然无声的原始状态中。

      这样的长夜,哈气成冰,伸手不见五指。有一个人,出了她的小屋,没有关上她身后的门。

      她赤了一双脚,不知她有没有赤身裸体,就那样飘出了她门前那条小道。她仿佛有一双眼,能够看清崎岖的山道,山道上的每一个石阶。她从一个又一个小木屋前飘然而过,她的一双光脚踩在坚冰、水泥石阶和冻土上。

      所有的狗都屏住了气息。没有人能够穿透这重重黑暗,看见她穿行在喇荣沟间。

      只有上师们能够看到,护法和非人能够看到,小屋中任何一个小小的转身,梦中的惊愕和幻化都在他们眼中。
 
      她的屋内,钢炉里燃烧的牛粪已经一点一点熄灭,最后一丝可贵的热气已经飘散。

      她被悄悄地送下山,送回到她的故乡。她的脚板要接受截肢手术,它们已经全部坏死。

      没有人再听到她的消息。

      没有人议论她。
   
      后来的人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以前的老常住已经遗忘了她。 最后编辑时间: 八月 31, 2009, 08:47:25 上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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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0 于: 二月 19, 2009, 09:01:53 下午 ?
                                                         死在喇荣



      住在南面朝阳的山坡上,中午,我常常站在门边,眺望喇荣沟。我的目光,总是立刻落在大路边念破瓦的红色袈裟群上。那里密密麻麻坐满了僧人,头上打着红伞。

      有时候,正超度时,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转瞬间,云开日出。我听到隔壁的叫声,跑到院中,向空中望去,一条云龙赫然横亘于西天。刚回屋,又听到叫声,再出屋,见西天五彩祥云。原来,亡者是一位空行母。

      不久,念破瓦的红色袈裟的队伍更为壮观,三位藏族觉姆的管家相继英年早逝。据说,她们都只有三四十岁,担任管家一二十年。她们每天忙于管理事务,因门措上 师示现病疾,她们过于悲伤,每夜忏悔礼拜,积劳成疾,竟然辞世而去。她们的遗体保留了七天,都出现缩小等成就之相。学院许多喇嘛为她们送行。

      死在喇荣,是喇荣人之梦。

      我初到喇荣时,想一人租一间坛城宾馆的屋子。接待我的师父听了,不吭气,提着我的旅行袋把我带到公房。我因心慌气闷,无力举步,只得在公房住下。

      公房住了三位师父,是通铺。白天,她们卷起脚后的垫被,在床板上切菜。床后有一人转身的空地,泥地上,放了她们的煤油炉、锅碗瓢盆。除了呆在床上,她们没有其他空间。

      晚上,电压低,在极为昏暗的黄灯泡下,她们看书,插着耳机听录音,做笔记。她们有的晚上十二点一点睡,有的早上三点起。只要灯一关,老鼠就跳出来,在我腰 上咚咚咚跳舞,又在我脸上窜来窜去,每晚,我把衣服裹住脸,留一点点空隙,以便可以喘气。它们走梁窜柱,翻锅捣碗,在我刚昏沉之际,发出巨响,将我惊醒。

      她们不和我说话,互相也不聊天。每天做同样的事:听课,发心,回到公房,在床板上切菜,在煤油炉上做饭,在极度昏暗的光线下辨认着法本上的字,吃烂糊一团、难以分辨、只有一点点温热的剩饭菜。

      公房的木板墙上糊着纸,呼呼透风;透过公房和公房之间的墙板缝隙,可以望见隔壁的师父做饭,听到她们说话。

      我夜夜难眠,被这样的环境骇呆了。

      她们中的一个高个儿师父就是圆证。

      一年后,我在南面山坡的一条小路上见到圆证。她判若两人,热情地把我领进她的新家——四根细柱撑起的一间十平方米的木板房,那木板钉得歪歪扭扭,间隙很 宽。每天,阳光射进她的窗户,她坐在小床上,在阳光下看书。床后,是一个小钢炉,锅碗瓢勺放在地下,木板房的下面是牛粪棚。我为她有一个自己的小屋欣喜若 狂。

      又过了两年,我从那条小路走过,与圆证擦肩,没有认出她。后来,我多次与她相遇,不知道她是谁。她也没有显现与我熟识的任何相状。

      只是,我暗暗心惊:她看上去尚年轻,一口牙却掉了。她的脸浮肿,变形,走路极为缓慢,一步步挪着。

      我看着她,在两年中,每况愈下。一个行将毁灭的触目惊心的形象!她存在的本身,就让人痛楚、愕然,无法堪忍。

      每个人都在她身上目睹了死神之影。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这样一个衰败的、尚存留于世的、可怜的身体,艰难地捣弄着牛粪棚中的牛粪,在那四根细柱撑起的木板房下!

      我想,“圆证把这个房卖了吗?”
      忽然,我惊觉:这个面目全非、矮了很多的人就是圆证!

      后来的一天,这栋小房的牛粪棚下,一个新主人在修整牛粪棚。

      在最后的日子里,圆证卖掉了她的小屋,带着这笔钱去了成都医院。她用完了钱,没有看好病。她已不能再回学院,她已经没有住处。她回到父母家中,几个月后在家中病逝。

      夜深人静之时,圆证生前的道友辗转反侧,因震撼、惋惜而暗暗发愿:病重之际,决不因无钱治病而卖房,宁可不治病,死也要死在喇荣!

      可是,谁能够了知,我们是否有这样的福报?


      一位居士在查出癌症晚期之际,卖掉了她的房产,抛弃了亲友,来到梦魂萦绕的喇荣。她把钱全部供养了至尊索达吉堪布,了却了她的心愿。

      她哭泣着,对她的恩师说:“我临终的那刻,唯一祈祷您。”

      那天,索达吉上师仁波切缓缓走进经堂,在课前唱诵之后,沉痛地对他的弟子们说:

      “我听了她的话,感到很悲伤。我没有什么能力,只有祈求僧众,依靠僧众的力量帮助她。”

      上师仁波切带领僧众为她念了一些佛菩萨的名号和心咒,安排了她的住处和照顾她的人。

      几个月后,在课前念诵之后,上师仁波切再一次沉吟,在法座上,一字一字地说:

      “那位癌症晚期的居士,她说,她要走了。她在这里,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人照顾。她不能忍受僧众照顾、护理她。现在,让我们为她念一个经。”

      这一次,上师带领僧众为她念的是为亡人超度的阿弥陀佛名号和全知麦彭仁波切的“极乐愿文”。

      居士被送回她的城市。


      每天中午,我依然站在门前,眺望喇荣沟底的大路边——念破瓦的地方。那里,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穿红色袈裟的僧人们。他们头上打着红伞,阳光下,那一片红色,喜气洋洋,折射着令人晕眩的光芒。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38:31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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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1 于: 三月 30, 2009, 03:18:31 下午 ?
                                                                芝麻开门


                                                                  《极乐愿文》:

                                                         “愿断诸贪执,如鹫脱网罗,
                                                            瞬间便越过,向西方空中,
                                                            无量世界刹,诣至极乐国……”


      绿珠临产前,一天晚上,有人敲门,说他是调查香烟广告的知名度的。绿珠的丈夫说:“我们家没有人抽烟。”说完,准备关门。调查人急了,说:“等一会,给你们一个纪念品。”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支笔。
     绿珠的丈夫关上门,见到笔身刻了八个字:
     观音送子,望子成龙。

      绿珠难产,生了六个小时,羊水破了,还没有生下芝麻。芝麻的父亲、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所有的人都在外面急成一团。医生问他们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他们异口同声说:“保大人。”
      那年,绿珠三十岁。只有她一个人深信她和孩子不会有任何问题。六小时中,她一直仰视着虚空,大声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喉咙已经喑哑。她只有一心,就是观世音菩萨。她从来没有和观世音菩萨这么接近。她听到两个护士在说:
      “她这人挺能挺的。”
      “哎呀,天亮了,你看那云,多美啊!”
      芝麻在这个时候降生了。

       芝麻的父母是中学同学。他俩曾经对周易、相术和中医着迷。芝麻的父亲研究妻子的八字,为妻子罗列了一张长长的纸,其中说: 
    “孩子十岁时,母亲出远门。”

      芝麻出生前,绿珠辞去了化学实验室的工作,跟一个按摩师傅学习脚部按摩。每天早上,她刚睁开眼,就有人找她。有时,她一天按摩十几个小时。她的右手腕不明 不白地凸出一个包。她和师傅被邀请到其他城市、乡村,她从来不知道有那么多可怜的一贫如洗的人!他们伸出又黑又脏的脚,她往他们脚上涂了很多按摩油。师傅 看出来了,说了一句:“你的按摩油涂得太多了。”

      师傅只要看一眼别人的脚,摁几个位置,就能知道他们得的是什么病。她五十多岁,有一套极为有效的摁脚窍诀,能够不同程度地调治各种疑难病症,尤其是糖尿病。她边给人摁脚,边念佛,并劝人忏悔、念佛。她把她的秘诀悉数传给绿珠。

      绿珠名声初震时,想把全世界的病都包了。她想带很多很多徒弟,所有被疾病折磨的人都可以因她的手而解除痛苦。她下定决心要摁一辈子脚,她还想让她未来的孩 子摁脚。她准备将脚步穴位按摩的窍诀、原理及治疗的病历公布于世。她终于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利益所有的众生。
      有人开着林肯轿车来接绿珠。介绍绿珠的同学对汽车的主人说:“您别开林肯去接绿珠,她那人对坐的是什么车根本不在乎。”
      直到绿珠遇到两位患者。
      一位三十多岁,已是癌症晚期。他曾经家财万贯,为了看病耗尽了千金。他极度虚弱,他妻子已经等待他死。绿珠劝他念观世音菩萨,可是,他没有任何心力。绿珠的治疗和交谈使他的睡眠一度改善,他和绿珠说了很多伤感的话,很快,他就离开了人世。
      有一位友人找到绿珠,绿珠坐火车来到友人介绍的患者的城市。虽然摁脚之后,那位患者的脚肿明显消退,但几小时后又重新浮肿。病人经历了希望和希望破灭的反 复,在十几天以后痛苦地死去。绿珠在回家的火车上,读着索达吉堪布所著的《佛教科学论》,深感自己的渺小和医学的无能为力。要救人,只有靠佛法。

      生下芝麻两年,绿珠为师傅摁脚,师傅一惊。
      这两年中,绿珠只是在家带孩子,但她的手势已大不相同。它以一种时而细腻、时而粗犷,相当感人的方式游刃有余地切入各个不同的穴位。她的心已经渐渐趋入更 深更宽阔的领域。几年献身他人的实践,她对佛陀的业因果和诸法缘起生的道理已经有了更为深入地思索,它们在她的手上显露出来。

      芝麻还在幼儿园时,母亲带他去见一位九十多岁的方丈。信徒们排队见师父。
      “妈妈,”芝麻说:“等我上去时,我就念阿弥陀佛。”
      轮到芝麻,师父为他加持,他小手合十,念佛不止。一会,他要离开,师父把他揽在怀里,贴着他的小脸,笑着说:
      “不要着急,考状元的时候还没有到。”

      每到周末,他们一家开车去郊外游玩。芝麻的父亲仕途通畅,爱好广泛,喜欢上网。他知道妻子向往出家修行,他不相信这件事会真的发生。他只要早回家,就不让 绿珠做饭,亲手做出一碟碟绿珠爱吃的的菜。绿珠和儿子爱喝酸奶,他在冰箱里囤积大量酸奶。他劝绿珠,在家修行也一样。他尽他的一切可能为绿珠和儿子着想。 他们在一起念“心经”,看经典的各种注疏,一家三口看佛教故事片,听“大悲咒”。
     
      芝麻很少向父母提要求。一次,他看到报纸里夹着麦当劳的广告,“妈妈,麦当劳的汉堡包打折扣了。”他说。绿珠答应了一下,没有在意。
      一会,芝麻又说:“妈,麦当劳的汉堡包打折扣了。”
      绿珠忽然回过神来,说:“我明天带你去吃好吗?”
      芝麻继续做功课。一会儿,绿珠听到芝麻的擤鼻声。
      绿珠非常惊讶,“芝麻,你怎么哭了?什么事?”
      芝麻哭得更伤心了。在绿珠追问之下,他抽泣说:“我很自私,我只是想到我自己,妈妈不吃汉堡包,但我为了想吃汉堡包,要妈妈陪我去麦当劳。”

      一天,母子去菜市场,见到一个残疾人坐在路边乞讨。那人的眼已成了两个窟窿,嘴唇干裂。他们买了面包和纯净水给他,又在附近佛艺店请了一串念珠给他,请他念“南无阿弥陀佛。”
       回去的路上,母子沉默。绿珠为了自己对残疾人所做的微薄的布施羞愧、痛苦,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真正帮助他们!她猛然握紧了芝麻的小手,忘记了他可能会 感到疼痛。芝麻忍受着突如起来的痛楚,一声不吭。母子二人的心彼此相知。母亲又握了一下儿子的手,表示安慰和感激。

      在芝麻成长的这些年,出家的梦想时而尖锐,刺穿绿珠的心,令她心阵阵酸痛,难以堪忍;有时,它似乎被遗忘,他们一家无忧无虑,度过了欢乐的时光。绿珠无法想象,怎样越过她的儿子、丈夫和父母而去?

      儿子喜欢摸母亲的头。一次,儿子摸着母亲的头,说:“我的妈妈,要做僧人了。”
       那年,芝麻十岁。绿珠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她给一位道友打电话,道友说:“事实上,无论你怎样照顾你的儿子,保护他,他如果出什么事,你都无法救他。 他有他的命运。如果我们修行成就,对一切有缘众生,包括您的父母、丈夫儿子等亲友遇到危难,您也能真正地帮助他们。”
       她不是不知道这点。但是,某时,某刻,某人的一句话却能解开我们的心结。

      一天,一位推销洗发液的年轻姑娘走进了绿珠的办公室。绿珠和那姑娘相谈甚洽。年轻姑娘说,她看过一份材料,孩子六岁到八岁时,如果母亲离开,会对孩子的心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孩子十岁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遇到推销洗发液的姑娘不久,教绿珠太极拳的老人悄无声息走进了她的办公室。老人八十岁了,精神烁烁,走路没有声音。那两天,绿珠思忆父母一生对她的培养, 一直反问自己,如果自己出家,会不会成为不孝之人?她是否过于自私?如果利益他人是修行的最终目标,为了父母丈夫和儿子,她是否应该完全放下自己的梦想?
      老人在绿珠对面坐下,拿起绿珠的手,看了一会手纹,抬头,说了一句话:“你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姑娘。”

       她已经做了几年的准备。如同她的丈夫,她每天思维如何让她的丈夫和父母欢喜。她对母亲说:“妈,我对您再好,也只有这样了,不可能更好了。”

     在绿珠渴望远离,陷入极度忧郁时,儿子蹭在她身边,轻声说:“妈,你不是想做菩萨吗?念经吧。”

     绿珠和儿子嬉戏,回过身时,忽然流下泪来。
     儿子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母亲的背上,摇晃着母亲的身子:“妈,星期天你带我去公园好吗?”
      母亲没有吭声,儿子说:“妈,你要么带我到公园去,要么去喜马拉雅山修行。”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绿珠在院子里烧烟供,她回到房中念完仪轨,再到院中,见烟供被儿子弄得乱七八糟。她立刻斥责了儿子。回到房中,她生出一念:这是她离开的机会,她要抓住这样的时机。否则,她不可能,也没有勇气从这个家中走出去。
      儿子闯了大祸似地,愣在那里,看着母亲拿了毛巾、牙刷和香皂放进包里。母亲只带了一两件换洗的内衣,从这个家里走了出去。她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妈妈出去一会,爸爸再过二十分钟回来,你等爸爸回来。”

       她坐上一辆火车,拨通了丈夫的电话,那时,天色已黑。
       丈夫听不清她的话,他不知道绿珠那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嘈杂。他以为绿珠也听不清他的话,他已在家中焦急地等了很久。他在电话那头大声叫道:   
    “绿珠,你在哪里?在超市吗?你买了几盒酸奶?”

      绿珠到了喇荣。她见到每一个蹒跚而行的觉姆和喇嘛,第一个反应是,应该摁她们的脚的哪个部位。她到后一个星期,参加了《大圆满前行》的考试,得了 84.25分。绿珠看到这个数字,习惯性地起了两卦:“地雷覆”、转“泽风大过”,卦象意味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将有一个极大的过渡。
      到学院的第十天,至尊大恩上师在早课上说:“常常有人说:在家出家一样可以修行,其实在家修行如陆上行舟,出家修行如水上行舟。黄檗禅师说,一人出家能度九世父母……轮涅不二是大菩萨的境界……”
      这一刻,绿珠铁了心。
      她请了哈达、剪刀,把成绩单和出家申请报告揣在怀里,等在至尊索达吉上师经过的路上。在上师出现之际,三个弯腰等候在路边的藏族觉姆上前献哈达,绿珠赶紧 上前。上师打了一顶红伞,将哈达一一挂在藏觉姆的脖颈上。上师看了眼绿珠双手捧着的出家请求和剪刀,说:“再等一等吧。”
      哈达边端的丝线缠住了上师的伞柄,上师低头解丝线。绿珠着急,又去掏她的考卷。一会,上师解开了丝线,没有看绿珠的考卷,接过绿珠手中的剪刀,在她的头发上剪了一刀。

      绿珠在汉地时,曾经参加过至尊索达吉上师组织的一次放生。在众多获救的众生中,有一只雄鹰。它从笼子里踱出来时,在河岸边犹豫地走了几步,驻足,眺望对 岸。所有人都等待着它。“它不会飞吧。”人们心里嘀咕。就在这时,雄鹰已迅速展开宽大的翅膀,腾空飞越到河对岸的天空中。人们震撼、噤声,一直仰望着它高 贵、骄傲的身影,直到它远去。绿珠心中响起一首歌的旋律:
      “是雄鹰就该展翅飞翔,让歌声穿越在云层之间……”

     有那么一段时间,芝麻的父亲等待着绿珠归来。直到有一天,他彻底相信,此生,他们已经永远分离。
     他想象着那个神奇的地方,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有一个人在那里。那个人过着他不能想象的生活,那里的阳光过于炙热,灼伤了他的眼,令他心痛……

      客厅里,他的笔记本电脑反复放送着一首歌:
     “我愿折下我的翅膀送给你去飞翔……”

      那年,儿子十岁。
      那些晴朗的下午,绿珠和儿子一起吹肥皂泡,肥皂泡在阳光下反射着五彩光芒。
      她很想告诉儿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望着儿子稚气可爱、专心致志的脸,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天,芝麻的母亲在喇荣的小木屋里,拿起《入行论》。那年,她在家背《入行论》,让儿子看颂词。背到“生死狱系诸有情”时,芝麻纠正说:“妈,是‘苦’有情。”
      儿子的话,赋予这句字决定的意义。
      她念到“生死狱系‘苦’有情”,念不下去,停在了那里。

      二零零一年,绿珠和朋友去一座海岛看狮子座流星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座小岛,岛上所有的人都在对星空雀跃欢呼。
    那么璀璨,壮丽,宇宙在他们面前演出它的幻灭。他们想用诗歌,用相机,用摄像,用尽他们的所有来记录它,描述它,让它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永远拥有它。
      可是,它刹那刹那流逝,当它在他们面前闪现它的光芒时,它已经永远不再。

      绿珠和家人保持着联系。绿珠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七十岁了,在电话的那一头,双手合十,低头,极力倾听夹在耳朵边的话筒里传来的女儿的声音。
      女儿说:“妈,您虽然精进念佛,但不要把自己看成高人一等,调伏内心,放下自己是最重要的。”
      母亲毕恭毕敬地说:“谢谢师父开示。”
      绿珠以为她听错了,她停顿了一下,说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妈,感谢您生了我。”
      母亲依然低头,双手合十,恭敬地说:“谢谢师父开示。”

      绿珠的法本里夹着儿子给她的信:
      亲爱的妈妈:
      您好!很想您,我的成绩很好,数学87分,语文91.4分,英语99分。虽然数学考得不怎么好,但是语文和英语考得很好。我的身体也很好。
      您身体怎么样?好不好?您在那儿会不会水土不服?您学习得怎么样?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您在那儿吃的是什么?是馒头、饼还是包子?你们学的是什么?是佛法吗?
      我最近很胖,因为我能吃,所以很胖。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祝你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儿 芝麻


      五月,大地震过后的第一时间,绿珠接到了丈夫的电话。挂下电话,他立刻拨通了绿珠父母家的电话:“妈,您放心,绿珠没事。”
      他在网上一篇文章里说:
      说实话,我挺佩服她,能抛下这么可爱的儿子……为了芝麻,绿珠炒土豆丝的技术已炉火纯青,每次端上土豆丝,芝麻都会说:“这是一等的。”
      有一天,小芝麻在他的房间里看一本极乐世界的小人书,我和他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突然,小芝麻冲出来,涨红了小脸,蹦跳着,好像全身出了汗:“我也要去极乐世界!我也要去极乐世界!妈,那里有土豆丝吗?”
      芝麻出生前,我和绿珠给芝麻起了五十多个名字,都未尽意,直到“芝麻”的名字呼之而出。芝麻打开的是心的伏藏之门,不是外在的极乐,是心的极乐。
      虽然我们分开了,但彼此的心灵更加接近。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在“极乐”相逢…… 最后编辑时间: 七月 01, 2009, 06:45:19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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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2 于: 三月 31, 2009, 08:57:43 上午 ?
                                                              观音圣像


      圆音师初到学院,天色已黑。她见到一家小院的门半掩,窗内灯光温暖,就推开了柴门,询问她认识的一位师父住在哪里。

      小屋的主人招呼她进屋,说:“你先坐,索达吉上师正在讲课,过半小时,我带你去找她。”

       圆音师在地毯上坐下,抬头,赫然望见墙上一幅巨大的观音圣像。在后来的半小时里,她一直瞻仰画中的观世音菩萨,震惊、目不转睛,这就是她渴慕的观音:非 男非女,悲目低垂,深不可测。在这之前,没有一幅观音圣像令她如此魂不守舍、渴求与它相守。她只有把这幅画上的每一线条,观音菩萨的难以描绘的神态一遍一 遍默读,极力记在心里。

      后来的日子里,她上课,打水,一路诵持观音心咒时,一直把这幅观音坐像观在自己的右肩上方,直到观音菩萨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意象,一种信念。因为观不出观世音菩萨高贵、垂目的悲容,她丧失了信心,心动一念:

      上师观世音菩萨啊!如果那天是您的加持,加持弟子见到您的圣容,请您继续加持您的弟子,赐予她这幅画像,只是这幅,唯一的一幅!

      两年以后,益西大堪布发动共修金刚萨埵法门,道友们大都发愿持颂一亿金刚萨埵心咒,圆音师自思业力深重,应将一生用于忏悔,也报名参加共修,发愿此生圆满一亿金刚萨埵心咒。

      一天,法师到经堂之前,她身边的一位道友从法本中拿出一幅小像。圆音师一见,取来瞻仰。这是一幅圆音师从未见过的观音坐像,在月色下,湖水旁,观世音菩萨坐在礁石上,身后,古树垂枝。观世音菩萨坐姿松弛、自然,头上有银色的光圈。

      “这幅观音像送给你吧。”那师父说。

      圆音师有些诧异,收下了小像,回去把它放在佛台上。

      又过了不久,上课前,她身后一位居士拉拉她的衣服。她和这位居士没有往来,居士示意她不要作声,悄悄递给她一张照片。她接过照片,是上师索达吉仁波切和四 位穿汉装的大僧师父的合影。上师仁波切坐在中央,面容严峻,双手相握,手上有一尊由深色光影组成的观世音菩萨的坐像!

      此时,此刻,圆音师清晰地意识到,她不是无缘无故看到这张照片。是上师观世音菩萨加持了那位居士!就像不久前,她身边的道友送给她那张观世音菩萨的小像!

      她依然持颂金刚萨埵心咒,几天以后,这件事被她渐渐淡忘了。

      不久,一位道友托付她,如果有卖房的消息,一定要告诉她。第二天,另一位道友来到圆音师的住处,告诉她有一个居士要卖房,问她是否知道有人要买房。圆音师找到要买房的师父,带她去看房。走进居士的木屋,圆音师抛下所有人,径直走到了一幅画像前。

      ——唯一的那幅,初到喇荣的那天,她坐在它的下面,目不暂舍,望了它半个小时。一切都已消失,唯有观世音菩萨的神容,长长低垂的眼睑,悲痛向下的目光,无与伦比的线条,她此生第一次萌发那样强烈的渴求:   

      与它永远相守……

      居士走来,把圆音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我本来要把这张像带走的,我看你喜欢它,就把它送给你吧!”

      观世音菩萨一直牢牢铭记着她苛刻的请求:如果您要我祈祷您,如果这是您的意思,您就把那张像赐给我。

      观世音菩萨的心一直为她悲哀、疼痛。他为她寻找,为她等候时机。终于,在三年之后,因缘成熟之际,加持她再一次来到那幅观音像前,把圣像赐给了她。

     圆音师在黑夜中辗转难眠。

     至尊上师索达吉仁波切有一次说:

      法王如意宝曾经说,他非常畏惧他的上师托噶如意宝,很多话不敢问上师。在托噶如意宝离去之后,他老人家非常懊悔,有一些萦绕于心的问题已经永远不可能再问上师了!

      这就是她,什么都不问。上师仁波切的那番话,就是告诉像她那样的人。

      那幅观音圣像被配上巨大的相框,挂在墙上。她已经发愿持颂一亿金刚萨埵心咒,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不久,圆音师偶然与一位道友长谈,那道友的父亲早年曾经亲近法王如意宝。那位道友告诉她,龙多活佛和慈城罗珠大堪布曾经几次告诉她父亲:上师索达吉仁波切和观世音菩萨无有二致。

      冬天降临,圆音师的玻璃窗哈气成冰。一天早上,她和往日一样烧暖了钢炉,玻璃窗上的冰凌花融化了,蒙上一层水蒸汽。她在钢炉旁看书,厨房通往卧室的木门敞着,她无意识地回头,向窗户望去,看见玻璃上坐了一尊观音!

      是谁?是谁?
      用他看不见的手在她的玻璃窗的蒸汽上画了一尊观音坐像?简洁的线条,寥寥几笔,任何人都能一眼认出。观世音菩萨的头上,放射三道长短不一的光芒!

      圆音师忘了顶礼,也没有起身。她冲着观音像温和地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书。一会儿,她又回头,看窗上的观世音菩萨,又低头看书。后来,在一段时间中,她忘了观世音菩萨,等她想起来,窗上的汽水已一条一条,从观世音菩萨的像上流淌而过……

      圆音师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依然持颂金刚萨埵心咒。两天以后的早上,她从厨房跨入卧室,见到窗上的蒸汽上,勾画了一尊更大的观世音菩萨,正在俯身顶礼!

      它告诉她:她应该在一切时分把自己观想成观世音菩萨,她就是观世音菩萨,她的心性和观世音菩萨的本体无二无别。

      在至尊上师接待的时间里,圆音师惶恐不安地来到上师面前。她给上师写了一封信,阐述了窗前显现观音圣像的事。此时,她低声告诉上师,她已经发愿念诵一亿金刚萨埵心咒,可她现在每天祈祷的是观音菩萨。

      “没有关系吧。”至尊上师说。

      每天晚上,圆音师在观世音菩萨的莲花座下入眠。

      如果那幅像会离开她,她不会离开那幅像——心中的观音,从无始至今,无论换了多少面目,此纯净无染的光明心性始终和她同在。无须有任何担忧,在这个身躯抛弃她之际,光明的心性永远不死。它就是观音,与她永不分离……

         “ong ma ni bei mi hong she(嗡嘛呢呗咪轰舍)”。

      这七个字就是观世音菩萨。如果把这些字母写成诗,它们说:

      观世音菩萨如同月亮
      它清凉的光熄灭轮回的熊熊烈火
      慈悲的莲花
      在它的光芒中绽放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40:31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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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3 于: 四月 07, 2009, 04:58:36 下午 ?
                                                                                      爷仨儿


      广华寺出名是因为师爷。
      师爷降生在广华寺隔壁一户穷人家,生下来时是一个肉蛋,被她爹丢了出去。她奶奶去看时,肉蛋在动弹,就把它捡回来,用刀划开,是一个女婴。师爷四岁母亲 死,六岁,被家里送到广华寺。师爷调皮,一个月穿破十一双鞋。师父打,她就翻墙。师父只有一边骂,一边为她制鞋底。文化大革命时,村里想挪用广华寺,把她 的行李卷儿扔了出去。她软磨硬泡,就是不走。白天出工,干活挣男人的工分,晚上悄悄潜进去,在一间破房里睡,怕人看见,不睡炕,和狗睡在炕边的草堆上。
      改革开放后,广华寺还给了师爷。她和一个徒弟每天种菜,浇大粪,把菜挑到菜市场卖。她的菜比别人的肥,卖的价却一样。来居士时,师爷拿挂面招待居士,自己吃玉米面饼沾盐巴面。一天,来了一个东北的居士,走时,师爷嘱咐: 
      “你在你们那儿,招一两个徒弟来,出家的也行。”
      居士回到老家,就见到了师父。那时,师父三四十岁,刚出家,正找庙。听居士介绍师爷,动了心。到了广华寺,呆了。一截篱笆墙,几间土屋,屋里除了土炕,什么都没有。只有师爷高兴得不行,亲自为师父铺床。

     师爷男相,一辈子没来月经。大手、大脚、人随和、目光慈悲。
     师父每天跟师爷挑大粪,浇菜、种地。心想,这个地方太苦,不能呆。不久,就对师爷说:“师父啊,我要回家办点事。”
     “出家人,哪里还有家啊,办什么事啊!”
      师父凌晨揣一个包,走了。

     师爷等了几个月,见师父不回,就给师父去信,用毛笔写的大字:
     “徒弟啊,师父等你不回,要走着去找你。路上有人问:师父啊,你这么大年纪,去哪里?我就说,我去找徒弟。我的徒弟回去了没有回来,我想她啊。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不回了,一直到找到我的徒弟为止,如果找不到,我就死在外面。”
     师父住庙,把这信给当家的看。当家师说:
     “你要回。你和老和尚一定前世有因缘。你如果不回,万一老和尚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修法也修不上去。这一生,你要后悔死的。”

      师父回到广华寺,还是天天种地、卖菜。心想,这不是修行的地方,还是要走。一天晚上,师爷从房后挖出一盒袁大头,盒里有存折,一共四十万,是师爷一生居士供养和卖菜的积蓄。师爷把盒交给师父,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广华寺的当家的。广华寺交给你了。”

      师父出家前是行政干部,寡言、语言温和、目光不正视来人,而是微微向下。师父相貌特别庄严,师爷怕她遇外缘,不让她出山门,见她穿新衣就不悦。庙里卖菜、 买东西都是师爷自己去。师爷出门,总是关照师父不要出去。师父就像小孩子,在家等师爷回来。师爷节省,但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从兜里掏出薄纸包的好吃 的糕饼给师父。

     师爷不舍得车钱,为了造庙,走一百公里,去市里批条。师爷六十多了,自己用楷笔写修庙的申请。师爷没上过学,但学过字,字写得大气。她一路走,饿了吃玉米面饼夹咸菜。这条路上走了两年,市里还是不批,师爷说:“你们不准,我就去北京。”

     市里派人到广华寺,见到师父,呆了。师父高贵,和风细雨,说不出的威严,穿的衣却磨得稀薄,到处是补丁。见爷俩苦到这份上,却不惊不乍,甘之若怡,拿出那么多钱造庙,来人感动地回去,说了很多感慨的话,条才批下。

      师父造庙,钱已经用完。从俄罗斯订购的圆木第二天就要运到,师父一个晚上翻身想钱。第二天一早,有人敲开山门,是一个生意人,说他晚上梦见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对他说,广华寺造庙没钱。他送上十万元。
      那以后,天天有人送钱,庙造完,用了一百四十万元。

      玉之要出家,找到最信任的一位师兄,师兄说:“广华寺,那里有正法。”又问一位大和尚,大和尚说:“你在哪里吃得香,睡得熟,能辨方向,就和哪里有缘。”
         玉之进广华寺,师爷还有两颗牙,一笑,像婴儿。师爷一生没洗澡,不刷牙,身上没有异味,蹭在师爷身边,就闻到戒香。
      师爷远近闻名,烧香的人先礼拜师爷,再到一个个殿顶礼。师爷单手合十,对来人念阿弥陀佛。师爷耳聪目明,有人来问事,师爷说:“听不到。”
      问师父,师父说,“您去拜佛,求佛菩萨,多忏悔。”
      玉之对师父说要出家,师父说:“过三年。”

      玉之白天在厨房干活,吃得香,夜里不做梦,在殿堂走道知道方向。她做了一年饭,上上下下人缘好,和烧香的人特别亲,居士都围着她,听她话。让忏悔就忏悔,让供养就供养。 
      一次,瞒着师爷,师徒俩出山门。一路遇到十几辆车翻在路边。车上高速公路,追到前面的车尾,司机急刹车,车飞起来,飞到高速公路下面的沟里。师父念佛,不动弹。玉之高喊两声阿弥陀佛,车撞到路墙上。
      师父断了几根肋骨,没有住院,在空屋躺了十几天。玉之在另一屋躺。师爷到玉之床前看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腰痛。师爷说:“腰痛要躺十多天吗?”
      玉之受不了出家师父给她端屎尿,和师父说:“家里炕头热,我回去养,捂一下,兴许就好。”
      师父说:“你家炕头热,这里有电热毯。”
     “我受不了师父们给我端屎尿。”
     “都是一家人,”师父说:“不怕。”
      玉之坚持要回去,师父说:“你早一点回来。”
      玉之一走,师父对徒弟说:“玉之出不了家。”

      玉之在家里养了些天,来人不断,劝说:“你又不是没有吃的,又不是没有能力,还怕赚不了大钱?等有了钱,你可以再修广华寺。”
      玉之动了心,做了安利直销。她不断让人捎安利的洗衣粉、洗涤精到广华寺。又过了一年半,她遇见一个居士,向她介绍广华寺,那居士要去看,玉之陪居士回到广华寺。

     玉之出出进进,总是避了师父。玉之不怕师爷,就怕师父。中午,和师父一桌吃饭,师父问:“你好吗?”
     玉之说:“还可以,也不算好。”
     师父说:“这个世间哪里有乐、哪里有好呢。”
      玉之到师爷跟前,师爷说:“你是谁啊?”
     “我是玉之啊!”
     “玉之啊,你不是做大老板,赚大钱了吗?”
      那年,玉之三十多岁。她在庙里住了四天,关了手机和小灵通,整个城市找她找疯了。她底下有十几号人,大她十来岁的人都称她“姐”。她的收入高出常人几倍, 大城市最新流行的时装她第一个穿,不化妆不出门。她个高、挺拔、豪气,头发一会儿漂红、一会儿染黄,有时披肩、有时翻翘,短碎、长碎什么的,每次花几百元 护理。回头率百分之百。她出门一掷千金,一心要做钻石。
     “师爷,我以后回来,您收我不?”
      师爷九十,矮小了,“你现在回来还好说,以后不好说。”

      回到城里,玉之做什么都不顺,只想一个人安静,到公园坐一会儿。轮到她做司仪,她不愿去,和人不打招呼就撂挑子。她念大悲咒,越念心里越苦,再也不觉得乐了。她心烦,天天想住庙的事,又放不下。
     一天,烦得不行,给庙里打电话,接电话的小师父说:“玉之啊,快来吧!师爷折了腿,不能走了,师父在服侍师爷呢,一步走不开。庙里没人,你快来!”
     “好,我马上就来。”玉之说。

      玉之打点后事,交代工作,要去服侍师爷。和朋友一说,都劝她。最后,他们说:“让她去,别劝她。你今天劝她不跳河,她明天要跳井。”
     临走,她心里又翻腾,但话已说出,只有动身了。

     那天,朋友送她,在饭馆吃饭。外面瓢泼大雨,他们吃了很久,都说不出话,还想多留一会儿,和她一起。
     等坐上了车,小兄弟说:“姐,人要不讲理,出门下大雨。您看,您放了大事业不做,要去庙里。”
      “这是佛菩萨为我洒净呢,”玉之说:“让我消旧业,做新人。”
      刚出城,天一下子晴了,一条彩虹横跨大地,车一路向它开去,他们都呆了,说不出话。车送她,路上只用了一小时,回去时,开了三小时。失去了朝夕相处的朋友,车也开不动。

      到庙的第二天是四月初八,一星期后,玉之进门,师爷说:“玉之,你到底是不是想出家修行?”
     “是啊。”
     “一星期就来了五拨人,一天就有三伙人来看你。你怎么修?”师爷摇头:“难修!”
      玉之的小灵通每天响不停,师父在五月十八日对玉之说:“明天五月十九,是好日子,我给你剃度吧。”
     “明天?师父,太早了吧?我还没准备好,”玉之说:“我小妹要来看我,和我去北京一次,我回来再剃吧?”
     “不早,”师父说:“你已经发心出家,就不早。我已经全部给你准备好了。”
     师父打开箱,从里到外,一共两套僧衣,全新。
     玉之给她的师兄弟、同事打电话,“师父明天要给我剃度了!”
     “太早了吧?”一个修“心中心”的师兄说。
     “是啊!”
     “那你再和你师父说说?再等等?”
     “我说啦,师父不肯!”
     “那你咋办?
     “我也不知道啊!”
      她的朋友们收到她的电话:“啊?”他们说:“那我们还能看到你吗?”

      第二天,大殿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像开法会。信佛的师兄站一边,同事朋友站另一边。两伙人曾差点打架,那是玉之生日,请客吃饭。信佛的师兄说出家好,不信佛的朋友来气,说:
     “出家好,你们咋不出家呢?咋恋家呢?还不是在家好吗?出家好?没头发,没好吃的,穿一件衣!”
     不断有人打电话,说他们的车正在路上,让等一下。师父一刀剪下玉之的头发时,照相机“咔嚓”不停,两台摄像机转动,照下来的大男人:董事长、书法家、小兄弟,一个个都在抹眼泪。
     剃了头,玉之回寮房换衣。大殿里的人等急了,劝她来广华寺的师兄跑到寮房门口,敲她的门:
     “外面都等着拜师呢!您怎么还不出来?”
     “我不会穿裤脚!”
     “您把裤子扯平了,一折!”
      等玉之出来,大殿里的师兄们个个向她九十度弯腰,同事、朋友不知道该怎么做,也学样:
     “师父吉祥!”
     “顶礼师父!愿师父吉祥如意,长久住世,常转法轮!”
       “顶礼师父!哎呀,师父出家好,出家庄严哪!”
      那一天,离玉之第一次来广华寺正好三年。

     师爷对客堂的执事看不上,“什么呀,”她满脸不高兴,“小矮个,不会说话!”
     玉之新出家就做了执事,她是师爷朝思暮想的人选:高个,能说会道。
     她一人干三人的活,又做香灯师,又敲钟、打鼓,又接待来人。游客来到广华寺,见玉之慷慨、礼数周到、和颜悦色、话到她嘴巴,都是吉祥语,不免心中欢喜, 惊讶广华寺藏龙卧虎。经玉之介绍,他们对师爷、师父生起信心,对广华寺刮目相待。一时,在广华寺皈依佛门的人骤增,玉之的朋友也个个都皈依佛门。
      师父想把做佛事的钱留着修庙,徒弟们不悦。玉之见了,当着师兄弟的面,把做佛事的钱全部拿出来给师父:“师父,您留着修庙,我们出家人,有吃有穿就行,要钱没用,钱多了还没地方放。”

      师爷不愿躺,每日坐着,看窗外。玉之喜欢和师爷打闹,师爷腿折了,还和她掰手腕。师爷便秘,玉之手沾香油,为她掏结成硬块的粪蛋,为她洗擦。每天端屎端尿,把她抱上抱下。
     一个寮房住三人,师父叫玉之,“师爷让你和我们住,我们爷仨儿住一间。”
     玉之住进去,半夜二点,师爷叫:“饿,我肚子饿。”
     师父睡得沉,玉之醒了,说:“几点了?你肚饿?忍着点,明天早上给你做好吃的。”
     师父醒了,说:“什么事?”
     “师爷肚子饿。”
     “问她要吃什么?”
     师爷说:“馅饼。薄皮、细馅,软软的、咸咸的。”
      师父起来,一边揉眼,说:“师父,您等着,我马上去做。”
        凌晨两点,师父揉面,剁馅,做馅饼。

      师爷从不麻烦人,以前,她见斋堂吃好吃的,总说:“吃好吃的?出家人吃什么好吃的?糟蹋了,没用!”她吃馒头沾盐巴面,喝一碗稀粥,抿抿嘴。
      自从折了腿,她变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叫唤玉之,要她做好吃的。玉之把饭菜送到她跟前,她说:“这是什么呀!这是吃的吗?你不会做,连吃都不会吃吗?”
      师父说:“玉之在家,一天三顿在饭店吃,还能不会吃吗?”
      玉之的厨艺是广华寺第一,是饭店里吃出来的。

      晚上九点睡下,刚十点,师爷就叫:“我饿!”
      玉之听见了,翻了一个身,装作没听见。师父醒了,赶紧说:“师父,您要吃什么?”
      “细皮小饺。薄皮、细馅,软软的,咸咸的。”
      师父去给师爷做了。

     下午,师父和玉之睡午觉,师爷用她的木头莲花宝剑拐杖敲桌、敲床架、敲墙,
     “都几点了?还睡?”
     “师父呀”师父说:“我们早上早起,累了,睡一会儿。”
     师爷又敲,说:“哪来这么多觉呀!睡这么多干什么呀!没用!”
     “您敲吧,我到其他地方睡去!”玉之说。

     过三个月,师爷下床,玉之看书,看光碟,师爷从身边过,拄着她的木头莲花宝剑:“哼!没用”
     师父带着弟子修加行,一天一千二百大头,坐三座观修,师爷弓着腰,“哼!没用!”
     徒弟磕头现业,一个个都病,全身痛,她说:“自找!”
     她举着木头莲花宝剑要打人,除了玉之,她人人要打。师兄弟都逃得快,没人敢挨近她。
     师爷只要见不到玉之,就说:“那个那个那个玉什么来着,怎么见不到她?”
     小和尚说:“她在客堂接待客人呢!”
     “劲事儿!没用!”
      一会儿,玉之回来,说:“老和尚,您找我哪!”说着,拿起老和尚的手,打了一下,“您代我做事哪?”
师爷笑,说:“劲整些没正经的事!没用!”
      “那您说,什么是正经事?”
     师爷看前方,笑,不语。

     一天,玉之为师爷铺铺,见师爷藏在铺下的钱,拿出来数,“七百五。”她说。
     “谁说七百五?三千!”师爷说:“少了数,你得赔!”
     “哎呀,师爷啊,您可不兴瞎说,您再胡说,我就不理您。”
      见师爷不语,玉之又说:“师爷,你要吃什么好东西?我给您去做。”
       “哼!”师爷说:“我等我徒弟回来。”
     过了一天,师爷说:“我要吃小饺,薄皮,细馅,软软的,咸咸的。”
     玉之说:“等您徒弟回来给您做吧,师父是您徒弟,我只是您徒孙!”

      玉之磕大头腰痛,师兄弟都出去看病了,师父不许玉之出去看病;医生来庙里,师父也不许玉之搭脉。
     “是业,你多忏悔。”师父说。
     师爷摇头,“哪来那么多病?我一辈子没有生过病!”
      师爷握拳,在玉之腰上捶,特别有力。捶完,说:“睡觉去吧。”
      玉之睡下,梦见一老鹰的大爪掏她的腰,痛醒时,背后衣服上有血。玉之告诉师爷,师爷说:“那就是好了。”
      从那以后,玉之的腰不痛了。

      师父在后院新造了藏经阁,二楼是莲师殿,藏经阁下有一条走道通大殿,石路的砖不是平铺,而是一半在泥里,一半立着,中间杂满了青草、落叶和垃圾。这是师父 让瓦匠铺的。扫地的小和尚一个个都来气,好好的石砖不平铺,偏要浪费,难为扫路人。这条路,要用扫把的一端轻轻挑,将落叶和垃圾挑出,挑不出的要蹲下,用 手拣出。刚挑出,一不小心,又扫到缝里。小和尚在那条路上扫很久,扫完了,师父从路上过,总要拿了扫帚再扫一遍。师父不责人,徒弟做得不好,都自己默默做 一遍。小和尚见了,吓得不敢马虎,每天在这路上练性。

      师父出门总带上玉之,师父前面走,玉之在后面一步远。学了师父,不东张西望。她曾经问师父,为什么不看别人,不看别人,怎么知道别人的表情、别人的心?
     “看人脸,心会动,”师父说:“出家人不需要那么多分别。”
      下午,别人睡觉,玉之擦铜灯,剪灯芯。师父一进殿中,见大殿一尘不染,十几盏大铜灯齐齐闪亮,幽幽的,一时不知何夕何年,脸上浮现难得的欢喜。
      玉之回寮房,常常看见床上放着上好的内衣、毛衣、鞋,都是别人供养师父,师父给她的。

      玉之在广华寺又呆了三年。时间一长,心就发毛。师父带修五加行,玉之每天磕头、打坐、干活,偶尔,看些佛书。她不能想象就这样在庙里呆一辈子,不能想象这样修行就能解脱。

      一天,一位在家的师兄送来索达吉上师传讲的《入行论》光碟,玉之和师父一起看,看到藏地喇荣和索达吉堪布,玉之的泪水汹涌地流,一遍遍擤鼻,抹脸。
     “师父,我们一起去喇荣!”
     “谁爱去谁去。”
     “我去!”

     玉之每天给客堂上完香,从客堂拜到弥勒殿,从弥勒殿拜到大雄宝殿,一个个像前大礼拜,发愿忏尽去五明佛学院的一切业障,祈求诸佛菩萨加持她早日成行。
     侍奉师父师爷的时间已经不多,玉之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和师爷顶撞,话也少了,见活就干,里里外外全是她打点。有个中医给师父开了洗脚的中药,玉之每天为师父把药砸碎,砸细,包了煮了,给师父洗脚。洗完,给师爷洗。
     她每天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怎么偷偷跑。
     她对师父说:“师父,我近来心脏紧,晚上睡不着,想去市里检查一下身体。”
     “你什么时候去?”
     那天是星期六,师父说:“你星期一去吧。”

      晚上在斋堂吃饭,玉之和师父对面坐,眼泪吧嗒吧嗒掉,头也不敢抬起。睡前,师爷出去了,玉之给师父洗脚,泪珠不争气,大颗大颗落在脚盆里。
     师父说:“玉之啊,你去看完病回来,师父有一个安排。”“什么安排?”
     “你不是想出去参学吗?师父想让你去五台山律院。”
     “我不要去那里,我要去喇荣!”
     “那里苦,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公路、没有菜、没有厕所。”
     “那里有正法!”
      师父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师父拿了一条干毛巾,捂住脸,一直擦着。
     “你如果检查出有病,还去不去?”
     “去!”
     “那你还检查什么?”
     “不检查了。”
      师父擦了脸,起来,到了窗边。
     “师父要向你忏悔,常和你过不去。”

      师爷睡后,师父问:“你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
      “你要出去多久?”
      玉之听错了,以为师父问她路上要几天,她伸出两指头,表示两天。
      师父伸出三指:“两年不够,三年吧。”

      第二天晚上,师父给师爷削苹果,说:“师父啊,玉之她爹来信,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
     “出家人哪里还有什么家!”师爷不高兴,师父把一块苹果送入她嘴里。
      早上,师父做了羯磨,师兄弟都同意每月每人省出一点钱,给玉之做生活费。师父说:“你哪天走,我给你买飞机票。”
     “我已经托人买特快火车票了。”
     “想走的人,真是一天都留不住啊。好吧,也省了我的飞机票钱。”

     玉之走时,一个庙的人坐了一辆面包车送她。只有两个人没送,一个是师爷,一个是师父。
     玉之是吃了中饭走的,去看师爷时,发现师爷睡了。
     前一天晚上,师父问玉之:“师爷圆寂你回来否?”
     “不回了。”玉之说。
     师父六十了,师父的威仪,方圆百里无不敬畏仰慕。师父在面包车没开之前不见了,玉之到处找师父,师父不知从哪里出来,眼睛有些红。玉之向师父三顶礼,车开时,隔着车窗,师父双手在胸前合十,回身进了山门。
 
     玉之初到喇荣,一个师父问她:“你是常住吗?”
     “是啊,”她说:“我师父让我住三年。”
     晚上,索达吉上师讲课,说:“有的人来喇荣,说,我师父让我住三年。三年你能学到什么?三年你能成就吗?”

      两年过去了,玉之为僧众发心,上师讲的法理,在她心中化解。师爷和师父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为上师讲的法做了注解。她们在她心中沉淀,越来越深。她给师父打电话。听到师父的声音,她感到心痛。
     “师父,您也来吧,这里每个道友都有加持力,都在表法,看到道友的功德,自己会起惭愧心,还有上师天天给我们讲法。”
    “玉之,你进大步了。”师父说。
     “唉,师父,弟子太惭愧了。您年纪大了,应该修行了,还在弘化一方,本来,这些事都应该弟子来做,但弟子相续不调柔,想在这里,等修学长进了,再回来。”
     “随缘吧。”师父说。

     师爷在玉之走后两年圆寂。
     师爷走前说:“我要回宫了。”
     小和尚说:“回宫?师爷,您是天上来的吗?”
     师爷说:“这个身体太苦了,我换个童子身再来。”
     小和尚说:“还回来干什么呀!”

     师爷走时,头上出现一束五彩光束,比碗口粗,从半空笔直到师爷头上方。
     第二天,大和尚、居士从远近赶来,瞻仰师爷遗体。送葬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尽头,师爷的遗体到火葬场时,队伍还没有从广华寺走完。火化时焚化炉中放射白光, 工人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师爷的遗体烧出很多白色的舍利花和舍利子,有五颗舍利子供在佛像前,有的长到指头这么大。
     荼毗那天,整个城市的人都见到了彩虹。那天天晴,一条彩虹从东到西,横跨城市上空。紫莲花一朵一朵出现,持续了一个下午。
 
     玉之常想,师爷是为她折了腿,如果不是师爷腿折,她至今出不了家。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47:19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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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4 于: 四月 07, 2009, 05:01:03 下午 ?
                                                                                   第一天性


       皈依不久,得到一本台湾版的《西藏生死书》,那时,这本书还没在大陆发行。我看到了一段介绍破瓦法的文字:
 
     “最精要的破瓦修习就是……想象:‘我的心和佛的心是合而为一的。’
      你必须把破瓦法修到纯熟的程度,让它变成一种自然的反射,变成你的第二天性。如果你看过《甘地》这部电影,就可以知道当他被杀时,他立即叫出‘兰姆……兰姆!’在印度教里,兰姆是神的圣名。”

       我暗暗地记住了这一段,希望自己临命终时如同甘地,能立刻叫出本尊或上师的圣名。

       在学院出家不久,一个下雪天,我去经堂上课,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尖叫:
      “耶西诺若!”
       回头见一位觉姆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我忽然惊觉,这位觉姆在身体失去平衡和控制的危难之际,第一个反映,如同“一种自然的反射”,叫出了法王如意宝的名字!

       不久,我和一位道友去汉僧店为常住购物,忽然,常住的一枚一元硬币从这位道友的手心滚落于地。它迅速向前飞滚,那位道友在后面追,眼看前面有一个深沟,她一急:叫道:
     “耶西诺若!”
      似乎为了回应这一声呼叫,那枚硬币立刻拐一个弯,站立不住地摇晃,在那条沟前倒下了。

      几位道友去色达,一匹骏马抢在车前横穿公路,车没有放慢速度,以为它能飞速穿过公路,谁知,骏马跑到公路中央时,汽车已经来到它跟前,它吓得前蹄发软,突然跪下,一车的出家人大喊,喊声震耳欲聋:
     “耶西诺若——!”
       司机紧急刹车,停在了马前,与马相隔半尺。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多次听到了法王的圣名。当一个喇嘛在泥泞的山路上猛然下滑,当一个老觉姆在结冰的石阶上骤然跌倒,当一个年轻觉姆被一根横木绊住,整个身体飞出去时:

     “耶西诺若——!”

      他们呼救声在虚空中回响。

      此时,如果死亡突然发生,法王的光身会立刻出现在他们的头顶,为他们一生的祈祷和全身心的托付而哀怜、感动。即使他们不能观想将自己的意识射入上师的心中,法王如意宝也会以无限悲悯,将他们的神识引至故乡佛国。

      刹那间,他们已经变成另一种生命形态,身体熠熠放光,完美无缺。他们回首,见到了自己的尸体,针脚粗糙的袈裟已经褪色,倒卧于地的身体上披单皱成一团;他们见到了结着滑冰的崎岖的山路和堆积垃圾的肮脏的水沟,那个身体曾经每日经过那些山路。
      他们见到了上师法王——阿弥陀佛。

      他们重又回到了母腹,在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国度,值遇与他们有缘的众生。他们经历了各种欢乐和痛苦,又来到了那积雪的山沟。

      一世又一世,他们的心性之光日益显露。在他们的上师——阿弥陀佛的教导下,他们学习和实践奉献他人——这是他们修行的唯一目的。在漫长的、无边无际的生涯中,直到无私忘我地服务他人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自然的反射,变成他们的第一天性。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51:34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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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5 于: 四月 15, 2009, 02:20:07 下午 ?
                                                                  著名的山羊



      第一次来到喇荣,见到这头著名的山羊。

      它总是随着僧人们缓缓踏入经堂。有时在经堂的走道上撒一泡尿,没有穿鞋的僧人们一不小心就踏在上面;有时在刚离座的僧人的坐垫上优美地侧身而坐,一只蹄伸出,一只蹄压在身下,一双长而妖娆的眼无所不知、含而不露、似看非看傲视往来的僧人。
      它有一对弯而长的大角,常常在经堂的角落翻捣,一次,它把香灯师的经书一页一页吃了半本,剩下的被香灯师抢了回来。

     上课前,经堂门口最拥挤的时候,它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闭目假寐,故意作态。僧人们只有从它两边绕道进入经堂。

      索达吉上师上课的时候,它在最后一排抬起一只蹄敲打僧人的背,让出家人离开。出家人让它,坐到另外一边。它又去敲打另一个人的背。
      它还跑到一个尼众面前,那尼众坐着,它长时间站在她面前,脸对脸,一般高,快要碰到了。它知道很多僧人都望着它忍俊不禁,看不出它有没有笑,它的表情永远一本正经。

      一次,一位居士买了一颗白菜供养它,它嫌她剥菜慢,用角顶她,直到她丢下菜,落荒而逃;又有一位居士去抚摸它的大角,它把他的长裤挑了两条长长的口子。

      它参加过无数灌顶和法会。法王如意宝在坛城灌顶时,它早早跟随僧众的队伍上了坛城,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可以清晰地望见法王。据说,它是学院一位傲慢喇嘛的转世。

      我离开学院的那天下午,它高傲的灰白色的身影突然在路边的房顶上出现。它跳下房顶,两个送我的居士赶快给它让道,它来到我身后,我怕它无缘无故地撞我,就避到一边,让它先过,它不动。我走,它也走;我停,想让它过,它也停。这样两个来回,送我的居士说:
      “你和它有缘分,它在送你呢!”
      我有些感动,伸出手,有点害怕地摸了摸它的背,表示感谢。这样走了半路,它跳到屋顶上,走了。

      时隔一年,我来到喇荣,又见到了它。

      那天晚上,正值期末考试,它在汉觉姆坐列间穿梭,引起阵阵心悸。堪布仁波切从法座上下来,赶它出去。它扭着头,似乎很愤怒。索达吉堪布双手在它面前挥动, 似结手印,坚决、专注、步步向前;它步步后退,心有不甘,一直想伺机反抗。最后,它打消了对抗的念头,自己走出了经堂。

      一天,我领了一袋信众供养的大米,在路边休息。它忽然出现,用角挑米袋。这是分给我那个区小组的米,不是我个人的。我急忙扳它的角,它抬头望我,目光温 和,那抬头仰望的姿势令人感动。我以为它记起了我,一年前,它曾经送过一程的人。可是,很快,它用角做了个顶我的动作,趁我后退,它又去挑米袋。这时,一 位老觉姆赶来,在它面前撒了一把糌粑,它去吃糌粑时,我拿了米,逃之夭夭。


      每天,凌晨五点之前,我们去经堂时,它在黑暗中出现。它的蹄声清楚响亮,不紧不慢,富有韵律,和我们一起进入经堂。它紧紧贴着第一排一个喇嘛坐下,把它长长的白色胡须搁在那个汉喇嘛的背上。

      汉喇嘛强忍着它身上浓重的膻味,身体竭尽全力前倾,不想碰到它一簇一簇的长毛。可它似乎毫无察觉,不断地,用它的长须去撩他的披单。尊者索达吉上师坐在法座上,不动声色垂眼看它,弟子们在下面窃笑不已。

      常常,它隔着法桌,在堪布的法座对面,所有的弟子都坐着,只有它,示威似地,站在中央昏黄的灯光下。堪布讲法时,它有时站着,中间,会退后几步,屁股对着堪布而卧。无论它做出何种不如法的动作,上师仁波切和弟子们都视而不见。

      虽然它天天准时而来,却日日早退。总是在堪布讲法讲到一半时,它站起来,四蹄缓缓步出经堂。弟子们因它悠悠的、回声一般的蹄声而思路中断。

      一天,它坐到结束,没有动弹。堪布讲完法,笑着对它说:“今天你很好,听完了课,要表扬。”

         每次,它看见上师桌上供护法的饼干,都想上前去吃。果盘总是被堪布迅速移到了另一端。它无法跨越坐着的觉姆,只得留在原地,望着那饼干。
     “也许它心里明白,”堪布说:“可它控制不住旁生的身体。”

         至尊索达吉仁波切传密法的第一天,在上师到达经堂之前,它把一个汉觉姆从坐垫上赶起,左冲右突,身体站立,双蹄内收,以两只大角把那个觉姆赶出了经堂。这样的事绝无仅有,但僧人们都巍然不动,安住在自己的位置上。

      一天早上,它尿血了,汉僧都看见了。堪布在法座上说:“可惜你是旁生,今生,我不能为你剃度。”
      谁知,老山羊听了堪布的话,仰头望着堪布,流下泪来。

      堪布见状,心中难忍,为它念佛不止。堪布念的是宝积佛的名号,宝积佛曾发愿,凡听到它名号的众生将不会堕入恶趣。

      这件事不久,老山羊圆寂了。它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体是吉祥卧,目视虚空。

      也许,几年以后,学院会出现一个小喇嘛或小觉姆——那个老山羊的转世。如同我们每一个人,它将以一个又一个死而复生的面孔和身体,继续它迢迢未竟的修行之旅。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53:28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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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6 于: 四月 25, 2009, 05:08:20 下午 ?
                                                                              母亲

      一天,和圆定师坐在西山山颠,俯瞰喇荣山沟和远方的山峦,
      她说起她的母亲:

      我对我母亲的认识,是在出家之后。我去找法王认证的学院最年老的空行母,问我父母的情况。
      空行母说:“你母亲决定往生。”
      “她一点也不信佛!”我说。
      “无论她信不信,都会往生。”空行母说:“她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忽然想起一位活佛曾对我说,“你母亲是非常非常好的人。非常非常好。”
      在后来的一些年里,我回想起母亲的一点一滴。

      母亲十七岁时,举家逃难到桐乡。一天,日本人来了,母亲和妹妹们跟着外婆逃到稻田里,横躺在稻田中央,鸵鸟一般,听天由命。
      外婆问躺在身边的母亲:“我们现在走投无路,一分钱也没有,杨家向我提亲,他说他会保证我们全家的生活,你是不是愿意嫁给杨家的儿子?”
      “不。”母亲说:“我才不嫁!”
      母亲十五岁的妹妹嫁给了杨家的儿子。因为是代母亲而嫁,母亲内心痛苦,决定去苏北参军。
      婚礼上,杨家的儿子送给母亲一枚金戒指作为路费。
      母亲把金戒指换成钱,穿过封锁线,经历了漫长复杂的旅程,来到红军的根据地苏北。到苏北的第一天,在大街上,遇见了已经参军的我的父亲。
      母亲参军一年后,抗日战争结束了。父母在后勤部队,参军后,没有打过仗。他们常常行军,一天走100里。解放战争时,一天,母亲随大部队行军,走到了浙江一座小城的城门口,见到城门上写了几个大字:
      “小来:杭州解放了!”
      母亲是杭州人,那是走在队伍前方的一位年轻的战友,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大笔,把大字写在城门上。

      解放后,父母的部队驻扎在南京。母亲每月有十二元补助,寄给我外婆八元。母亲的小妹妹去看姐姐和姐夫,父母拉着她的小手,在黄昏的时候,在南京政府大院外 宽阔、浓荫蔽日的大街上散步。小妹妹只有十几岁,前一分钟,纤弱、敏感的小妹妹还沉浸在这变化时代的异乡的幸福中,后一分钟,父母会因政治观点的不同而爆 发一场旋风一般的激烈争论,令中间的小妹妹陷入极度紧张和恐惧的痛苦中。

      后来,父母随部队来到上海,母亲转业到地方单位。父母工资较高,长年赡养和资助各自的父母兄妹、穷困的亲戚。母亲的单位很远,单程需要两个小时。我出生 后,母亲一直抱着我去上班,下班时,单位已经空无一人。她到了单位的托儿所,见我一个人躺在昏暗的儿童床上,嗓子已经哭哑了。
      母亲早上六点多就出门,晚上九点多才回来,几十年如一日。父亲每晚八点,会到汽车站等我母亲,有时等半个小时,有时等一个小时,无论是刮风、下雨,严冬还是盛夏。

      幼年的我,对母亲眷恋至深。父亲出差,我会欣喜若狂,因为有了和母亲睡在一起的机会。我总是撑不到母亲回来,就已昏昏睡去。早晨醒来时,母亲已杳无踪影。这样的早晨,令我无限忧伤。天空也黯然失色,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四岁的我,每天有了一瓶牛奶,这是家里唯一一瓶牛奶。我每天缠着母亲,这个牛奶瓶太小,我要喝更多、更大的一瓶。母亲没有和我讲理,也没有训斥,百般温柔 地答应了我。她把一个酱油瓶洗干净,把牛奶倒进瓶中,加上温水和白糖,交给我。每天早上,我坐到宽宽的窗台上,幸福地听着院中鸟语花鸣,享受着取之不尽、 饮之不竭的一大瓶牛奶。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母亲是否在家。我总要送母亲到楼梯口,回到家,爬到二楼的窗台上,等母亲从下面走过。
     “妈妈——你早一点回来!”这样一遍一遍叫着母亲,直到她的身影在长长的弄堂里消失殆尽。

     读小学时,为了我第二天要去少年宫接待罗马尼亚国家主席,母亲一夜没睡,为我做了一件新衣服。

     母亲有一双凹陷的深邃的大眼,高挑的双眉,明星一般深情美丽。永远不会以忧郁、焦虑的形象出现,而是永不疲倦,热情洋溢。

     我考进市重点高中理科班,为了究竟选择文科还是理科,和母亲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结果,我三天失声,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了故乡城市,母亲每每坐车从我家附近一所大学路过时,会想,她的女儿依然在读大学,正坐在白炽灯照耀下的梯形教室里。

     如果她见到马路上、弄堂里一对引人瞩目的青年情侣,会暗暗思忖:为什么我的女儿没有这样的幸福人生,她也应该有……

     她曾经和我说,我愿意代受你所有的痛苦。

     母亲的窗前有三株高大的女贞树,母亲在我离开家乡远行时,以女贞树为题,写了一首诗给我。那首诗说:

     窗外的女贞子花又开了,
     馥郁芬芳,
     当年,为女贞子花作诗的小姑娘
     已远在异国他乡

     当我回到故乡城市,我对信佛的姑妈说:“您留心,如果有一个密宗的上师,比较著名的,您告诉我,我要皈依。”
     不久,清定上师到上海,姑妈穿过整个城市,让我去皈依。皈依后,我请了一尊释迦牟尼佛像,开始吃素。母亲盛怒,说佛教是鸦片,出家人是寄生虫,我作为国家培养的大学生,不思报国,为人民服务,却走上这样消极逃避的道路。
     我怕她造口业,只有逃到另一个房间,把她一人留在激动愤怒的情绪中。

     她无法转变我,对姑妈耿耿于怀。姑妈不敢来我家,好不容易来一次,如坐针毡,忍受母亲对她和佛教的冷嘲热讽。我出家以后,皈依了二十年的年老的姑妈竟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
     “我真的很后悔啊!后悔介绍你皈依了清定上师,我不应该来管你的事,现在你出家了,你爸爸妈妈是多么痛苦啊!”

      我修五加行时,一天大礼拜一千多。完成十一万后,我一高兴,告诉了我丈夫。丈夫的脸立刻变色,心沉到了谷底。他一到我父母家,就指着我,心事重重地说:“爸、妈,你们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磕了十一万个头!”
      宛如听到了某人的噩耗,他们三人同时用诧异地、陌生的目光瞪着我,心脏受到了重击。
     “发疯了,”我父亲说:“她已经发疯了。”

       不久,一位来自喇荣的出家人住到我家,第二天,是我例行的看望父母的日子。我带着出家人来到父母家,父母呆了。他们准备了一些素菜,招待了出家人。他们 虽然称出家人“师父”,却面色青黑,魂不守舍,无有笑容。他们的思想牢牢地盯在了某一点,他们鼻尖下凝固的空间。

      在我出家前的一段日子里,母亲一再说:“我警告你,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你不要做伤透我心的事。如果你要做,我死了以后,你可以做。我死了以后,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每周一次去父母家,母亲说:“你能不能一周来看我们两次?”
      我支支吾吾:“我很忙……”

      每次离开父母家,他们都翻箱倒柜找出好吃的东西,坚持要我带回去。不管是寒冬,还是炎夏,母亲都送我到汽车站,等汽车来。
     “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很快要八十了。”她说:“我估计我只能活五年。你不要让我最后的这几年很痛苦。”
      这话,她说了几次。一年后,我在喇荣出家,空行母告诉我说,你父母四年后有寿障,如果那一年不死,还可以活几年。”

      我对九十多岁的师父说:“我很想出家,但不想伤害我的父母。我想等我父母死了以后再出家。”
      师父说:“你应该盼你父母长寿,而不是盼你父母早死。”

      我出家后,三年中没有回家。听父亲说,母亲的脾气非常暴躁,对任何人都粗暴以待。她每天凌晨三、四点钟醒来,一个人流泪。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因为你,我将少活十年。”

      令我惊讶的是,在电话里,母亲斟酌着对我说:
     “你已经选择了出家这条路,这一生,就不要再改变。”

     我给父母家人寄了很多佛教的书,母亲说,“你让我看佛教的书,要求太高了吧?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别管我,我也不管你。”

     她对我的两位姐姐说:“以后哪一天,我走了,她没有饭吃,你们一定要帮她,这就算是我给你们的遗嘱。”

     她在我出家三年后,说:“我想通了,因为我爱你,我要让你做你喜欢的事,让你做你觉得快乐的事。”

     父母的离休金较高,母亲说:“我们的钱,用都用不完。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多活几年。把钱留起来,留给你们。”

      在我的劝说下,父亲每年寄几千元给学院。他说:“我们不要念经,不要点油灯,不要供斋,这钱给智悲小学、扶贫医院和扶贫会。”
     “不许你给我念经,”母亲说:“不要给我做任何事。你要做,可以给你父亲做,不要给我做,我不需要。”

      她穿孩子穿下的衣服,她给自己买的鞋和衣服,只有十几元一双,几十元一件。她对美食和保健用品没有兴趣,对任何营养品、补品都嗤之以鼻。她的一生,从来没有爱惜、重视和关心过她的身体,没有给它吃好的,穿好的,让它充分休息。

     她把别人送给她的各种食品和礼品寄给我或转送给其他人。每年,她寄钱给她的小妹妹和桐乡乡下的表哥,去外婆、大妹妹的墓地扫墓。家里十几年如一日,什么 都不添置,越来越斑驳破旧。姐姐想帮他们装修房子,她一口回绝;她从浴缸里跳出来,滑到在厕所间的瓷砖上,缝了八针。父亲要装修厕所,把浴缸换成淋浴室, 她坚决不同意。
     姐姐说:“你想想看她这个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八十岁了,还会从浴缸里跳出来!”

     她对家人对她的生活上和身体上的关心极不耐烦。这些事,对她不重要。
     她从来没有让别人关心的需要。

      她身体健康,精神烁烁,看病公费,死后有火葬费。她曾开过一个大刀,临床一个病人对我说,你母亲太硬,我和你母亲开的是一样的刀,我知道动完刀醒来以后有多疼,她一声不吭!
    母亲年轻时颀长,老了变得瘦小。她奔过各种车辆串流不息的马路,为了赶一辆大巴。家人再三告诫她,穿马路必须看两边,慢慢走。
     她说:“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慢慢走!”
    “车子撞了你,是谁吃亏?谁受苦?”父亲和兄姐们不可思议瞪着她,要她明白。
    “他们敢撞我?我不会被撞死的,我不要你们管!你们烦不烦!”

     她一生都是这样的,软硬不吃。
     有时,我在母亲前称赞她,她说,“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你以为你说点好话,我就改变了吗?去!别来这一套。你不要给我嬉皮笑脸!”
      一次,母亲找东西,找不到,就骂她找的东西。我批评母亲,母亲说:“嘿嘿!哦,嘿嘿!”
      又说:“干嘛,我为什么不能骂它?我就是要骂它,我骂了它,它就出来了。”

      她每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啊。”
      有时用讥嘲的口吻,有时冷笑,有时比较温和,后面还要加两声“呵呵”。
     “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她说:“呵呵。”
      无论她站着或坐着,她说这话时,目光向下,似笑非笑,意味无穷。无论说任何事,这句话都会冒出来。
      它是对一切的总结。

     我打电话回去,父亲和我说完话,问一边的母亲,“你要说几句吗?”
     话筒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没有什么可说的。”
     或者:“你说了就可以了!”
     或者:“我忙。”
     在母亲可以给我打电话时,她从来没有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打电话回家,问母亲:“你在做什么?”
    “我在度死日。”她说。
     又一次,我打电话回家,问母亲:“妈,你在做什么?”
    “我忙得很,”她说:“我有很多报纸没看。”
     她不喜欢看电视言情剧,对小品、唱歌和古装戏尤其反感。她喜欢看报和政治方面的书籍。
     又有一次,我打电话回家:“妈,你在做什么?”
    “我在孵豆芽。”她说。
     豆芽不用孵,它自己会长。她是说:
     她在干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
     干一件不必要的事。
     干一件需要极大耐心等待的事。
     她什么也没干。
     很缓慢,很缓慢。她每天只需要看豆芽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几乎看不出它的变化,这时,她的心要不为所动。因缘聚合之时,它会长大。

     我回家探亲,母亲打开一个又一个橱门,抽屉,给我看家中的东西。
     “你需要任何一样东西,就拿走。我没有舍不得的东西。”

     我把以前的佛经放进一只纸箱,想放到大橱顶上。我拿来方凳,母亲把我一推,自己一脚蹬上方凳,抱着沉重的纸箱举到头顶,用头把箱子顶到大橱上。
     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困难危险的事,犹豫为难的事,她上。

     母亲离休后,学习老年大学的课程,对政治尤感兴趣。在很长的老年时光中,母亲学习党的工作报告,政府的工作报告,并把这些报告寄给已经出家的我,希望我能够学习党的各项工作政策。不听广播、不看报、不看电视新闻、不关心国家大事对她来说是匪夷所思的。

     她是离休干部支部书记,在她八十岁的年纪。她和他们每个人联系,组织他们学习,拟讨论议题,写工作总结。她的另一个工作就是频繁地看望住医院的老同事,参加他们的追悼会。

     她说,“就像你们上师天天为你们传法,就是每天给你们敲木鱼。我也要督促他们学习,就像放羊,要用鞭子轻轻地,轻轻地打一下。”

     她把从报上剪裁的小诗给我看。那首诗说:
     她是一棵大树,无论树影走到多远,都会回到树根。树影离去又归来,归来又离去。大树的一生,都会给予它庇护。

     她提到我父亲就发出“哼”声,因为父亲不喜欢学习这些报告。
     从小到大,父亲都给我母亲碗里夹菜,但母亲并不领情,经常对父亲大叫,“我自己有手!”
     父亲皱着眉,痛苦地对我说:“你看,你看,这种人!”
     母亲经常牙痛,不爱吃水果。父亲为了让母亲吃下水果,会剥了桔子,泡在热水里。等桔子温了,给母亲。
     母亲在给我的信中说:“我不希望你离开我们,因为我一直想,我的身体不如你父亲,我可能先走,我希望你能够照顾你那可怜的老父亲。”

      过年了,母亲的拜年电话从大年夜到响到初二。母亲善于应对,软硬兼施,从来没有见到母亲失去控制。一位比母亲年轻十几岁的工程师是我家的朋友,他每次见到我都说:
     “我这一生最尊敬、最佩服的人就是你母亲。她一生清廉,洁身自好,处理问题很公正,很有方法。没有人不服她。”

      父亲在信中对我说:“你母亲和领导,同事,群众的关系都很好,每年,有很多拜年电话,这一点,你母亲做得很好,我不如你的母亲。”

      我陪父母去菜场,希望帮他们提菜,父母与我争抢,他们横眉竖目,直到我让步,直到他们提得和我一样多。

      我和母亲散步,长聊,她关心时事,谈的多是世间的各种不如意。她说,如果做国家领导,制定合理的政策,就能够较大程度上利益人民。没有想到,母亲竟然有这样的理想。
      我立刻鼓励母亲:“妈,我觉得你很适合,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今生虽然不可能了,来世,你完全可以实现你的理想。”
      母亲无言,默默地走,想着什么。

      我走的时候,母亲说,“我们没有几年了,你每年回来看我们一次吧?”
      我吞吞吐吐:“一年很快,我两年看你们一次。”
      母亲没有争辩,“如果我还能活十年,还能见你五次。”

      在他们生命的最后那些年里,夏天,父母会坐上有空调的轻轨,从城市的西南角到城市的东北角,又从东北角到西南角,痴痴地望着大玻璃窗外整齐的高楼、花园小区、车流和人流……

      他们有离休证,坐车不用买票。他们坐上一辆又一辆公共汽车,从它的始点到它的终点,又从终点回到始点。公共汽车缓慢地行驶,他们不说话,有些紧张地瞪大眼睛,似乎害怕错过什么,眼一眨不眨,瞪视着窗外每一个变化的景象……

     在这个大都市中,他们成为一对旁观者,短途旅行家。他们越走越远,坐上一辆又一辆陌生的大巴,巴士把他们带到一个崭新的区域,他们望着阳光下一栋栋新楼,新楼里的绿色园区、从楼里走出的人,任何一个场景都一晃而过,他们瞠目结舌、目不暇接,默然无语。

     母亲七十岁那年,说:“人生苦短。”

     如果还能见几面,每一面都一如既往地平淡。没有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和死别的悲怆,它们被抑制和回避了。他们又回到了巴士的旅程上……

     这一对都市的行者有一天会从这个城市突然消失,永远地消失,那座城市将成为一座空城。

     我一直在想,母亲应该来自极乐,否则,不信前生后世、不念一句佛号,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她不可能决定往生。
     如同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她永远生机勃勃,在她智慧豁达的笑容里,隐含了无言的深深的伤叹。
     母亲,她是一个谜。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6:58:26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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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7 于: 五月 01, 2009, 11:23:00 上午 ?
                                                                心中的光芒


       那时,还是五十年代末,罗中华的母亲怀孕了。她二十多岁,是一个孤儿,住在上海大马路弄堂二楼,一间朝北的六平方米的小屋里。孩子的爸爸是四个儿子的父亲,和她一个车间的同事。

      无论多么痛苦,尴尬、难堪,总还是要活下去。孩子出生之后,病魔缠身。在漫漫长夜里,母亲抱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泣不成声。弄堂里的老人听说她为了给孩子看病,卖了被子、锅和勺子,摇头说:“作孽!”

       她找到孩子的父亲,希望他每月贴一些钱,给孩子看病。孩子的父亲还没有听完她的话,就惊慌失措地从她身边逃离。自从她肚子大后,孩子的父亲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年轻的母亲找到单位领导,领导判孩子的父亲每月付给孩子六元。
      年轻的母亲,没有从孩子的父亲那里得到过一次六元。

      罗中华长大,身体好了,顶替母亲进了工厂。父亲见到他,如避瘟疫,想尽一切办法换了一个工厂。谁知,罗中华的父亲刚喘了一口气,这两个兄弟单位又合并了, 他又要见到他的儿子,他的冤家,天天和他在一起。罗中华父亲的举动,和这举动的结局,成为两个单位同事的笑柄。

      他们母子,令罗中华父亲声名扫地,家庭几乎破裂,一生痛苦,日日惊恐不安,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天空就会坍塌。

      十八岁的罗中华对领导恭敬,对同龄同事随顺友爱,对老人照顾尊重,领导又惊又喜,送他上工农兵大学。不久,他的父亲退休了,几十年来,第一次,他从他们母子的阴影里逃离。

      大学毕业后,罗中华没有再回到工厂。他曾在不同的公司工作,后来,他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他对雇员们点头哈腰,总是关照、催促他们提早下班。如果他们加 班,他会一直陪伴他们,坚持到深夜,对他们怀有深深的内疚和感恩。他预备新鲜果汁、饮料、茶点,让人送来夜宵。他付他们高薪,送各种礼物,了解他们孩子的 情况,叮嘱他们关照父母、岳父母。雇员家里发生纷争,他总是极力规劝他们向亲戚让步,自己承担损失,并主动向他们提供各种帮助。

      任何顾客,和罗中华见过一次面,都会把生意交给他。他们相信了他,他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他们为遇到这样一位诚实、正直,深刻体恤的广告商而惊讶、庆幸。

      罗中华极尽全力满足他们对广告制作的要求,他精益求精,对他所耗费的昂贵的成本却羞于提及。他们和他成了朋友。他们珍惜这样的朋友,他们可以信赖的、罕见 的、纯洁无瑕的友人。他们希望和他建立更为亲密的私人关系,他令他们迷惑、神秘不解,他们渴望接近他,亲近他崇高的灵魂。

      他们邀请他参加各项活动,发现他举止风雅、慷慨随和。一次,他们在一家火锅店进餐,罗中华有事晚到,见到友人把一串串在钢丝上的活泥鳅放到红油滚滚的火锅中,他突然大叫:“观世音菩萨!”

      友人们目睹他痛苦难忍,哄堂大笑,纷纷模仿他的表情和声音。从此以后,罗中华拒绝参加他们的聚餐。为了和罗中华共享佳宴,友人们答应,只要他在场,决不点杀鱼虾等活物。
       
      罗中华和大学里一位女同学结了婚,有一个喜欢阅读的儿子。他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没有绯闻和不良嗜好。他的财富源源不断,他买了别墅,和妻子各开一辆车。

      罗中华不知道怎样才能表示对他家保姆的愧疚,他对她们尤为尊重、信任,不挑剔她们的工作。每当听到友人的妻子抱怨他们的钟点工,罗中华总是情不自禁赞叹他 家的保姆。令友人不解的是,他家换过多任保姆,但每一个保姆到他嘴里都完美无缺,难值难遇。到友人家做客,他常常问候并感激他们的保姆,在他的朋友面前也 再再称扬。

      一次,罗中华家的保姆要回去过年,他额外给她一笔钱。她吞吞吐吐,有些犹豫地对他说,他能否预先支付她下一个月的工资?

      一念从他心中闪过,她不一定回来了。但是,他立刻答应了她,把下一个月的钱给了她。她离开时,他让妻子送给她衣服、用品,为她准备了饮料、食品和火车上看的书。姑娘心中难忍,问他妻子要了一张他家的全家照。果然,她没有回来。

      每年过年,罗中华母亲单位的领导都会收到他的邀请和年货,他们已经变成每天倒走计数的老头老太。他一直铭记他们的恩德。

      罗中华常常回到他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弄堂,看望他昔日的邻居,那些嗮太阳的老人。他是他们弄堂的主题。他们谈论他的父母,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慨叹命运不可 思议!邻居老太太问他,他是否愿意印经书、放生、吃素,随喜建寺庙,供养僧人?他拿出身边所有的钱,第二天,又送来了更多的钱。不久,邻居老太把这些钱的 收据郑重地交给他。

       他长年不间断地印经、放生、建寺庙、供养僧人;他资助了越来越多的贫困学生和老人,他对这件事越来越着迷。他开始吃素、戒杀,阅读更多的佛教书籍。他身 边的友人也因为他上供下施和戒杀。他遇到一位来自西藏的活佛,活佛双手抱住他的头,和他行碰头礼。活佛传他观音心咒,叮嘱他念念不忘。他把活佛的像放大, 用相框装裱,任何人跨进他家的客厅,都能见到那张醒目的像,都会吃一惊。

      很多年过去了,罗中华的父亲病重,消息辗转传到他耳边,他立刻赶到医院。

      他带了补品和礼品,对他父亲的妻子说,他是他父亲的同事。他的父亲刹那间没有认出他,等认出他以后,忽然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望着他的儿子,不能相信。

      儿子相貌英俊、光芒四射,对他嘘寒问暖,殷切关怀。如此陌生而遥远,如煦风拂面,和他所有的儿子不同,和他不同,却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向父亲的妻子详细询问父亲的病情,找到主治医生,聆听种种治疗方案。他请医生为父亲用具有特殊疗效的昂贵的药品。他留下一叠钱,保证会来看他。

      丈夫昔日的年轻同事,令他的妻子深深地感动。她一直暗暗忆念这位不可思议的好人。他彬彬有礼,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她的儿子们所不具有的教养和地位。他来 自另一个世间,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望着她的双目,那么真诚,温煦,慈悲。罗中华到医院的当天,她丈夫就从病床上起来,第二天,他就豁然痊愈,嚷着出院。

      她丈夫换了一个人,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不再抱怨他的儿子们,对琐事也不再关心。

      她的丈夫,有一天中午,坐在一家豪华饭店,等待他的儿子。儿子迟到了几分钟,心中不安,对他的父亲再三道歉。他们共餐。他的儿子,任何时候,都关心他内心的变化。他体贴,聆听他的家事,询问他每天生活的细节,关心他的妻子的生活、思想和小小的爱好。

      罗中华的父亲,对这一切不感兴趣。他冲动、欲言又止,终于,说出了几个月以来一直想说的话:
      他非常想和他一起生活,这些日子,他一直想念他,他的此生的最后一些年头,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如果不方便,他不会带着他的妻子,只是他一个人,和他生活在一起。

      儿子沉吟,点头,表示理解。他望着父亲的眼、充满爱意、悲怜和感激,令他的父亲深感宽慰。
      儿子说,这件事他不能决定,因为母亲和他一家生活在一起。他要回去征询母亲的意见。

      罗中华父亲的梦想,引起了他母亲的激愤!这位年老的父亲,知道他的幻想无法实现,他对一位昔日的同事说,他的所有的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位。他不知道自己前世积了什么德,居然有这样一个儿子!

      他一直思念这个儿子,对他的老伴和儿孙更为宽容、关怀。他不再囤积钱财,放弃了一些嗜好,更愿意为别人付出。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老伴和儿孙对他的尊敬和爱。

      他的儿子,他无意义的人生中唯一的意义,他心中炫目的光芒。

      没有一个人像他,对每一个人,无论老幼、贵贱、认识、不认识,都一视同仁,那么诚挚,尊重、珍爱他人的心;他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如阳光倾泻,如光明注入他 人心中;他清新自然,无有世间尘俗习气,在人们心中留下了对高山的景仰;他声名远播,凡是接触过他的人,哪怕是惊鸿一瞥,都情不自禁赞叹他,久久思念他。

      因为他身影的闪现,和他有缘的人们放下了一念悭吝、狡诈和嗔怨;生起了惭愧和悔恨。

      人们希望自己能像他,像他那样卓尔不群,受人爱戴;像他那样慷慨、纯净无私、关心他人;像他那样相貌庄严、财富圆满、眷属和睦、智慧过人。

      他的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一个点头,仅仅是他的形象,他存在的本身,会在人们心中留下永远的惊异和震动。

      他净化了他们的灵魂。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7:01:43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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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8 于: 六月 15, 2009, 07:28:42 下午 ?
                                                                               如意林


       晚上八点,喇荣大经堂金刚萨埵殿中央高高的法座上,至尊索达吉上师正在传讲《大圆满前行》中的“寿命无常”,此时,一位年轻僧人从成都坐学院的救护车归来。

      喇荣沟夜晚的灯光,是银河系最斑斓的那一部分。
      很多这样的时刻,圆深师抬头,望不见幽黑的山体,只能见到密集的窗口的灯光。这时,他会产生一种幻觉,宛如身在城市,眺望高耸的摩天大楼。窗口们遥远而温暖,它们是黑夜中的生命,传递着一个个心灵的特殊信息。

      他上山的第二天有高原反应。道友们惊讶地看见久违的他一个人高举着吊瓶从扶贫医院回家。他们和他调侃,他笑着说:
      “我坐了救护车上来,看来,还要坐救护车下去。”

      凌晨两点,智江接到圆深师的电话,赶到他的住处,凑到他床前。
     “你不要做出这个样子来!”他说:“你难道这个时候还要开玩笑?你想吓死我吗?!”
      圆深两眼睁得很大,望着天花板,向外出气,已经没有进气了。
     “你等等!”智江大叫:“你等等!我马上叫人来!”

      喇荣沟的灯光已经隐灭,只有圆深师的窗放射着幽幽的红色之光。
      他家的院门和房门在黑暗中大敞,智江和几位道友夺门而入时,圆深已经走了。
      他们认为一定是有谁在恶作剧,把他们卷入了一个幻化的噩梦。

      他的遗体从脚凉起。第二天清晨,圆深师的心间仍然留有余温。
      人们听到了这个消息,难以置信。他们无法思维法义,记忆颂词,观修或在电脑前发心。
      他生机勃勃、一身正气、洒脱自在,令人见而生信。他英俊的面容、爽朗的笑影不断浮现在道友的心前,令他们愕然、疑惑难解、默然无语。
      他昔日的邻居、密友魂不守舍,和他生前一样,头痛欲裂。
      他出家十年,比所有人都年轻。他只有23岁。

      十年前,一天,圆深请了哈达,去索达吉堪布的住处,要求出家。
      “你下午再来。”索达吉上师仁波切缓缓地说。
      父亲见他进门,问:“你到哪里去了?”
     “我去上师家了,”他说:“我要出家。”
     “下午我陪你去。”父亲说。
     “我看你还是不要陪我去了,反正你放不下。”儿子说。
      下午,父子俩每人捧一条哈达,来到上师仁波切面前。上师仁波切为他们父子剃度。

      在几位少年喇嘛中,他是最温和的一位。他常常受到差遣,传递信息,跑腿,从无怨言。他不喜欢谈论别人,也不喜欢听人谈论。如果对方一直在谈论,他会单刀直入,打断对方或转移话题。
      在家时,他聪颖过人,年年是优秀的三好学生。出家后,他的闻思却遇到很大的障碍。
      如果有人叫他做事,他会立刻应声而去。但他不喜欢背诵,注意力难以集中,在经堂里坐两个小时,只能记住上师的几句话。他整天钻研各种无意义的器具、花草,和他的狗四处溜达,在山坡上呆坐、睡觉,打发时光。

      几年后,他和父亲回家乡,力劝一位大学生把胎儿生下来,为婴儿安排了领养的人家。他们回到学院时,上师仁波切宣布传讲《金刚经》。
      缠绕他几年的暗云忽然消散,他如雷轰顶。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金刚经》的意义滴入他的心湖,在他的心中泛起悠远的涟漪。他深深地震颤,找到了此生的意义。

      他彬彬有礼,虽然未经世间,却相当老成,与人交往很有分寸。除非他笑时,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暴露出他的年龄。
      他那么年轻,他的理解力,思考问题的方式,对法义的讲解令人震惊。他对一个个法相名词的契入角度和把握那么精准,他不需要翻阅资料,任何一个问题,他都能不偏不倚地阐述,如同辞典。令和他讨论的道友深生钦佩。
      他身体健康,除了有时头痛。那时,如同一只小鸟被石子击中,他奄奄一息。他在床上翻滚,踉踉跄跄走出房间,坐到院子一隅。很快,他无法支撑,卷卧于地。在昏沉和煎熬中,他呼吸着泥土和草根的气息,感受它冰凉的寒意。

      他摆弄各种电器,研究它们的原理。他整夜不眠,操作电脑。任何机械和程序到了他手里,都能无师自通。
      他每天都和他父亲通话,他们不像父子,更像密友。
      每天上辅导课,是他酣然入睡之时。上师选辅导法师时,他的考试总是有意砸锅。
      他曾经和一位道友投入了十万元,盖了一间豪华的辅导室,供养常住。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他从成都运回来,小到一个钉子,都是他跑上跑下购买。辅导室只用了两个月,他就被那个辅导小组轰出来……
      他曾经说,全学院,认为我是好人的,可能只有两个人。

      他的一个友人说,法王传“上师心滴”,为四众弟子灌顶时,他曾经出现过殊胜的大圆满的境界……
      他可能迷乱,可能被业力牵引,可能在修行的路上长久无所作为。可是,那一刹那的闪电,照亮了他的心,存留在他的心里。在轮回中,他永远都不会再迷惑。

      道友们到他家,轮番为他助念。他们惊讶地发现,他有三间圆木房,一个极大的院子。在喇荣沟四面的五台山尚未泛绿之际,每一个从他院墙外走过的喇嘛都会透过院墙的缝隙,张望一院的葱茏。墙内,仿佛是一个神秘的刹土,和它的主人一样深不可测。
      任何人和他同行,都是他买单。如果有另一个人掏钱,他会非常吃惊。他急切、坚决地阻止别人买单。他的钱来自十方,他习惯于右手从僧衣的内口袋里掏钱,这是他最经常的一个动作,他的责任。
      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大院里,三间棚克房中,隐藏了一个秘密的城堡,一个世外桃园。它内部的装修格调高雅,佛台上供养着来自印度、尼泊尔和拉萨的庄严佛 像、法器和水晶舍利;地上铺着典雅的全毛地毯;他的披单、僧衣和各种用品质地精良;房中,都市所用的电器一应俱全……

      他身上的银行卡上,有五六万元。听到他突然离世的消息后,北方的一位友人立刻往他的卡上打了五万元,做超度用。学院认识他和不认识他的人都拿钱为他念经,没有人知道一共有多少。
      人们还发现,他有几千颗水晶舍利,一大瓶甘露丸。其中大部分都是从他原先搜集的水晶舍利和甘露丸中长出来的。它们被散发,用于数额巨大的放生,为他做特殊回向。
      他的房子也被变卖。他的遗物,除了他父亲带走的佛像,母亲留下的纪念物,其余的,全部拿到念经处,折合成钱,作为超度的费用。
      僧众们用这些钱为他大量放生、供斋、供僧、念破瓦、念经、供养上师活佛……

      上师仁波切带领僧众为他念经超度的那个晚上,在大经堂门口,很多道友发心帮他发饮料和食品,与僧众结缘。
      作为一个普通、年轻的僧人,在汉僧中,可能没有一个人,在身后,有那么多钱用于超度、行持善法;有那么多人为他出钱念经、放生、回向,因他反省。
      人们自问:
      他的福报从何而来?为什么,他们不会有这样的福报?
      他的一念自然流露的纯朴善心远胜于以执着功德之心所行持的善法,这就是他们所需要做的。这一颗无有造作的心需要多少世的造作才能生成?这一颗无有造作的心,如果它能生起,哪怕只是一点,它也是如意宝。

      在他搭上学院的救护车之前,曾经为了一位道友托付购买的东西,跑遍了整个成都。没有人把他带回的物品送到那位道友手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圆深师的离世,使那位道友得了心绞痛。他找翻译打电话给一位大瑜伽师,翻译说:那位大瑜伽师曾观察过无数例亡人的去向,鲜少有人往生刹土。这次,大瑜伽师说:
     “极乐世界的门已经打开。”

      圆深师圆寂三天后的傍晚,一辆小车在学院的大路上停下,路边等候的僧人围上前去。
      圆深师的父母只有四十多岁。他们在成都会面,坐车同来。在成都,他的母亲悲痛欲绝,对她出家十年的丈夫说:
     “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是你把儿子引到了这条路上,现在他死了!都是你害死了他!”
      担心圆深师的母亲哭闹,在他们到来之前,他的道友不断念经,供护法,祈祷上师三宝加持他母亲。

      圆深师的母亲先下车,她不看任何人,跌跌撞撞,径直向前走。
      “没事,”她说:“没事,我没事,你们不用扶我。”
      他的父亲从后座爬出来,在人们的搀扶下着地。他站立不稳,不能举步。一位道友从医院飞奔而来,人们把氧气袋给他父亲吸上。
      一位因女儿自杀而出家的僧人见到这个景象,辗转一夜,无法入眠。
      圆深师生前最后的两个月,是和父亲一起度过的。父子俩分离,还不到十天。
      那天晚上,圆深师的父亲心脏衰竭,向同车来的妹妹交待了自己的后事。

      下了一周的雨,天葬那天,天放晴了。
      上师仁波切曾经吩咐,不要让圆深师的母亲去看圆深,念完破瓦后,可以让她看儿子一眼。
      天葬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看见给她拿来的儿子的几件遗物,当场嘴唇深紫,全身冰冷,心脏病发作。亲友们当晚联系了司机,包了去成都的车。第二天,小车载着他们路过念破瓦的地方,从她儿子的棺材旁驶过,她没有下车,径直去了成都。
      在这之前,他刚回家乡看望母亲,让母亲关闭了开张不久的酒吧。儿子的细心、体贴,使这位母亲在离开学院后,很长时间迷失在儿子童年和少年褪色的沙滩上。
      她在幻岛上悲伤地行走,寻觅他每一个幼小的足迹:
      在她无法分身的日子里,无论她把年幼的儿子放在哪里,他都能照顾自己,不会让人分心。
      他七八岁时,在寒冷的冬天,她下班回家之前,他生上煤炉,把炉上压板烧得通红。当她回到温暖、令人感动的家中,看见小小年纪的他正在砸煤块,小脸黢黑……

      他的父亲至始至终没有看儿子一眼。他没有去尸陀林,留在学院,为儿子念经。他穿黄色的短褂,在儿子成年之后,他离开了学院,在南方一座丛林常住。他戴了一副眼镜,平静,沉着,声音温婉动人。他对每一个试图安慰他的人说:
     “每个人都要死的,迟早而已。他在极乐世界等着我们。”
      他离开时,谈起儿子,宛如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

      和父亲两年未见之后,父子在昆明重逢。父亲惊异地发现了儿子的变化。他成熟,调柔,富有尊严。他和父亲一样,身着青灰色的大褂。看上去有三十岁。
      继那位大学生之后,父子俩把所有的钱投入到救生中。他们委托熟识的医生,劝怀孕的女生生下孩子。他们负责生产费、营养费和补助费,为婴儿寻找一户经济条件良好、没有子女的家庭收养。他们一共救了近二十个胎儿。
      从南方到北方,每一个接触到他的人,都会惊讶:他那么帅气,明亮,温和有礼,对每一个人都那么用心。
      这么一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应该有怎样的一种信心,才能面对世间的诱惑,一刹那也不改变他的道心?
      他是他们最美的烟火,短暂、炫目、永远不会被遗忘。

      尸陀林的湿草坡上坐满了僧众。只有一天,他们就被晒黑了。在后来的几天里,他们的脸开始蜕皮。据说,自从有汉僧以来,没有一个人有那么多人去尸陀林为他送丧。
      那天,每一个参加天葬的人的脸上都留下了尸陀林的印记。
      他们中,有圆深师曾经帮忙资助过的藏喇嘛、藏觉姆和汉僧,他为他们付过医药费、电费、车费和饭钱;送给他们各种衣物、用品、食品和建筑材料;帮助他们盖房,运牛粪,煤;为他们买药,带东西……
     有几位友人担心难以自制,会障碍他往生,没有去尸陀林。

     据说,秃鹫们知道哪个亡人的业力最轻,它们曾拒绝食用破誓言者的尸体。那天有七具尸体,秃鹫们第一个扑向圆深。等秃鹫离去时,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和死亡相比,生命中所有让人沉迷的人事,都变得不再重要。
      僧众们目睹了整个过程。除了他们眼前刹那刹那的显现,没有其他。
      他曾经说:到了二十五岁,我将去一个杳无人迹的地方,闭关修行。
      没有人比他更阳光灿烂,更有弘法的前程,更有希望成就。可是,所有这些概念,只是世间法的延伸。他的湮灭,粉碎了他们心里遗留的最后的妄念。

      天葬师受道友的委托,查看了他的头盖骨,梵穴位有一个洞,他的神识从头顶而出。
      他的父亲打电话到亚青,询问阿秋喇嘛儿子的去处。阿秋喇嘛说:
      “他决定会往生,你不必再来问我。”

      第一世顿珠法王在自传中说:

      我举目一望,看见红花点缀的大地上一片郁郁葱葱的如意树林,里面如同日光般红光万丈,普及四面八方。我看到了一个让人心弛神往、情不自禁萌生迷恋的绚丽美好的乐园。
      我问那位空行母:“这令人无比快乐、动人心弦的地方究竟是哪儿呀”?
      她说:“那就是极乐世界,那光芒是阿弥陀佛的光。”

      圆深之死,是他光明之身的新生。当娑婆世界和他有缘的人们沉浸在对他的追忆中时,那就是他的心。他无偏平等的深沉的悯怀注入到了他们的心里。
      这位以他的猝死让喇荣人生起了无常观的年轻人,如今,正在那光的如意林中。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7:12:32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辅导员A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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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行者随笔 回复 #29 于: 六月 15, 2009, 07:33:41 下午 ?
                                                                              空行之日


      那天上午,我几次从法本上抬头,眺望窗外的西天,发现土路上有几位藏族觉姆正在窃窃私语。这样的情景非常稀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中午,我打开小屋的门,邻居圆如师一见我就问:“你知道了吗?”
         
     “出了什么事?”

     “住在前面一个藏觉姆,她预知时至,说她会在二十五日空行日往生。听说她已经给她家打了电话,她家的人正在往学院赶!”

      “真的?”

      “真不可思议,说不定是菩萨示现,在这个地方,真的不好说。”

      那天是藏历二十三日,圆如师带我去见那个藏族觉姆。还没到门前,我就呆住了。她的土院没有围墙,黑压压蹲满了觉姆,望着她的窗,窗关着。她们是她的老乡和道友,和她非常熟悉。她们都默默地念诵着咒语,脸上混合着困惑、胆怯、激动复杂的表情。

      忽然,她的窗开了,觉姆们既畏惧又好奇,恭敬不安地望着她们昔日的道友。

      她喘着气,脸绯红,身体内部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波澜——一种特殊的,旁人无法体会的痛苦,她每说一句话都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望着她的每个人都无法想象,这个身体将在二十五日那天从这个世间永远消失。

      藏觉姆三十出头,高大、庄重,肤色潮红。她有些艰难地扶着窗棂,对蹲在她院中的道友说:“你们念一个《普贤行愿品》好吗?”

      她的道友们不知所措,看见她们中的一员变成了一位预知者,一位空行。她们低声地念诵着《普贤行愿品》,这位藏觉姆喘着,听了一会儿,终于无法支撑,掩上了窗。

      我和圆如师回到家中,面面相觑,既震撼又困惑,不知该说什么。

      一会儿,隔壁叫拉姆的一位藏觉姆探头,我们连忙唤她进屋坐下。她说,这位觉姆是觉姆中修学较好的一位。她出家多年,琐事鲜少,不太和其他觉姆往来,修行非常精进,在大圆满修行班。这个班只有几十个人。

      第二天上午,我从法本上抬头时,见到小路上又有几位觉姆悄声细语。如果那位觉姆真的二十五日往生,她的道友怎么能视若罔闻呢。如果是这样,她们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二十五日那天,我忙碌了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完全忘了那位藏觉姆的事。快十二点时,我睡下,刚睡熟,忽然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醒来的第一个念头:
      那位藏觉姆!
      我看了眼手表:十二点零五分。空行之日已过。

      我跑出小屋,远远地望见藏觉姆的土屋的门窗敞着,灯光照亮了她的土院,她在土院中央嘶声叫喊着,两手高举,转着圈,处于狂乱暴怒之中。黑暗中,我见到披着外衣的圆如和拉姆,她们都躲在阴影里。环顾山上,更多的黑色身影在她们门前惊秫地眺望。

      土院里,藏觉姆一遍一遍直呼她们堪布的名字,没有夹带任何尊称。这位堪布是她们的金刚上师,受到全学院喇嘛和觉姆礼敬,具足圣人风范,是法王亲自任命管理藏族觉姆的。

      她声嘶力竭:“你骗了我!你骗了我!”

      极度敬仰她们上师的觉姆们大惊失色,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忽然,癫狂的觉姆跳出光圈,奔上土路。犹如猛兽启动,森林中所有的动物飞逃而散,躲在各自屋檐下的黑影倏然消失无踪。

      第二天凌晨,几位管家和觉姆的老乡打着手电,在山上找到了觉姆。

      因为受到了刺激和惊吓,当晚,觉姆中有多人心脏衰竭。圆如和拉姆不仅心脏病发作,还患了严重的感冒。在后来的几天里,她们除了给自己倒一点水,拿点吃的,其他时间,都只能在床上静养。

      第二天早上,天空如洗。我一人来到那个土院前,见到一位藏族老人和一位少年,他们各自坐在土院的两个木墩上,头垂在胸前。他们满面尘灰,头发里夹杂着黄土和草杆,面容肮脏、憔悴、极度悲伤。见到我,他们抬起头来。

      我无法堪忍他们可怜的目光,从他们面前匆忙逃走。

      他们是那位藏觉姆的父亲和弟弟,从遥远的牧区赶来。他们三天三夜未眠,在那个明亮、寂静的早晨,赶到了他们亲人所在的学院。

      那天,上午十点,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堪布在觉姆管家的陪同下来到了觉姆家,与觉姆的父亲做了简短地交谈。中午,觉姆的父亲和弟弟带了他们亲人——那位觉姆——离开了喇荣。

      我一直还记得那个清晨,如同婴儿一般初生,洗去了夜晚的黑暗和忧伤。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来到觉姆的土院前。

      喇荣沟的清晨是那么庄严、神圣,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最后编辑时间: 二月 26, 2010, 07:19:23 下午 作者 辅导员A 已记录 页: 1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