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椎棘突炎怎么治疗:当工人的日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11 11:37:07
   父亲善梦,他的梦可以像电视连续剧,上半夜的梦,午夜醒来,下半夜再做,情节人物居然连得上。我传承了父亲的基因,华发早生,也喜欢做梦。光顾梦乡的,多是过去的光景,其中有我当工人的日子。从1971年秋进厂报到,到1978年夏办离厂手续去上大学,我当过整整七年的工人。上世纪90年代,美国康奈尔大学历史系主任Sherman Cochran教授听说此事,问一位旅美华裔学者(他曾是我在厂里的一个同事):钟教授为什么要去当工人?回答是:这不是他的选择,我们那时的工作都由学校分配。老外这下更糊涂了。记得40年前的分配原则是,兄弟姐妹一工一农,近郊外工,插队市工,互相搭配,待遇均等,规则透明,对号入座。“一片红”期间姐姐去云南军垦农场,让我有机会留在上海,这体现了那个时代的“公平”。
    
    当工人的日子,正是懵懂的年龄,走进社会这个大课堂时,我才17岁。那天班组召开的迎新会只有短短几分钟,我表态说要好好向师傅们学习,热爱劳动,安心工作,在厂里干到退休。有位闷头抽烟的老师傅冷不丁冒出一句:年轻人,思想不要那么简单,干到退休有几十年时间,中间的变化多着呢!不确定性现在是我理论研究中常用的术语,而最初,就是由这位文化不高的工人师傅传授给我的。
    
    我所在的班组是干起重运输的,工人师傅大都身强体壮,性格豪爽,露天作业,风吹日晒,使他们像极了罗中立油画《父亲》的主角,看到他们在干重活,会让你联想到威虎厅里的八大金刚。但是他们质朴善良,吃得起苦,有时候恶声恶气训斥你,内心倒是在呵护你。厂里也有人年纪不大,却老于世故,笑容可掬,做事圆通,目的就是调到科室,鲤鱼跳龙门,两相比较,使我懂得人不可貌相,样板戏里的脸谱化教条被颠覆了。几年后,班组里传说要挑选几人当驾驶员,在那个年代,开汽车是个让人羡慕的职业,自然展开了或明或暗的竞争。我工作表现不错,结果榜上无名,没有解释,没有劝慰,但挫折给我的失落感很短暂。过了两年,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忽然明白了两条人生哲理:其一,求人不如求自己;其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在锱铢必较和大处着眼之间必须选择。
    
    当工人的日子,虽然离开了学校,对文化一直没有疏远。厂里流行起绰号,班组里的绰号千奇百怪,什么土八路、乔老爷、阿福林、小犹太、“尼赫鲁”等等。与我一道进厂的一位由于像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特务,被起了雅号“掐死他”。我的别名叫“假如若是”,这是《列宁在十月》中革命导师批评“可怜的悲观主义者”孟什维克的话,我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个绰号有点学术色彩。工友们干活累了,聚在一起喜欢讲粗话,喜欢恶作剧,后来他们发现我能侃《三国》,便都文雅些,嚷着“来一段”,于是我就从桃园结义说起,董卓进京,捉放曹,长坂坡,定军山,隔几天一出,把听众的胃口吊足,尽管免不了张冠李戴,添油加醋,师傅们仍然听得津津有味,静静地抽烟,一脸的陶醉。遇到空闲,我会在旧图纸的背面练速写。起先画些厂房汽车等静物,逐渐地,人物肖像跃然纸上。师傅们知道我在画他们,很配合地充当模特,临了到我的作品前,说,蛮像。车间里和班组里出黑板报,有时稿子不够,我就边想边编,美工、撰稿一起上,师傅们围着看,很买账的样子。
    
    按规定,厂里上班不能看书,可以读报,于是我经常往厂门旁的传达室跑,那里不仅有《解放日报》《红旗》杂志,而且有《参考消息》《人民画报》。班组订有《文汇报》,多年后,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我就是在报上看到的,那天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读得我心潮澎湃,激起了考大学的念头。我还热衷于看外电的新闻报道,这些文字思路开阔,写法活泼,完全不同于国内报刊的千篇一律,久而久之,自己的写作风格也受到影响。我进厂后,就知道厂里有图书馆,但我借书不多,因为觉得《虹南作战史》和《朝霞丛刊》不如家里的《红岩》和《叶尔绍夫兄弟》好看。上世纪70年代,五角场有一家新华书店,开在淞沪路上,我下班路过不时走进去,店里书不多,顾客也少,显得空旷。起先几年,我买根据高尔基小说《童年》《我的大学》等改编的连环画,后来对历史感兴趣,就买《活页文选》,买《甲申三百年祭》,翻《李白与杜甫》,翻《柳文指要》。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和《中国近代史》也是那时买的,浅绿色封面,一元多一册,今天还在用。
    
    当工人的日子,勾勒了我生活方式的基本轮廓。计划经济不仅物资短缺,机械化水平也有限。我们搞汽车运输,很多活靠体力。搬生铁,锹焦炭,背水泥,扛机器,夏天一身汗,冬天穿单衣。我干活不偷懒,不调皮,渐渐习惯了吃苦耐劳,习惯了粗茶淡饭。师傅们看在眼里,嘴上不说,目光中常有认同和赞许,我感受得到他们的真诚和温情。70年代上海的乘车难已很严重,头道桥后狭长的四平路只有一条55路公交线,上班挤车要用吃奶的力气,下班乘车排队老长。于是我除了厂里到五角场一段坐车外,从赤峰路到五角场,索性步行看风景,尽管我有公交月票。那时,同济大学两边还是郁郁葱葱的农田,三道桥下尚有鱼儿遨游,清晨,薄雾缭绕,黄昏,稻香阵阵,赶路的紧张,工作的劳累,仿佛都被冲淡了。就这样,我一步一步地融入社会,融入自然,续写着风格简约、性情直率的人生。
    
    1997年我在美国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妻女同行,需要和一家广东去的share(合租)一套公寓。对方听说我们是上海人便有些犹豫,担心上海人太精明。相处半年,他们一家先回国,分别时,那位心直口快的广东学者的太太说,钟老师,你不像上海人。我的一位老领导也曾当着别人的面告诉我,有的人刚来几年就像个上海人了,可是你这个上海人怎么看都不像个上海人。我无言以对,心里明白,因为我当过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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