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熊猫谷门票团购:做工人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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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人的小孩

沈政男

 

懷恩文學獎社會組三獎╱聯合報

 

作者是醫生,爸爸是做工人,對話口吻描寫佳;

撿骨時沿著解剖學脈絡仔細撫摸父親全身,場面十分動人。──廖玉蕙

 

子不嫌父醜,本文寫出了父親的生命形象。──陳義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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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們借住大舅家,一家四口睡在薄木板隔出的大通鋪,浴廁、廚房、

家具說是共用,但寄人籬下凡事只能退一步、等空檔,日子可說過得瑟縮

窘迫。父親沒念什麼書,做工維生,婚後沒地方住,大舅可憐母親這么妹

歹命,挪出家裡一個角落給我們遮風避雨。

 

父親長年理著平頭,黝黑矮壯,頸後堆積一圈圈贅皮,手指腳底覆蓋厚繭,

經常得讓母親用刮鬍刀片削掉死皮;他總是穿著汗衫、灰藍短褲與白膠鞋,

騎一輛引擎聲讀讀有如放屁的老式腳排機車;挨近他,永遠可以聞到一股

酸腐的汗臭──「赤牛味」,母親都這麼形容。

 

或許就為了早日擁有自己的家園,父親真的像牛一樣日夜做粗活,連假日

都不休息。白天他去有錢人家的花園洋房裡,幫忙挖魚池堆假山種花種草,

晚上則到貨運公司當捆工。早上他出門,我和弟弟還沒醒來,半夜進門我

們又睡了,只有傍晚回來沖澡吃飯,再匆匆離去前的半個小時之間看得見

父親的身影。

 

半夜一、兩點,大家都睡了,此時父親下班回來,固定在樓下飯廳填飽肚

子再睡覺。他拖動板凳,挪移碗盤,輕輕的碰撞聲在靜謐的夜裡顯得響亮,

穿透通鋪單薄的木板隔間將我喚醒,我揉揉痠澀的雙眼,藉著門縫滲進的

白光,知道母親與弟弟依舊熟睡,便一個人翻下床,走下樓坐在底層階梯,

邊打呵欠邊看著父親吃消夜。

 

 

「睡不著啊?」父親含著滿口的飯菜轉頭問我,大概看我睡眼惺忪不像失

眠,隨即補了一句:「肚子餓了?過來吃吧。」

 

桌上的飯菜是晚餐剩下的,早已涼掉,炒空心菜枝葉泛黑,略帶苦澀,父

親最愛的乾煎鯽魚只剩殘敗的屍首,隱約飄來一股冷腥味,我端了一大碗

冷飯,用勺子撥開滷豬肉湯表層冷凝的白垢,舀起湯汁淋在飯上,然後學

父親單腳蹺上凳面,操起筷子呼嚕嚕大口扒下肚。

 

硬冷的飯粒通過食道有一股粗礪感,所有食物的滋味幾個小時前才留在口

舌表面,然而我捨不得停下筷子,吃得好滿足。吃完打個飽嗝,跟著父親

咧嘴歪頭,用小指甲剔出牙縫的肉屑,彈得老遠,父親看了不禁拍拍我的

頭,笑了起來。父親的辛勞我了然於心,但不知何故,在人前我卻想藏起

父親。

 

我從小功課頂尖,儀容端莊,同學們都以為我來自什麼書香世家,父母如

非教授也是醫生,我也不透露真相,喜歡那份風光的感受。

 

小學作文課寫「我的父親」,我會把父親的職業美化成「庭園設計」,還撒

點小謊,說他閒暇時喜歡泡杯茶,翻翻那種印刷精美的裝潢書籍。其實父

親連報紙都很少看,還有吃檳榔的習慣,滿嘴黑牙。老師要做例行家庭訪

問的時候,我總推說父母很忙沒時間,怕被知道我住破房子,爸爸是做工

的。

 

小四那年,有天我忘了帶便當上學,中午吃飯時間肚子餓得咕咕叫,巴望

著誰會幫我送飯來,母親或者大舅都好。我在教室門口引頸等待,遠遠看

到有人從校門口進來,那人穿著汗衫短褲,兩條短腿快速來回移動,模樣

有些滑稽,他東彎西拐似乎不熟悉方位,腳踢到地上的坑洞,一個踉蹌差

點跌倒。我再仔細一看,原來是父親。他趁著做工空檔送飯過來,我趕緊

跑了出去,在教室外頭攔下他,也不等他喘口氣擦擦汗,就伸手奪下便當

袋,要他趕快離去。那天傍晚吃飯的時候,父親跟往常一樣低頭猛扒飯,

趕著要上夜班,我當著他的面向母親抱怨:「媽,叫阿爸以後不要穿那樣去

學校啦!」父親聽了也不生氣,只抬頭淡淡對我說了一句:「你以後到台北

念書,我們最好都不要去看你了。」他那失望的神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幾天後大舅知道了這件事,狠狠訓了我一頓:「么壽死囝仔!你阿爸做苦工

給你念書,你還嫌他丟臉!」

 

後來我考上了醫學院,真的要到台北念書了,父親卻已不在人世。

 

那時父親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搬離大舅家,但為了還房貸他依舊日夜工

作,檳榔不離口,我高二那年,他得了口腔癌。開完刀出了手術房,看到

他黝黑的面頰被剜掉一大塊,用死白的腿肉補上,周圍咬著突兀的黑線頭,

我忍不住伸手撫摸自己的臉皮,一陣陣異物感讓我直打寒顫。

 

養病的那些時日,他總算可以跟我們慢慢吃晚餐,多聊聊了,但原本木訥

的他卻愈發沉默,整個人的魂魄好像被吸入黑洞,不吭一聲。

 

幾個月後他在家過世了,那天是周日,我正在麵店裡端盤子打工,沒趕上

他斷氣那一刻,一回到家大舅要我跪爬進門,到他靈前叩謝養育之恩。我

翻開白帳帷,看見破敗的面容與皺癟的軀體,想起他一生操勞,臨終還要

這麼受苦,不禁潸然。醫學院畢業當住院醫師那幾年,白天看診晚上還要

值班,身心緊繃壓力極大,好幾次我幾乎撐不下去了,但只要想到父親生

前日夜勞動的辛苦,就覺得自己的疲累算不了什麼。

 

幫父親撿骨的事因為家裡沒錢一直擱著,等到我工作幾年有了積蓄才著手。

掩埋十幾年,廉價的棺木又阻擋不了濕氣,父親的骨骸酥脆斷裂有如一根

根枯枝,送進焚化爐之前排列地上,拼不成人形,熟讀解剖學的我忍不住

跪了下來,用雙手撫摸他的全身,從長繭的腳後跟、挑沙扛貨練就的粗壯

臂膀,一直到吃檳榔的肥大腮幫子,淚水隨之撲簌落下。

 

婚後,妻總笑我吃飯狼吞虎嚥,根本不像醫生,我神氣地跟她說:

我父親是做工的,做工人的小孩吃飯就該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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