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石手链的功效:梁漱溟:学生不能因“爱国”而践踏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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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学生不能因“爱国”而践踏司法2009年05月05日 10:31凤凰网历史综合【大 中 小】 【打印】 已有评论160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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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在文章中指出,“五四”学生大游行及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章宗祥,不论其动机正义与否,其行动本身无疑触犯了现行法律,是毫无疑问的违法行为。纵然曹汝霖、章宗祥罪大恶极,但在罪名未成立之时,他们仍然有他们的自由和权力,受国家法律的保护。学生纵然是爱国行为,也不能借此侵犯他人的个人自由,对他人施暴。

1917年,因为一篇哲学论文《究元决疑论》得到了蔡元培校长的激赏,梁漱溟应聘来到北京大学教授印度哲学。这一年他只有24岁,不但比他的许多同事年轻,甚至他的一些学生,如冯友兰、顾颉刚、傅斯年等也与他年纪相若。尽管性格孤僻,但他还是迅速地融入到北大的氛围之中,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当时大名鼎鼎的人物也很快成了他的朋友。

梁漱溟的父亲巨川先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在清末做过内阁中书,主要工作是为皇室抄录皇家档案。巨川先生为人忠厚,做事认真,讲求实效,厌弃虚文,同时又重侠义,关心大局,崇尚维新。他坚信中国的积弱全是由于读书人舞文弄墨、脱离实际所致,因此虽然身为清代旧臣,他却并不要求子女读四书五经,而将梁漱溟送进了洋学堂。他因为家贫亲老,自己很遗憾没有机会出国看看,因而一再谆谆告诫子弟“务必以出洋当一件正当要紧之事,勿惜费,勿惮劳,即使竭尽大半家资亦不为过”(《桂林梁先生遗书·年谱》)。他少年时很以母亲的严厉为苦,因此很少责打自己的孩子,对于孩子们的事情,哪怕关系极大,他也仅以表明自己的意见为止,从不横加干涉。在他那一辈人中,巨川先生这种开明的态度是十分罕见的。梁漱溟以后曾有过这样的回忆:“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做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他做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心里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我的父亲梁巨川》)他的这些言传身教自然予他的后辈以极大的影响,梁漱溟最初的思想与做人,和他的父亲几乎纯出一路。

正是由于父亲的信任与宽容,梁漱溟很早就养成了自学的习惯,小小年纪就自承“天生德于予”,鄙视只谋求一人一家衣食的平庸生活。这种向上心,促使梁漱溟从就读于顺天中学堂时起,就孜孜于人生和社会问题的探求。十几岁时,他就“留心时事,向志事功”,埋头于《新民丛报》、《德育鉴》、《国风报》等书报之中,还写日记不断勉励自己。他读《三名臣书牍》、《三星使书牍》时,非常仰慕胡文忠和郭筠仙,常常称道他们。他这种看轻书本学问而有志于事功的行径很得巨川先生的欣赏,

因此还为他取字“肖吾”(《桂林梁先生遗书·思亲记》),足见爱惜之深。父子俩经常于晚饭后谈论时事,评点人物,气氛十分热烈。虽然两人时常因为想法不同而争执得不可开交,以致声传户外,但谁也不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反而以此为喜。直至晚年,梁漱溟仍很怀念这种父子相得的氛围,同时这也埋下了他一生顽强追求平等自由的种子。

但随着年岁渐长,梁漱溟对人生与社会的态度也有几次重要的变化,逐步与他的父亲拉开了距离。最初他秉承家学,倾向于变法维新。此后不久,他又转向了革命,并且于中学毕业前参加了同盟会京津支部,积极从事于推翻清朝的秘密活动。这引起了他父亲的不满。辛亥革命爆发之后,梁漱溟就在同盟会的《民国报》任外勤记者,并因此得以目睹当时政坛上的种种丑行,内心非常苦闷。巨川先生对愈演愈烈的党派丑剧更是深为反感,但梁漱溟为了维护西方政制,事事加以辩护,父子之间经常爆发剧烈的争吵,而且都言辞尖刻,大伤感情。

正如梁漱溟以后回忆的那样,他们经常因为争执,“当午或为之废食,入夜或致晏寝。既寝矣,或又就榻前语不休”。但在巨川先生辞世后,梁漱溟曾为自己“词气暴慢”、“悖逆无人子礼”(《桂林梁先生遗书·思亲记》)而痛悔不已。这时梁漱溟又读到了日本人幸德秋水所著的《社会主义神髓》一书,被书中反对私有制的主张深深吸引,转而热心于宣传社会主义理想。他写了一本名为《社会主义粹言》的小册子,大力提倡废除财产私有制,还把它油印分送给了许多朋友。这些自然都大违他父亲的心意,父子之间的裂缝越来越深。

1913年,由于对辛亥革命后的社会现状深感失望和沮丧,梁漱溟脱离了同盟会,退出了《民国报》。正当其时,中国出现了一个复兴和改革佛学的高潮,梁漱溟立即投身其中。他居家潜心研究佛典,由醉心社会主义而转为倾向出世。

他甚至许愿从今以后不吃肉、不饮酒、不娶妻生子,过和尚式的生活。当时他的大哥结婚很久仍没有孩子,而梁漱溟又不肯成家,巨川先生对此既着急,又无奈,但对于梁漱溟的“越轨行为”依旧没有加以禁止,这种宽放的态度令梁漱溟本人都很吃惊。他无暇顾及父亲的不满,全身心地投入到他喜爱的事业中。1916年,他在上海《东方杂志》上发表了《究元决疑论》,文中批评古今中外诸子百家,独独推崇佛法。他以此文当面就教于蔡元培先生,遂被先生引入北大任教。

延请一位既没读过大学,又未出国深造的年轻人执教北大,固然可以看出蔡先生的胸襟与气度,由此也可知道,梁漱溟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学术领地,进入了学术研究的核心地带。出乎意料的是,这篇文章的发表不但改变了他的认识道路,而且使他更深地介入了世俗生活。

然而,梁漱溟更不曾想到,1918年,他进入北大的第二年,他的心中会留下永生难忘的伤心记忆。这一年的11月,他的父亲梁巨川先生,自沉于北京静业湖。像他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梁巨川的死对社会造成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一生的努力。重要的报纸都刊发了他自杀的消息,许多重要人物,包括前清的遗老遗少和陈独秀这样的新式知识分子,都对此事发表了各式的看法。

在许多人看来,梁巨川是为清朝和君主制度而死的。只有梁漱溟清楚地知道,父亲决不是殉清,也不是反对共和,他是为了个人的纯洁理想和正直品质而献身的,“不惜以一死以寤世人”(《桂林梁先生遗书·思亲记》)。梁漱溟被父亲的勇敢举动深深震撼了。他不但深深忏悔以往对父亲的误解与伤害,更下定决心,要像父亲一样,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要怀抱着坚定的理想,为原则不惜牺牲自己,坚决维护自身思想的独立与人格的完整。

五四运动爆发的时候,梁漱溟所在的北大立即成为运动的中心,许多相熟的朋友和同事也成了“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领袖人物。曾和他讨论过佛教与科学的学生傅斯年,不但创办了颇具影响的《新潮》杂志,而且被推举为“五四”示威游行的总指挥。以“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为契机,“五四”得到了各地的响应,迅速扩展为一个全国性的运动。人们愤怒谴责北洋政府,同情支持学生的行动。

唯有梁漱溟不然。作为一个佛教徒,他自觉地与那些激进的同事们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对于游行示威等活动,也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旁观。然而,赵家楼的大火烧过之后,梁漱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5月18日,梁漱溟在《每周评论》上公开发表了《论学生事件》一文,对五四运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在文章中指出,“五四”学生大游行及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章宗祥,不论其动机正义与否,其行动本身无疑触犯了现行法律,是毫无疑问的违法行为。

因此,对于那些被捕的爱国学生,梁漱溟不主张保释,而提议将学潮交付法庭进行办理,由检察厅提起公诉,审判厅审理判罪,学生遵判服罪。如果审判厅因学生人多检查得不清楚,不好办理,那么,学生尽可以一一自首,情愿牺牲,“心甘情愿地接受给予他们的任何惩罚”。梁漱溟强调,如果不如此,中国民族的损失将更大。因为从道理上讲,纵然曹汝霖、章宗祥罪大恶极,但在罪名未成立之时,他们仍然有他们的自由和权力,受国家法律的保护。

学生纵然是爱国行为,也不能借此侵犯他人的个人自由,对他人施暴。他虽然同情学生和他们的动机,但他仍反复强调,如果中国要想获得永远的安定,那么每个人都必须遵守法律,不可以任何理由超越于法律之上。只有起码的公民权有所保证,方可谈进步与发展。

梁漱溟这些令人震惊的言论再一次表现出他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从总体上而言,他的观点实际上也反映了他一生的态度:他只赞成和实践那些与他自己的准则相一致的主张,这样才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虽然梁漱溟的看法不乏因不了解具体国情而导致的幼稚与偏激,他的一生也常常因此而犯下各种错误,但这种独立思考的精神和不怕逆流而上的风骨始终贯穿于他的一生,成为他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

五四之后不久,由于深感新思潮对古典学术的无形压力,梁漱溟开始了东西文化的比较研究,并整理出版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他在书中提出了人类生活的基本方式可分为三大路向的见解,同时在人生的思想上归结到中国儒家人生,并指出世界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这些见解反映到自家身上,便促使他放弃了出家之念,遂于出版此书的1921年宣布结婚。这或许也可以算是五四对梁漱溟的另外一个贡献了。

(摘自《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 陈平原 夏晓虹/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4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