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杀机技能介绍:芦笛史可法的选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09:29:22
史可法的选择
中文网络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让你知道世人的各种奇特兴趣。几年前初识刘先生,便非常惊讶地发现,此公似乎至今还沉浸在明朝的亡国之痛中不能自拔,立志要雪汉族一直没能雪的“靖康耻”。前些天又看见某大儒居然以振兴宋明理学的摩登圣人(“圣之时者”)自命,大写什么“去人欲,存天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虽然一如既往地没打开看,却也因这种话竟然出自那酒色之徒而咄咄称奇。

不过,愚以为明朝倒确实值得学者们细细研究,那是一个最充分不过地表明了中华文明由烂熟而腐朽直至穷途末路的时代。明朝不但是中国最烂的皇朝,而且再突出不过地表明了儒家“道德宇宙观”在实践中的“走向反面”。

孔孟之道在宋代,便已开始肉麻化过程。大儒们抄袭剽窃进口来的佛家哲学,推出了程朱理学。这玩意颇有点后世林副统帅的风格,便是说过头话,越左越革命,越极端越正确。他们不但把体现人类主观价值的道德伦理当成了“天理”(也就是“宇宙运行规律”),而且把儒家本来就很严格的道德要求,推到了彻底违反人性的极端地步,竟然提出“去人欲,存天理”的口号,昏聩到不知“人欲即天理”,乃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动力,却把它当成是与“天理”水火不相容的原罪,因而把极少数坚忍卓绝的志士毕生努力都难以做到的事,当成全民的行为规范。这结果,便是把全国造成了伪君子之邦,士大夫一面卑鄙下作,一面以道德气节相标榜,言和行发生了彻底的背离。

南宋面对深重的民族危机,大儒们强调气节操守,似乎也有其补偏救弊的苦心。但这种宣传过了头,到了人力不能及之时,就只会流于演戏,成了知识分子们作戏的台词。明朝出现的“清流”就是这种道德误国的戏子。或许只有在宋明理学的背景下,才能理解明朝那几个最突出、最滑稽的“走向反面”的特征:

一、朱元璋制定的祖宗家法乃是中国历史上最苛酷、最残忍的律令,他给官吏的薪俸低到不足以养家的地步,并竟然以“剥皮实草”惩罚贪官污吏(把贪官的人皮剥下来,填以稻草制成永久性标本,挂在他曾任职的衙门大堂上,让继任官员日日瞻仰,藉以儆戒他们,吓阻贪污受贿犯罪行为),但明朝的吏治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烂的。

二、朱元璋因其痞子出身的自卑情结,把皇帝权威提到了有史以来最高的地步,大臣“面圣”奏事时必须始终跪着就是从他兴起来的,将野蛮肉刑引入金銮殿(“廷杖”,在皇帝面前把大臣裤子脱了用板子打屁股)似乎也是他的发明,但只有在明朝,才会出现臣子以上疏抨击辱骂皇帝为时尚的咄咄怪事。明神宗大概是中国历史上被臣子公开放肆辱骂人次最多、为时最长的皇帝。

三、士大夫以“操守”相标榜,却出了数量最大的最无耻的趋炎附势的小人。太监魏忠贤弄权时,竟然有大批读书人趋之若骛,拜在那阉竖门下作干儿子、孙子、重孙子,将其尊为“九千九百岁”,在全国各地为他建生祠(连袁崇焕都这么干过),甚至上疏请将此目不识丁的阉竖配享孔庙。

四、士大夫奢谈“去人欲存天理”,私生活却极度腐败糜烂。有明一代乃是色情文学最繁荣的时代,各种春宫、淫器、春药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在民间流传,《金瓶梅》就是那个糜烂到极点的社会的忠实写真。

五、士大夫以“气节”自励,然而在闯贼攻陷北京时,近3千名文武百官竟然只有20余人死节,其余争相归降大顺朝。类似地,为满人或运筹帷幄、或冲锋陷阵去夺取大明天下的杰出文官武将,基本都是投降过去的汉人。这些人在明朝毫无能为,一旦投降过去后便如虎添翼,平空长出了无数本事,洪承畴、吴三桂等人莫不如此。

满人攻入中原后,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的汉族,都从未作过像样的抵抗。“清流”领袖钱谦益竟然率南京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清军入城。就连史可法守扬州,也是消极等死,毫无积极抵抗愿望。只是在剃发令下后,才在本已平定的江南引起个别地方骚乱。南明朝廷的专业就是脚底揩油,逃之夭夭,真正和清军打过几仗的,竟然是毫未受过理学熏陶的造反派头子:张献忠部将李定国。

六、朱元璋最怕的就是身拥重兵的武将篡位夺权,为此处心积虑,想了一系列办法防患未然,例如将军队的管理和指挥分开,战时由不懂军事的文官挂帅出征,并以太监作政委监军。但到南明皇朝成立后,朝廷却完全捏在军阀手里,跟汉献帝也没什么区别。

南明亡国,乃是汉族历史上最见不得人的一章。有人常以中国在抗战中的窝囊表现为惭,他们不知道,比起南明来,中国人是极大的进步了,据历史记载,但凡遇到清兵,哪怕只有一个也罢,“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刀,无一敢逃者”。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还是,所谓“清军”,其实多是投降过去的伪军。满清入侵中原时,其在籍官兵总数也就十多万人,入关后只和李自成打过仗,征服华北大部分地区以及江南全靠投降过去的汉人武装。法国传教士柏晋在《康熙传》中说:“事实上,鞑靼人在征服(明朝)帝国过程中,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而是汉人互相残杀。加上汉人中最勇敢的人,反而为了满清人去反对他们本民族而战。”

换言之,大明的天下不是大清征服的,乃是汉人集体跪送给大清的,人家却之不恭,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多尔衮说什么“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部分,大清天下乃是从崇祯、吴三桂、洪承畴、李自成、张献忠直到南明一系列小朝廷的清流们和浊流们、忠臣和奸臣们联合起来跪献给辫子兵的。有史以来取天下有如此之易,未之见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愚以为,明朝那入骨的烂当然是基本原因,这其间,为士大夫信奉的理学不能辞其咎。早在清朝便有人(戴名世)指出了这一点,痛责那些清流戏子们:

“呜呼!南渡立国一年,仅终党祸之局。东林、复社多以风节自持,然议论高而事功疏,好名沽直,激成大祸,卒致宗社沦覆,中原瓦解。彼鄙夫小人,又何足诛哉!”

这话说得何等痛切!这位老先生说:南明立国只有一年,就以朝廷党争作为收场结局。东林党人和复社那些“清流”们的专业,便是以风格气节相标榜,但知唱道德高调,毫无具体治国的实际才干,热衷的是以叫卖自己的正直来沽名钓誉,最终激成了大祸,导致亡国。

这毛病其实一直没断根,清流们至今尚在网上“好名沽直”,但凡是民主人士的文字,无不是“议论高而事功疏”,只知唱道德高调,没本事解决现实问题;反过来,左派在遇到台湾或对美关系问题时,也必然要卖弄“民族大义”。

记得明神宗被臣子辱骂时懒得理睬,说那些人不过是“讪上卖直”(通过讪谤上司来卖弄自己的正直),越去理睬,便越成全了他们沽名钓誉的心愿。我看这“卖直”二字正是今日清流们的特点。“正直”竟然成了一种换取个人名利的商品,可谓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可惜至今似乎没有多少中国知识分子认识到这一伟大发明的严重后果。最近在网上看了点有关明朝覆亡的文字,有见识的似乎不多。前段曾转了网人碧血汗青先生所作的《告诉你真实的史可法》来,就似乎很有点代表性。

那是篇翻案文章。从某个意义上来说,颇有点类似袁伟时教授的考证文字。这倒不是说作者的观念与袁类似,而是两者都是拨乱反正,剥去后人蓄意涂上去的油彩,还原出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来。

不过,现在的某些虚假乃是后世人为了政治需要篡改历史伪造出来的假神道,而虚假的史可法的产生机制完全不同,乃是后人用引入的洋鬼子的价值观念强奸古人。

有趣的是,作者不但没有意识到这个关键问题,反倒连他本人也在使用这种价值观翻案,使用传统清流的手法,用今日的价值观,对传统忠臣作了粗暴的道德批判,可见这道德宇宙观乃是《西游记》上的“乾坤一气袋”,把中国知识分子一股脑儿装了进去,足足装了两千多年,至今尚无多少人知道该跳出这袋子去,而且还有人在那儿“舞袋卖直”。

那文章的结论是最后一段话:

“史可法是南明的忠臣,但是不能算大明的忠臣,因为他开肇了承
认大清是国家的头,违背了天启、崇祯两朝一直坚守的大原则。史
可法是英雄,但是不能算民族英雄,因为他从没有尝试过一次,去
收复满清手里的失地,反而一味退让,甚至于弃地送给满清。史可
法是死于和满清战斗中的义士,但是不是抗清义士,因为他除了在
清军攻击扬州的战斗中被动应战外,没有主动去抗击过一次满清的
入侵。”

基本论据是:

一、满清和大明相比,实力极度悬殊。

兵力:满清初入关时,八旗部队只有13万人(这其实是高估了,最近一篇国内学者的论文说,常驻关内的才有5、6万人,其余都出关休整去了),加上吴三桂投降过去的宁远部队,顶多也就20万人,而汉族武装包括官军和农民军在内有百万之众。

统治地域:满清入关之初,只占据了京畿和山西陕西一部,因为兵力极度不足,不敢旁骛。华北大部分地区包括山东、河北、河南等大部分地区都处于于权力真空中,南明朝廷要光复不费吹灰之力。即使不收复,南明也统治了整个富庶的南中国。

经济:我记得范文澜曾在《中国通史》中说,发轫于西北黄土地的华夏文明重心,随着时代变迁,从西北向东南逐渐移动,朝廷对东南的经济依赖与时俱进,这话一点都不错。古都的迁徙方向就是按从西北到东南的对角线进行,说明朝廷越来越依靠东南富庶地区的养活。到了明朝,整个北方都得靠南方养活,生命线就是大运河(明成祖逆历史潮流而动,迁都北京,人为地为朝政制造困难,最终导致崇祯吊死,如今已有学者指出这个问题)。该文作者看到了这一点,指出“只要南方一掐漕运,北方的衣食问题马上就会面临巨大的困难”。

民心向背:尽管朝廷文武纷纷投降闯贼,但在满清入关后却因民族隔阂,士绅集团拒绝归顺,大批南迁。山东河北两省的士绅集团更主动举起明朝旗号,自动光复了一共四十三个州县。

从以上实力对比可知,满清灭了大明,本来毫无客观可能性。

二、满清开头并无征服全中国的野心。许多将领只想按传统战略,大抢一通后撤回关外。最是雄才大略的摄政王多尔衮虽然否决了此议,决定定都北京,但仍然抱着机会主义的态度,曾说:“何言一统?但得寸则寸,得尺则尺耳。”并公开发布文革承认南明朝廷的正统地位。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因为兵力缺乏,清廷也未能派兵经略山东、河南、河北等真空地区。

三、史可法怯懦避战。

根据以上两条可知,无论是从客观情势和主观意愿来看,满清入关之初都不能也不想征服全中国。然而作为南明弘光王朝的“首席军政长官”史可法却长期消极无为,只想偏安江南一隅,毫无规复中原的勇气和决心,在山东河北人民举起义旗并盼“王师”如望岁之际,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竟然不敢派兵去接收华北大片领土,致使满清赢得了各个击破的喘息时间。

四、史可法的“联虏(清)剿逆(闯)”的战略方针违反了民族大义,开了后世“攘内安外”、“宁赠友邦,不给家奴”的滥觞,在实际上毫无可行性,乃是一厢情愿。

五、史可法在回答多尔衮的信件中,卑躬屈膝,更违反了明朝一直坚持的“一个中国政策”,犯了重大政治错误。

根据这些论据,作者于是便得出了上面说的那些结论,好在他最后还是勉强承认史可法是个英雄,并未把他打成汉奸卖国贼。

愚以为,要还原真实的历史人物,必须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把自己放在他们的角度去想问题,不能用今日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去强奸古人,这应该是尊重历史的起码态度。可惜某些专业人士竟然连这常识都不知道,反而讥笑这是“冒充心理学家作心理分析”,“本身就失去了客观”,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因此,在讨论真实的历史人物史可法之先,必须澄清现代人自己制造出来的种种思想混乱。在我这票友看来,大陆史学文字最常见的是两大错误,一是使用“阶级斗争理论”,二是使用后来才从西方引入的民族主义价值观。此文作者就是犯了后一错误,以如今的思维定式去强奸古人,这才会去郑重其事地探讨史可法是不是民族英雄,却全然意识不到这完全是个伪问题。

有趣的是,那文章开头引用的《姚煜题史可法祠墓》之联就泄露了这点:

“尚张睢阳为友,奉左忠毅为师,大节炳千秋,列传足光明史牒;
梦文信国而生,慕武乡侯而死,复仇经九世,神州终见汉衣冠。”

这姚氏不知何许人,从文义来看,当为清末民初同情革命乱党的文士,不会是我大清派到日本去监督留学生的那位姚煜。不过,这对联本身就证明了我在《“民族主义”论之一》中说的话。

在那篇文章中,我告诉读者,古代中国根本没有“民族主义”的观念,只有朴素的世界主义。所谓“夷夏之分”有如说是民族地域之分,莫如说是文明程度之分,而衡量文明的唯一尺度,便是是否信奉圣贤之道。不管你是什么民族,只要掌握了孔孟之道,接受了“教化”,便成了文明人,并不会因为你的种族背景遭到欧洲式的社会排斥或歧视。咱们现在热衷的“民族主义”其实是舶来品,因此,古代只有忠臣义士,并没有现在的“民族英雄”观念:

【有趣的是,现代中国人不知道这一点,却用西方进口进来的民族
主义观念去穿凿历史、穿凿古人。岳飞、文天祥、于谦、熊廷弼、
袁崇焕、史可法等先贤被普遍当成“民族英雄”尊崇,却没有几个
人意识到古代中国根本没有和“民族英雄”等价的概念,这完全是
后人用西洋标准来给古人划阶级成分。这些先贤在古代当然也被尊
崇,但他们是被当成“忠臣”的楷模来尊崇的。岳飞那著名的“精
忠报国”,忠的是万岁爷,报的是君父之国。无论是从这些人的精
神境界还是从后世的评价上来看,我都看不出他们和忠于建文帝、
反对明成祖篡位的死节忠臣方孝孺有什么区别。文天祥死前说: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可那圣贤书只教他如何为君王效忠,根
本没教他如何抵抗异族。您就是把四书五经翻烂了,恐怕也找不到
民族主义的内容。这里倒用得着马克思的“存在决定意识”,没有
西方式林立的不同民族,上哪儿去找“民族主义”?】

那对联将史可法与诸葛亮、张巡、文天祥和左光斗相比,用现代眼光来看,这四个名臣中,只有文天祥可以划成“民族英雄”成分,诸葛亮和张巡都是内战英雄,左光斗则是史可法的老师,是被魏忠贤迫害至死的名臣。由此可见,直到清末民初的姚煜都还没有“民族英雄”的概念,这才会把传统表彰的忠臣和后世追认的“民族英雄”混在一起歌颂。

因为孔孟经典中毫无民族主义内容,对死圣贤的崇拜又剥夺了后人的“原创思维权”,后人便没有指导自己去应对异族入侵的理论依据。于是古人便只能用孔孟之道的君臣大义作为指导思想,去处理外敌入侵,其原则与镇压内敌并无区别。

换言之,古人没有“民族大义”,只有君臣大义;没有“民族立场”,只有臣民立场。外战和内战并无本质差别,外敌需要反对的理由和内敌一模一样:它危及了君王统治,违反了君臣大义,所以忠臣们当然要反对。这就是为何“民族英雄”文天祥在就义前告诉他弟弟可以作元朝的官,因为后者并未作过宋朝的官,不存在失节问题。

该文作者不知道这点,却试图引用顾炎武的话来证明当时确有民族主义思想流行: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这其实恰好证明了我上面说的历史事实。正因为古代中国没有民族和民族主义观念,又没有“文明”这个词汇,老顾才不得不煞费苦心地发明“亡天下”这种蹩脚说法,试图用它来指出明朝面临的“亡文明”的危机。他恐惧的并非异族入主中原,而是文明生活方式的丧失,而这文明生活方式也就是孔孟之道。那“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乃是孟子对圣贤之道一旦丧失之后的可怕前景的描述,引用此话,本身就再明白不过地表明了顾捍卫的是圣贤之道而非民族国家。

满清入关之初,大量士绅南迁,这事实被作者理解为士绅集团民族意识强烈的表现。我认为原因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是满清过去曾入关几次,每次都是大肆烧杀屠戮抢劫,给关内人民留下极坏印象。其次就是出于顾炎武式的恐惧,认为满人是未经教化的野蛮人,和“民族意识”其实没有什么相干。

正因为此,当满清最后一次入关时,因为得到汉族降臣范文程、洪承畴等人指点,一反过去作风,军纪相对严明,除非遇到抵抗,并不流窜烧杀抢掠,而是招降纳叛,设官分治,并吸取元朝教训,在定都北京后沿袭了汉族典章制度,以孔孟之道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士绅集团的恐惧便迅速消散了,很容易便接纳了那个异族政权。甚至当清廷在两百多年倾覆后,还有许多汉族知识分子作忠诚的遗老,甚至为此参加“满洲国”政权。

反过来,发匪暴乱,虽然是汉人,但信的乃是洪秀全自创的烂污“基督教”,到处摧毁孔庙,它便从未得到过士绅集团的支持。尽管它一度声势浩大,但与以前的“农民起义”不同,从无读书人大规模投奔。曾国藩《讨粤匪檄》中就喊出了士绅集团的共同心声:“士不能颂孔孟之书,使我孔子孟子痛哭于九原。”说到底,古代中国人不在乎什么异族不异族,在乎的是孔孟之道。这就是咱们退让的底线,只要这条保住了,谁管新君原来的出身是什么,是“贼”(所谓“农民起义”)也好,是“虏”(少数民族)也好,who care china(谁管什么中国)?

史学研究中另一个人为制造的严重混乱,乃是“阶级斗争史”的胡说八道。一部中国历史,就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持续两千多年的斗争史。而无论是“起义军”还是官军,其阶级意识都非常强烈。世上再没比这更荒唐幼稚弱智的“历史漫画”了。可悲的是,50多年来,中国史学界竟然备受这种白痴理论的强奸,至今无望突破那可恨的“御制智障”。

其实,古代农民起来暴乱,当然是因为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不过,他们自己并不觉得那是推翻地主阶级的光荣的正义斗争,反倒认定自己是大逆不道,可耻地“做贼”(当土匪)。哪怕是后来做了皇帝如朱元璋者,内心深处也引当年的“做贼”经历为耻。无论是官府,是良民,还是暴乱者自己,对此看法都是一致的,并没有什么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针锋相对的“造反观”。

使用“农民起义军”的谀称去称呼暴乱农民也是个弱智笑话:农民本是一种职业,一旦起来打家劫舍,那就成了职业土匪,再不能视为农民了,因为他们并不耕地种田,是不是?他们造反乃是为了活下去,并不是有意要去实现自己的正义观,有什么“起义”可言?如果根据他们原来的职业便称之为“农民军”,那官军士兵同样来自于农民,也可以如此称呼了。比较中性客观的称呼,我看还是用“叛军”(the rebels)好些。究其本质,中国历史上那些“农民起义军”,与安禄山、史思明率领的叛军到底有什么不同,我还真是看不出来。

把叛军一无例外地吹成救苦救难的天使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暴乱农民当然是因为深受官家荼毒才起来造反,但遭受压迫剥削迫害并不能起到道德净化作用,培养出一种优秀的“阶级品质”来,因此,对叛军的美化不但违反了历史真实,使得黄巢、朱温、张献忠那些杀人魔王成了大英雄,而且凸显了“理论家”们的弱智。

事实上,叛军的军纪很不一样,绝大多数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极少数军纪严明。这区别和他们的“阶级觉悟”毫不相干,而是取决于其领袖是否有夺取天下的野心以及士绅的参与程度。凡由野心勃勃的领袖率领并有读书人作“军师”的武装,军纪一般比较严明,那也不是出于什么“阶级觉悟”或是人道主义,而是出自争取民心的冷静计算。

士绅集团(也就是教科书中的“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对所谓“农民起义”的态度,也不是出自阶级立场的自觉的仇恨──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无法解释在闯贼进京途中,各地官吏何以望风归降了。一般来说,士绅确实支持镇压初起的农民暴乱,那原因是多重的,首先当然是孔孟之道君臣大义洗脑的结果,其次则是大多数农民暴乱完全是土匪行径,严重危及了社会秩序,威胁到良民的生命财产。用现在的话来说,便是人民积极支持政府平定“反革命暴乱”。先母当初给我们讲古时,就曾历历忆起官府“X大人”是如何平定土匪暴乱、解民于倒悬的。等到我上高中后,才愕然发现,原来母亲口中的那个“贼”乃是“农民起义领袖”!

但士绅集团的态度并非铁板一块,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其实,就连士绅集团的组成也处在不断改变之中。世上根本就没有永久不变的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昨为地主,今可为叫化;昨为贫民,今日可以金榜题名而最终变成大地主。明朝最臭名昭著的大贪官严嵩出身就非常贫寒。所以,所谓“统一的地主阶级立场”,只存在于“理论家”们病态的想像中。士绅集团如何看待“农民起义”的问题,根本不能一概而论,并由此得出那种直线标准答案来。

一般来说,士绅集团是以“天命观”的思想方式,而不是以什么阶级立场来决定对待某一特定叛军的态度。在大多数情况下当然是反对。但如果国家持续动乱,灾荒不断,种种迹象显示朝廷“气数已尽”,“天命”已经转移到了某个在野的“真命天子”身上去之后,则士绅集团便会蜂拥归附。那获得“天命”的叛军首领的最主要的表现,乃是“爱民如子”,因而军纪严明;以及“礼贤下士”,因而从读书人那儿获取了长远的战略眼光,所谋者大。

就是因为这些,华北士绅集团才一度认定闯贼乃是真命天子:明末持续的灾荒、暴乱和边患都提示大明“气数已尽”,李自成军那浩大的声势,严明的军纪以及“迎闯王,不纳粮”的招揽人心政策则提示他是上天选中的接班人。这才使得他在短期内便席卷华北,攻陷北京。但李进京之后,不是像刘邦那样约法三章,安定民心,却现出鼠目寸光的土匪贪婪原形来,去刑讯吊拷文武百官,搜刮金银。能进北京本身就是得到“天命”的有力证明,他却竟然在山海关败回后便主动退出北京城。如此轻易地放弃这“天子合格证”,而且走前还忘不了把土匪旧伎使出来,放火烧毁皇宫,等于向全国人民庄严宣告他是个上不得台盘的草寇。从此民心立刻翻转过去,原来归顺的地区纷纷反水,他无论流窜到哪儿都只会遭到“地主武装”的自发狙击,在短期内便“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其败亡和崛起一般神速。

满清之所以如此轻易地征服全中国,我看这“天命”观也起了很大作用。全国百姓都觉得大明气数已尽,上天已经指定了新的接班人。总而言之,人民已经实在是太厌倦那无休无止的战乱、匪祸与兵祸了。人民真正在乎的乃是保证他们活下去的社会秩序,“民族大义”并不能当饭吃。何况内地人民从无和异族相处的生活经验,上哪儿去获得民族意识?

在这个意义上,儒家所谓“天命”其实可以解读为“社会秩序”。谁能结束战乱,为人民带来和平与秩序,谁就是真命天子。崇祯没本事做到这点,李闯也没本事做到这点,但辫子兵却轻易地做到了这点,所以人家当然是如假包换的真命天子,让人民心悦诚服。

由上论述可知,无论是用阶级学说,还是用西方进口来的民族主义理论,去分析评论古人都完全是笑话。该文作者避免了极左文化陷阱,不幸却用现代民族主义价值观去臧否历史人物,这才会“粗读明、清史,却起了些许的疑惑,等阅至《史可法复多尔衮书》,却看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不免四处去找些当时平头百姓和官人的笔记、书信来印证心中疑惑,待看完后竟是忍不住的要股栗了”。

既然史可法不是什么“民族英雄”,古代中国也没有什么“民族英雄”,那么,他到底算不算“英雄”?

这就是我想澄清的最后一个概念:世人频频使用这个概念,却很少意识到究竟是其涵义是什么:所谓“英雄”,到底是此人乃道德模范,是说他才干非凡,还是说他做出了一番大事业(亦即所谓“以成败论英雄”),抑或兼而有之?

奇怪的是,现代人的英雄观甚至比擅长模糊思维的老祖宗还混乱。在这个问题上,古人倒是难得的清晰专一:评英雄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政治挂帅”,言行符合孔孟之道的道德规范的就是英雄。不管你才能如何,官位怎样,只要你恪守君臣大义,那就是忠臣,就是清官。反过来,如果你违反了这道德标准,则哪怕你有曹阿瞒的过人才干并完成了他那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仍然是遗臭万年的大白脸奸雄。

用这个标准来看,则史可法当之无愧是传统的道德英雄(亦即忠臣)。文天祥的绝命词是“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史可法同样可以响亮地这么说。他的确不折不扣地做到圣贤们的教导。至于他没有战略眼光也好,没有军事才能也好,没有行政才能也好,优柔寡断也好,婆婆妈妈作滥好人当“老媒婆”也好,都毫不妨碍他的道德英雄地位。

这就是真正的悲剧所在:圣贤书只教你怎么作忠臣,并不教你作能臣。孔子本人虽然多才多艺,可惜“六艺”并非传统教材。圣贤只负责你的德育,不负责你的智育,遑论体育。培养士子的智力才干这个重要问题,不幸处于孔孟的视野之外。极而言之,哪怕你是白痴,同样可以成为传统社会的英雄。为君王们旌表的那无数贞女烈女孝子们,到底有谁是因为才干和贡献出众而获此殊荣的?这正如过去时代那些英雄一样:向秀丽、徐学惠、雷锋、王杰、欧阳海、刘英俊、门合……有谁不是道德英雄?有谁又有过人才干,为社会做出了杰出贡献?

这就是孔孟之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圣贤们不幸长了马悲鸣的“隧道眼”和“直线脑”,在大千世界万事万物中,竟然只看到了道德这件事,所著经典除了谈论道德之外,什么其他话题都没有。问题更在于他们还不是一般的伦理学家,乃是“伦理政治学家”。在他们的直线脑中,安邦定国如同儿戏一般简单,治国只是一个道德完善过程,只要“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则天下也就大治了。圣人哪,请您去跟闯贼、献忠、皇太极、多尔衮诸人讲授讲授这套去,成不成?

这种道德政治观被宋明理学发展成了完备的道德宇宙观后,社会也就彻底丧失了生机。

本来,要培养读书人安邦治国的实际才能并不困难,历代史书就是教材,这就是司马光为何要编写《资治通鉴》,那其实就是针对孔孟的“政治理论”与实践彻底脱离的缺陷而采取的补偏救弊措施。不仅如此,一直到北宋,士大夫还喜欢写作史论,诸如三苏的《六国论》,大苏的《晁错论》等等都是有名的例子。这种写作,为读书人提供了思索古今政务得失的训练,也为他们提供了展示政治才能的机会。

但到程朱理学成为时代主旋律之后,“治经”便成了主要的学习内容。文天祥自己就说:“辛苦遭逢起一经”,只要把那一经读得烂熟,就能做大官管理国事,这还能有好事?选拔上去的官员是否有治国才干,完全靠撞大运:如果他本人碰巧有看史书的业余爱好,天资又聪颖,那国家就有福气了。如果他除了必修经书之外什么都不看,除了写作才能之外什么才干都没有,照样能被选拔去管理国家,请问那和永贵大叔当国务院副总理又有何差别?

总而言之,儒教“进化”成了走火入魔的理学之后,士子的教育和遴选就完全以“道德文章”为唯一标准。中国的第五个伟大发明,乃是科举制度,可惜具体运作从来也没弄对。唐代以诗赋取士,明清以八股文取士,选拔出来的“人才”全是写匠,直到晚清才悟出错在何处,改试策论,可惜已经太晚了。

这也罢了,最糟糕的还是程朱理学把个人道德修养当成了革命路线一类的“纲”,就此制造出并提拔了两种人:傻子与骗子。傻子是史可法那种真的道德志士,而骗子则是后世政工干部的前身,靠装圣贤(=后世的学雷锋做好事)博得功名后,再以唱道德高调进一步爬上去。自己没有治国本事,便变成后世四人帮那种“路线斗争高手”的祖宗,专门引经据典地去和干实事的人过不去,动辄指责人家违反了圣贤教条。例如海瑞本人没本事考上进士,便先靠装圣贤以举人之身混了个小官作,进而以上疏骂皇帝“讪上卖直”而声誉鹊起,就此作了大官。

可悲的是,张居正那种真正的治国奇才,在历史上的名声还远远不如海瑞那专职道德干部的高。正因为此,尽管清代读书人吸取了沉痛教训,改治所谓“朴学”,但官方从未批判过这套肉麻把戏,于是当遇到外来危机时,类似晚明的“清流”们又再度跳出来误国殃民。清朝第一个改革家“鬼子六”恭亲王受不了清流们引经据典的歪缠,只好跟那些专打道德方天印的政工师们说:你们说的全对,不过,如果背诵圣人语录能打退洋鬼子,请诸位这就去大显身手,行不行?

这也就是为何汉人文官武将在明朝这边毫无能为,一旦投降过去却能大展才能抱负,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皇太极和洪承畴的对话就最能凸显双方优劣,并部分提供了答案。他问洪,崇祯为何如此刻薄寡恩,动辄将将帅弃之于死地?洪说,崇祯身旁文臣太多,谋划国事时聚讼纷纭。皇太极驳道,那是皇帝昏暗,臣子蒙蔽主上,才冤枉乱杀一气。对那些死战被擒或是因为势蹙力竭不得不投降的将帅们,就算是身陷在敌国,人主也该用财货赎回,岂能像崇祯那样,把人家的老婆孩子抓起来杀头流放?

皇太极雄才大略,御下宽厚,后来的多尔衮也如此,与崇祯猜疑残刻(真是朱元璋的嫡传子孙,明亡了当真是特大好事一桩)形成鲜明对比,自然将士用命。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他不是明臣,没有吃过清流们的苦头,所以无法体会老洪吐的苦水。满清毕竟是野蛮人,虽然在关外时就已建立了模仿明廷的官制,但人家毕竟没有遭受理学的荼毒,实行的还是野蛮人的费厄泼赖,任用和提拔官员只看他的武功政绩谋略,不管他的道德高调唱得是否响亮,更没有明朝那种“嘴力分工”──使嘴的与出力的分成两拨人,将士效死在外,道德政工师们聚谗于内。如果没有这群道德动物,则光是崇祯残刻寡恩,恐怕也不至于害死那么多能员干吏。

简言之,理学成了教育与取士的指导方针之后,不但使得毫无治国才干的庸才可以飞黄腾达,变成专职道德干部,而且使得“打道德方天印”成了一种简易谋生之道。哪怕是皇帝撞大运碰上了能员干吏,那些人也得日日夜夜处在那些道德动物的监视暗算之下,最终如于谦、熊廷弼、袁崇焕那样被谗死,那还能指望文官武将们如在清廷一般生龙活虎大有为么?

愚以为,史可法就是这种背时制度的牺牲品。他才具平庸,却是个真正的老好人,性格温和迟疑,婆婆妈妈,在那种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写给太太的信竟然如同写给母亲一样谦卑,根本就不适合在官场上混,遑论是在“山河破碎风漂絮”时,出任名义上的“首席军政长官”和前敌总指挥。如果国家采用了合理的干部制度,则这种老好人根本也就不会被选拔出来,即使作了官也只会当个勤谨的小员司。可惜他私德出众,是左光斗的弟子,又写得一手好文章,竟因此被那背时制度推到最高官位上去,担负起挽狂澜于既倒的历史重任。一个无比善良的庸才处在这种尴尬的地位,能作的也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史似乎颇有自知之明,心里有苦说不出。记得有人恭维他是诸葛亮,他说,他的才能岂如诸葛亮?能做到的也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看他给夫人的遗书,当真是字字血泪,可知他早就起了死意。的确,死才是他能报效国家的最好方式,也是将他从无法解决的历史难题中解脱出来唯一选择。他最后骂贼而死,当真是死得其所,无论是从国家还是从个人角度来说都是最理想的“交卷”方式。

下面就该文的轻薄指责,逐条为史阁部辩诬。

一、史可法怯懦避战,长期消极无为,只想偏安江南一隅,毫无规
复中原的勇气和决心,在山东河北人民举起义旗并盼“王师”如望
岁之际,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竟然不敢派兵去接收华北大片领土,
致使满清赢得了各个击破的喘息时间。

这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作者似乎把史阁部的头衔当了真,以为他真是大权在握的“前敌总指挥”,其实他乃天下第一空心大老倌,什么实权都没有,有什么可能去光复中原?

南明弘光朝廷的先天残疾,乃是崇祯那疯子造成的。明成祖把京城迁移到北京那死地去,有明一代,京城多次被围,凸显了在那儿定都的荒谬。本来,明太祖选的国都乃是南京,明成祖北迁后,在“陪都”南京留下和北京一模一样的“镜像朝廷”。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随时都可以、也早就该迁移到南京去了,可竟然就是不这么做。

闯贼包围北京前,崇祯也看出了形势的危险,本想逃往南京,但专职道德干部们趁机出来显示风骨。崇祯最怕人家说他是昏君,于是就不走了。你自己要死也罢,总该把皇太子送往南京去以防万一吧?他偏不。于是闯贼进京,他自己吊死,皇太子被俘。自成也倒没难为他,只是把他押在军中,同往山海关,山海关败回后便把他放了(这一手倒实在漂亮,不能不称赞)。但其时兵荒马乱,太子养于深宫,有什么生存能力?就此从历史上神秘失踪。

这就给南方的忠臣们出了个天大难题。南京倒有个“镜像朝廷”,可没有皇帝。如果太子在那儿,则名正言顺地登位,按孔孟之道,立即就拥有天然绝对权威,谁敢不服从?现在太子生死不明,国家又一日不可无主,只好从权,另立新主。但如此拥立的新主,从根本上就缺乏“真命天子”的权威。

过去明英宗受太监王振愚弄,亲征瓦剌(蒙古一部),兵败被俘,瓦剌君主也先挟英宗而来,兵临北京城下,讹诈明朝政府。于谦当此危急存亡之秋,毅然拥立新君,在北京城下大败也先,挽救了国家。但后来英宗被放归,被软禁多年后,终于复辟夺位成功,拥立新君的于谦竟被他挟嫌报复处死。后来的臣子谁不知道这往事?如果皇太子被自成杀了,那倒还减轻了问题的难度。他却偏偏生死不明。万一拥立了新主,他又突然出现,“非法”拥立新主的臣子们岂不是要步于谦后尘?

因此,从弘光朝廷成立那天起,这问题就是史阁部的心病,从他写给多尔衮的回信中一眼就能看出来。多尔衮骂南明朝廷是僭立的伪朝廷,那本来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一个中国原则”,意思是既然有了清朝皇帝,南明皇帝就是伪皇帝。可这指责却歪打正着,可可打在史大人的心病上。他心虚情怯,不惜长篇大论并捏造神话,证明“今上”何等英明。可笑的是“碧血汗青”先生却看不出来,斥之为“卑躬屈膝”。

史阁部心虚也倒罢了,关键在于弘光登基的合法性为内争提供了个响亮的借口。弘光被拥立后,有个廉价骗子冒充太子跑到南京去。弘光倒也不敢怠慢,请见过太子的人去证认,并用宫中掌故去考较他。众人一致认出那是西贝货,但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以致弘光等人明知是骗子,也不敢处死之,免得让专职道德干部们说嘴,反倒说不清楚了。与此同时还有个类似的“童妃案”,都成了朝野皆知的“特大政治丑闻”。民间传说童妃确实是真货,甚至说弘光并非朱家子孙,乃是冒充的福王,甚至就连黄宗羲都言之凿凿地这么说。

这“拥立”问题就此成了南明一系列政权的催命符,朝廷党争与军阀内战的绝佳借口。南明的功夫全用到自相残杀上去了,谁想得起什么抵抗清兵,遑论光复中原?

这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其实为的还是私利。拥立乃是高回报的政治投资,皇帝对拥立大臣必定要酬报以高官厚禄,清浊流当然要为此打得不可开交。浊流马士英、阮大铖(此人住宅所在街道名称很怪,唤作“裤子裆里”,于是清流们便称之为“裤子裆里软”,可见清流就连嘴都是脏的)等人主张拥立血统比较近的福王,而清流们主张拥立比较“贤”的潞王,其实后来事实证明,福王和潞王乃一丘之貉,捆着吊着都是一回事,皇家的下滥乃是从朱元璋的基因里传下来的,哪有什么贤愚不肖之分?清流们真正的动机,还是因为东林党人得罪过老福王的母亲郑贵妃(不敢肯定姓是否弄对了),怕小福王当皇帝后报复而已。

为了战胜清流,马士英便首创“枪指挥党”,以丘八去压倒秀才们,拉拢“四镇”亦即高杰等四个大军阀参与拥立。史可法虽属清流,也属意于据说比较“贤”的潞王,但他性格温和,也没有私心,顾全大局便同意了马的主张。其余清流不甘示弱,便去交结与之有点渊源的另一大军阀左良玉。双方争相讨好武夫,遂使朝廷彻底失去崇祯时代“党指挥枪”的绝对权威。

当时南明拥有的武装力量主要是称为“四镇”的四只军阀武装,以及表面承认弘光王朝的左良玉的大军。四镇乃是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刘泽清,以高杰军战斗力最强。高杰原是李自成部将,因爱上了自成抢来的妻子,带着她投降了明朝(这其实是很精彩的爱情故事,自成那枭雄竟然会戴绿帽子,而且终生未能复仇,笑死我了)。自成进北京后,高杰吓得往南方逃。适逢南明需要拥立新君,马士英需要枪杆子增加说服力,他就此一跤跌到了富贵中。他的部队完全是土匪,抢劫百姓比自成的叛军还厉害。他和刘泽清一样,本是望风而逃的败将。如果放在崇祯手上,早就砍了脑袋了,可因为拥立有功,竟然加官进爵。其余的黄得功、刘良佐虽然没有这种劣迹,但也没有什么战功,全靠拥立之功封侯封伯。未参与拥立的左良玉也如此,他也是毫无战功的“逃将”,但因为拥兵20万,竟被封为宁南侯。

滥施封赏,并没有买来武夫们的效忠。5大军阀跋扈自雄,四镇都拥有独立的财权和军权,自行征税,所得不必上缴,还有权开荒、采矿,完全成了晚唐藩镇割据那套。史可法别说指挥他们的军队,就连自己都曾一度被高杰抓起来,全靠高杰那爱情夫人深明大义才被释放。高杰不但不服从指挥,而且竟曾攻打扬州城,准备将该城洗劫一空,全靠史可法使出婆婆嘴来才让他放弃此念。

没有参加拥立的左良玉更混帐,尽管朝廷看在他20万兵马的面子上,照样封了他侯爵高位,但他仍然心怀不满。假太子案和假童妃案爆出后,他自以为当董卓的时机已到,竟然捏造“太子密谕”,扬言“清君侧”,全军从武昌顺流而下前往南京,行前竟然下令部下屠城,大肆屠杀武昌人民。南明覆灭乃至史可法壮烈殉国,就是他发动大规模内战的直接结果。这就是复社那夥清流拉拢吹捧的“忠臣义士”!可笑的是孔尚任的《桃花扇传奇》居然还把左说成是个香饽饽。

藩镇割据,乱成这鸟样子,谁有本事扭转乾坤?作者只看见史阁部那显赫的官衔,却忘记了史大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左良玉全师东下时,正是多铎大军南下之际。不但左在此国家危急时刻悍然发动大规模内战,而且马士英竟主张:“宁可君臣皆死于大清,不可死于左良玉之手”,并严令“有议守淮者斩”,此后又下诏令史可法尽撤江防之兵,去防御左良玉攻势,这才害得史大人独守孤城扬州。他在给夫人的遗书中沉痛地说:“人心已去,收拾不来……如此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如今后人看不见那个乌烟瘴气的混帐世界,却去指责他畏敌如虎!

要说史可法害怕辫子兵,因此不敢派兵收复根本没有沦陷的山东、河南、河北大部分地区,似乎也不是毫无道理。诚如作者所说,南明小朝廷自成立后,将近一年内毫无动作,耐心地等待辫子兵在陕西结果流贼后,再挥戈东向去接管华北真空地带。南明唯一一次北伐,乃是试图联合满清“友军”,夹攻时在陕西的大顺军,但因高杰被杀,便废然而罢,全师南撤。作者认为,这是史可法的错。

问题不是那么简单。愚以为,史可法对满清的态度很复杂,恐怕是感激羞愧之心多于害怕,下文还要详论。他不派兵经略山东河南河北,我看还是因为军阀们不听话。其实作者引用的史可法9月间的奏章就说明了这一点:

“各镇兵久驻江北,皆待饷不进。听胡骑南来索钱粮户口册报,后
遂为胡土,我争之非易。虚延岁月,贻误封疆,罪在于臣。适得北
信,九陵仍设提督内臣,起罪辅冯铨,选用北人殆尽。或不忘本朝,
意图南下,逃匿无从,是河北土地、人才俱失矣。乞速诏求贤,偏
谕北畿、河北、山东在籍各官及科甲贡监,但怀忠报国,及早南来,
破格用之。”

这说得明明白白:各镇军队以欠饷为由赖在江北,他对此一筹莫展,唯一能想出来的弥补措施,乃是请皇帝迅速下诏,吸引北地才士来归,免得土地无法收复,人才也丢了。从这奏章里,我只看出“史婆婆”的万般无奈,可作者却要使出清流打道德方天印的传统招数来,说什么:

“大量史料表明,南明的军队从来就不缺饷,有记载他们四个月就
发了一年半的银饷,同时比比皆是的还有他们如何搜刮民间的记载。
至此,史阁部的心思就不免叫如我之辈作小人想了。”

当真是小人之想!南明军队当然从来不缺饷,他们不想开拔打仗,正是因为太不缺饷了──上文已经说过,朝廷为了讨好武夫们,竟然授予他们设卡收税的权力。在驻地安富尊荣,谁还会想去打仗?放纵这种尾大不掉的局面出现,史阁部当然不能辞其咎。但不能为此就指责他怯懦。

他倒是确实不想打辫子兵,但日日夜夜都想向闯贼报仇雪恨。如果他能调动部队,早就北上去打流贼了,何必要等到次年正月才动手?后来北伐,也只有高杰军充当主力,那还是因为他作了快一年的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感动了高杰的甜心夫人。在邢夫人战无不胜的枕头风的影响下,高杰才转变过来,开始听史阁部的话了。可惜史大人这点心血也因高杰被杀而断送。

要说怕辫子兵,则我看不光是史可法一人,乃是全民心理。中国人似乎很容易养成一种恐惧心理,将某种人视为“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的神兵天将一类。一旦这种恐惧心理传染了全民,则国家的“气数”也就差不多了。在中国历史上,这种情况多次出现,当真没劲。

这很像动物决斗。儿时我就注意到:两只鸡打架,开头双方都非常勇猛。但一方打败后,终生便再不会抵抗,无论对方如何作践都只会扁扁地伏。宋对金、对元,明对清,国民党对共产党,似乎都先在心理上垮了,就此再也无法收拾。反倒是在为许多人诟病的抗战中,中国人的表现还非常出色,一直挺到最后。

“恐胡症”第一次显示迹象,似乎是在南宋。记得辛弃疾在《美芹十论》中长篇大论地痛斥“北勇南怯论”。这一事实本身,似乎就雄辩地证明了恐胡症在当时成了一种普遍心理,所以他才有必要去驳斥之。

明朝军民普遍害怕辫子兵,似乎是个不争的事实。前文已经引用过当时人的记载,说哪怕只有一个辫子兵,南人不管有多少人,只要听得对方一声:“蛮子来”,立刻就乖乖跪倒尘埃,伸长脖子耐心地等人家的大刀向南人脖上砍来,慷慨就义,欢乐归阴,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早在满清入主中原前,辫子兵就多次绕过山海关入侵大明。我记得起码有两次是长驱直入打到山东境内。每次都是孤军深入,每次都抢劫了大量财物,掳掠了数十万百姓(十几万?记不住了。女真乃是奴隶社会,那些汉人是抢回去作奴隶的)。如此劳师远征,还裹胁了如此众多的平民,可知行动何等缓慢。官军要切断退路并包围歼灭之,实在是易如反掌。就算不敢和人家的铁骑对阵,起码可以把辎重和俘虏截下来吧?然而每次辫子兵都是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全师而来,全师而归,仿佛是来领取给养。从头到尾,官军只敢恭迎入境,礼送出境。这种怪事不用“全民恐胡症”来解释,又该怎么说?

论战斗力,汉人军队中最能打的乃是自成的叛军。孙传庭的部队算是官军中的劲旅,竟然被叛军全歼了。自成亲征山海关,和吴三桂决战。三桂所率宁远军乃是官军精华,和大顺军斯(厂斯)杀也顶不住,已现败象。此时风沙大作,昏天黑地,对面不见人,双方自动休战。多尔衮令宁远军退下,辫子军上去。等到风沙停息,大顺军一看对手变成了辫子兵,顿时大惊,狂喊:“辫子兵来了!辫子兵来了!”正是古书所谓“军惊而坏都舍”,山崩海裂一般溃不成军。大众去丹田提一口气,使出绝顶轻功来,气都没换一口便奔到北京,连服无数同仁堂的定惊散,三魂七魄都还没收回来。自成逃出北京后,三桂和辫子兵衔尾猛追。他和辫子兵打一仗败一仗,从来没有赢过,最后又变成了东逃西窜的流贼。

还有个奇怪的现象也颇值得注意。明末有个将军名唤李成栋,和后世冯玉祥、马悲鸣等人一样,同是著名倒戈将军。此人先从贼,后投明,再降清,最后复降明。他当清军将领时勇猛如天神,战必胜,攻必克,先后消灭了隆武帝军主力,生擒绍武帝,平定了华南大部。后来他又反水,归降永历帝,却就此一仗都打不赢,莫名其妙就阵亡了。这种鲜明对比,如果不用“全民恐胡症”似乎无法解释,因为李成栋投降永历帝后,如其他军阀一样,基本是自主的,并未被朝廷捆住手脚。

因此,我认为,当时的情况是“连环怕”,官军怕叛军,叛军怕辫子兵,“恐胡症”相当流行。不把握这个全民心理,却去责备史可法一人,未免太不公平。


二、史可法的“联虏(清)剿逆(闯)”的战略方针违反了民族大
义,开了后世“安内攘外”、“宁赠友邦,不给家奴”的滥觞,在
实际上毫无可行性,乃是一厢情愿。


这种指责,只暴露了作者用现代愤青价值观去苛责古人。在作者看来,满清是民族敌人,自成、献忠等人则是“内部矛盾”,当然应该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可惜这不过是上世纪30年代被中共欺骗蛊惑的爱国愤青的思维方式,并不是忠臣孝子史可法的思维方式。他对满清和自成的态度,已经详详细细写在《史可法答多尔衮书》中了,而那正是标准的圣贤之徒的反应,以孔孟之道来衡量,一点错都没有。奇怪的是,作者拿那封信作足了文章,却连史可法“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反复强调的中心思想都看不出来。

我在本文第二节已经介绍过古人的思维方式了:古人不懂民族大义,只懂君臣大义;没有民族立场,只有臣民立场。在忠臣孝子看来,当时有两个大敌,一是农民叛军,二是辫子兵。两者都危及君王统治,都必须反对。但自成逼得崇祯自杀,已经不光是敌人而是天下忠臣义士不共戴天的死仇了。儒家的“国”乃是“家”的放大,弑君之仇,尤甚于杀父百倍。“主辱臣死”,而况主死乎?所以,要史可法去招安张献忠还有点可能(当然前提是张必须放弃帝号),要他去和自成联手,当真是做梦!

另一方面,多尔衮得到汉族降臣的指点,采取了旨在收揽民心的极高明的政治策略。他是以“代大明天子报仇”的名义出兵的,进京后为崇祯和皇后发丧,令百姓服丧,并将帝后隆重安葬。这一切不能不使得忠臣史可法既感且愧:感谢的是辫子兵“打抱不平”,不仅代自己打败了汉臣无法打败的逆贼,将之驱逐出北京,而且代汉臣尽了安葬先帝先后之责;惭愧的是自己身受君王深恩,却不但没本事保卫先帝,没本事为先帝报仇,甚至连安葬先帝先后遗骸的起码臣子责任都没尽到,竟然劳外人去为自己作这些事。这种种国家和臣子的奇耻大辱(再说一遍,古人的“国家”乃是皇帝个人的,他们并没有如今的民族国家概念),宁不令他愧生天地间!

因此,满人当然成了汉族忠臣们的恩人,史可法已经在那封信里说得清清楚楚了:

“殿下入都,为我先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戢群黎,且免
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烁今,凡为大明臣子,无
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

这话说得非常真诚,乃是典型忠臣孝子的心声。在此之后,再和辫子兵动刀兵,岂非忘恩负义?昔日之敌,今日已经转化为恩公。按《春秋》大义,当然只能结为友邦,“联虏剿闯”乃是他可以作出的唯一道德选择。

从实力对比来看,这也是史可法唯一的选择。当时的情况明摆着:明廷不是联合叛军,就得联合清军,决无可能左右开弓,同时和双方开战。联合叛军的可能性上面已经说过了,根本就不存在。即使史可法能忘弑君血海深仇,叛军也未必会如作者一厢情愿设想的那样,愿意与官军联合。后来献忠部将孙可望、李定国等人确实投降了官军,但那时他们已经势蹙力竭,舍此并无出路。但史可法生前叛军还很猖獗,献忠称了帝,岂愿放弃帝号投降南明?

作者可笑之处,乃是沿袭极左文化套路,痛责史阁部不明民族大义,却毫无根据地假定“农民起义军”深明这民族大义,愿意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其实,如果连史可法都没有什么民族意识的话,那请问自成、献忠等人又从何而来这种意识?作者有何根据认定那些人就会顾全民族大局,放弃自己抢夺天下的野心?后来的中共又几曾因日寇入侵而放弃抢夺天下的狼子野心?真要用现代观点抓卖国贼,那该抓的也不是老史而是老李老张。不是他们在国难当头之时起来造反,满人又怎能坐收渔利?

官军不试图与清朝联盟,单独与叛军作战又如何?我看也不行。崇祯在世时,享有“乾纲独断”的绝对权威,内无马士英那种弄权首辅,外无左良玉那种抗命悍将,倾全国之力仍无法镇压叛军,身死敌手为天下笑。如今南明只保有半壁河山,内争如火如荼,史可法根本无法指挥骄兵悍将,要去独立和叛军作战,当真是春梦一场。

从历史先例来看,“联虏剿逆”也完全符合忠臣行为规范:诸葛亮毕生坚持的就是联吴伐魏的战略方针。在他看来,魏乃是篡汉的国仇,而吴虽然大败过蜀军,后来也称了帝,毕竟是两个魔鬼中较少邪恶的一个。他从来是儒家赞扬备至的忠臣楷模,史可法抄袭他的战略,又何错之有?

总而言之,史可法选择“联虏剿逆”的战略方针,从儒家道德上来看毫无过错。从实际国情来看也是唯一貌似可行的选择。任何真正的儒家志士处在他那个地位,恐怕都只会作出这个选择。

而且,这决策似乎是破除上述那“连环怕”定式的唯一办法:官军本来怕叛军,若能和为叛军恐惧的辫子兵联手,定然士气大振,勇不可挡。这方略原也可行,前提是南明文臣精诚团结,将士用命,趁清军西征之际大举北伐,接收华北真空地带,陈兵河南,阻断清军归路,形成威慑,令清廷不敢小看,再效法石敬瑭,割让京畿一带,与满清结盟后合力剿闯。

更大胆的思路当然是趁清兵在陕西与流贼鏖战之际,直取空虚的京城,但此策恐不可行。首先是史可法那至诚君子做不出那种背恩反噬、趁人之危的事来。其次是明军战斗力实在太差,而清廷在关东应该留有战略预备队(据今人研究,满清初入关时倒是倾巢而出,但后来就把部分军队调回关外休整去了)。北京城池坚固,没有现代火器很难攻打,若顿兵坚城之下,关外和陕西清军回救就会被全歼。

所以,还是上面说的那依靠实力与清结盟之策可行,这似乎是当时南明能争取到的最佳结局。但前提必须是内部精诚团结,将士用命,作不到这点,则连偏安江南都没指望。作者只看到大明表面上的虚胖,却不知道那其实是病入膏肓的东亚病夫的浮肿,满清便再瘦小也是神威凛凛不可抵挡的孙猴子。


三、史可法在回答多尔衮的信件中,卑躬屈膝,更违反了明朝一直
坚持的“一个中国政策”,犯了重大政治错误。


这再度说明作者连那封信都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多尔衮和史可法的通信,乃是最典型的传统道德官司。古人打仗,兵马未动,檄文先行,也就是抢占道义制高点,历数对方的大罪或道德缺失,居高临下大义凛然地痛责之,这我已经在《讨王希哲檄》中示范过了,嘻嘻。这其实非常无聊,在实践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效,可在中国竟然成了传统。

老多和老史的吵闹,就是这种无聊的道德官司。不幸的是,老史占了下风。这倒不是老史文才不及老多,而是老多处处占在理上,咄咄逼人,而老史只能处于自辩的被动地位。纵是武侯复生也只能如此。老史做到这样,已经是难为他了。

老多捏的七寸,以本人的话代他简捷地说,就是:“不报国仇,苟活忍死;偏安江南,拥立伪帝;不迎王师,忘恩负义。”(啧啧,只恨老芦生错了时代,英雄无所用武,惜哉!)史可法根本就无法抵挡这些指责,因为他确实没有兴师复仇,一直是满清在和大明的死仇作战,所以他只能心虚情怯地自辩。

对“不报国仇,苟活忍死”的指责,他的答辩是:当时他已经去勤王了,率军走到淮北便听到了噩耗,五内崩摧,本当立即自裁,追随先帝于地下,“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这才活了下来,为的不是个人而是国家。

“偏安江南,拥立伪帝”的指责,正正打在他不可告人的心病上,前文已经介绍过了,太子生死不明便拥立旁枝,按传统规矩来说有谋篡之嫌。正因为此,他对此作的自辩最长,简捷的说是:1、“今上”是金枝玉叶:“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合法性无可怀疑;2、得到了上天批准:“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柟梓数万,助修宫殿,是岂非天意哉!”(NND,老史那至诚君子大概不会造谣吧?大概是上游发洪水,把森林里的树木冲到下游来了)。3、大量列举历代为了宗社拥立新君的先例,证明这么做完全符合《春秋》大义。

对“不迎王师,忘恩负义”这条,他说,南明并没有忘恩负义,而是感激涕零,已经送了礼物表示谢忱,并愿和大清永结盟好。劝清廷好人做到底,效法“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得了钱就走人,不要为德不卒,反恩成仇,否则“贵国即有他命,弗敢与闻。惟殿下实明鉴之”。

依愚见,以老史脆弱的道德立场,这信写得非常之好,便是请我去也不能做得更好了,特别是结尾软中有硬,棉里藏针,更表明他早就不想活了,并非贪生怕死之徒:“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当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于地下者,实为社稷之故”,令人数百载后读来尚自为之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明知传统忠义之无稽,仍不免神驰万里,依稀想见志士胸襟。

而今作者却说那信丧失气节,丢了民族的脸!这都哪跟哪啊?!人家老多完全是用儒家那套,责老史以《春秋》大义,字字占在理上,你怎么去驳?四书五经上有什么依据,可以用去辱骂代大明天子复仇的友邦?遮莫作者心慕爆牙外长李肇星那种超级痞子,以为所谓折冲樽俎如同网战,万万不可在嘴上吃亏,谁能如老芦一样巧妙恶毒幽默刻薄地侮辱对方,谁就是外交大师?

最可笑的就是那“一个中国的神圣原则”,亏作者还有本事说那是天启、崇祯坚持的神圣原则,史可法放弃了那原则,便是犯了类似今日承认疆独一样的叛国罪!

所谓“一个中国”,实质就是“一个皇帝”,据说那是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宇宙运行规律”中来的。但那“规律”说的乃是在一国之内,并不适用于全天下。天下有几个国,当然就会有几个国主。古代中国人的态度从来也就没有后来那样僵死。三国、南北朝、五代、宋朝何曾实行过“天下只许有一个皇帝”的荒谬政策?就连宋儒,处理国际关系时都还有点求实态度,并没敢把大辽、西夏、大金等国视为藩属,要人家废了帝号,而是争取平等邦交。

“天下只许有一个皇帝”,乃是汉人从蒙古人那儿学来的。蒙古人的世界大帝国只有一个中央汗国,其他汗国都是藩属。明朝取代元朝后,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这无聊的虚骄。可又没有人家蒙古人的本事,便只能用收买的办法去引诱人家来“朝贡”,自欺欺人把邻国当成藩属。等到天启、崇祯时代,就竟然疯到不但不许后金称帝,而且就连皇太极自去帝号,愿为藩属都不同意,这才闹到后来亡国了事。

因此,史可法以平等态度对待大清国,实在是难得的历史进步,应该肯定而不是否定。传统知识分子中之最难得者,乃是不死守教条,根据实际情形通权达变。清流之所以可恨,正在于那些人是顽固的教条主义者,只知死抱僵死的道德教条,不知灵活应变,这才会“议论高而事功疏”。如果后来清朝早早采取史可法这种求实态度,在最初和鬼子打交道时,及时放弃“中央帝国”的虚骄心态,和人家平等相处并试图了解对方的实情,则后来也不会蒙受那么多的羞辱。

综上所述,作者对史阁部的批判,完全是使用今日爱国愤青的价值观,忽略或故意无视当时中国的国情的信口雌黄。

我个人觉得,史可法的缺失,是性格的缺陷和才干的不足:他太是个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了。如果他能像于谦(BTW,我认为明朝最伟大的还不是袁崇焕而是于谦)那样当仁不让,性格更aggressive(张扬)一些,敢于抓权揽权,靠自己的显赫官位与崇高声望,把清流整合在自己旗下,拒绝向马士英低头,充分利用拥立之机,形成自己大权独揽的局面,则也就不会形成后来“枪指挥党”的局面,清浊流的党争也就可以避免了。

这看来完全是可行的。史可法当时在江南人望之高,无人可以抗衡。崇祯吊死之前,他就已经是南京“镜像朝廷”的兵部尚书了。没有他点头,马士英就算是勾结了四镇,也不敢擅自拥立福王。拥立谁其实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把马挤出拥立重臣的行列,剥夺他弄权的机会,而拥立福王并不能将马排挤出局。如果史可法当机立断拥立了潞王,则马的政治生命从此便结束了。朝廷成了清流一统天下,自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党争。强势的朝廷要指挥武人,困难也就会比后来小得多。古人早就发现“使功不如使过”,把将领们弄成拥立功臣,实在是人类能想出来的最蠢的事。聪明的办法应该是让那几个将领处在戴罪立功的地位,而不是相反。更蠢的是用高官厚禄把他们养成了坐地自肥的地头蛇,使他们彻底丧失了挪窝打仗的愿望。

依愚见,这才是史阁部的缺失,不过,那是才干和性格的不足,并非道德缺失。以传统道德标准来看,他是完美无缺的楷模,古人对他的赞颂一点都没有过头。

用现代道德标准来看,史阁部可以责备的乃是,他自己想死倒是最佳选择,但犯不上把全城百姓拖进去,因为那些人并没有“食君之禄”,没有殉君王之国的道义责任。

在这点上,他似乎显得自私了些。上文已经说过,他的死乃是最完美的结局。在这点上他十分幸运。古人所谓“自古艰难唯一死”其实并不对。若像钱谦益、吴梅村一般,没有勇气自行了断,余生日日夜夜受过去刻意培养出来的“良知”折磨,那才是生不如死。因此,史可法其实是个幸福的人。如果他在获得那理想结局之前,把全城百姓放出城去,那就是完人了。

其实对人民来说,采取不抵抗政策才是最聪明的。国家是君王的国家,并不是自己的国家,亡国只对于君王来说才是祸,又何必去自作多情?古代中国人缺乏民族意识其实非常明智──本来大明也不是汉族的国家而是朱姓皇帝的国家,江山换姓,百姓究竟损失了什么?Absolutely nothing(绝对没有)!更何况历史证明,爱新觉罗的统治比朱家的统治英明宽和仁厚多。由此看来,人民没有大规模反抗清军,当真英明之极。满清为征服中国杀死的汉人,恐怕要远远少于汉族叛军和官军杀的百姓。因不抵抗而使异族征服者做到这点,我认为其实是汉族智慧的表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