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倾宫之如妃当道:芦笛:儒教的积极反智主义与道家的消极反智主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04:49:54
拙作《传统“学问”与智力不兼容》贴出后,有网友提出质疑说:

“芦师批孔的一个论点是说他维护等级社会。维护等级社会有什么错呢?等级社会,从来是,永远是。人的能力不同,生理构造不同,家庭出身不同,受教育程度不同,朋友圈子不同,起点不同,机会不同……等级社会,因为从来是,所以永远是。孔丘梦想着维护他那个时代的等级制度,如同今天我们不会赞成再搞一次枪毙地主土改,再搞一次公私合营把民营企业及企业主统统干掉。”

我想这位网友没有弄明白。我指出孔子的政治理想就是维护一个上下等级森严、尊卑不可打破的等级社会,这不过是事实陈述,任何读懂孔子的人都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这里面并没有夹杂什么价值批判。

我作出的第二个事实陈述是:因此,孔子的“政治学”教义与现代民主理论主张的自由平等格格不入,对中国实行民主毫无帮助。这也是个事实陈述,并非价值判断。我真正批判的是硬要说孔子理论可以用于现代文明社会建设之中的自欺欺人之言。

这位网友把“资本主义社会必然有的经济上的不平等”和“等级社会”混淆起来了。对这个问题我已经写过无数篇文字,不想再重复,只想扼要指出孔子维护的等级社会和民主社会水火不相容之处:

1、民主社会基于个人主义,强调个人权利平等,也就是机会均等,但结果不均等。这在我看来就是人类能谋求的最理想的公正。孔子主张的理想社会则是按贵族等级分配权力和财富,下一等级只能绝对服从上一等级,毫无权利可言(古代中国人从无这个概念,是后来从西方进口的,所以翻译很成问题,许多人至今分不清“权利”和“权力”),这在他看来是不能打破的天经地义。这与现代民主精神针锋相对,所以我在指出这一事实后,按西方的价值观判断它是反动的,这就是我唯一作出的价值判断。

2、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公民在经济上收入不平等,但在政治上享有同等权利,也有充分的经济发展权利,因此,经济上的不平等其实是流动的,可以打破的,这和孔子提倡的静态等级社会完全是两回事。

这位网友还说:

“后世人穿凿孔丘是一回事,孔丘的真面目是另一回事。可能不好分清。我以为我分清了,没准只不过是又一次穿凿而已。但是,我们毕竟应该存一份试图分清的心。我是这么想的。我还总想,孔丘可能是过着平庸失败的生活,但有一颗高贵的心。如果我们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高贵的心的话。”

第二段话我觉得没有必要评论,只想指出,孔子的心没有孟子的高贵。我对孟子一直很敬仰,认为他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儒家的优秀传统其实主要来自于他。这在旧作中说过多次(请参见《试论孔孟之道对人性认识的偏离及其流弊》),但对孔子真没太大兴趣。你愿意这么崇拜他,那是你的选择,我无权也无意干涉。我只是想指出他的学说没有什么学术价值这个事实而已。

另外,孔子也不是你想象的穷鬼,生前安富尊荣,看看《乡党》篇就知道他生活有多穷讲究,光那些皮衣恐怕连你都没有。不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沽酒市脯不食”,你这位现代人做得到么?

第一段话倒确实有道理。其实今人穿凿老孔,和四人帮批孔子是“复辟奴隶制的急先锋”貌似针锋相对,实质完全相同,都是对古人的暴烈强奸。

凡是真的对国学略有所知的人都该知道,儒家那套玩意和现代文明意识冰炭不相容。正因为此,中国社会转型才如此艰难。抹煞这最起码的事实,硬要把孔子吹成至今仍能指导国民思想的永久的至圣先师,这和四人帮不顾中国是否有过奴隶社会都还未搞清的事实,硬要把“复辟奴隶制”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我看也没有什么区别。

总之,孔子和老子应该是中国历史上受到后人强奸最频繁、最暴烈的不幸者,原因如下:

1、两人的思维方式都非常原始,既不知道界定澄清概念,也丝毫不知道作论证。老子还会用点文学比喻说事,孔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彻底缺乏构建理论体系的能力,只会发表没有上下文的格言警句。因为那不过是一堆零言碎语,所以非常容易招致误解,无法实行“完整、全面、准确地理解孔子思想”。

将他俩的著作和战国诸子特别是荀子的文章相比较,立刻就可以看出巨大的时代进步。战国诸子的言论就比较丰满(不说“系统”,没有一个中国古代学者当得起这个形容词),不容易让后人曲解。

2、“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文实在是一种极度不适合清晰思维与准确表达的落后原始工具。第一,它是单音节语言,用有限的单字表达许多概念,势必重复(我曾在旧作中用荀子的文字举例说明过)而造成理解混乱(例如“公”字可以是royal,duke,official,fair,等等);第二,语法极度简单粗陋,不但不同词性的词形式上毫无区别(例如上述“公”字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形容词),没有复句,就连句子成分都不完备。即使是荀子那样的天才也无法使用这蹩脚玩意完成他的逻辑学构建工程;第三,没有标点符号进一步造成理解混乱。

因为思维和语言工具的双重落后,老子和孔子那些简短格言就完全成了弹性无穷的橡皮袋子,谁想往里面塞什么东西都行。例如直到现在,学术界也无法确定到底老子算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一个“哲学家”的著作竟然闹出这种笑话来,难道还不是世上奇观?战国诸子相对来说就比较难强奸了。世上只有某“当代国学大师”那种聪明同志才敢去强奸之。

如今网上多出许多“奸老奸孔犯”,正是因为那俩老家伙是什么都能塞进去的橡皮袋。而且,因为古文比较艰深,一般人看不懂。而大众对看不懂的东西总是油然而生崇拜敬畏感,这就给了那些奸犯们拉大旗作虎皮的良机。

这强奸活动并不自今日始。我记得文革前邓拓在《燕山夜话》中就硬要说老子和希腊的德谟克利特一样,也是原子论的创立人,“道冲”意思就是“原子旋风”。而远志明愣要说老子是基督徒,“夷希微”就是“耶和华”。大众当然可以根据常识认为他们是暴烈强奸老子,但滑稽之处在于,谁也无法理直气壮地驳倒他们:他们当然是毫无根据地胡说,但反驳就得拿出根据来,而老子那弹性无穷的橡皮袋子里根本就找不到任何确凿根据。

我早说过了,就算老子和孔子是伟大的天才,他们毕竟是公元前6世纪的原始人。如果现代中国人竟然还需要从两千多年前的原始人那儿汲取智慧,获得指导,那只能证明中国人智力实在是难以思议的低下,这才在过了那么长时间还毫无进步,居然无法超过两千年的原始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说了又说,就是没几个人能明白,你说中国人的智力是不是真的有点问题?

例如古希腊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也非常伟大,我看比老子孔子伟大多了,但如果今天谁还以他们为国民精神导师,那就绝对是愚人节笑话了。西方人确实在崇拜公元初的耶稣,不过人家是把他当成上帝,并不是当成思想家或大学者来作为思想指南的。耶稣当然是许多人的导师,但中世纪后便彻底从政治和科学中退出,只负责属灵领域。那和咱们崇拜老、孔完全是两回事。

看来一个理想的解决办法还是将孔子“做”成上帝,让那些奸孔犯爱怎么崇拜就怎么崇拜去。至于老子倒不是问题,人家早就是太上老君了。

话虽如此,两个橡皮袋子也不是丝毫不可能把握,熟悉思想家的著作的读者还是能“观其大略”,梳理出个主旨来的。孔子的主要政治思想反映在《春秋》和《论语》中,根据那可以看出他的政治学说的主旨来,我在旧作中的总结就是这么作出来的。

网友还觉得我说的“中国人的传统学问与西方knowledge的内涵完全不同,两者其实是互相消长的关系”不够精确。我坚持这一看法。老庄的学问是教人如何拒绝探索客观世界以“全真保性”,而儒家的学问是教人如何不受外界诱惑,全神贯注于内心世界的思想改造。两家都驱使信徒的注意力转为内向,放弃对客观世界的探索,这结果当然就是冻结了科技的发展,把发展科学技术的重任让给了根本无力胜任的大老粗们,也使得传统“学问”和西式的“知识”没有什么相干。这种“学问”与“智识”(intelligence & knowledge)此消彼长的关系不但是目的,是过程,是功夫,而且是结果。换言之,输入的是什么,输出的也就是什么,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老庄的消极反智主义主张取消人类的一切智力活动,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庄子这段话:

“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師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

这段著名语录大观园里的宝二爷引用过,大家想来都熟悉,就不翻译了,反正就是主张毁灭一切现有机构和文明成果,包括知识、珍宝、官府印信、度量衡、道德、音乐、文学、绘画、技术等等。一旦毁灭了这些败坏世道人心的祸水,则天下太平。

庄子是少见的文学天才,文章写得华彩四溢,飞扬灵动,汪洋恣肆,可惜喜欢轱辘话连轴转,类似的话说了又说。例如《庄子•天下篇》有云:

“子貢南游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柰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

意思是:

子贡南游于楚国,返回晋国时,在汉水南岸见到一个老头正在菜园中弄菜畦,挖沟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非常吃力,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寡。子贡说:“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上百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很大,您不想试试吗?”菜农抬起头来看着子贡问:“怎么做?”子贡说:“用木料制成机械,后重前轻,提水如抽水,频繁如同沸水外溢,名叫桔槔。”菜农忿然变色,笑道:“我师父告诉我说:‘有机械必有灵巧之事,有灵活巧妙之事就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就不能保存纯真明净的心境,如此则心神不定,而‘道’是不会存在于心神不定者心中的。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说的机械,而是耻于这么干!”子贡满面飞朱,俯首无言可对。

现代人应该都能看出这是典型的消极的反智主义。为了防止机心产生,竟然因噎废食,连最简单的机械都不敢使用。愚以为,这寓言比什么都更准确地刻划了中国历史的真实过程。更准确地说,是为后来的社会发展预先精确地制定了轨道。一部中国历史竟然被两千多年前的原始人轻易冻结,至今现代人还无法彻底冲决那天罗地网,思之令人骇然!

积极的反智主义则由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鲜明地提出:

“三代之隆,其法浸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自是以来,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其它权谋术数,一切以就功名之说,与夫百家众技之流,所以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者,又纷然杂出乎其闲。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闻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晦盲否塞,反复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坏乱极矣!”

大意是:

三皇五帝的远古时,国家礼法完备,学校遍于王宫、国都以及城镇街道。从王公到百姓的子弟,8岁就入小学接受教育(按,这是朱熹编造出来的神话,连欧洲也是一战后才开始实行全民义务教育的),学习洒扫、应对、进退的礼节,礼、乐、射、御、书、数等儒家六艺。十五岁毕业,天子、公、卿、大夫、元士的后代以及百姓中的才俊,就进大学,学习“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也就是通过主动的思想改造获得治人的资格。这就是教育的不同层次。

可惜事与愿违,人心不古,远古之后,俗儒只知道培养记诵词章的功夫,花的功夫是学习“小学”的几倍而毫无用处;佛教道教那些异端,看上去似乎高于大学,其实华而不实。其它权谋术数,一切教人成就功名的学说,以及诸子百家和工艺技术之类,全都是蛊惑百姓、玷污人心、排挤压制仁义的祸水。可惜这些牛鬼蛇神纷纷出笼,使得上等人不幸而不得闻大道的要旨,下等人不幸而不能享受盛世的恩泽,世人因此昏暗愚盲郁结不通,反复沉沦,成了痼疾,导致孟子死后经历了五季的持续退化,坏乱真是到了极点!

朱熹在此说得再明白不过:连著名的儒家六艺,在他眼中都是“小学”,而所谓高层次的“大学”,则是“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的思想改造。除此之外的一切学科,包括诸子百家、政治权谋术(诸如法家)、道家、佛教、工艺技术等等,不是“无用无实”,就是“惑世诬民、充塞仁义”的祸害。如果说儒家六艺还包括点准智育(音乐教育、史学【书】以及迷信演算【数】)和体育(射箭和开马车),到了宋儒的“大学”就完全排除了这些玩意,只剩德育一门了。

老帮菜应能看出,林彪“突出政治一通百通,冲击政治一冲百空”是从哪儿来的。

因为儒家和道家一直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思想,这积极的与消极的反智主义一直支配着士大夫们的精神世界,到文革时代就到达了最高最活的顶峰。四人帮那套就是儒家积极反智主义与道家消极反智主义相结合:在用极左思想强行为百姓洗脑的同时,严禁国民去接触任何与主旋律无关的社会科学知识,最后竟然连正常教育制度都废除了。文革期间中学数理教科书中用醒目的粗体字排印的不是自然科学定律和定理,而是语录。这是典型的儒家的积极反智主义,而实行“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强迫知青下乡,办五七干校,开门办学,“学工学农”等等则全是抱瓮丈人的馊招。

积极反智主义搞到了“灭人欲,存天理”这彻底反人性的阶段,谁也没本事做到,就必然要“走向反面”,制造出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世界来,而这就是南宋与明朝的真实写照。理学大师们除了少数例外,灭的都是他人之欲而非己欲,从朱熹到现在,全是“搂着下一代”的高手。

朱熹在浙江作官时,为了陷害另一著名学者、同官唐某不惜把人家的风尘相好妓女严蕊抓来严刑拷打,逼迫她诬陷老唐。传统社会从来是女子更刚烈,那严小姐虽然不懂什么“存天理”,但受尽毒刑就是不肯诬陷老唐,使朱熹的阴谋无法得逞。

有趣的是,后来老朱色心太旺,欲火腾腾不能克制,竟然以耆老之身勾结上了两个妙龄尼姑,把人家弄来作小老婆。这道理并不难懂,真要“灭人欲”,那应该是把注意力转为外向,如牛顿一般终日心不在焉地去穷琢磨自然界的奥秘,自然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事。又如崇祯皇帝终日忧心忡忡地忙着支撑行将倒塌的明朝,苦吃苦做到见了陈圆圆那惊天动地的大美人都没有性欲。

但如老朱提倡的那样“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把注意力全部转而向内,天天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必然反而走火入魔,《红楼梦》上的妙玉就是这样,连做梦也惦记着被人强暴。老朱也作法自毙,竟然去勾上尼姑。其实传统社会并不禁止纳妾,但把尼姑弄来作小老婆,这可真是“天理”(当时的)难容了。

于是就有人弹劾他,吓得他屁滚尿流,上疏谢罪。那检讨我记不住原话了,反正是没口子臭骂自己是章句腐儒,搞的是伪学,实在不配盛世明时拿出来招摇撞骗,等等。

所以,无论是靠“抱瓮”的劳动改造来压制机心的萌生,还是指望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来“灭人欲”,都是缘木求鱼,必然“走向反面”,最后的结果就是“犬儒主义”的洪水滔天。这种荒谬实践竟然从庄子而朱熹而现在,一直传了两千多年,成了全民实践,只证明我在旧作中说过的话:传统学问从来研究的只有人际关系一个项目,可除了荀子一个例外,两千多年下来就竟然没有一个中国人摸到人性的边,知道真实的人性是怎么回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