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作品价格:阅读的回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14:24:47
阅读的回忆:开篇        如果说阅读小说对文化人是一种需要,体现在小说家身上便是一种领悟。其实一个普通人阅读小说所能领会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也要超过哲学著作或宗教箴言。但对小说的误读也会使平庸的作品变得红极一时,使优秀的小说默默无闻。当一切都以市场和盈利为起点的时候,人为引导造成的文明杀伤就更加可怕了。
     比如说曾经畅销中国大陆的《廊桥遗梦》(我更喜欢它原来的名字:《麦迪逊县的桥》),许多我欣赏的作家谈论起它时所流露出的激赏神情让我感到惊奇,他们的评论使我误以为是在评价纪德的《窄门》或者是菲茨杰拉德的《大人物盖茨比》。我读了这本书。我的评价是它只相当于港台言情小说的水平——如果美国也有自己的“港台”作家的话——它只比港台小说多出了一点儿当代美国人对温情的渴望和对古典情调的爱情往事的怀念。还不能涉及语言问题:英语和汉语的转换必定会有所损失。如果说中国的文化人和美国中产阶级怀有共同的梦想,我很鄙夷地认为那属于中国文化人在力争做假洋鬼子吓唬中国普通人,他们的生活理想尚未登上那座小小的麦迪逊县的桥,距离那座比较大的桥更显得尤其遥远,比如金门桥什么的。网上骂架的时候你也会冷不丁给人吆喝:“老子在英国呢。”    
     比如说米兰.昆德拉,他确实有不错的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和《搭车游戏》等等。但整体看昆德拉,还是属于政治泼妇骂街的写作类型。当初还不理解中国文人那般大唱赞歌的理由,现在终于清楚一些了:中国作家对自己的政治得失相当敏感,想骂街又受到限制,充其量写一点俏皮话跟政治调侃几句,和当官的使使鬼脸,再转过屁股跟百姓伸伸舌头,最后再饶上一串老百姓讲不好的政治笑话......昆德拉的肆无忌惮狠狠刺激了缩头缩脑的中国文人,于是这个现今生活在自由世界里的东欧人就演变成了中国文人潜意识里的自我,说到底赞美昆德拉就是激励和赞美自己了。至于小说本身的优势是什么,至于作品的艺术含义在哪里,至于它对人类的价值如何展示,更可以忽略不计了。
     比如说普鲁斯特,长长的《追忆是似水年华》。都说好啊好啊都说伟大啊伟大,但一直没有看见哪个中国大师说说清楚好在哪里伟大在何处。直到最近才知道大部分普鲁斯特铁丝连一半也没有读完,还有更无耻的阅读:看简介再看看别人怎么说然后就自己也说,也成了南郭式专家。如今这类型专家和学者太多,经常唬得你一愣一愣的。
     一定是米兰.昆德拉给了我教训,从他开始我一点一点学会了读书的选择:凡文化圈文学圈一致叫好的东西一定不会是一流的,凡是批评家们赞得最热情的东西大半是垃圾。你如果耐不住诱惑读了,你肯定会想到这个歇后语:哑巴给驴日了——有苦说不出。
     我一直觉得自己有理由憎恶那些在文坛兴风作浪想一统江湖的家伙们,他们总是要想法子引经据典地胡说八道你浪费你的时间:谋财害命。
 阅读的回忆(2)
     写作者的精神个性是很难把握的,里边有相当隐秘的心灵死角永远不为人知,甚至他自己也无法知晓。你能做到的只是对可能性的推测,这种推测即便是公众所认同的,也会埋没甚至曲解一个写作者最为个性最为深邃的那部分思想。也正因为这样,传世之作才能被人阅读和分析几百年和几千年。而追寻一个人的阅读记忆,基本上可以找到一个阅读者的精神方向。我很欣赏格非的一个说法,他大意是说一个作家其实有相对固定的叙述领域,他们一生几乎都叙述大致相同的主题。
     我自己比较看重那些和战争有关的小说,也喜欢比较纯净的爱情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太阳照常升起》、《西线无战事》、《静静的顿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钟归阿达诺》、《情人》、《战争与和平》、《冰岛姑娘》、《永别了,武器》、《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感到惊奇的是自己记住的只是个别的细节。我想,一个阅读者对那些细节的记忆大约便是内心需要的一种特殊构成,它们肯定对我的创作有不容怀疑的影响。我从第一篇小说开始就没有把替“人民大众”代言、没有把鞭鞑官僚主义放在自己的视野之内,我更喜欢去描述人的内心世界和感情生活。后来,随着读写能力的提高开始讲述战争与和平人性与情感的故事,写《喜剧之年》、《和平年代》、《东八时区》、《生死约会》都是这种情形。我猜测,这肯定和自己的阅读记忆有关,至于自己更复杂的内心历程,几乎无从寻索,我情愿它是永远的秘密。
     二十几年前第一次读《西线无战事》,读完后眼前不停出现那个德国士兵被一粒子弹击中身亡的样子。许多年后又一次读《西线无战事》,依然记不得更多的东西。我想,小说的某个场面或细节进入你的记忆,大概是一个写作者(也是读者)的个性才能所做的无意识选择,它大概就是你的写作生涯对某种永恒性主题的暗示和确定。无论你怎么试图变化,你都无法从你的个性规定中突围而出。
     你很容易注意到某个作家只能写某种小说,如果你们交换阅读感受,就会发现作家阅读小说的选择也有相当的不同。我说的选择其实专指每个作家特殊喜欢哪一类作品和排斥哪一类作品,喜欢和排斥的选择从他们自己的创作中很轻易就能找到痕迹。当然,人云亦云的作家不在少数,他们不看作品只看评论或内容提要,所以他们也实在写作不出和自己的精神生活相关的文字。当然这一类作家往往很受公众欢迎,因为公众从他们身上印证了自己。比如文革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改革小说就造就了几个改革作家。这些作家用小说的方式政治骂街,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最后是招安进什么部门当主席副主席去了。他们的文学生命结束了,但政治生命却因为曾经文学延续下来,并且把后半生用于咒骂比他们年轻和有真正的文学成就的人。
     说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要他别对未来指手画脚就成。但问题在于这类作家或者批评家对文学的发展会起误导作用,会给本来就很失衡的创作带来更大的混乱。于是获得好处的不再是文学,而是一些急于建功立业的写作匠人和文学掮客还有占着茅坑不拉屎干叫唤的人。  
 阅读的回忆(3)      写小说的时间一天天增加着,读小说的时间同样增加;在一些时候回忆,便是扪心自问的忐忑:在小说家写出小说之后,你给了小说什么回报?回忆的结果非常懊丧,熊瞎子掰苞米掰一穗扔一穗。或许还不如它呢:熊瞎子在最后终归夹一穗在胳肢窝里,小说家(中国的小说家)有没有最后那一穗玉米呢?
     刚写小说的时候,读小说就觉得有可学的东西;小说写得有许多人称赞的时候,还是觉得许多小说有可学的东西;写了上百万字的时候,经常回忆的是读过的小说都记住了什么?回忆的结果让人惊讶,能记得牢靠的是一┳髌返拿字,还是极少数的细节,都学到了什么却清理不出?br />     学到了什么没有呢?
     少年时生活在小县城里,那里没有更好的文学收藏;一个县图书馆里也没有几本能看的小说,更很少见到外国小说(后来知道当时整个中国都差不多)。我至今记忆清楚的细节和人物都是和中国人俄国人有关的小说:有一本书叫《草原烽火》,里边有一名叫巴图吉拉嘎热的男青年,有一个叫乌云琪琪格的女青年,还有一个朝圣的老太太手里拿一块砖,她走一步便跪下去磕头,她往砖上磕自己的前额,磕完一次就将砖换一面,砖上已经血迹斑斑。老太太到什么地方朝圣我记不得了,但一直能想象出她磕头前进的样子。两个年轻人在那部小说里双双出逃,他们骑着一匹马出逃。他们一天晚上宿在山洞里,都干了什么我回忆不出,似乎没有干什么——当时的小说很难干什么的。我只记得第二天早晨,乌云琪琪格在一潭积水前梳头洗脸,她看见了自己苹果一样清新的面孔,然后看见了巴图吉拉嘎热的面孔。
     印象中的《草原烽火》是很厚的一本大书,我记不得作者的名字。如今回忆读过的小说,我仍然对这个被我遗忘名字的作者怀有敬意,他在我的记忆里应该是时刻牢记的人。我又想,作者的名字就是他的小说或者某一个细节或者人物,这种不死来得久远些,它可以是作者永恒不死的灵魂。
     还读过一本《边疆晓歌》,作者似乎姓黄。记得几乎反复阅读,云南的风光从那本书里第一回领略。书里有一个知青回昆明(成都)?办公事,进了澡堂子洗澡,搓澡师傅知道了他是知青,就非常热情地给他免费搓后脊梁。两个人不停地说话,后来毛巾上沾了许多鲜血,师傅才知道知青脊梁上的黑色是高原阳光照射出来的颜色,师傅一直以为小伙子积满了污垢。
     还读过《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只记住了冬尼娅和保尔在河边的的故事;读过《珍妮》,只记住了一个雪白的大屁股;读过《安娜.卡列尼娜》,别的没有记住,只记住了那列飞驰而来的火车……
     读过一本章回体的小说《破晓计》,好像是写刘伯承邓小平率军挺进大别山的故事。记得书里的几个人物,一只手的黑丑,还有被白匪军钉在墙上的方光武(?)。白匪用大铁钉把红军方光武钉在墙上,方光武还能挣脱开手臂打了白匪军一个耳光。那个场面在脑袋里藏着,直到有一年读了《新旧约全书》,读到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红军方光武。读过许多中国小说,能记得的东西大都属于爱情和战争范围,那肯定是一个少年的英雄崇拜和性觉醒时期的天然结果。这种东西在成年之后仍然没有消失,它不再以做梦的形式出现,变成了一种有意的创造:写小说。
     后来读了《静静的顿河》,读了《西线无战事》,感受了命运的力量和战争的可怕;读了《灯塔看守人》和《上校无来信》还有《墙》和《荒原狼》,体验了孤独的折磨,等待的不幸、死亡的恐惧,怀乡的疼痛……但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依然是几句话,某个场面和某个细节。
     比如那个退休上校等不来他的退休金,家里什么东西都快要卖光了。老伴儿摇晃着他的衣领问他以后吃什么?上校回答说:
     “屎!”
     这个回答震撼我的一生!
     我的阅读从来没有记笔记的习惯,现在读小说,仍然没有形成那个习惯,我确信凡能打动你的用不着记录。记忆力其实是心灵的筛子,它很严格地筛落不符合你内心尺码的东西,留下那些恰好进入自己内心的部分。时间和生活会使人把它们排挤出记忆的领域,但它们始终生存着,只要时机适合,它们就会苏醒,就会成为你写作的开始。
 阅读的回忆:结语      从阅读小说的经历中逐渐体会了写作的艰难,让我学会了即珍视自己的创作又低看自己的创作。创作后的快乐很难和阅读后的胡思乱想相比,每读了一本让人胡思乱想的书,就会在一定的时间长度里不敢拿起笔来些小说。在这种时刻,会很不负责任地觉得批评家比小说家拥有更多的幸福,指手画脚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个“小说批评”“那个小说批评”还能借机成名,写小说就只能听凭别人评头论足。那段时间终究会过去,在自我责备中又会觉得写小说还是别有乐趣,其乐趣无法言说。
     如今读小说,经常不能读完。原因很简单也很深刻:一部书并非都是精髓,往往被其中的某部分震动并迫使你进入深思长考,然后你便进入不见文字的创作状态,这种状态的结果便是文字创作的启始。这部作品大约要在搁置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才能重新翻开,继续的结果往往不再唤醒激动,你只是读完了。更多的作品读过之后生出的敬畏,除了前边提到的那几部外国小说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用不着例举的杰作。敬畏使你在读过之后还有再读的愿望,虽然在你的记忆中是支离破碎的东西,但它们足以折射出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的全部光芒。这里用得着最俗气的说法:一滴水能折射太阳的光辉,那肯定赤橙黄绿青蓝紫了。
     对于一个读小说的人来说,幸福和不幸也在这里:并不是每一缕回忆的光芒都能进入你的内心视野,大部分回忆只是耀眼地一闪,丰富的色彩在你的眩晕中永远躲开了——回忆对于这种情形负不起更多的责任,它已经完成了它所能够完成的全部使命,发现和感觉乃至描述那些色彩永远不是回忆的专长。
     这些,大约就是老汉有关阅读小说的一部分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