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塞肉蒸的做法:王阳明《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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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
【作者】王阳明第1-138章
【简介】《传习录》是中国明代哲学家、宋明道学中心学一派的代表人物王阳明的语录和论学书信。王阳明(1472—1529),原名云,后改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因在绍兴会稽山阳明洞侧筑室攻读,创办阳明书院,别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为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因镇压农民起义和平定“宸濠之乱”,封新建伯。著有《王文成公全集》,其中《传习录》和《大学问》是重要的哲学著作。“传习”一辞源出自《论语》中的,传不习乎”一语。《传习录》包含了王阳明的主要哲学思想,是研究王阳明思想及心学发展的重要资料。---开始阅读---[1]前言  《传习录》是中国明代哲学家、宋明道学中心学一派的代表人物王阳明的语录和论学书信。王阳明(1472—1529),原名云,后改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因在绍兴会稽山阳明洞侧筑室攻读,创办阳明书院,别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为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因镇压农民起义和平定“宸濠之乱”,封新建伯。著有《王文成公全集》,其中《传习录》和《大学问》是重要的哲学著作。“传习”一辞源出自《论语》中的,传不习乎”一语。《传习录》包含了王阳明的主要哲学思想,是研究王阳明思想及心学发展的重要资料。
  《传习录》分上、中、下三卷。卷上是王阳明讲学的语录,由徐爱、陆澄和薛侃所辑而成,卷中主要是出自王阳明亲笔的七封书信,是他晚年的著述,卷下为王阳明去世后陈九川、黄直等人提供并经钱德洪整理的语录,此部分虽未经本人审阅,但较为具体地解说了他晚年的思想,并记载了王阳明提出的“四句教”。该书包含了王阳明学说的全部观点,卷上阐述了知行合一、心即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意之所在即为物、格物是诚意的功夫等等观点,另外他还强调圣人之学为身心之学,要领在于体悟实行,万万不可把它当作纯知识,仅仅讲论于口耳之间。
  王阳明继承了程颢和陆九渊的心学传统,并在陆九渊的基础上进一步批判了朱熹的理学。陆九渊认为心即理,天理、人理、物理只在吾心之中,心是唯一的实在,主张发明本心,无须外求,以“尊德性”为入圣之要,攻朱熹为“支离”; 朱熹认为理在心外,以“道问学”为修养阶梯,斥陆九渊为“简易”,两大学派纷争不已。王阳明反对程朱的“知先行后”,主张“知行合一”,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行是知的表现形式,是知的补充,“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察精觉处即是知”。他反对程朱的“格物致知”,主张“致良知”,说良知即天理,不学而知,不虑而能,为吾心所固有,不假外求;致良知就是“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使良知明白,就不会违背封建伦理道德的标准。王阳明的学说以“反传统”的姿态出现,实集陆九渊以来心学之大成,并称为陆王心学。明代中期以后,阳明学派影响很大,流行到日本。
  《传习录》中提出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命题,比如深山中的花,“你未看到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由此强调客体存在价值在于认识主体的依赖作用。《传习录》继承孟子的“良知”说,提出“致良知”的理论。良知既是先天的道德天理,也是七情的自然流行,致良知便是推致实行良知,做到知行合一,此即本体即功夫。他主张从静处体验,在事上磨练。《传习录》卷下有《朱子晚年定论》,依据部分朱熹思想资料,说明朱子晚年与阳明心学是一致的。
  王守仁是明代思想泰斗,他的心学对明后期哲学与文艺影响巨大,其影响一直延续到近代和扩展到东亚。阳明心学强调主体意识和自主精神,反对迷信权威、依傍书本,有平民意识,所以为后世一些进步的社会改革家所赞赏和推崇。当然,他在强调心的作用时,忽视了社会物质条件,也有偏颇的地方。
  《传习录》不但全面阐述了王阳明的思想,同时还体现了他辩证的授课方法,以及生动活泼、善于用譬、常带机锋的语言艺术。因此该书一经问世,便受到士人的推崇。本书本着忠实于原注的原则,对原文进行认真核实,并把内容形式分为原文、注释、译文三部分,以便读者更加透彻地解读本书,从中获得熏陶和启迪。
  由于编者水平有限,倘有错谬疏漏之处,还望方家不吝赐正。
[2]徐爱①录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②为正,盖先儒③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④。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⑤,处困养静,精一之功⑥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韾欬,或先怀忽易忿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 徐爱 书
  【注释】
  ①徐爱: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杭人,王守仁的妹夫,也是王守仁的第一位和最得意的门生,有“王门颜回”之称,曾任工部郎中。下文的“爱”即徐爱的自称。②旧本:指郑玄作注、孔颖达疏解的《礼记?大学》。③先儒:指程颢、程颐和朱熹。④“断断乎”句:意为等到百代以后圣人出世也不会有疑惑。语出《礼记?中庸》。⑤居夷三载: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王守仁因上疏抗辩,获罪下狱,后贬谪贵州龙场(今修文县),前后三年。龙场当时尚未开化,故称“夷”。⑥精一之功:意为精纯的功夫。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等观点,全以“旧本”为准,就是朱熹所说的有很多错误的那本。我刚开始听到时感到很惊讶,继而感到怀疑,过后我苦思冥想,又相互参考比较,又向先生请教,最后我才知道先生的学说就像水之寒冷,火之热烈一样,就算是百代之后圣人出现也不会有疑惑。先生天生睿智,为人和蔼坦荡,平易近人,不修边幅。人们只知道先生年少时豪放不羁,又曾经沉溺于诗词文章,钻研佛、道两家的学说,因而突然听到他的学说,都把之看成是标新立异、奇谈怪论,也就不去仔细考究了。他们不知道先生在被贬到贵州的三年里,于困苦中静养修身,精纯的功夫本来就已经超然入化,进入绝妙的境界了。
  我早晚在先生门下聆听教诲,发现先生的学说刚接触到时感觉浅显易懂,进而深入研究又觉得十分高深。表面上看好像很粗疏,但认真探究就会觉得越发精妙。刚刚接近时感觉好像很容易达到,但深入到里面去就会越发觉得无穷无尽。十几年来,我竟然没能入门。当下的学者,有的仅与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到过先生的学说,有的开始就怀着轻视、不屑的怨恨之情,因而没谈上几句就急于传闻偏见,主观臆断、妄加揣度。像这样,如何才能真正懂得先生的学说呢?跟从先生的学生,听了先生的教诲,往往是学到一点漏掉两点。就好比相马时,只看见马的雌雄黑黄,而舍去识别千里马的特征这一关键环节。因此,我把平日所听的教会完全记录了下来,私底下拿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核订正,以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学生徐爱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3]一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①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②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③,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④,‘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⑤,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⑥,‘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①“如云”之后所引之语皆出自《大学》。②亲亲仁民:语出《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③“舜使契”二句: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契,商族的始祖,帝喾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封为司徒,掌管教化之职。敷,布、施。五教,五种伦理道德,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④“《尧典》”句:克明峻德,语出《尚书?尧典》:“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俊,通峻,高大貌。明明德,语出《大学》,意为弘扬善良的德行。⑤“以亲”句:语出《尚书?尧典》:“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於变时雍。”⑥修己以安百姓:语出《论语?宪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的‘在亲民’,在朱熹看来应当写作‘新民’,后面一章有‘作新民’一句好像也可以作为依据。先生认为最好还是依照旧本作‘亲民’,也有什么依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中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中的‘新’不同,前者怎么能作为后者的依据呢?‘作’与‘亲’相对应,但并不是‘亲’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等处,都对‘新’字没有发表阐述。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等等,这些都是‘亲’的意思。‘亲民’就像《孟子》中所说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之’的意思。百姓不和睦,舜就让契担任司徒,‘敬敷五教’,用来使他们互相亲近。《尧典》中说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是兼有教化养育的意思,朱熹说‘新民’就显得偏狭了。”
[4]二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①,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②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③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释】
  ①知止而后有定:语出《大学》。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这是朱熹对“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释。语出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②义外: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反对告子义在心外的观点,认为仁和义都在人心之中。③本注:即朱熹《大学章句》第一章注:“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的‘知止而后有定’,朱熹以为是说万事万物都有特定的道理,这似乎与先生的学说相违背呀?”先生说:“在万事万物上探究至高无上的善,就是把义看成外在的东西了。至高无上的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达到至精至一的地步便是至善了,显然也没有脱离客观事物。朱熹在《大学章句》中说‘只有穷尽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的人才能达到至善境界。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5]三  【原文】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①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②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欲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③’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①心即理:王守仁学说的核心命题。②温凊定省:语出《礼记?曲礼上》。温,冬天让父母温暖;凊,夏天让父母凉快;定,夜里让父母睡得安稳;省,早上向父母问安。③“孝子”句:语出《礼记?祭义》。
  【译文】
  徐爱问:“只在心中探求至善,恐怕世上万事万物的道理,是不能穷尽的。”
  先生说:“心就是天理,世界上哪还有存在于人心之外的事物和道理呢?”
  徐爱说:“就像侍奉父亲的孝心,辅佐君王的忠心,结交朋友的诚心,治理百姓的仁心,这其中都有很多的道理。恐怕也不能不去考察吧。”
  先生慨叹道:“这种说法蒙蔽人很久了。岂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来说。就像侍奉父亲,不能从父亲身上求得孝的道理;辅佐君王,不能从君王身上求得忠的道理;结交朋友、治理百姓,不能从朋友身上、百姓身上求得信和仁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在人的心中,人心就是天理。人心没有被私欲蒙蔽,就是天理。不需要从外面增添一分。以这种纯属天理的心,用到侍奉父亲上就是孝,用在辅佐君王上就是忠,用到交友、治民上就是信和仁。只要在去掉心中的私欲、存养天理上用功就行了。”
  徐爱说:“听先生这么说,我已经觉得有点醒悟了。但是以前的学说仍然在我心中纠缠,还有没摆脱的地方。比如侍奉父亲这件事,其中使父亲冬暖夏凉、早晚向他问安等等,有很多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次,只要在摒弃私欲、存养天理上讲求就行了。就像讲求父母冬天的保暖问题,也仅仅是要尽一尽自己的孝心,生怕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存在其中;使父母夏天凉快,也只是想尽尽孝心,生怕有丝毫私欲夹杂在里面,只是讲求这份心。这份心如果没有任何私欲,纯属天理,是颗虔诚孝敬的心,冬天自然会考虑父母的寒冷,于是就会寻求保暖的道理;夏天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炎热,于是就会寻求清凉的道理。这些都是那颗虔诚孝敬的心发出来的一件件具体的事。只有先有这颗虔诚孝顺的心,然后才能产生具体的事。譬如树木,虔诚孝顺的心便是树根,那么多具体的事就是树的枝叶,必须是先有树根然后才会有枝叶,而不是先找到枝叶,然后才去种树根。《礼记》中说:‘深爱父母是孝子,对待父母一定很和气,有和气的态度一定会有愉悦的气色,有愉悦的气色就一定会有美好的表情。’必须有个深爱做树根,就自然会如此。”
[6]四  【原文】
  郑朝朔①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②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①郑朝朔:名一初,广东揭阳人,官至监察御史。王守仁任吏部主事时,朝朔为御史,曾向阳明问学。②学问思辨:语出《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译文】
  郑朝朔问:“至高无上的善也需要从具体事物上求得吗?”
  先生说:“至高无上的善只是使自己的心达到纯粹天理的境界就是了,怎么能从具体的事物上求得呢?你姑且试着举几个例子看。”
  朝朔说:“比如服侍双亲,怎样做到防寒降暑适当、侍奉赡养适度,必须求个得当,才是至善。因此就有了学习、询问、思考、辨别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防寒降暑、奉养适宜的问题,那么一天两天就可以讲完了,还用什么学问思辨?为父母保暖降温、侍奉赡养时,也只要自己的心达到至纯天理的境界就行了。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如果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将难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所以即使是圣人,仍要用‘精一’的规范。如果只是把那些礼节讲求得适当,就说是至善,就像现在演员在台上恰当表演了许多使父母防寒降暑、侍奉父母的礼节,也可以称作至善了!”
  徐爱今天又有所省悟。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7]五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①、惟贤②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③。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①宗贤:黄绾(公元1477~1551),字宗贤,号文庵,浙江黄岩人。官至礼部尚书,王守仁的学生。②惟贤:顾应祥(公元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官至兵部侍郎,王守仁的学生。③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出《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译文】
  徐爱因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教诲,就与宗贤、惟贤反复争辩,仍不能弄明白,于是就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着举个例子看看。”
  徐爱说:“比如现在人人都知道应当孝顺父母、尊敬兄长,但事实上却不能做到孝顺、尊敬,由此可知,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种人的知行已经被私欲隔断了,不再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了。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只是不知。圣贤教育人认识、实践,就是要恢复知行的本来面目,不是只简单地教教如何认识、实践就罢了。所以《大学》给出了一个真正知行的例子让人看,说‘就如喜好美色,厌恶腐臭’。看见美色属于知,喜欢美色属于行,人仅仅看见美色就自然喜欢上了,而不是看见之后又另生个心去喜欢;闻到腐臭属于知,厌恶腐臭属于行,一闻到腐臭就自然厌恶了,并不是闻到之后而又另生出个心去厌恶。比如鼻子不通的人即使看到腐臭的东西在面前,鼻子闻不到,也就不会太厌恶,也只是因为不曾认识到臭。就像说某人知道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已经有了孝顺、尊敬的行为,才可以说他知道孝顺、尊敬。不然,只知道说些孝顺、尊敬的话,难道可以说是知道孝顺、尊敬吗?再比如知道痛,一定是自己经历了痛,才知道痛;知寒、知饥,一定是已经经历了寒冷和饥饿。知行如何分得开?这就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不曾被私欲隔断的。圣人教育学生一定是这样,才可以称之为知。不然就是还没有真正知,可见这是多么重要和切合实际的功夫呀!现在硬要说知行是两件事情是什么意思?我把知行看作一个整体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我这番话的宗旨,只管在那争论知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说成两回事,也只是让人弄个明白。一边做认识的功夫,一边做实践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落到实处。”
  先生说:“这样说就丢失了古人的本意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目的,行是知的实践;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如果领会了这一点,只说一个知,已经自然有行存在;只说一个行,知也自然存在了。古人之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因为社会上有一种人,迷迷糊糊得由着性子去做事情,根本不会认真思考观察,只是昏着头胡乱做,因此必须跟他讲知的道理,他才能行得正确。还有一种人,异想天开,只会空想,全然不肯亲自行动,也只是靠主观猜测,因此你必须跟他讲行的道理,他才能知得正确。这是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才这样说的,如果真正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只用一句话就能把知行合一说清楚。现在的人非要将知行分为两件事去做,认为必须先认识然后才能实践。我现在姑且只讨论怎样做到知的功夫,那么等到真正知了再去做行的功夫,那就终身不能实践,也就会终身一无所知。这不是小毛病,其由来已不是一两天了。我现在说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并不是我凭空杜撰的,知行的本来面目就应该如此。现在如果掌握了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使把两个分开说也无妨,仍然是一回事;如果没领会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说是一个,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在说废话罢了。”
[8]六  【原文】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①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②,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③,《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④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⑤。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⑥。‘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⑦,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⑧,《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注释】
  ①“止至善”句:达到最高的境界。语出《礼记?大学》。②朱子‘格物’之训:语出朱熹《大学章句》。③博约:语出《论语?雍也》。④子夏:姓卜,名商,孔子是学生。曾子:名参,字子舆,孔子是学生。⑤“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语出《孟子?尽心上》。⑥“惟天下”句:语出《中庸》。⑦仁民、爱物:语出《孟子?尽心上》。⑧不诚无物:语出《中庸》。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先生讲‘止至善’,就觉得功夫有了用武之地,但想想总觉得和朱熹‘格物’的理论不一致。”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知道了‘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观点推究朱熹的‘格物’学说,看起来也大致上理解了。但是朱熹的观点,有《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可以作为依据,因而我还是弄不明白。”
  先生说:“子夏很相信圣人,曾子反而相信自己。相信圣人固然没错,但不如自己反省探究来得真切。现在既然心里没有搞清楚,怎么可以因循守旧,而不去探究正确的答案呢?就像朱熹也尊崇、相信程颢,但是对于他心里不明白的地方,又哪里会盲目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来就与我的学说相吻合,只是你没有认真思考罢了。朱熹‘格物’的观点,未免有点牵强附会,并不是‘格物’的宗旨。求精是达到根本的功夫,博览多学是达到简洁的功夫。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就可用一句话说清楚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够做得事。朱熹错误地解释‘格物’,只因为他把前后因果关系看颠倒了,以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学的人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怎么能做到呢?”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会是‘生知安行’的人才能够做的事呢?”
  先生说:“人的本性是心的本体,天理是人性的本源,因而尽全力发扬人的善心就是彻底地发挥人性。《中庸》说:‘只有天下最虔诚的人才能彻底地发挥人性,知道天地万物的变化发展。所谓‘存心’,就是没有‘尽心’。‘知天’中的‘知’就像知州、知府中的‘知’,州官、县官对于州县的治理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人知晓天理也应当是自然而然的事,通晓天理就是已经与天合为一体。‘事天’,如同儿子服侍父亲、大臣辅佐君王一样,必须必恭必敬小心奉承,然后才能万无一失,‘事天’就是还没有与天合二为一。这就是圣人和贤人的区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就是教育学生一心向善,不能因为处境好坏、寿命长短的缘故,就动摇了行善的心,而只去修养身体听天由命。知道穷困通达、寿命长短都由上天注定,所以我们也不必因此而动摇了行善的心。‘事天’虽然与天是两回事,但是自己已经知道天命的存在了;‘俟命’就是还不曾见过面,和等待一个陌生人是类似的。这就是初学的人开始确立目标的时候,有在困境中自勉的意思。而今却被朱熹把先后顺序搞颠倒了,所以让初学的人感到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先生的教诲,已隐隐约约觉得功夫应该这样下。今天听了这些,更加没有什么怀疑的地方了。我昨天早上思考‘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心上来说的。”
  先生说:“正确。人身体的主宰就是心,意念就是由心发出来的,意念的本体就是感知,意念存在于事物之上。比如意念在侍奉父母之上,那么侍奉父母就是一件事;意念在辅佐国君上,那么辅佐国君就是一件事;‘意念在关心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关心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意念在视、听、言、动上,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件事。所以我说:‘没有存在于心外的天理,没有存在于心外的事物。’《中庸》中说:‘心不虔诚就没有万事万物’、《大学》中说‘弘扬崇高德行’的功夫就是要心体真诚,心体真诚的功夫,就是探究事物的原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9]七  【原文】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①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注释】
  ①大人格君心:语出《孟子?离娄上》:“惟大人惟能格君心之非。”格,正、纠正。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如同孟子的‘大人格君心’中的‘格’,是去掉不正心术,用来保全本体的纯正。一旦有意念产生,就要去掉其中的邪念以保全心体的纯正,也就是时时处处都要存养天理,即穷尽天理。‘天理’就是崇高德行,穷尽天理就是弘扬崇高德行。”
[10]八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①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①孺子:幼童。
  【译文】
  先生又说:“感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感知。见到父亲自然知道孝敬,见到兄长自然知道尊敬,见到幼童落入井里自然会动恻隐之心。这就是良知,不凭借心外的东西求得。如果良知生发,也没有私心阻碍。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分发挥恻隐之心,则仁爱的思想就会用不完’。但是作为一般人不可能没有私心阻碍,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心恢复天理。于是心体的良知就更加没有什么障碍了,得到充分地发扬流传。就是求得良知,良知得到了,意识才能真诚。”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1]九  【原文】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①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①博文、约礼: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畔,通“叛”。
  【译文】
  徐爱问:“先生认为‘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用心思考还是不明白,还请先生大致讲一讲。”
  先生说:“‘礼’就是‘理’,‘理’表现出来可以看见就是‘文’,‘文’中隐藏看不见的就是‘理’,‘礼’和‘理’是同一件事。‘约礼’只是要使心纯正为一个天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理’表现出来的地方下功夫。比如表现在侍奉双亲上,就在侍奉双亲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辅佐君王上,就在辅佐君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上时,就在富贵贫贱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患难、陷入夷狄之邦时,就在患难中、夷狄之邦学习存养天理。至于是行动还是停止、说话还是沉默,无不是这个道理,随时在发现它的地方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就是要广泛地在万事万物上学习存养天理的办法,其目的就是要求得至精至纯。‘约礼’就是‘惟一’,就是用礼的精神来约束人的思想以达到与天理的统一,就是天理只要一个。”
[12]十  【原文】
  爱问:“‘道心常为一心之主,而人心每听命’①,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②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①道心、人心: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指合乎天理的心;人心,指私欲之心。②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出《河南程氏遗书》:“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
  【译文】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用先生对‘精一’的解释来推敲它,这句话好像有毛病。”
  先生说:“正确。心只有一个。没有染上私心杂念的称做道心,夹杂了私欲的称做人心。人心能够得到纯正的就是道心,道心失去纯正的就是人心,当初并不是有两个心。程颐先生认为:‘人心就是人的私欲,道心就是天理’,这句话看似把人心和道心分开了,但他的意思实际上是一体的。而朱熹说:‘道心是主宰,人心听从它的命令’,这就成为两个心了。‘天理’‘人欲’不能并立,怎么会有‘天理’为主,‘人欲’又听从它的命令呢?”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3]十一  【原文】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①。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②,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③,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④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⑤以后,《诗》自《二南》⑥以降,如《九丘》、《八索》⑦,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⑧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⑨,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⑩者,未易与言此也!”
  【注释】
  ①文中子:王通(公元584~618),字仲淹,隋朝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韩退之:韩愈(公元768~824),字退之,唐朝河阳(今河南孟县)人,著有《韩昌黎集》。②孔子删述《六经》:孔子晚年编修删改《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易经》和《春秋》六种经典,即后世所谓《六经》。③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见于《周易?系辞下》。④《连山》、《归藏》:《连山》相传为夏朝的《易》,《归藏》相传为商朝的《易》,后都失传。⑤《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和《益稷谟》,共称为二典三谟。⑥《二南》:即《诗经》中的《周南》、《召南》两篇。⑦《九丘》、《八索》:孔安国《古文尚书序》:“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⑧《传》:指解释《春秋》的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⑨征伐当自天子出:语出《论语?季氏》。⑩天德:与天同德,意为道德极其高尚。语出《中庸》。
  【译文】
  徐爱问先生,怎样评价王通和韩愈两个人。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豪杰,王通是贤明鸿儒。后人仅仅因为文章诗词的缘故,就十分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徐爱问:“那么王通怎么会仿作经书呢?”
  先生说:“仿作经书恐怕不能都说成是坏事。姑且说后世儒生著书讲经的用意,与仿作经书有什么区别呢?”
  徐爱说:“后世儒生著书讲经,追逐名利的私心不能说没有,但其目的是阐明圣道,仿作经书纯粹是为了名利。”
  先生说:“著书讲经以阐明圣道,也是效法谁呢?”
  徐爱说:“效法孔子删改《六经》,以阐明圣道。”
  先生说:“那么就独独只有仿作经书不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著书讲经对于圣道是有所发挥的,但仿作经书似乎仅仅是模仿经书,恐怕对圣道的发展没有一点用处。”
  先生说:“你以为阐明圣道,是使天理返朴归真用到实践中呢,还是用华美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空有文学兴盛而实践匮乏。假如圣道明白于天下,那么孔子也不必删改《六经》了。删改《六经》,孔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伏羲画八卦到周文王、周公,这之间解释《易经》的有《连山》、《归藏》等,五花八门,多得不计其数。《易经》的圣道被弄得极其混乱。孔子认为天下喜好文饰的风气日益兴盛,知道《易经》将会被歪曲,于是借助文王、周公的学说来做一个总评,认为只有他们的学说才是《易经》的正宗。于是其他的学说都被废弃了,然后天下对于《易经》的阐述才得到统一。《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统一的。《书》自《典》、《谟》以后,《诗》自《周南》、《召南》以后,像《九丘》、《八索》等,一切淫秽逸荡的词句,大概有成百上千篇。《礼》、《乐》中的名物度数,也是数不胜数。孔子都把他们一概删除,并且做了正确的阐述,于是其他的说法都被废除了。像《书》、《诗》、《礼》、《乐》中,孔子删除时何尝加过一句自己的话?今天《礼记》中的众多阐述,都是后世儒生附会而成的,已经不是孔子删改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大家说是孔子的著作,实际上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字。所谓‘笔’就是摘录原文;所谓‘削’就是删除繁杂,是有减而无增。孔子删改《六经》,害怕纷繁复杂的文章扰乱天下人的心,删减得不能再减了,使天下人从此务必去掉华丽的文饰而追求文章的实质内容,而不是用淫荡的文字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繁复的文辞更加兴盛,天下的文风也更乱了。秦始皇焚毁经书得罪了天下士人,是出于私心,不应当把《六经》给焚毁了。如果当时他的宗旨在阐明圣道,那么多离经叛道的学说,悉数拿来烧掉,那么正暗合了孔子删改《六经》的本意。自秦汉以后,文辞华丽的风气又一天天兴盛起来了,如果除尽这种风气是不可能的,只有效法孔子,摘录那些与《六经》的阐释相接近的进行宣传表彰,那么其他的怪理悖论也就慢慢地自行灭亡了。我不知道王通当初仿作经书的本意是什么,我深切体会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处,认为即使圣人重生,也是不会改变他的做法的。天下之所以没有治理好,是因为华丽的文饰兴盛,而求实之风衰败。人们各抒己见,标新立异,以迷惑世俗取得功名,这只能扰乱天下人的思维,混淆大家的视听,使得天下人崇尚华丽,争相追求文饰,以求在社会上出名,而不再知道还有敦厚实在、返朴归真的做法。这些都是那些著书讲经的人所开启的。”
  徐爱说:“著书讲解也是不可缺少的,如《春秋》一书,如果没有《左传》为其注解,恐怕世人也难以知晓。”
  先生说:“《春秋》如果必须有《左传》为其注解才能明白,那不是成了歇后语了。圣人为什么要写这些隐晦难懂的文章呢?《左传》多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章,如果《春秋》必须参考《左传》一书才能看明白,那么孔子又何必把鲁史删改成《春秋》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说过:‘《左传》是案子,《春秋》是对案子的裁断。’比如《春秋》中记载杀害某个国君、征伐某个国家,如果不明白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恐怕也很难做出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了世俗儒生的说法,没有领会圣人作这些经典的本意。比如《春秋》记载‘杀国君’,就是杀害国君本身就犯了大罪,何必要问他杀害国君的详细情况呢?征讨的命令由天子发出,书中写讨伐某个国家,这本来就是犯罪,何必要问其讨伐别国的详细情况呢?圣人阐述《六经》,只是要纠正人心,只是为了存养天理、去除私欲,关于存养天理、去除私欲的事,孔子曾经讲过。或者是有人请教,就因人因时酌情作些解说,但也不会说很多,恐怕人们专门在语言上纠缠而忽略了学说的本质,所以他对子贡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如果是一些放纵私欲、毁灭天理的事,圣人又怎么肯详细告诉大家呢?那是在助长混乱、引导犯罪呀。所以孟子说:‘孔子的门生没有记载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的,所以他们杀伐征讨的事就没有流传后世。’这就是孔门的家法。后世儒生只讲究研习霸道的学说,所以他们就要知道许多阴谋诡计。纯粹是功利之心,与圣人写作经书的宗旨正好相反,他们如何能想得通呢?”先生因此慨叹道:“不是通达天德的人,是很难和他们讲这些的!”
[14]十二  【原文】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①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②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③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盛,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④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⑤’,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注释】
  ①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语出《论语?卫灵公》。②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语出《孟子?尽心下》。《武成》为《尚书》中篇名,记载武王灭商后,与大臣商量怎样治理商地等。③《三坟》:相传为伏羲、神农、黄帝之书。④祖述、宪章:借为效法、遵循前人的行为或学说。⑤“周公”四句:语出《孟子?离娄下》。
  【译文】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见过史书存疑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只从《武成》篇中取两三节而已。’孔子删改《尚书》,对于尧、舜及夏朝四五百年的历史,只不过仅留几篇。这难道是再没有什么事可写了吗?而他就阐述了仅此几篇,圣人的用意可想而知了。圣人只是要去繁就简,而后世儒生却硬要把其中再加上一些东西。”
  徐爱说:“孔子作《六经》,只是要去除私欲,存养天理。比如春秋五霸以后的事,孔子不想详细地展示给世人,这是应该的。至于尧舜以前的事,怎么也省略了不少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事迹多而零散,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也可以想象。那时世风淳朴,大概没有华丽修辞、注重文饰的风气,这就是太古时的社会状况,不是后世所能比的。”
  徐爱说:“像《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什么都删掉了呢?”
  先生说:“即使有流传下来的,也逐渐不合时宜了。社会风气日益开放,文采日渐兴盛,到了周朝末年,即使想要恢复夏商时的风俗,已是不可挽回,何况尧舜时的世风呢?更何况伏羲、黄帝时的世风呢?虽然各国治理国家的方法各不相同,但他们遵循的圣道都是一样的。孔子效法尧、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时的制度也就是尧、舜时的法则,但他们因时制政,所施行的制度政令也各不相同。那么夏、商的制度政令施行于周朝,已经不合时宜。所以周公思索大禹、商汤及文王时的制度兼容并举,遇到有不合适的地方,整夜整夜地反复琢磨’,何况太古时的制度政令怎么能再用呢?这固然就是孔子删掉前代之事的缘故吧。”
  先生又说:“专门采用无为而治的治国方针,不能像三王那样因时制宜,而一定要施行太古时的风俗,这就是佛教和老庄学派所宣扬的观点。因时制宜,不能像三王一样完全遵循圣道,而是存有一种功利之心来施行,这就是春秋五霸以后的做法。后世儒生很多说来说去,也只是讲了施行霸道之术而已。”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5]十三  【原文】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①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注释】
  ①三代:夏、商、周谓之三代。
  【译文】
  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前的治国策略,后世不能再恢复了,省略了也可以。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治理,后世不能效法,削剪了也可以。只有三代时的治国方法可以推行。然而后世研究三代的人,不明白其本质而仅仅探讨一些细枝末节,所以三代时的政治也不能恢复了!”
[16]十四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①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栖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注释】
  ①《五经》:指《诗》、《书》、《礼》、《易》、《春秋》,六经中《乐》已佚失,故称五经。
  【译文】
  徐爱说:“朱熹论述《六经》,把《春秋》作为史书,史书专门记载历史事件,恐怕和《五经》的体例宗旨稍有出入。”
  先生说:“从记事的角度来看是史书,从圣道的角度来看是经典。事实就是天理,天理就是事实。因此《春秋》也是经典,《五经》也是史书。《易》是伏羲氏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礼》、《乐》是三代时的史书。它们所记载的事件是相同的,遵循的天理也是相同的,怎么会有差异呢?”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7]十五  【原文】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①,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②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③‘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④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①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语出朱熹《论语集注?为政篇》,意为记录历史上丑恶的事可以惩戒人们贪求安逸的思想。②放郑声,郑声淫:意为禁绝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靡放荡。语出《论语?卫灵公》。③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意为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高雅的音乐。语出《论语?阳货》。④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意为郑国、卫国的音乐淫靡放荡,足以亡国。语出《礼记?乐记》。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是用来明辨善恶、展示经验教训的。可以作为典范的善事,特意保存具体的善行,以供后世效法。可以用来训诫的恶事,保存了警戒部分而删去了具体的恶行,以杜绝后世效法。”
  徐爱说:“保存善行让后世效法,也是存养天理的根本。删除恶行以杜绝后世效法,也是为了遏止人的私欲在萌芽状态吗?”
  先生说:“孔子作六经,他的本意也无非如此,然而也不必拘泥于文章中的词句,而是要掌握其宗旨。”
  徐爱问;“可以用来训诫后人的恶行,保留其警戒部分而删去具体的恶行以杜绝奸邪。为何独独不删除《诗经》中的《郑风》、《卫风》呢?朱熹说‘记录历史上丑恶的事可以惩戒人们贪图安逸的思想’,真的是这样吗?”
  先生说:“现在的《诗经》并非孔子删定的文本了。孔子说:‘禁绝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靡放荡。’孔子又说:‘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高雅的音乐。’‘郑国、卫国的音乐是亡国的音乐。’这是孔门的家法。孔子所删定的《诗经》三百篇,都是所谓的高雅的音乐,都可以在祭祀天地祖先的场合和乡村中演奏,都是用来宣扬和平、涵养德行、移风易俗的,怎么会有郑、卫之声呢?这只会助长淫乱,导致奸佞。这一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后世儒生为了穿凿附会,以便凑足三百篇。大概是淫逸之词后人多喜欢传唱,如今的街头巷尾还是这样。朱熹的‘记录恶事可以惩戒人们贪图安逸的思想’,这只是得不到正确的解释,不得已而为之。”
[18]徐爱跋  【原文】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①的功夫,“明善”是“诚身”②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③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注释】
  ①诚意:语出《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②明善、诚身:明善,意为明察事理,了解什么是善。诚身,意为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天理准则。语出《中庸》。③道问学、尊德性:道学问,意为虚心学习,探究事理。尊德性,意为遵从道德规范。语出《中庸》。
  【译文】
  徐爱因为受了程朱学说的影响较深,刚开始听到先生的教诲,实在有点惊愕不知所措,找不到头绪。后来听得时间久了,渐渐知道回过头来亲身实践,然后才开始相信先生的学说是孔门的真传,其他的都是旁门左道、断港绝河。比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像这样的思想,刚开始觉得难以理解,后来思考的时间久了,不觉就领会了其中意思,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9]十六  【原文】
  陆澄①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注释】
  ①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浙江吴兴人。官至刑部主事,王守仁的学生。
  【译文】
  陆澄问:“专一的功夫,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接待客人,就一心在接待客人上,这样做是专一吗?”
  先生说:“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喜欢财物就一心去喜欢财物,这可以称为专一吗?这是追逐物欲,不叫专一。专一是专心于天理圣道。”
[20]十七  【原文】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①’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②,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注释】
  ①结圣胎:圣胎是道教修炼所成的内功,是修道成仙的基础。②美大圣神:指人道德完善的几种境界。语出《孟子?尽心下》:“可欲之为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之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驯,逐渐。
  【译文】
  陆澄又向先生请教立志的问题。
  先生说:“只要念念不忘存养天理,就是立志。能不忘记这一点,久而久之心自然会凝聚在天理上,就像道家所说的‘把凡胎修炼成了圣胎’。时刻把天理记在心里,逐渐达到精美、弘大、神圣的境界,也只是从这一意念不断保存发扬开来的。”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21]十八  【原文】
  “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先生说:“白天工作,受外界干扰很大,就静坐着;懒得看书,就去看书。这就是对症下药。”
[22]十九  【原文】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与朋友相处,务必要相互甘拜下风,才会获得益处,相互争高低只会带来损失。”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23]二十  【原文】
  孟源①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功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无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释】
  ①孟源;字伯生,滁州人(今安徽滁县)人,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孟源有自以为是、喜好名利的毛病,先生曾多次责备他。一天,先生刚刚责备过他,有一个朋友来谈自己近来所练功夫,请先生指正。孟源在旁边说:“你的方法只是拣着了我以前的家当。”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孟源脸色大变,想为自己辩解。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于是开导他说:“这是你一生最大的毛病。比如方圆一丈的地里栽着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壤的肥力,只能滋养树根,四周即使种上优良的种子,上面被大树的叶子遮挡,下面又被大树的根盘结,怎么能生长好呢?必须砍了这棵树,把树根都清理干净,才可以种植优良的种子。要不然的话,任凭你耕耘培土,也只能滋养那个树根。”
[24]二一  【原文】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译文】
  陆澄问:“后世著述那么多,恐怕会扰乱正宗的儒学。”
  先生说:“人心和天理浑然一体,圣贤把天理写在书上,如同给人画像,不过展示给人一个基本的轮廓,使人因此而探求画像的本人;至于人的精神风貌、谈吐举止,确实有些不能表达出来。后世的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的模仿抄写,并且胡乱地加以分析评判,有所增减,以炫耀自己的文才技艺,这就离圣人所要传达的精神越来越远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25]二二  【原文】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①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注释】
  ①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程颐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意为在宇宙还是一片混沌时,万事万物的理已经在冥冥之中存在了。
  【译文】
  陆澄问:“圣人的应变能力无穷无尽,莫非是他们预先探究准备好了?”
  先生说:“怎么能探究准备那么多呢?圣人的心就像是明亮的镜子,只因为它很明亮,所以能够随感触而应变自如,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照的,不可能先前所照的物象还在镜子里,没有照过的物象已经预先出现在镜子上。若按后人的说法确实是这样,这就与圣人的学说背道而驰了。周公制作礼仪音乐以教化世人,是圣人们都可以做到的,尧舜为何不做而要等到周代让周公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教化后世,也是圣人都能做的,周公为何没有先做了而要等到孔子来做呢?因此我们知道圣人处于一定的时代,才会有一定的作为。就怕镜子不明亮,不怕它不能照所遇之物。探究事物的变化,也是用镜子照时事,然而学者必须先下功夫使自己的心如明镜。学者只有担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如镜,而不用担心明镜一样的心不能穷尽事物的变化发展。”
  陆澄说:“那么程颐先生所说的‘宇宙间还是一片混沌时,万事万物的理已经在冥冥之中存在了’,这句话应如何理解?”
  先生说:“这句话本来是正确的,只是世人没有好好理解,也就有毛病了。”
[26]二三  【原文】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①?”
  【注释】
  ①望道而未见之:语出《孟子?离娄下》。
  【译文】
  “天理没有固定不变的存在场所,是无穷无尽的。我跟你讲解学问,你不能稍有收获就说学问不过如此,即使再讲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隔了一天先生又说:“像尧舜已经够圣明了,然而尧舜之上善也没有穷尽;像桀纣已经是够可恶了,然而桀纣之下还有无穷无尽的恶。即使是桀纣不死,残暴难道就到他们这儿为止了吗?假如善有穷尽的时候,周文王怎么会‘期望得到天理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天理’呢?”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27]二四  【原文】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①。”
  【注释】
  ①静亦定,动亦定:语出《河南程氏遗书》。
  【译文】
  陆澄问:“静心思考的时候也觉得某种思想很好,可是一遇到事就觉得不能按那种思路去做,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那是因为你仅仅知道静心修养,而不知道努力下克制自己的功夫。就像这样,遇到事就会觉得原来的思路不管用了。人必须在事上琢磨,才能站立得住,才能做到‘静止时有定理,行动时也有定理’。”
[28]二五  【原文】
  问上达①功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②,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③,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
  【注释】
  ①上达:意为参悟天理。语出《论语?宪问》:“君子上达,小人下达。”②下学:意为关于事物的基本知识和思想方法。语出《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忧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③日夜之所息:语出《孟子?告子上》。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参悟天理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儒生教学生,刚刚涉及到精微的地方,就说‘上达’的功夫还不到学的时候,只说‘下学’的一些基本知识和思想方法,这是把‘上达’和‘下学’分作了两部分。眼睛可以看见、耳朵可以听到、嘴巴可以说出、心里可以思考得到的,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巴说不出、心里想不到的,都是‘上达’。就像种树,栽培、灌溉属于‘下学’,至于树木日夜生长,枝叶茂盛,才是‘上达’。人怎么能干预它呢?所以凡是可以用功、可以用语言说的,都是‘下学’,‘上达’只是包存在‘下学’里。凡是圣人所谈到的,虽然极其精微,也都是‘下学’。学者只要从‘下学’里用功,自然就会达到‘上达’的功夫,不需要再在别处寻求‘上达’的功夫。”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29]二六  【原文】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功,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译文】
  陆澄问:“做到‘惟精’、‘惟一’,是如何下功夫的?”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目的,‘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并不是在‘惟精’之外又有个‘惟一’。‘精’字有个‘米’字旁,我们姑且拿米来打个比方吧。要让大米纯净洁白,就是‘惟一’的意思,然而如果不是对稻谷舂簸筛拣下‘惟精’的功夫,大米就不可能纯净洁白。舂簸筛拣是‘惟精’的功夫,然而也不过是让大米纯净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都是‘惟精’的功夫,目的是为了求得‘惟一’。再比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道理都是一样的。”
[30]二七  【原文】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漆雕开①曰:‘吾斯之未能信。’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③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④曾点⑤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注释】
  ①漆雕开:鲁国人,字子若,孔子的学生。②吾斯之未能信:语出《论语?公治长》“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③子路:仲由,鲁国卞(今山东泗水)人,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孔子的学生。子羔,齐国人,姓高,名柴,孔子的学生。④贼夫人之子:意为危害人家的孩子。语出《论语?先进》。⑤曾点:曾皙,鲁国人,孔子的学生。
  【译文】
  先生说:“认识是实践的开始,实践是认识的成果。圣人的学说只有一个功夫,认识和实践不可以分成两件事。”
  先生说:“孔子的学生漆雕开说:‘我对做官还没有自信。’孔子听后很高兴。子路让子羔当费地的地方官,孔子说:‘这是在危害人家的孩子。’曾点向孔子说了自己的志向,孔子赞许了他。孔子的心意由此可见。”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31]二八  【原文】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①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注释】
  ①未发之中:语出《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意为喜怒哀乐尚在内心,没有表现出来,理学认为这种状态的情绪纯真无伪,最符合‘理’。
  【译文】
  陆澄问:“一个人静处,存心养性时,可以称得上‘未发之中’吗?”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心养性,只是能定得住气。当他安静时也只是气得安静,不能称为‘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出来便是‘中’,莫非也是求‘中’的功夫?”
  先生说:“只有去除私欲、存养天理,才是功夫。安静时念念不忘去除私欲、存养天理,行动时念念不忘去除私欲、存养天理,不管宁静还是不宁静。如果只靠那宁静来存养天理,不但会渐渐有喜欢静而厌恶动的毛病,中间还有许多毛病潜伏在心里,始终不能清除掉,遇到事情依然会滋长起来。以遵循天理为主,心里怎么会不宁静?如果以追求宁静为主,却未必能遵循天理。”
[32]二九  【原文】
  问:“孔门言志①,由、求②任政事,公西赤③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④,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⑤矣。三子所谓‘汝器也’⑥,曾点便有‘不器’⑦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注释】
  ①孔门言志:语出《论语?先进》。②由、求:由,仲由,即子路。求,冉求,字子由,孔子的学生。③公西赤:姓公西,名赤,字子华,孔子的学生。④意必:语出《论语?子罕》。意,即主观猜测。必,即武断绝对。⑤“素其位”五句:语出《中庸》。素其位,安于现在的地位、条件。⑥汝器也:语出《论语?公治长》。器,即器具,特定的器具有特定的才能。⑦不器:语出《论语?为政》。意为不是一般的器具,具有多种才能。
  【译文】
  陆澄问:“孔子的弟子谈论志向,子由和冉求想从政,公西赤想从事礼乐,这多少有些实用。曾皙说得却像是在开玩笑,孔子却赞许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先生说:“其他三个人的志向都有点主观猜测、武断绝对,有了这两种倾向,就会偏执一边,能做这未必能做那。曾皙的志向却没有这两种倾向,只是‘安于现在的条件而行事,不做超出条件的事,身在夷狄,就做在夷狄能行的事,身处患难,就做在患难中能行的事,随着时间和地理位置的改变而改变自己,这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怡然自得’。其他三人是孔子所说的那种‘有某种才能的人’,曾皙是孔子所说的‘具备多种才能的人’。然而其他三人各有自己的突出成就,不像世间那些只会空谈而没有实际本领的人,因此孔子也赞许他们。”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33]三十  【原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①。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释】
  ①盈科而进:语出《孟子?离娄下》。比喻循序渐进。
  【译文】
  陆澄问:“知识不长进,怎么办?”
  先生说:“做学问必须有基础,必须从基础上下功夫,循序渐进,才能有收获。道家用婴儿打比方,也说的非常精辟。婴儿在母腹中时纯粹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才开始啼哭,随后又能笑,能认识父母兄弟,后来又能站立、能行走、能拿、能背,最后世上的所有事没有不会做的。这都是因为婴儿的精气越来越充足,筋骨力气越来越强,越来越聪明。并不是刚生出来时就具备各种功能,所以必须有个基础。圣人能让天地安其本位,让万物随自己的习性生长,也只是从喜怒哀乐各种情绪没有表现出来时慢慢培养起来的。后世儒生不理解格物的学说,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于是就想要在刚开始时就学会所有的学问,哪里有这种道理!”先生又说:“立志用功,就像种树。当它才开始发芽时,还没有树干,等到它长出树干时,还没有树枝,长了树枝之后长叶子,叶子长好后开花、结果。刚种上树根时,只管培土灌溉,不要想着生枝、长叶、开花、结果。空想那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了培土灌溉的功夫,还怕没有枝、叶、花、果?”
[34]三一  【原文】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①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注释】
  ①四书:宋代理学家朱熹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起来,编为《四书》,作为儒学的基本经典。
  【译文】
  陆澄问:“读书而不明白意思,怎么办呢?”
  先生说:“之所以读不明白,主要是因为只求字面意思。要是这样,倒不如去学程朱的学问。他们的学问倒是看得多了,自然就会理解,只是他们做学问虽然极其清楚明白,但终生没有什么收获。必须在心体上下苦功夫,大凡不明白、行不通的,必须返回在自己内心里仔细体会,这样就能理解。《四书》、《五经》说的就是心体,也就是所谓的‘天理’,心体明亮就是天理敞明,再无其他。这正是做学问的关键所在。”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35]三二  【原文】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 ①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注释】
  ①“虚灵”两句:语出朱熹《大学章句》。
  【译文】
  先生说:“‘让心体空灵而不愚昧,各种道理具备那么万事万物就会显现出来。’在人的心体之外没有天理,也没有万事万物。”
  有人问:“朱熹先生说:‘人之所以做学问,只不过是心和理罢了。’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理,‘心’‘理’之间加一‘与’字,恐怕难免把心、理分为两件事。这要求学者善于观察体会。”
  有人说:“人人都有心,心就是理,怎么会有的行善,有的不行善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恶人的心失去了它的本体。”
[36]三三  【原文】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①,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注释】
  ①“析之”句:语出朱熹《大学或问》:“析之极精不乱,说条目功夫:然后合之尽大无余,说明明德于天下。”
  【译文】
  陆澄问:“朱熹说‘分析可以使天理非常精确而不混乱,然后综合天理的各方面使其包罗万象’,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恐怕也未必尽然。天理怎么能够加以分析?又如何需要拼凑综合呢?圣人说‘至精至纯’已经把话说尽了。”
  先生说:“省察就是有事时在事上存养天理,存养天理就是无事时反省体察天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37]三四  【原文】
  澄尝问象山①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②’,‘致中和’只在‘谨独’③。”
  【注释】
  ①象山:陆九渊(公元1139~1193),字子静,自号存斋,江西抚州人。曾讲学于象山,学者称象山先生。②中和:语出《中庸》。中,天下的根本。和,天下的大道。③谨独:即慎独,意为一个人独处也要严格要求自己,言行思想要符合道德规范。
  【译文】
  陆澄曾经向先生请教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学说。
  先生说:“世上除了人情事变再也没有其他事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看听说做到富贵、贫贱、患难、死生,都是事变。所有的事变也只在人情里体现,关键是要保持‘中正平和’的心,要做到‘中正平和’关键在于‘慎独’。”
[38]三五  【原文】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①、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释】
  ①“恻隐”句:语出《孟子?公孙丑》。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人的感情发出来以后才有的吗?”
  先生说:“是的。”
  又一天,陆澄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情感是心性展示出来的善良和邪恶两种境界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都是表示善良的境界。心性只有一个,从它外表的形体而言称为‘天’,从它主宰万事万物而言称做‘帝’,从其流传变化来看称做‘命’,而赋予人时称做‘性’,主宰人身时称做‘心’。心性发挥出来,表现在父母身上便是孝,表现在国君身上就是忠,以此类推,名称多达无数,而心性只有一个。就像人是一个一样,对于父亲来说是儿子,对于儿子来说是父亲,以此类推,对人的称呼无穷无尽,但只是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心性上用功,把心性参悟透彻了,那么世上的一切道理便豁然开朗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39]三六  【原文】
  一日,论为学功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①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①槁木死灰:语出《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译文】
  有一天,师生共同探讨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可偏执一端。人在刚开始学习时心神不宁,不能集中精力,其心中所考虑的大多是私欲方面的事,因此,姑且先教他静坐,借以安定思绪。久而久之,等到他的心意渐渐安定的时候,如果还一味让他悬空静坐,以致于像槁木死灰一般,也没有什么用,此时必须教他做反省体察克治私欲的功夫。这种功夫从来不能间断,好比铲除盗贼,要有一个彻底清除的决心。没事的时候,将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一定要将病根拔去,使它永不复发,才算痛快。好比猫捉老鼠,眼睛盯着,耳朵听着,只要有一丝私心杂念,就将其摒弃,态度坚决,不能姑息迁就老鼠,给它喘息的机会,更不能窝藏它,也不能网开一面让它逃走,这才是真功夫,如此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等到心中没有私欲可除,自然可以端坐拱手轻轻松松。虽然也是没有什么可想的,但并非初学的人所能做到的。初学时必须思考省察克治的功夫,也就是思考如何‘诚意’,只思考一个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纯正时,也就是‘何思何虑’了。”
[40]三七  【原文】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①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②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注释】
  ①集义:意思是经常积累善心。语出《论语?公孙丑上》。②子莘: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御史,王守仁最早的福建弟子。
  【译文】
  陆澄问:“有人夜里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只是因为平时不经常积累善心而心中有所愧疚,所以才会怕鬼。如果平素的行为合乎神明,哪里会害怕呢?”
  子莘说:“正直的鬼不可怕,但恐怕邪恶之鬼不理会人的善恶都会加以伤害,所以难免有些害怕。”
  先生说:“邪鬼怎能迷惑正直的人?仅仅这一怕,就说明人的心术不正。之所以被迷惑,并不是鬼迷惑了人,是人自己的心迷惑了人。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贪财,就是贪财鬼迷;不该怒而怒,就是被怒鬼迷;不该怕而怕,就是被怕鬼迷。”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41]三八  【原文】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①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注释】
  ①子思:孔子的孙子。相传为曾子的学生,继承发扬了孔子的中庸思想。
  【译文】
  “恒定平静为心之本体,也就是天理。动与静,只是天理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下的表现。”
  陆澄向先生请教《大学》、《中庸》两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概括了《大学》一书的宗旨,写了《中庸》的第一章。”
[42]三九  【原文】
  问:“孔子正名①。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②,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①正名:使名分恰当。语出《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孔子认为,为政治国必须先有恰当的名分,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严格遵守等级秩序。②“君君”句:语出《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为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都要遵守各自的行为规范。
  【译文】
  陆澄问:“孔子主张端正名分。朱熹说孔子是‘要对上报告天子,对下告诉诸侯,废除公子辄而拥立公子郢’。这样说对吗?”
  先生说:“恐怕不能这样吧?哪有一个人对待我恭敬有礼,让我帮助治理国家,我就先去废除他,这难道符合人情天理吗?孔子既然肯帮助辄治理国家,一定是辄能放心地把国家委托给他,悉心听从他的教诲。孔子的品德高尚,心灵至诚,一定是已经感化了卫辄,使他知道不孝顺父亲就不能算做一个真正的人。因此,卫辄定将痛苦奔走,亲自前去迎接父亲回来。父子之爱出自人的天性,卫辄能真切地悔悟过错、痛改前非,如此真切,蒯聩哪能不被彻底感动?蒯聩回来以后,卫辄将国家交给父亲,并请求父亲杀了他以弥补自己的罪过。蒯聩已经被儿子的行为感化,又有孔子在中间诚恳调解,蒯聩当然决不会接受治理国家的担子,仍然让辄治理国家。大臣和百姓也一定要让辄继续做国君。卫辄于是自己揭露了自己的罪行,请示天子,昭告诸侯,一定要将国家还给父亲。蒯聩与众大臣百姓们也都赞赏辄的忏悔和仁孝的美德,请示天子,昭告诸侯,一定要卫辄继续担任国君。于是上上下下一致要求卫辄继续做他们的国君。于是他们联合起来请求辄,让他继续做卫国的国君。卫辄迫不得已,于是像后世帝王那样,率领众大臣和全国百姓尊奉父亲为太上皇,使其养尊处优,然后,卫辄才重新做了卫国的国君。这样国君、大臣、父亲、儿子都恪守自己的身份,名正言顺,从此天下就好治理了。孔子说的使名分恰当,大概就是这样吧!”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43]四十  【原文】
  澄在鸿胪寺仓居①,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②。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③,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注释】
  ①鸿胪寺:掌管赞导相礼的衙门。王阳明于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升任南京鸿胪寺卿,许多弟子随他前往。仓居,在衙舍居住。②有所忧患不得其正:语出《大学》。③毁不灭性:意思是孝子哀伤不能伤害性命。语出《孝经?丧亲》。
  【译文】
  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居住,突然接到家信,说他的儿子病危,陆澄心里忧心郁闷,不能承受如此打击。
  先生说:“这时候正应该在修身养性上下功夫,如果放过这个机会,平时讲求学问又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时候磨练自己。父亲关爱儿子,是最自然的感情流露,但是天理也应该中正适度,超过这个限度就是私欲。人在这时多认为按照天理应当忧伤,于是就一味悲伤,而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过度悲伤以至于不能保持天理中正平和’。一般来说,七情六欲一旦发作,往往过分的多,不足的很少。然而稍稍有点过分,便不是心的本体,必须进行调节直到适中为止。比如父母去世,作为人子难道不想一下子哭死,才能化解心中的悲痛?然而圣人说过:‘孝子哀伤不能伤害性命。’这并非圣人要强人所难,而是因为天理本体自然有限度,凡事不能超过这个限度。人一旦真正认识了心体,自然会明白不能有分毫增减。”
[44]四一  【原文】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①,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①体用一源:语出《伊川易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问。”意为体与用同出于一个源头即易,它们虽然有或者显著或者微妙的差异,却是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
  【译文】
  先生说:“不能说常人都有‘情感未发时的中正状态’。因为‘本体和应用是同源的’,有什么样的体就有什么样的用,有‘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就有‘情感发出来符合中正的平和’。现在的人没有做到‘情感发出来符合中正的平和’,应当知道是因为他‘情感未发时的中正状态’还没能完全得到。”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45]四二  【原文】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①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②
  【注释】
  ①初九,潜龙勿用:《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象征潜伏的龙,不能发挥作用。初九,指乾卦从下数第一爻,亦称初画。易经中用九代表阳爻,用六代表阴爻。②辞、象、变、占:《易经?系辞上》:“《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象,即用卦爻等符号比拟自然界和社会的形态与变化。
  【译文】
  先生说:“《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其卦象是初九爻,其变化是出现新爻,其占卜用的是卦辞和爻辞。”
[46]四三  【原文】
  “‘夜气’①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注释】
  ①夜气:人在夜里产生的清明和善的心气或精神状态。语出《孟子?告子上》。
  【译文】
  先生说:“存养‘夜气’是就普通人来说的。学者能在本心修养功夫,不论白天有没有事情,心中都有清明和善的心气聚敛。圣人因此不需要讲究‘夜气’。”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47]四四  【原文】
  澄问“操存舍亡”①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向’,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②,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向邪?”
  【注释】
  ①操存舍亡:语出《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操,指保持人的善良本心。乡,通‘向’,即方向。②腔子:指胸腔。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心要在腔子里。”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
  先生说:“‘人的善心出入没有规律,不知道它的方向’,这虽然是对普通人的心而言,学者也应该知道心的本体原本就是如此,那么保存的功夫才不会有毛病。不能随便说出就是亡,入就是存。如果论及心的本体,原本就是无所谓出和入的。如果论及出入,那么思考运用就是出,然而人的主宰明明就在心里,哪里会有出?既然没有出,哪里会有入?程颐所说的‘心腔’,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一天到晚应酬不止,也不会超出天理,就是在心腔里。如果超出天理,就称做放,就称做亡。”
  先生又说:“心的出和入只是运动和静止而已,运动和静止没有不定,哪里会有方向?”
[48]四五  【原文】
  王嘉秀①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②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③,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智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注释】
  ①王嘉秀:字实夫,王阳明的学生,好谈佛道。②长生久视:指长生不老。语出《老子》:“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之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③上一截:指上达。下文中‘下一截’指下学。当时一般把孔子的学问分为两部分,即上下两截。上一截谈性与道,下一截讲治国平天下。王阳明不同意这种看法。
  【译文】
  王嘉秀问:“佛教以超脱生死轮回来诱惑人信奉佛教,道教以长生不老来诱惑人信奉道教,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要人做坏事。推究到根本上来说,他们也只是看到了圣人学问的上一截,而并非进入圣道的正路。好比现在做官的人,有的是通过科举考试,有的是通过举荐,有的是继承前辈爵位,一样都做了大官。但最终走的不是做官的正道,正人君子是不会做的。道、佛到了最高境界,和儒家差不多。但是道、佛只看到了上一截,而遗失了下一截,终究不像圣道那么全面。然而佛、道看到的上一截和儒家的上一截是相同的,这一点不可否认。后世的儒生,又只得到了圣道的下一截,把圣道分裂就失去了圣道的本真,于是圣道沦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的学问,最后也难免演变成异端邪说。记诵、词章、功利、训诂四家的人,虽然一生辛苦劳碌,但对于身心毫无裨益,再看那些修道、信佛的人,一生清心寡欲,超脱于世俗纷争之外,反倒比不上人家。现在的学者不必先排斥道、佛,姑且应当专心致志于圣人的学说。圣人的学说明白通晓,那么道、佛自然会泯灭。要不这样,儒生们所学的知识恐怕要被道、佛所不屑,反过来再让他们俯首称臣,不也是很难吗?这是我的见解,先生认为怎样?”
  先生说:“你所说的大致上是正确的。但是你说的上一截、下一截,也只是常人的偏见。如果说圣道广大中正到正道,彻头彻尾,只有一个线索,哪里会有什么上一截、下一截之说?《易经》中‘阴阳结合就是天理’,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老百姓又对生活中的道无所知晓,所以君子遵循的圣道很少有人知道。’仁慈、智慧难道不是道吗?但理解偏了就会有弊病。”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49]四六  【原文】
  “蓍①固是《易》,龟亦是《易》。”
  【注释】
  ①蓍:一种草。蓍草茎,古代常用以占卜。
  【译文】
  先生说:“用蓍草占卜固然是《易经》,用龟甲占卜也是《易经》。”
  四七
  【原文】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①,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②,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注释】
  ①孔子谓武王未尽善:语出《论语?八佾》。孔子认为武王用武力得到天下是最好的方法。②“天下三分”句:语出《论语?泰伯》:“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意为当时三分之二的诸侯国已归顺周,而周文王仍恪守臣节,尊奉殷朝。
  【译文】
  陆澄问:“孔子认为周武王尚未达到尽善,恐怕是孔子对武王的行为不满意吧?”
  先生说:“在周武王自己看来就应该那样做。”
  陆澄说:“假如武王没有死,又会怎么样呢?”
  先生说:“文王还在世的时候,两周已经拥有三分之二的天下。如果到武王讨伐商纣的时候,周文王还没有死,或许就不用动用一兵一卒,剩下那一份也自然会来归顺。文王只要妥善处置商纣王,使他不能再放纵作恶就是了。”
[50]四八  【原文】
  惟乾①问孟于言“执中无权犹执一”②。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注释】
  ①惟乾:冀元亨,字惟乾,武陵(今湖南常德)人,王阳明的弟子。②执中无权犹执一:意为坚持中庸虽然正确,但如果不知因时制宜,加以权变,那就是偏执。语出《孟子?尽心上》。执中,即坚持中庸之道。无权,不知道灵活权变。执一,固执而不灵活。
  【译文】
  惟乾向先生请教孟子说“执中无权犹执一”的含义。
  先生说:“中庸只要坚持天理,就是易。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怎么能固执不变呢?必须因时制宜,很难事先确定一个标准。比如后世儒生,想把道理阐述得完美无缺,便确定个固定的模式,这恰恰是偏执。”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51]四九  【原文】
  唐诩①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②,只是志到熟处。”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注释】
  ①唐诩:江西人,王阳明的弟子。②“从心”句:意为心与天理已合二为一,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背离规矩。语《论语?为政》。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心中经常保存善念,就是要行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存在心中,就是天理。这个念头就是善,还要想别的什么善呢?这个念头不是恶,还要去什么恶呢?这个意念就像树的根和芽,立志的人永远确立这个善念就行了。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等到立志已经十分纯熟时方可做到。”
  先生说:“精神、道德、语言行动,大多以收敛为主,发散开来也是不得已。天、地、人、物都是这样。”
[52]五十  【原文】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①,惜其早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
  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②。”
  【注释】
  ①具体而微:意为已经具备了圣人的基本条件,只是某些方面稍微逊色。语出《孟子?公孙丑上》。②良功心独苦:语出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意为优秀的功匠匠心独运,却因此而常受到庸人们的非议,可是跟一般俗人又无法沟通,所以很苦闷。
  【译文】
  陆澄问:“文中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生说:“文中子几乎‘已经具备了圣人的条件,只是气度方面还有些欠缺’,可惜他早早地死了。”
  陆澄问:“可是他怎么会做出仿造经典这样的事呢?”
  先生说:“仿造经典也不都是错误的。”
  陆澄问先生原因。
  过了很久先生才说:“我更能体会到‘良工心独苦’这句话的意思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53]五一  【原文】
  “许鲁斋①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问:“哭则不歌”②。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注释】
  ①许鲁斋:名衡,字仲平,号鲁斋,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元代大儒,力倡程朱理学,为理学在北方的传播贡献很大。他曾说过:学者治生最为先务。②哭则不歌:语出《论语?述而》:“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意为孔子哭过后,当天就不再唱歌。
  【译文】
  先生说:“许鲁斋说的儒生以谋生为第一要务的说法也是误人子弟。”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说:“这三者是同一件事物,其运行则为气,凝聚在一起则为精,巧妙运用则为神。”
  先生说:“喜怒哀乐这几种情感的本体自然是中和的,只是人们人为地加了一些别的意念,就会过度或不足,于是就成了私欲。”
  陆澄问:“哭过就不再歌的意思。”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本来就是这样的。”
  先生说:“克制自己的私欲一定要彻底清除,一丝一毫不留存才是;有一点私念,那么各种各样的罪恶便接踵而至。”
[54]五二  【原文】
  问《律吕新书》①。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②,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注释】
  ①《律吕新书》:南宋蔡元定著,上卷《律吕本源》,下卷《律吕辨证》。②候气:测量阴阳之气的变化。古人用黄钟律管测定节气变化,把芦苇之灰放进律管里,冬至来时,阳气上升,管中的灰就会飞扬。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律吕新书》。
  先生说:“学者首先要做的是在心中确定礼乐的根本,否则,即使把确定乐律的方法算得再熟,也恐怕没有用。就像《律吕新书》中说的,多数时候用律管测量阴阳二气的变化。然而到了冬至那一刻,律管中的芦苇灰的飞扬或许有先后,眨眼的功夫,哪能知道哪根律管中芦苇灰的飞扬代表正值冬至呢?必须在心中事先知道冬至时刻到了才行。这就有些说不通了。学者必须先从礼乐的本源上下功夫。”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55]五三  【原文】
  曰仁①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注释】
  ①曰仁:徐爱的字。
  【译文】
  徐爱说:“人心好比镜子。圣人的心就像明亮的镜子,普通人的心就像昏暗的镜子。朱熹的格物的学说,如同用镜子照物体,只在照上下功夫,而不知道镜子还是昏暗的,怎么能照清楚呢?先生的格物的学说,正如打磨镜子使它变得明亮,在打磨上下功夫,镜子明亮后也不曾影响照物。”
[56]五四  【原文】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深、粗浅。
  先生说:“圣道本身没有精粗之分,只是人们对圣道的认识有精粗之分罢了。如同一间房,人刚进来时,见到的只是一个轮廓而已;在里面待久了,于是柱子墙壁也就一一看得很明白了;再过得久些,好比柱子上有些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房子还是这一个房子。”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57]五五  【原文】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你们近来看见我很少有问题问,这是为什么?人不下功夫,没有谁不自认为已经知道如何做学问了,只要循着过去的方法去做就行了。却不知道私欲日渐滋长,如同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打扫就会又多一层。真正踏实用功,便会发现圣道是没有穷尽的,越挖掘越深奥,必须做到精通明白,没有丝毫不透彻才行。”
[58]五六  【原文】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功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功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陆澄问:“《大学》中说,彻底认识了才能谈思想真诚。现在对天理私欲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怎么能下克制私欲的功夫呢?”
  先生说:“一个人如果真正决心不断用功修炼,那么他对天理的精妙细微的认识就会一天比一天深刻,对私欲的认识也是这样。如果不在克制私欲上下功夫,整天只是说说而已,终究不会认识清楚天理和私欲。就像人走路一样,走了一段才能认识一段,走到岔路口时,有疑惑就问,问了再走,才能渐渐到达目的地。现在的人对已经认识到的天理不肯存养,对已经认识到的私欲不肯去除,只在那发愁不能完全认识天理,一味在那空谈,有什么用?姑且等到自己没有私欲可以克制的时候,再愁不能完全知晓天理,也还不算晚。”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59]五七  【原文】
  问:“道一而已①,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②,不可执著,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注释】
  ①道一而已: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夫道,一而已矣。”②道无方体:语出《易经?系辞上》:“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神,指道变化神妙。方,方向。体,具体形态。
  【译文】
  陆澄问:“道只有一个,古人谈论的圣道往往不同,求得圣道也有关键之处吗?”
  先生说:“圣道没有方向和形态,不能执著。如果拘泥于文义上探求圣道,反而离圣道越来越远。如同现在的人说天,其实他们何曾真正认识天?他们认为日、月、风、雷就是天,不对;认为人、物、草、木不是天,也不对。圣道就是天,如果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什么不是道?人们只是各自把其所见到的一个方面认作道,以为道不过如此,所以每个人的认识才会各不相同。如果向内心修养上寻求,看见自己的本心,那么时时处处都是这个道。从古至今,无终无始,哪里有什么异同?心就是道,道就是天。认识本心就认识了道和天。”
  先生又说:“你们要确实想认识道,就必须从自己的本心上体会,不要借助外物去探求,才行。”
[60]五八  【原文】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①”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②之乐,稷③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释】
  ①知所先后,则近道:语出《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②夔:传说是舜的乐官。③稷:周人的先祖,尧舜时主管农事的官。
  【译文】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用处和数量,也必须预先弄清楚吗?”
  先生说:“人只要存养自己的心体,那么,运用就会包含在其中。如果存养心体达到未发之中的结果,情欲发出来自然会符合中正平和,自然也就无所不可。如果没有存养心体,即使事先探求到世上许多事物的知识,也与自己毫不相干,只能临时装点一下门面而已,不能行事。当然也不是将事物的知识置之不理,只是要‘知道做事的先后顺序,这就接近圣道了’。”
  先生又说:“一个人要依据自己的才能作出成就,才是他所能做到的。就像夔对于音乐,后稷对于种庄稼一样,他们的天性本来就适合干这样的事。要成就一个人,也只是要他的心体纯正地合乎天理就行。他做事都是对天理的自然运用,然后称他为有才能的人。等到心体达到纯正天理的地步,干什么都会成功,成为‘不器’之才。假使夔和稷交换一下职业,他们也都能做得很好。”
  先生又说:“像《中庸》中说的‘处于富贵,就做富贵时能做的事。处于患难,就做患难中能做的事’,这都是‘不器’。干什么都能成功,这只有存养心体达到纯正的人才能做到。”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61]五九  【原文】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先生说:“与其挖一个数顷大而没有水的池塘,不如挖一口数尺深而有水的井,井里的水源源不断,不会干枯。”
  当时先生在池塘边坐着,旁边有一口井,所以他就用井和池塘来比喻做学问。
[62]六十  【原文】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①。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注释】
  ①一元:邵雍所说的一个宇宙周期,指天地从形成到毁灭的过程,为129600年。
  【译文】
  陆澄问:“如今世风日下,伏羲以前太古时期的淳朴民风什么时候才能再现?”
  先生说:“一天就是一元。一个人早上起来坐着,没有与任何事物接触,这时心中清净明朗,就好象在伏羲所处的那个时代游历一样。”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63]六一  【原文】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译文】
  陆澄问:“心要追求外物,该怎么办?”
  先生说:“国君庄重肃穆地坐在朝堂上,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人心统领五官,也要如此。现在眼睛要看时,心便用在追逐颜色上;耳朵要听时,心便用在追逐声音上。如同国君要选拔官吏时,就自然会去坐在吏部;要调动大军时,就自然会去坐在兵部。像这样,不仅仅失去了君王的身份,文武百官也不能好好地履行其职责。”
[64]六二  【原文】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先生说:“善念萌发时认识它,并发展扩充它;恶念萌发时认识它,并且努力遏止它。知道扩充善念、遏止恶念,就是心志,是上天赋予人的聪明才智。圣人只不过是拥有这种聪明才智,学者应该学习存养这种聪明才智。”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65]六三  【原文】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①,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②。”
  【注释】
  ①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语出《易经?系辞上》:“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意为易本身是宁静不动的,有人来问吉凶,易便会与天下之事相通,显示出吉凶祸福来。②廓然大公,物来顺应:语出程颢《答横渠先生定性书》:“君子之学,莫若廓然大公,物来而顺应。”意为心胸宽广,大公无私,遇到事情时能坦然自如地应对。
  【译文】
  陆澄问:“好色、贪财、慕名等心,固然是私欲,但像那些闲思杂念,为什么也称私欲呢?”
  先生说:“闲思杂念,归根结底还是从好色、贪财、慕名这些病根上滋生的,自己从本源上寻求定会发现。例如,你自信绝对不会有抢劫、盗窃的想法,这是为何?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思,如果你对色、财、名、利等这些心思,都似不做贼的心一样,都铲除干净了,只剩下完完全全的心的本体,还何来闲思杂念?这便是‘心本身的宁静不动’,便是‘感情的未发之中’,便是‘心胸宽广,大公无私’。这样,人心自然会‘与万事万物感应相通’,自然可以‘感情发出来时中正平和’,也自然可以‘遇到不同事情时坦然自如地应对’。”
[66]六四  【原文】
  问“志至气次”①。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②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注释】
  ①志至气次: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意为孟子说:“所谓志向,是意气的统帅;意气,充满身体之内。志向为首要,意气还在其次。所以说:‘把握住思想意志,不要随便意气用事。’”②告子:名不害,战国人。他提出性无善恶论,并有“生之谓性”,“食色,性也”的论点,与孟子性善论相对立。所以有“孟子救告子之偏”说。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志至气次”的问题。
  先生说:“这说的是志向所到达的地方,意气也伴随着到达的意思,并不是像朱熹所说的,必须先立志向,然后才能存养意气。‘坚持志向’,那么养气就在其中。‘不随便意气用事’,则也就是坚持志向。孟子为了纠正告子的偏执,所以才这样一分为二来说的。”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67]六五  【原文】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①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②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注释】
  ①三光:日月星辰。②大而化之:语出《孟子?尽心下》:“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意为内心充满善而且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便叫“大”,“大”又能融会贯通便叫“圣”。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圣人论道必然自降身份而卑微,贤人说话则自我抬高。’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说:“不对,如果这样就是假的了。圣人就像天,没有到哪里不是天的。日月星辰之上是天,九泉之下也是天,天什么时候自降身份而显得卑微了?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大而化之’。贤人像高山的大岳,坚守着自己的高度而已。但是百仞高的山不能自拔为千仞,同样千仞高的山不能自拔为万仞。所以贤人并没有抬高自己,如果抬高了就是造假。”
[68]六六  【原文】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①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②的功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注释】
  ①延平:姓李,名侗,字愿中,世称延平先生,今福建南剑人。程颐三传弟子,朱熹曾从游其门下。②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语出《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意为君子在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情况下也不忘时时检点、警戒自己。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认为‘不应当在喜怒哀乐没有发出来之前讲求中正平和。’延平先生却教育学生观察感情未发之前的各种情形。他们的说法正确吗?”
  先生说:“都是正确的。程颐先生恐怕人们在感情未发时追求中正平和,从而把中正看作一件事物,正如我经常把气定当作中正平和那样,所以让人们只在涵养反省体察上下功夫。延平先生恐怕人刚开始时找不到入手的地方,所以让人们时刻留意感情未发出来之前的各种现象,使人集中精力时所看到、听到的都是未发前的现象,这就是《中庸》所说的‘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这些都是古人迫不得已为了诱导学生存养天理才说的话。”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69]六七  【原文】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之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①。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②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著。”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释】
  ①大本、达道:语出《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②全体大用:语出朱熹《大学》补传:“是以《大学》始教……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利,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等感情发出来的‘中正’、‘平和’,它的全体,一般人是不可能有的。比如遇到一件应当感到高兴或者愤怒的小事,如果平日里心中没有喜怒,等到事情发生时,表现出来的也符合‘中正’、‘平和’的标准,这难道就可以称为‘中正’、‘平和’吗?”
  先生说:“在这一时刻这一件事上,固然也可以称为‘中正’、‘平和’。然而还不能说达到了大本、达道的境界。人本性善良,‘中正’、‘平和’原本是人人都有的,怎么可以说没有呢?但是平常人的心体已经有所昏蔽,尽管他们的本性时时显现,终究是时断时续,并非是心的全体作用。无时无处不‘中正’的,才称之为‘大本’;时刻‘平和’的,才能称做‘达道’。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确立天下的大本。”
  陆澄说:“我对于‘中’字的意义仍旧没有弄明白。”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体上才能认识清楚,不是语言所能够表达得了的。‘中’就是天理。”
  陆澄问:“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只要能清除所有私欲,就能够认识天理。”
  陆澄问:“天理为什么称做‘中’呢?”
  先生说:“因为天理不偏不倚。”
  陆澄说:“不偏不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
  先生说:“就像明亮的镜子一样,通体晶莹透彻,一尘不染。”
  陆澄说:“那么偏倚就是有所玷污了,比如表现在好色、追逐名利上才能看得出来偏倚。如果感情没有发出来,也没有表现在美色、名利上,怎么才能知道他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平时好色、好名、好利的心不会没有。既然不会没有,就是有了;既然有这些念头,就不能说没有偏倚。比如患有疟疾的人,即使有时候不会发作,但是病根不曾被清除,那么也不能说他没有病。必须把平时好色、好名、好利的私心杂念彻底清除干净,没有丝毫留存,此心豁然开阔,全是天理,才称得上是喜、怒、哀、乐没有发出来时的中正,这才是天下的大本。”
[70]六八  【原文】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①,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②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注释】
  ①颜子没而圣学亡:语出《阳明全书?送甘泉序》。颜子,姓颜名回,字子渊,亦称颜回。春秋鲁国人,孔子最得意的学生。②喟然一叹:语出《论语?子罕》。
  【译文】
  陆澄问:“先生说‘颜回死后孔子的学说就走向衰亡了’,这句话不能不叫人怀疑。”
  先生说:“全部领会孔子学说的人只有颜回一个人,这从《论语》中颜回的一叹可以看出来。他说‘孔子循循善诱,用广博的知识教育我,用合乎礼节的思想来约束我’,这是他看透后才能说出的话。博文、约礼怎么能善于开导人呢?学者必须认真思考。圣道的全部,圣人也难以用言语表达给人,必须由学者自己修养领悟。颜回‘虽然我想追随天理,但还不曾找到突破口’,也就是周文王所说的‘远远地望着天理却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的意思。望着而看不见才是真正的看见天理。所以颜回死后,正宗的孔子学说就不能全部流传下来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71]六九  【原文】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陆澄问:“身体的主宰是心,心的灵动神明是认识,认识的发动就是思想,思想的载体是事物。是这样吗?”
  先生说:“也对。”
  先生说:“只要经常存养本心,就是学习。过去和未来的事情,想它有什么好处?只不过白白丧失本心而已!”
  先生说:“说话语无伦次,也足以看出是没有存养本心的缘故。”
[72]七十  【原文】
  尚谦①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②。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注释】
  ①尚谦: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王守仁的弟子。②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语出《孟子?公孙丑上》。
  【译文】
  尚谦向先生请教孟子讲的“不动心”与告子讲的有什么不同。
  先生说;“告子的观点是硬捉着心不让它动;孟子的观点却是要人不断存养本心使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的本体,原本就是不动的。心的本体就是天性,天性就是天理。人的天性原本就是不动的,天理也是不动的。聚集正义就是恢复心的本体。”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73]七一  【原文】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①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注释】
  ①冲漠无朕:是一种寂然无我的境界。
  【译文】
  先生说:“心中万事万物呈现时,也就达到了寂然无我的境界;达到了寂然无我的境界,万事万物也就会全部呈现在心中。冲漠无朕是‘惟一’之父;万象森然是‘惟精’之母。‘惟一’中有‘惟精’,‘惟精’中有‘惟一’,二者是密不可分的。
  先生说:“本心之外没有事物,如果我的心中产生了孝敬父母的意念,那么孝敬父母就是事物。”
[74]七二  【原文】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口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著不循,讲人欲来顿放著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①的功夫。”
  【注释】
  ①义袭而取: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译文】
  先生说:“现在学习我的格物学说的人,多数尚且流行于口耳相传的方式。何况那些只会空谈的人,怎么能不这样呢?存养天理去除私欲,其精微之处必须时刻反省体察克制,才能一天天有所收获。现在人们一开始说话,虽然嘴里讲着天理,不知道心中刹那间已有多少私欲产生!私欲潜滋暗长而不被认识,即使用功去体察发现尚且发现不了,更何况仅仅在口头上说说,怎么能够全部认识呢?现在只管讲天理而任其放在那里不知道遵循,谈到私欲而任其留存不知道克制,这难道是我格物致知的学说吗?后世的学问,顶多也是做得个‘用偶然合乎天理的举动而博得个好名声’的功夫。”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75]七三  【原文】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①,是动静皆有事。”
  【注释】
  ①必有事焉: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时候都一定要培养(浩然之气),不要有特定的目的,不要忘记、也不要违背客观规律去助长它。
  【译文】
  陆澄问:“‘知之’就是明白至善只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原本就不在心外,然后志向才能坚定。”
  先生说:“对。”
  陆澄向先生请教格物的学说。
  先生说:“格是纠正的意思,纠正不正确的使它正确。”
  陆澄问:“格物是在行动时下功夫吗?”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静,静止时也有事物呀。孟子说‘必有事焉’,说的就是不论动静都要用功。”
[76]七四  【原文】
  “功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功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①,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注释】
  ①格物、致知至平天下:语出《大学》,王阳明认为《大学》中的八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可归结为“明明德”,与程朱理学的解释不同。
  【译文】
  先生说:“功夫最难的就是格物致知,这就是意念是否真诚合乎天理的事。意念真诚,大部分也能自然中正,自然也能修身。但是端正心性、修身的功夫也各自有出发点。修身是感情发出后的功夫,正心是感情没有发出来时的功夫。心性端正就是中正,修身就是平和。”
  先生说:“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的过程。即使是‘亲民’也是‘明明德’的事情。‘明德’是本心的德行,就是仁爱。‘仁爱的人把天地万物包括自己都视做一个整体’,假使有一件事物流失,就是我心中的仁爱还有不完善的地方。”
  先生说:“只谈论‘明明德’而不谈论‘亲民’,就和道佛两家学说有点类似。”
  先生说:“至善是人的天性,天性原本没有丝毫恶念,所以称为最高的善。停止在至善上,只是恢复天性的本来面目而已。”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77]七五  【原文】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①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注释】
  ①这段话是用王阳明的观点解释《大学》中的几句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译文】
  陆澄问:“认识至善是人的天性,天性包含在本心之中,本心才是最高的善所在的地方,就不会像以前那样茫然地去心外寻求志向的安定。志向安定了心体就不会受到干扰,于是就会平静下来,心静而不胡乱动就会心安,心安就会一心一意于至善之上,费尽心思一定要寻求到至善,这就是‘虑而后能得’的意思。这样说对还是错?”
  先生说:“大概就是这样的。”
[78]七五  【原文】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①,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②;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注释】
  ①墨氏兼爱:墨翟(约公元前468~前376年),春秋战国之际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后世称为墨子。鲁国人,曾为宋国大夫。兼爱是墨子政治思想和伦理思想的核心,以为天下之所以有众暴寡、强凌弱的现象,根源在于人们不能兼相爱,提倡天下人相爱互利,反对儒家的亲亲主张。②渐渐至于六阳:汉代易学家孟喜用《周易》中六阳卦分别代表夏历十一月至第二年四月,用六阴卦分别代表夏历五月至十月,显示阴阳的消长,决定四季寒暑的变化。这十二个卦又称十二消息卦。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仁爱的人把天地万物包括自己都视为一个整体。’那为何墨子提倡兼爱,反而不被称做是仁爱呢?”
  先生说:“这也非常难以说清,必须是你们自己体会才能弄明白。仁爱是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天理,尽管散布在天地之间,无处不在,但它的运动变化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才会生生不息。比如冬至时一阳初生,必然从一阳然后渐渐发展到六阳。如果没有一阳产生,哪来的六阳?阴也是这样。只因为它是逐渐发展变化的,所以就有个生长点;有生长点才有生命;有生命才能生生不息。譬如树木,刚开始发芽就是树木生命的开端,发芽后生出树干,树干长出后生出枝条和叶子,然后就是生生不息。如果没有发芽,哪里会长出树干、枝叶?能发出芽来,一定是下面有一个树根在。有树根才能生长,没有根就会死掉。再说,没有根从哪里发芽?父子、兄弟之间的爱,就是人心意念的出发点,就像树木的发芽。由此而后才会仁爱百姓,关爱万物,也就是生发出枝条和叶子。墨子的兼爱说‘爱’没有差别,把自己的父子、兄弟同路人同等看待,便自然没有了生长点。不发芽,就知道他的兼爱无根,就不能生生不息,怎么能称得上仁爱呢?孝顺父亲、尊重兄长是仁爱的根本,仁理就是从这个根本中生发出来的。”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79]七六  【原文】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①‘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注释】
  ①当理而无私心:李侗语,语出《延平答问》。指既合天理又没有私心。
  【译文】
  陆澄问:“延平先生说,‘既合天理又没有私心。’符合天理和没有私心,有什么区别?”
  先生说:“心就是天理。没有私心就是符合天理,不符合天理就是有私心。
  陆澄又问:“佛家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私欲都不沾染,好像没有私心。但佛家抛弃人伦,却似乎不符合天理。”
  先生说;“佛家和世人也只是一回事,都是为了成就自己的私心罢了。”
[80]七七  【原文】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功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向’,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功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功夫上又发病。”
  【译文】
  薛侃问:“坚持志向好比心痛,一心在痛上,哪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说:“刚开始学习时这样下功夫也好,但是要让自己明白心灵的神明原本就是‘出入没有固定的时间,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这样功夫才有着落。如果只死死守着志向,恐怕又在下功夫上出差错。”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81]七八 1  【原文】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①,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注释】
  ①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善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译文】
  薛侃问:“专著涵养天性而不讲求仔细研究,如果把私欲当作天理,该怎么办呢?”
  先生说:“人必须知道学习。研究也就是涵养,不研究只是涵养天性的志向不够坚定。”
  薛侃说:“怎样知道学习?”
  先生说:“你姑且说说为何学习?学习什么?”
  薛侃说:“曾经听先生讲过,学习就是学习存养天理。心的本体就是天理,体察认识天理,只要自己的内心没有私念。”
  先生说:“如果这样,则只需要克制自己的私欲就是了,还愁什么不明白天理、私欲呢?”
  薛侃说:“正是害怕认不清这些私欲。”
  先生说:“还是志向不坚定。志向坚定,眼睛看、耳朵听都集中在天理上,哪里会有认不清私欲的道理?‘辨别对错的能力是人与生俱来的’,不需要到心外去寻求。研究学问也只是体察自己的本心所见,不必再去心外另寻他见。”
  【原文】
  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功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①。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②,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有。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功夫。”
  【注释】
  ①虚明意思:由静坐而产生的超觉体验,恍若海市蜃楼,故曰“光景”。②见善即迁,有过即改:语出《易经?益卦》:“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即改。”
  【译文】
  先生问在座的朋友:“进来功夫有何进展?”
  一个朋友说自己寂静而有超觉。先生说:“这只是讲表面现象。”
  一位朋友讲述了过去和现在的异同。先生说:“这是做功夫的效果。”
  两位朋友茫然不解,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我们现在用功,就是要使为善的心更加真切。这个心真切,看见善就会向往,有过就会改正,这才是真切的功夫。如此一来,私欲才会日渐消亡,天理也就会日益光明。如果只在那里寻求表面情况、说效果,这样反倒助长了向外界寻求天理的弊端,再不是真切功夫了。”
  【原文】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①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注释】
  ①毫厘千里:语出《论语?经解》:“《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
  【译文】
  朋友们在一起看书,常常批评、议论朱熹。
  先生说:“这样故意吹毛求疵,是不对的。我的主张和朱熹时有不同,主要是在学问的入门功夫上有毫厘千里之别,不能不分辨清楚。然而,我的心和朱熹的心是相同的。就像朱熹对文义解释的清晰精确之处,我又怎能改动一个字呢?”
[82]七八 2  【原文】
  希渊①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②。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此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③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功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④,及其成功则一。
  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看功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此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注释】
  ①希渊: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王守仁的得意弟子。②镒:古代重量单位,一镒合二十两,一说为二十四两。③人皆可以为尧舜:语出《孟子?告子下》:“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④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语出《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译文】
  蔡希渊问:“人固然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圣人,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在才智上终究有所不同,孟子把他们同称为圣人,原因何在?”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的心纯为天理而没有掺杂丝毫人欲。犹如纯金之所以为纯金,是因它的成色充足而没有掺杂铜、铅等杂质。人心纯是天理才为圣人,金到成色充足时才为纯金。然而,圣人的才智也有大小之分,正如金的分量有轻重。尧、舜好比万镒的纯金,文王、孔子好比九千镒,禹、汤、武王有七、八千镒,伯夷、伊尹则为四、五千镒。他们的才智虽然各不相同,但在纯为天理方面是相同的,都可以称为圣人,仿佛金的分量不同,而只要在成色十足,都可称为纯金。把重五千镒的纯金溶入重万镒的纯金之中,成色相同;把伯夷、伊尹和唐尧、孔子放在一块,他们的心都纯为天理。之所以为纯金,在于成色足而不在分量的轻重;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乎天理而不在才智大小。因此,即使是普通人只要肯学习,使自己的心纯正为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比如重一两的金子,和重万镒的金子相比,分量的确相差很远,但就其成色十足而言,则是毫不逊色。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根据就在于此。学者学习圣人,只不过是清楚私欲而存养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离足赤相差不大时,功夫可节省很多,容易成为纯金。成色越差,冶炼就越难。人的气质有清纯浊杂之分,有中等以上、中等以下的区别,对于圣道来说,有生来就知道并且能自然去实践的人、有通过学习才知道并能顺利实践的人,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需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需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
  后世之人不理解圣人的根本在于心体纯是天理,只想在知识才能上力求做圣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会,我只需把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一一学会就可以了。因此,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功夫,白白浪费精力,从书本上钻研,、名物上考究、从形迹上推理。这样,知识越渊博而私欲就越滋长,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蒙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纯金,却不肯在成色上冶炼自己的金子以求无逊于别人的金子,而只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掺杂进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却越低下,炼到最后,不再是金子了。”
  这时徐爱在一旁说道:“先生这个比喻,足以击破世儒造成的支离破碎的困惑,对后来的学者大有裨益。”
  先生又说:“我们用功,只求每天减少,不求每天增加。减去一分私欲,便是恢复一分天理,这样多么轻快洒脱,多么简捷易行啊!”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83]七八 3  【原文】
  士德①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②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着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悟’,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③,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注释】
  ①士德:杨骥,字士德,王守仁的学生。②文公:朱熹死后谥“文”,故称。③“向来定来之误”句、“虽读得书”句、“此与守书籍”句:均出自《朱子晚年定论》中所录朱熹强调内心觉悟的书信。
  【译文】
  杨骥问:“格物的学说,就像先生所教的一样,简单明了,人人都能理解。朱熹先生绝世聪明,对格物的学问反而没有弄明白,这是为什么?”
  先生说:“朱熹先生的精神气魄宏大,早年他就下决心要继往开来,所以一直在考索和著述上下功夫。如果他先认真修养天性,自然就不能考索和著述了。等到德行很高时,果真担忧大道不行于世。如果像孔子那样退而删述《六经》,去繁就简,启发后学,也就不用费那么多功夫去考索了。朱熹早年就写了许多书,晚年才悔悟,原来是功夫做颠倒了。”
  杨骥说:“朱熹晚年的悔悟,就像他说‘当初确定根本的错误’,又说‘虽然读了那么多书,但对我的事业有何益处’,还说‘这与死守书本,拘泥于语言,完全没有关系’,这正说明他到这时候才悔悟自己以前用的功夫白费了,才真正开始修养天性。”
  先生说:“是的。这是朱熹高于别人的地方。他才高智广,一旦悔悟就马上能转到正道上来。只可惜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过去的许多错误都没来得及改正。”
  【原文】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①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著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②,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③。”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看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看错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看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④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⑤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注释】
  ①无善无恶:语出《坛经?行由第一》:“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应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②“无有作好”等句:语出《尚书?洪范》。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意为没有自私的好恶。遵王之道,意为遵行王道、公道。会其有极,意为会归于法度、准则。③裁成辅相:语出《周易?泰卦?象传》。裁成,意为剪裁成适用的样子。辅相,意为辅助、帮助。④伯生:孟源,字伯生,王阳明弟子。⑤周茂叔:周敦颐(公元1017~1073),字茂叔,湖南道州营道(今道县)人。
  【译文】
  薛侃在清除花间的杂草时,顺便问:“天地间为何善难以培养,而恶难以除尽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人们没有可以去培养善而去除恶。”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样看善恶,都是从表面上去思考,容易出错。”
  薛侃不理解。
  先生说:“天地间万物生生不息,像花草一样,哪里会有善恶之分”你想赏花,就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你需要用草时,就又会以草为善。这样的善恶区别,都是因为你心中的好恶而产生的。所以是错误的。”
  薛侃说:“那么就没有善恶的分别了吗?”
  先生说:“没有善没有恶是天理处在静止状态,有善有恶是因为有感情发出来。思想感情没有发出来,就没有善和恶之分了,这就是最高的善。”
  薛侃说:“佛教也不讲求善恶之分,这与先生的主张有何异同?”
  先生说:“佛教只在无善无恶上下功夫,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了,这样就不能够治理天下。圣人讲的无善无恶,只是不要从自身私欲出发从而产生好恶之心,不要随感情的发出而动了本心。然而‘遵循王道’,‘归到准则上来’,就自然会遵循天理,如同《易经》中说的那样‘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敌之宜’。”
  薛侃说:“既然草不是恶的,那么就不用将草除掉了。”
  先生说:“这样说就是佛、道的主张了。草如果碍事的话,你除掉它又有何妨呢?”
  薛侃说:“这样又是在为善为恶。”
  先生说:“不从私欲上产生好恶之心,并非完全没有好恶之分,如果那样的话就成没有知觉的人了。所谓不从私欲上产生,是指人的好恶要遵循天理,不另外夹杂丝毫私心杂念。这样,就像不曾有好恶一样。”
  薛侃说:“除草时怎样才能做到遵循天理,而不夹杂私欲呢?”
  先生说:“草妨碍到你了,按照天理应当除去,那就除去得了;偶尔有些没有除去,也不要记在心上。如果心中有一分在意,那么心体就会被它所累,便会有许多地方被意气所动。”
  薛侃说:“那么善恶全然与事物无关了?”
  先生说:“善恶只在你的心里。遵循天理就是善,感情发出来就是恶。”
  薛侃说:“那么事物本身终究是没有善恶的?”
  先生说:“在心是这样,在物也是如此。后世儒生独独不知道这个道理,才会舍弃本心的存养而去心外追求事物,是他们把格物的学问搞错了,整天在心外寻求,最终只是做得个‘义袭而取’,终生做事开始时不知道其然,习惯后又不知其所以然。”
  薛侃说:“对于喜欢美色,厌恶恶臭,该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遵循天理的结果,天理本应当如此,天理本来就是不因私欲为善为恶。”
  薛侃说:“像喜好美色,厌恶恶臭,怎么能说没有私欲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不是私欲。诚意就是遵循天理。尽管遵循天理去做事,也不能掺杂丝毫私欲。因此有一丝激愤、怨恨、喜欢、高兴,那么心就不能保持中正平和。必须豁然公正,才是心的本体。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未发之中’了。”
  孟源说:“先生说:‘草妨碍到你了,按理应当拔掉。’为何又说这是从外表上产生的私念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在心里体会。你要除掉草,是什么心思?周敦颐不拔掉窗前的草又是什么心思?”
[84]七八 4  【原文】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功夫方有看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译文】
  先生对学生说:“做学问必须有个目标,这样下功夫才有方向。即使不能无间断,也应该像船有舵一样,关键时刻一提便明白。否则,虽然是做学问,但也只是‘义袭而取’罢了,只能行而不明,习而不察,这并非学习的大本、达道。”
  先生又说:“有了目标,不管怎样说都正确。如果这里明白了,别处又不懂,只是因为没有目标。”
  【原文】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①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注释】
  ①惟患夺志:程颐语,语出《河南程氏外书》:“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意为不怕科学耽误、妨碍学习,只怕因科举丧失了为学的志向。
  【译文】
  有人问:“为了父母而做学问,难免被科举所累。”
  先生说:“为了父母的原因参加科举考试而妨碍学习,那么,为了侍奉父母而种田,也妨碍学习吗?程颐先生认为‘只害怕丧失了志向。’只是担心做学问的志向不够坚定。”
  【原文】
  崇一①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②。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注释】
  ①崇一:欧阳德(公元1495~1554),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王守仁的弟子。②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语出宋范浚《香溪集》。
  【译文】
  欧阳崇一问:“平时意念思想很忙乱,有事时固然会忙,无事时也忙乱,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天地间万物的变化本来就没有瞬息中断过。但有了一个主宰,变化时就会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即使千变万化,而主宰却是一成不变的,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如果人的主宰恒定不变,就像天地运行一样永无停息,即使日理万机,却也从容自在,也就是所谓的‘天君泰然不动,百体从撙令而行’。若无主宰,便只有气在四处奔流,怎么会不忙呢?”
  【原文】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功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①,‘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②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③,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④安肯以此忘人!”
  【注释】
  ①疾没世而名不称: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句有二解,一为,到去世时名字不为人称道,君子引以为憾;二为,到去世时名声与自己的实际不相符,君子引以为憾。王阳明从第二种解释。②声闻过情,君子耻之:语出《孟子?离娄下》:“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意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君子以此为耻。③四十五十而无闻:语出《论语?子罕》。④是闻也,非达也:语出《论语?颜渊》。意为是有名声,而不是有作为。
  【译文】
  先生说:“做学问最大的毛病就是沽名钓誉。”
  薛侃说:“从去年起,我自己觉得我这个毛病已经减轻了许多,但是最近仔细体察,才发现完全不是那回事。难道我一直喜好虚名吗?只要要听到赞誉就高兴,听到诋毁就郁闷,就是好名的毛病在发作的表现。”
  先生说:“十分正确。好名与务实相对,务实的心重一分,求名的心就轻一分;如果全是务实的心,就没有一丝求名之心。如果务实的心犹如饥饿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哪有时间追逐名利?”
  先生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读四声,也就是‘名声超过了实际,君子感到羞耻’的意思。实际和名声不相符合,活着还可以补救,死了就没办法再改了。‘四十五十而无闻’中的‘闻’是没有闻道,并非没有名声。孔子说:‘这是有名声,而不是有作为。’他哪里会以是否有名气来看人呢?”
  【原文】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译文】
  薛侃经常悔悟反省。
  先生说:“悔悟是治病良药,然而贵在改正。如果把悔恨留滞在心里,则又会因药而生病了。”
  【原文】
  德章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功,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②。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
  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③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什么,可哀也已!”
  【注释】
  ①德章:姓刘,王阳明的学生。②具足:佛教名词,指佛教比丘和比丘尼所受戒律,与沙弥和沙弥尼所受十介戒相比,戒品具足,故称具足戒。这里是完备的意思。③良知良能: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人之所以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译文】
  德章说:“听先生用纯金比喻圣人,以金的分量比喻圣人才智的大小,用金的锻造提炼比喻学者的修养功夫,最为深刻贴切。只是把尧、舜比作万镒重的金子,而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的金子,我怀疑不太妥当。”
  先生说:“这又是从表面形式上去考虑的,所以会替孔子争分量。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把尧、舜比作万镒也不算多,把孔子比作九千镒也不算少。尧、舜的万镒也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是尧、舜的,原本就没有什么你我之分。之所以称为圣人,只看心体是否‘精一’,而不论才智的大小。只要心体至纯至精为天理,就都可以称为圣人。如果论及他们的才智气魄怎么可能完全相同呢?后世儒生只知道在才能大小上计较,所以会沦落到只追求功利。如果去掉了比较才能的私心,每个人尽自己所能,只在存养天理上下功夫,那么人人都会有成就,个个都会功德圆满,即便是能力大作出大的成就,能力小作出小的成就,不需要凭借外力,没有不完美纯粹的。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修身养性的事情。
  后世儒生不明白圣人的学说,不知道从自己心体的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追求认识自己所不能认识的事情,做自己所不能做的事情,一味地好高骛远,爱慕虚荣,不知道自己是桀纣的心体,却动不动就想做尧舜的事业,这怎么能做到?一年到头碌碌无为,直到终老死去,究竟不知道有什么成就,真是悲哀呀!”
  【原文】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译文】
  薛侃问:“先儒认为静是心的本体,动是心的应用,这样讲对吗?”
  先生说:“心不可以用动静来区分本体和应用。动静只是就时间而言的。就本体而言,应用在本体之中;就应用而言,本体也寓于在应用之中。这就是‘体用一源’。倘若说静时可以看见心的本体,动时可以看见心的作用,倒也无妨。”
  【原文】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①?”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问“子夏门人问交”②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③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注释】
  ①上智、下愚,不可移:语出《论语?阳货》:“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一般认为孔子所说的不移是不可移。②子夏门人问交:语出《论语?子张》。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春秋时晋国人,孔子的弟子。③子张:姓颛孙,名师,春秋时陈国阳城人,孔子的弟子。
  【译文】
  薛侃问:“聪明和愚笨,为什么不能改变呢?”
  先生说:“不是不能改变,只是不肯改变罢了。”
  薛侃向先生请教“子夏门人问交”这一章。
  先生说:“子夏说的是小孩子之间的交往,子张说的是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如果善于应用它们,也都可以称得上是正确的。”
  【原文】
  子仁①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②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③,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功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④,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⑤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注释】
  ①子仁:冯恩,字子仁,号南江,今上海松江人,王守仁的弟子。②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语出《论语?学而》。③效先觉之所为:语出朱熹《论语?集注》:“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④坐如尸、立如斋:语出《礼记?曲礼》。坐如尸,意为像祭礼中受祭者一样端正地坐:立如斋,指谦恭地站立。⑤理义之说我心:语出《孟子?告子上》:“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意为天理使我高兴。
  【译文】
  子仁问:“孔子说‘学习并经常复习,这不是愉快的事吗?’朱熹则认为学习是效法先觉者的行为,这样说对吗?”
  先生说:“‘学’的意思是学习去除私欲、存养天理。如果经常在去除私欲、存养天理上下功夫,那么自然能效法先觉者,考证先贤的训言,自觉地在问辨、思考、存养、克制上下很多功夫。然而这不过是去除私欲、存养天理的功夫罢了。如果说是‘效法先觉者的行为’,那么只说了学习中的一件事,好象是专门在心外探求。‘时习’就像‘坐如尸’,不是专门学习端坐,而是为了在端坐时修身养性;‘立如斋’,不是专门学习站立,而是要在站立时学习存养天性。‘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中的‘说’,人心原本就愉悦于天理,就像眼睛喜欢颜色,耳朵喜欢声音一样。只因为被私欲所蒙蔽所牵累,才开始有不愉悦。现在人们如果一天天地去除私欲,那么天理就会一天天增加滋养人的身心,怎么会不高兴呢?”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85]七八 5  【原文】
  国英①问:“曾子三省②虽切。恐是未闻一贯③时功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注释】
  ①国英:姓陈,名桀,字国英,福建莆田人,王阳明的学生。②三省:语出《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为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子,即曾参,字子舆,鲁国人,孔子著名的弟子。③一贯:“即一以贯之。语出《论语?里仁》。
  【译文】
  国英问:“曾参的‘吾日三省吾身’的功夫虽然真切,恐怕他还没有理解‘一以贯之’的功夫。”
  先生说:“‘一以贯之’是孔子看到曾子没有掌握用功的要领,所以才告诉他的。学者果真能在忠恕上下功夫,难道不是‘一以贯之’吗?‘一’如同树的根,‘贯’如同树的枝叶。没有种根,哪有枝叶?体和用同源,体没有立存,用从哪来?”朱熹说‘曾参对于心的运用,已经可以在事情上精确体察并付诸于实践了,只是他还不知道心的本体和运用是同源的’。这样说恐怕不全面吧。”
  【原文】
  黄诚甫①问:“汝与回也,孰愈”②章。
  先生曰:“子贡③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④,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注释】
  ①黄诚甫:名宗贤,字诚甫,号致斋,宁波人,王阳明的学生。②汝与回也,孰愈:语出《论语?公治长》③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亦作子赣,春秋卫国人,孔子的弟子。能言善辩,长于经商。④颜子不迁怒,不贰过:语出《论语?雍也》。意为颜回不迁怒与别人,同样的错误不会犯两次。
  【译文】
  黄诚甫向先生请教《论语》中“汝与回也,孰愈”这一章。
  先生说:“子贡博学多识,经常在见闻上下功夫,颜回则在存养心性上下功夫,所以孔子问子贡以便启发他。但是子贡的回答只停留在知识见闻上,所以孔子慨叹、惋惜,并非赞许他。”
  先生说:“颜回做错事不会迁怒于别人,同样的错误不会犯两次,这也是有了‘未发之中’的功夫才能做到的。”
  【原文】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功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译文】
  先生说:“种树必须先培育树根,培养德行必须先存养心性。想要让树长高,必须在刚开始生长时修剪掉它的多余的树枝;要想让德行兴盛,必须在刚开始学习时就去除外在的喜好。比如喜好诗文,那么精神就会渐渐转移到诗文上面来。凡是喜好都是这样。”
  先生接着说:“我这样谈论学问,是无中生有的功夫。你们一定要相信的话,就必须立志。学习的人有行善立志的念头,就像种树,只要不拔苗助长,也不忘记它,只管去培植它,任由它自由生长,自然会昼夜生长,一天比一天更有生机,枝叶也会越来越茂盛。树木刚开始生长时,发出来的乱枝,必须修剪掉,然后树干才能高大粗壮。刚开始学习时也是这样,所以立志贵在专一。”
  【原文】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译文】
  在谈论先生的弟子时,谈到某人是在修养身心上用功,某人在知识见闻上用功。
  先生说:“只在修养上用功,每天能发现自己的不足;只在知识见闻上用功,每天都会觉得自己懂得越来越多。每天发现不足的人,德行将会一天天提高。每天感到自己知识越来越多的人,德行将会一天天下降。”
  【原文】
  梁日孚①问:“居敬、穷理是两事②,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③,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④。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⑤,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功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功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功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何如?”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⑥。’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注释】
  ①梁日孚:梁焯,字日孚,南海人。王阳明的弟子。②居敬、穷理是两事:语出朱熹《朱子语类》:“学者功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功夫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功夫日益密。“居敬,居心恭敬;穷理,通晓事物之理。③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语出《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④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意为内心恭敬而正直,待人接物则要行为合乎正义。语出《周易?坤卦?文言》。⑤修己以敬:意为以恭敬的心情修养身性。语出《论语?宪问》。⑥夫我则不暇:意为没有时间做与修道无关的事情。语出《论语?宪问》
  【译文】
  梁日孚问:“程朱学派认为居敬与穷理是两码事,而先生为什么认为是一件事,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天地间只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至于说到事物的千差万别,那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您姑且先说一下什么是居敬?什么是穷理?”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推究事物的道理。”
  先生说:“存养什么?”
  梁日孚说:“存养己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解释居敬也就是穷理了。”
  先生接着说:“你暂且谈一下怎样推究事物的道理?”
  梁日孚说:“如果侍奉父母就要推究尽孝的道理,辅佐国君就要推究尽忠的道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道理,是在国君、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如果在自己心上,也就是要穷尽此心的道理了。你再谈一下什么是居敬?”
  梁日孚说:“居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怎样才算是主一?”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就专心在读书上,做事就专心在做事上。”
  先生说:“这样一来,饮酒就专心在饮酒上,好色就专心在好色上。这是追逐外在物欲,怎么能称为居敬功夫呢?”
  梁日孚先生请教怎样才能做到主一?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懂得主一,却不明白它就是天理,那么有事时就是向外追逐物欲,无事时就是凭空幻想。只有不管有事无事都一心在天理上下功夫,才是真正的主一,这样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穷理就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上来说,居敬就是穷理。并非居敬同时还有一个心去穷理,穷理的同时还有一个心去居敬。两者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却就像《易经》中说的‘内心恭敬而正直,待人接物则要行为合乎正义’。这里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个事物。正如孔子说‘恭恭敬敬地修养身性’时,就不需要说义;孟子说‘积累善德而行为合乎正义’时,也不需要说敬。体悟了这些后,横说直说,功夫总是一样的。如果局限于文句,不了解根本,只会把完整的东西弄得支离决裂,功夫就没有着落处。”
  梁日孚问:“为什么说穷理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天性,天性就是天理。穷尽仁的道理,就是使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道理,就是使义成为至义。仁与义只是我们的天性,因此,穷理就是尽性。孟子所说的‘扩充恻隐之心,到仁的程度就会取之不尽’,就是穷理的功夫。”
  梁日孚说:“程颐先生说的‘一草一木亦皆有天理,不能不仔细考察’,这句话是否正确?”
  先生说:“对于我来说,且没有那份闲功夫。您姑且先去修养自己的身性,只有穷尽了人之本性,然后才能穷尽事物的道理。”
  梁日孚因此忽然警醒并有所感悟。
[86]七八 6  【原文】
  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①,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注释】
  ①“孩提”三句:语出《孟子?尽心上》:“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孩提,指儿童。
  【译文】
  惟乾问:“知为什么是心的本体?”
  先生说:“知是天理的奇妙之处。从它的主宰处来说就是心,从它的先天禀赋来说就是性。儿童没有不知道热爱自己的父母、尊敬自己的兄长的,只要这个灵性不被私欲所遮蔽阻隔,就能完全发挥出来,这就完完全全是心的本体,德行就与天地合二为一了。在圣人之下,普通人不能不被私欲蒙蔽,所以必须通过格物来求得良知。”
  【原文】
  守衡问:“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功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功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念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功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①,这便是未发之中。”
  【注释】
  ①鉴空衡平:语出朱熹《大学或问》:“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以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体之本然。”鉴,镜子。衡,秤杆。此语以镜之空、秤之平比喻心体的清明中正。
  【译文】
  守衡问:“《大学》的功夫就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夫,只一个诚意就可以包括完了,可是《大学》中还有正心的功夫,说‘心中有怨愤喜乐,那么就会失去心的中正’,这又是为什么?”
  先生说:“这要自己思考体会才能领悟。理解了这一点就知道了什么是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三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做学问的功夫有深有浅,刚开始时若不肯专心致志去好善憎恶,又怎么可以为善除恶呢?这里的专心致志就是诚意。然而经过一阵学习后,如果还不懂得心的本体原本没有一物,始终执著地去好善憎恶,就又多了这份有意为善憎恶的意思,心的本体就不会再恢弘阔大中正平和了。《尚书》中所说的‘不有意为善作恶’,才是心的本体。因此《大学》中说,‘有所忿嚏好乐,心就不能中正’。正心就是从诚意功夫上体认自己的心体,使它经常像镜子一样明亮,像秤杆一样平稳,这就是未发之中。”
  【原文】
  正之①问曰:“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功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功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功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②。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功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功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释】
  ①正之:黄弘纲(公元1492~1561),字正之,号洛村,江西人,官至刑部主事,王守仁的学生。②见君子而后厌然:意为见到君子后掩饰自己的恶行。语出《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译文】
  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道时下的功夫,慎独是自己独处时所下的功夫,这样说对吗?”
  先生说:“两者只不过是一个功夫,没有事时固然是独知,有事时也是独知。人们如果不知道在独知的地方用功,只在人人都知道的地方用功,这就是做假,就是‘见到君子后掩饰自己的罪行’。这里独知的地方就是诚意萌芽的地方。这里不论善念恶念,没有一点虚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所谓的王道霸道、义和利、真诚和虚伪、善和恶的界线。在这里坚定志向,就是正本清源,就是坚定诚意。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精神命脉,全都在这里了,真正是不见不显,无时无处,无始无终,只是这一个功夫。现在如果又把戒惧说成是自己不知道时的功夫,那就是把功夫离散开来了,中间就有阻隔。既然戒惧就是自己知道知的功夫,自己如果不知道,那是谁在戒惧?这样的见解,就会沦落为佛教所批评的断灭禅定。”
  正之说:“无论善念恶念,毫无虚假,那么,自己独处时就没有无所思虑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意念。戒惧的意念从来不会间断,如果戒惧的意念稍有放松,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被恶念侵袭。从早到晚,从小到老,如果没有意念,那就是自己没有知觉,这种情形,如果不是昏睡,就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
  【原文】
  志道①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②,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功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功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③,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④,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注释】
  ①志道:姓管,字登之,号东溟,江苏太仓人。王阳明门人耿定的弟子。②养心莫善于诚:意为养心最好的办法是思诚。语出《荀子?不苟》。③以诚敬存之: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④孟子有取于阳虎:指孟子在谈话中引用阳虎的话。语出《孟子?滕文公上》:“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阳虎,春秋晚期鲁国人,正卿季氏的家臣,曾挟持季氏专政鲁国,后因失败而流亡。
  【译文】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最好的办法是思诚’,程颐先生认为不正确,这是为什么?”
  先生说:“这也不能就认为不对。‘诚’字也可以从存养天理的功夫上来理解。诚意是心的本体,求得恢复心体的功夫,就是思诚的功夫。程颢先生说:‘用诚敬的心存养它’,有是这个道理。《大学》中说‘要端正人的心体,必须先端正他的思想’。荀子的话固然有很多毛病,然而也不能一概否定。凡是看待别人的学说,如果事先就有偏见,就会有不公平的地方。‘为富不仁’这句话,就是孟子引用阳虎的话,由此可见圣贤的阔大公正的心。”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87]七八 7  【原文】
  萧惠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②。”又曰:“人顶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③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祝,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④,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著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动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力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注释】
  ①萧惠:王阳明的弟子,生平不详。②替汝克:据《景德传灯录》记载:禅宗二祖神光师从达摩老祖之初,曾对达摩说:“我心未安,请师安心。”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③“美色令人目盲”四句:语出《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发狂。”意为过度的感官享受有损人的健康。爽,败坏,在此指味觉有失误。④非礼勿视、听、言、动:语出《论语?颜渊》:“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欲不容易克去,该怎么办呢?”
  先生说:“把你的私欲拿来,让我替你克去。”接着说:“人需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克去私欲,能够克去私欲,才能成就自己。”
  萧惠说:“我也颇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能克去私欲?”
  先生说:“你不妨先谈谈你为自己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沉思良久,说:“我也一心要做好人,就自我感觉很有一些为自己的心。现在想来,也只是为一个空躯壳的自己,并非为真正的自己。”
  先生说:“真正的自己什么时候离开过躯体?恐怕你连只有躯壳的自己也不曾为过,你所说的躯壳的自己,难道不是指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为了这些。眼睛要看美色,耳朵要听美声,嘴巴要吃美味,四肢要享受安逸,因此不能克制私欲。”
  先生说:“美色使人眼瞎,美声使人耳聋,美味使人口味败坏,骑马狩猎使人发狂,所有这些,对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都有损害,怎么是满足耳目口鼻和四肢的需求呢?如果真的是为了耳目口鼻和四肢,就需要考虑耳朵怎么听,眼睛怎么看,嘴巴吃什么,四肢怎么运动。只有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能实现耳目口鼻和四肢的功能,这才真正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你现在每天只知道向外寻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了心外的私欲。你如果只是为了耳目口鼻和四肢,就要不看、不听、不说、不做违背礼仪的事情,难道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会自动不看、不听、不说、不动吗?这必须是你的心在起作用。这看、听、说、做就是你的心在运动。你的心通过眼睛去看,通过耳朵去听,通过嘴巴去说,通过四肢去运动。如果你的心不存在,就没有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的活动。所谓你的心,也不单的那一团血肉。如果只指那一团血肉,现在已经死去的人,他的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何不能看、听、说、动呢?因此你的心就是那个能使你看、听、说、动的心,这个就是天性,也就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能产生这性的生理,也就是仁。人性的生理,表现在眼睛上就是能看,表现在耳朵上就是能听,表现在嘴巴上就是能说,表现在四肢上就是能运动,这些都是天理在起作用,因为天理主宰着人的身体,所以又叫心。这心的本体,原本只是一个天理,原本不存在违背天理的地方。这就是你真实的自己,它是人的躯体的主宰。如果没有真己,也就没有躯体。有了真己人就有生命,没有真己人就会死去。你如果真为了那个躯体的自己,必须依靠这个真己,就需要时刻存养这个真己的本体,在一个人待着时警戒自己,在别人听不到时也恐慌畏惧,生怕对这个真己的本体有一丝损伤。稍有丝毫的违背礼仪的意念萌生,有如刀剜针刺,不堪忍受,必须扔了刀、拔掉针,这样才是有为己之心,才能克制自己的私欲。你现在正是认贼为子,反而说什么有为自己的心却不能克制自己的私欲呢?
  【原文】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①。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②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辨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注释】
  ①“始自叹悔”句:据《王阳明年谱》,正德九年五月,王阳明曾告戒王嘉秀、萧惠曰:“吾幼时求圣学不得,亦尝笃志二氏。其后居夷三载,始见圣人端绪,悔错用功三十年。”②鸱鸮窃腐鼠:语出《庄子?秋水》。鸱鸮,猫头鹰一类的鸟。
  【译文】
  有一个学者眼睛有病,很是担忧,先生说:“你这是看重眼睛而轻视本心。”
  萧惠喜好佛道两家的主张。
  先生提醒他说:“我也从小坚定志向在佛、道上,自以为有所收获,认为儒家学说不值得学习。后来我在贵州龙场待了三年,领略了圣人的学说是如此的微言大义,于是开始感慨后悔自己枉花了三十年的功夫。一般说来,佛道两家的学说,其精华处与圣人的学说差别非常小。你现在所学的,只不过是佛道两家的糟粕,就自我感觉良好到这种地步,真像猫头鹰捉住了一只腐鼠一样。”
  萧惠向先生请教佛道两家的精华部分。
  先生说:“刚刚给你说过圣人的学说微言大义,你却不问我所领悟的,只问我所悔悟的。”
  萧惠惭愧地向先生表示歉意,请他告诉自己圣人的学说。
  先生说:“你今天只是为了敷衍我才问的,等你明辨是非真有要作圣人的心时,我再告诉你。”
  萧惠又再三请求先生。
  先生说:“已经用一句话告诉过你了,你还是不明白!”
[88]七八 8  【原文】
  刘观时①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注释】
  ①刘观时:湖南常德人,王阳明的弟子。
  【译文】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什么样的?”
  先生说:“你只要做到在独处是谨慎警戒,在别人听不见时恐慌畏惧,存养本心至纯至精为天理,别自然会领会到。”
  刘观时请先生大概介绍一下“未发之中”表象。
  先生说:这就像哑巴吃苦瓜,没法跟你说。你要想体味其中的苦味,还必须你亲自尝一尝。”
  这时徐爱在旁边说:“这才是真正的认识,也就是实践。”
  一时间在座的学生都有所省悟。
  【原文】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着,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①,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忌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②,更有甚么死生?”
  【注释】
  ①息有养,瞬有存:意为瞬息之间都不要间断存养的功夫。语出张载《张子全书》。②“通乎”句:意为通晓了昼夜阴阳的变化规律就会明白天地宇宙的运动规律。语出《易经?系辞上》。
  【译文】
  萧惠向先生请教生死的道理。
  先生说:“知道了昼夜变化,就能知道了生死。”
  萧惠又请教昼夜的道理。
  先生说:“知道了白天,就知道了黑夜。”
  萧惠说:“白天还有不知道的吗?”
  先生说:“你能知道白天?懵懵懂懂起床,胡嚼乱咽地吃饭,开始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习惯后还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成天昏昏噩噩,这只是在做白日梦。只有时刻存养自己的本心,使它清彻明亮,天理没有片刻中断,才能知道是白天。这个就是天理,就是明白了昼夜交替的道理,还有什么生死的问题弄不明白呢?”
  【原文】
  马子莘①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②,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功夫?却是圣人之敢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③’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肯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④、‘风雨霜露,无非教也’⑤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⑥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功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⑦,‘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注释】
  ①马子莘: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御史,王阳明的弟子。②“旧说”句:指朱熹对“修道之教”的解释。语出朱熹《中庸集注》:“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也。”品节之,按素质而加以评价,并规定什么是人应该做的。③自明诚,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意为由于天生具有道德觉悟而有道德认识,这是圣人本性所固有的,是尽心知性;由于有了道德认识而产生道德觉悟,是贤人受教化的结果,是存心养性。语出《中庸》:“自明诚,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④天道至教:意为天道就是至高无上的教化。语出《礼记?礼器》:“天道圣教,圣人至德。”⑤风雨霜露,无非教也:意为天象的变化都是教化。语出《礼记?孔子闲居》,⑥修道以仁:意为修养道德要依靠仁。语出《中庸》。⑦“穷理”句:意为《周易》可以穷究推理、通晓人性、渗透天命。语出《易经?说卦传》。
  【译文】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朱熹说是圣人评价和规定我们人性中应有的道,作为世人遵循的法则,像礼、乐、刑、政之类。这样解释对吗?”
  先生说:“道就是人性,就是天命。原本是完完整整的,不需要增减,也不需要修饰。怎么会需要圣人来评价、规定呢?只有不完整的东西才需要评价、规定。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则,固然也可以称之为教化,但不是子思所说的‘教’的原义。如果按照朱熹先生的说法,资质偏下的人通过教化才能领悟圣道,为何舍弃圣人的礼、乐、刑、政的教化,而另外说出一段‘戒慎恐惧’的功夫来?这是把圣人的教化当作摆设了。”
  子莘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子思所说的性、道、教都是从本质上说的。天命在人,那么命就是性;按照人性去实践,那么性就是道;为修养圣道而去学习,那么道就是教。按照人性去实践,是心体符合天道的人所能做的事,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性’。为修养圣道而学习,是那些希望能遵循天道的人所能做的事,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按自己的天性而行,就是修养圣道。。圣人以下的普通人不能按照自己的天性而行,对于圣道难免有过分或不及的地方,所以必须修养圣道。修养圣道使贤明的人不至于做过了头,才智愚钝的人就不至于出现做得欠缺的地方,而会遵循圣道。这里圣道便有教化的意思。这个‘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中的‘教’字相同。‘修道’两个字也与‘修道以仁’中的字相同。人能修养圣道,而后能不违背圣道,恢复其天性的本体,那么也就和圣人按照天性行道一样了。《中庸》后面所说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功夫,‘中和’便是恢复天性的本体。正如《易经》中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就是充分发挥天性,完全遵循天命行事。”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89]七八 9  【原文】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①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②,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功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武》,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注释】
  ①孔子告颜渊为邦:典出《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武》。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朱熹认为,孔子所言,是从先王之礼中总结出来的万世常行之道。②万世常行之道:朱熹《论语集注》引程颐言:“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
  【译文】
  黄诚甫问:“朱熹认为孔子回答颜回关于治国的问题,是后代万世确立了治国的根本原则,这样说对吗?”
  先生说:“颜回基本上具备了圣人的条件,他对治国兴邦的大计方针都已悉数掌握。孔子平时就很了解他,在此就没有必要再说那么多,只就典章制度上说了说。当然这方面也是不可忽略的。必须加进去这些才算完善。也不要以为自己的本领足以胜任治国兴邦的重任了,就在防范克制上疏忽了,必须‘禁止郑国那样的靡靡之音,远离阿谀逢迎的小人’。大概颜回是个严于律己、性格内向、注重德行的人,孔子生怕他在外面制度上的细枝末节有所疏忽,所以就他不足的地方加以补充。如果对于其他人,孔子一定会告诉他‘为政在人,取人以道,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以及‘诚身’等许多功夫,才能把国家治理好。以上那些才是子孙万代常行的治国准则。要不然只去推行夏朝的历法,乘坐商朝的辂车,穿上周朝的服饰,听了《韶》、《武》那样的音乐,天下就能治理好吗?”后世的人只知道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又问了个如何治国安邦的道理,便把孔子有针对性的回答当作治国的准则了。”
  【原文】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功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①。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功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功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功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注释】
  ①“《大学》新本”三句:朱熹所著《大学章句》中,“诚意”在“格物致知”之后。
  【译文】
  蔡希渊问:“朱熹先生修改过的《大学》中,先有‘格物致知’,后有‘诚意’功夫,似乎和《大学》第一章的内容次序相吻合。如果就像先生遵循旧本的学说,那么‘诚意’反而在‘格物致知’之前,对此我尚不太明白。”
  先生说:“《大学》中的功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就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致知’。如果以‘诚意’为主,去下‘格物致知’的功夫,功夫才有着落。就是说行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功夫。如果像新本中朱熹先生说的那样,先去推究事物的道理,那么功夫就会茫茫荡荡,没有边际,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必须添加一个‘敬’字,才能把功夫牵扯到身心上来,然而这终究缺乏根基。如果必须添加一个‘敬’字,为何孔子的门生倒把一个最关键的字给遗漏了,而要等到千年以后要别人来补出来呢?这正好说明是以‘诚意’为根本的,不需要添加‘敬’字。之所以要提出一个‘诚意’来,正是做学问的关键所在。在这一点上弄不明白,就真的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大抵上说来,《中庸》中讲的功夫就是‘诚身’,‘诚身’的最高境界就是‘至诚’;《大学》中讲的功夫就是‘诚意’,‘诚意’才最高境界就是‘至善’。它们所讲的功夫都是一样的。现在如果在这里加上个‘敬’字,那里添个‘诚’字,未免显得画蛇添足了。”
[90]钱德洪序  【原文】
  德洪曰:昔南元善①刻《传习录》于越,凡二册。下册摘录先师手书,凡八篇。其答徐成之②二书,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渟两可之说,便人自思得之。”③故元善录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录》,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录。
  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答人论学④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⑤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夷狄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譊譊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以来贤圣苦心,虽门人子弗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详于答聂文蔚⑥之第一书。此皆仍元善所录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增录之。
  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绝无有纤芥忿郁不平之气。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虎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
  【注释】
  ①南元善:名大吉,字元善,号瑞泉,陕西渭南人。官至户部郎中、知府,王守仁的学生,曾刊刻《传习录》。因支持王学被罢官后,归陕讲学,致力于王学的传播。②徐成之:人名,余不详。③“吾师自谓”两句:语出《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一《答徐成之》。南宋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鹅湖寺,朱熹与陆九渊进行了一次学术辩论,陆讥朱为支离,朱讥陆为空渺。朱陆门户之争历数百年,阳明之前,朱派一直占上风。④答人论学:即《答顾东桥书》。顾东桥,字华玉,号东桥,江苏江宁人,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王阳明友人。少有才,功诗文。⑤罗整庵:名钦顺(公元1465~1547),字允升,号整庵,江西泰和人。进士,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后辞官归家,潜心学问。早年笃信佛学,后崇举儒学,著有《困知记》等。⑥聂文蔚:名豹(公元1487~1563),字文蔚,号双江,江西永丰人。进士,官至太子太保,曾会晤王阳明,后以王门子弟自称,著有《困辩录》等。
  【译文】
  德洪说:从前南元善在浙江刻录《传习录》上、下两册,下册摘录了先生的八篇书信。其中在给徐成之的两封信中,先生自己说“世人肯定朱熹而否定陆九渊,这种定论已经存在这么久了,要一下子改变过来很难,这两封信姑且是为了调和两家学说,使人通过自己思考得出正确的结论。”所以元善把这两封信放在下册的开头,目的也是这样的!而今朱、陆两家的争辩已经大白于天下很长时间了。我刻先生的《文录》时,把这两封书信放在《外集》中,表明书信中的观点不完全,所以本次就没有再收录。
  其余关于知行本体的论述,最详细的莫过于回答顾东桥与回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等人的四封书信。而论述学者日常用功学习的格物理论,最详细的莫过于答复罗整庵的书信。先生一生冒着被天下人诽谤诋毁和诬陷的危险,虽九死一生,也不忘到处传播自己的学说,只害怕我们不知道他的学说,而沦为追逐功名利禄和算计之中,以至于一天天堕落为野蛮之人和禽兽为伍,而不能领会他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思想,先生一生都在为此奔走呼号,直到他死去才停止。这也是孔、孟以来圣贤的良苦用心,即使是门人学生也不足以宽慰他的情怀。这种情怀,在回答聂文蔚的一封信中表现的最为详尽。这些信都是仍旧按照元善以前所刻而录的。而揭示孟子说的“必有事焉”就是“致良知”功夫的论述,简洁明白,使人一听就能入手,这一点讲得最明白的莫过于先生回答聂文蔚的第二封信,所以在此我也增录进来了。
  元善在当时天下群起攻击先生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奋不顾身地把先生的学说发扬广大,以至于遭到奸臣的排斥,但他还欣欣然的以今生得到了先生的学说而庆幸,心中没有丝毫愤怒和郁闷不平。他刻录《传习录》,世人只看见它对同学们的学习有很大帮助,却不知他当时的处境是多么的艰难。我现在对其版本所做的增删,是出于对于目前情况的考虑,而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
  【原文】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末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剎,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帟①,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剎,徒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末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信孚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注释】
  ①帟(yi):小帐幕。
  【译文】
  先生刚刚回到绍兴时,朋友前来拜见的非常少,后来各地前来拜访先生的人日益增多。嘉靖二年以后,环绕先生而住的学生比比皆是,例如天妃、光相等寺庙,每间屋子都是满堂济济,经常几十个人一起吃饭,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就轮流去小帐幕中休息,歌声通宵达旦。南镇、禹穴、阳明洞等山中的远近庙堂,大凡徒步能到达的,无不是志同道合的游学者的住所。先生每次登台讲学,前后左右坐着听的人,常常不下数百人,每天迎来送往,月月如此。甚至有的在旁边听讲了一年多,先生都不能完全记住他的姓名。每当分别的时候,先生都叹息着说:“你们虽然离开了,但是没有走出天地之间,若能志趣相投,即使我忘了你们的样子也无关紧要。”众学生每次听讲后出门,没有不是欢呼跳跃,口称“痛快”的。我曾经听同门的前辈说:“南京讲学前,向先生求教的朋友虽然很多,但是没有像绍兴这样兴盛的。”这虽然是先生讲学的日子久了,得到的信仰日渐广泛了,但也是先生的学问日益增进,感召学生的时机和方法灵活自如,其效果当然就不同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91]答顾东桥书 1  【原文】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①,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同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诙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注释】
  ①“故先生”一句:王阳明早期曾强调“诚意”的重要性,他所著的《大学古本序》第一句就是:“《大学》之要,诚意而已也矣。”
  【译文】
  你来信说:“现在的学者,只注重外在的知识追求而忽视了本心的存养,知识虽然广博但不得要领。所以先生特别提倡‘诚意’这一点,针砭时弊,使那些病入膏肓的人有所醒悟,真是大有裨益呀!”
  你对时弊洞察得如此透彻,你打算怎样纠偏呢?显然我的思想观点,你已经悉数领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还有什么好说!至于‘诚意’的学说,本来就是圣人教人用功的根本出发点,但是近代的学者却把它放在了次要位置上,所以我塞简略地把它的重要性提出来,并不是我本人的特别提倡。
  【原文】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①、定慧顿悟②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突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注释】
  ①明心见性:佛教禅宗的主张,意为让自己心底清澈明亮,待看见自己的真性,就可以成佛,而无须于文字上抠求。②定慧顿悟:定慧,佛教的修养功夫,指禅定与智慧。出去心中的杂念为定,明了事物的道理为慧。顿悟,意为突然之间明白了困惑已久的佛理,一悟成佛。与儒家的‘困知’相对。
  【译文】
  你来信说:“只害怕先生的学说立论太高,下功夫去实践时太方便简捷,学生们互相传承时出现谬误,就不免会陷入佛教的明心见性、定慧顿悟的禅机中,也难怪听了先生学说的人会产生疑惑。”
  我对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学说,是就学者的本心要在日常事物中体察、探究、实践、落实而言的,实实在在下功夫,其间可有很多阶段、很多积累呀!这正与佛教的定慧顿悟相反。听到我的学说的人本来没有做圣人的追求,又不曾仔细推敲我的学说,所以会心存疑惑,也不足为奇。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会对我的学说一点就透,却也说我的学说“立说太高,用功太捷”,这是为什么?
  【原文】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①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注释】
  ①近闻:指朱熹的知先行后的观点。
  【译文】
  你信中说:“你所说的知行应该并举,不应该分为前后两步,就是《中庸》中说的‘尊德行而道问学’两中功夫互相存养,互相激发,本心和外物本来就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然而修行的功夫有个先后顺序,不可能没有先后的区别,就像知道是事物才会吃,知道是汤羹才会喝,知道是衣服才会穿,知道是路才会走在上面。从来没有还没见到事物就先做事的。这中间的先后顺序也是瞬间微妙的,不会截然分明的,不像今天知道了事物,明天才去实践那样。”
  既然说“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那么知行并举的说法就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又说:“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知食乃食”等说法,尤其显而易见。但是你被朱熹先生说的知先行后的观点所蒙蔽,而自己不曾察觉。人必然有想吃东西的心,然后才会去认识食物,想吃的心就是意念,也就是行动的开始。食物口味的好坏,一定要等到入口之后才知道,哪有不尝一尝就已经预先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坏呢?一定先有想走的心,然后才会去认识路,想走的心就是意念,也就是行走的开始。路途的坦荡险峻,必须亲身行走过之后才能知道,哪里有还没有走过就预先知道路途的坦荡险峻的呢?“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类推,都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如果如你说的那样,才正是“不见是物而先有事”。你又说“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这也是你体察还不够精确。然而就像你所说的,那么知和行并举也肯定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92]答顾东桥书 2  【原文】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既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先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
  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既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①,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注释】
  ①告子义外之说: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的评论见《孟子?公孙丑上》:“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译文】
  你来信说:“真正的认识是能够实践的,不能实践就不能称做认识。这是为学者提出的重要立论,必须踏实躬行才可以。如果真的以为实践就是认识,恐怕人们只专心存养本心,而忘了事物的道理,这样一定会有不明白不理解的地方,这难道是圣学中所说的知行并举的既成方法吗?”
  认识真切地付诸于行动就是实践,实践之后明白精确地体察就是认。认识和实践两者的功夫本不可以分割,只因为后世学者把它们分作两部分来用功,先失去了知行的本体,所以才有知行合一并举的说法。真正的认识是能够付诸实践的,不能实践就不能叫做认识,就从你信中所说的“知食乃食”等说法可以明白,前边已大致说过了。这虽然是紧急纠正时弊时才说的,然而知行的本体就是这样,不是我为了用自己的意思来进行褒贬而提出的,以追求一时的效果。
  专门存养本心,而忘了推究事物的道理,这大概是失去了本心。事物的道理不存在于本心之外,在心外推究事物的道理,也就没有事物的道理了;遗弃事物的道理而存养本心,那么本心又是什么呢?心的本体就是人性,人性就是天理。所以有孝顺父母的心就有孝顺父母的道理,没有孝顺父母的心就没有孝顺父母的道理;有忠君的心就有忠君的道理,没有忠君的心就没有忠君的道理。天理难道存在于本心之外吗?朱熹先生认为“人之所以要学习,是因为有心和理的存在,心虽然主宰全身而实际上统管着天下万物的道理,道理虽然体现在万事万物上而实际上存在于人心之中”,他这样把心和理先分开再结合起来,就未免成为使学者把心与理分开来看的弊端。后世之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的错误,正是因为不知道心就是天理。在心外推究事物的道理,就会有不明白和不理解的地方,这实际上就是告子的“义外”观点,孟子也因此批评告子不懂得什么是义。心是一个整体,以它对所有人的恻隐之心来说就是仁,以它合乎时宜来说就是义,以它条理清晰来说就是理。不可以在心外探求仁、义,难道惟独可以在心外探求理吗?在心外求理,这就是把知行看作是两件事。在心里寻求理,这正是圣学知行合一的教诲,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呢?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93]答顾东桥书 3  【原文】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①。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未“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
  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②”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二其心者也。犹以夭寿二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二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③。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日: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
  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④”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注释】
  ①“朱子”句:语出《中庸章句序》:“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②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语出《礼记?祭仪》:“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意为父母把子女完好地生下来,子女要好好地保全身体发肤,等到死时完完整整地归还给父母,这才是孝。③“立德”句: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讲做人的几种境界。④率天下而路:语出《孟子?滕文公上》:“且一人之身,而百功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意为对一个人来说,各种功匠的产品对他都是不可缺少的,如果每件东西都要自己制造出来才能用,这是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
  【译文】
  你的来信中说:“先生所注释的《大学》旧本认为,致知是对其心的本体的认识,这与孟子‘尽心’的宗旨相一致。朱熹先生也认为虚灵知觉是心的本体。然而尽心是由于认识天性,致知依赖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这话是对的。然而我仔细推究你的意思,你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还有地方不明白。朱熹认为“尽心、知性、知天”是格物致知,以为“存心、养性、事天”是诚意、正心、修身,认为“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仁爱的顶点,是圣人才能做的事。如果依我的观点来看,则正好和朱熹相反。“尽心、知性、知天”,天生就知道,生来就能实践,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存心、养性、事天”,学习了就知道,并能够顺利实践,这是贤人才能做到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艰难地获得知识,勉强用于实践,这是学者的事情。怎么能只把“尽心知性”做为认识,把“存心养性”做为实践呢?你突然听到我这话,一定会因此而大惊失色了。然而这中间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下面我一一为你解释清楚。
  心的本体就是人性;人性的本原就是天理。能尽其心,就是能尽其天性。《中庸》中说:“只有天下最虔诚的人才能充分发挥其天性。”又说:“知道天地万物的生化孕育,向鬼神求证而没有疑问,这就是知天。”这些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所以我说:这“天生就知道,生来就能实践”,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存养心性,是还不能充分发挥心性,所以必须加上个存养的功夫;心性存养了很久以后,不需要特地去存养而时刻都在存养,然后才能进一步而充分发挥心性。“知天”中的“知”,就如:“知州”、“知府”中的“知”一样,管理一州、一县是知州、知县的职责,“知天”就是与天合为一体。“事天”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大臣辅佐君王一样,还没有和天合为一体。上天赐予我们的是本心、本性,我们只管时时存养而不敢丢失、损害,就像“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样。所以我说这是学习了就能知道、并能顺利实践,是贤人才能做的事。至于“不管生命长短都不要心存杂念”,则和存养本心的人还有差距。存养本心的人虽然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心性,但已经一心向善,有时失去了本心,存养它就行了。现在要求人“夭寿不贰”,是因为还有人由于寿命长短而心生杂念,因为寿命的长短而分心,是他为善的心还不能始终如一,存养它尚且有些不可能,更何况充分发挥它呢?现在要让人们不因为生命的长短而改变向善的心,就好比说生死夭寿都是天命,我只要一心向善,修养我的身性等待天命的降临,这是因为他平素还不知道有天命的存在。事天虽然未曾与天合二为一,然而已经知道天命的存在了,只是恭恭敬敬地顺应它罢了。如那些等待天命降临的人,是尚且没有真正认识到天命的存在,还只是在等待天命,所以孟子说:“这就是安身立命。”“立”就是“创立”的“立”,如同“立德”、“立言”、“立功”、“立名”等的“立”。大凡说“立”的,都是以前未曾有过而现在才开始建立,就是孔子所说的“不知道天命,不能成君子”的那种人。所以说艰难地获得知识、勉强用于实践,是学者的事情。
  现在把“尽心、知性、知天”作为格物致知,在初学的人还不能做到一心一意时,就指责他不能像圣人那样天生能认识能实践,简直是捕风捉影,让人茫然不知所措,怎能不把天下人带入疲于奔命的境地呢?现在社会上格物致知的弊端已经显而易见了。你所说的只注重外在的学习而忽视内心的存养,博学而不得要领,难道不也是这种过失吗?这是做学问最关键的地方,在这里出差错,将会时时处处出差错。这也是我冒着被天下讥讽、嘲笑,不顾身陷囹圄,还要喋喋不休的原因。
  【原文】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①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②,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
  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注释】
  ①即物穷理:意为通过接触事物来研究事物的道理。语出朱熹《大学章句》:“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②晚年定论:王阳明作《朱子晚年定论》,收录朱熹一些包含“厌繁就约”、“涵养本原”等论点的书信,认为朱熹晚年改变了观点,与陆九渊的观点接近。此说遭到后世的非议。
  【译文】
  你在信中说;“听你对学生讲,‘即物穷理就是玩物丧志’,又把朱熹的一些关于‘厌繁就约’、‘涵养本原’等观点的书信展示给学生看,认为是朱熹晚年的定论,这恐怕不对。”
  朱熹所说的格物,在于即物穷理。也就是在万事万物上探求其固有的道理,是用自己的心在万事万物上推究道理,这就把心和天理一分为二了。在事物上探求道理,就像在父母身上寻求孝敬的道理。在父母身上寻求孝敬的道理,那么孝敬的道理是在我们的心中还是在父母身上?假如果真在父母身上,那么父母去世之后,我们的心中随即就没有孝敬的道理了吗?看见小孩子落井,一定会有恻隐之心,那么恻隐的道理是在孩子身上还是在我们内心的良知上呢?或许不能跟着孩子跳进井里,或许可以伸手把孩子从井里拉上来。这都是所谓的道理。道理在孩子身上,还是在我们内心的良知上呢?以此类推,万事万物的道理都是这样,这就可以知道把心与天理一分为二是错误的。把心与天理一分为二,这是告子的“义外”学说,孟子曾深刻批判过。“只注重外在学习而忽略内心的存养,知识广博而不得要领”,你既然已经知道这样不对,为何还要这样说呢?我说“即物穷理”是玩物丧志,你还认为不正确吗?
  如我所说的格物致知,是把我们心中的良知用到万事万物上。我们心中的良知就是所谓的天理,把我们心中的良知天理应用到万事万物上,那么万事万物都得到天理了。求的我们内心中的良知是致知的功夫。使万事万物都得到天理是格物的功夫。这是把心与天理合二为一。把心与天理合而为一,那么凡是我前面所讲的,以及我对于朱熹先生晚年学说的说法,就都可以不言而喻了。
[94]答顾东桥书 4  【原文】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末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①。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即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
  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
  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②,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毻精察天埋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注释】
  ①操觚染翰:意为提笔作文。觚,古人书写时用的竹筒。翰,笔。②人一己百:语出《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译文】
  你来信说:“人心的本体,原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由于气的拘束和物欲的蒙蔽,很少有不昏昏茫茫的。不借助学习、询问、思考、辨析来明白天下的道理,那么善恶的原因、真假的异同就不能自然觉察,就会恣意妄断,所产生的危害是不能用语言来描述的。”
  以上这段话大部分似是而非。大概是继承了朱熹学说的弊端,在这里我不能不分辨清楚。学习、询问、思考、辨析、实践都是学习的步骤,没有年学习而不运用到实践上的。比如说学习孝顺,就必须服侍奉养父母,亲身实践孝顺的道理,然后才能称之为学习孝顺。难道只是夸夸其谈空口说说,就可以说是学习孝道吗?学习射击就必须亲自张弓拉箭,射中靶心;学习书法就必须铺纸提笔,书写文章。穷尽天下的学习,没有不实践就可以说是学习的,因而学习的开始本身就是在实践。笃是切实认真的意思。已经实践了,而又切实认真地实践,就是不停地实践的意思。学习不可能没有疑问,那么就需要询问,问就是学习,也就是实践;询问之后可能还有疑惑,那么就需要思考,思考就是学习,也就是实践;思考了可能还有疑问,那么就需要辨析,辨析也是学习,也就是实践。辨析明白了,思考谨慎了,询问也很周密了,学习也有长进了,并且不间断地用功,这就叫笃行,并非学问思辨之后,才开始下手实践。所以就追求能做某事而言称做学习,就追求能解除疑惑而言称做询问,就通达其学说而言叫做思,就追求精密而言叫做辨,就具体履行实践而言叫做行。分析它们的功用则有五个,综合它们的功用则只有一个。我所说的心与理合一块是本体,知和行并举是方法,所以和朱熹先生的观点不一样,原因就在于此。
  现在你特别举出学习、询问、思考、辨析来穷尽天下的道理,而不去切身实践,这是专门把学、问、思、辨作为认识活动,而不把穷理当做实践活动。天下哪里有不实践而学习的呢?哪里有不实践就可以称做穷理的呢?程颢先生说:只要穷尽事理,就可以充分发挥天性,从而知道天命。”所以必须在实践中达到仁爱的最高境界,才能称做穷尽仁爱的道理,在实践中达到义的最高境界后,才能说穷尽义的道理。达到仁爱的最高境界,就能充分发挥仁爱的天性,达到义的最高境界,就能充分发挥义的天性。学习达到了穷尽事理的最高境界,却还没有着手实践,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所以知道不实践就不能学习,知道不实践就不能穷尽事物的道理;知道不实践就不能穷尽事物的道理,那么就知道知行必须合一并举的,而不能够把他们分成两件事。
  既然万事万物的道理不存在于我们的心外,而又一定要说穷尽天下的事理,这大概是因为我们心中还没有足够的良知,而必须向外寻求天下众多事物的道理,用以弥补增加我们心中的良知,这仍是把心与理一分为二了。学、问、思、辨的功夫,虽然天资比较困顿的人得比别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但是努力扩充到了极点,以至于充分发挥天性而知道天命,充其量不过是使我们心中的良知得以圆满罢了。除了良知,难道还要再增加一丝一毫其他东西吗?现在一定要说穷尽天下的事理,而不知道反过来向我们的本心寻求,那么凡是善恶的原因、真假的异同,舍弃我们心中的良知,又将如何体察辨明呢?你所说的‘气拘物蔽’,正是受以上观点的拘束和蒙蔽。现在想要清除这一弊端,而不知道在本心上用功,却要向心外寻求,就好像眼睛有毛病的人,而不吃药调理治疗眼睛,而只是徒劳地去眼睛外面探寻光明,光明怎么能从眼睛之外求得呢?肆意放纵的危害,也是因为不能从我们内心的良知上精细洞察天理的原因。这些的确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情,不能不详细分辨。你不要说我的论断太尖刻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95]答顾东桥书 5  【原文】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试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①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既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义,有以“至”字之训者,如“格于文祖”②、“有苗来格”③,是以“至”训得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加“格其非心”、“大臣挌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
  盖《大学》“挌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挌、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恪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恪物之旨,幷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则见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不为过矣。
  【注释】
  ①九经:语出《中庸》:“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功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②格于文祖:语出《尚书?舜典》:“归,格于艺典。”注曰;“归,告至文祖之庙,艺,文也。”格,至、到。文祖,尧的庙。③有苗来格:意为有苗族人到来。语出《尚书?大禹谟》:“七旬,有苗格。”格,至、到。
  【译文】
  你来信说:“你教育学生致知、明德,却不让他们从事物上推究天理,假如让糊涂的人深居简出,不听圣人的教诲和告诫,就能致知、明德吗?纵然他们在静坐时有所觉悟,稍微能领悟到人的本性,那也是定慧之类的佛家无用的学说,难道真能通晓古今、通达事变,对治理国家有实际作用吗?你说:‘认识是意念的本体,事物是意念的运用’,‘格物’的‘格’就是‘格君心之非’的‘格’,这话虽然显示出高超的悟性和独到的见解,不落俗套,但恐怕与圣道不相吻合吧?”
  我所说的格物致知,就是所谓的穷尽事物的道理,不曾禁止人们穷尽事物的道理,让他们深居简出无所事事地端坐在那里。如果说在事物上推究道理,就像前面所说的只注重外在学习而忽视向内存养心性,那么就不对了。糊涂的人,如果真能在万事万物上精心体察本心的天理,发现其原本的良知,那么“即使愚蠢也必定能变得聪明,即使柔弱也必定能变得强大”。于是就能够立大本,行达道,九经之类就可以一概贯穿而没有遗漏,你还担心他没有治理国家的实际才能吗?那些顽固地坚持空虚静灵的佛道弟子,正是由于不能在万事万物上精心体察本心的天理,从而发现其心中原本的良知,所以才会抛弃伦理,把寂灭虚无当作正常现象,所以他们不能够齐家、治国、平天下。谁说圣人穷尽天理充分发挥人性的学说也有这样的弊病呢?
  心是身体的主宰,而心的虚灵明觉,就是人本心固有的良知。虚灵明觉的良知因为感应而发动,就是意念。有认识后有意念,无认识就没有意念。认识不是意念的本体吗?意念的运用之所以必须有相应的东西,这就是事情。如果意念作用到侍奉双亲上,那么侍奉双亲就是一件事情;意念作用于治理百姓上,那么治理百姓就是一件事情;意念作用于读书上,那么读书就是意见事情;意念作用于听讼上,那么听讼就是一件事情。凡是意念作用到的地方,没有不存在事物的。有什么样的意念就有什么样的事物,没有什么样的意念就没有什么样的事物,事物难道不是意念的运用吗?
  “格”字的意思,有用“至”来解释的,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其中的“格”都是“至”的意思。然而“格于文祖”,必定是至孝至敬,对于阴阳两世的道理都通晓,然后才能叫做“格”。苗族人愚昧顽固,只有实行礼乐教化后才能“格”,所以“格”也有“正”字的意思,不可以只用“至”字来解释“格”的含义。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等中的“格”,都是“纠正错误使它归于正确”的意思,而不能用“至”字来解释。况且《大学》中对于“格物”的解释,又怎么能知道它不能用“正”字而必须用“至”字来解释?如果用“至”字来解释,必须说“穷尽事物的道理”,这样才说得通。这样用功的要领全在一个“穷”字上,用功的对象全在一个“理”上。如果前面去掉一个“穷”字,后面去掉一个“理”字,直接说“致知在至物”,能说得通吗?“穷理尽性”是圣人既定的教诲,在《易经》中有所记载。假如格物的学说真的是穷理的意思,那么圣人为何不直接说“致知在穷理”,而一定要说这种语意转折而且不完整的话,用以导致后世的弊端呢?
  《大学》中的“格物”同《易经》中的“穷理”的意思大致相同,只是稍微有点区别。穷理中包含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功夫。所以谈到穷理,那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功夫都在其中,谈到格物就必然兼有致知、诚意、正心,然后格物的功夫才能严密。现在只提到格物就说是穷理,这是只把穷理当作认识了,而认为格物中不包括实践,这非但没有抓住格物的宗旨,而且连穷理的本义也一并丢失了。这就是后世的学者为什么把认识、实践分成两部分,使其一天天地支离破碎,而圣学也日渐残缺晦涩的原因,它们的开端实际就在这里。你继承过去的观点也在所难免,认为我的见解和圣道不相吻合,也不算过分。
[96]答顾东桥书 6  【原文】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清、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清、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清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清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清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清,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清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清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清之物格,然后知温清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
  故曰:“物格而后知至”①致其知温清之良知,而后温清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注释】
  ①物格而后知至:语出《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译文】
  你信中说:“你说的致知的功夫,就是怎样让父母冬暖夏凉,如何奉养父母就是诚意,并非别有个格物,这也恐怕不对吧。”
  这是你以自己的意思来揣度我的观点,并非我这样告诉过你。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难道能讲得通吗?我的看法是:要想让父母冬暖夏凉、想侍奉他们,这是所谓的意念,而不能称做诚意;一定切实实践了使父母冬暖夏凉、侍奉他们的愿望,并且务求自己对此感到愉快而不是违心,然后才能叫做诚意。知道怎样使父母冬暖夏凉、怎样侍奉父母最适宜,这只能称做知,而尚不能说是致知;必须知道了,并且切实做到了,然后才能称做致知。使父母冬暖夏凉,对父母奉养适宜,这是事物,而不能说是格物;使父母冬暖夏凉和侍奉适宜的事,必须遵循自己的良知要求去做,而没有丝毫的保留,这才叫格物。父母冬暖夏凉的物“格”了,然后使父母冬暖夏凉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奉养父母适宜的物“格”了,然后很好地侍奉父母的良知才算是“致”了。
  所以《大学》里说:“物格而后知至”。达到了那个知道冬暖夏凉的良知,而后使父母冬暖夏凉的意念才能真诚;达到了那个知道适宜奉养的良知,而后奉养适宜的意念才能真诚。所以《大学》中说“知至而后意诚”。我的诚意、致知、格物的学说大概就是这样。你再好好想想,就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97]答顾东桥书 7  【原文】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①。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泠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②,小杖、大杖③,割股④、庐墓⑤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⑥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真知,以精审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真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蔽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真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哽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
  吾子谓“语孝于温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清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
  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⑦,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注释】
  ①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语出《中庸》:“君子之道费而稳。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②养志、养口:典出《孟子?离娄上》③小杖、大杖:典出《孔子家语?六本》。曾子在瓜地锄草时,锄掉了瓜苗。其父大怒,用大杖将其打昏在地。曾子醒来后,先向父亲请安,又回到屋里弹琴,使父亲知道自己安然无恙。孔子知道后很生气,教育曾子应像大舜侍奉父亲那样,父亲用小杖打时则坦然承受,用大杖打时就逃跑,以免使自己身体受伤,使父亲背上不义的罪名。④割股:春秋时期,晋文公重耳流亡时,介子推曾割大腿上的肉给文公吃。后以割股治疗父母之病为至孝。⑤庐墓:古时,父母亡故后,孝子在墓旁搭建草棚,一般要住三年,以表达对父母的哀思怀念之情。⑥“道在迩”二句:语出《孟子?离娄上》。⑦为无后:语出《孟子?离娄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译文】
  你信中说:“圣道的大方面容易明白,就像你所说的‘良知良能,即使蠢汉愚妇也有可以明白的地方’。至于具体内容随时代变化的详情,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必须等到学习后才能明白。现在就父母的冬暖夏凉、早晚向父母请安上谈论孝道,谁不明白?至于舜不告诉父母就娶妻,武王没有安葬文王就兴师伐纣,曾子赡养父亲是遵从父亲的意愿、而曾元赡养父亲只是让父亲活命,父亲用小杖打则应该承受、用大杖打则应该逃走,割股疗亲,结庐守孝等事情,在正常与不正常之间、过分与不足之间,一定要讨论个是非对错,作为解决事情的原则。然后人的心体才能不被蒙蔽,遇到事情才能没有过失。”
  “圣道的大方面容易明白”,这句话很对。看看后世学者忽略简单明白的大道理不去遵循,而追求那些难以理解的东西作为学问,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圣道在旁边却偏偏向远不可及的地方寻求,简单的事情偏偏要使它复杂化”。孟子说;“圣道就像大路一样,难道很难认识吗?人们的问题在于不去探求罢了。”在拥有良知良能上,愚夫愚妇和圣人是相同的。但是只有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则不能,这就是圣人和愚蠢的人的区别。
  “具体内容随时代而变化”,圣人难道会不知道,只是不专门把这当作罢了。圣人所谓的学问,只是致其良知以精确体察心中的天理,因而与后世所学的学问不同。你不花时间去致良知,却念念不忘为这些细节发愁,这正是追求那些难于理解的东西当作学问的弊端。良知对于随时而变的具体内容,就像规矩尺度对于方圆长短一样。具体内容随时间变化是不可事先预测的,就像方圆长短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所以规矩一旦确立,那么是方是圆就很明白了,而天下的方圆也就用不完了;尺度一旦制定,那么是长是短就一目了然了,而天下的长短也就用不完了;良知确实达到了,那么具体内容随时间的变化也就暴露无遗,天下不断变化的具体内容就都能应付了。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不在我们心中良知的细微处体察,所学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不依照规矩而要确定天下的方圆,不依照尺度而要度量天下的长短。我看这种张狂谬论,只会一天天徒劳而无所收获。
  你说“孝子温清定省的道理,谁不知道”,然而真正能致孝的良知的人却很少。如果说粗略地知道温清定省的礼节,于是就称做能致孝的良知,那么凡是知道国君应当仁爱的人,都可以说他能致仁爱的良知;凡是知道臣子应当忠诚的人,都可以说他能致忠诚的良知,那么天下谁不是致良知的人呢?由此可见,前面说“致知”的关键在于实践,而不实践是不可以称做“致知”的道理,就很明白了。知行合一的概念,不就更加明白了吗?
  至于舜不告诉父母就娶妻,难道是舜之前已经有不告而娶的准则,所以舜得以考证某经典、询问某人才那样做的吗?抑或是他根据心中的一念良知,权衡利弊,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周武王没有安葬文王就兴师讨伐商纣,难道是武王之前就已经有不葬而兴师的准则,所以武王得以考证某经典、询问某人才那样做的吗?抑或是他根据自己心中的一念良知,权衡利弊,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呢?假使舜在心里不在真怕没有后代,武王在心中不是真的要救百姓欲水火之中,那么他们不告诉父母就娶妻和不安葬父亲就兴师伐纣,就是天下最大的不孝不忠。后世的人不努力致其良知,不在处理事情时精心体察天理,只想凭空去谈论这中非常的事变,把他作为处理事情的依据,以求得遇到任何事情都能没有过失,这也太离谱了。其余几件事都可以依此类推,那么古人致良知的学问从此就可以知道了。
[98]答顾东桥书 8  【原文】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①、‘前言往行’②、‘好古敏求’③、‘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④、‘好问好察’⑤,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⑥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盂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注释】
  ①多闻多见:意为通过多闻多见增长知识。语出《论语?为政》。②前言往行:语出《周易?大畜》卦辞:“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意为君子应该多了解古代前贤的言行,以积蓄自己的德性。③好古敏求:意为喜欢土带的文化,勤奋学习。语出《论语?述而》。④博学详说:语出《孟子?离娄下》:“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意为广泛地学习并详细地解说,等到融会贯通之后,再回头来简略地叙述其精髓大义。⑤好问好察:意为喜欢请教别人,并且喜欢体察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言谈,以便能了解民意。语出《中庸》。⑥“盖有”二句:语出《论语?述而》:“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译文】
  你信中说;“你认为《大学》中‘格物’的意思是专门探求本心,尚且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六经》、《四书》中记载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这些都很明显是在处事和辩论的过程中求得的,下功夫的内容次序是不能改变的。”
  格物的含义,前面已经详细说过了,你觉得牵强的疑惑,想必也不用我再多解释什么了。至于“多闻多见”,是孔子因为子张好高骛远才说的,子张仅仅以多闻多见作为学问,而不能从本心上认真存养,因为一点缺失就怀疑危险,因此他的语言和行为难免有过失和悔恨,而他所谓的见闻恰恰助长了他的好高骛远的气焰。所以孔子的话是为了纠正子张的毛病,而并非把多闻多见当作学问。孔子曾经说过:“大概有一种人,什么都不知道却喜欢凭空瞎说一通,我不是这种人。”就像孟子所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一样。这些话正说明人的德行良知并非从见闻中来。至于孔子所说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门探求见闻的细枝末节,而这也是第二位的事情了,所以孔子说“知之次也”。以见闻方面的知识为次要的学问,那么首要的学问又指的是什么呢?从这里可以看到圣学致知用功的地方。孔子对子贡说:“端木赐呀,你以为我是博学多识的人吗?不是这样的,我的学说是一个忠恕之道贯穿着的。”如果良知果真在于多闻多见,那么孔子为何说这种谬论来欺骗子贡呢?一以贯之,不是致良知又是什么?《易经》中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如果以积蓄存养德性为目的,那么凡是更多地了解圣人言行的人,难道不是在做积蓄德性的事吗?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所谓“好古求敏”,就是喜欢古人的学说并勤奋地探求心中的天理。心就是天理,学习就是学习这个本心,探求就是探求这个本心。孟子说:“学问的道理没有别的,只要把它放在心上就行了。”并不是后世那样,广泛地背诵记忆古人的词句,认为这就是好古,却又念念不忘地追求功名利禄等外在的东西。“博学审问”,前面已经谈过。“温故知新”,朱熹也认为“温故”属于尊德性。德性难道能从心外求得吗?知新必须通过温故,温故才能知新,那么也可以证明知行并不是两部分。至于“博学而详说之”,是为了再回过头来简要地叙述精髓内容,如果不是为了“反说约”,那么“博学详说”到底是为了什么?舜好问好察,就是用中正平和使其心至精至纯达到天理的境界。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学问,什么时候离开过实践、抛弃过辩论呢?但是从事实践和辩论,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正是致其本心的良知,而并非像后世学者只把空谈当作认识,把认识和实践分成了两件事,从而产生了用功的内容有先有后的说法。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99]答顾东桥书 9  【原文】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①,乡原之辞忠信②,尧、舜、子之之禅让③,汤、武、楚项之放伐④,周公、莽、操之摄辅⑤,谩无印证,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常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
  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末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⑥,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⑦,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
  【注释】
  ①杨、墨之为仁义:杨,即杨朱,字子居,又称阳生,战国时魏人,主张为我,近似于义。墨,即墨翟,战国时鲁人,墨家的创始人,提倡兼爱、非攻,反对儒家“爱有差等”,近似于仁。②乡原之辞忠信:语出《论语?阳货》。乡原,指不讲原则、八面玲珑的好好先生。③尧、舜、子之之禅让:古代部落首领的职位传贤不传子,尧禅让于舜,舜禅让于禹。子之为战国时燕王哙的相国,后哙让位于子之,事见《史记?燕召公世家》。④汤、武、楚项之放伐:商汤放逐夏桀于南巢,周武王讨伐商纣于牧野,项羽杀义帝而自立为西楚霸王。⑤周公、莽、操之摄辅:周公在周成王年幼时摄政,待成王成年后还政于成王,为后世典范,事见《史记?周本纪》。王莽以外戚居大司马,杀汉平帝,立孺子婴,自摄其政,后篡位,改国号新,事见《汉书?王莽传》。曹操讨伐董卓,迎立汉献帝,自任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子曹丕废献帝,建魏国,事见《三国志?魏志》。⑥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汉武帝时曾与大臣们议论立明堂之事,武则天曾毁乾元殿而立明堂。⑦泮宫:西周时诸侯设立的大学。
  【译文】
  你信中说:“杨朱、墨子的义与仁,乡原的忠信,尧、舜、子之的禅让,商汤、周武王、项羽的流放与杀伐,周公、王莽、曹操的摄政,这些事繁琐而无从考证,又听谁的呢?更何况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不曾考察识别,假如使国家建造明堂、设立学校、制定历法乐律、进行封禅大典,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所以《论语》中所说的‘生而知之’就是义和理。就像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也必须等到学习之后才有验证其是否可行的事例’。这句话可以称得上是公理了。”
  你所说的杨朱、墨翟、乡原、尧、舜、子之、商汤、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的区别,同前面所说的舜和武王的事类似。至于对古今事变的疑问,前面在说良知时,已经用规矩尺度做过比喻,这里有就不需要再多说了。
  建造明堂、设立学校等事,似乎还不能不说。但是这些事情说来话长,姑且就你信中提到的来谈一下吧,那么你的困惑将减少一些。明堂、学校的制度,最早出现在《吕氏春秋》中的《月令》篇和汉代儒生的注释中,《六经》、《四书》中没有详细记载。难道吕不韦、汉代儒生的知识超过三代的圣贤了吗?齐宣王时,明堂尚且还有没被毁掉的,那么幽王、厉王时,周朝的明堂应该都安然无恙。尧舜时住茅屋,垒土台阶,明堂的制度未必完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很好地治理天下。幽王、厉王时的明堂,是沿习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明堂,但这并不能帮助他们避免天下大乱。这是为什么?这难道不正说明,用仁爱之心推行仁政,那么即使是茅屋和土台阶,也可以作为明堂;以幽王、厉王的心来行幽王、厉王的暴政,那么尽管有明堂,不也成了他们施行暴政的地方吗?汉武帝曾经与臣子们谈论过立明堂的事,武则天曾毁了乾元殿而修建明堂,他们治理天下的情况又如何呢?天子建造的学校叫辟雍,诸侯建造的学校叫泮宫,都是根据地形来命名的。然而三代时的学校,都是以明白伦理纲常为主要目的的,并非看样子像不像璧环、以是不是建造在水边为主的。
[100]答顾东桥书 10  【原文】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①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功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②”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③。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④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遍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⑤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
  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懦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
  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听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末及乎拔本塞源⑥之论也。
  【注释】
  ①声为律而身为度:意为大禹是标准的完人,他的声音是音律的标准,身长是尺度的标准。语出《史记?夏本纪》。②“君子所贵”三句:语出《论语?泰伯》:“曾子言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笾为竹制器皿,豆为木制器皿,笾豆之事指祭祀礼仪中的具体小事。存,此指掌管、安排。③“命羲、和”四句:意为尧命令羲氏与和氏,恭敬谨慎地遵循上天的意旨行事,观察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情况,目的是制定和颁行历法。语出《尚书?尧典》。④“在璇玑玉衡”二句:语出《尚书?舜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意为舜观测北斗星的运行,以排列七件政事。天璇、天玑、玉衡,北斗七星中的三颗。七政,指日、月、金、木、水、火、土。《尚书?大传》则认为“七政者,谓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⑤推步占候:推算历法,占卜天象。推步,推算天文历法。占候,观察天象变化以测吉凶。⑥拔本塞源:意为拔除树根,堵塞水源,比喻从根本上破坏。语出《左传?昭公九年》。
  【译文】
  孔子说;“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有礼又如何?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有乐又如何?”制作礼乐,必须具备中和的品德,只有声音可以作为音律、身高可以作为尺度的人,才能做这种事。至于礼乐器具的细节,那是乐功和祝史们的职责所以曾子说:“君子重视的道有三个方面,至于行礼过程中的具体事项,则由有关官员负责安排。”尧“命令羲氏、和氏遵循天意,观测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情况”,他看重的是“恭敬地授予百姓农时”;舜“观测北斗七星的运行”,他看重的是“安排好七种政事”。这都是念念不忘用仁爱之心推行养育百姓的仁政。制定历法、明晓时令的根本就在于此。羲氏、和氏在历法和数学方面的学问,皋陶和契末必能比得上,大禹和后稷也未必有;根据《孟子?尽心上》中“尧舜的智慧不能知晓万物”的说法,即使尧舜也未必能做到。然而现在,遵循羲、和二人的方法再进行世世代代的修正积累,即使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浅薄的星象术士,也能正确地推算历法、占卜天象。那么难道后世稍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反而比大禹、后稷、尧舜还要贤明吗?
  帝王筑坛祭天的说法,尤其荒诞不经,是后世巧言谄媚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了向皇帝献媚,夸夸其谈,鼓动君心,浪费国家财物。可以称得上祸国殃民,是最大的无耻,,君子是不会这样说的,这也就是司马相如被天下耻笑的原因。你却认为这是后世儒生所应该好好学习的,恐怕是没有认真思考吧?
  至于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他们生而知之。然而朱熹解释《论语》时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如果礼乐名物果真是成为圣人的功夫,圣人也必须等到学习之后才能知晓,那么圣人就不能称得上生而知之了。之所以说圣人生而知之,是专门就义理上来说的,而不包括礼乐名物之类,那么礼乐名物之类是和成为圣人的功夫无关的东西。圣人之所以生而知之,专指义理而不是礼乐名物之类,那么学而知之的人也只应当学习知晓义理而已,困而知之的人也只应当努力学习知晓义理而已。现在的学者学习圣人,对于圣人能知晓义理,不能去学习知晓,却反过来念念不忘地去探求圣人所不知晓的东西作为学问,这难道不是迷失了成为圣人的方向吗?以上这些都是针对你所困惑的而稍微加以解释,并未从根本上澄清问题。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01]答顾东桥书 11  【原文】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①。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贸,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②,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学挍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挍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功、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佣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③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痾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斫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注释】
  ①“舜之命契”六句: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圣人有忧之,使契可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②启明如朱:语出《尚书?尧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③仰事俯育:语出《孟子?梁惠王上》:“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
  【译文】
  正本清源的学说不大白于天下,那么天下学习圣人的人,将会感到越来越繁琐艰难,甚至人沦落为禽兽夷狄却还以为自己学的是圣人的学说。我的学说虽然可能通明于一时,但终究是解了西边的冻而东边又冻上了,前面的雾散开了后面的云又涌了上来,我就是不顾艰难险阻喋喋不休地进行宣传,也丝毫不能起到拯救天下的作用。
  圣人的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他看待天下人,没有内外远近之分,凡是有生命的都是兄弟儿女,都要教养他们,以成全他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意念。天下人的心,刚开始的时候和圣人并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后来在中间夹杂了私心,被物欲所蒙蔽,为公的大心变成了为私是小心,通达的心被堵塞了,人人各有私心,以至于把父、子、兄、弟都看作仇人。圣人对此十分担忧,所以推广的他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之心来教育天下人,使他们都能克制私心、去除物欲的,恢复他们与自己相同的本心,圣人教化的主要内容,就是尧舜禹相沿袭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它的具体内容,就是舜让契教化天下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个方面。唐尧、虞舜与夏、商、周三代,教师仅仅教这些,学生也仅仅学这些。当时,人人没有不同意见,家家没有不同习惯,能自然遵循这些内容的就是圣人,能通过勉励自己得以实践的就是贤人,而背离这些的人即使聪明如丹朱,也被称做不肖之徒。下而至于在田野市井中从事农、工、商、贾的人,也都要学习这些,把成就其德行当作第一重要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当时没有杂乱无章的见闻,没有背诵的烦恼,也没有诗词章句的泛滥芜杂,更不用追逐功名利禄,而只是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信任朋友,来恢复人心本体所固有的良知。这是人性中本来就有的,而并非从外边借来的,那么哪个人不能做到呢?
  学校里以培养人的品德为重。而人的才能有差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治教化,有的擅长水利农事,那么就根据他们的才能,因材施教,使他们的才能在学校中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提高。根据他们各自的德行才能使他们终身担任某一职务不变。用人者只知同心同德,共同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只看他的才能是否称职,而不以身份高低分轻重,不以职业分贵贱。被任用的人也只知道同心同德,齐心协力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所处的职位符合自己的才能,那么就是一生都从事繁重的功作也不觉得辛苦,安于卑微琐碎的功作而不感到低贱。当时,天下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亲如一家。那些才智低下的人,就安于农、工、商、贸的职业本分,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互相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品,却没有攀比、虚荣的心。那些才能超群,像皋陶、夔、后稷、契那样聪明的人,则出来做官以发挥他们的才能。整个天下就像一个大家庭,有的人负责衣服、食物方面的功作,有的人经商互通有无,有的人制造器具备用,大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来实现赡养父母、教养子女的心愿,都生怕自己从事的事情做不好给大家带来损失,因而都尽心尽力。所以后稷勤于稼穑而不以自己不知道教化而感到羞耻,把契的善于教化当作自己的善于教化;夔专职于音乐而不以自己不知道礼仪而感到羞耻,把伯夷的通晓礼仪当作自己的通晓礼仪。因为他们的心底纯洁明亮,从而具有完全以天下万物为一体的仁爱之心,所以他们的精神、志气流贯通达,而没有你我之分,人和物之分。就像一个人的身体,眼看、耳听、手拿、脚走,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眼睛不会因为自己听不到而感到羞耻,当耳朵听到声音的时候,眼睛一定会去看;脚不会因为不能拿而感到羞耻,当手向前伸去拿东西的时候,脚必定也会向前迈。这是因为人体元气充沛循环,血脉畅通,所以痒痛呼吸都能做出神奇的反应,有言语所不能描绘的奇妙。圣人的学问之所以最容易最简单,容易通晓容易实践,正是因为主要内容在于恢复人心本体所共有的良知,而对于知识技能并没有加以论述。
[102]答顾东桥书 12  【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倡;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懦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页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旸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听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②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③,处郡县则思藩臬④之高,居台谏⑤则望宰执⑥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夒、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知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是,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同以求圣人之学乎?尚同以论圣人之学乎?土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忿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注释】
  ①管、商、苏、张:管,即管仲,名夷吾,春秋时人,帮助齐桓公成为第一个霸主。商,即商鞅,公孙氏,名鞅,卫国人,亦称卫鞅。在秦国实行变法,使秦国国力大增。苏,即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游说六国合纵拒秦,一度身陪佩六国相印。张,即张仪,战国时魏人,任秦惠王相,以连横之说策动六国与秦交好,分化瓦解六国的团结,以便各个击破。这四人均有杰出的治国才能。②五霸:春秋时五个称霸的诸侯,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③铨轴:吏部要职。④藩臬:指藩司和臬司。藩司,明清时置提刑按察司,主管一省的司法。⑤台谏:御史台与谏议大夫。⑥宰执;唐朝时以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及门下省长官侍中任宰相,为真宰相。其他官任宰相的,则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等名,统称为宰执。宋代则以同平章事为宰相,其他如参知政事、左右丞及枢密使、副使则称执政官,合称宰执。
  【译文】
  夏、商、周三代以后,王道败落而霸道昌盛;孔子、孟子死后,圣学晦暗而邪说横行。教师不再教圣学,学生也不再学圣学。霸道的人,偷偷地用与先王相近似的东西,假借外在的技能来掩盖,以满足自己内心的私欲,世人都一窝蜂地尊崇他们,圣人的圣道于是就荒芜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探求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诈骗的计谋、攻打讨伐的策略,以及一切欺天骗人,有可能一时得逞借以获得功名利禄的手段,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当时多得不计其数。长此以往,互相斗争抢夺,祸害无穷,这些人沦落为夷狄禽兽,而霸道权术也没法再推行下去了。
  当时的儒者感慨悲伤,搜寻先前圣王的典章制度,从秦始皇焚书的余烬里拾掇修补,他们的目的也确实是为了挽回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已经失传太久了,霸权的流传已经积淀太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避免不了被沾染,他们对圣学讲解修饰,以求得圣学的发扬光大,也仅仅是增加了霸道的影响力,而圣学的踪迹却再也寻不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古书的训诂学,传播讲授为了虚名;产生了记诵圣学的学问,所记言论冒充博学;产生了填词作文的学问,语言奢靡华丽以求文采。像这样的人纷纷扰扰,群起纷争,世上不知有多少家。旁门左道,万千门派,让人们无所适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进入了上百场戏同时开演的剧场,只见欢呼跳跃、争齐斗巧、献媚取悦的戏子从四面八方竟相涌出,令人瞻前顾后,应接不暇,以至于耳聋眼花,精神恍惚,入夜遨游沉溺其中,就像丧心病狂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当时的君王也都昏聩颠倒于这类学问中,终生从事无用的虚文,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间或有人意识到这类学问的空洞浅薄荒谬虚妄、支离破碎,于是发奋努力,想要用实际行动做点实事,全身心地投入,充其量也不过是像春秋五国那样富国强兵、建功逐利成就霸业罢了。
  圣人的学说一天天远去,一天天晦暗,追逐功利的风气却日益兴盛。这中间有人曾经被佛道两家的学说所迷惑,然而佛道的学说并不能战胜世人追逐功名利禄的心;虽然有人曾拿群儒的观点来折中调和,但群儒的学说终究也阻止不了人们对功利的追逐。直到今天,追逐功利的流毒侵害人们的心已经积习成性,有数千年之久。人们在学问上互相夸耀,在权势是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名声上互相竞争。那些做官的,管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管礼乐的还想占据吏部要职;在郡县上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当主管人事、财政和司法的大官;位居御史台和谏议大夫却眼巴巴地盯着宰相的位子。本来就是没有某方面的才能就不能任某职;不通晓某方面是学说,就不能取得相应的声誉。实际上是记忆广泛正好助长了他们傲慢的气焰;知识丰富正好使他们得以行恶;见闻广博正好使他们肆意诡辩;文采华丽正好掩饰他们的虚伪。因此,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做的事,现在那些初学的小孩子都想通晓其理论、研究起方法。他们的口号何尝不是“我想成就天下人共同的事业”,但他们本意却是,认为不用这种手段就不能满足他们内心的私欲。
  唉!以这样的积习熏染,以这样的心态,又讲求这样的学问技能,当他们听到圣人的教化时,自然视为累赘迂腐之说;那么他们把良知视为短处,把圣人的学说当作无用的东西,也是必然的呀!
  唉!那些生在这种世道的人,怎么可能去追求圣学呢?怎么有可能谈论圣学呢?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想成为学者不也太艰难了吗?不也太困险了吗?唉,可悲呀!所幸的是天理存在于人的内心,终究不会泯灭,良知重见光明,万年一日,那么听了我的正本清源的学说,那些尚有良知的人一定会悲伤痛苦,愤然而起,就像决堤的江河一样不可阻挡。如果没有英雄豪杰不期而至,我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呢!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03]答周道通书 1  【原文】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①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功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遏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功夫所得。功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恼,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庠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注释】
  ①道通;名冲,字道通,号静庵,江苏宜兴人。先师从王阳明,后师从湛若水,能够协调王、湛两家的学说。
  【译文】
  吾、曾两位年轻人来我这里,详细说了你恳切向圣道的志向,我感到特别欣慰和想念。像你这样的人,真可以称得上是笃信好学的人了。我正为家父守丧,心情忧伤,不能和他们详细谈论,但他们两位也是有志向肯用功的人,每次见面都觉得有进步。我实在不能辜负他们远道而来的诚意,对他们来说也许没有辜负远道而来的用意。临走时,他们用这封信转达你的致意,要我写几句话。我此时内心糊涂昏迷,于是只就你信中提到的几个问题做了简单解释,算是一个交待。草草数语不太详细,他们两位自会向你口头转达的。
  你信中说:“先生说‘平常功夫只是立志’,近来对先生的教诲时时加以体察检验,就更加明白了。然而我是个一会儿都离不开朋友的人,如果有朋友互相讲习研讨,我的志向才会精健阔大,才会生机勃勃。如果有三五天不和朋友讲习,便会觉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情就会产生困惑,有时还会忘掉志向。我现在在没有朋友相互讲习的日子里,每天只是静坐着,或者看看书,或者随便走走,举手投足间都不忘存养这个心志,深刻感觉到心情平和舒适。然而终究不如和朋友一起讲习时那样思维开动,更有生机。离开朋友隐居的人,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保持心志呢?”
  以上这段话足以证明你日间所下功夫的收获。立志的功夫也大概就是这样,只要每天都坚持,从不间断,等到功夫纯正熟练后自然会感觉不同。一般说来我们做学问的,最重要的就是立志。之所以会有困惑、遗忘的毛病,也只是志向欠缺,还不真实确切。好色之徒,不会有困惑和遗忘的毛病,只是好色的欲望比较真切罢了。自己哪里痛哪里痒自己必须知道,自己应会瘙痒按摩,既然知道了痛痒,就不得不瘙痒按摩,佛教称之为“方便之门”。必须是自己调整琢磨,别人很难帮上忙,也更没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一借鉴。
  【原文】
  来书云:“上蔡①常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②在学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的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功夫,恐又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功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尹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 “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注释】
  ①上蔡:谢良佐(公元1050~1103),字显道,河南上蔡人,世称上蔡先生,进士,为程门四大弟子之一。②“伊川云”句:《河南程氏外书?上蔡语录》记载谢氏与程颐的对话:“二十年往见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某对曰:‘天下何思何虑?’伊川曰:“是则是有此理,却发得太早。’”
  【译文】
  你信中说:“谢良佐先生曾经问‘天下何思何虑’,程颐先生说‘有道理,只是感慨发得太早了。’做为学者的功夫,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也必须明白‘何思何虑’的气象,放在一块看才对。如果不明白这种气象,就会有拔苗助长的毛病;如果明白‘何思何虑’,却又忘了‘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会堕入虚无。必须既不被有牵累,又不被无拖绊。这样说对吗?”
  你所说的基本上正确,只是还没有完全领悟。谢良佐先生与程颐先生的对话,也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意思,与孔子《易经?系辞传》中的原意稍微有些出入。《系辞传》中所讲的“何思何虑”,是说所所思索考虑的只是一个天理,除了天理,没有别的可以思虑,并不是说没有什么思虑。所以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这难道是“无思无虑”吗?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个,还有别的什么可以思虑吗?天理原本就是寂静而无所变化的,感应后就能通达的。学者用功,即使有千思千虑,也只不过是要恢复他心体的本来面目和功用而已,而不是用自己的私心去安排思索出来的。所以程颢先生说:“君子做学问,必须是心胸宽广而公证无私,有事情发生就顺其自然。”如果用私心去安排思索,就是把才智用到了私欲上。“何思何虑”正是做学问的功夫,在圣人看来是自然而然的,在学者就必须下功夫去做到。程颐先生却把它看作功夫的效果,所以他会有“发得太早”的说法,接着又说“这正是所要用的功夫”,则是他自己已经觉察到前边所说的话尚有欠缺。周敦颐先生的“主静”的观点也是这个意思。现在你的看法,虽然有点见地,但仍不免纠缠于有和无之间。
[104]答周道通书 2  【原文】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功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①。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功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功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秤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著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②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③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注释】
  ①圣人气象:程颐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凡看文字,非只是要理会语言,要识圣贤气象。”②“觑著尧”四句: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意为看着尧,学习他如何做事,但没有他的聪明睿智,怎么能像他那样一举一动都符合礼仪呢?③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意为只有心与天理相通,然后才能明辨是非。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五。
  【译文】
  你信中说;“凡是学者刚刚明白做功夫,就要认识圣人的气象。大概是认识了圣人的气象,把它当作准则,去脚踏实地地用功,才不会出现差错,才是作圣人的功夫。这样说对不对?”
  先认识圣人气象,过去曾经有人这么说过,然而也是缺乏要领,圣人的气象自然是圣人的,我们从何处体认呢?如果不从自己的良知上真切体认,就好比拿没有准星的秤去称轻重,用没有琢磨过的镜子去照美丑一样,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圣人的气象怎样才能体认得到呢?我们自身的良知本来是同圣人一样的,如果体认清楚自己的良知,那么就是圣人的气象不在圣人身上而在我们自己身上了。程颐先生曾经说过:“看着尧,学习他如何做事,但没有他的聪明睿智,怎么能像他那样一举一动都符合礼仪呢?”他又说:“只要心与天理相通,就能明辨是非。”现在你姑且先说说心“与天理相通”的地方在哪里呢?“聪明睿智”又从哪里来?
  【原文】
  来书云:“‘事上磨练’,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①,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功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②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末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注释】
  ①退省:意为退下来反省。语出《论语?为政》:“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②忠恕违道不远:语出《中庸》:“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译文】
  你信中说:“先生说‘修养要在事上磨练’,一天之内,不管有事没事,只一心一意地培养本体。如果遇到事情有所感触,或自己动了念头,心中既然有了感觉,怎么能说的无事呢?但是根据具体情况聚精会神地思考一会,大致上觉得事理应当这样,只是看作没有什么事一样,尽我们的本心罢了。然而仍然有事情处理得好与不好,这是为什么?又或许是事情太多了,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来处理,每每因为我的才智不足,就会被事情所困惑,即使强打起精神也会觉得疲惫不堪。遇到这种情况,难免要经常退下来反省,宁肯不做事情,也不能不培养本体。这样做对不对?”
  所说的功夫,就你的天分上来说就是这样下,但是难免还有些出入。凡是做学问,一辈子也就为这一件事,从少到老,从早到晚,不管有事没事,只要做这一件事就性了,这就是“必有事焉”。如果说“宁肯不做事,也不能不培养本体”,就是尚且把做事与培养本体看作两件事了。孟子说“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有事情发生,只要尽我们的本心上的良知去处理就行了,这就是“忠恕违道不远”。凡是处理事情有好有不好,以及有困扰和混沌的担心,都是被毁誉得失所牵累,不能真正地致自己的良知罢了。如果能真正地致良知,然后就会发现平时所谓处理好的事情未必就是好的,处理得不好的,却恐怕正是被毁誉得失所牵累,而自己丢掉了良知吧!
  【原文】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功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译文】
  你信中说:“关于致知的学说,春天承蒙你再次教诲,已经深知在何处用功,觉得比以前尤为简单了。但是我心中则认为对于初学的人来说,还必须加上格物的内容,让他们知道从哪里下手。本来致知和格物就是一体的,但在初学者还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用功,还是先说格物,这样才能懂得致知。”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知道致知就已经知道了格物。如果不知道格物,那么是致知的功夫还不曾弄明白。最近写了一封信给朋友,详细讨论了这个问题,现在也给你寄去,你仔细看看自然会明白。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05]答周道通书 3  【原文】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功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①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②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③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④,师又可恶乎?
  【注释】
  ①介甫:王安石(公元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江西临川人。进士,北宋文学家,政治家。神宗时为相,曾推行变法。②“为我”三句:意为请替我向介甫先生转达我的全部观点,如果对他没有益处,则一定对我有益。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一。③与人书:指《答汪石潭内翰书》,见《王阳明全集》卷四。④攻吾之短者是吾师:语出《荀子?修身篇》:“故非我而学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
  【译文】
  你信中说:“现在为朱熹、陆九渊争辩的人还很多。我常常对朋友说,圣学不昌明已经很久了,姑且不必再枉费心机争辩朱熹、陆九渊谁是谁非了。只依据先生‘立志’两个字来点化人,如果这个人果真能辨别出这个志向来,决心要知道圣学,那么他已经大致上算明白了。即使不去争辩朱、陆二人谁是谁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我也曾经看到,朋友中有人一听到别人议论先生就很生气。以前朱、陆两位先生之所以给后世留下了很多争议,可见二位先生的功夫还不纯熟,分明有意气用事的毛病。像程颢先生就没有这样的毛病。他同吴涉礼谈论王安石的时候说:‘请替我向介甫先生转达我的全部观点,如果对他没有益处,则一定对我有益。’气度是何等的宽广啊!我曾经看到先生给别人的信中也引用了这句话,希望朋友们都能这样,是吗?”
  你这段话说得太对了。希望你告诉所有志同道合的人,各自反省自己的过错,不要谈论朱、陆二人的是与非。用言语诽谤别人,这种诽谤是肤浅的表现;如果自己不能亲身实践,而只是从耳朵进又马上从嘴巴出,整天嘀嘀咕咕,就是自己在诽谤自己,这种诽谤是很厉害的。凡是现在议论我的世人,如果能从中获得益处,那他们就是在跟我切磋磨砺,那么对我来说无非是更加警惕反省自己、增进品德的地方。荀子说“攻击我的短处的人是我的老师”,老师还有什么可恶的吗?
  【原文】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①。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②,“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注释】
  ①“人生而静”三句:程颢语,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向朱熹问这话的是严时亨。人生而静,语出《礼记?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②生之谓性: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知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
  【译文】
  你信中说:“严时亨引用程颐先生的‘人天生就能静,以上境界不能说,才说性已不是性’这句话来问朱熹: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是性?朱熹说:‘不能说是因为没有性可言;不是性,是指说了之后就不可能没有气夹杂在里边。’两位先生的话我都不大明白,每次看书看到这里,就会有困惑,想请先生给我解释一下。”
  “生之谓性”的“生”字就是“气”字,也就是说气质就是天性。气质就是天性,“人天生就能静”这以上就不能说了,才说“气就是性”,这样天性就偏向一边了,就不是天性的本来面目了。孟子提出“性善论”是从人性的本原上说的。然而人性善的发端必须在气上才能看见,如果没有气也就无处可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都是气。程颐认为“论性不论气,就不全面论气不论性,也不明确。”这是由于做学问的人各执一辞,只好这样说。如果能很明白地看见自己的天性,那么气就是性,性就是气,原本是没有性和气之分的。
[106]答陆原静书 1  【原文】
  来书云:“下手功夫,觉比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①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②之学矣。
  【注释】
  ①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语出《中庸》:“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②至诚无息:语出《中庸》:“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
  【译文】
  你信中说:“在用功的时候,感觉心中没有一刻平静,虚妄的心在活动,明亮的照心也在活动。心既然是恒久运动的,那么就没有停下来片刻的机会。”
  这是因为你有意追求宁静,所以就越发地静不下来了。你的虚妄之心本来就是活动的,照心本来就是不动的。良知永远处于既运动又静止的状态,天地万物因此就永远运动不止。照心的本体就是良知,妄心的本体也是良知。《中庸》中说“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有片刻地停留就会熄灭,就不是真诚而毫不停止地实现人心本体的学问。
  【原文】
  来书云:“良知亦有起处。”云云。
  此或听之未审。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译文】
  你信中说:“良知也有它发端的地方。”
  这或许是因为你听得不明白。良知是心的本体,就是前面所讲的恒照。心的本体无所谓开始不开始。即使妄念产生,良知依然存在,但是人们不知道时时存养良知,于是有时就会失去良知。即使昏庸闭塞到了极点的人,其良知未尝不是明亮的,只是人们不能体察它,那么有时就会受到蒙蔽。虽然有时失去了它,但其本体依然存在,存养它就行了;虽然有时受到蒙蔽,但其本体依然明亮,体察它就行了。如果说良知也有开端,那么就是认为它有时不存在,这样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
  【原文】
  来书云:“前日‘精一’之论,即作圣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说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前日“精一”之论,虽为原静爱养精神而发,然而怍圣之功,实亦不外是矣。
  【译文】
  你信中说:“前些日子先生所提到的‘精一’的论断,是不是作圣人的功夫?”
  “精一”的“精”是从理论上来说的,“精神”的“精”是从气上来说的。理是气的条理,气是理的运用。没有条理就不能运用,没有运用也就无法看见所谓的条理。做到了精,就可以精细,可以澄明,可以专一,可以神奇,可以至诚;做到了一,就可以精细,可以澄明,可以专一,可以神奇,可以至诚,精和一原本就是一回事。但是后世儒生的学说同道家的养生的学说却各执一辞,不能相互促进。前些天我关于“精一”的论断,虽然是针对你喜欢存养自己的精神而发的,然而作圣人的功夫其实就在于此。
  【原文】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①,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②,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即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③、七返④、九还⑤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注释】
  ①元神、元气、元精:道教名词,合称三元。②阴根阳,阳根阴: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③三关:道家以口为天关,足为地关,手为人关,合称三关。《淮南子?主术》谓耳、目、口为三关。另有说法认为三关为人身的三个穴位,是炼丹的道路。④七返:道教以七代火,心属火,降心火于丹田下,养得肾中真气,复返于心田,即为七返之功。一说饿日七返灵砂,道教所说的仙药,服之可以还魂,因在炼制过程中要经过七次转化,故称七返。⑤九还:道教以九代金,情属金,摄情归性,养得性光圆明,以还先天真性,即为九还之功。一说为九还丹,道教所说的仙药,服之可以长生不老。炼制过程中丹砂变成水银,经多次变化又成丹砂,故名九还。
  【译文】
  你信中说:“元神、元气、元精一定各有寄托藏身的地方。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
  良知只有一个,就它的奇妙的作用而言可以称作“神”,就它的运行而言可以称作“气”,就它的凝聚而言可以称作“精”,怎么可以从它的形象、处所、方位上求得呢?真阴之精是真阳之气的母体;真阳之气是真阴之精的父体。阴生阳,阳生阴,阴阳也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假如我的良知的学说能够昌明于天下,类似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如果不能,那么你信中提到的三关、七返、九还之类,仍有数不清的的疑问。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07]答陆原静书 2  【原文】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真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译文】
  你信中说:“良知是心的本体,就是所谓的‘性善’、‘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的本体,就是‘廓然大公’,为什么常人必须等到学习之后才能做到呢?中和、寂静、大公无私,既然属于心的本体,那么就是良知了。现在在心中检验,良知没有不好的,而中和、寂静、大公无私却没有,难道良知是超然于体用之外吗?”
  本性都是善的,所以知都是良的。真知就是‘未发之中”,就是“廓然大公”的本体,人人都具有。但是良知很容易被物欲所蒙蔽,所以必须学习以便清除物欲不受蒙蔽。然而对于良知的本体,刚开始时不能有丝毫损害。知没有不良的,但中和、寂静、大公无私没有完全呈现,是因为私欲的蒙蔽没有清除干净,良知的存养还不够纯正罢了。体就是良知的本体,用就是良知的运用,哪里有超然于体用之外的良知呢?
  【原文】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①,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失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注释】
  ①主静:语出周敦颐《周子全书?太极图说》:“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译文】
  你信中说:“周敦颐先生说‘主静’,程颐先生说‘动亦定,静亦定’,先生说‘定者,心之本体’,这里的静和定,绝对不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做的意思。一定是经常认知、经常存养、经常遵循天理。经常认知、经常存养、经常遵循天理,明明是动的,是已经发动的状态,怎么能说是静呢?怎么能说的本体呢?难道是静和定又贯穿到心的动和静之中了吗?”
  天理是不动的。经常认知、经常存养、经常遵循天理,就是不看不听、不思不做的意思。不看不听、不思不做,并非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看、听、思、做与天理合为一体,而不曾有其他的看、听、思、做,这就是动又不曾动。程颐先生所说的“动亦定,静亦定”,是指本体和作用是一体的。
[108]答陆原静书 3  【原文】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①,‘动极而静,静极而动’②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③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
  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④,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⑤、岁、月、日、时以至刻、秒、忽、微,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⑥矣。
  【注释】
  ①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语出《河南程氏遗书》:“静中便有动,动中自有静。”②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而动。”③圣人有复:语出周敦颐《通书》:“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在周敦颐看来,圣人以德为性,一生安于德不存在复德的问题,因此“圣人有复”是讲不通的。④“以意逆志”三句:语出《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以意逆志,意为用自己的心思去猜测他人的心思。《云汉》,《诗经?大雅》的篇名。⑤元、会、运、世:一世三十年,一运十二世,一会三十运,一元十二会。⑥“心从《法华》转”而句:意为迷者拘泥于《法华经》的文句,悟者则能支配运用《法华经》的文句。语出《六祖法宝坛经?机缘品》。
  【译文】
  你信中说:“人心‘未发’的本体,是在‘已发’之前呢?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主宰着‘已发’呢?或者是‘未发’、‘已发’不分先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呢?现在说的心的动、静,主要是从有事无事来说的,还是从寂然不动、感应相通上来说的呢?抑或是从遵循天理、顺从欲望上来说的呢?如果认为是遵循天理的静止,顺从欲望的流动,那么对于所谓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就说不通了。如果有事感应相通为运动,无事寂然不动为静止,那么对于所谓的‘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就说不通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前,静而产生动,便是至诚有息了,圣人可以恢复德性了,这样说也不对。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未发’、‘已发’都主宰‘静’呢?还是‘未发’主静,而‘已发’主动呢?或者是‘未发’、‘已发’都是无动无静、有动有静呢?请先生指教。”
  “未发之中”就是良知,没有前后、内外之分而是浑然一体的。有事、无事可以用动、静来说,而良知不能分有事无事。寂然不动、感应相通可以说动、静,而良知没有寂然、感通之分。动、静是跟随时间变化的,心的本体原本就没有动、静之分。天理是静止不动的,如果动了就是私欲。遵循天理即使千变万化也不曾有动;顺从私欲即使心中只有一丝杂念也不是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有事而感应相通固然可以说是动,但是寂然不动的不曾增加什么;无事而寂然不动固然可以说是静,但是感应相通的不曾减少什么。“动而有静,静而有动”,又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吗?良知没有前后、内外之分而是浑然一体的,那么对于“至诚有息”的怀疑就不用再解释了。“未发”在“已发”之中,但“已发”之中不曾另有“未发”存在;“已发”在“未发”之中,但“未发”之中不曾另有个“已发‘存在。这里不是没有动、静,而是不能用动、静来分罢了。
  凡是看古人的言论,在于用心猜测古人的心思从而理解其主旨,如果一定要拘泥于文字意思,那么“靡有孑遗”就是周朝果真没有遗民的意思了。周敦颐先生的“静极而动”的学说,如果不善于观察,就不免会出差错。这是因为他的意思是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上来说的。太极运动变化的道理,妙用无穷,而其本体是永恒不变的。太极的运动变化就是阴阳的运动变化,在其运动变化中,就其妙用无穷而言就是动,就是阳的产生,并非运动之后才产生阳的;在其运动变化之中,就其本体永恒不变而言就是静,就是阴的产生,并非静止之后才产生阴的。如果果真是静止之后才产生阴的,运动之后才产生阳的,那么阴阳、动静就是截然不同的事物。阴阳是一种气,这种气的伸缩产生阴阳;动静是一个理,这一理的隐藏显现就是动静。春夏可以说是阳和动,但也未尝没有阴与静;秋冬可以说是阴与静,但也未尝没有阳与动。春夏秋冬变化无穷,都可以说是阳和动。春夏秋冬的本体永恒不变,都可以称做阴与静。从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一直到刻、秒、忽、微,无不是这样。所谓的“动静没有开端,阴阳没有起始”,对于明白天理的人来说可以默默体会,并非言语所能表达完整的。如果只拘泥于文字意思,比拟模仿,那么就是所谓“心跟随着《法华经》转,而不是《法华经》跟随着心转”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09]答陆原静书 4  【原文】
  来书云:“尝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
  知此,则知“末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盖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译文】
  你信中说:“我曾经在心中尝试过,喜怒忧惧的感情发生时,即使特别生气,但是只要我们心中良心发现,就会慢慢缓和消解,或者把它遏止在最初发生时,或者在发作的过程中制止,或者在发生后才悔悟。但是良知好像经常在悠闲无事的地方主宰着人的感情,与喜怒忧惧好像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为什么?”
  你明白这一点,就能认识“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的本体了,就能体悟到所发而中节之和、感应相通的奇妙了。但是说“良知经常在悠闲无事的地方”,这话有毛病。良知虽然不会滞留于喜怒忧惧的感情之中,但喜怒忧惧也不会存在于良知之外。
  【原文】
  来书云:“夫子昨以良知为照心。窃谓良知,心之本体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惧①之心也,犹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惧为良知,何欤?”
  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
  【注释】
  ①戒慎恐惧:语出《中庸》。
  【译文】
  你来信说:“先生昨天讲良知就是照心。我私下里认为良知是心的本体;照心是人所用的功夫,就是在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也不忘时时检点、警戒自己的心,就好比是思想。而先生却把戒慎恐惧当作良知,这是为什么?”
  能让人戒慎恐惧就是良知。
  【原文】
  来书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动也’,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尝不在于其中、未常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则在妄心可谓之照,而在照心则谓之妄矣。妄与息何异?今假妄之照以续至试之无息,窃所未明,幸再启蒙。”
  “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二也,二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二,不二则不息矣。
  【译文】
  你信中说:“先生又说:‘照心非动也’,难道是因为它遵循天理而说它的静的吗?‘妄心亦照也,难道是因为良知未尝不在妄心中,未尝不在妄心中明照,而人的视听言动能够不违背原则的,都是天理吗?既然说妄心,那么良知对于妄心来说就是‘照’,而对于照心来说就是‘妄’了。妄与息有什么不同?现在把妄心之照与至诚无息联系起来,我还是不明白,请先生再启发我一下。”
  “照心非动”,是由于它发自心的本体天然的明觉,而不曾有动;有所动就是妄了。“妄心亦照”,是由于本体天然明觉未尝不在妄心之中,只是有所动罢了;无所动就是照了。说“无妄无照”,并非把妄心当作照心,把照心当作妄心。把照心当作照,把妄心当作妄,是仍然认为有妄心和照心相对存在。认为有妄有照,就是把妄心和照心视做两个心,一心分为耳那么良知就停息了。认为无妄无照就是把心视做一个统一的整体,这样就不存在良知停息的情况了。
  【原文】
  来书云:“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欲寡则心自清,清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盖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危灭于东而生于西。若欲刊剥洗荡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①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夫谓“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②之为累,而非克治洗荡之为患也。今日“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潜伏于中,宜其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注释】
  ①“引犬”句: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二。②将迎意必:将迎,送迎,意为有意安排,是以私心处事。语出《庄子?知北游》:“无有所将,无有所迎。”意必,语出《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主观臆断。必,绝对肯定。
  【译文】
  你信中说:“养生最关键的就是清心寡欲。能做到清心寡欲,那么做圣人的功夫就算完成了。然而私欲少了那么心自然会清净,使心体清净并非是舍弃人事而隐居山林以此来求得清静,而是要使本心纯粹为天理,没有丝毫的私欲夹杂在其中。现在要想在这方面下功夫,就必须随时克制私欲,但如果病根不除,那么难免这边的克制了而那边又生出来。如果想在各种私欲萌芽之前就把它们清除干净,那么又不知道从何处用功,徒劳地只能使自己的心不清净。况且在私欲未萌芽时就到处搜寻它并清除它,就好比把狗带到屋子里再把它赶出去一样,更加不可以了。”
  一定要使心体纯粹为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存在,这是成为圣人的功夫。想做到这一点,就要在私欲产生之前多加防范,并在私欲萌芽时克制它。在私欲产生前防范并克制它于萌芽状态,这正是《中庸》里的“戒慎恐惧”,《大学》中的“格物致知”的功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功夫。你说的“克制了这边的私欲而那边的又生出来了”、“把狗带进屋子里再把它赶出去”的情况,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造成的恶果,而不是克制荡涤私欲本身的问题。现在你说“养生的关键是清心寡欲”,“养生”两个字就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病根。有这一病根潜伏在心中,就容易产生“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的弊端。
[110]答陆原静书 5  【原文】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①,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减,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②?”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③,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枺,免将复先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④,人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注释】
  ①“不思善”二句:意为不有意趋善,也不有意避恶,在心态平和自然的状态下体认心的本体。语出《六祖法宝坛经?行由品》。②与造物者游:意为与天理大道默契相合。语出《庄子?天下》。③常惺惺:禅语,意为经常保持清醒状态。④断灭种性:佛家语,意为心灵处于死寂状态。语出玄奘《成唯识论》卷五。
  【译文】
  你信中说:“佛家的主张在‘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同我们儒家依据事物的具体情况不同去推究事物的格物功夫不一样。我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恶时下致知的功夫,那么就已经是在思善了。要想不思善恶而心中的良知处于清净自在的状态,只有睡觉刚醒时可以,这正是孟子所说的‘夜气’。但是这个光景不能持续太长久,只在瞬息之间,思虑就产生了。不知道用功时间长的人,是否经常像睡觉刚醒、思虑没有产生时那样呢?现在我想澄清私欲求得宁静,却越发宁静不下来;想使心中不生杂念,杂念却生得厉害。如何才能使心中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立显现并且与天理大道默契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这是佛家为那些不曾认识本来面目的人而设的方便。本来面目就是我们圣学中所说的良知。现在既然认识了良知,那么也就不需要这样说了。依据事物的具体情况去研究事理,是致知的功夫,也就是佛教中的“经常保持清醒的状态”的禅语,也是经常存养他的本来面目。儒佛两家的功夫大致相似。但是佛家有个自私自利的心,所以便和儒家有所不同。现在想不思善恶而保持心中良知清净自在,这就是有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所以才会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就是已经涉于思善”的弊病。孟子说“夜气”,也只是为那些失去良知的人指明了良知产生的地方,使他们从这里去存养培育良知。现在已经清楚地认识了良知,经常用功致知,那么也就不需要说“夜气”了,不然就像得到兔子后不知道守住兔,而仍然去守住那个树桩,那么已经得到的兔也会重新跑掉。“欲求宁静”,“欲念无生”,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弊病,所以才会私念生得更厉害心里更加不宁静。良知只有一个,能自然分辨善恶,哪还有什么善恶可想?良知的本体原本就是宁静的,现在又添了一个求宁静;良知的本体原本就是生生不息的,现在却又添上一个不生私欲,不单单圣学的致知功夫不是这样的,即使是佛教的学问也不是这样刻意追求。只要一心在良知上,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就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现在你却想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这就是佛教所讲的“断灭种性”,即心灵处于死寂状态,人就会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原文】
  来书云:“佛氏人有‘常提念头’之说,其犹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功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①之动而始,忽然惊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昏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达一间也。如之何则可?”
  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段已自说得分晓,末后却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及有“本来面目未达一间”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去此病,自无此疑矣。
  【注释】
  ①客气:宋儒把心作为人性的本体,把产生于血气的生理之性称为客气。
  【译文】
  你信中说:“佛家又有‘常提念头’的说法,就像孟子所说的‘必有事’,先生所说的‘致良知’吗?也就是‘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吗?在提到这个念头时,各种事物发生,一定会有恰当的方法解决。但恐怕这个念头涕泣的时候少,而放下的时候增多了,那样的话功夫就中断了。况且念头的丧失,多是因为私欲客气的产生所造成的,要突然惊醒后才重新提起来。在放下而又未提之间,人心昏暗杂乱常常不能自己察觉。现在想要使念头日益精纯明亮,常提不放,有多么方法吗?只这一个常提不放就是全部功夫吗?抑或是在常提不放的功夫之间,还应该增加反省克制的功夫吗?虽然做到了常提不放,而不增加戒惧克制的功夫,恐怕私欲也清除不了;如果增加戒惧克制的功夫,又成了‘思善’的事情了,而同本来面目又不一致了。到底怎样做才可以呢?”
  戒惧克制就是“常提不放”的功夫,就是“必有事焉”,怎么会是两回事呢?你这封信中提到的问题,我前边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只是你自己后来又产生了困惑,说得支离破碎,才会有“本来面目难以一致”的疑惑,这都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所造成的弊端。清除这个弊端就没有什么疑惑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11]答陆原静书 6  【原文】
  来书云:“‘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①如何谓‘明得尽’?如何而能‘便浑化’?”
  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彻。些少渣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原静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论“明善”之义,“明则诚矣”,非若后懦所谓“明善”之浅也。
  【注释】
  ①“质美者”二句:意为本质美好的人善德尽显,缺点也都融化消失了。程颢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
  【译文】
  你信中说:“程颢先生说;‘本质美好的人善德尽显,缺点也都融化消失了’,怎样叫‘明得尽’?怎样才能‘便浑化’呢?”
  良知原本就是自然光明的。气质差的人身上的毛病缺点很多,障碍遮蔽也就厚,良知不容易呈现出光明。气质好的人身上的毛病缺点就少,有没有太多的障碍和遮蔽,只要稍微下一点致知的功夫,他们的良知就能自然晶莹剔透。一点点的毛病就好比热汤中漂浮的雪花,怎么能构成障碍遮蔽呢?这本来不是太难理解,你之所以对此产生疑惑,想必是因为一个“明”字的意思不明白吧,也是你稍微有些心急。以前我曾和你当面讨论过“明善”的含义,“明善就是诚身”,而并非朱熹对“明善”所解释的那么肤浅。
  【原文】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①、仲舒②、叔度③、孔明、文中④、韩、范⑤诸公,德业表著,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知,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末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其有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⑥、傅⑦、周、召⑧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真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岐,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末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末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懦之所谓著、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像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著、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注释】
  ①子房:张良,字子房,传为城父(今安徽省亳州东南)人。汉初三杰之一,刘邦的重要谋士,辅佐刘邦得天下,被封为留侯。②仲舒:董仲舒,今河北省枣强人。西汉哲学家,今文经学大师,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观点,被汉武帝采纳,对后世影响极大。③叔度:黄宪,字叔度,东汉汝南慎阳(今河南平御县)人。自幼家贫,德行标炳当世,有颜回之称,终生不仕。④文中:王通,字仲淹,门人私谥曰“文中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隋朝哲学家,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以儒为主。⑤韩、范:韩琦,字雅圭,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北宋名臣。范仲淹,字希文,苏州吾县人,宋真宗大中祥符进士,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北宋政治家、文学家。韩琦、范仲淹出将入相,共保北宋太平,世称韩、范。⑥伊:伊尹,商初重臣,出身奴隶,辅佐商汤灭夏。⑦傅:傅说,商王武丁时贤相,传说原为傅岩地方从事建筑的奴隶。⑧召:召公,文王的儿子。因封地在召,故称召公。与周公共同辅佐成王。
  【译文】
  你信中说;“聪明睿智果真是人固有的气质吗?仁义礼智果真是人的本性吗?喜怒哀乐果真是人固有的性情吗?私欲与客气,果真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古代的英才像张良、董仲舒、黄宪、诸葛亮、王通、韩琦、范仲淹等人,品德功勋卓著,都是从他们的良知中生发出来的,而又不能说他们是知道圣道的人,这是为何?假如说他们的资质天生就好,那么那么生之安行的人难道还不如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人吗?我私下里认为,说他们对道的认识有点片面还可以,如果说他们完全不认识道,那么恐怕是后世儒生崇尚背诵训诂所形成的偏见。这样说对吗?”
  人性只有一个。仁义礼智是人性的本质;聪明睿智是人性的禀赋;喜怒哀乐是人性的情感。私欲、客气是人性的遮蔽。本质有清浊之分,所以感情有过分和不足之分,而遮蔽有深浅之分。私欲、客气是一种病生发的两种痛苦,并非两件事情。张良、黄宪、诸葛亮、韩琦、范仲淹等人,都是天生资质美好,自然与道的许多地方都巧妙暗合,虽然不能说他们完全知晓圣学,完全明白圣道,然而他们的学问才智离圣道已经不远了。假使他们完全通晓圣道,那他们就成了伊尹、傅说、周公、召公了。至于王通,则又不能说他不明白圣学,他是书虽然多出自学生之手,其中也有很多错误,但是他的学问的大致轮廓还是显而易见的。但现在年代相去甚远,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不能凭空臆断他的学问和圣道相差多远。
  良知就是圣道。良知自在人的心中,不论圣贤还是平常人都是这样。如果没有物欲的牵累蒙蔽,只要遵循这良知并将其发扬光大、流传开来,都是圣道。但是平常人往往被物欲牵累蒙蔽,以至于不能遵循良知。像上面提到的几个人,天生资质清纯明亮,也很少被物欲牵累蒙蔽,所以他们的良知发扬流传的就非常多,离圣道自然很近。学者就是要学习遵循这个良知罢了。所谓“知学”,只是要明白专门在学习遵循良知上用功。他们几个人虽然不知道专门在学习遵循良知上用功,有的还兴趣广泛,受到别的东西影响或迷惑,所以他们和道若即若离,而没有达到纯粹的境界;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一点,就是圣人了。后世儒生曾经以为他们几个尚且凭借天资成就事业,这未免是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这样评价他们一点都不过分。但是后世儒生所说的“著察”,是因为拘泥与狭隘的见闻,受到旧时习惯的蒙蔽,从而模拟仿照圣人的影响和事迹,并非圣学中所说的“著察”。那么又如何以自己的昏迷糊涂求得别人明白呢?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也是从用功上来说的。至于知行的本体,其实就是良知良能。即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都可以说是生知安行。对“知行”二字更应该精心体察。
[112]答陆原静书 7  【原文】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①,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②,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注释】
  ①是盖终身之忧也:语出《孟子?离娄下》:“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②反身而诚: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译文】
  你信中说:“以前周敦颐先生经常让程颢寻找孔子和颜回快乐的地方。我想问一下这里的快乐和七情中的快乐是否相同?如果相同,那么平常人一旦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就都能快乐,又何必作圣贤呢?如果另外还有什么真乐,那么圣贤遇到大忧、大惊、大惧的事情,这些快乐还存在吗?况且君子心中常存戒惧,这是终生的忧虑,怎么能快乐呢?我平日里有很多烦恼,不曾体会到真正的乐趣,现在真切地想找到这中真乐。”
  快乐是心的本体,虽然和七情之乐不相同,然而也不外乎于七情之乐。虽然圣贤另有真正的快乐,然而也是平常人所共同拥有的,只是平常人自己不知道,反而自寻很多忧愁苦恼,自己在迷茫中丢弃了真正的快乐。虽然在忧苦迷茫中丢弃,但真正的快乐依旧存在,只要一念开明,回过头来求得自身的虔诚,那么就能感到这种快乐。我每次和你谈论都是这个意思,而你还问有什么办法找到快乐,这就难勉有骑驴找驴的嫌疑了。
  【原文】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①’。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②,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崇。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注释】
  ①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意为圣人的情感顺应事物而生发,当喜则喜,当怒则怒,不以自己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语出《河南程氏文集?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②无所住而心生其心:意为不执著,让心境处于自然的状态。语出《金刚经》。
  【译文】
  你信中说:“《大学》中以心有好乐、愤怒、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颢先生又说:‘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情,《传习录》中用疟疾来比喻,极其精辟。至于程颢先生所说的这句话,则是圣人的情感不产生于心而产生于事物,这是为什么?况且如果感觉到了事物而产生了相应的感情,那么其中的是是非非就可以格去。如果没有感觉到事物,说它有情吧但情没有显现,说没有情吧那么情又像病根一样潜在。说有却无,说无却有,这怎么能致知呢?学习务必要做到无情,这样牵累虽然少了,却又从儒家滑落入佛教的泥潭,这样可以吗?”
  圣人致知的功夫,就是至诚不息。圣人良知的本体,皎洁得像明亮的镜子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纤尘沾染,美丑随时都可以在镜子中现出原形,而明镜却不受丝毫污染,这就是所谓的“情顺万事而无情”。“无所住而生其心”,佛家曾经这样说并没有错。明镜照物,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一照就知道真相,这就是“生其心”的地方。美就是美,丑就是丑,照过后镜子里什么也不会留下,这就是“无所住”。你既然认为用疟疾来比喻极为精辟,那么这里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得了疟疾的人,即使没有发病,然而只要病根存在,怎么能因为没有发病,就忘记吃药调理的功夫呢?如果一定要等到疟疾复发后再吃药调理,那么已经晚了。致知的功夫,不存在有事无事之分,哪里管病是否发作呢?大概你的疑问,虽然前后不一,但都起源与自私自利、刻意追求这一弊端。如果除掉这一弊端,那么你前后的疑惑,自然能冰消云散,用不着再去问辨了。
  【原文】
  钱德洪曰:答原静书出,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皆得闻所未闻。师曰:“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典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佛家有‘扑人逐块’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人也。
  【译文】
  钱德洪说:回复陆原静的信公开后,读了它的人都很高兴,认为陆澄善于提问,先生善于解答,都得到了过去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先生说:“原静所问的只是在认知上纠缠,我不得已只好跟他分段解释。如果真的知道良知,只在良知上下功夫,即使是千经万典没有不吻合的,异端邪说一触尽破,何必要这样一节节分开解释呢?佛学中有狗不咬人而追逐石块的比喻,看到石块去扑人,才能咬住人;见到石块追逐石块,在石块上能得到什么呢?”在座的同学们听了,都惕然若有所悟。先生的学问贵在反省内求,并非可以从认知上获得。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13]答欧阳崇一 1  【原文】
  崇一①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②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功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问。
  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云“择”,又云“识”,其真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注释】
  ①崇一:欧阳德(公元1495~1554),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王阳明的弟子,进士,官至礼部尚书。②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语出《论语?子罕》:“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译文】
  欧阳崇一来信说:“先生说:‘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术,而已落在第二义’。我个人认为良知虽然不是由见闻而产生的,然而学者的知识,未尝不是从见闻中产生的。停滞在见闻上固然不对,但是见闻也是良知的具体实践。现在先生说‘见闻应放在第二位’,恐怕是针对那些专门把见闻当作学问的人来说的,如果为了致良知而在见闻上探求,似乎也是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样说对吗?”
  良知不是由见闻上发出来的,而见闻都是良知的运用。所以良知不停滞在见闻上,但也与见闻密不可分。孔子说:“我有知识吗?没有。”良知之外没有别的什么知识了。所以致良知是学问的关键,这是圣人教育人最重要的东西。现在说专门探求见闻的细枝末节,那么就失去了关键的东西,把良知落到了次要位置上。近些日子以来,同志们都已经知道了致良知的学说,但是他们的功夫中还有很多粗糙糊涂的地方,正是欠缺你这一问。
  一般说来,做学问的功夫必须把握住最关键的地方。如果专门把致良知看作是最关键的事情,那么凡是见多识广就是致良知的功夫。日常生活中,见闻应酬虽然头绪繁多,但都是良知的发挥运用流传;除掉见闻应酬,也就没有良知可以致了,所以这两者也只是一件事。如果说致良知要从见闻上求得,那么话语之间难免不良知和见闻分成了两件事。这与专门探求见闻的细枝末节虽然有所区别,然而从它们没有领会精一的宗旨上来看则是一样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然说到“择”,又说到“识”,可见良知已经在中间发挥作用了,然而其用意还是在多闻多见上去选择认识,那么就失去了最关键的东西。你对这些问题认识得已经十分清楚,今天这一问,正是为了阐明致良知的学说,这对于同学都有很大益处。只是语意表达还不太透彻,可能会出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情况,所以不得不精心体察。
  【原文】
  来书云:“师云:‘《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心之本体即是天理,有何可思虑得?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体,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学者之蔽,大率非沉空守寂,则安排思索。德辛壬之岁著前一病,近又著后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发用,其与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别?恐认贼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曰睿,睿作圣。”①“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②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
  【注释】
  ①思曰睿,睿作圣:意为思维要深远通达,身远通达就达到了圣人的境界。语出《尚书?洪范》。②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语出《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意为心的功能是思考,思考就能体认天道和人性,不思考则难以认识天理。
  【译文】
  你信中说:“先生说:‘《系辞》中说的“何思何虑”,是说所思所虑只有天理,再没有别的思虑了,并非说无思无虑。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又有什么可以思虑的?学者下功夫,即使千思万虑,也只是要恢复他的本体,不是以私意来安排、思索出天理来的。如果安排思索就是自私用智。’学者的弊病,大多不是空守沉寂,就是安排思索。我在辛已到壬午年间犯前一个毛病,近来又犯后一个毛病。但是思索也是良知的发挥运用,它与凭私意安排有什么区别呢?恐怕我认了贼做儿子,还迷惑不知道呢!”
  “思曰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考岂能缺少?空守沉寂与安排思索,正是为私欲用智,这也是丧失良知。良知是天理昭然灵觉之所在,所以良知就是天理,思索是良知的发挥运用。如果是良知发挥运用的思索,那么所思索的就都是天理。良知发挥运用的思索,自然明白简单,良知也自然能认识。如果是私意安排的思索,自然思绪万千,纷纭繁扰,但良知也自然能分辨。大凡思索的是非好坏,良知没有不知道的。之所以会出现认贼作子的情况,正是由于致良知的学问没有弄明白,不知道在良知上体察认知罢了。
[114]答欧阳崇一 2  【原文】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①。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困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因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注释】
  ①持志以帅气可矣: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译文】
  你来信又说:“先生说:‘做学问终生只有一件事,不论有事没事,只要做好这一件事。如果说宁愿不做事,也不能不加以培养良知,却是把致良知和做学问分为两件事了。”我私下里认为,觉得精力衰弱,不能做完事的,就是良知。宁愿不做事,只要加以修养本心,也是致良知。怎么却成了两件事了?如果有事情发生了,就不能不处理,即使精力稍微显得衰弱,只要稍加鼓舞也能坚持下来,只要保持意志统帅志气就可以了。然而言语行动终究有气无力,事情做完了就疲惫不堪,这不几乎等于是在滥用气力吗?这其中的轻重缓急,良知固然会明白,但是有时迫于形势紧急,怎么能顾及精力呢?有时筋疲力尽,怎么能顾及形势呢?怎么办才可以呢?”
  “宁愿不做事情,也不能不存养本性”的意思,对于初学的人来说这样说也不能说没有好处。但是把做事情和存养本性分成两件事了,便会有病根存在。孟子说“必有事焉”,那么君子做学问终身只有“集义”这一件事。义就是宜,心做到了宜应该做的就是义。能致良知那么心就能做到它应该做的事,所以“集义”也就是致良知。君子待人接物应对种种事变,该做就做,该停就停,该生就生,该死就死,斟酌协调都是致良知,以求得自己心安理得罢了。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强做自己才智达不到的事情,都不是致良知。但凡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人,都是为了致其良知。如果说“宁愿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本性”,也是因为事先有了追逐功利的心,计较得失成败而做出的爱憎取舍,是把处理事情当成了一件事,而把存养本性又当作了另一件事,这就是重视本心而忽视做事的心态,就是把才智用到私欲上了,就是把义看作外在是东西,便会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得心安理得的功夫了。
  你所说的“鼓舞支持,完成事后疲惫不堪”,又说“迫于形势,被筋疲力尽所困”,都是把处理事情和存养本性看作两件事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疑问。凡是做学问的功夫,精一就是真诚,三心二意就是虚伪。这都是因为致良知的心还缺乏真诚确切。《大学》中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何曾见过讨厌恶臭、喜欢美色还需要鼓舞振作的?曾见过这些事情做完后疲惫不堪吗?曾经有迫于形势、筋疲力尽做这些事吗?由此可知病根从何而来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15]答欧阳崇一 3  【原文】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人于逆、臆①。夫逆诈,即诈也;臆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臆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臆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臆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臆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②?”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虽不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臆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③,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虑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注释】
  ①逆、臆:语出《论语?宪问》:“子曰:‘不逆诈,不臆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逆诈,预先怀疑别人欺诈。臆不信,猜想别人不诚信。②“先天而不违”四句:语出《周易?乾卦?文言》:“夫大人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意为掌握了天道的人,在天象出现之前行事,天不会违背他;在天象出现之后行事,则能够遵奉天时。天尚且不违背他,何况人和鬼神呢?③君子学以为己:语出《论语?宪问》:“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意为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为人,意为想获得别人的好感。
  【译文】
  你信中说:“人情诡诈多变,如果用诚信抵御它,常常会被它欺骗,想发现他人是否诡诈,自己就会预先怀疑别人是否诚信。逆诈就是欺诈;臆不信就是不诚信;被人欺骗又不觉悟。不事先怀疑别人的欺诈和不诚实,而往往能先察觉,这只有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吧?然而欺诈和诚信看起来差别甚微,因此不觉悟和欺诈不实的人都很多。”
  不事先怀疑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而能先知先觉,这是孔子针砭时弊而言的,当时人们一心欺诈别人,做不诚信的事,而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潭中;还有人不欺诈、不随意猜测别人,但是不知道致良知的功夫,而常常又被别人所欺诈。孔子的话并非是教人事先存心去体察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事先存心,这是后世刻薄、猜忌、险恶的人做的事。而只要有了事先存心的念头,就已经不能进入尧舜的圣道了。不事先猜测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而被别人所欺骗的人,尚且还没有丧失善良的本性,但不如能致其良知从而能事先察觉欺诈虚伪的人更为贤明。你说只有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这样,基本上已经掌握了孔子话语的宗旨,但也知识你的聪颖领悟到的,在现实生活中恐怕还没有体会到。
  良知在人的心中,横亘万古、充塞宇宙都是相同的。所以古人说“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那些“不觉悟和欺诈不实”的人,虽然不猜度别人是否欺诈,但他们也许会有自我欺诈;虽然不去猜想别人是否诚信,但他们也许不能真有自信。这使他常常有寻求先觉的心,而却不能常常自我觉悟。常有探求先觉的心,就会沦落为事先怀疑别人欺诈和猜想别人不诚实的人,而这足以蒙蔽他们的良知。这就是不觉悟和欺诈不实不能避免的缘故。
  君子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不曾忧虑别人会欺骗自己,只是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罢了;不担忧别人对自己不诚信,只是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罢了;不曾事先探求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是永远地存养自己的良知罢了。所以君子不欺骗自己,那么良知就不虚伪而会很虔诚,虔诚则良知晶莹透彻;君子自信,良知就会不被迷惑而变得晶莹透彻,晶莹透彻也就虔诚了。晶莹透彻和虔诚相互促进,所以良知能经常觉悟、经常澄澈。经常觉悟、经常澄澈的良知就像高高悬挂的明镜,万事万物在它面前自然能显现出美丑的原形来。这是为什么呢?良知不欺诈而真诚,那么也就不能容忍欺骗,假如有欺骗便会察觉到;良知自信澄澈,那么就不能容忍不诚信,假如有不诚信就会马上察觉。这就是所谓的“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和子思所说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然而子思说的“如神”、“可以前知”,还是分成两件时来说了。因为他是从推究思诚的功效上来说的,也好像是对那些不能觉悟的人说的。如果就至诚上来说,那么对至诚的妙用就称做“神”,而不必说“如神”;能至诚就能无知而又无所不知,所以就不必说“可以前知”了。
[116]答罗整庵少宰书① 1  【原文】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喻,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②,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注释】
  ①罗整庵:罗钦顺(公元1465~1547),字允升,号整庵,江西泰和人。进士,官至吏部尚书,明代著名理学家,对陆王、程朱均有所批评。少宰,次长,明清时侍郎一职的别称。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夏,罗整庵请假住在老家,听说时任江西巡抚的王阳明将溯赣江至赣州,就写了《与王阳明书》,在阳明经过泰和时交给他。此信即是阳明对该信才答复。②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意为不修养品德,不讲求学问。语出《论语?述而》:“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译文】
  阳明顿首谨启:昨天承蒙教诲《大学》,匆匆搭船,未能一一奉答。今天早上趁着坐船的空闲,我又把你的信拜读了一遍。恐怕到江西后各种公事繁忙,先在这里简略回复,请您指教。
  您信中说:“认识圣道固然很难,但是体悟圣道更难。道的确不易明白,但是学问也的确不能不讲。恐怕不能满足于自己的见识而把它当作最高标准吧?”
  不胜荣幸!我从哪里能得到这样的教诲呢?我怎敢自以为见识已经达到了最高标准而满足呢?我正想着寻访天下有识之士以便阐明圣道。然而数年来,听到我的学说有人嘲笑,有人谩骂,有人置之不理而认为不值得一辨,他们怎么肯开导教诲我呢?他们哪里肯为了教诲我而反复比喻、心存仁慈只怕不能纠正我的纰漏呢?这样看来,天下关爱我的人中,没有谁像您这样对我深切关怀的,我该如何感激您呢?孔子说“不修养品德,不讲求学问”,为此他甚感忧虑,而后世的学者稍微能诵经训诂,就都认为自己认识了学问,于是就不再讲求探究学问,真是可悲呀!圣道必须体悟后才能明白,并非认识了圣道之后才下体察的功夫;圣道必须学习后才能明白,并非在讲求学问之外还有其他的认识圣道的途径。然而世间讲学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用身心来讲的,还有一种是用口耳来讲的。用口耳来讲的人,通过揣摸推断,讲的是捕风捉影的事;用身心来讲的,对现象和本质的把握,确实都是来自自己的良知。知道了这一点,那么就知晓了孔子的学说。
  【原文】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
  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即明白而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误,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译文】
  你信中说我“之所以恢复《大学》的旧本,是因为人们做学问只在心里探求,而程朱的格物的学说却免不了向心外探求,于是废弃了朱熹所分的章节,并删掉了他增补的传”。
  我并不敢这样。学习哪里有内外之分呢?《大学》旧本本是孔子传下来的,朱熹认为其中有遗漏和错误的地方,所以加以改正补充,在我看来,旧本中本来就没有什么遗漏和错误之处,所以就完全遵从旧本。我的过失可能在于过分相信孔子,而并非故意遗弃朱熹所分的章节并删掉他增补的传。做学问最重要的是用心来体悟,如果心里认为不对,即使是这话是孔子所说的,也不敢认为是正确的,而更何况那些不如孔子的人呢?如果心里认为正确,即使是普通人说的话,也不敢认为是错误的,更何况是孔子说的话呢?况且《大学》旧本流传了几千年,现在阅读,书中词语句子通俗易懂,书中讲的功夫也简单方便,容易下手。有什么依据断定这一段一定在这里,那一段一定在那里,这里缺了什么,那里又有什么错误,于是加以改正增补辑录?这难道不是对违背朱熹很重视,而轻视对孔子的违背吗?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17]答罗整庵少宰书① 2  【原文】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功夫也?”
  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功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 “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①;“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②。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功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挌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力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注释】
  ①“精义入神”四句:语出《周易?系辞下》:“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意为精研义理达到神妙的境界,便可以运用;运用所学而安身,可以提高品德修养。②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意为这是天赋的德性,内则成己,外则成物,是综合内外的规律。语出《中庸》:“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译文】
  您信中说:“如果认为做学问不必到心外探求,只要在心中反省体察就可以了,那么‘正心诚意’这四个字还有什么没有说尽的呢?又何必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用‘格物’的功夫来困惑人呢?”
  很对!如果要说最关键的,那么“修身”两个字就足够了,何必又要说“正心”呢?“正心”这两个字就足够了,何必又要说“诚意”呢?“诚意”两个字就足够了,何必又要说“致知”,又要说“格物”呢?之所以这样,只是要使做学问的功夫详细而周密,而概括起来只是一件事。这就是所以称之为“精一”的学问,这一点不能不认真思索。天理没有内外之分,人性没有内外之分,所以学问也没有内外之分。讲习讨论,未尝不是内;反观内省,未尝就遗弃了外。如果认为学问一定离不开向外寻求,这就是把人性分成了内外两部分了,这就是“义外”、“用智”;认为反观内省必须在本心上探求,就是把人性分成了内外两部分了,就是“有我”、“自私”,这两种观点都是不知道人性没有内外之分。所以说“精研义理达到神妙的境界,便可以运用;运用所学而安身,可以提高品德修养”;“这是天赋的德性,内则成己,外则成物,是综合内外的规律”。由此便可以明白“格物”的学说了。
  “格物”是《大学》实际下手的地方,自始至终,从刚开始学习到最后成为圣人,只有这一个功夫,并非仅仅在刚开始学的时候有“格物”的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都是为了“修身”,而“格物”是人们每天所下的功夫中能看得见的地方。所以“格物”就是清除心中的物欲,清除意念中的物欲,清除认识上的物欲;“正心”就是纠正物欲之心;“诚意”就是使物欲之心精诚;“致知”就是致其物欲的良知。这难道有内外彼此之分吗?天理只有一个,从天理的凝聚上来说就是性,从天理凝聚的主宰上来说就心,从天理主宰的发动来说就是意,从天理发挥光明觉悟上来说就是知,从对天理的光明觉悟的感应上来说就是物。所以天理从物上来说就是格,从知上来说就是致,从意上来说就是诚,从心上来说就是正。正就是正心;诚就是诚意;致就是致知;格就是格物,都是为了穷尽天理而充分发挥本性。天下没有本性以外的天理,没有本性以外的事物。圣学不昌明,都是因为后世儒生认为天理存在与本性之外,认为事物存在与本心之外,而不知道孟子曾经批评过“义外”的学说,以至于沿袭并陷入错误而不觉悟,这难道不是也有似是而非而难以明白之处吗?所以不能不体察呀!
[118]答罗整庵少宰书① 3  【原文】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①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注释】
  ①朱子九条:朱熹在《大学或问》中提出的关于格物致知功夫的九条方法。
  【译文】
  你怀疑我的格物学说,一定是认为我肯定内求而否定外求;一定是认为我专门致力于反观内省,而放弃了外在讲习讨论的功夫;一定认为我一心在简洁的纲领本原上,而忽视了详细的条目;一定是认为我沉浸在枯槁虚寂的偏执中,而不能穷尽事理人情的变化。如果真是这样,难道只是得罪了圣门,只是得罪了朱熹先生吗?这简直是用邪说欺骗百姓,离经叛道,人人都可以杀了我,更何况像您这样正直的人呢?如果真是这样,社会上稍微知道一点训诂的人、听说一点先哲学说的人,都知道我是错误的,更何况像您这样高明的人呢?我所说的“格物”包含了朱熹的九条,但我的格物学说自有重要的地方,作用也和朱熹先生的九条不同,也就是所谓的差之毫厘。然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不能不辨明。
  【原文】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则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拿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之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①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②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③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注释】
  ①“知我者”两句:语出《诗经?王风?黍离》。意为了解我的人明白我是在担忧,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有什么个人目的。②不直则道不见:语出《孟子?滕文公上》。意为不说直话,真理就不能显现。③“君子之过”两句:语出《论语?子张》:“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译文】
  孟子批评杨朱、墨子是“无父无君”。其实这两个人也是当时的贤明之人,假如他们和孟子同处于一个时代,那么孟子也未必就不认为他们是贤人。墨子的“兼爱”思想,是施行仁政太过分了;杨朱的“为我”思想,是行义太过分了。他们的学说,难道能泯灭天理扰乱纲常到足以使天下所有的人都迷惑吗?但他们的学说产生的弊病,孟子用禽兽、夷狄来比喻,说他们用学术杀害了天下后世的人。
  当今学术的弊端,能说是学仁太过分了吗?或者说是学义太过分了?还是学不仁不义太过分了?我不知道它们和洪水猛兽有何分别!孟子说:“我难道是好辩论么?我只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杨朱、墨子的学问充塞天下,孟子所处的时代,天下的人尊崇杨朱、孟子的学说,应当不亚于当下人们推崇朱熹的学说,而孟子独自一人与他们争辩。哎,可悲呀!韩愈说:“佛道两家的学说的危害性远大于杨朱、墨子的学说。”可见,韩愈的贤明远不如孟子,孟子不能在世道人性败坏之前拯救它,而韩愈却想恢复世道人性于败坏之后,他这是自不量力,而且我没都看到了,他身陷危境也没有人救他以至于死去。唉!至于我自己,则更是自不量力,发现自己面临危境,却没有人能救我于死地!大家正在高兴地嘻笑,我却暗自啜泣;大家都心安理得地趋炎附势,而我却独自痛心疾首皱着眉头十分忧虑。这如果不是我丧心病狂,就一定是心中有极大的痛苦,如果不是天下最仁爱的人,谁又能体察我心中的愁苦呢?
  我写《朱子晚年定论》一书,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中间年代的先后,的确有一些不能加以考证,虽然不一定全部是出自他的晚年,但固然有很多都是他晚年所做。我的本意是就世间关于朱熹和陆九渊的纷争进行调和,以昌明圣学于天下为重心。我一生始终把朱熹先生的学说奉做神明,一旦要与它相背离,心中的确有很多不忍,所以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理解我的人知道我是在担忧,不知道我的人还以为我有什么个人目的呢?”本不忍和朱熹的学说相抵触,而又不得不这样做,是因为圣道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说直话,圣道就显现不出来”啊!你所说的“我决心和朱熹相对立”的话,我怎么敢自己欺骗自己呢?圣道是天下人公有的道,圣学是天下共同的学,不是朱熹可以私自有的,也不是孔子可以私自有的。对天下公有的东西,应该秉公而论,所以只要说得对,即使和自己的见解有所不同,也是对自己有益的;说得不对,即使和自己的见解相同,也是对自己有害的。对自己有益的,自己一定会喜欢;对自己有害的,自己一定厌恶。那么我现在的观点,虽然和朱熹的不相同,但也未必不是他喜欢的。“君子的过错,就像日食和月食一样,改正了过错,人人都会敬仰他。”但是“小人对自己的过错一定要掩盖文饰。”我虽然不贤,怎么敢用小人的心态来对待朱熹先生?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19]答罗整庵少宰书① 4  【原文】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嗟乎!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译文】
  您的教诲反反复复有数百句,都是因为没有弄清我的格物的学说。如果明白了我的学说,那么这数百句不用辩论也会毫无疑问的。所以我今天不敢再详细陈述,以避免有琐碎的嫌疑,然而我的学说并非写信可以说清楚的,非得当面陈述分析才行。唉!你对我的开导启迪可以说是周到详尽恳切了,关爱我的人,哪有像您这样的!我虽然很愚钝,怎么能不知道感激佩服您呢?然而我不敢舍去心中的真诚而轻易接受您的看法,正是不敢辜负您的厚爱,也是想对您有所回报呀。等秋天过后我回来时,一定登门拜访您,当面向您请教,到时还请您千万不要吝惜赐教。
[120]答聂文蔚① 1  【原文】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倦。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甚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②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注释】
  ①聂文蔚:聂豹,字文蔚,号双江,江西永丰人,王阳明的弟子。进士,官至兵部尚书。聂豹于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春因公赴闽,途径杭州,时王阳明在绍兴讲学,豹不顾别人劝阻,前往就教。②不见是而无闷:意为不被肯定有不烦闷。语出《周易?乾卦?文言》:“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
  【译文】
  劳烦你春天绕道光顾,询问论证不知疲倦。这种感情我何以承担?本来已经约好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住上十来天,一起讨论我的学说,以求得在共同切磋中有所收获,但是你公务繁忙,身不由己,不得不离开,我心中怅然若失。突然收到你的来信,洋洋洒洒数千言,我读后心中甚感欣慰。信中对我赞许太过了,这也是对我的一片提携鼓舞之情,其中的真切砥砺,令我感动,是想让我跨入圣贤的领域,并又委托崇一转达对我的诚恳的关怀之情,如果不深交厚爱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我又感动又羞愧,生怕辜负了你的厚爱。当然,我怎么敢不更加勉励自己,而仅仅感激、羞愧、推辞呢?你说“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并不期望前年之后仍被人理解,与其让天下人都相信,还不如使一个人真正相信。圣道自然存在,圣学也自然存在,天下的人都相信也不算多,只有一个人相信也不算少”。这就是君子“不被肯定也不烦闷”的心态。这难道是世上琐碎浅薄的人所能知道的吗?对我来说,心中有很多迫不得已的苦衷,并非要计较别人的相信与不相信。
  【原文】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人,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①,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悦者,致其真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②。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注释】
  ①“一夫不获”句:指伊尹认为如果有一个人生活没有着落,就好像是自己把他推到了沟中去似的。②“杀之不怨”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上》:“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意为圣王的百姓心情舒畅,被杀了也不怨恨,得到好处也不认为应该酬谢,天天向好的方面发展也不知道谁使他如此。
  【译文】
  人就是天地的心,天地万物本来与我就是一体的。百姓所受的困苦残害,难道不也是我自己的切肤之痛吗?不知道自身痛苦的人,就是没有是非之心的人。是非之心,是不需要思考就能知道的,不需要学习就能够拥有的,这就是所谓的良知。良知自在人的心中,不论圣人和傻瓜,从古到今都是相同的。世上的君子,只要专心在致良知上,那么自然能具备共同的是非好恶,待人如待己,爱过如爱家,把天地万物看作一个整体,以求得天下的大治。古人之所以能看见别人做好事,就像自己做了好事;看见别人做坏事,就像自己做了坏事;看到百姓饥饿痛苦,就像自己在饥饿痛苦一样;有一个人生活没有着落,就像自己把他推到了沟中去似的,他们并非故意要这样做来取信于天下,而是专门致其良知以求得自我满足。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说的话天下人没有不相信的,这是因为他们是致自己的良知之后才说的话;他们的行为百姓没有不愉悦的,这是因为他们是致自己的良知后才做出的行为。所以他们领导的百姓合合美美、心情舒畅,即使被处死也不怨恨,得到好处也不认为应该酬谢。把这些推及蛮荑之地,凡是血气方刚的人没有不孝敬父母的,因为大家的良知都是相同的。唉!圣人治理天下多么简单容易呀!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21]答聂文蔚① 2  【原文】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译文】
  后世良知的学说不再昌明,天下的人各自用自己的私心才智互相倾轧,所以人人都有私心,而那些偏执浅陋、琐碎繁杂的见解,虚伪阴险的手段,就更是达到了数不胜数的地步。他们都假借仁义的名义,而做着一些自私自利的勾当;巧言辞令来迎合世俗,用虚伪的行为来博得名誉;把掩盖别人的善良当作自己的长处;攻击别人的隐私来表现自己的正直;为泄私愤而相互争斗却认为是为正义而献身;阴险地互相倾轧还以为是嫉恶如仇;疾贤妒能却以为自己能主持公道;恣意放纵却以为自己爱憎分明。互相欺凌互相侵害,即使是骨肉手足,彼此之间也要分出个胜负高低、彼此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更何况天下如此之大,百姓事物众多,又如何能把他们看作是和自己一体的呢?这就难怪天下动荡、纷争迭起了。
  【原文】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①。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于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注释】
  ①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语出《孟子?公孙丑上》。
  【译文】
  我依赖老天的保佑,偶然发现了良知的学说,以为必须致良知而后天下才能得到大治。所以我每当想到百姓的困苦,就会痛心疾首,而忘了自己才疏学浅,想用良知来拯救天下的百姓,真是自不量力。社会上的人看见我这样做,于是争相嘲弄讥讽我,以为我是丧心病狂的人。唉,这有什么值得体恤挂念的!我正有切肤之痛,哪里有时间去顾及别人的讥讽呢?如果人们看见自己的父子兄弟掉进了深渊,一定会匍匐呼喊,鞋帽掉了也全然不顾,扒着悬崖峭壁就要下去拯救。那些绅士看见了这种情况,则在一边作揖打恭,认为这样衣冠不整有失礼节,在这里大喊大叫,一定是个丧心病狂的人。因此作揖打恭、谈笑风生,旁边有人落水了也不知道去救,这仅仅是那些没有任何骨肉亲情的路人才会这样做,然而孟子已经说过“没有恻隐之心的人就不是人”。如果是有父子兄弟亲情的,那么一定会痛心疾首,尽力狂奔的,爬着有要去拯救他。他们不顾有溺水的危险,更何况只是被讥讽为丧心病狂?又何况是在意别人的信与不信呢?唉!现在的人即使说我是丧心病狂,我也不在乎。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的人中尚还有病狂的,我又怎么能不疯狂呢?天下人中还有丧心的,我又怎么能不丧心呢?
  【原文】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①者,有嫉而沮之者②,有恶而欲杀之者③。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④“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⑤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⑥。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⑦“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⑧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人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注释】
  ①不知礼、东家丘:据《论语?八佾》载,孔子进入太庙,什么都问,有人就说孔子不知礼。东家丘:《孔子家语》云,孔子西邻有愚人,不知道孔子是圣人,称他为东家丘。②有嫉而沮之者:《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任鲁国大司寇和代理宰相时,齐国害怕鲁国因此强大起来:“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犁锄说:“请尝先沮之,沮之而不可则致地。”齐人就送女乐给鲁国国君和当权者季孙氏,使鲁国国政荒废,孔子便离开鲁国。沮,同阻。③有恶而欲杀之者:据《论语?述而》载,孔子周游列国,经过宋国时,有人想杀他。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意为是那位知道自己做不到但还是一定要去做的人吗?语出《论语?宪问》。⑤“鄙哉”四句:意为固执地敲违磬,真可鄙呀!既然没有人理解自己,就算了呗。语出《论语?宪问》。⑥“子路”四句:孔子到卫国去见名声不好的卫灵公夫人南子,子路很不高兴。孔子去卫国之前,子路曾问孔子,如果卫君让他执政,他首先做什么,孔子说先正名,子路笑话他竟然迂到这种地步。⑦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意为我不跟天下的人在一起又跟谁在一起呢?语出《论语?微子》。⑧果哉,末之难矣:语出《论语?宪问》。意为隐者遁世如此坚决,没办法说服他了。
  【译文】
  以前在孔子生长的那个年代,有人说他谄媚,有人讥笑他为巧言辞令的小人,有人诋毁他的贤能,有人诽谤他不懂礼仪,而侮辱他是东家丘,有人嫉妒他饿阻止他振兴鲁国,有人憎恶他而想杀他。即使当时的贤士晨门、荷蒉也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然子路对圣学已经达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尚且怀疑孔子的见识,不高兴他去他要去的地方,而且还认为他很迂腐。在当时不相信孔子的人,难道只有十分之二三吗?然而孔子依然是匆匆忙忙,好像在路上寻找丢失的儿子一样,而顾不上休息,难道就是为了让人相信、理解自己吗?因为他有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之心,深深感到切肤之痛,即使想不管也身不由己。所以他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哎!如果不是确实把天地万物当作一体的人,又有谁能理解孔子的心呢?至于那些归隐而不烦闷、把一切都看作是天命,安然接受的人,当然能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自得其乐,各种正确的思想观念可以同时存在而不互相抵触。
[122]答聂文蔚① 3  【原文】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加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①,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
  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注释】
  ①大同:古代儒家所推崇的理想社会。语出《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译文】
  我才疏学浅,怎敢以振兴孔子的圣道为己任?只是我的心里也稍微知道自己身上的病痛,所以心中彷徨四处寻找,想寻求能够帮助我的人,相互讲习讨论以去除我身上的病痛。现在如果真能有豪杰同志支持我,提携匡正我,共同使良知昌明于天下,让天下的人都知道致自己的良知,以相互安抚、相互存养,除去自私自利的弊病,清除谗言、嫉妒、好胜和易怒的恶习,以实现天下的大同,那么我的狂病将会马上痊愈,最终免于丧心病狂。难道不痛快!
  哎!现在如果真要寻求世上的豪杰同志,除了文蔚你,还能指望谁呢?像你这样的才能和志向,的确足以拯救天下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在又已经知道良知就在自己心中,而不需要假借外在事物而求得,那么就遵循良知并加以扩充,这样就会像大河决口汇入大海,谁能抵御得了呢?你所说的“一人相信不算少”,你又能谦逊地委托给谁呢?
  【原文】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①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烛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注释】
  ①“不怨天”三句:语出《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意为不怨恨上天,不责怪别人,学习知识,通晓天理。
  【译文】
  会稷周围素来山清水秀,茂密的树林、幽长的山谷,信步走过去比比皆是;冬夏季节交替变换,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宜人的气候;生活安定而远离世俗;好朋友们聚集在一起,讲习讨论道义,每天都有新的见解;多么悠闲自在,天地间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快乐!孔子说:“不怨恨天,不责怪人,学习知识,通晓天理。”我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想要遵循孔子上边的话,哪有时间向外思慕?只是对这切肤之痛,又不能不关心,所以就又回了这封信。我因天热咳嗽,懒于写信,你派人远道而来,并逗留了一个月左右,临起程时才提笔,不知不觉又写了这么多。大概是因为我们相知颇深,虽然信已这样详尽,但还是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原文】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①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末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末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廖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浚②一简,幸达致之。
  【注释】
  ①康庄大道:语出《尔雅?释官》:“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意为四通八达的大道。②惟浚:陈九川(公元1495~1562),字惟浚,号明水。江西临川人,官至礼部郎中,王阳明的弟子。
  【译文】
  收到你的来信,看到你近来学问骤进,我的欢喜欣慰不可言表。你的信我仔细读了好几遍,其中虽然只有一两处地方没有晶莹透彻,但却是因为致良知的功夫还不纯正娴熟,等到真正纯熟了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就好比驾车,虽然已经走在了康庄大道上,但有时也会出现迂回曲折的情况,这是马性没调教好,缰绳没有勒齐的缘故,然而既然已经在康庄大道上了,就绝对不会再受骗误入歧途。近来海内的同志达到你这种地步的人还不多见,我的高兴用言语无法形容,真是圣道的幸运呢!
  我原有的怕热咳嗽的毛病,进入炎热的南方后,近来又旧病复发地很严重。皇上圣明洞察,托付责任重大,不敢立即辞去。地方上军务繁忙芜杂,我不得不带病处理。现在幸好叛乱已经平定,我已上奏皇上请求回家养病,如果能得以在家乡消暑养病,或许就可以痊愈了。来人就要回去了,我趴在枕头上给你回信,草草数语难以表达我的倾慕之情。另外,给九川的信请你转交给他。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23]答聂文蔚① 4  【原文】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功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功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功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俪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功,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奔奔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功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①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注释】
  ①騃(si):痴愚。
  【译文】
  你信中所询问的问题,我只草草地做了以下回答。
  近年来到山中讲学的人,常常说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难。我问了他们原因,他们说稍有意念就是助,稍有不用心就是忘,所以很难。我就问:“忘是忘了什么?助是助的什么?”他们都默不作声、无言以对,便开始向我请教。我因此对他们说,我这里讲学,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要时时刻刻去积累善心。如果时时刻刻都不忘下“必有事”的功夫,间或有中断,这就是“忘”,那么就必须“勿忘”;如果时时刻刻去下“必有事”的功夫,而有时想快速见效,这就是助了,那么就必须“勿助”。这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是在其间起个提醒警觉的作用罢了。如果说这功夫不间断,那么就不必再说“勿忘”了;如果原本不求速效,那么就不必再说“勿助”了。这中间的功夫的多么简单易懂呀!多么自在洒脱呀!现在却不去在“必有事”上用功,而只去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这就像烧火煮饭,锅里还不曾添水下米,就去专心添柴烧火,不知道究竟能够煮出来什么东西?我恐怕火候还没有调好,而锅已经先被烧破了。现在有一种人专门在“勿忘勿助”上用功,他们所犯错误就是这样。只在整天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忙忙碌碌,完全找不到着实能下手的地方。最终也只是做个死守空寂的功夫,学成了一个痴呆愚钝的人,还没遇到什么事,就先心绪烦乱,不能应付自如。这些都是有志之士,却因此劳苦困扰,耽误了他们的一生,这都是错误的学问造成的,真叫人惋惜呀!
  【原文】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末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译文】
  “必有事焉”就是“集义”,“集义”就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还不得要领,说致良知那么当下就有地方可以着手用功。所以我专门说致良知。随时在事情上致良知,就是“格物”;实实在在地去致良知,就是“诚意”;实实在在地去致良知,而没有丝毫的意、必、固、我,就是“正心”。实实在在地致良知,那么就没有“忘”的毛病;没有丝毫的意、必、固、我,那么就没有“助”的毛病。所以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就不必再说个“勿忘勿助”了。孟子说“勿忘勿助”,是就告子的毛病所开的处方。告子强制人心的说法,就是犯了“助”的毛病,所以孟子专门讲“助”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的错误,是因为他认为义在心外,不知道在自己的心中“积累善心”,在“必有事焉”上下功夫,所以才会这样。如果时时刻刻都从心中“积累善心“,那么良知的本题就会豁然开朗,是是非非自然就会纤毫毕露,又怎么会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端呢?孟子的“集义”、“养气”的学说,固然对于后世学者有很大功劳,但他也只是对症下药,说了个大概意思,不像《大学》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特别精一简单,上下贯通,千秋万代永无弊病。
[124]答聂文蔚① 5  【原文】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功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功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彻也。
  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功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
  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功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译文】
  圣贤讲学,多是因时因事制宜,虽然他们的说法好像各不相同,但他们的宗旨都是一样的。这是因为天地之间,原本只有一个人性,只有一个天理,只有一个良知,只有一件事。所以凡是古人就学问上讲的功夫,就没有必要搀杂搭配,自然就会吻合贯通。如果必须要搀杂搭配,那么就是因为自己的功夫还不明白透彻。
  最近有人认为“集义”的功夫,必须搀杂搭配个致良知的功夫才能完备,那么就是他的“集义”的功夫还不透彻。“集义”的功夫还未明澈,恰恰成了致良知的阻碍。认为致良知的功夫必须搭配上一个“勿忘勿助”的功夫才能够明白,那么就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没有明白透彻。致良知的功夫尚没有明白透彻,恰恰成了“勿忘勿助”的负担。类似这样,都是就字义上来牵强附会地解释,以求得融会贯通,而不曾从自己的实在功夫上去体验,所以论证得越精确,那么就离圣道越远。
  你的观点,在“大本达道”上已经没有什么疑问,至于对“致知”、“穷理”及“勿忘勿助”等学说,还时不时有搀杂搭配的地方,这就是我所说的走在康庄大道上,有时会迂回曲折的那种情况,等到你的功夫纯熟后,这种情况自然就会消失了。
  【原文】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真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真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即是从兄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著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①者也。
  【注释】
  ①“语大”二句:语出《中庸》:“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意为君子讲到道的广大,即使是天地无边无际也装载不了它;讲到道的精微,天下任何东西也破碎不了它。
  【译文】
  你认为“致知的学说,从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上去寻求,便觉得有所遵循”,这句话最能看出你最近确实下了真切笃实的功夫。但你从这里去下功夫倒也无妨,自然有得力的地方;但如果从此把这当作定论去教导人,那么却难免会出现用药不当反而得病的情况,所以我不能不说一说。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良知的自然明白显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恻隐的本体。所以致良知的真诚恻隐用在侍奉父母上就是孝,用在尊敬兄长上就是悌,用在辅佐君王上就是忠。这里只有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隐。如果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隐,那么也就是侍奉父母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隐;如果辅佐君王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隐,那么就是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隐。所以能致辅佐君王的良知,就是能致尊敬兄长的良知;能致尊敬兄长的良知,就是能致侍奉父母的良知。不是说辅佐君王的良知不能致,却又必须从侍奉父母的良知上去扩充。如果这样,就又脱离了本原,是在细枝末节上探求良知了。良知只有一个,随着它的呈现和流传,自然完备充足,没有来去,不需要向外假借。然而它呈现流传的地方,却有轻重厚薄的区分,丝毫不容增加减少,也就是所谓的“天然自有之中”。即使有轻重厚薄之分,丝毫不容增减,但良知原本只有一个。虽然良知只有一个,但其中的轻重厚薄又丝毫不容增减。如果能够增减,如果必须向外假借,那么也就不是真诚恻隐的本体了。这就是良知的妙用之所以无形无体,无穷无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的缘故。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25]答聂文蔚① 6  【原文】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①者也。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②”其说是矣。
  【注释】
  ①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意为后世要一直施行它,一朝一夕都不可以例外。语出《礼记?祭义》。②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此段是程颐所言,见《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意为孝悌是行仁的根本,但不能说它是仁的根本。
  【译文】
  孟子说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是就人的良知显现发挥的最真切笃实、不被蒙蔽的地方提醒人,使人在忠君、交友、爱民、爱物,以至于行动、静止、说话、沉默时都只是致他那一念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那么就自然处处是圣道了。天下的事情虽然千变万化,以至于不可穷尽,但是只要用致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去应付,那么就不会有什么遗漏缺失,这正是只有一个良知的缘故。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良知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良知可以致了,所以孟子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这就是所谓的“惟精惟一”的学问,放之四海而皆准,后世要推行它也都能适用。
  你说:“想在侍奉父母、尊敬兄长上,求得致良知的学问。”就从自己用功得力这方面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说“用致其良知的真诚恻隐来寻求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道理”,也不是不可以。程颐先生说:“施行仁义从孝悌开始,孝悌只是仁义中的一件事情,说它的行仁的根本是可以的,说它的仁的根本就不行了。”他的说法很正确。
  【原文】
  “臆”、“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后尽,在惟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荛①,非是以迩言当察、刍尧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罣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功夫,却须如此方是。
  【注释】
  ①刍荛:刍,草;荛,柴草。引申为打柴的人。
  【译文】
  关于“不臆不信”、“不逆诈”、“先觉”等论断,你认为“只要内心真诚,即使是旁门左道、曲意提防,也都是良知的运用”。此言极是!偶尔有搀杂搭配处,前面已经说过了。九川的看法也不能算错。就你来说,需要采纳九川的观点才能够全面详尽,而就九川来说又必须采纳你的观点之后才能清楚明白。要不然,就难免各有偏颇。舜体察浅近的话并像打柴的人请教,并非是浅近的话应当体察、打柴的人应当询问才这样做的。良知的呈现流传,光明圆润透彻,没有任何障碍蒙蔽。这就是所谓的大智。一有执著和意必,智就变小了。讲学中自然会有取舍和分辨,然而要在心中踏实用功,却必须这样做才行。
  【原文】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功夫,更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栘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功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功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功夫之未真切也。吾侪①用功,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功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
  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耽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注释】
  ①侪:同辈,同类的人。
  【译文】
  关于“尽心”三节,我曾用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来解说,已经很明白了,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尽心、知性、知天的人,就没有必要再说存心、养性、事天了,也没有必要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经包含在其中了。存心、养性、事天的人,虽然还没有达到尽心、知天的地步,然而已经在那里做探求尽心、知天的功夫,更不用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经包含在其中了。
  譬如走路,尽心、知天的人,就好比年轻力壮的人,就是能够来回奔走在几千里的路上的人;存心、事天的人,就好比儿童,只能在庭院里让他锻炼走路;“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人,就好比是襁褓中的婴儿,只能使他扶着墙壁,慢慢学习站立移动。既然已经能够在几千里的路上来回奔走,那么就不必再让他在庭院中学习走路了,因为在庭院中走路自然没问题;既然已经能在庭院中学习走路,那么就不必让他再扶着墙壁学习站立移动,因为他自然能站立移动。然而站立移动,是在庭院里学习走路的开始;在庭院里学习走路,是往来奔跑几千里路的基础。本来这就不是两回事,只是功夫的难易程度相差悬殊罢了。
  心、性、天,三者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等到这三种人都能知晓、成功行道了,那么结果是相同的。但是,这三种人的人品、才智存在不同等级,不可能逾越各自的等级去做事。我仔细思考你的观点,你的意思是恐怕尽心、知天的人,荒废了存心、修身的功夫,反而成了尽心、知天的障碍。这是担心圣人的功夫会有间断,却不知担心自己的功夫尚不真切。我们这类人用功,一定要专心致志地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用功,只有这样才是下尽心、知天的功夫的开始。正像学习站立移动是学习奔走千里的开始一样。我才担心不能站立移动,又怎么会担心不能奔走千里呢?更何况为奔走千里的人担心遗忘了站立移动的本领呢?
  你的见识原本就超凡脱俗,而从你所说的话来看,也还是没有去除过去解释字面意思的习惯,所以你才把知天、事天、夭寿不贰分作三部分,进行分析、综合、比较,以求得融会贯通,结果使自己增添了很多纠缠不清的观点,反而使自己不能专一地用功。最近凭空去做勿忘勿助的人,他们的观点恰恰犯了这个毛病,它最能耽误人,不能不彻底清除干净。
[126]答聂文蔚① 7  【原文】
  所谓“兼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实用功,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译文】
  你说“尊德性而道问学”这句话中,尊德性和道问学应当统一,这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这是你踏实用功之后才能说出来的话。这本不是什么生僻难懂的道理,人们之所以有不同意见,还是因为良知中有纤尘潜伏。如果出去这些纤尘,那么自然没有不豁然开朗的。
  【原文】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戆①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②、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注释】
  ①戆:愚直。②谦之:邹守益(公元1491~1562),字谦之,号东郭,江西安福人,王阳明的弟子。
  【译文】
  已经写好信后,我躺在屋檐下,恰好遇到没有别的事,就又写了几句。你的学问既然已经抓住了关键,所提问题等到时间长了自然会弄明白的,本来我没有必要这样细细分析讲解。但承蒙你的厚爱,不远千里派人虚心请教,为了不辜负你的一片心意,我不得不说。然而我太愚直琐碎,你对我如此信任和厚爱,应该不会怪罪我吧。还请把这封信抄几份,分别寄给九川、谦之、崇一等人,让他们承蒙你情同一体的好意。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27]右南大吉录 1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①
  【原文】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人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妀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②之功矣,念之念之!
  【注释】
  ①明武宗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王守仁任南赣巡抚,在赣南各地订立乡约,兴办社学并颁布此文晓喻他们。训蒙大意,儿童教育的基本原则。教读,社学的教师,刘伯颂应为教读之一。②蒙以养正:语出《周易?蒙卦》:“蒙以养正,圣功也。”意为应当培养儿童纯正无邪的品质。
  【译文】
  古代的教育,教的是人伦道德。后世背诵词章的风气兴起后,先王的教化就消失了。现在教育儿童,只应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作为专门的功课。至于培养的具体方法,则应当用吟唱诗歌来激发他们的志趣;引导他们学习礼仪,使他们的仪表威严;教导他们读书,以开启他们的智慧。现在的人常常吟唱诗歌、学习礼仪有点不识时务,这都是庸俗鄙薄的见识,他们这些人怎么知道古人设立教育的本意呢?
  一般说来,儿童的情趣是喜欢嬉戏游乐而害怕拘束,就像草木刚开始发芽,让它舒展畅快地生长,就能很快枝条发达,如果摧残压抑它就会很快枯萎。现在教育孩子,一定要使他们顺着自己的兴趣,多加鼓励,使他们整天生活在快乐的氛围里,那么他们自然就能不断进步。就好比时雨春风滋养花木,花木没有不萌芽发育的,它们自然能日新月异。如果它们遇到冰霜的侵袭,那么就会萧条破败,一天天地枯萎。所以凡是通过吟唱诗歌来引导孩子们,不仅能开发他们的志向和兴趣,而且也能在吟唱诗歌中消耗他们上蹿下跳的精力,在音律中抒发他们心中的郁结和不快。引导他们学习礼仪,不仅能使他们的仪表威严,而且还可以在打躬作揖中活动他们的血脉,在叩拜屈伸中活动他们的筋骨。教导他们读书,不仅能开启他们的智慧,而且也使他们在反复思索中存养他们的本心,在抑扬顿挫的朗诵中弘扬他们的志向。所有这些都是顺应他们的天性,引导他们的志向,调理他们的性情,潜移默化他们的鄙陋吝啬和粗浅愚顽的秉性,这样使他们逐渐符合礼仪而不感到艰难,性情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中正平和。这才是先王设立教育的本意。
  像现在训导启蒙儿童,每天只知道督促他们的句读功课,严格约束他们却不知道用礼仪来引导,只知道要求他们聪明却不知道用善良来培养他们,鞭打绳捆,像对待囚犯一样对待他们。他们不学校看作是监狱而不愿意去,把老师看作是强盗和仇人而不愿意见,于是,他们窥探、逃避、掩饰、覆盖而去嬉戏游乐,设计、作假、掩饰、撒谎,肆意顽劣,变得庸俗鄙陋,日益堕落。这是驱使他们作恶却有要求他们向善,这怎么可能呢?
  我的教育理念,本意就在这里。我恐怕世俗不能体察,认为我很迂腐,况且我就要离开了,所以特别加以叮咛嘱咐。你们这些教师,一定要体察我的用意,永远遵守,不要因为世俗言论而更改废弃我的规矩,也许可以成就“蒙以养正”的功效吧。切记切记!
  教约
[128]右南大吉录 2  【原文】
  每日清晨,诸生参揖毕,教读以次偏询诸生:在家所以爱亲敬长之心,得无懈忽未能真切否?温清定省之仪,得无亏缺未能实践否?往来街衢步趋礼节,得无放荡未能谨饬否?一应言行心术,得无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①否?诸童子务要各以实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教读复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就席肄业。
  【注释】
  ①忠信笃敬:语出《论语?卫灵公》。
  【译文】
  每天早上,学生参拜行礼完毕,教师应当依次询问学生:在家里热爱父母尊敬兄长,是不是有所懈怠有失真切呢?在温清定省的礼节上是否身体力行而无所欠缺?在街上行走时是否步履谨慎而没有放荡不羁呢?一切言行心思是否忠实守信而没有荒诞欺诈呢?每位学生一定要如实回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教师再针对具体的事情,委婉地加以教诲启迪,然后让他们各自回到座位上学习。
  【原文】
  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每学量童生多寡,分为四班。每日轮一班歌诗,其余皆就席,敛容肃听。每五日则总四班递歌于本学。每朔望集各学会歌于书院。
  【译文】
  吟唱诗歌时,必须仪容整洁,气定神和,声音清朗,步调节奏要均衡,不急不躁,不狂不闹,不气馁,不惧难,久而久之就会精神宣畅,心气平和。每个学校根据学生的多少分成四个班,每天轮流一个班吟唱诗歌,其余的学生都坐着,表情严肃、认真听讲。每五天让四个班在学校依次吟唱诗歌,每月初一、十五集合各学校到书院比赛吟唱诗歌。
  【原文】
  凡习礼,需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矢之拘局。久则礼貌习熟,德性坚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诗,每间一日则轮一班习礼,其余皆就席敛容肃观。习礼之日,免其课仿。每十日则总四班递习于本学,每朔望则集各学会习于书院。
  【译文】
  练习礼仪,必须澄清心思,消除私心杂念,平心静气,老师要认真审察每个学生的礼仪细节、容貌举止,不疏忽懈怠,不沮丧害羞,不随便粗野,从容自如而不迂腐缓慢,言语谨慎而不拘束紧张。久而久之礼仪就会熟练了,德性也就坚定了。学生的班次像吟唱诗歌时一样,每隔一天轮到一个班练习礼仪,其余的班级都坐着,表情严肃、认真地看。练习礼仪这一天,免去其他功课。每隔十天集合四个班在全校依次练习礼仪。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集合各学校到书院练习比赛礼仪。
  【原文】
  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紬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
  【译文】
  老师讲课不在于数量的多少,而在于对书本知识的精熟。根据学生的资质,能认识二百字的只应当教给他们一百字,让学生的精力有富余,那么他们就不会因为辛苦而厌烦学习,反而会有有所收获的愉悦。在诵读时,务必让他们专心致志,口读心想,一字一句,反复体会,声调抑扬顿挫,心胸要宽广虚静。久而久之就能举止有礼、谈吐文明,日益聪明了。
  【原文】
  每日功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瑕及于邪僻。教者如此,则知所施矣。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①。
  【注释】
  ①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语出《周易?系辞上》:“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意为只有人的运用,才能使圣道发挥神妙作用。
  【译文】
  每天的功课,先要考察德性,其次是背书、朗诵,再次是练习礼仪或功课,最后再读书、讲课、吟唱诗歌。练习礼仪吟唱诗歌都是为了存养儿童的本性,使他们喜欢学习而不会感到厌倦,从而没有闲暇时间去干歪门邪道的事情。老师们知道了这些,就知道如何实施教学活动了。显然这里只说了个大概。至于明白领略其中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各人的用功了。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29]门人漺丸川录 1  【原文】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①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日:“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②。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③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注释】
  ①甘泉:湛若水(公元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广西增城人。历任礼部、吏部、兵部尚书。著有《湛甘泉集》。②洪都:地名,今江西南昌。③胸中无物:语出没《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一:“尧夫胸中无事如此”。邵雍,字尧夫,共城(今河南辉县)人。北宋哲学家,与周敦颐、张载、二程合称北宋五子。著有《皇极经世编》、《伊川击壤集》等。
  【译文】
  正德十年,九川在龙江初次见到了先生。当时先生正和甘泉先生谈论“格物”的学说,甘泉先生坚持朱熹先生的观点。先生说:“这是在向心外寻求。”甘泉先生说:“如果说格物的道理是向心外探求,那是自己把心看小了。”九川十分赞成朱熹的说法。先生又谈到《孟子》中尽心一章,九川听后,对先生的“格物”的学说就不再怀疑了。
  后来在家闲居,九川又就“格物”的学说请教先生。先生回答说:“只要能实实在在地用功,时间长了自然就明白了。”在山中静养时我自己抄录了《大学》旧本阅读,觉得朱熹的“格物”的学说不正确,但是也怀疑先生把意的所在之处当作物,对于这个“物”字我不太明白。
  正德十四年,九川从京城回来,在江西南昌再次遇见了先生。那时先生军务繁忙,只能趁着空闲时间给我讲课。首先就问:“最近几年功夫用得怎么样?”
  九川说:“近几年体会到‘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步追本求源,到‘诚意’上就再也推不下去了。为何‘诚意’之前还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后来又仔细体验,觉得意的真诚虚伪,必须先有知觉才行,颜回的‘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可以作为证据,于是我豁然开朗,确信无疑,但又多了一个‘格物’的功夫。仔细想来,凭借我心的灵明又怎能不知道意的善恶呢?只是被物欲蒙蔽了,必须格除物欲,才能像颜回那样善恶尽知。我又怀疑自己的功夫用颠倒了,致使‘格物’和‘诚意’联系不起来。后来问了希颜,希颜说:‘先生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我认为极是。’我又问:‘为何是“诚意”功夫?’希颜让我再仔细体察。我终究也不能领悟其中原因,现在像先生请教。”
  先生说:“可惜呀!这本来是一句话就能明白的!你所举的颜回的问题就可以说明问题了。只要知道身、心、意、知、物为一件事就行了。”
  九川疑惑不解地问:“物在心外,如何与身、心、意、知为一件事呢?”
  先生说:“耳、目、口、鼻及四肢,都是人体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心它们怎么能视、听、言、动呢?心想视、听、言、动,如果没有耳、目、口、鼻及四肢也不行。因此说,没有心就没有身体,没有身体也就没有心。只是从它充塞空间上来说称为身,从它的主宰作用上来说称为心,从心的发动上来说称为意,从意的灵明上来说称为知,从意的涉及上来说称为物,都是一回事。意是不能悬空存在的,必须依附在事物上。所以,要想‘诚意’,就跟随着意所涉及的事物去‘格’,剔除私欲而回归到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而能够‘致知’了。‘诚意’的功夫正在这里。”
  听了先生这番话,九川积存在心中多年的疑虑终于消除了。
  九川又问:“甘泉先生最近也相信《大学》旧本,认为‘格物’就像求道,认为穷理的穷,就像穷其巢穴的穷,必须亲身到巢穴中去。所以‘格物’也就是随处体察认识天理,这似乎同先生的学说渐渐相同了。”
  先生又说:“甘泉下功夫了,所以他能转过弯来。当初我跟他说‘亲民’不能改为‘新民’,他还不相信。现在他见的‘格物’同我的观点也接近了,只是不把‘物’字改成‘理’字,仍然用‘物’字就行了。”
  后来有人问我说:“现在为何不怀疑‘物’字了?”我说:“《中庸》中说‘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还有‘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都是古人常用的字。”后来先生也这样说。
[130]门人漺丸川录 2  【原文】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①?”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②。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郥是私念。”
  【注释】
  ①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②“维天之命”二句:语出《诗经?周颂?维天之命》。
  【译文】
  九川问:“这几年因为厌恶流行泛滥的学说,常常想独自静坐,以求摒弃思虑意念。但是,不仅不能心静,反而更觉得心神不宁,这是什么原因?”
  先生说:“思虑意念怎么能打消呢?只能让它归于纯正。”
  九川问:“念头是否有不存在的时候?”
  先生说:“的确没有无念的时候。”
  九川问:“既然如此,却又怎么来解释静呢?”
  先生说:“静中并非没有动,动中也并非没有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怎么能区分动静?”
  九川说:“周敦颐为什么又要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先生说:“‘没有欲念所以就会静’,周敦颐说的‘定’也就是程颢所说的‘静亦定,动亦静’中的‘定’。‘主’就是指本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体现了天机的流动不息。有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有所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的意念就的私心杂念。”
  【原文】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①。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注释】
  ①程子称其甚敬: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二:“许渤与其子隔一窗而寝,乃不闻其子读书与不读书。先生谓:‘此人持敬如此。’”
  【译文】
  九川又问:“当用功专心的时候,如果有声、色出现在眼前,还像平常那样想去看去听,只怕就不是专一了。”
  先生说:“怎么能不想听不想看呢?除非是心如死灰、形同槁木,耳聋眼瞎的人才可以不听不看。虽然听见看见了,只要心不跟随着它也就行了。”
  九川说:“从前有人静坐,他儿子在隔壁读书,他却不知道儿子是否在用功。程颐赞扬他很能持敬。这又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程颐恐怕是在讽刺他。”
  【原文】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①、国裳②论内外之说③,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
  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先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
  是日俱有省。
  【注释】
  ①于中:陈荣捷先生认为“于中”是“子中”之误。夏良胜,字子中,与陈九川交往密切。②国裳:舒芬(公元1487~1527年),字国裳,号梓桐,江西进贤人,丁丑(公元1517年)状元,授翰林修撰。与陈九川一同上疏谏武宗南巡,被贬。后复原职。又上疏大礼之议,并同谏者哭于武庙,遭廷仗。③内外之说:宋明理学,往往把静坐省察与躬行实践视为内外不同的功夫,而且以前为重,轻视后者。王阳明则认为本体不分内外。省察可以知道实践,实践可以深化省察,所以它们是一体的。王阳明还认为本体和功夫是统一不可分的。
  【译文】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时,特别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收敛。但如果有事情发生就会间断,马上就起个念头到所遇的事上去省察。等到事情解决后回头再去寻找原来的功夫,依然觉得有内省和外用的区分,始终不能打成一片。”
  先生说:“这是因为对‘格物’的理解还不够透彻。心哪里会有内外呢?正如你现在在这里讨论,难道还有另外一个心在里边照管着?这个专心听讲和说话的心就是静坐时的心。功夫是贯通的,哪里需要另外起一个念头?人必须在事上磨炼,在事上用功才会有收获。如果只是一味好静,那么一遇到事就会慌乱,始终不会有长进。那种求静的功夫,表面看似乎有所收敛,实际上却是放纵沉沦。”
  后来在南昌时,九川又和于中、国裳探讨‘内外’的学说。于中、国裳两个人都说:“事物原本就有内有外,只是要内外一起用功,不可有间隔而已。”就这个问题,九川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功夫与本体不可分离,本体原本没有内外区分。只是因为后来下功夫的人将功夫分成内外两种,于是就丧失了本体。现在只是要讲明功夫不要分内外,这个才是本体的功夫。”
  这一天大家都有所省悟。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31]门人漺丸川录 3  【原文】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译文】
  九川又问:“陆象山先生的学说怎么样?”
  先生说:“周敦颐、程颢以后,还数陆象山的学问了,只是有些粗糙了。”
  九川说:“我看他谈论学问,每篇都能讲出精髓,每句都一针见血,却看不出他粗糙的地方。”
  先生说:“是这样的,他在心上用功,与只在义上揣测模仿、求个字面意思有所不同。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粗糙的地方,用功时间长了就自然能发现。”
  【原文】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①。此闲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缺。”
  【注释】
  ①理障:佛教用语,即知障。意为把理看死了,理也会成为认识真理的障碍。《圆觉经》云:“若诸众生永舍贪欲,先除事障,未断理障,但能悟入声闻缘觉,未能显住菩萨境界。”
  【译文】
  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九川前往虔州,再次见到先生,问:“最近,我下功夫虽然略微掌握些要领,但想寻找到一个稳当快乐的地方,却十分困难。”
  先生说:“你需要到心上去寻找一个天理,这就是所谓的‘理障’。这里边有一个诀窍。”
  九川问:“请问是什么诀窍?”
  先生说:“就是‘致知’。”
  九川问:“如何致知呢?”
  先生说:“你的那一点良知,就是你自己的行为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正确的就知道正确,错误的就知道错误,不能有丝毫的隐瞒。只要你不去欺骗良知,实实在在地遵循着良知去做,是善就存养,是恶就除去,这样是何等的稳当快乐!这些就是‘格物’的真正秘诀、‘致知’的实在功夫。如果不仰仗这些真机,怎么去‘格物’?所以这些,我也是近几年才领悟得如此清楚明白的,刚开始,我还怀疑仅靠良知恐怕会有不足,但经过仔细体悟,发现并没有一丝缺陷。”
  【原文】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
  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
  于中乃笑受。
  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尥怍娀,地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口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译文】
  在虔州的时候,我和于中、邹守益一块陪伴着先生。先生说:“各人的胸中自有一个圣人,只因自信心不足,自己把圣人给埋没了。”先生因此看着于中说:“你的胸中原本是有圣人的。”
  于中连忙站起来说:“不敢当,不敢当。”
  先生说:“这是你自己本来就有的,为何要推辞?”
  于中又说:“不敢当,确实不敢当。”
  先生说:“每个人都有,更何况于中你呢?你为什么要谦让呢?这是谦让不得的。”
  于中于是便笑着接受了。
  先生又说:“良知在人的心中,不管你怎么样,它也泯灭不了,即使是盗贼,他也明白自己不应该去偷窃,喊他是贼,他也会羞愧不好意思的。”
  于中说:“那只是被物欲给蒙蔽了,良知在人的心中,不会自己消失。这好比乌云遮住太阳,而太阳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先生说:“于中如此聪明,别人的见识是达不到这一点的。”
  【原文】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①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注释】
  ①心印:佛教禅宗语。谓不用语言文字,直接以心相印证,以期顿悟。
  【译文】
  先生说:“把这些道理都理解透了,随便他万语千言,是非真伪,一看就会明白。相符合的就正确,不符合的就是错的,这与佛教所说的‘心印’差不多,的确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132]门人漺丸川录 4  【原文】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心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①。”
  【注释】
  ①“灵丹”二句:语出《景德传灯录》:“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点凡成圣。”
  【译文】
  先生说:“人如果熟知这良知的诀窍,随便他有多少歪思邪念,只要被良知察觉,自然会被消除。就像灵丹妙药,可以点铁成金。”
  【原文】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译文】
  欧阳崇一说:“先生把致良知的宗旨阐发得淋漓尽致,看来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进一步是不可能了。”
  先生说:“怎能随便这么说?再下半年的功夫,看看会怎样?再下一年的功夫,看看又会怎样?下功夫的时间越长,感觉就越不同。这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
  【原文】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译文】
  先生说:“九川你对于致知的学说有什么体会?”
  九川说:“自己感觉同以往不一样。以往操作时常不能恰到好处,现在能做得恰到好处了。”
  先生说:“可见体会到的和听到的就是不一样。我当初给你讲的时候,就知道你听得糊里糊涂的,没有真切体味到。从恰到好处再往深处体会,每天都会有不同的认识,这是没有止境的。”
  先生说:“这‘致知’两字,真是圣贤千古流传的秘诀,懂得了这个道理,就能‘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原文】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①。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注释】
  ①“伊川”三句:语出《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和靖尝以《易传序》请问,曰:‘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莫不泄露天机否?’伊川曰:‘如此分明说破,犹自人不解语’。”
  【译文】
  九川问:“当程颐先生说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时,弟子都说他泄露了天机。先生的致良知的学说,是不是也泄露了过多的天机。”
  先生说:“圣人早就把致良知的学说告诉了世人,只是后人把它隐匿了,我不过使它重新显露而已,怎能说这是泄露天机呢?良知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虽觉察到也觉得无关紧要。因此,我同不切实用功的人说致知,只可惜他们也不屑一顾,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收益。我同切实用功但把握不住要领的人谈致知,讲解清晰,他们就会感到受益匪浅。”
  【原文】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译文】
  先生又说;“知道了才发现本来无所谓知道,觉察到了才发现本来无所谓觉察到,但如果不知道,那么良知随时都会被沦落埋没。”
  【原文】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①。”
  【注释】
  ①宽以居之:意为以宽厚的态度待人接物。语出《周易?乾卦?文言》:“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
  【译文】
  先生又说:“与朋友相处,彼此间应当少一点批评指责、多一点开导鼓励,这样才是正确的。”
  后来先生又告诉九川说:“和朋友一起谈论学问,应该委曲谦让,宽厚待人。”
  【原文】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译文】
  九川在虔州卧病在床。
  先生说:“疾病这东西很难格正,你感觉怎么样?”
  九川说;“这个功夫确实很难。”
  先生说:“常常保持快活愉悦的心态,就是功夫。”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33]门人漺丸川录 5  【原文】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著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虽,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①。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注释】
  ①是集义所生者:意为浩然正气是积累正义行为所产生的。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配义与道……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译文】
  九川问:“我反省自己的念头思虑,有时涉及到邪妄歪曲,有时又想去治理天下大事。思考到最高境界时,也觉得津津有味,达到难分难舍的地步了。这种情况发觉得早还容易去掉,发觉晚了就难以除去。用力克制,更加觉得格格不入、心里矛盾。只有将心思转移到其他事情上,才能把这些忘掉。这样理清思虑,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
  先生说:“何必这样,只要在良知上用功就足够了。”
  九川说:“我所讲的正是还不知道良知时的情况。”
  先生说:“我这里自有致良知的功夫,怎么会有不知道的这种现象呢?只是因为你的功夫间断了,所以你的良知才会被蒙蔽。既然有间断,还继续下原来的功夫就是了,为何非要要这样?”
  九川说:“那几乎是一场恶战,虽然明白了,就是去不掉。”
  先生说:“必须有勇气。用功时间长了,自然会有勇气。因此孟子说‘是集义所生者’。如果能轻易取胜,那就是大贤人了。”
  【原文】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译文】
  九川问:“致良知的功夫只能在心上体会明白,而不能解释通书上的文句。”
  先生说:“只需要努力在心上体会。心里明白了,书上的文句意思自然能融汇贯通。如果心里不明白,只是通晓了书上的文句意思,反而会产生错误的解释。”
  【原文】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付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译文】
  有一位下属官员,经常听先生讲学,他说:“先生的学说的确精彩,只是我要处理的文件、案件极其繁重复杂,没有时间去学习。”
  先生听后对他说:“我什么时候让你放弃文件案件而悬空去做学问的?你既然需要断案,就从断案的事上学习,这样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当你在审理案件时,不能因为对方的无礼而恼怒;不能因为对方措辞婉转周密而高兴;不能厌恶对方的委托说情而存心整治他;不能因为对方的哀求而屈意宽容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务繁忙而随意草率结案;不能因为别人的抵毁诽谤而随别人的意愿去处理。以上讲的情况都是私心杂念,只有你自己知道,必须仔细反省体察克治,惟恐心中有丝毫偏离而错判了是非,这就是‘格物’、‘致知’。处理文件与审理案件,无不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如果抛开了具体事物去做学问,反而会不着边际。”
[134]门人漺丸川录 6  【原文】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①。”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敷英②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注释】
  ①乾元:指万物产生的根源。语出《周易?乾卦?象传》:“大哉乾元,万物资始。”②敷英:阳明弟子,其余不详。
  【译文】
  九川将要从虔州回家的时候,写了一首诗向先生告别:“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说:“你如果不曾来这里讨论学问,就不会知道‘好恶从之”从的是什么。”
  在座的敷英说:“的确是这样。我曾经读了先生的《大学古本序》,不知道所说的是什么。等到来这里听讲了一段时间,才稍微知道了大概意思。”
  【原文】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
  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加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译文】
  于中、国裳等人陪同先生吃饭。
  先生说:“吃饭是为了滋养我们的身体,吃了就要消化。如果只是把事物积蓄在肚子里,就成了消化不了的硬块了,如何能滋养身体呢?后世的学者博学多识,把学问都留在肚子里,就是患了消化不良的毛病。”
  【原文】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叠叠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冶,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译文】
  先生说:“圣人也是‘学而知之’,普通人也是‘生而知之’。”
  九川问:“为什么?”
  先生说;“这良知人人都有。圣人只是能够保全良知,而不让它受到任何蒙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良知自然会不停息,这也是学习。只是‘生知’的成分比较多,所以说圣人是‘生知安行’。普通人在还是孩子的时候,也都完全具备良知,只是后来被私欲蒙蔽了,然而本体的良知是很难泯灭的,学习克制也都是凭着良知进行的。只是‘学知’的成分多,所以说普通人是‘学知利行’。”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35]门人黄直录 1  【原文】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①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注释】
  ①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语出《中庸》。
  【译文】
  黄以方问:“先生的‘格物’、‘致知’的学说,随时格物来致良知,那么良知是一部分的良知,不是全体的良知,怎么能达到‘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地步呢?”
  先生说:“人心是天,是深渊。心的本体无所不包,原本就是一个天,只是被私欲阻碍,则天的本体就迷失了。心中的道理无穷尽,原本是个深渊,只因为私欲的阻塞,深渊的本体才迷失了。如今念念不忘致良知,将这些障碍、阻塞一起去掉,本体才能恢复,就仍是天和渊了。”
  先生就指着天启示他说:“比如眼前看见的天,是晴朗的天,在四方之外看到的天,也是晴朗的天,只是由于许多房子墙壁遮掩,就看不见天的全部,若是撤去房子墙壁,总还是一个天。不可以说眼前的天是晴朗的天,外面的天就不是晴朗的天。由此可见,部分的良知就是全体的良知,全体的良知也就是部分的良知,都是一个良知的本体。”
  【原文】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发愤忘食’①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②。”
  【注释】
  ①发愤忘食:语出《论语?述而》。②恐不必云得不得也:语出朱熹《论语集注》。
  【译文】
  先生说:“圣贤不是没有功业气节,但是他们遵循这个天理,这就是道。圣贤不是以功业气节而出名的。”
  先生说:“‘发愤忘食’是圣人的志向本就如此,真的没有尽头;‘乐以忘忧’是圣人的道本就如此,真的有悲伤的时候。恐怕不必说得到和得不到了。”
  【原文】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慨,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译文】
  先生说:“我们这些人致良知,只是随各人的能力大小而有所分别的。今天良知认识到这个地步,就依循今天的认识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所领悟,就从明日的认识扩充到底。这样才是‘精一’的功夫。和别人谈论学问,也必须依据对方的能力极限。就好比树苗刚开始萌芽,只能用一点水去浇灌,等到再长大一点,便要再加水的分量,树从两手合抱到两臂合抱,浇水的多少都要根据树的发育情况来定。如果是刚发芽的小树,就用一桶水全部浇上去,便会把树浇死。”
  【原文】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知行合一的问题。
  先生说:“这必须认识到我的言论的宗旨。现在的人做学问,只因为把知行分成了两件事情,所以有一个念头萌动,虽然是不善的,只要没有做出来,就不去禁止。我现在说个‘知行合一’,正是要让人明白有一个念头的发动,就是做了。萌动了不善的念头,就将这个不善的念头克制住,必须要彻底从心中把这个不善的念头清除出去,这就是我的言论的宗旨。”
  【原文】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①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②,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注释】
  ①子入太庙每事问:语出《论语?八佾》。②“虽知”二句:语出朱熹《论语集注》引伊和靖之语:“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
[136]门人黄直录 2  【译文】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道天理;圣人无所不能,只是能做个天理。圣人的本体明白,因此什么事都知道它的天理的所在,就去穷尽它的天理。不是本体明白之后,那么天下的事物就都知道了,就都做得出来了。天下的事物,例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数不胜数,圣人即使在本体上明白了,又怎么能什么都知道呢?只要是不需要知道的,圣人自然不用都知道;其中应当知道的,圣人也自然会询问别人。例如‘孔子进太庙事事都问’之类。朱熹先生引用伊和靖的话,说‘孔子虽然知道了还要问,这是极其恭敬谨慎的表现’,这种说法说不通。圣人对于礼乐名物,不需要全都知道,然而他知道一个天理,就自然会知道很多规矩法度。不知道的马上问,这也是规矩法度的所在。”
  【原文】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同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①;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②。其说皆无可疑。
  【注释】
  ①“善固性也”二句:程颢语,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一。②“善恶皆天理”三句:程颢语,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意为善与恶都是天理,所谓的恶,本身并不是恶,只是对于天理来说,表现得过分或不足罢了。
  【译文】
  黄直问:“先生曾经说‘善恶只是一个事物’。善恶两个方面,就像冰和炭一样,互相对立,怎么能说是一种事物呢?”
  先生说:“最高的善,是心的本体。本体上才有一些过错,就是恶了。而不是有一个善,就有一个恶来与它相对应,所以说善恶只是一个事物。”
  黄直因为听了先生的学说,于是明白了程颢先生所说的两句话:“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黄直对这些说法都不再疑惑了。
  【原文】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译文】
  先生曾经说过;“人只要能喜好善行像喜好美色、厌恶恶行像厌恶恶臭那样,就是圣人了。”
  黄直刚刚听到这话时,感觉很容易,后来亲身体验后,才发现这个功夫其实很难。比如心中虽然知道好善恶恶,然而不知不觉就会搀杂进别的东西。一搀杂进别的东西,心就不能像喜好美色那样喜好善行、厌恶恶臭那样厌恶恶行。如果能实实在在地喜好善行,那么就没有什么念头不善了;如果能实实在在地厌恶恶行,那么就没有什么念头涉及恶了。这怎么会不是圣人呢?所以圣人的学问,也只是一个诚而已。
  【原文】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译文】
  有人就先生的《修道说》中所说的“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内的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内的事,请教先生。
  先生说:“普通人也能‘率性’,但‘率性’在圣人身上表现的比较多,所以说‘率性之谓道’是圣人分内的事。圣人也‘修道’,但‘修道’在贤人身上表现的较多,所以说‘修道之谓教’是贤人分内的事。”
  先生又说:“《中庸》一书,大部分都是说‘修道’的事。所以后面凡是说到君子,说到颜回、子路,都是能‘修道’的人;凡是说到小人,说到贤者、智者、愚者、不肖者、庶民,都是不能‘修道’的人;其他的说到舜、文王、周公、孔子等至诚至胜的人,则又是圣人中能自然‘修道’的人。”更多热门小说,请访问宜搜小说搜索(b.easou.com)[137]门人黄直录 3  【原文】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译文】
  有人问:“儒家学者在三更半夜时,荡涤心中的思虑,空空寂寂,和佛教的静一样。静时,儒佛两家的功夫都不发挥作用,这时两者区别又在哪里呢?”
  先生说:“动静只是一回事。半夜三更时的空空寂寂,只要存养天理,也就是如今应接事物的心;如今应接事物的心,也是要遵循天理,也就是半夜三更时空空寂寂的心。因此,动静只是一回事,不能分开。知晓了动静合一的道理,佛教同儒家的丝毫差别也自然掩蔽不了”
  【原文】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持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译文】
  在座的门生中,有一个人的举止过于矜持。先生说:“人如果太过矜持,终究是存在弊端。”
  黄直问:“为什么说过于矜持就存在弊端?”
  先生说:“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如果一味在容貌上下功夫,那么就会经常照顾不到内心了。”
  门人中有过于直率的人。先生这样说:“现在讲习致良知学说,如果在外表上完全不加约束,又是把心与事看做两回事了。”
  【原文】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①矣。”
  【注释】
  ①修辞立诚:意为修饰言辞以诚信为本。语出《周易?乾卦?文言》。
  【译文】
  有一个学生写文章为朋友送行,于是他问先生说:“写文章难免费心思,写过后一两天还总记挂在心上。”
  先生说:“写文章时思考并无害处。但写完了常记在心上,那么就会被文章所牵累,心中存有一件事物,这就不好了。”
  又有人写诗送人。先生看了之后,说:“凡是写诗作文都要依据自己的才智水平的极限,如果说得太过分了,也就不是‘修辞立诚’了。”
  【原文】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①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注释】
  ①“所谓”四句;语出朱熹《大学或问》。
  【译文】
  先生说:“朱熹先生‘格物’的学说,只是不得要领。就像他所说的‘察之于念虑之微’,这一句不应该和‘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个例子来谈,这是没有轻重之分呀!”
  【原文】
  问“有所忿懥①”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注释】
  ①有所忿懥(zhi):语出《大学》:“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译文】
  有人就《大学》中“有所忿怒”这一说法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就像忿怒、恐惧、好乐、忧患等情绪,人的心中怎会没有呢?只是不应该有罢了。一个人在忿怒时,哪怕是多一分意思,忿怒也会过度,这样就失去了心胸宽广无私的本体了。因此,有所忿怒,心就不能中正。如今,对于忿怒等情绪,只要顺其自然,不过分在意,心体自然会宽广无私,从而实现本体的中正平和了。例如,出门看见有人打斗,对于错误的一方,我心中很忿怒;虽然忿怒,但我心坦然,不曾生过多的气。现在对别人有怒气时,也应该这样,这才为中正平和。”
[138]门人黄直录 4  【原文】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①,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注释】
  ①着相:执著于事物的外在形式。相,佛教名词,相对“性”而言。佛教把一切事物的外观、形象、状态称之为“相”。
  【译文】
  先生曾经说:“佛教不执著于相,其实也是执著于相。儒家执著于相,其实也是不执著于相。”
  学生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佛教害怕被父子关系牵累,就逃脱了父子亲情;害怕被君臣关系所牵累,就逃脱了君臣道忠义;害怕被夫妻关系所牵累,就逃脱了夫妻情分。这都是因为执著于君臣、父子、夫妻的相,才要逃避。像我们儒家,有父子关系的,就还他以仁爱;有君臣关系的,就还他以忠义;有夫妻关系的,就还他以礼节。什么时候有过执著于父子、君臣、夫妻的相呢?”--本部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