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岗彩石金属瓦厂家:芦笛说大话、夸张与矫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2:55:51
说大话、夸张与矫情
在《散文忌“酸”》里,我试图定义这个“酸”字,说那是“过分”。现在看来颇不明确。有人已经指出了,夸张本是文学表达的一种常见方式,岂能断为“矫情”?

所以看来还有必要澄清一下这些模糊观念,把“矫情”、“夸张”、“说大话”这些貌似而实质不同的概念分开。

有人似乎认为“矫情”就是“说大话”,说《滕王阁序》当然也酸,不然哪来什么“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愚以为,“说大话”既非艺术夸张,也不是矫情(“酸”)。所谓说大话,也就是自吹自擂,原本和艺术没什么关系。但自吹自擂吹出气势来,也就成了艺术。

如果连慷慨言志都一律打为酸,那就没有中国文学了。例如陆游的《书愤》: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鬓发早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天下谁堪伯仲间?

这当然是说大话,但第一,谁知道那有多少含金量?因为没试过。第二,这和一般人理解的“酸”根本不是一回事。如果说大话就是酸,就是矫情,那东海乃天下第一醋坛子了。可他那些自吹自擂的烂文字固然俗不可耐,似乎也并不给人矫情肉麻的感觉阿?

至于所谓“艺术夸张”,那其实不一定是“说大话”,也不一定是“酸”,最能表明这一点的,乃是杜甫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古诗,其中那夸张简直是没边了:山南面是白昼,北面是夜里,这世上还有比它高的山么?从小读此诗,对泰山便心向往之。及至后来和太太去爬,毫无壮丽可言。我心头火冒,便跟太太说:

“你看,这山像不像个屁股?咱们爬了半天就在这屁股沟里爬。”

娘子勃然大怒,骂我低级趣味,且专门焚琴煮鹤煞风景,絮絮了半日,抬起头来看看眼前的山路,却又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我说得还真有三分神似,只是太刻薄,连五岳之尊东岳的桩都要拔,死了肯定要下拔舌地狱。

不仅如此,我还及时总结出来:泰山之所以有那么大名气,成了五岳之首,以致“封禅”成了历代帝王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不过是因为那山长对了地方,在一马平川的中原落户,这才得到了从未见过真正名山大川的孔圣人的过誉,说什么“登泰山而小天下”,其实是“赞泰山乃小眼孔”。

可就算知道了泰山的真面目以及浪得虚名的原因,我仍然喜欢老杜那首诗,丝毫不觉得那是说大话,当然更不觉得酸。所以,夸张不一定是说大话,也不一定是“酸”。这主要是夸张的对象决定的:如果用于客观对象,如描写泰山的雄伟,则无论怎么夸张也与自吹和矫情无缘;如果是自我评价(诸如道德修养、志向、能力等等)的夸大,那就是俗话说的“说大话”,但也不是“酸”而是“狂”;如果用于抒发感情,则过分夸张一定要让人酸倒了牙。

因此,成功的艺术夸张多用于状物,即使太过分,也顶多只会让人觉得滑稽,决不会让人恶心,而矫情则是抒发主观感情夸张到没了边,使人觉得虚假不自然。

例如我犯了旧病,腰疼得死去活来,忍不住嚷道:“疼死我了!”那当然是夸张,但仍然真实,因为虽然不会真给疼死,疼可是无比真实的,凡是目睹者都不会觉得我那痛楚的呻吟是“矫情”。但若谁手上扎了根刺,便疼得满地打滚,那只会让人觉得恶心。此所谓“无病呻吟”。

由此可见,真情流露与矫情卖弄的区别,端在于那态度是否真诚,前者是自然的内心独白,作者眼中并无读者,正如我疼得大叫一般,那完全是情不自禁,并不是想换取谁的同情,而后者则是作者刻意打动读者——手上扎了根刺就满地打滚者必然是演戏。余秋雨的散文就是这毛病。

有趣的是,很多时候你明明知道那是虚构的,现实生活里绝对没有那种动人情景,但你仍然会被作者风魔得情难自已。金庸当然是通俗作家,可他也是写情圣手。但凡看过金著的同志,无论男女,恐怕都忘不了仪琳小师妹抱着渐渐冷去的令狐师兄的躯体在野外狂走,为了减轻令狐师兄的伤痛口口声声念“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情景,也大概忘不了《连城诀》中《人淡如菊》那一章凄凉艳绝的爱情短篇。任何一个成年人都看得出现实生活中根本不会有那种情圣,老金是在撒谎,但读者毫不觉得虚假,更不觉得做作,因为那是一个自然说出的美丽谎言,展示了爱到极处的一种理想境界,迎合了人的梦想。在这种情况下,那美丽的谎言其实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它的美正在于可望而不可即。但请注意,那不是抒发自己的感情,所以这种美丽的谎言不会引起他人恶心。

说来说去,抒情散文还是那个“度”的问题:您当然不妨夸张,但不要把手上扎的那根刺吹成是癌症后期,否则读者就要觉得恶心。老余的酸就在于此,他不是夸张,而是彻底假装。敦煌文物被盗被毁当然会让人难受,但毕竟不会让人如寡妇嚎丧。说到底,老余和过去那些在此坛尽情表演的“民主良心”一样,都是在作秀,“出离”了人类天然感情,而不是在人性的基础上自然而然地呻吟出声。

可惜老杜非但没能分清“说大话”和“夸张”的区别,也没有弄明白作品为何会透出“酸味儿”来,却以为那是夸张不够:

“夸张必须夸大到不真实的程度,才能达到夸张的真实”。“夸张一定要
夸大到‘不真实’的程度,最忌讳的是看起来又象夸张,又象真实。如果
说‘白发两三尺’,便没有了一点韵味,几近于‘酸’了。 ”

这么说,“鹅毛大雪”也不能用了?“鸡蛋大的雹子” “几近于酸” ,而“南瓜大的雹子”“ 才能达到夸张的真实” ?

上面已经说了,是否矫情,端看那夸张是状物还是抒情。如果状物“夸大到不真实的程度”是允许的,但如果抒情时这么做,则无论是喜怒哀乐,必然是矫情。例如,“刹那间,千万把钢刀刺进了我的胸膛”,这当然“夸大到不真实的程度”,请问是否达到了“夸张的真实”?算不算滥套,是否恶心?

即使是状物,夸张也得有个分寸。如果夸豁了边,除非构思新颖,一般人想不到,这才有成功可能。正如但丁说,第一个拿花比女人的诗人是天才,第二个就是蠢才。

分不清这些概念,使得老杜将《滕王阁序》误判为酸,那理由就是小王“拍马屁”与“说大话”。

愚以为,这完全是制造冤假错案。请问小王何时何地赞美滕王爷了?好像只有末尾那诗提了一下“阁中帝子今安在”吧,何来什么“对元婴极尽誉美之词”?我记得文中倒确实吹捧了一下主人和来客,记得是什么“都督阎王之雅望,孟学士之词宗,王将军之武库”之类。那本是应酬之作,在那种场合不说两句客气话怎么行呢?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重点,精彩的那段还是写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就是个脍炙人口的例子,更著名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更不必说了。谁也不能否认那确实观察入微吧?更难得的是那形式之美,无论是音律,是色彩都美到了极处。

当然,小王也确实发了点牢骚并慷慨言志,但所谓“贫士失职志不平”乃是2千多年传统文化的主旋律,有谁不这么哼哼唧唧的?我早在《未掣鲸鱼碧海中》抨击过了。你若禁止这条,则中国传统文人一个都活不下来。同样是哼哼唧唧,有才能高低之别,只要哼得巧妙,哼得艺术,哪怕是唱了几万遍的老调子也照样有人迷醉。

老杜还举这段话: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
沙,非无圣主;窜 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
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
而觉爽,处涸辙而犹欢。北海虽赊,夫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
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说:“王勃写滕王阁叙时乃一个毛头小屁孩,哪有那么多感慨?”

如果我所记不错,他当时已经28岁,完全成熟了。我20岁出头时的忧患牢骚要比这丰富百倍,只是没他那才气而已。一个人的感情灵敏度乃是天赋,艺术家特别发达,岂能以岁数论?

再说阿王乃初唐四杰,很小就出了名,属于神童一类,当然就有较高的仕途期望值,很容易认同贾谊那有史以来第一自恋之人(其实贾谊才是浪得虚名,那《过秦论》写得一塌糊涂,我要写篇肯定比他强)。当然,他除了文章做得好,是否真有安邦定国的才能,谁也不知道。但以文学取士乃是从汉朝开始的,到了唐朝便登峰造极,居然以诗赋取士。人家一个神童大才子,文学才能冠绝当时,却蹭蹬如斯,你让人家心理怎么平衡得下来?有这些感慨乃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而且,诸葛亮出山时,年龄似乎比小王还小(刘备那家伙也真有肚量,一个老帮菜居然去师事诸葛亮那个小居头,他俩不会是同性恋吧?),那他在出山前就更年轻了,但我记得《三国志》上说:“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每自比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本来也是,20刚出头的回乡知青,却自认为兼具将相之材,你说狂不狂吧?如果没遇到乱世,或是没让刘备从广阔天地里发掘出来。那还不是又一个老吹,唯一的功能便是供大众嘲笑。

但诸葛亮运气好,有试工机会,用事实证明了他并没怎么说大话。比乐毅当然比不上,比管仲恐怕还是可以的吧?顶多只能说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军事才能,但并未高估自己的政治才能和行政才能。即以军事才能而论,他也只是不具备战役指挥才能,战略眼光他还是有的。《隆中对》证明了他未出茅庐便预见到了三分天下,确定四川是唯一可以发展的权力真空地带,这种战略眼光不可谓不出色。如果不是关羽把荆州丢了,蜀国也不至于是三国中的最弱国。以益州之疲惫,他竟然还能对强大的魏国取进攻态势,实在是难为他了。所以,他其实应该自比管仲张良才对。

总而言之,看来咱们不但没凭据说人家王勃没那些感慨,就连人家说大话都不能指责。就算他言过其实,那也是自吹,和矫情没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