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石化邮箱登陆:宋以朗:我的父亲宋淇与钱锺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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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以朗:我的父亲宋淇与钱锺书(2)

发布时间:2011-10-09 13:41 作者:宋以朗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309次

 


  以下一例,大概可说明钱锺书的联想、记性都很匪夷所思。1981年1月21日,宋淇写了一个原创笑话给钱先生:


  前数月曾虚构一笑话,一友人在美结婚,随后回港拜望岳父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当场塞了他一封见面钱。


  泰水:“意思意思。”


  婿(推却):“那怎么好意思呢?”


  泰水(一定要他收下):“小小意思。”


  婿(连忙收下):“太不好意思了。”


  友人是电影导演,问他如此对白精彩否?他说广东人未必能体会,洋人一辈子弄不明白。


  1981年2月8日,钱锺书回信,居然引用了一部十九世纪的书作答:


  所示“意思”对话,极妙!因忆苏格兰人夸其方言之简而义蕴富,有一例。“Customer(inquiring the material of a plaid):Oo(wool)?Shopkeeper:Ay,oo(yes,of wool). C:A‘oo(all wool)?S:Ay,a’oo(yes,all wool)C:A‘ae oo(all same wool)?S:Ay,a’ae oo(yes,all same wool).”(E. B. Ramsay, Reminiscences of Scottish Life and Character,1857,p.130)告资谭助。


  我一位友人(冯睎乾)曾翻过这段文字,不妨借来供各位参考:


  顾客(询问一条毛呢长披肩的质料):Oo(羊毛)?


  店主:Ay, oo(是的,羊毛)。


  顾:A‘oo(全羊毛)?


  店:Ay, a’oo(是的,全羊毛)。


  顾:A‘ae oo(全一样的羊毛)?


  店:Ay, a’ae oo(是的,全一样的羊毛)。(E. B. 拉姆齐《苏格兰风俗志》,1857年,第130页)


  1981年1月3日,钱锺书来函,对国外来的学术访问团大加嘲讽:


  昨日得通知,美国“Commission on the Humanities”有代表团于月中来京,讨论人文科学问题,须弟参与。大约事前要筹备,届时得开几天会(访问期一周)。此等事皆游谈费日,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 those who can’t teach, go on lecturing tours & attend learned conferences. Philip Larkin诗“Naturally the Foundation will Bear Your Expenses”嘲讽此等学者,想鱼目、牛皮辈未必读,读亦如未读。What‘s the bloody use of writing satires?!


  我主要想谈谈这句:“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 those who can‘t teach, go on lecturing tours & attend learned conferences.”中文意思是:“有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不能为师者,则四出演讲、参与学术会议。”刻薄得来倒相当精警。尽管不必解释什么,这句的意思也很明白,但知道钱先生暗用了什么典故,又别有一番乐趣——他必然期望我爸爸会看出那精心隐藏的一重意思。


  钱先生的话,其实出自萧伯纳(Bernard Shaw)的《革命者箴言》(Maxims for Revolutionists):“有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He who can, does. He who cannot, teaches.)原来只有两句,后面自然是钱先生杜撰的。我因此想起1977年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经典电影Annie Hall,片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We had a saying, “Those who can’t do, teach, and those who can‘t teach, teach gym. And those who couldn’t do anything, I think, were assigned to our school.”


  翻成中文就是:“我们有句说话:没能力做事的,就去教书,没能力教书的,就教健身。而那些什么也做不来的人,我认为都分配到我们学校。”钱先生有没有看过伍迪·艾伦,我不得而知,但他们的口吻和机智都很相似。但仅仅就这里的“恶搞”萧伯纳而言,我觉得伍迪·艾伦的话似乎更幽默。


  钱锺书《说笑》有一段话:


  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


  那么你读了以下这封以“告博一笑”结束的信,又是否会笑,或懂得笑呢?1981年1月19日,钱锺书来信谈David Hawkes和杨宪益夫妇的《红楼梦》译本:


  前日忽得Hawkes函,寄至The Story of the Stone第三册,稍事翻阅,文笔远在杨氏夫妇译本之上,吾兄品题不虚;而中国学人既无sense of style,又偏袒半洋人以排全洋鬼子,不肯说Hawkes之好。公道之难如此!弟复谢信中有云:“All the other translators of the ‘Story’──I name no names── found it ‘stone’ and left it brick”,告博一笑。


  钱先生那句英文,字面大意就是:“其他《石头记》的译者——我没指名道姓——总是以‘石头’始,以‘砖头’终。”单看这句已很有意思,但如果你明白钱先生还同时暗用了古罗马奥古斯都皇帝(Augustus)的一句话,也许就更能与他“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了。


  原来奥古斯都曾自夸功业:罗马在他接手时只用砖头砌成,但他留给后世时,已全部化作大理石。此语记录在古罗马史家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的《罗马十二帝皇传》(The Lives of the Caesars),原文是拉丁文,英译一般作:“he could justly boast that he had found it (Rome) built of brick and left it in marble.”这里钱锺书反用其语,不但贴切《石头记》书名,也一针见血地批评了它的众多译者。


  附记一则,虽与宋、钱信札没直接关系,但也跟钱锺书的语言习惯有关。我一直很好奇:究竟钱氏夫妇平日用什么语言沟通呢?


  钮先铭《记钱锺书夫妇》有一段说:


  1936年,我住在巴黎多纳福街的小公寓里,位置在巴黎大学的后方,是学生的聚散地。有一天我刚将走出公寓的门堂,看见一对夫妇也走进来,正用着英语在商量着想租一间公寓。都是东方人的面孔,男的留着一小撮希特拉式的胡子,女的梳的是马桶盖的娃娃头。二十多岁的一对青年,这种打扮,人在法国,而说英语,真是不伦不类!因之引起了我和思进的注意,认为是日本人,我和思进都曾留学过日本。这就是钱锺书和杨季康一对夫妇。从此我们四人就做了好朋友。


  《一代文化大家的高尚情操》(《人民日报》,1998年12月30日)则如此记述:


  何青医生说,四年来,杨先生天天带着自己做的便于钱先生食用的饭食到医院探望。钱先生同杨先生在一起时,有时用无锡话交流,有时又在讲英文。杨绛始终陪伴在他身旁,在他的最后时刻,不停地用家乡无锡话在他耳边轻轻祝福着。


  1979年8月19日,我爸爸写信给张爱玲说:


  [钱锺书]在国内时同太太相约,每星期轮流讲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以免生疏,所以出口成章,咬音正确,把洋人都吓坏了。


  然而历史学者汤晏在《一代才子钱锺书》中则澄清说:


  外界还有类似这样的报导,说钱锺书在家与家人均讲外语,好比说周一讲英语,周二讲法语,周三讲德语及意大利语,馀类推。这也是无稽之谈。钱锺书看到了一笑置之。他写信给夏志清说:“弟法语已生疏,意语不能成句,在家与季康操无锡土话。”(1979年17日,何月不详)


  宋淇夫妇。钱锺书致宋淇(1980年9月19日):“奉长书并瞻近影,丰腴胜前,精神饱满,尤佳者一望而知为聪明绝世之士。嫂夫人亦驻颜有术,东坡评书法所谓‘端庄流丽’,真福慧能兼之相。”


  论学


  今天有很多香港人都抗拒人大释法,但当年宋淇和他的中文大学同事每有疑难,总要求“北京最高法院”钱锺书来一锤定音。1980年3月19日,宋淇致函提问:


  现在我们中心有一难题,尚未解决,只好最后向“活百科全书”请教并作最后判决。辛弃疾《贺新郎》有一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甲解为:“我不恨见不到古人,我恨古人见不到我狂。”乙解为:“我不恨古人见不到我,我恨古人见不到我狂。”……得先生一言,所有人均无不服。


  钱大法官的判词是:


  愚见以甲说为当,然非Sir Oracle,妄言之而君姑妄听之耳。此种句法,六朝时亦见《洛阳伽蓝记》,拙作《管锥编》第二册698页可参考。


  查一查那页,果然就见到辛弃疾《贺新郎》那句,之前还连引三个先例,说明此句意思确是“我不恨见不到古人”,令人无话可说。


  1981年,我寄了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给爸爸,他又转寄钱锺书:


  此书乃小儿寄来,大概是现代年青人喜爱的作家之一,故“承子命”读之,免得“代沟”越来越深。


  钱锺书阅后回覆:


  Sontag书极伶俐,然正如其Against Interpretation,偏锋甚锐,而立说未圆。例如tuberculosis诚如所言藉metaphor以逃避惨痛现实;cancer则on her own showing 似未可相提并论。Tuberculosis:病妇成为十九世纪末文学中典型(La femme fragile,见《管锥编》753页注5),告兄资谈助,聊补Sontag书所未及云。


  查《管锥编》引文,其实只有一句相关:“欧洲十九世纪末诗文中有‘脆弱女郎’一类型,具才与貌而善病短命”,附注是一部德文书:Ariane Thomalia, Die “Femme Fragile”: ein literarischer Frauentypus der Jahrhundertwende,中译可作《脆弱女郎:世纪之交的一个文学女性类型》。


  看了上面两个例子,大概知道钱锺书的答问方式,就是无论你问什么也好,最后他总叫你翻他的《管锥编》。机灵如钱锺书,当然对自己相当自觉,所以早就自嘲一番,有一封信说:


  Jean Moréas 晚年闻人谈哲学、神学等一切问题,辄曰:“何不读吾诗集,吾诗集中亦有之”(Il y a aussi de l‘ésotérisme dans mes Stances, etc.)。弟自笑亦大类此。


  按“Il y a aussi de l‘ésotérisme dans mes Stances”是法文,意思是:“我的《诗集》中也有些秘传之学。”


  钱锺书致宋淇夫妇信


  香港


  由于我在香港书展讲爸爸和钱锺书,自然就要提一提宋、钱眼中的香港。钱先生跟香港的因缘,始于1938年。陶然《登门,人已去》(见《我们的钱瑗》)有一段:


  她(钱瑗)笑说,好多年前(1938年)她爸爸在香港投宿客栈,推门进去,管房的说没房间,钱锺书争辩道:门口明明写“有房间”嘛!那管房的领他去看,指着那牌子大声 说:“冇房间!”原来,大学者钱锺书也被广东字“冇”难倒,“冇”也看成“有”了。


  自此之后,钱先生就没再踏足香港,也许他真觉得这里“不是学人久居之地”。爸爸虽来港几十年,似乎仍觉得格格不入。1981年,他写给钱先生说:


  《围城》一书新版,此间想不如国内轰动,港人守旧得出奇,至今国语电影观众听不懂,要在片上打中文字幕,真可称为海外奇谈,简体字多数人怕看、拒看,说不定宁愿看盗印本,否则口碑如此之佳,定可成为畅销书。


  同一年,宋淇又写道:


  此间乏解人,亦少可谈之人,香港人只能作手谈,谈论学问或笔谈乃强人所难。一笑。


  我不禁想起陈寅恪教授在港大期间,也只觉得“进退维谷”,他在1940年8月28日写信给傅斯年说:


  别有一种精神上不愉快之感觉,即无人可谈无书可读。


  也许就是这种原因,即使到了1980年,爸爸虽亲笔邀请钱先生到中大讲学,也被他断然拒绝。钱锺书当时只说:


  我若来港,主要是为见兄夫妇一面;上月傅聪来舍晚饭,谈起游港,我亦曰:For me, Stephen is Hong Kong or rather H.K. is S. just as “L‘état c’est moi.”


  “L‘état, c’est moi”是法文,中译一般作“朕即国家”,直译是:“国家,就是我。”相传为路易十四所说,没料到给钱锺书一下恶搞,就变了“香港,即宋悌芬。”爸爸居然成为旅游景点,特区政府不知道有何感想?


  结语


  以上摘引当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已能大致窥见爸爸和钱先生的通信,本身就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珍贵史料。讲座中有人问我,这些信该如何处理?我暂时还不知道,有可能是把它们全数寄还杨绛先生,也有可能在杨先生的同意下,把它们整理、注释,然后出版——版税当然也全数捐给钱先生设立的奖学金。


  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所以既是钱先生的信札,我就觉得要回到杨先生的手里才对,正如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们,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