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分子与小分子的区别:科隆巴(又译《高龙巴》)(2)(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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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隆巴(5-8章)

第五章

  第二天,打猎的人快要回家的时候,从海边散步回来的内维尔小姐,带着贴身女仆向旅馆走去,突然瞧见一个身穿黑服的年轻妇女,骑着一匹矮小而壮健的马进城。少妇背后跟着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也骑着马,穿着棕色呢上衣,肘弯处已经破了,身上用皮带斜挂着一个葫芦,腰带上插着一支手枪,手里又拿着一根长枪,枪柄装在一只系在鞍架上的皮袋里,总之,他的打扮完全是剧中的强盗或者是个出门赶路的科西嘉小市民。最先吸引内维尔小姐注意的,是那个少妇的非凡美貌,她年纪约20岁左右,高大身材,白嫩皮肤,深蓝眼睛,粉红嘴唇,洁白牙齿;表情既高傲,又流露出焦虑和忧郁。头上披着黑丝面纱,名叫梅纱罗,是从热那亚流行到科西嘉来的,妇女佩戴非常合适。栗色头发梳成长辫绕在头上,像包头巾一样。她的衣服非常清洁,但是极为素净。

  内维尔小姐有充分的时间来打量这个披梅纱罗的少妇,因为少妇停在街心向人家打听,从她的眼睛的表情看来,她打听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到人家的回答以后,她拿起手中的冬青枝条给了坐骑一鞭,直奔到了内维尔爵士和奥索住的旅馆门口。在旅馆门口她同掌柜的交谈了几句,便轻捷地跳下马,坐在大门旁边的一张石凳上,随从牵着马进了马厩。莉迪亚小姐一身巴黎服装从少妇前面走过,陌生女子连头也没抬起来。过了一刻钟,莉迪亚小姐打开窗户,看见那个披梅纱罗的少妇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地方。过了不久,上校同奥索打猎回来了。这时候掌柜的走过去对那位着孝服的小姐说了几句话,指给她看年轻的德拉·雷比亚。女人红了脸,急忙站起来迎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动也不动地呆若木鸡。奥索离她很近,十分奇怪地端详她。

  “您是,”她声音激动地说,“奥索·德拉·雷比亚吧?我是科隆巴。”

  “科隆巴!”奥索嚷起来。

  他立刻抱住她,温柔地亲她。这使上校和女儿觉得很奇怪,因为在英国是没有人在街上拥抱的。

  “哥哥,”科隆巴说,“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来了,请您原谅我。朋友们说您已经到了,我急于看到您,这对我是莫大的安慰……”

  奥索又把她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对上校说:

  “她是我妹妹,要不是她自报名字,我简直认不得她了。——科隆巴,这位爵士是托马斯·内维尔上校。——上校。请原谅,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了……我妹妹……”

  “哟,亲爱的朋友,您到什么鬼地方去吃饭呀?”上校大声说,“您也知道这个破旅馆只准备了一顿客饭,那是给我们的。小姐同我们一起吃吧,小女一定非常高兴。”

  科隆巴朝她的哥哥望了一眼,他也不多推让,大家便走进旅馆最大的一间房间,那是供上校作会客厅和饭厅使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内维尔小姐,科隆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有说。可以看得出她非常惊慌,也许她是生平第一次同外国的上流社会人士在一起。不过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乡气。她的异乎寻常的特点弥补了她的不知所措。内维尔小姐也就喜欢她这一点。因为旅馆接待了上校一行,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空房,莉迪亚小姐居然屈尊或是出于好奇让德拉·雷比亚小姐在她的房里搭一张床。

  科隆巴结结巴巴地道谢几句以后,便急忙跟着内维尔小姐的女仆去梳洗了,一路上在太阳底下风尘仆仆地骑马赶路,稍为梳洗一下是必要的。

  回到客厅,看见猎人放在角落里的猎枪,她停了下来。

  “好枪!”她说,“哥哥,是您的吗?”

  “不是,那是上校的英国枪。既好看,又实用。”

  科隆巴说:“我希望您也能有这样一支。”

  “这3支枪里当然有一支是德拉·雷比亚的,”上校大声说,“他用得非常出色。今天他打了14枪,全都命中了。”

  说完就你推我让地演出一场赠枪的场面,双方客气个没完,最后奥索终于却不过对方的盛情谊,答应收下了,这使他的妹妹大为高兴,从她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刚才还是那么严肃,现在一下子闪耀着孩童般的快乐。

  “亲爱的朋友,您自己挑吧,”上校说。

  奥索不肯挑。

  “那么,请令妹代您挑吧。”

  科隆巴毫不推辞挑了最朴素的一支,但那是英国曼顿出产的上等枪,口径很大。

  她说:“这一支一定能够百发百中。”

  她的哥哥忙不迭地道谢,恰好这时要吃晚饭了,为他摆脱了困境。科隆巴起先不肯入坐,看了哥哥的眼色,这才不再推让。莉迪亚小姐看见她在吃饭以前,像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样画个十字,不禁非常喜欢,心想:

  “好呀,原始的习俗出现了。”

  她打算从这个代表科西嘉古老习俗的少女身上观察出许多有趣的事物。而奥索,很明显地有点坐立不安,无疑是怕他的妹妹说话或者举动显得太乡气。可是科隆巴时时不停地观察他,一切举动都学着他的样。有时她带着异样悲哀的表情凝视着他,奥索偶尔碰到她的眼光,便把视线转向他处,仿佛他有意想避开他妹妹无声地向他提出而他又是了如指掌的问题。大家都用法语谈话,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辞不达意。科隆巴听得懂法语,而且在不得不同主人交谈的时候,能够应付几个单词,读音还相当准确。

  吃完饭,上校注意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拘束,便本着一贯的爽直,问奥索想不想同科隆巴小姐单独谈谈,他可以同女儿到隔壁房间。奥索急忙道谢,说他有充分的时间在皮埃特拉内拉谈。皮埃特拉内拉是他需要在那里居住的村名。

  上校坐在他平时坐惯的沙发位子上,内维尔小姐想方设法叫美丽的科隆巴开口说话,换了好几个话题,都没有成功,只好请奥索读一首但丁的诗,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描写弗朗切斯卡·达·丽米妮(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五首叙述意大利女子弗朗切斯卡·达·丽米妮。因与小叔共读爱情故事,坠入情网,叔嫂相恋,后被丈夫将两人杀死。但丁的《神曲》全部均以三句为一韵,故称三句诗)自述的那一段,开始朗读。他把这些雄伟壮丽的三句诗,描述男女共读爱情小说如何危险的诗句,尽量念得清晰有力。他读着的时候,科隆巴把身子靠近桌子,抬起原来低垂的头,睁大眼珠,射出一道奇异的火焰,脸上忽红忽白,坐在椅子上抽搐不止。意大利人的生理结构真了不起,根本不需要老学究来指出诗歌的美,她一听就懂!

这段诗读完以后,科隆巴叫起来:

  “这诗多美!谁写的,哥哥?”

  奥索对她的提问有点不好意思,而莉迪亚小姐却微笑说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

  “将来我们到了皮埃特拉内拉,”奥索说,“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

  “我的天,这诗多美!”科隆巴连连不断地说;接着她把记住的三四节背了出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越背越兴奋,竟高声朗诵起来,比她的哥哥念得更富有感情。

  莉迪亚小姐大为惊异,她说:

  “您似乎非常喜爱诗歌,我真羡慕您的运气,第一次就读上了但丁的作品。”

  “内维尔小姐,”奥索说,“您看但丁的诗有多大的魔力,居然把一个只会念《天主经》的小村姑也感动了……噢不,我弄错了,科隆巴是内行。从孩提时起,她就喜欢写诗,后来父亲写信告诉我,她是皮埃特拉内拉村子和方圆七八公里内最有才华的哭丧歌女。”

  科隆巴带着央求的神气向哥哥望了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科西嘉有些妇女能够即兴创作诗歌,非常想听一听。因此她急忙央求科隆巴显示一下她的天才。奥索十分懊恼不该提起妹妹的作诗天才,只好帮着妹妹说话,竭力推说科西嘉的哭丧歌枯燥无味,如果念了但丁的杰作再来念科西嘉的诗歌,等于叫故乡出丑,等等。但是越说反而越发激起内维尔小姐的好奇心,最后奥索只好对他的妹妹说:

  “好吧!随便作一首吧,不过不要太长。”

  科隆巴叹了一口气,对着桌上的台毯凝视了一分钟,又望了望房梁,然后用手蒙住眼睛,仿佛那些鸟儿自己看不见别人,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似的,用怯生生的声音唱起,确切地说是朗诵起下面一首诗来:

  少女和斑尾林鸽

“在山背后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山谷。——太阳每天只在这里照耀一小时;——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门口长满了野草。——门和窗永远紧闭,——屋顶上没有炊烟。——正午时分,太阳照耀,——一扇窗户打开了,——孤女坐在那里纺纱;——一边纺着一边唱歌——唱着一支凄凉的歌;——没有别的歌声和她呼应。——有一天,春天的一天,——一只斑尾林鸽牺在邻近的一棵树上,——它听见了少女的歌声。——它说:姑娘,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哭,——一只凶狠的鹰抢走了我的伴侣。——斑尾林鸽,请您指给我看那只强盗鹰,——哪怕它飞得高入云端,——我也会把它打下来。——可是我呀,可怜的姑娘,谁能还我哥哥,——我那个在遥远他乡的哥哥?——姑娘,告诉我,你的哥哥在哪儿?——我的翅膀可以把我带到他身边。”

  “好一只有教养的斑尾林鸽!”奥索大声叫嚷着去拥抱他的妹妹,他那装出来的玩笑声调和他的激动形成鲜明的对比。

  “您的歌很有吸引力,”莉迪亚小姐说,“请您把它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语,配上音乐。”

  老实的上校虽然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也跟着女儿大肆恭维,接着又说:

  “您说的那只斑尾林鸽,小姐,是不是今天我们吃的那种烤乳鸽?”

  内维尔小姐拿来了纪念册,她看见科隆巴写诗不滥用纸的古怪方式大为惊异。科隆巴写诗不是单独成行,而是句句相连,一直写到纸的尽头,同所谓“一句一行,长短不一,两端各留天地”这种写诗的定义不再相应。科隆巴小姐拼写单词时的随心所欲,也有些不当之处,不止一次惹起了内维尔小姐的忍俊不禁,却使奥索这位兄长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睡觉的时间到了,两位姑娘回到自己的房间。莉迪亚小姐在脱下项链、耳环、手镯的当儿,注意到科隆巴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长形的东西,有点像裙撑,形状却又不同。科隆巴小心翼翼,几乎是偷偷地把东西往桌子上的梅纱罗面纱下面一塞,然后跪下虔诚地祈祷。两分钟以后,她已经上了床。莉迪亚小姐天性好奇,按照英国人的习惯脱衣又慢,便假装在找一只别针,随手掀开了那个面纱,只见下面是一把相当长的匕首,很别致地镶嵌着螺钿和银,做工精细,是收藏家眼中价值连城的古老武器。

  莉迪亚小姐莞尔一笑,问道:“小姐身上藏着这样着小小工具,难道是这儿的习俗吗?”

  “不得不这样呀,”科隆巴叹了口气说,“坏人太多了!”

  “您真有勇气这样来给他一刀吗?”

  莉迪亚小姐拿着匕首,一边说,一边像舞台上杀人那样,把匕首从上到下戳下去。

  “必要时我当然有这样的勇气,”科隆巴用她的优美动听的声音说,“比如为了自卫或者保卫我的朋友……不过匕首不应该这样拿,如果对方往后一闪,您就可能伤了自己。”她坐了起来,“您瞧,要这样拿,往上刺,人家说,这样才能致命。

  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多有福啊!”

  她叹了一口气,把头倒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更高贵、更洁白无瑕的脸了。当年菲狄亚斯雕刻密涅瓦像的时候,有她做模特儿就满意了(菲狄亚斯(纪元前490—430),雅典著名雕塑家。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第六章

  我是按照贺拉斯的教导,把故事从半中间讲起的(贺拉斯所著《诗的艺术》中写道:史诗诗人总是对听众把故事从半当中(in medias res)讲起,似乎听众早已知道故事情节似的)。现在既然美丽的科隆巴和上校父女都已入睡,我趁这机会告诉读者几种不能疏漏的要点,要是读者想把这件真实的故事了解得更透彻的话。我们说过,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是被人暗杀的,但是暗杀在科西嘉同在法国完全不同,在法国可能因为一个苦役船上的逃犯要抢劫你的财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把您杀死;而科西嘉人则是被仇人暗杀;至于结仇的原因,往往很难说清。有许多家族互相仇恨只是出于传统的习惯,仇恨的最初原因早已消失了。

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家族同好几个家族有仇,尤其是同巴里奇尼一家。有人说,16世纪时德拉·雷比亚家族的一个男子勾引了巴里奇尼家族的一个女子,后来被女子的一个亲人用刀刺死了。另一些人的说法完全不同,说是德拉·雷比亚的女子被诱惑,巴里奇尼的男子被刺死。总而言之,不管真相如何,两家之间有过血案是实。不过,与通常习惯相反,这件仇杀案并没有引起别的仇杀案,原因是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都受热那亚政府的迫害,年轻的男人都流亡在国外,两个家族有好几代已经没有强健的男子汉了。上世纪末,一个德拉·雷比亚家族的人在那不勒斯当军官,一次在赌场里同别的军人吵架,人家对他破口大骂,还骂了他是科西嘉的羊倌。他拔出剑来,但是一个怎能打得过3个,幸亏当时还有一个在场的赌客喊了一声:“我也是科西嘉人!”出来拔刀相助,他才没有吃亏。那个赌客是一个巴里奇尼家族的人,但是并不认识他的同胞。等到大家互通了情况以后,双方都以礼相见,发誓永生永世结为莫逆之交;大陆上科西嘉人很容易友好结合,而岛上则完全不一样。比方眼前这例子,这位德拉·雷比亚同那个巴里奇尼住在意大利期间,一直亲如兄弟,回到科西嘉以后,虽然同住一个村子,却难得见面;他们去世时,人们都说他们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说过话了。他们的儿子,按照岛上人的说法,各自管自己生活,见面时以礼相待。一方的一个儿子叫吉富奇奥,就是奥索的父亲,当了军人;另一方的一个儿子叫季迪斯·巴里奇尼,是个律师。他们俩都当了族长以后,由于职业的不同,分隔一方,几乎没有机会见面,也没有机会听到别人谈起对方。

  大约在1809年,有一天,季迪斯在大陆巴斯蒂亚城看报,读到吉富奇奥上尉受勋的消息,他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并不觉得惊奇,因为某某将军是他家的后台。这句话传到了在维也纳的吉富奇奥的耳朵里,他便对一个同乡说,等他回到科西嘉的时候,季迪斯早已变成一个大富豪了,因为他从打败的官司中所赚到的钱,比从打赢官同中赚到的钱更多。谁也猜不出他这句话的真意,究竟是指这位律师欺骗他的当事人呢,还是仅仅道出一个平凡的事实:不好打的官司总比好打的官司能使律师增加收入。不管怎样,巴里奇尼律师听到了这句讽刺话,并且一直记在心里。1812年,他争取当本村村长,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突然间某某将军写信给省长介绍吉富奇奥太太的一个亲戚来当村长。省长忙不迭去迎合将军的意愿,巴里奇尼毫不怀疑这是吉富奇奥捣的鬼。1814年拿破仑下台了,将军推荐的那位村长被指控为波拿巴党,撤了职,由巴里奇尼接替。拿破仑百日复位时期,又轮到巴里奇尼被撤职。最后,经过这场风暴以后,他又举行盛大的仪式,把村长的印信和户籍簿册重新接收回去。

  从此以后他一路吉星高照,而德拉·雷比亚上校却被迫退伍,回到皮埃特拉内拉闲居,经常不得不应付巴里奇尼的暗中无理取闹:比方一会儿说他的马闯坏了村长家的篱笆,传讯他要他赔偿;一会儿村长又借口要修理教堂铺路石,把镌有德拉·雷比亚家徽、复盖在他家一个亲属的墓地上的一块破裂石板叫人搬走了。如果有羊吃掉了上校的幼苗,羊主人肯定可以得到村长的袒护;有两个在职的人一直是受上校家保护的老客户,都先后被撤了职,代之以巴里奇尼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兼营本村邮政所的杂货店老板,另一个是充当村警的老残废军人。

  上校的老婆死了,临死时留下遗愿,说希望能埋葬在她平时爱去散步的一个小林子里;村长立刻宣称她必须埋葬在本村的公墓里,因为村长并没有得到授权可以批准另盖一个孤零零的墓地。怒不可遏的上校宣称,他在等待这个批准,但在批准前,他的老婆将埋葬在她选定的地方,并且立刻派人在林子里掘了一个墓穴。村长方面也叫人在公墓地里掘了一个墓穴,并且召来了警察,据他说,目的是维护法律的威力。下葬那天,双方的人都到场,有一阵子人们害怕为了争夺德拉·雷比亚太太的遗体,两派会打起来。40几个全副武装的农民,由死者的亲属带领着,强迫本堂神甫走出教堂就取道林子的方向走去;另一方面,村长带着两个儿子以及他的同党和警察等人,也赶到场阻止他们这样做。村长一到场,立刻命令送殡的人退回去,他得到的回答是一阵嘘声和威吓声。对方在人数上占上风,而且态度似乎非常坚决。有好几支长枪一看到他就把子弹上了膛,有人甚至说一个羊倌已经举枪向他瞄准,但是上校抬起羊倌的枪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火!”村长像拉伯雷《巨人传》里的巴汝奇一样,“天然怕挨打”,他拒绝战斗,同他的手下人退走了。送殡行列于是继续前进,故意兜最远的路,以便从村公所门前经过。在进行中一个傻瓜加入了行列,竟然大喊一声“皇帝万岁!”有两三个人也跟着叫喊了一句;他们这些人越来越兴奋,竟然想杀掉村长家的一头牛,那牛恰巧挡住他们的去路。幸喜上校出来阻挡,这桩暴行总算没有实现。

  不言而喻,村长方面把当时经过情况作了笔录;并用绝妙的笔法写了一个报告给省长,在报告中他描绘了天上和人间的法律如何被践踏,村长和本堂神甫的威严如何受到无视和凌辱,德拉·雷比亚上校如何带头率领一班波拿巴党徒图谋改变王位继承的顺序,挑起村民械斗,这种种罪行是刑法典第86条及第91条所明文规定处罚的。

  这份控诉状过分夸大了罪行,反而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上校写信给省长,给检察官。他太太的一个亲戚同岛上一个众议员有姻亲关系,另一个亲戚同法院的院长是表亲。靠着这些关系,所谓图谋不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德拉·雷比亚太太继续长眠在林子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傻瓜被判15天的拘役。

  巴里奇尼律师对这件案子的结局不满意,他改变策略,从另一方面进攻。他在故纸堆里翻出一份古旧的所有权状,根据这个证件他同上校争夺一条推动着一个水力磨坊的小溪的主权。官司打上了,拖延了许久还未结案。快到一年时,法院即将判决,看样子多半对上校有利,突然间巴里奇尼先生送给检察官一封信,是由一个著名的强盗写来的,信中威胁村长要他撤回诉讼,否则将有火灾和杀身之祸。这个强盗名叫阿戈斯蒂尼。在科西嘉,强盗的保护是深受大家欢迎的,强盗们为了帮助朋友,也经常插手干预私人间的争执。村长正在利用这封信,想不到一件新的意外事件出现,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那个强盗阿戈斯蒂尼写信给检察官,控诉说有人假冒他的笔迹,使人怀疑他的性格,以为他的威名是可以收买的,最后他在结束这封信时说:“如果我发现假冒的人,我必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很明显,阿戈斯蒂尼没有写那封威吓村长的信,至于到底是谁写的,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互相指责,双方由指责而发展到互相威吓,司法部门也没法知悉到底是谁干的。

  在这期间,吉富奇奥上校被暗杀了。根据法院档案,经过情形是这样的:18××年8月2日,天色已黑,一个名叫马德莱娜·皮埃特丽的妇女,带着麦子到皮埃特拉内拉去。她听见了连接两声枪响,似乎是从一条通到村子去的低洼道路上发出的,离她大约150步远。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一个人弯着腰在葡萄园的小径上奔跑,向着村子走去。这个人停了下来,回头张望片刻,因为离得太远,皮埃特丽大娘无法看清他的面貌,而且那人嘴里衔着一片葡萄叶,几乎把他的整个脸都遮盖了。他向大娘看不见的一个伙伴作了一下手势,便消失在葡萄园里。

  皮埃特丽大娘放下麦子,沿着小径奔上去,发现德拉·雷比亚上校躺在血泊中,身上中了两枪,口鼻还在呼吸。在他身边放着他的上了子弹准备发射的枪,仿佛他正在准备防卫对面过来的敌人,却被从背后来的敌人击中了。他在发出临死的喘息,在死神的掌握中挣扎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根据医生的解释,这是因为肺部被子弹洞穿的缘故。血堵住他的喉咙,慢慢地流出来,好像红色的沫子。皮埃特丽大娘枉费心机地把他扶起来,问了他几句话,都得不到回答。她看出来他很想说话,可是没有办法叫人明白他想说什么。她注意到他竭力把手伸向衣袋,她赶紧帮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活页夹,打开了交给他。受伤的人从小活页夹里取出夹在里面的铅笔,竭力要想写字。事实上证人看见他写了几个字母,可惜她不认得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上校用尽了气力写好后,把小活页夹放到皮埃特丽大娘的手里,使劲握紧大娘的手,用十分古怪的神气凝视着她,据证人说,他仿佛想说的话是:“这个活页夹十分重要,里面有杀我的凶手的姓名!”

  皮埃特丽大娘往村子走去的时候,遇见了巴里奇尼村长先生和他的儿子温琴泰洛。那时候天已几乎齐黑。她把看到的一切叙述了一遍。村长拿了小活页夹,奔到村公所去挂上他行使村长职权的肩带,召唤他的秘书和警察。只剩下年轻的温琴泰洛和马德莱娜·皮埃特丽两人,大娘向年轻人建议去救上校,也许他还活着。可是温琴泰洛回答说,上校同他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走近他,人家就会说上校是他杀死的。没过一会儿,村长回来了,发现上校已经死了,他叫人搬走了尸体,而且作了笔录。

  遇到这种情况巴里奇尼先生很自然地会心慌意乱,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赶紧查封了上校的小活页夹,而且在他职权范围内尽量查缉凶手,不过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结果。预审推事到场以后,打开了活页夹,在一页血迹斑斑的纸上只见写着几个字母,写得歪歪斜斜,有气无力,但却清晰可读,写的是“阿戈斯蒂……”,没有写完,预审推事毫不怀疑上校的意图是说凶手是阿戈斯蒂尼。可是预审推事传唤科隆巴·德拉·雷比亚到来以后,她要求让她察看一下那个活页夹。她翻来复去仔细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来指着村长大喊:“他就是凶手!”当时虽然她悲痛万分,却能以惊人的准确和清晰说出她的理由。她说她的父亲在几天以前收到儿子奥索的一封信,告诉父亲他换了驻地,父亲把地址用铅笔抄在活页夹上就把信烧了。现在活页夹里找不到这个地址,这说明村长把这页撕了下来,而在这页上恰好是她的父亲写下凶手的名字,村长在另一页上写了阿戈斯蒂尼的名字。推事审视之下果然发现写凶手名字的本子里缺少一页;可是不久他又发现活页夹里别的地方也有缺页,许多证人都说上校要点燃雪茄时往往从活页夹里撕下一张纸来,很可能他由于不小心把抄了地址的那页撕下来烧了。此外,有人证实村长从皮埃特丽大娘手里接过活页夹以后,由于天黑,不可能看清纸上的字,又证实他拿着活页夹走进村公所,中间没有停留,警察队的班长一直跟着他,看见他点起一盏灯,把活页夹放进一个信封里,当着他的面把信封封了口。

  警察班长作证完毕以后,科隆巴愤怒已极,扑倒在他的脚下,恳求他凭着生命中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断言他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村长。班长犹豫了半晌,显然是被年轻姑娘的激昂状态所打动了,他承认曾经到隔壁房间里去找一张大纸,不过他没有停留一分钟,而且他在抽屉里摸索的时候,村长一直不停口同他说话。他还证明他回来时,那个染满血迹的活页夹始终在原来的地方,就是在村长进来时扔下的桌子上。

  巴里奇尼先生的态度非常镇静。他说,他原谅德拉·雷比亚小姐的愤激之情,他愿意屈尊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他说那天傍晚他一直呆在村子里;他的儿子温琴泰洛在案件发生时恰好同他一起在村公所门外;他的另一个儿子奥兰杜奇奥那天发寒热,没有离床一步。他把家里所有枪支都拿出来,其中没有一支是最近开过火的。他又补充说,他一看见那个活页夹就马上明白它的重要性,他立即查封了交给他的副手保管,因为他预见到由于他同上校不睦,他可能受到怀疑。最后,他又提醒大家说阿戈斯蒂尼曾经威胁要杀掉冒用他的名字写信的人,他似乎借此暗示说,那个卑鄙的强盗大概怀疑上校,所以把他暗杀了。根据绿林的习俗,为着类似的动机而杀人,是有先例的。

  德拉·雷比亚上校死后5天,阿斯戈蒂尼出乎意料之外受到巡逻队的袭击,经过绝望的奋战后,被打死了。在他身上搜到一封科隆巴给他的信,请他宣告一下,他到底是不是人家所指控的杀人凶手。既然他没有复信,大家就泛泛地认为他没有勇气向一个姑娘承认他杀掉了她的父亲。不过有些自认为很熟悉阿戈斯蒂尼的性格的人,却在私底下说,如果他真杀了上校,他一定会到处夸耀的。另一个号称布朗多拉奇奥的强盗,交给科隆巴一份声明,说他以名誉担保他的同伴是无辜的,不过他唯一的证据,只是阿戈斯蒂尼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怀疑上校冒用他的名义写信。

  结果是巴里奇尼一家平安无事,预审推事对村长的行为大加赞扬,村长在他的高尚行为上还加上一件;他撤回了以前同德拉·雷比亚上校为着争夺小溪的主权而提起的诉讼。

  科隆巴遵照当地的习惯,在她父亲的尸首前面,当着许多亲友,即席创作了一首哭丧歌。她在歌中尽量发泄她对巴里奇尼家族的仇恨,正式控告他们是杀人凶手,威胁他们她的哥哥回来时必报此仇。这首歌流传甚广,水手当着莉迪亚小姐面前唱的就是这首歌。奥索当时在法国北部,得到父亲的死讯以后,他请了假,但未获批准。起初,他收到妹妹的来信,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凶手;后来他收到预审时全部卷宗的抄件和预审推事的私人信件,便几乎完全相信犯罪的人是强盗阿戈斯蒂尼。每隔3个月,科隆巴必然写给他一封信,重复述说她的怀疑,她管这些怀疑叫作证据。这些一再重复的控诉使他的科西嘉人的血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有时他也接近于同意他妹妹的偏见。不过他每次写信回家,总对她说她的引证没有确凿的根据,不值得置信。他甚至禁止她再谈起这件事,不过始终未见生效。这样子过了两年,他奉令退伍,于是他想回去再看一下家乡,目的倒不是要对他认为无罪的人施行报复,而是想把妹妹嫁出去,卖掉他的小小产业,只要这份产业还值两个钱,可以让他到大陆上定居。

第七章

  也许是因为妹妹来了,使奥索加倍怀念祖屋,也许是他有点不愿意让他的有教养的朋友看见科隆巴的村野服装和举动,第二天他就宣称打算离开阿雅克修,回到皮埃特拉内拉去。不过同时他又要求上校答应,等上校到巴斯蒂亚去的时候,必须顺路到他的寒舍去小住几日,他这方面也答应带上校去猎黄鹿、野鸡和野猪等等。

  动身的前夕,奥索没有去打猎,却建议沿着海湾去散步。他挽着莉迪亚小姐的臂膀,以便自由自在地同她谈话,因为科隆巴留在城里买东西,而上校则每隔一分钟就离开他们去打海鸥和鲣鸟,路人见了大为惊异,不懂得为什么他肯为这样的猎物浪费子弹。

  他们沿着到希腊教堂去的路走,从那里可以望见海湾最美丽的景色,可是他们都无心观赏。

“莉迪亚小姐……”经过长得使人发窘的沉默以后,奥索开口了,“坦白告诉我,您觉得我的妹妹怎么样?”

  “我很喜欢她,”莉迪亚小姐回答,“甚至还胜过喜欢您,”她微笑着加上一句,“因为她是个真正的科西嘉人,而您却是个过份文明的野人。”

  “过份文明!……听我说吧,自从我踏上这个岛以后,我不由自主地又变得野蛮起来。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使我激动,折磨着我……在我深入到我那偏僻的故乡以前,我需要同您谈一谈。”

  “做人要有勇气,先生;请看您的妹妹对命运的安排多么能够容忍,她是您的榜样。”

  “啊!您别上当。不要相信她能忍受命运的安排。到目前为止她一句话也没有同我提过,可是从她投向我的每一下眼光,我都看出来她期待着我的是什么。”

  “那么她到底期待您什么呢?”

  “哦!没有什么……只不过要我试试令尊的枪打人是否同打山鹑一样行。”

  “您为什么要这样想!您刚才还承认她什么都没有对您说过,您居然会作出这样的猜测!您真可恶。”

  “如果她不想报仇,她一开头就会同我谈起父亲了,而她没有这样做。她会提起她认为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其实是她弄错了,我知道,而她只字不提。您瞧,我们科西嘉人是一个狡猾的民族,我的妹妹明白她还不能完全控制我,在我还能溜走的时候,不愿意吓坏我。等到她把我引到悬崖的边沿时,我的头脑一发昏,她马上就会把我推进深渊。”

  这时候奥索把父亲之死的某些细节告诉莉迪亚小姐,并且对她说,所有重要证据集中到一点,使他认为阿戈斯蒂尼就是凶手。

  他又说:“不过没有什么能够改变科隆巴的信念,我从她给我的上一封信就可以看出来。她发誓要巴里奇尼家偿命……内维尔小姐,您看我多么信任您……要不是由于野蛮的教育使她抱有一种成见,认为报仇的权利属我所有,因为我有家长身份,而且这事关系到我的荣誉,她早已把巴里奇尼一家杀死了。”

  “说实话,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说,“您在诽谤您的妹妹。”

  “没有的事。您自己不是也说过吗?……她是科西嘉人……她的想法同所有科西嘉人的想法完全一样。您知道我昨天为什么闷闷不乐吗?”

  “不知道,不过最近您总是情绪不好……我们初相识时,您愉快多了。”

  “昨天,我比平时更快活,更高兴。因为我看见您对舍妹这么友好,这么宽容!……我同上校两人坐船回来。您知道其中一个船夫用他该死的土语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奥斯·安东,您打了不少飞禽走兽,可是您会发现奥兰杜奇奥·巴里奇尼是比您更能干的猎手。’”

  “这句话有什么可怕的?您难道一定要当个能干的猎手吗?”

  “您还听不出这家伙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勇气杀掉奥兰杜奇奥吗?”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您使我害怕。看来你们这个岛上的空气不但能使人发寒热,而且能使人发疯。幸喜我们不久就要离开这个岛了。”

  “你们离开以前,得先到皮埃特拉内拉小住几天,您答应过我的妹妹的。”

  “假如我们不遵守诺言呢?也会遭到报复吧?”

  “您还记得令尊前几天所讲的故事吗?他说印度人向东印度公司请愿时,威胁公司的负责人说如果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绝食而死。”

  “那么说您就要绝食而死喽?我不相信,您只要一天不吃东西,科隆巴小姐就会给你端上一盘美味的烤奶酪(这是科西嘉的民族风味菜,用奶酪加奶油烤成。——原注),使您一见就胃口大开,不得不放弃您的绝食计划。”

“您这玩笑开得太残酷了,内维尔小姐,您应该对我宽容一点才是。您瞧,我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只有您才能阻止我发疯,照您所说的发疯。您是我的护守天神,现在……”

  “现在,”莉迪亚小姐用严肃的口吻说,“您有您的男子汉的荣誉和军人的荣誉,在支持您的过分容易动摇的理智,还有……”她边说边转过身去采摘一朵花,“还有您对您的护守天神的回忆,也能支持您,如果这回忆在您心里能够起点作用的话。”

  “啊!内维尔小姐,我简直不敢相信您真的有点关心我……”

  “听我说,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带点激动地说,“既然您是个孩子,我就把您当作孩子看待。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一串我渴想多时的美丽项链,她对我说:‘每次你戴上这项链,就要记住你还不懂法语。’这样项链在我的眼中就失去一点它的价值,对我来说,它只是一种良心的责备。可是我仍然戴它,结果我也学会了法语。您看见这戒指吗?它是埃及的圣甲虫像,可以说是从一座金字塔里发现的。这个古怪的形象,也许您把它当作是一个花瓶,它的意义是‘人的生命’。在我们的国家里,有许多人认为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最有意思。您瞧后面跟着的一个形象,是一个盾和一个持着长矛的臂膀,意义是‘战斗,拼搏’。这两个象形文字连在一起,就成为我认为相当美好的一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不要以为我能够随口翻译象形文字,其实是一个老学究告诉我的。来,我把我的圣甲虫像送给你,几时你产生科西嘉的坏念头,就瞧瞧我的法宝,对您自己说,必须战胜这些坏念头。——哎哟,说真的,我真会说教。”

  “我会想念您的,内维尔小姐,我会对自己说……”

  “对您自己说,您有一位女朋友,她知道您……被……吊死,是会伤心的。而且也会使您的班长祖宗感到痛心。”

  说完这些话,她笑着挣脱了奥索的臂膀,向着父亲奔过去。

  “爸爸,”她说,“饶了那些可怜的鸟儿吧,来同我们一起到拿破仑的岩洞里赋诗。”

第八章

  离别总是庄严的,即使是短期的离别。奥索两兄妹定于一大清早动身,隔晚他就向莉迪亚小姐告别,因为他不愿意莉迪亚小姐为了他而改变睡懒觉的习惯。他们告别时气氛冷淡而严肃。自从海边那次谈话以后,莉迪亚小姐害怕对奥索表现出过份关心,而奥索这方面却始终记着她的玩笑和轻松的口吻。曾经有过一会儿,奥索以为在英国姑娘的态度中看出了一点爱的萌芽,现在他被她的开玩笑弄得张皇失措,觉得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久就会忘记了。因此早上他坐下来同上校一起喝咖啡的时候,看见莉迪亚小姐走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妹妹科隆巴,他不禁大为惊异。她5点钟就起了床,对于一个英国女子来说,尤其是对于内维尔小姐,要花很大的气力才能做到,于是他有点自鸣得意。

  他说:“我很抱歉这么大清早就把您吵醒了。一定是舍妹不管我的嘱咐把你弄醒的,您一定咒骂我们了吧。也许您希望我已经被吊死了吧?”

  “不,”莉迪亚小姐用意大利语低声地说,显然不想让她的父亲听到,“昨天我跟您开了几句无所谓的玩笑,您就恼我了,鄙人不想让您带着一个坏的印象回家。你们科西嘉人真可怕!再见吧,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见面。”

  她向他伸出了手。

  奥索的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科隆巴走到他身边,拉他到一个窗台旁,指给他看她藏在梅纱罗下面的一件东西,低声同他说了一会儿话。

  “小姐,”奥索对内维尔小姐说,“舍妹想送给你一件特殊的礼物;我们科西嘉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人……只除了友情……这是时间消磨不了的。舍妹对我说,你曾经很感兴趣地观看这把匕首。这是我家的一件古董。以前它大概曾经挂在那些班长的腰带上,就是靠了这些班长,我才有幸认识你们。科隆巴认为这东西很宝贵,所以要征求我的同意才送给您,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我害怕您会耻笑我们。”

  “这把匕首真可爱,”莉迪亚小姐说,“可是它是你们的传家之宝,我不能接受。”

  “它不是我爸爸的匕首,”科隆巴急忙大声说,“它是泰奥多尔国王(泰奥多尔(1694~1756),又称纳霍夫男爵,德国的的冒险家,在18世纪中叶曾鼓动科西嘉人反抗热那亚的统治,自立为王,称泰奥多尔一世,不久逃亡至英国,贫困而死)赐给我妈的祖父的。如果小姐肯接受,我们就很高兴了。”

“您瞧,莉迪亚小姐,”奥索说,“不要小看了国王的匕首。”

  对收藏家来说,泰奥多尔国王的遗物比任何最有权势的君王的遗物都更宝贵。这把匕首的诱惑力很大,莉迪亚小姐仿佛已经看到那把匕首放在她的圣詹姆斯广场家中的一张漆桌上,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不过,”她拿起匕首,带着想接受而犹疑不决的神情,对着科隆巴作出最可爱的微笑,说道,“亲爱的科隆巴小姐……

  我不能……我不能让您没有武器赶路。”

  “我哥跟我在一起,”科隆巴用自豪的口吻说,“我还有令尊送给我们的一支好枪。奥索,您装了子弹没有?”

  莉迪亚小姐收下了匕首,科隆巴认为把锋厉的武器赠送给朋友是危险的,为了祛除这危险,她要莉迪亚小姐给她一个苏作为买价。

  最后必须动身了。奥索再一次同内维尔小姐握手,科隆巴同她拥抱,然后用红唇去吻上校,这种科西嘉礼节叫上校又惊又喜。莉迪亚小姐站在客厅的窗口,看着兄妹俩上马,科隆巴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而狡猾的光芒,莉迪亚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高大而壮健的女人,对野蛮人的荣誉观念相信得入迷,前额充满骄傲,弯弯的嘴唇露出嘲讽的微笑,正在带领着这个拿枪的青年走去,仿佛开始了凶险的远征。莉迪亚见了不由得想起了奥索的恐惧,仿佛眼看着凶神把他引上死路。已经骑在马上的奥索,抬起头,望见了她。或者他猜出了她的心思,或者她想最后一次表示告别,他拿起了那只埃及戒指,放在嘴唇上吻了吻,那戒指他已用绳子吊着。莉迪亚小姐立刻红着脸离开了窗户;接着她又马上回到窗口,眼看着两个科西嘉人骑着小马,向着山区飞奔而去。半小时以后,上校用望远镜指给她看,他们正沿着海湾深处走着,她看见奥索经常回头向城里张望。最后他在原来是沼泽地如今已变成美丽的苗圃后面消失了。

  莉迪亚小姐照着镜子,发觉自己脸色苍白,寻思道:

  “这个年轻人心中的我是怎样的呢?我对他又怎样想呢?……仅仅是旅途相遇的朋友!……我到科西嘉来干什么?……啊!我并不爱他……不,不爱,何况这是不可能的……还有科隆巴……我难道要成为一个哭丧歌女的嫂嫂!她还随身佩戴一把大匕首!”想到这她发现自己手里拿着泰奥多尔国王的匕首,赶紧将匕首扔在梳妆台上,“试想一下,科隆巴到了伦敦,到阿尔马克斯(阿尔马克斯舞会是英国贵族阶级所组织的舞会,能够在阿尔马克斯舞会跳舞被认为是莫大的荣耀)去跳舞!……我的天!这算是什么样的社交明星(在那时代,英国人管那些有吸引人注意的特点的时髦人物叫社交明星(liCon)——原注)!……也许她还会红极一时呢……他爱我,我完全可以肯定……他是个小说中的英雄人物,我把他的冒险生涯打断了……不过他是否真的想按照科西嘉方式去为父亲报仇呢?……他是介乎康拉德(指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1798—1855)所著长诗《康拉德·华伦洛德》中的英雄康拉德,他是一个道地的民族英雄)和花花公子之间的人物……我把他改造成为一个道地的花花公子,一个穿着科西嘉服装的花花公子!……”

  她卧倒在床上想睡觉,可是睡不着。我也不想多叙她的独白了,我只说明一点:在她的独白里,她说过一百多遍,说德拉·雷比亚在她的心中不算什么,过去不算,现在不算,将来也不会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