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分子化学潘祖仁视频:科隆巴(又译《高龙巴》)(3)(9-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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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隆巴(9-12章)

第九章

  这时候奥索兄妹在赶路。马跑得挺快,开头他们不能谈话;后来地势陡峭,他们不得不慢慢地走,这才使他们有机会谈起刚才他们离开的朋友。科隆巴十分热情地提到内维尔小姐的美,谈起她的金黄头发和优美风度。接着她便问起上校是否真的像他外表那样有钱,莉迪亚小姐是否独生女儿。

  “这倒是一门好亲事,”她说,“她的父亲对您似乎挺有好感的……”

  看见奥索没有回答,她又说:

  “从前我们一家也很有钱,到现在在岛上还很受人尊敬。那些领主(所谓“领主”是指科西嘉封建领主的子孙。在·领·主家庭和·班·长家庭之间,互相争夺贵族的称号。——原注)都不是纯种。只有班长家庭才是真正的贵族,奥索,您知道,您出身于岛上最早的一批班长之家。您也知道我们家族原来是山那边的(山那边指东半边。这句常用的话随说话人所在的位置的意义各异。因为科西嘉从南到北有山脉横亘,把该岛分为两半。——原注),内战迫使我们搬到这边来。奥索,如果我是您,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上校提出要娶内维尔小姐……(奥索耸了耸肩膀)我要拿她的陪嫁来买下法尔塞塔林子和我们山坡下的葡萄园;我要建造一所漂亮的琢石房子,我要把古老的塔楼升高一层,在亨利伯爵(亨利伯爵约死在公元1000年,据说死时空中有歌声,唱出下述预言性的歌词:“亨利伯爵一命归天,科西嘉岛越过越糟。”——原注)时代,桑布库克修曾经在塔楼里杀死过多少摩尔人啊!”

“科隆巴,你疯了,”奥索一边回答一边纵马飞奔。

  “您是男子汉,奥斯·安东,您当然比妇道人家知道应该怎样做。我真想知道,这个英国人对我们这门亲事有什么反对理由。英国有班长吗?……”

  他们这样谈着话,一口气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到达一个小村子,离博科尼亚诺不远,他们停下来在一个世交家里吃饭和过夜。他们受到科西嘉礼仪的接待,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领略这种接待的深厚情谊。第二天,曾经当过德拉·雷比亚太太的教父的主人,一直送他们到4公里地以外,临别的时候他对奥索说:

  “您瞧这些树木和丛林,一个·闹·出·事·来的人可以在里面平平安安地住上10年,也不会有警察和巡逻队来找他。这林子同比萨沃那森林接壤,只要您在博科尼亚诺或其附近有朋友,就什么也不会缺少。您有一支好枪,一定打得很远。天哪!口径这么大!拿着这种枪,光打野猪可不够味儿了。”

  奥索冷冷地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货,可以打得很远。说完以后大家互相拥抱,然后分道扬镳,各自去了。

  我们的两位旅人离皮埃特拉内拉只剩下一小段路程,他们走进了一个必须穿越的狭谷,突然发现远远地有七八个持枪的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地上,有几个站着,仿佛在放哨。离他们不远处,他们的马在吃草。科隆巴从一个科西嘉人出门必带的大皮袋里摸出望远镜,向他们瞧了片刻,高兴地叫起来:

  “是我们的人!皮埃鲁奇奥把事情办到了。”

  “什么人?”奥索问。

  “我们的牧人,”她回答,“前天傍晚,我派皮埃鲁奇奥出发去找来这班伙计,让他们伴送您回家。您进入皮埃特拉内拉没有人护送可不合适,您应该知道巴里奇尼一家人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科隆巴,”奥索用严厉的口吻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对我提起巴里奇尼一家和你的那些没有根据的猜疑。我决不做这种可笑的事,让这些闲汉陪我回家,你事先不通知我就召集他们来,我非常不高兴。”

  “哥哥,您忘记了你的家乡了。您冒冒失失,面临危险,应该由我来保护你。我不得不这样做。”

  这时候,牧人们看见了他们,都奔走上马,飞驰下来迎接他们。

  一个身体硬朗的白胡子老头儿,不管天热,还穿着一件带风帽的上衣,料子是科西嘉的呢绒,比羊毛更厚,他大喊一声:“奥斯·安东万岁!他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只不过更高大,更结实。多好的一支枪!人人都会谈论你的枪,奥斯·安东!”

  “奥斯·安东万岁!”其他牧人齐声应和,“我们早知道他最终要回来的!”

  “啊!奥斯·安东!”一个脸色红褐的大汉说道,“您爸爸要能在这儿迎接你,他该多快活啊!可爱的人!如果他当初相信我,把季迪斯的事交给我办,您今天还能见到他……这位老实人,他不相信我,现在他该知道是我对了。”

  “好!”老头儿说,“季迪斯再等些日子也没有什么损失。”

  “奥斯·安东万岁!”

  伴随这句口号,他们朝天放了10几下枪。

  奥索情绪恶劣,被这些骑马的人围在中心,他们同时开口说话,争先恐后地同他握手,使得奥索无法叫他们听他说话。最后,他沉着脸,像站在他的分队前面训话或者罚禁闭一样,开了口:

  “朋友们,谢谢你们对我和我父亲表示的情意;可是我不要,我不想别人替我出主意。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牧人们都喊起来,“您知道,有事就找我们好了。”

  “很好,我相信你们,可是现在我一个人也不需要,我家里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你们要帮我的忙,现在就开始吧:向后转,去放牧你们的羊吧。我认得到皮埃特拉内拉去的道路,我不需要向导。”

  “不要害怕,奥斯·安东,”老头儿说,“他们今天不敢露面。雄猫回来了,老鼠就钻进洞了。”

  “你才是雄猫,白胡子老头!”奥索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您认不得我了,奥斯·安东?我以前经常带您骑在我的那匹会咬人的骡子后面,我叫博洛·格里福,您不认得了?您瞧,我是条好汉,肉体和灵魂,都听从德拉·雷比亚家支配。只要您说一句话,您的大枪一开口,我的这支跟我一样老的火枪,也不会保持沉默的。相信我吧,奥斯·安东。”

  “好了,好了,真见鬼!让开点,让我们继续赶路。”

  牧人们终于离开他们,向着村子那边飞奔而去;可是每到道路地势较高的地方,牧人们总要停下来察看四周有没有埋伏,并且始终同奥索兄妹保持相当近的距离,也许准备必要时救助他们。博洛·格里福老头对同伴说: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他不把他想做的事说出来,可是他会干的。他真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好吧!你尽管说你心里不恨任何人好了!你尽管向圣尼加(日历上并没有这位女圣人。向圣尼加发誓等于打定主意否认一切。——原注)发誓好了。好极了!至于我,我认为村长的命抵不上一个无花果。不到一个月,他的皮用来制皮袋都不可能了。”

  就这样,在一队尖兵的先导之下,德拉·雷比亚家族的子孙进了村子,回到他们班长祖先的老宅子里。雷比亚派的党徒们久已群龙无首,现在都簇拥出来迎接他;保守中立的村民,都站在门口看他走过。巴里奇尼一派的人都躺在屋子里,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窥视。

  皮埃特拉内拉村的结构同科西嘉的所有村子一样,十分不规则,要看到一条真正的街道,必须到德·马尔伯夫先生建造的卡尔热兹才行(德·马尔伯夫(1712~1786),法国将军,科西嘉总督,他将卡尔热兹城完全重建)。住宅疏落分散,完全构不成一条直线,它们座落在一个小丘的顶上,这小丘其实只是半山腰的一个平台。村中央耸立着一株苍翠的大橡树,树旁有一个花岗石水槽,由一根本管把邻近的山泉引到这里。这个公用事业建筑物是由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共同出资建造的,但若认为这是两个家族过去和好的标志,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恰恰相反,这是他们互相嫉妒的结果。当初德拉·雷比亚上校捐一小笔款子给当地的乡镇议会用来建造一个公共水池,巴里奇尼律师也赶紧拿出一笔相同的捐款,就是由于他们争相比赛慷慨,皮埃特拉内拉才有水供应。橡树和水池周围有一块空地,被人称为广场,闲人在黄昏时分总要聚集在这里。有时人们在那里玩纸牌,每年一次的狂欢节,大家就在这里跳舞。在广场的两端,各矗立着一座由花岗石和片岩筑成的狭而高的建筑物。那就是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的敌对的塔楼。这两座塔楼的建筑和高度完全一样,由此可以看出两家的敌对始终不变,并不因家道沉浮而产生变化。

在这里我们似乎应当解释一下塔楼究竟是什么。塔楼是一种方形建筑物,约有13公尺高,在别的地方就会实实在在地称为鸽子窝。门很狭,离地两公尺六,从一道很陡的楼梯走上去。门上面是一扇带阳台的窗,阳台下面挖个洞,有点像中世纪城堡上的堞眼,遇有不知趣的人要闯进来,就可以安全地从堞眼上致来犯者于死命。门同窗之间,有两个雕刻得很粗糙的盾形纹章。一个过去刻着热那亚的十字徽章,今天已经完全锤打下来,不可辨认,只能供考古家去查考了。另一个雕刻着塔楼主人的家徽。还要补充一句,纹章和窗框上留下许多弹痕作为装饰。脑子里有这许多形象,眼前才能出现一座中世纪的科西嘉人的邸宅。我还忘记说,住房同塔楼是相连的,内部往往有甬道可通。

  德拉·雷比亚家的塔楼座落在皮埃特拉内拉广场之北;巴里奇尼家的塔楼在南面。从北塔楼到水池之间是德拉·雷比亚家的散步地,巴里奇尼家的散步地在另一端。自从上校的太太出殡以后,从来没有见过一家的家人出现在另一家的散步地上,这两块地的划分仿佛两家有默契似的。那天奥索为了避免绕道,准备从村长家门口经过,而他的妹妹提醒他,要他走一条小路直达家门,可以不越过广场。

  “干吗要自找麻烦?”奥索说,“广场不是大家公有的吗?”

  说着他就催马前进。

  “真勇敢!”科隆巴低声说,“爸爸在天之灵,你的报仇有指望了!”

  到了广场以后,科隆巴走在巴里奇尼家的房子和她哥哥之间,而且目不转睛地盯着敌方的窗户。她注意到对方的窗户新近封闭起来,在窗上开辟了箭眼。所谓箭眼是先用粗木头把窗户下部封死,然后在粗木头之间的窄小空隙中开辟一些类似枪眼的窄洞。如果害怕受人攻击,总是将窗户这样封闭起来,然后躲在粗木头后面利用箭眼向敌人射击。

  “胆小鬼!”科隆巴说,“哥哥,您看他们已经开始防卫了:

  他们将窗户封闭起来!不过他们总有一天要出来的!”

  奥索在广场南部的出现,成为皮埃特拉内拉轰动一时的新闻,大家认为这不仅证明他无所畏惧,而且有点类似胆大妄为了。对于那些傍晚时分聚集在橡树周围的中立分子,这就成为没完没了议论不休的话题。

  有人说:“他很幸运,巴里奇尼家的几个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们可不像律师那么沉得住气,也许他们不肯让他们的敌人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的地界。”

村里有一个老者是位预言家,他加上一句话:“邻居,记住我对您说的话:我今天仔细观察了科隆巴的脸,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想法。我觉得空气中有火药味。过不多久,皮埃特拉内拉的鲜肉店里就有便宜的肉卖了。”

第十章

  奥索年纪很轻时就离开了父亲,难得有时间同父亲见面。他15岁离开皮埃特拉内拉到比萨去读书,又从比萨去进军事学校,那时他的父亲正随着帝国的军旗在欧洲南征北战。在大陆上,奥索很少机会见到父亲,只是到了1815年,奥索才到了他父亲指挥的团队。可是上校在军纪方面绝不徇情,对待儿子同对待其他年轻的副官一样,换句话说就是十分严厉。奥索对于父亲的回忆只有两种。一种是在皮埃特拉内拉,他父亲打猎回来,把马刀交给他,让他卸下猎枪的子弹,还有就是他作为孩童,第一次被父亲允许上家庭的饭桌吃饭。第二种是德拉·雷比亚上校为了他的过失把他罚禁闭,每次处罚时只称他为德拉·雷比亚中尉:

  “德拉·雷比亚中尉,您擅离作战岗位,禁闭3天。——

  您的狙击兵距离预备队超过5公尺,禁闭5天。——您在中午12点05分时还戴着军人便帽,禁闭8天。”

  只有一次,在四条臂膀地方(四条臂膀是比利时的一个小地方,滑铁卢战役前夕,法军元师内伊大败英军于此),上校对他说:

  “您干得很好,奥索;不过必须多加小心。”

不过,皮埃特拉内拉使他想起的往事并不是这些。他很爱他的母亲,他看到童年熟悉的地方和母亲用过的家具,就涌现出一连串甜蜜而辛酸的回忆。同时他觉得前途阴暗,他的妹妹使他产生模糊的不安,最重要的是他一想起内维尔小姐要到他家里来,而今天在他的眼中他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对一个过惯奢侈生活的小姐十分不合适,也许会惹她看不起,这一大堆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恍如一团乱纱,使他深深地感到气馁。

  为了吃晚饭,他踞坐在一张发黑的橡木大靠背椅上,那是从前他父亲主持一家人吃饭时坐的,他看见科隆巴犹豫着不大敢同他坐在一起吃饭,就微笑起来。他很感谢科隆巴在吃饭时保持沉默,饭后又马上退走,因为他觉得自己十分激动,科隆巴一定准备好一番话向他进攻,他只怕抵抗不了;可是科隆巴放过了他,想给他一点时间来定一定神。他用手支着头,静静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心里细细回想过去半个月来的一切经过。他惊骇地发现每个人都在等待他怎样来对付巴里奇尼一家。他已经感觉到皮埃特拉内拉的舆论开始对他成为社会的公论。他必须为父报仇,否则就会被人视为懦夫。可是对谁报仇呢?他不能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杀父的凶手。当然,他们是他家的仇人,可是要把他们定为凶手,得相信同乡们的拙劣偏见才行。有好几次他凝视着内维尔小姐送给他的戒指,嘴里低声叨念着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最后他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一定会成为胜利者!”有了这个愉快的想法以后,他站了起来,拿着灯。准备登楼睡觉,突然有人敲大门。时间已经太晚,不该有客人来访。科隆巴马上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伺候他们的女仆。

  “没事,”科隆巴一边说一边奔向大门。

  不过,在开门以前,她问了一句是谁敲门,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

  “是我。”

  横在门上的木门闩马上被取下来,科隆巴带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走进饭厅,那个小女孩赤着脚,衣服破破烂烂,头上包着一块破手帕,手帕下面露出长长的一绺绺黑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孩子很瘦,脸色苍白,皮肤被太阳晒得焦黑,两只眼睛却闪耀着聪明的光芒。看见奥索,她怯生生地站住了,按照农妇的礼节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她低声同科隆巴说话,把一只新打来的野鸡交给她。

  “谢谢,基莉,”科隆巴说,“谢谢你的叔叔。他身体好吗?”

  “非常好,小姐,他向您问候。我不能够早点来,因为他回来很晚。我在丛林里等了他3个钟头。”

  “你没有吃晚饭?”

  “没有,小姐,我没有时间。”

  “就在这儿吃晚饭吧。你叔叔还有面包吗?”

  “很少一点,小姐,但他缺少的首先是火药;现在有成熟的栗子可以作粮食,他需要的只是火药。”

  “我马上给你一块面包和一点火药。告诉他火药要节省着用,因为火药很贵。”

  “科隆巴,”奥索用法语说,“你这么慷慨地送东西给谁?”

  “给这村子的一个可怜的强盗,”科隆巴也用法语回答,“这小女孩是他的侄女。”

  “我觉得你做好事要选择更适宜的对象。为什么要把火药送给一个坏蛋,让他去为非作歹呢?要不是人人在这里对强盗都有一种可悲的同情心,强盗早就在科西嘉绝迹了。”

  “本乡本土最坏的人并不是那些落草的人(“落草”(etre alla campagna),就是去当强盗。强盗并不是一个令人憎恨的称呼,其意义类似被放逐者,即英国叙事诗中的绿林好汉。——原注)。”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给他们一些面包,凡是吃的对谁都不应该拒绝;可是我不愿意供给他们军火。”

  “哥哥,”科隆巴的语气非常严肃,“您是一家之主,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您,可是我警告您,我宁愿把我的梅纱罗送给这小姑娘去卖,也不肯拒绝送火药给一个强盗。拒绝送给他火药!这不是等于把他出卖给警察吗?除了子弹,他还能有别的法子抵抗他们吗?”

  这时候小女孩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面包,同时还轮番密切注视科隆巴和她的哥哥,竭力想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谈些什么。

  “你的那位强盗到底干了些什么?他犯了什么罪才躲到丛林里去的?”

  “布朗多拉奇奥没有犯过什么罪,”科隆巴大声说,“他在部队里的时候,焦万·奥皮佐谋害了他的父亲,他回来把焦万·奥皮佐杀死了。”

  奥索回过头来,拿了灯,一言不发,上楼到他的房间去了。科隆巴把火药和粮食给了小女孩,一直送她到门口,一再叮嘱她说:

  “千万要请你叔叔好好关心奥索!”

第十一章

  奥索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才能入睡,第二天醒得很晚,至少对一个科西嘉人来说是晚了点。他刚起床,第一件映入他的眼帘的东西是敌人的屋子和他们刚凿开的箭眼。他下楼找他的妹妹。

  “她在铸造子弹的灶间里,”女仆萨娃莉亚回答。

  这么说来他每走一步都被一场恶斗的阴影追随着。

他发现科隆巴坐在一张矮凳上,周围摆着新铸的子弹,她在把浇铸的铅弹边缘切断。

  “见鬼,你在干什么?”哥哥问她。

  “上校的那支枪您还没有子弹,”她用甜蜜的声音回答,“我找到了一个子弹模子,您今天就能有24颗子弹了,哥哥。”

  “谢天谢地,我并不需要子弹!”

  “有备无患嘛,奥斯·安东。您已经忘记了您的本乡和您周围的人了。”

  “即使我忘记了,你还不是很快就会提醒我。告诉我,前几天是不是有一个大箱子运到了?”

  “是的,哥哥。您要我搬到楼上您的房间里么?”

  “你,搬上去!你连抬都抬不起来……这里有男人可以帮助搬搬吗?”

  “我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娇弱,”科隆巴说,一面卷起衣袖,露出一段滚圆的粉臂,样子异常完美,但是显出非常有气力,“来,萨娃莉亚,”她对女仆说,“来帮我一下。”

  她自己一个人已经把沉重的箱子抬起来了,奥索急忙过来帮她。

  “在这个箱子里,亲爱的科隆巴,”他说,“有些东西是给你的。我送给你这样微簿的礼品你不会见怪我吧,因为一个退伍的中尉只拿半饷,钱包里是空空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箱子,拿出了几件袍子,一条披肩,还有一些年轻姑娘的用品。

  “多漂亮的东西啊!”科隆巴惊叫起来,“我得赶快藏起来,免得弄脏了。我留着等我结婚时用,”她凄然一笑,又说了一句,“因为现在我还戴着孝。”

  她吻了一下哥哥的手。

  “妹妹,你戴孝戴这么长久,未免有点过份吧。”

  “我已经发过誓,”科隆巴用坚决的语气说,“我决不除孝,除非……”

  她从窗口望出去,凝视着巴里奇尼家的房子。

  “除非等到你结婚那天吗?”奥索接下去说,惟恐听见她说出下半句话。

  “要我嫁人,”科隆巴说,“除非那个男人能做到3件事……”

  她始终带着凶狠的神气凝视着仇人的房子。

  “科隆巴,我真奇怪像你这样标致的姑娘到现在怎么还没有结婚。来吧,告诉我有谁在追求你。不过,我总会听到向你求爱的小夜曲的。这些歌得十分精采才行,因为你是一位伟大的女歌手啊。”

  “谁愿意要一个可怜的孤女?……何况能使我脱下孝服的男子,必然要使对面的女人们穿上孝服!”

  奥索心想:“这简直是疯狂了。”

  不过他嘴里没有说什么,以避免争吵。

  “哥哥,”科隆巴用温存的口吻说,“我也有些东西要送给您。您身上的衣服在乡下穿着显得太漂亮了。如果您穿着这种打扮到丛林里去,用不着两天衣服就会被撕成碎片。应该留着等内维尔小姐来时再穿。”

  说着,她打开了一个衣柜,拿出一整套猎装。

  “我给您缝了一件天鹅绒上衣,这顶便帽是这儿的时髦哥儿们常戴的样式,我替您绣了花已经有好久了。您想试一试吗?”

  她给他穿上一件宽大的绿天鹅绒上衣,背后有一个大口袋。她又给他戴上一项尖顶黑丝绒帽子,用黑玉和黑丝线绣着花,尖端有一小簇缨子似的东西。

  “这是父亲的弹药带(弹药带(CARCHERA)是放子弹的带子,左边插一支手枪。——原注),”她说,“他的匕首已经放在您上衣的衣袋里。我再拿手枪给您。”

  “我的样子真像滑稽戏里的强盗了,”奥索照着萨娃莉亚递给他的小镜子说。

  “你这样子真不赖,奥斯·安东,”老女仆说,“连博科尼亚诺或者巴斯泰利卡的尖帽子哥儿们(尖帽子哥儿(PinsuTo)是指那些戴着尖顶帽子的人们。——原注)也不比你漂亮。”

奥索穿着新服装吃早饭,在吃饭当中他对妹妹说,他的箱子里面有些书,他还想从法国和意大利再运些来,以便她好好地用功读一读。

  “因为,科隆巴,”他又说,“在大陆上有些小孩一离开奶妈就学会了的东西,像你这么一个大姑娘还不懂,那是可耻的。”

  “您说得对,哥哥,”科隆巴说,“我知道我缺少些什么,我能学习再好也没有了,尤其是希望您能教我。”

  一连过了几天,科隆巴没有提过巴里奇尼家人的名字。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哥哥,经常同他谈论内维尔小姐。奥索教她念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书,对她有时能发表一些十分准确而且通情达理的见解,有时却对最普通的事物一无所知,总感到十分惊异。

  一天清晨,早饭以后,科隆巴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并没有拿着书和纸,头上却披着梅纱罗,样子比平日更严肃。

  “哥哥,”她说,“我求您陪我一起出去。”

  “你要我陪你到哪儿去?”奥索一边说一边挽着她的臂膀。

  “我不需要您挽着我的臂膀,哥哥,拿起您的枪和子弹匣。

  一个男子汉永远不能不带武器就出门。”

  “好啊!应该顺着潮流走。我们到哪儿去?”

  科隆巴没有回答,紧了紧头上的梅纱罗,叫了看门狗,带着哥哥出了门。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了一条低洼的路,在葡萄园中迤逦前进。她对狗作了一个手势,放它在前面奔跑,它仿佛完全懂得她的意思,因为它马上忽左忽右地走着,有时从左边穿过葡萄园,有时从右边穿过,始终离它的女主人50步远,有时停在路当中,摇着尾巴向她注视。看来它对侦察任务完成得很好。

  “假如穆斯凯托狂吠起来,”科隆巴说,“哥哥,马上把枪装上子弹,站着不动。”

  离村子一里地左右,转弯抹角走了许久,科隆巴突然在一条道路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堆树枝,砌成一个小金字塔,有些树枝还是青的,有些已经干枯了,塔高约有一公尺,顶上露出一个十字架的尖端,那木头十字架是漆成黑色的。科西嘉有好几个区,尤其是在山地里,流行着一种非常古老的风俗,也许同异教的迷信有关,这风俗是要过路的人,向有人死于非命的地点,扔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树枝。天长日久,只要这个人的悲惨结局还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就日复一日有人这样扔的。大家把它称为某人的堆。

  科隆巴在这堆树枝前面停下来,随手折了一枝野草莓树的树枝,扔在金字塔上。

  “奥索,”她说,“爸爸就死在这里。哥哥,为他的灵魂祈祷吧!”

  她跪了下来。奥索学着她的样子。这时候村子里的大钟响了,因为昨天晚上死了一个人。奥索泪如雨下。

  几分钟以后,科隆巴站了起来,眼睛是干的,但神情很兴奋。她学着她的同乡人的样子,很快用大拇指画了一个十字,科西嘉人这样画十字的时候通常总附带起一个庄严的誓。接着她就拉着哥哥,向着回村子的道路走去。他们默默地走进了家门。奥索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不一会儿,科隆巴也跟着上来了,她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箱,放在桌子上。她把首饰箱打开,取出一件布满大滴血迹的衬衫。

  “这是爸爸的衬衫,奥索。”

  她把衬衫扔到他的膝上。

  “这是打中他的子弹。”

  她将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

  “奥索哥哥!”她扑到他的怀里,用力拥抱他,叫道,“奥索!你一定得为他报仇!”

  她像疯了一般拥抱他,吻着子弹和衬衫,然后走出卧房,让哥哥坐在椅子里呆若木鸡。

  奥索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不敢把这些可怕的遗物从自己身上挪开。最后,他用尽气力一挣扎,把遗物都重新装进首饰箱里,奔到房间的另一端,纵身倒在床上,脑袋朝着墙壁埋进枕头中间,仿佛他想避开不去看一个幽灵似的。他妹妹的最后几句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响着,他似乎听见了命定的、无可避免的神示,向他索取鲜血,索取无辜的人的血。我不准备详细叙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种种感觉,这些感觉的混乱,正如一个疯子的头脑那样乱七八糟。他好半天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敢回过头来。最后他站了起来,关上首饰箱,慌慌张张地走出宅子,奔到田野里,一直朝前走,也不知自己到哪儿去。

  慢慢地,郊外的空气使他精神放松了,他变得平静起来,能比较冷静地研究一下自己的处境和解脱的办法。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怀疑巴里奇尼家人是凶手,可是他饶恕不了他们伪造强盗阿戈斯蒂尼的信件,起码他认为这封信是他父亲的死因。不过告发他们伪造文书,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有时,成见或者当地人的本能向他袭击,指出在道路转弯的地方施行报复是容易的,他马上想起部队里的同事,巴黎的客厅,尤其是内维尔小姐,就厌恶地把报复的念头抛开。接着他又想起了妹妹的责备,在他身上所剩下的那点科西嘉性格使他认为这些责备是对的,而且特别使人伤心。在他的良心和他的成见的斗争中,只剩下唯一的希望,那就是向巴里奇尼律师的一个儿子挑衅,然后找他决斗。用一颗子弹或一剑结果他的性命,就能够使他的科西嘉观念同法兰西观念协调起来。找到了这个解决办法而且考虑如何实施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如释重负,再加上其他一些更美好的想法,使他狂热激动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西塞罗的女儿图莉亚死了以后,他一心一意想着用各种各样美好的事物放在吊唁词里去颂扬女儿,竟然忘记了悲痛(西塞罗(纪元前106~43年)拉丁演说家及政治家,但梅里美所引用的这件事不见经传)。香迪先生死了儿子,也用同样的方法大谈生与死,结果也得到了安慰(香迪是英国小说家斯特恩(1713—1768)所著《香迪的生平和见解》中的主人翁,梅里美最喜欢引用斯特恩的著作)。奥索思忖他可以对内维尔小姐描绘一番他眼下的心情,这必然能引起这位标致的姑娘极大的兴趣,想到这里他的沸腾的血就完全冷静下来了。

他刚才在不知不觉间走远了,离开了村子,现在他又走了回来,靠近村子。他听见在丛林边沿的一条小径上有一个小女孩在唱歌,大概她以为四下无人,唱给自己听的。那首歌是哭丧歌,曲调缓慢而单调,歌词是:“给我的儿子,给我远客他乡的儿子——保留我的十字勋章和我的血衣……”

  “你在唱什么,小姑娘?”奥索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愤怒地问她。

  “是您呀,奥斯·安东!”小女孩带点惊吓地喊道,“那是科隆巴小姐作的一首歌……”

  “我禁止你唱这支歌,”奥索厉声说。

  孩子东张西望仿佛在考虑从哪一方面可以逃走,她的脚下草地上放着一个大包袱,毫无疑问如果不是为了要照顾那个包袱,她早已逃走了。

  奥索对于自己大发雷霆感到惭愧。

  “你这包东西是什么,小姑娘?”他尽可能温柔地问她。

  由于基莉娜迟疑不答,他揭开包袱,发现是一块面包和其他食物。

  “亲爱的,你这面包要送给谁呀?”他问。

  “您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是给我叔叔的。”

  “您的叔叔?他不是当强盗的吗?”

  “他向您请安,奥斯·安东先生。”

  “如果警察碰上你,问你到哪儿去……”

  “我会告诉他们,”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带吃的给那些卢卡人,他们在砍伐丛林的树。”

  “如果你遇见一个饥饿的猎户,抢你的粮食供他自己享受,你又怎么样?……”

  “没有人敢这样做。我会说我是送给叔叔的。”

  “不错,他这个人是不肯让人把晚饭抢走的……他很喜欢你吗,你的叔叔?”

  “啊!很喜欢,奥斯·安东。自从我爸爸死后,就由他照顾我们一家,照顾我妈,我和妹妹。妈妈没害病的时候,他向富人家讨些活儿给她干。自从我叔叔跟村长和本堂神甫谈过话以后,村长每年给我一件连衣裙,本堂神甫教我识字,学教理问答。可是对我们特别好的,是您的妹妹。”

  这时候,小径上出现了一条狗。小女孩用两只手指在嘴里打了一个尖声唿哨,那条狗马上向她奔过来,轻轻抚拂她一会儿,倏地钻进了丛林里。片刻以后,离奥索几步远的一棵新树后面爬起来两个穿得破破烂烂,可是全副武装的汉子,仿佛他们是从布满地面的岩蔷薇与香桃木堆中像蛇一样爬过来的。

  “哟!是奥斯·安东,欢迎欢迎,”两人中年长的那个说,“怎么!您认不得我了?”

  “眼生得很,”奥索说,眼睛一直盯着他。

  “真怪!一把胡子和一顶尖帽子就把您换成另一个人!来吧,中尉,好好地瞧一瞧。您难道已经忘记了滑铁卢的老友了吗?您记不得布朗多·萨威利了,他在那个倒霉的日子里在您身边发射过多少子弹?”

  “怎么!原来是你!”奥索说,“你在1816年开了小差!”

  “您说得对,中尉。天哪!部队里的生活真厌烦,何况我在本地又有一笔帐要清算。哈!哈!基莉,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快拿东西来吃,我们饿坏了。中尉,您想象不出人一旦到了丛林里胃口就好起来。是谁送这吃的给我们的,是科隆巴小姐还是村长?”

  “全不是,叔叔,是磨坊老板娘送这吃的给你们,还送了一条毯子给妈。”

  “她要我为她干什么?”

  “她说好雇来砍伐丛林的那些卢卡人,现在问她要每天35个苏和栗子,因为皮埃特拉内拉一带流行着热病。”

  “这些废物!……我瞧着办吧。——中尉,不要客气,您愿意同我们一起吃饭吗?我们在一起吃过更坏的饭呢,那是我们那位可怜的同乡得势的时代,后来他被迫退伍了。”

  “非常感谢。——我也被迫退伍了。”

  “是的,我听说了,不过我敢打赌您不会因此而生大气,因为您也有一笔帐要清算。——来吧,神甫,”那强盗招呼他的同伴,“吃啊!奥索先生,我介绍您认识这位神甫先生,换句话说,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不是神甫,但是他有神甫的学问。”

  “先生,我只是个研究神学的穷学生,”第二个强盗说,“被人阻止按照自己的志向选择职业。否则,谁知道呢?也许我早就当上了教皇。对吗,布朗多拉奇奥?”

  “是什么原因使教会得不到你这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呢?”

  “一件小事,就像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说的,有一笔帐要清算:我在比萨大学里啃着书本,我的妹妹却在家里干荒唐事。我不得不回乡来把她嫁出去。可是那位未婚夫太性急了,在我到达前3天就害热病一命呜呼。我怎么办?我去找死者的哥哥,您处在我的地位,您也会这样办吧。可是人家告诉我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

  “的确,这件事很难办。您有什么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求助于长枪火石了(指枪,这是非常流行的说法。——原注)。

“这就是说……”

  “我把一颗子弹送进他的脑袋,”强盗冷冷地说。

  奥索作了一个嫌恶的动作。可是或者是出自好奇心,或者是想晚一点儿回家,总之他留了下来,继续和两个汉子谈天,这两个人每人至少在良心上有一桩命案。

  布朗多拉奇奥趁同伴说话之际,把面包和肉放在前面,自己先吃了,然后又喂他的狗吃。他向奥索介绍说,他的狗名叫布鲁斯科,天生有奇妙的本能,不管一个巡逻兵怎样化装它都能认出来。最后他切了片面包和一片未煮过的火腿给他的侄女。

  “强盗生活真是美极了!”神学生吃了几口以后大声说,“也许您有一天也想尝试一下,德拉·雷比亚先生,那时您就会发觉,一个人能够为所欲为,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真是妙不可言。”

  到目前为止,那强盗说的是意大利语,他用法语接下去说:

  “科西嘉不是年轻人的乐园,可是对强盗则大不相同!娘儿们发疯地爱上了我们。瞧我这副样子,我有3个情妇在3个不同的区里,我到哪里都有一个家。其中一个还是警察的老婆呢。”

  “您通晓好几国语言吧,先生,”奥索用严肃的口吻说。

  “如果我讲法语,那是因为‘必须极度尊重儿童(这句原文是拉丁文,引自拉丁讽刺诗人尤韦纳(约55—140年)的《讽刺诗》第14卷47篇)的缘故,我不愿意让小丫头听懂我的话,因为我早同布朗多拉奇奥说好,要叫这小丫头规规矩矩地做个好人。”

“到她15岁时,”基莉娜的叔叔说,“我就把她体面地嫁出去,我心目中已经有了对象了。”

  “由你去向人提亲吗?”奥索问。

  “当然。您以为我如果向一个当地财主提出:‘我,布朗多·萨威利,要能看到您家少爷同米基莉娜·萨威利结婚,将感到不胜荣幸,’他会迟迟不答应吗?”

  “我不会劝他这样做,”另一个强盗说,“因为我的这位伙计出手很重,会强制人们服从他。”

  “就算我是个坏蛋,”布朗多拉奇奥接下去说,“是个流氓,是个骗子,只要我打开我的褡裢,金钱就会像雨点似地落下来。”

  奥索说:“难道你的褡裢里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金钱的吗?”

  “没有。不过如果我像有些人那样,写个字条给个财主:‘我需要100法郎’,他就马上给我送来。但是中尉,我是个爱惜荣誉的人。”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那个被称为神甫的强盗说,“在这古风盛行的地方,也有几个坏蛋假借我们的护照(他指了指他的枪)所享有的威望,伪造我们的签名去乱发期票?”

  “我知道,”奥索用粗暴的口吻说,“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期票?”

  “6个月以前,”那强盗继续说,“我在靠近奥雷扎那边散步,一个乡下佬向我走过来,远远地就脱下帽子对我说:‘啊!神甫先生(他们总是这样称呼我),对不起,请您宽限一些日子,我手头只有55个法朗,老实说,我已经竭尽全力去张罗了。’我听了很奇怪,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坏蛋!什么55个法郎?’他回答说:‘我的意思是说65个法郎,您问我要100,我办不到!’我骂他:‘怎么,你这坏东西!我问你要100法郎!我连认都不认识你。’于是他交给我一封信,确切点说是一张很脏的纸,上面写着他必须把100法郎放在指定的地点,否则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这是我的名字)就会烧掉他的房子和杀掉他的母牛。他们还无耻到假冒我的签名!最叫我生气的,是那封信竟用土话来写,而且白字连篇……像我这样的人能写白字吗!我在大学里是门门得奖,年年得奖的人!我先给了那混蛋一下耳光,打得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我骂他:‘啊!你这无赖,竟把我当作强盗!”接着我又踢了他一脚,气才消了些,我问他:‘什么时候要你把钱放在指定地点?’——‘就是今天。’——‘好,你马上送去。’——指定地点写得很清楚,是在一棵松树底下。他带了钱,把钱埋在树根,回来找我。我在附近埋伏着。我同那家伙足足在那里等了6个钟头。德拉·雷比亚先生,有必要的话,3天3夜我也等。过了6个钟头,来了一个巴斯蒂亚佬(山区的科西嘉人增恨巴斯蒂亚的居民,并不把他们视为同乡人。科西嘉山地人从不称他们为巴斯蒂亚人,而管他们叫巴斯蒂亚佬。称呼为“佬”含有轻蔑之意。——原注),一个放印子钱的不要脸的东西。他弯下腰来拿钱,我开了火,瞄得那么准,一枪便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他倒在他从土里挖出来的钱上。我对那乡下人说:‘混帐东西!把你的钱拿走,从今以后别再怀疑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会干无耻的事。’可怜的家伙浑身哆嗦,连揩也没有揩干净就捡起他的65个法郎。他向我道谢,我再狠狠地踢他一脚作为临别纪念,他没命地逃跑了。”

“啊!神甫,”布朗多拉奇奥说,“我真羡慕你这一枪,你当时笑得嘴也合不拢了吧?”

  “我打中了那个巴斯蒂亚佬的太阳穴,”神甫继续说,“这使我想起了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句:

  熔掉的铅洞穿了他的太阳穴,

  使他直挺挺地躺在尘埃中(这两句诗引自维吉尔的著名史诗《伊尼特》第9篇)。

诗人说的是‘熔掉的铅’,奥索先生,您认为铅弹在空中飞速地运行,那速度足以使它熔化吗?您学过弹道学,您应该能够告诉我诗人错了还是没错。”

  奥索宁愿讨论这个物理学上的问题,不愿意同那位学士争论他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布朗多拉奇奥对这种科学问题不感兴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太阳快下山了。

  “既然您不愿意同我们共进晚餐,奥斯·安东,”他说,“我劝您早点回家,免得科隆巴小姐久等。而且太阳落山以后再到处乱跑也不是好事。您为什么出门不带枪?这里附近有不少坏人,您必须小心。今天您倒不必害怕,因为巴里奇尼他们在路上遇见省长,把省长带回家去了;省长要在皮埃特拉内拉逗留一天,然后到科尔特去安放第一块石头,人称奠基礼……其实是件蠢事!今晚他在巴里奇尼家留宿,明天巴里奇尼一家就有空了。他们一个儿子叫温琴泰洛,是个坏蛋,另一个叫奥兰杜奇奥,并不比他更好……您应该设法分别找他们,今天这个,明天另一个;总之要小心为好,我能对您说的只是这些。”

  “谢谢你的忠告,”奥索说,“不过我们之间并无纠葛,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话要说,除非他们先来找我。”

  强盗带着嘲讽的神气把舌头向旁边一伸,作出喀嗒一声却没有开口回答。奥索站起来准备回家。

  “还有一件事,”布朗多拉奇奥说,“我还没有感谢您的火药,它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我什么都不缺了……只缺少一对鞋子……可是过几天我可以用盘羊皮来自制一双。”

  奥索不声不响地把两枚5法郎的钱币塞进强盗的手里。

  “送你药弹的是科隆巴,不是我;这是点小意思,你拿去买双鞋子吧。”

  “别干糊涂事,我的中尉,”布朗多拉奇奥嚷道,同时把两枚钱币还给奥索,“难道您当我是个乞丐吗?我肯要面包和火药,别的东西一概不要。”

  “我原以为我们是老战友了,可以互相帮个忙。那么,再见吧”

  可是在离开以前,他趁强盗不觉,偷偷地把钱放进强盗的褡裢里。

  “再见,奥斯·安东!”神学家说,“也许过几天我们能在丛林里相会,那时我们再继续研究维吉尔的诗。”

  奥索离别了他的两位老实善良的伙伴已经有一刻钟了,猛然间他听见背后有人拼命追过来,原来那是布朗多拉奇奥。

“您太过份了,我的中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您太过份了!还您10个法郎。如果是别人,开这样的玩笑我绝不放过他。为我向科隆巴小姐多多致意。您叫我追得气也透不过来了!再见。

第十二章

  奥索发现科隆巴对他的久出不归有点惊慌不安,等见到他以后,才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带着一丝哀愁的宁静。晚饭中间,他们只环绕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谈话,后来奥索看见他的妹妹神色安静,胆子就大了起来,告诉她他见到了两个强盗,还冒险开了几句玩笑,是嘲笑小姑娘基莉娜在她的叔叔和他那位尊敬的同伴卡斯特里科尼先生的关怀下,能受到怎么样的道德教育和宗教教育。

  “布朗多拉奇奥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人,”科隆巴说,“至于卡斯特里科尼,我听人家说是一个不讲道德的人。”

  “我相信,”奥索说,“他同布朗多拉奇奥半斤八两,彼此相差不多。他们俩都公开向社会宣战。第一桩罪行犯了以后,别的罪行也就接踵而来了。不过,也许他们并不比许多不住在丛林里的人更有罪。”

  妹妹的脸上流露出喜悦的光芒。

  “是的,”奥索继续说,“这些可怜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荣誉标准。迫使他们过这种生活的,不是卑鄙的贪婪之心,而是冷酷无情的偏见。”

  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科隆巴一边给他倒咖啡一边说,“您也许已经知道了,夏尔-巴蒂斯特·皮埃特丽昨天晚上死了,是害沼泽热病死的。”

  “谁是皮埃特丽?”

  “他是本村的一个居民,马德莱娜的丈夫,爸爸临死前就是把活页夹交给马德莱娜的。他的未亡人来央求我去守灵,同时唱些挽歌。最好你也一起去。他们同我们是邻居,礼节上少不得要走一趟,在我们这种小地方,这是难免的。”

  “让你的守灵见鬼去吧,科隆巴!我不喜欢我的妹妹这样当众出丑。”

  “奥索,”科隆巴回答,“各人有各人的怀念死者的办法。哭丧歌是我们祖先传下来的办法,我们应该把它视为古老的传统而尊重它。马德莱娜没有唱丧歌的天才,而本村最好的哭丧歌手,菲奥迪斯皮娜老大娘又生了病。必须有人去唱丧歌呀。”

  “你以为夏尔-巴蒂斯特因为没有人在他的棺材旁边唱几句歪诗他就找不到道路上天堂吗?你要去守灵就去守灵,科隆巴;如果你认为我应该去,我就陪你去。不过你千万不要唱即兴的哭丧歌,在你这样的年龄,这样做不合适,而且……

  我求求你,妹妹。”

  “哥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这是本地的风俗,您也知道,而且我给您再说一遍,这儿只有我能即兴唱歌。”

  “荒谬的风俗!”

  “我这样唱心里也非常难过。因为这样会勾起我的心事,使我想起我家的不幸。明天我一定会因此而病倒,可是不得不这样做。哥哥,准许我吧。您还记得吗,在阿雅克修,您叫我即兴唱支歌来让那位英国小姐取乐,而她是嘲笑我们的古老习俗的。今天难道我不能够即兴为这些可怜人唱些歌吗?

  他们会感激我的,而且能减轻他们心中的哀伤。”

  “好吧,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我敢打赌你已经创作好了哭丧歌,你不愿意不把它唱出来。”

  “不,哥哥,我不能够预先作好。我得坐到死者跟前,心里想着幸存的人。等到眼泪涌上来了,我才把心里想到的唱了出来。”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简洁明了,合情合理,不可能怀疑科隆巴小姐有丝毫夸耀自己诗才的想法。奥索软了下来,陪着妹妹到了皮埃特里家。死者放在最大一间房间的一张桌子上,露出脸来。全部的门和窗都打开,桌子四周点着好几根蜡烛。寡妇在死者头部旁边,她的背后是一大群妇女,把屋子的半边都挤满了;另一半边站着男人,都不戴帽子,眼睛盯着死者,保持着最深沉的静默。每一个新到的客人都走到桌子旁边拥抱死者(这种习俗至今仍流行于博科尼亚诺(1840年)。——原注),向寡妇和儿子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进应站的圈子里。不过有时也有个别吊唁客打破庄严的静默,向死者说几句话。一位老大娘说:“为什么你要抛下你的好妻子啊?难道她伺候你还不够周到?你还缺些什么?为什么你不再等一个月,你儿媳妇也许会给你添个孙子?”

  皮埃特丽的儿子是个高大的青年,他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喊道:“为什么你不是·横·死(横死,原文是mala morte。——原注)呢?要是横死我们就可以为你报仇了!”

这是奥索刚进门时所听到的头两句话。看见他进来,人群立刻分开,一阵好奇的咕唧声说明众人已经等了好久,哭丧歌女的到来使他们兴奋。科隆巴上前拥抱寡妇,抓住她的一只手,凝神冥想了一会儿,眼睛低垂着。然后她把梅纱罗向后一撩,眼睛盯着死者,俯下身子,脸色青白得同尸首一样,开始唱了起来:

“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接受你的灵魂!——活着,就是受苦。你现在去的地方——既没有太阳,也没有寒冷。——你再也用不着你的砍柴刀,——也用不着你的沉重的鹤嘴镐。——不用再干活。——从今以后天天都是礼拜天。——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收取你的灵魂!——你的儿子现在管你的家。——我眼看着橡树倒下了——被西南风吹得干枯了。——我以为大树死了。——我再次走过,看见树根上——又长出新芽。——新芽又  长成像树,——枝繁叶茂,树荫满地。——马德莱娜,在粗大的树枝底下休息吧,——同时要想念以前那株橡树。”

  听到这里,马德莱娜放声大哭,还有两三个男人,他们在必要时能够冷静地开枪打死几个基督徒,正如他们打死山鹑一样,这时也在他们晒黑的脸上抹去了大滴的泪珠。

  科隆巴照这样子唱了一会儿,有时歌词说给死者听,有时说给他的家里人听,有时运用哭丧歌里常用的拟人法,用死者的口吻安尉亲友,给他们忠告。她越唱,脸上的表情越崇高;脸色变成透明的玫瑰色,衬托出她的亮晶晶的牙齿和闪耀着光芒的大眼睛。她真像站在三脚支架上的古希腊女巫。除了几声叹息,几声呜咽,人群中听不到任何轻微的低语声,大家都簇拥着她。奥索对于这种原始的诗歌本来比任何人更听不进去,过了不久也受众人的激动情绪所触动了。他躲在屋子的一个昏暗角落里,哭得跟皮埃特丽的儿子一样。

  突然间听众中间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人群向两边让开,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从大家向他们表示的敬意和急急忙忙向他们让路的情景来看,来人肯定是大人物,给主人家特别增光。不过,由于尊重哭丧歌,没有人向他们开口说话。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大约有40来岁,他穿着黑服,钮孔上别着红色勋带,神气威严而自信,叫人看见就猜出是省长。他背后跟着一个伛着背的老头,脸色腊黄,戴着一副绿眼镜,掩饰不住眼镜下面胆怯而不安的目光。他穿着一件黑衣服,尺寸太大,虽然还是新的,但显然是几年前做的。他寸步不离省长左右,仿佛想躲进省长的阴影里。最后,在他身后走进来两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两颊布满浓密的络腮胡子,目光傲慢,十分放肆,表现出缺少礼貌的好奇心。奥索早已忘记掉村子里的人的面貌,可是看见了戴绿眼镜的老头,立刻在他心中浮现出过去的回忆。老头跟在省长身后,这一点就足以使奥索认出他来。他就是巴里奇尼律师,皮埃特拉内拉的村长,他带着两个儿子来让省长领略一下什么是哭丧歌。当时奥索的心情很难形容,可是面对父亲的仇人却使他产生一种嫌恶之感,经过长期压制的怀疑,又涌现了。

  至于科隆巴,她一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善于变化的容貌立刻出现了一种阴森可怖的表情。她的脸色刷白,声音沙哑,刚开始唱的歌词到了嘴边便消失了……可是过了不久,她又带着一种新的激昂情绪继续唱下去:

  “雄鹰在空荡荡的巢前——宛啭哀啼,——几只掠鸟在它周围飞来飞去,——羞辱着雄鹰的哀伤。”

  唱到这里只听见有匿笑的声音,那是那两个新来的青年发出来的,他们大概认为这样的隐喻太明显了。

  “雄鹰有朝一日会清醒过来,展开双翅,——用利嘴啄得仇人血流成河!——你啊,夏尔-巴蒂斯特,——让你的朋友们向你道个永别吧。——他们的泪已经流够了。——只有可怜的孤女不流泪。——为什么她要为你流泪呢?——你尽了天年才长眠——而且是在亲人中间,——准备好去朝见——全能的天主。——孤女正在哭她的父亲,——卑鄙的凶手——从背后突然袭击他;——父亲的血是鲜红的——埋在绿叶堆中。——这血高贵而无辜——被孤女汇集起来,——洒在皮埃特拉内拉上头,——使它变成致命的毒药。——皮埃特拉内拉永远留着这血迹,——一直到凶手的血——把无辜者的血洗涤干净为止。”

  唱完这几句,科隆巴倒在一把交椅上,她放下梅纱罗遮住脸,只听见她发出了啜泣声。在场哭着的妇女们赶快拥在哭丧女的周围;好几个男子对村长和他的儿子们怒目而视;几个老人喃喃地埋怨他们不该到这儿来惹起公愤。死者的儿子分开众人,准备恳请村长赶快离开;可是村长已经不等他开口,跨出了大门,他的两个儿子也走到街上。省长对年轻的皮埃特丽说了几句表示哀悼的话,就马上跟着他们走了出去。至于奥索,他走到妹妹身边,挽着她的臂膀,拉着她走出了屋子。

  “送他们回去,”年轻的皮埃特丽对他的几个朋友说,“当心点,别让他们遇到什么!”

  两三个青年急急忙忙地把匕首放进左边的衣袖里,伴送着奥索和他的妹妹一直到他们家的大门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