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分子基复合材料:科隆巴(又译《高龙巴》)(5)(17-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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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隆巴(17-21章)

第十七章

  奥索摆脱了他的不守纪律的卫队以后,继续赶路,一心只想着再见到内维尔小姐的欢乐,很少害怕遇见敌人。他一路走一路想:“我要同巴里奇尼混蛋们打官司,不得不到巴斯蒂亚去。为什么我不陪着内维尔小姐一起去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从巴斯蒂亚一齐到奥雷札温泉去呢?”猛然间童时的回忆把这块风景如画的地方呈现在他眼前。他仿佛被送回到绿油油的草地上,躺在百年老栗树底下。一片绿得发亮的细草坪,这里那里开着一朵朵蓝花,好像向他微笑着的眼睛。他看见莉迪亚小姐坐在他身边,她脱下帽子,她的满头金发,比真丝更细更软,在透过树丛照射下来的阳光底下像黄金般闪耀。她的眼睛蓝得清沏,在他看来比苍穹更蓝。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正在若有所思地倾听他颤抖着向她诉说他的爱情。她穿的那件细簿软柔的袍子就是他最后一天在阿雅克修看见她穿的。在袍子的皱褶下面露出一双小脚,穿着黑缎鞋子,奥索心想,他要能吻一下这只小脚就够幸福的了。莉迪亚小姐的一只手没有戴手套,手里拿着一朵雏菊。奥索把雏菊接过来,莉迪亚的手紧握他的手;他吻了吻雏菊,再吻了她的手,她没有生气……他完全沉湎在这些想象中,没有注意到他走的路线,但他始终在策马奔驰。他第二次在脑子里吻内维尔小姐雪白的手时,实际上他是要去吻自己的马的脑袋,那马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基莉娜挡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缰绳。

  “您这样子到哪儿去呀,奥斯·安东?”她问,“您难道不知道您的仇人就在这儿附近吗?”

  “我的仇人!”奥索因为在最得趣的时分被打断了,气愤万分,他喝道,“在哪儿?”

  “奥兰杜奇奥就在这儿附近,他等着您。回去吧,回去吧。”

  “啊!他在等我!你看见他了吗?”

  “是的,奥斯·安东,他走过的时候我正躺在草丛里。他带着望远镜四下张望。”

  “他向哪一方向走去?”

  “他向着您现在走的方向去了。”

  “谢谢。”

  “奥斯·安东,您等等我的叔叔不好吗?他不会晚来的,您跟他在一起就安全了。”

  “别害怕,基莉,我不需要你叔父。”

  “只要您愿意,我给您在前面开路。”

  “谢谢,谢谢,不必了。”

  奥索策马很快地朝女孩指出的方向驰去。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无名火冒起三丈,他寻思命运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可以教训一下这个只敢毁伤一匹马来报复一下耳光的胆小鬼。然而他走着走着,想起了他对省长的许诺,尤其是怕错过内维尔小姐的来访,心情逐渐变化,几乎使他不想遇见奥兰杜奇奥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父亲,那匹马所受的凌辱,巴里奇尼的恫吓,怒火又燃烧起来,恨不得立即前去找到仇人,向他挑战,强迫他同自己决斗。这种种矛盾的心情,使他激动不安,他仍然继续走着,不过现在是小心翼翼地向前,一边走一边审视灌木丛和篱笆,有时甚至停下来,倾听田野里经常听见的那种说不出名堂的声音。离开基莉娜10分钟以后(当时大约是上午9点钟左右),他来到一个十分陡峭的山丘边上。他走的路其实是一条还没有完全开辟出来的小径,这小径穿越一座亲近焚烧过的丛林。道路两旁铺满白色的灰,东一处西一处都有被火烧黑的小树和大树,叶子都烧光了,树身已死,却还直立着。看见火烧过的丛林,就仿佛置身于隆冬腊月的北方,火烧过的地满目荒凉,同周围郁郁葱葱的一片恰成鲜明的对照,也更显得悲惨凄凉。可是在奥索的处境中,他只感到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周围既是光秃秃的,就不可能有埋伏,凡是害怕矮树丛里随时伸出一支枪来对准自己胸脯的人,总是把一览无遗的平地看作是沙漠中的绿洲。过了这片烧焦的丛林,就是一连好几块耕种的田,按照当地习惯都用石块垒成墙垣围住,这些墙垣约有齐腰高。那条小径就从围墙中间穿过,墙内那些高大的栗树东一棵,西一棵,毫无秩序,远远看来像茂密的树林。

  由于地势太陡,奥索不得不下了马,把缰绳套在马脖子上,很快地沿着灰土滑行下去;刚到了离道路右边一个围墙约25步远的地方,他突然发现一支枪管对准了他,然后是一个人的脑袋伸出墙头。那支枪向下一低,他立刻认出是奥兰杜奇奥拿着枪正准备开放。奥索迅速采取了防御姿势,于是他们双方各自拿枪瞄准,盯住对方几秒钟,情绪十分紧张,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面临生死关头,也不得不这样紧张。

  “不要脸的胆小鬼!”奥索骂了一句……

  骂声未完,他就看见奥兰杜奇奥的枪口发出火光,差不多在同时,他的左边也放了一枪,那是从小径的另一边一个他没有发现的人,躲在另一堵围墙后面向他瞄准发射的。两颗子弹都打中了他:奥兰杜奇奥的射中他的左臂,就是他用来托枪瞄准的那只臂胳;另外一颗射中他的胸膛,穿过衣裳,幸而撞在他的匕首的刃上,滑了一下,只擦伤他的表皮。奥索的左臂向下垂,动也不动地贴在左腿上,他的枪口也向下一沉,可是他马上把枪再举起来,只用右手向奥兰杜奇奥打了一枪。敌人的脑袋,原来他看得见脑袋上的眼睛,这时在墙背后消失了。奥索转身向左,朝一个被弥漫的烟雾遮掩得看不清楚的敌人也开了一枪。这个人也消失了。这4下枪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连续开放,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在纵列连续射击中也不能放得更快了。奥索最后一枪放了以后,周围复归静寂。从他的枪口里冒出来的烟,袅袅地升上天空;墙后面毫无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不是他的臂膀疼痛,他还以为他刚才开枪打的那两个人是他白日见鬼。

  奥索等待对方第二次射击,走了几步,躲在一株虽已烧焦,仍然在丛林中屹立着的树背后。躲好以后,他把枪夹在两脖之间,急急忙忙地再装子弹。可是他的左臂使他感觉异常痛楚,他好像在支持着重压一般。他的敌人怎样了?他简直弄不懂,如果他们逃了或者受伤了,他肯定可以听见一点声音,看见树丛里有些动静。难道他们死了?或者他们躲在墙背后等待机会向他再次射击?他正拿不准的时候,觉得气力逐渐减弱,就把右膝跪下,把受伤的臂膀倚在左腿上,利用烧焦的树上伸出的一个桠枝支持他的枪。他的手指扳着扳机,眼睛紧盯着墙,耳朵仔细地听着任何细微的声音,一动不动地等了几分钟,他觉得好像等了一个世纪一般。最后,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喊叫,过了片刻,一条狗箭也似的飞快跑下山丘,到了他的身边就停了下来,摇着尾巴。那狗就是布鲁斯科,两个强盗的弟子和伙伴,它的到来宣告它的主人已经离此不远;奥索十分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到来。那条狗昂着头,向着最近的围墙不安地嗅着。猛然间它低低地哮咆了一声,一跳就越过矮墙,落到那边以后差不多同时又跳上墙头,牢牢地注视着奥索,眼睛里表示出惊讶,这是一条狗所能最清楚明白表示出的惊讶;然后它又伸出鼻子嗅了嗅,这一次的方向是对面的围墙,它跳上墙落下去,转眼间它又跳到墙头上,表现出同样的惊讶和不安。接着它跳到丛林里,双腿夹住尾巴,始终注视着奥索,侧着身子慢步走开去,一直到离开奥索相当远了,才放开大步,奔上山丘,速度差不多同它下来时一样,它去迎接一个汉子,那汉子不顾坡度陡,迅速地跑过来。

  “来救我,布朗多!”奥索觉得那人听得到他的喊声时才大声呼喊。

  “奥斯·安东!您受了伤!”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布朗多拉奇奥问,“伤的是身体还是四肢?……”

  “在臂膀上。”

  “在臂膀上!没关系。对方呢?”

  “我相信被我打中了。”

  布朗多拉奇奥跟着他的狗,奔到最近的围墙,俯下身子向里张望一下,立刻脱下帽子说:

  “向奥兰杜奇奥老爷致敬。”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奥索也行了一个礼,满脸严肃地说,“这就是我所谓把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安顿好。”

  “他还活着吗?”奥索问,呼吸都有点困难。

  “啊!他不愿再活下去了,您一弹就打中了他的眼睛,他太伤心了。天哪,好大一个洞!您的枪真好!口径真大!简直可以粉碎一个脑袋!我告诉您,奥斯·安东,起先我听见噼!噼!两声,我想:该死,他们在杀害我的中尉了。后来我听见嘣!嘣!两声,我就说,现在轮到英国枪开口了,他在还击……布鲁斯科,您还要我干什么?”

  那条狗把他带到对面围墙里去。

  “对不起!”布朗多拉奇奥惊愕得大喊起来,“两发两中!真是这样!见鬼!可见得弹药真是贵了,连您都这样节省着用。”

  “什么事!我一点不知道,”奥索问。

  “算了吧!中尉,别开玩笑了!您打中了猎物,还要别人替您捡起来……今天有人在吃饭时会尝到一道精彩的菜!这个人就是巴里奇尼律师。新鲜肉,你要吗?这儿有的是!真见鬼,现在谁来继承遗产呢?”

  “怎么!温琴泰洛也死了吗?”

  “不折不扣地死了。祝我们其余的人身体健康(通常在说完“死”字以后,总跟着说这句话,以缓和一下语气。——原注)!同您打交道有这样的好处:您使他们不必忍受痛苦。来看看温琴泰洛吧:他还跪着,头靠着墙,神气像睡着一般。这正是所谓‘像铅一样熟睡’,是铅弹使他熟睡的。可怜的家伙!”

奥索嫌恶地掉过头去。

  “你肯定他真死了吗?”

  “您真像桑比埃洛·科索,永远不必用第二颗子弹。您瞧,这里……胸部,左边,瞧见了吗?完全同温奇莱奥内在滑铁卢中的子弹一样。我敢打赌子弹离心脏不远。两发双中!啊!我以后不再打枪了。两发两中……两兄弟各一颗子弹!……如果有第三颗,他就会打死爸爸了……下一次您会做得更好……多好的枪法,奥斯·安东!……真想不到像我这样勇敢的汉子,却从来没能对警察们来个两发双中!”

  那强盗一边说一边察看奥索的臂膀,还用匕首把他的衣袖割破。

  “没关系,”他说,“只不过这件礼服要科隆巴小姐费心补一补了……咦!我看见什么了?胸部衣服为什么勾破了?……没有什么打进去吧?一定没有,否则您就不会这样矫健了。来,试式看把手指活动一下……我咬您的小指头,您觉着我的牙齿吗?……不大觉着?……没关系。让我替您拿了手帕和领带吧……您的这件礼服完了……真见鬼,为什么穿得这样漂亮?您去参加婚礼吗?……来,喝一口酒吧……为什么您不带酒葫芦?难道一个科西嘉人出门会不带酒葫芦的吗?”

  在包扎当中,他又停下来嚷道:

  “两发双中!两个都不折不扣地死了!……神甫知道要大笑一场了……两发双中!啊!基莉娜这个小鸟龟终于来了。”

  奥索没有回答,他的脸白得像死人,四肢都在哆嗦。

  “基莉娜,”布朗多拉奇奥叫喊,“到那面墙后面去看看。”

  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头上,一看见奥兰杜奇奥的尸首,立刻画了个十字。

  “这不算什么,”强盗又说,“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就在对面。”

  女孩又画了一个十字。

  “是您干的吗,叔叔?”女孩怯生生地问。

  “我?我不早成了老废物吗,还能干这个?基莉娜,是先生的功劳,祝贺他吧。”

  “小姐一定高兴死了,”基莉娜说,“奥斯·安东,她知道您受了伤,一定不乐意。”

  “我说,奥斯·安乐,”强盗包扎完毕说,“基莉娜已经把您的马牵回来。骑上马同我一起到斯塔佐纳丛林里去吧,在那里最聪明的人也找不到您。我们会尽力款待您的。等我们走到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我们必须下马。您把您的马交给基莉娜,由她去通知小姐,在路上您可以把口信告诉她。您什么话都可以对小家伙说,奥斯·安东,她宁愿千刀万剐也不会出卖朋友。”他改用亲切的口吻对基莉娜说,“去吧,小无赖,愿你被驱逐出教,愿你下地狱,淘气鬼!”布朗多拉奇奥跟许多强盗一样,非常迷信,害怕给孩子祝福或者赞美会给孩子带来灾祸,因为那种迷人的神力(指一种不自觉的盅惑力,或者由眼睛发出,或者由语言发出)有个坏习惯,专门作出同我们愿望相反的事。

  “你要我到哪里去,布朗多?”奥索问,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见鬼!你只能选择监狱或者丛林,别无其他道路。可是德拉·雷比亚家的人不认识上监狱的道路。所以,奥斯·安东,到丛林去!”

  “那么我的一切希望都成泡影了!”奥索痛苦地喊。

  “您的希望?见鬼!您还能希望比两发双中更好的事吗?……奥!他们有什么鬼本事能把您打中?这两个家伙像猫一样不容易死去。”

  “是他们先开枪打我的,”奥索说。

  “这话不假,我刚才忘记了……噼!噼!嘣!嘣!……单手打枪,枪枪中的(如果有猎人不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的双枪中的,我邀请他到萨尔丹纳来,听一听该城最杰出的、最亲切可爱的人,讲一讲他左臂折断,处在同样危险的境地孤身脱险的经过吧。——原注)……如果世间上还有打得更好的,我愿意上吊!好吧,您骑上马了……离开以前,您应该看一看您的成绩。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奥索用马刺刺了几下马身,他宁死也不肯去看看他刚才打死的两个可怜的家伙。

  “我说,奥斯·安东,”强盗抓住马缰绳说,“您愿意听我坦率地对您说话吗?好!不怕得罪您,我为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伤心。我请您原谅我……他们多英俊……多强健……多年轻!……奥兰杜奇奥同我一起多次打过猎……4天以前他还给过我一盒雪茄……温琴泰洛总是那么好脾气!……的确,您做的是您应做的事……而且这两枪打得太好了,不必惋惜……可是我没有参加您的复仇……我知道您做得对,有了仇人,应该干掉。可是巴里奇尼家是一个古老的世家……现在绝后了!……而且是同时死的,真惨。”

  布朗多拉奇奥一边向巴里奇尼家致悼词,一边急急忙忙地带着奥索、基莉娜同那条狗布鲁斯科往斯塔佐纳丛林走去。

第十八章

  自从奥索走后,科隆巴从她布置的密探里获悉,巴里奇尼一家正在跑出来准备同她家对抗,从那时起,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只见她在屋子里到处乱走,从厨房走到客房,什么事情也没做却忙乱得要命,经常停下来张望,看看村子里有没有异常的动静。大约11点钟,一大队人马走进了皮埃特拉内拉,那就是上校,他的女儿、仆役和向导。科隆巴走上去迎接他们,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接着她又问向导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几点钟动身的;听了向导回答,她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碰到她的哥哥。

  “也许您哥哥走的是上面的路,”向导说,“而我们走的是下面的路。”

  科隆巴摇摇头,又重新再问一遍。尽管她天生坚定,在客人面前又逞强不肯流露出自己的软弱,她也没法子掩盖她的不安。不久,由于她说出了双方谈判和解的结果没有成功,她的不安也传染给上校,尤其是莉迪亚小姐。莉迪亚小姐非常激动,主张派人出去四面八方寻找,她的父亲建议由他骑马带着向导去找奥索。客人们的担心提醒了科隆巴作为主人的责任。她勉强微笑着,催促上校入席吃饭,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哥哥迟到的原因,可是不到片刻她又把那些理由一一推翻。上校认为他作为男人,应该安慰妇女,也提出自己的一番解释。

  “我敢打赌,”他说,“德拉·雷比亚一定是碰到了好猎物,他忍耐不住就去打猎了,我们等着他装满猎物袋回来吧。对了,”他又补充说,“我们在路上听见4声枪响,有两声特别响,我就对女儿说:我敢打赌那是德拉·雷比亚在打猎。只有我的枪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科隆巴变了脸色,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她的莉迪亚,毫不困难就明白了上校的猜测引起了科隆巴什么样的疑心。沉寂了几分钟以后,科隆巴又急急地询问,那两声特别响的枪声是在其他枪声之先还是以后听到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可是上校、他女儿、向导都没有注意。

  到了下午1时,科隆巴所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她只好鼓起勇气,强迫客人们入席吃饭。可是,除了上校,没有人吃得下饭。只要广场上有一点声音,科隆巴就奔到窗户旁,然后又闷闷不乐地回来坐下,神情更加忧郁,勉强同客人们继续作无意义的谈话,谁也没有注意谈话内容,不时还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猛然间传来了一阵奔马声。

  “啊!这一次,一定是哥哥,”科隆巴站起来说。

  可是一看见基莉娜骑着奥索的马,她就发出一声惨叫:

  “我哥哥死了!”

  上校手中的杯子跌下来,内维尔小姐大叫一声,大家都奔到大门口。基莉娜来不及跳下马,早已被科隆巴挟住举起,就像举起一根羽毛一般,她挟得她太紧,使小姑娘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小姑娘完全懂得科隆巴的可怕目光的意义,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奥塞罗》合唱中的那句话:“他活着!”科隆巴一松手,基莉娜像只小猫那样敏捷地跳到地上。

  “别的人呢?”科隆巴沙哑着嗓子问。

  基莉娜用食指和中指画了一个十字。科隆巴的惨白脸色立刻变成火红,她用闪耀着亮光的眼睛向巴里奇尼家一望,然后微笑着对客人们说:

  “我们回去喝咖啡吧。”

  强盗们的伊里斯(伊里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后来变成诸神的信使。这里是指基莉娜)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她的土话由科隆巴译成意大利语,然后由内维尔小姐译成英语,上校边听边骂声不绝,莉迪亚小姐则叹气不止,只有科隆巴毫无表情地听着,不过她把手里的斜纹布餐巾拧来绞去,都快扯烂了。她打断小姑娘的话头达五六次之多,目的是叫她重复述说布朗多拉奇奥认为奥索的伤势没有危险,像这样的伤势他见得多了。最后,基莉娜说奥索迫切需要信纸,还请求他的妹妹转请一位小姐在收到他的来信以前决不要离开,因为这位小姐可能已到了他家。——“这件事是最使他苦恼的,”小姑娘补充说,“我已经上了路,他又把我叫回去再嘱咐一番,那已经是第三次嘱咐了。”科隆巴听了哥哥的这道命令,微微一笑,紧紧握住莉迪亚小姐的手;英国姑娘泪流满脸,认为这一部分讲话不适宜给父亲翻译出来。

“是的,亲爱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来,”科隆巴高声说,同时去拥抱内维尔小姐,“您会帮助我们的。”

  然后她从衣柜里找出许多旧衣物来裁剪,准备作绷带和纱团。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泛红,一忽儿忧心忡忡,一忽儿镇静异常,很难说出她究竟是为哥哥的受伤而发愁,还是为仇人的死亡而高兴。她有时倒咖啡给上校,向他夸耀自己煮咖啡的本事;有时分配给内维尔小姐和基莉娜针线活,勉励她们缝绷带和卷纱团。她向基莉娜问奥索的伤口是否很痛,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她不停地放下活儿对上校说:

  “两个仇人多机灵!多可怕!……他只单独一个人,受了伤,只剩下一条胳膊……他居然把他们两个都打翻了,多么勇敢啊,上校!他难道还算不上一个英雄吗?啊!内维尔小姐,能够生活在一个像你们那样的太平地方够多幸福啊!……我敢肯定您还没有真正认识我的哥哥!……我已经说过:雄鹰有朝一日要展开双翅!……您被他的温和的外貌骗过了……只在您身边的时候他才这样,内维尔小姐……啊!要是他看见您为他准备绷带,他真要……可怜的奥索!”

  莉迪亚小姐无心干活,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父亲问为什么不快点去报官府。他提到英国的验尸官调查和别的科西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制度。最后他想知道这位救助奥索的善良的布朗多拉奇奥先生的乡间别墅是否离皮埃特拉内拉非常远,他能不能到那里去看他的朋友。

  科隆巴以通常的冷静态度回答说奥索现在在丛林里,有个强盗照顾他,他必须首先知道省长和法官们的态度怎样才能露面,否则太冒险了。最后她说她会设法请一位高明大夫秘密地去给奥索治疗的。

  “最重要的,上校先生,您必须记住,”她说,“您听见了四下枪声,而且您对我说过奥索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这种事一点不懂,他的女儿只是不断叹气和抹眼泪。

  天色很晚的时候,一个凄惨的行列走进村子。有人给巴里奇尼律师送回来他的两个儿子的尸体,每具尸体横放在一匹骡子背上,一个农民赶着两只骡子。一大群巴里奇尼家的客户和游手好闲的人跟在这个凄惨行列的后面。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总是来得太迟的警察,副村长举着那条胳膊不断地说:“省长先生要怎么说呢?”几个妇女,其中有一个是奥兰杜奇奥的奶妈,都扯着头发,发出粗野的嚎叫。可是她们喊声震天的痛苦,还比不上另一个人默默无声的绝望更能激动人心,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人身上。他就是可怜的父亲,他一忽儿到这具尸首旁边,一忽儿到另一具尸首旁边,抬起他们沾满泥土的脑袋,吻他们发紫的嘴唇,抬起他们已经僵硬的四肢,仿佛这样可以使他们避免路上的颠簸。有时他张开嘴说话,可是不管是一下喊声,或者一句话,都没有发出来。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尸体,一路上撞在石头上,撞在树干上,撞在他碰到的一切东西上。

  他们走近奥索的住宅时,女人的号哭声和男人的诅骂声增加了一倍。德拉·雷比亚家的几个牧人胆敢发出了一下胜利的喊声,敌对的一方再也抑制不住愤怒,有几个人大喊:“报仇!报仇!”有人扔石头,有人朝科隆巴和她的客人所在的客厅窗户开了两枪,把护窗扳打碎,木片一直飞到两个妇女围坐着的桌子上。莉迪亚小姐吓得大叫,上校抓住一支枪,没来得及阻止科隆巴,她已经冲到大门,猛然把门大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伸着两只手咒骂仇人。

  “胆小鬼!”她大声骂道,“你们向妇女开枪,向外国人开枪,你们到底是不是科西嘉人?你们算是男子汉吗?你们这些混蛋只会从背后暗算人,你们来吧!我不怕你们。我只有单独一个人,哥哥不在身边。杀我吧,杀我的客人吧,你们只配做这种事……你们不敢,你们是胆小鬼!你们知道我们只不过是报杀父之仇。哭吧,像妇女那样哭吧,我们没有多要你们的血,你们还应该谢谢我们呢!”

  科隆巴的声音和态度里有点使人肃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的东西,众人看见了都吓得向后退,仿佛看见了在科西嘉的冬夜人们进述的神奇故事中的恶鬼。副村长、警察和相当数目的妇女利用人们的移动拥进双方的中间,因为雷比亚派的牧人们已在准备武器,很可能在广场上发生一场大械斗。可是双方都没有头人在场,科西嘉人即使在愤怒时也很守纪律,内战的主角没有到场,是很少能够打起来的。何况科隆巴也因为胜利而变得谨慎起来,约束住她的那小队人马。她说:

  “让这些可怜虫去哭吧,让这个老头子保住他的性命吧。

  干吗要杀掉一个敲掉牙齿的老狐狸?——季迪斯·巴里奇尼!记住8月2日这个日子吧!记住那本沾满鲜血的活页夹,你亲手在上面伪造了我父亲的笔迹!我父亲在上面记下了你欠的债,你的两个儿子替你把债还清了。巴里奇尼老头,我把收据给你!”

  科隆巴抱着胳膊,嘴唇上挂着不屑的微笑,眼看着死尸被抬进仇人的家里,然后人群慢慢地散了。她转身关了门,回到饭厅里对上校说:

  “我为我的同胞们向您道歉,先生。我以前从来不相信科西嘉人会对一个有外国客人的房子开枪,我为本乡感到惭愧。”

  当晚,莉迪亚小姐回到卧房,上校跟着走进来,问他的女儿要不要第二天就离开这个脑袋随时可以中弹的村子,而且尽可能早地离开这个只有谋杀与暗算的岛屿。

  内维尔小姐有好一会儿回答不出来,很明显父亲的建议使她很为难。最后她说:

  “在这位可怜的年轻姑娘十分需要安慰的时候,我们怎能离开她呢?爸爸,您不觉得这样做我们太残忍了吗?”

  “女儿,我这样说完全是为你着想,”上校说,“如果我知道你太太平平地住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我向你保证,在没有同这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一握手以前,我也不愿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这么说,爸爸,再等等吧,在离开以前,得查明一下我们能否帮他们一臂之力!”

  “善良的心!”上校边说边吻女儿的额角,“我很高兴看到你肯牺牲自己去减轻别人的痛苦。我们留下来吧;做好事是决不会叫人反悔的。”

  莉迪亚小姐在床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有时她听见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她便以为敌人在准备攻打宅子,有时,她自己安下心来,便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受伤者,现在大概是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除了期待一个强盗发善心的照料以外,得不到别的帮助。在她的想象中他浑身是血,在剧烈的痛苦中挣扎;奇怪的是,每次奥索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出现,总是他离开她时的样子,拿着她送给他的法宝紧紧凑在嘴唇里吻着……接着她又想到他的英勇行为,她认为他之所以冒这样巨大的危险,是为了她,为了早一点见到她。她只差一点儿就认为奥索是为了保卫她才被人打断手臂的了。她为了他受的伤而责备自己,可是她只因此而更加崇拜他。如果在她的眼中,所谓两发双中的成就,不像在布朗多拉奇奥和科隆巴的眼中那么有价值,可是她也认为很少小说中的英雄,在这样极度危险中,能像他表现出那么勇敢和镇静。

  她的卧房原是科隆巴的房间。在一张橡木跪凳的上端,墙上挂着奥索穿着少尉制服的细密肖像画,旁边有一张祝过圣的棕榈叶。内维尔小姐把画像拿下来,端详了好久,最后把它放在床头,没有把它放回原处。她直到天蒙蒙亮才入睡,太阳老高了她才醒过来。她一睁眼就看见科隆巴站在床前,正在一动不动地等她睁眼。

  “怎样?小姐,您在我们这所蓬门荜户的人家住得很不舒服,是吗?”科隆巴对她说,“我只怕您一夜没有合眼。”

  “亲爱的朋友,您有他的消息吗?”内维尔坐起来说。

  她瞥见了奥索的画像,连忙把一条手帕扔过去盖住它。

  “是的,我有了他的消息,”科隆巴微笑着说。她拿起了画像。

  “您觉得画得像吗?他人比画像好得多。”

  “天哪!……”内维尔小姐满面羞惭地说,“我在无意之间……拆开了……这画像……我有个缺点:喜欢东摸摸西摸摸……不会归还原处……你哥哥怎么样了?”

  “情况相当好。清晨4点钟以前季奥坎托来过。他给我带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给您的,莉迪亚小姐;奥索没有写信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交科隆巴,但是底下注明:转交N小姐。做妹妹的是不会嫉妒的。季奥坎托说他写字很吃力,很痛苦。季奥坎托写得一手好字,建议由奥索口述,由他书写,奥索不愿意。他躺在地上,拿着铅笔,布朗多拉奇奥代他拿着纸,他写。每次他想欠起身子,只要一动,受伤的臂膀就剧痛难当。季奥坎托说他真可怜。信在这里。”

  那封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概是为了谨慎的原故。内维尔小姐念信:

  小姐:

    厄运驱使我做出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会说些什么,会造些什么谣言。只要您,小姐,您不相信,我就无所谓。自从我认识您以后,我作了不少荒唐的梦。直到这件祸事发生以后,我才明白我的愚蠢和疯狂,现在我完全恢复了理智。我知道我的将来是什么,我只好逆来顺受了。您送给我的戒指我本来认为是给我带来幸福的法宝,我不敢再保留它了。我怕,内维尔小姐,您会后悔把戒指送错了人,或者更确切点说,我怕它使我想起我疯狂的时期。科隆巴会把戒指奉还给您……再见了,小姐,您即将离开科西嘉,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希望您告诉舍妹,您依然看得起我,我也十分有把握地说,我始终值得你这样做。

                                       O.D.R.

  莉迪亚小姐是背转身子来读信的,科隆巴在旁仔细地观察她,然后把那只埃及戒指交给她,用眼神询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小姐不敢抬头,凄然端详着那只戒指,一忽儿戴在手指上,一忽儿又脱下来。

  “亲爱的莉迪亚小姐,”科隆巴说,“我能知道哥哥信上说些什么吗?他提起他的身体情况吗?”

  “嗯……”莉迪亚小姐刷地红了脸,“他没有提起……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他要我告诉爸爸……他希望省长能够处理好……”

  科隆巴狡猾地微微一笑,坐在床边,抓起内维尔小姐的双手,用锐利的眼光注视着她。

  “您心肠好吗?”她对她说,“您一定回信给我哥哥吗?这样做就能对他大有好处!刚才我收到信的时候,我在一刹那间真想叫醒您,

后来我不敢。”

  “您弄错了,”内维尔小姐说,“如果我写一封信能使他……”

  “现在我不能送信给他。省长已经回来,整个皮埃特拉内拉都是他的武装侍从。以后再说吧。啊!内维尔小姐,如果您真的认识我哥哥,您就会像我一样爱他……他为人多好!多勇敢!想一想他干过的事情吧!他一个人对付两个,还受了伤!”

  省长回来了。他是听到副村长派去信使的报告,带着警察和巡逻队回来的;同时也带来了检察官、书记官以及其他人等,来侦审这件新的可怕的祸事。这件祸事使皮埃特拉内拉两个家族间的仇恨越发复杂化,或者毋宁说是根本结束了。省长到后不久,就见到了上校和他的女儿,他并不向他们隐瞒他害怕事态发展的趋势很糟糕。

  “你们知道,”他说,“放枪当时没有证人在场;而那两个不幸的年轻人是以机灵和勇敢出名的,因此没有人肯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在得不到两个强盗的帮助之下把他们打死,人家说他正躲在强盗那儿。”

  “这不可能!”上校喊起来,“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重视荣誉的男子汉,我敢为他担保。”

  “我相信您的话,”省长说,“可是检察官(这些老爷总是怀疑别人的),我觉得检察官的看法对您的朋友不利。他手里拿着一件很糟糕的证物。那是一封给奥兰杜奇奥的恐吓信,信里约他到外面相会……检察官认为这个约会就是一个圈套。”

  “这位奥兰杜奇奥,”上校说,“不肯像个上等人那样出来应战。”

  “这不符合当地的习惯。本地的方式是暗中埋伏,背后杀人。不过倒也有一份证词对他有利,那就是一个小女孩说的,她说她听见了4下枪声,后面两响比前面两响更响,当然是来自大口径的枪,像德拉·雷比亚先生的枪一样。可惜这个女孩是其中一个强盗的侄女,人家正怀疑强盗是共犯,孩子是人家教她这样说的。”

  “先生,”莉迪亚小姐打断了他的话,满脸通红,连眼白都红了,“枪声响的时候我们正在路上,我们听到的也是这样。”

  “真的吗?这一点很重要。而您,上校,您也注意到同样情况吧?”

  “是的,”内维尔小姐抢着说,“我父亲对武器很有经验,那是我父亲说的:这一次是德拉·雷比亚先生在开我的枪了。”

  “你认出来的枪声是最后放的吗?”

  “是后放的,对吗,爸爸?”

  上校的记忆力不甚好,不过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同女儿的意见相反。

  “上校,你应该马上把这情况告诉检察官。我们今晚会有一位外科医生来验尸,查明死者的伤是否由我们所说的武器所致。”

“那枪是我送给奥索的,”上校说,“我真希望它早已沉入海底……呃,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个勇敢的汉子,我很高兴他手里有这支枪,因为如果没有我的曼顿枪,我真不知道他怎样能逃脱危险。

第十九章

  外科医生很晚才到来。他在路上遇见了意外的事。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截住他,彬彬有礼地恭请他去医治一个受伤的人。结果把他带到奥索身边,给奥索治了伤。然后强盗一直送他到相当远的地方,同他说起比萨的许多著名教授,据强盗说,他们都是他的挚交,使医生听了深受感动。

  分别的时候神学家对医生说:“大夫,我非常敬重您,不必我多说,您也知道一位大夫应该像忏悔神父那样守口如瓶。”说到这里他抚弄一下手中的枪,“您最好忘记了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会见的。再见吧,很高兴认识您。”

  科隆巴请求上校参加尸体剖检。

  “您比任何人更熟悉我哥哥的枪,”她说,“您在场非常有用。地方上坏人很多,如果我们没有人为我们作有利方面辩护,我们太冒险了。”

  剩下她单独一人同莉迪亚小姐以后,她推说头痛得厉害,建议同莉迪亚小姐到村子附近散步。

  “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她说,“我好久没有呼吸新鲜空气了!”她一边走一边同莉迪亚小姐谈论她的哥哥,莉迪亚小姐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竟没有注意到她们已经远离皮埃特拉内拉。太阳下山了,她才对科隆巴提出,要科隆巴回去。科隆巴说认得一条小路可以不必像刚才那样大兜圈子。于是她离开她走着的那条小路,走上一条表面上十分荒凉的小径。不久她就开始爬一个陡峭的山丘,坡度太陡,她不得不经常一手攀着树枝,另一只手去拉莉迪亚小姐。过了很长的一刻钟,艰苦的攀登终算结束,她们到了一小块高地上面,周围长满了香桃木和野草莓树,旁边被破土而出的大块的花岗岩包围着。莉迪亚小姐疲乏万分,还见不到村子,天已经差不多齐黑了。

  “您知道吗?亲爱的科隆巴,”她说,“我怕我们迷路了。”

  “别害怕,”科隆巴回答,“继续走,跟着我。”

  “可是我保证您弄错了,村子不可能在这一边。我敢打赌我们正背着村子走。您瞧,我们看见的远处的灯火,那才是皮埃特拉内拉。”

  “亲爱的朋友,”科隆巴激动地说,“您说得对,可是再走200步……到那个丛林里……”

  “什么?”

  “我哥哥就在那里,只要您愿意,我就可以见到他和拥抱他。”

  内维尔小姐大为惊讶。

  “我走出皮埃特拉内拉,”科隆巴继续说,“没有让人注意,因为我同您在一起……否则就会有人跟踪我……离他这么近,怎能不去看看他!……您为什么不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可怜的哥哥呢?您会使他十分高兴的!”

  “可是,科隆巴……这对我不大合适吧。”

  “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城市妇女,总是害怕合适不合适,我们这些农付妇女,只想到这样做好不好。”

  “天太晚了!……你哥哥会怎样想呢?”

  “他会想,他的朋友们并没有抛弃他,这样想就能使他有勇气来忍受痛苦。”

  “我父亲,他会急死了……”

  “他知道您跟我在一起……好吧,您拿定主意吧……您今天早上还看他的画像呢。”科隆巴狡黠地微笑着。

  “不……真的,科隆巴,我不敢……有强盗在那里……”

  “哼!强盗又不认识您,有什么要紧?您不是一直想看看强盗吗?……”

  “我的天!”

  “小姐,拿个主意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谁也说不出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去看奥索,或者我们一起回到村子里去……以后我要见见哥哥……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

  “您说什么,科隆巴?……好吧,我们去吧,不过只能停留一分钟,我们马上回来。”

  科隆巴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回答,开始大踏步向前走,走得那么迅速,莉迪亚小姐很难跟得上。幸喜不久科隆巴就停了下来,对她说:

  “我们事先没有通知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则我们也许要吃一颗子弹。”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口哨;片刻以后就听到了狗吠声,强盗们的前哨跟着就出现了。它是我们的老相识,那条狗布鲁斯科。它马上认出了科隆巴,转过身来给她带路。在丛林的狭窄小径转了无数个弯以后,两个武装到牙齿的男子出来迎接她们。

  “是您吗,布朗多拉奇奥?”科隆巴问,“我哥哥呢?”

  “在那边!”强盗回答,“轻一点,他睡着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熟睡。我的天主!真是魔鬼能去的地方,女人也能去。”

  两个女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到了一个火堆旁边,他们小心地在火堆周围垒了一座石头围墙以挡住火光,她们看见奥索躺在一堆蕨类植物上,盖着一件名为皮洛尼的厚大衣。他的脸色苍白异常,可以听得见他的急促的呼吸声。科隆巴坐在他旁边,双手合十,默默地凝视着他,仿佛心中在作祈祷。莉迪亚小姐用手帕掩住脸,紧紧挨着她,不时把头抬起,从科隆巴的肩膀上看一看伤者。一刻钟过去了,没有人开口说话。神学家作了一下手势,布朗多拉奇奥同他一起钻进了丛林深处,使莉迪亚小姐大为高兴,她第一次发觉强盗们的大胡子和各种装备太富于地方色彩了。

  最后奥索翻了一下身。科隆巴马上俯下身子拥抱他好几次,问他好些问题:他的伤怎么样?他痛得如何?他需要什么?奥索回答说,他最好没有了,然后轮到他问她内维尔小姐是否还在皮埃特拉内拉,她有没有写信给他。科隆巴俯在哥哥身上,完全把莉迪亚小姐遮住了,而且周围黑乎乎的一片,也很难认出她来。科隆巴抓住内维尔小姐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把伤者的头抬起来。

  “不,哥哥,她没有托我带信给您……您一直想着内维尔小姐,您很爱她吗?”

  “我怎么会不爱她,科隆巴!……可是她……也许她现在已经瞧不起我了!”

  这时候,内维尔小姐使劲想挣脱自己的手,可是要科隆巴松手可并不容易;她的手很小,长得好看,但气力不小,我们已经领教过了。

  “瞧不起您!”科隆巴喊道,“您干了大事,还会瞧不起您……恰恰相反,她说您的好话……啊!奥索,我有许多关于她的事要告诉您。”

  莉迪亚小姐的手始终想缩回去,但是科隆巴把它越拉越接近奥索。

  “不过,”伤者说,“她为什么不复信给我?……只要一行字,我就满足了。”

  科隆巴把莉迪亚小姐的手最后拉到同哥哥的手放在一起,然后她突然闪开,哈哈大笑地说:

  “奥索,别说莉迪亚小姐的坏话,她听得懂科西嘉话。”

  莉迪亚小姐马上将手缩回去,嘴里喃喃说了句听不清楚的话。奥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内维尔小姐,您居然肯到这儿来!我的天!您怎么敢的?

  啊!您使我真幸福!”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想靠近她。

  “我是陪令妹来的,”莉迪亚小姐说,“……目的是不让人家怀疑她的去处……而且,我也想……证实一下……哎呀!你这地方糟透了!”

  科隆巴坐在奥索背后。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使得他的头正靠在她的膝盖上。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作个手势叫莉迪亚小姐凑近来。

  “近些!再近些!”她说,“不要让病人抬高声音说话。”莉迪亚小姐还在犹豫,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强迫她坐得那么近,使得她的袍子碰到了奥索,她的那只始终被科隆巴抓住的手,搁在奥索的肩上。

  “像这样子就好了,”科隆巴兴高采烈地说,“对吗,奥索,像这样美丽的夜晚,在丛林中露营,不是很美吗?”

  “啊,对呀!这样美丽的夜晚!”奥索说,“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您一定很痛苦吧?”内维尔小姐说。

  “我再也不痛苦了,”奥索说,“我真想死在这里。”

  他的右手慢慢移过去,逐渐接近莉迪亚小姐被科隆巴抓住的那只手。

  “必须立刻把您送到有人照料您的地方,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说,“现在我看见您睡在这么糟的地方……

  在露天里……我真睡不着觉了。”

  “要不是因为害怕遇见您,内维尔小姐,我早设法回到皮埃特拉内拉去自首了。”

  “奥索,您为什么怕遇见她呢?”科隆巴问。

  “我没有听您的话,内维尔小姐……所以我不敢在这时候见到您。”

  “您知道吗,莉迪亚小姐,你要叫我哥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科隆巴笑着说,“我要阻止您见他了。”

  “我希望,”内维尔小姐说,“这件不幸事件不久就得到澄清,使您不必害怕……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要能知道法院对您作出公平判决,承认您的行为是正直的,就同承认您的勇敢一样,我就很高兴了。”

  “你们离开这里!内维尔小姐,请您现在还不要说这种话。”

  “有什么办法呢?……家父不能一味打猎……他想动身了。”

  奥索放松了他的手,不再接触莉迪亚小姐的手。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啊!”科隆巴说,“我们不会让你们这么快就离开的。我们还有很多皮埃特拉内拉的东西要给你们看……而且,您答应过给我画像,您还没有开始哩……我也答应过给您创作一首有75段歌词的歌……何况……为什么布鲁斯科咆哮起来?……布朗多拉奇奥跟在它后面奔跑……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完她就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把奥索的脑袋搁在内维尔小姐的膝盖上,奔过去追那些强盗去了。

  内维尔小姐发觉自己在丛林里支撑着一个英俊后生,单独一个人同他在一起,不禁有点惊异,不知怎样做才好,因为如果她猛然抽出身子,她怕伤害了受伤的人。可是奥索主动离开了他妹妹给他准备的温柔的支撑物,用右手支起半身。

  “莉迪亚小姐,照这情形,您不久就要离开了?我一直认为您不应该在这个倒霉的地方多作逗留……,不过……自从您到这儿来以后,我一想到要同您说再见,我就万分痛苦……我是一个穷中尉……没有前途……现在又成了亡命之徒……莉迪亚小姐,在这种时候对您说我爱您多么不合适啊……不过这大概是我能对您说这句话的唯一机会了,现在说出了心事,我觉得好多了。”

  莉迪亚小姐掉转头,仿佛周围的黑暗还不足以掩盖她脸上的红晕似的。

  “德拉·雷比亚先生,”她的声音颤抖着,“我会到这地方来吗,要是……”一边说,她一边把那只埃及戒指放在奥索的手中。然后费了好大的劲才恢复平时开玩笑的口吻。

  “奥索先生,您真坏,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在丛林中间,周围被您的强盗包围着,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是绝对不敢对您发脾气的。”她说。

  奥索动了一动要去吻那只还给他戒指的手,由于莉迪亚小姐把手缩得太快,他失去了重心,一交跌到受伤的臂膀上。

  他禁不住发出了一下痛苦的呻吟。

  “您跌痛了吗,朋友?”她扶他起来,“这是我的错,请原谅我……”他们又低声地说了一会儿,两个人互相靠得很近。科隆巴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发现他们恰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

  “巡逻兵来了!。她嚷道,“奥索,想法子站起来行走,我来帮助您。”

  “别管我,”奥索说,“叫两个强盗逃走……让他们逮住我,我不在乎;快带走莉迪亚小姐,我的天,不要让人看见她在这里!”

  “我不能让您留下,”跟在科隆巴后面的布朗多拉奇奥说,“巡逻队的队长是律师的教子(天主教洗礼的人要有教父,被洗人即该教父的教子),他可能不逮捕你,却把你打死,然后说他不是故意的。”

奥索设法站了起来,甚至走了几步,可是他不久就停了下来。

  “我走不了,”他说,“你们逃吧。再见了,内维尔小姐;伸手给我,再见了!”

  “我们不能离开您!”两个女人叫喊。

  “如果您走不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我来驮您。来吧,中尉,拿出勇气来;我们还来得及从后面山谷溜走。神甫先生会掩护我们的。”

  “不,别管我,”奥索边说边躺在地上,“看老天爷的份上,科隆巴,请你带走内维尔小姐!”

  “您身强有力,科隆巴小姐,”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扛他的肩头,我抬着脚;好!开步,走!”

  他们不顾他的抗议,很快就把他抬走了。莉迪亚小姐跟在后面,惊吓得不得了。一下枪声响了,立刻有五六下枪声跟着响起来。莉迪亚发了一声喊,布朗多拉奇奥骂了一句,但随即加快脚步奔跑,科隆巴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丛林里拼命奔跑,顾不得树枝鞭打她的脸颊或者扯破她的袍子了。

  “亲爱的,弯着腰走,弯着腰走,”她对莉迪亚小姐说,“子弹会打中您的。”

  他们这样子走了,或者说奔跑了大约500步,布朗多拉奇奥宣称说他走不动了,立刻倒在地上,不顾科隆巴的鼓励和责骂。

  “内维尔小姐呢?”奥索问。

  内维尔小姐被枪声吓坏了,每走一步都被茂密的丛林阻住去路,不久就见不到别人的踪迹,只好独自一人胆战心惊留在后面。

  “她落在后面了,”布朗多拉奇奥说,“不过她不会迷路的,女人永远不会迷路。您听我说,奥斯·安东,神甫拿着您的枪弄出多大的闹声啊。可惜夜里看不见,在黑夜里任意射击一阵是不会造成多大损害的。”

  “嘘!”科隆巴喝道,“我听见有匹马的声音,我们得救了。”

  果然,一匹在丛林里吃草的马,被枪声吓坏了,走到他们附近。

  “我们得救了,”布朗多拉奇奥再说一遍。

  奔过去抓住马鬃毛,用根打结的绳子套在它的嘴里当作缰绳,这对于一个强盗来说,在科隆巴的帮助下,一转眼间就完成了。

  “现在要通知神甫了,”他说。

  他打了两声唿哨,远处一声唿哨回答了他,于是那支英国枪停止发出粗大的响声。布朗多拉奇奥跳上马,科隆巴把她哥哥放在强盗身前,强盗一手把他紧紧抱住,另一只手指挥坐骑。那匹马的腹部狠狠地挨了两脚,尽管背上有两个人,它立刻飞快地奔跑起来,沿着一个陡峭的斜坡走下去,除了科西嘉的马,别地方的马在这样陡的斜坡上早摔死了。

  科隆巴转身往回走,用尽气力大声叫喊内维尔小姐,没有声音回答……她胡乱走了一会儿,想找到来时的道路,不料在一条小径上遇见了两个巡逻兵,他们对她大喝一声:“什么人?”

  “是我呀!诸位先生,”科隆巴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的枪声好热闹,打死了几个人啊?”

  “您是同强盗在一起的,”一个巡逻兵说,“我们要把您带走。”

  “悉听尊便,”她回答,“可是我在这儿还有一位女朋友,我们先找到她再说。”

  “您的朋友已被逮捕,您同她一起到监狱里睡觉去吧。”

  “到监狱里?等着瞧吧,目前,先把我带到她那儿再说。”

  巡逻兵带她到强盗的窝里去,他们正在那里搜集战利品,换句话说战利品就是奥索盖在身上的皮洛尼,一只旧锅子,一只装满水的瓦罐。内维尔小姐也在那里,她碰上了巡逻兵们,早已吓得半死,他们问她强盗的人数和逃走的方向,她只用眼泪来作回答。

  科隆巴跑上前拥抱她,在她的耳边说:“他们得救了。”

  接着她转过身来对巡逻队队长说:

  “先生,您看得很清楚她对您的提问一无所知。让我们回到村子里去吧,人家等我们都等得急死了。”

  “我们会带你们回去的,而且会比你们希望的更早一些,我的小宝贝,”队长说,“你们必须供出来在这种时间你们在丛林里和刚刚逃跑的强盗们在一起干什么。我真不知道这些混蛋强盗使的什么魔法,他们真会吸引姑娘们,可以肯定,有强盗的地方,一定有标致的姑娘。”

  “队长先生,您很会说讨女人欢心的话,”科隆巴说,“可是您最好说话掌握点分寸,这位小姐是省长的一位亲戚,您不该跟她开玩笑。”

  “省长的亲戚!”一个巡逻兵对他的头头低声地说,“的确,她还戴着帽子呢。”

  “戴不戴帽子没有关系,”队长说,“她们俩同神甫在一起,他在当地有第一等勾引女人的本领,我的责任是把她们带走。我们在这儿已经没有事情可干了。要不是那个该死的托潘下士……那个法国酒鬼,不等我包围好丛林就露了面……没有他,我们早把他们像瓮中捉鳖那样捉住了。”

  “你们一共7个人吗?”科隆巴问,“先生们,你们知道吗?如果事出偶然,甘比尼、萨罗基和泰奥多尔·波利3兄弟集合在圣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又遇上了布朗多拉奇奥和神甫,他们会使你们够麻烦的了。如果你们同乡村司令(乡村司令是泰奥多尔·波利自取的头衔。——原注)交锋,我倒不愿意在场。因为夜里枪弹没有眼睛。”

科隆巴提到可能同那些令人生畏的强盗相遇,在巡逻兵们的心上蒙上一层暗影。队长不停嘴地咒骂下士托潘,那个法兰西狗杂种,一面下令撤退。他的小队带着战利品厚大衣和旧锅子,向着皮埃特拉内拉走去。至于那个瓦罐,他们就一脚踢破了。一个巡逻兵想抓住莉迪亚小姐的臂膀,被科隆巴一手推开了。

  “任何人都不许碰她!”科隆巴说,“你们难道以为我们会逃走吗?来吧,莉迪亚,亲爱的,靠在我的身上,不要像个孩子般哭泣。这是一桩奇遇,结局不会坏的;再过半小时我们便可以坐下来吃晚饭了,我已经饿坏了。”

  “人家对我会怎样想呢?”内维尔小姐低声说。

  “人家会想您在丛林里迷了路,如此而已。”

  “省长会怎么说?……尤其是父亲会怎么说呢?”

  “省长?……您叫他管好他自己的省份吧。令尊方面吗?……从您刚才同奥索谈话的情形看来,我相信您一定有些话要对令尊说吧。”

  内维尔小姐紧紧捏着她的臂膀没有回答。

  “我哥哥,”科隆巴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说,“难道不值得人家爱他吗?你是不是有点爱他?”

  “啊!科隆巴,”内维尔小姐尽管满面羞惭,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您骗了我,带我到那地方去,我本是十分相信您的!”

  科隆巴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在前额上吻了她一下:

  “我的好姐姐,”科隆巴低声说,“您能原谅我吗?”

  “我怎么能不原谅您呢,爱作弄人的妹妹,”莉迪亚还吻她一下说。

  省长和检察官住在皮埃特拉内拉副村长的家里,上校放心不下女儿,已经跑来问询了不知多少次了。一个巡逻兵被队长派作信使前来报告,恰好上校又来探问消息,巡逻兵对他们叙述了巡逻队同强盗们恶战的经过,战斗结果没有死伤,但是他们掳获了一个锅子,一件皮洛尼和两个姑娘;照他说,姑娘是强盗们的情妇或密探。说完以后两个女俘虏便由武装卫兵押上来。可以想见当时科隆巴得意扬扬的脸色,莉迪亚小姐的羞惭,省长的惊讶,上校的又惊又喜。检察官很狡猾,肆意作弄可怜的莉迪亚,对她审问到使她狼狈不堪才停止。

  “我觉得,”省长说,“我们可以释放全部嫌疑犯。这两位小姐出外散步,在这样的好天气是不足为奇的;她们偶然遇见一个可爱的受伤青年,也是经常有的事。”

  然后他把科隆巴拉过一边。

  “小姐,”他对她说,“您可以告诉令兄,说他的案子发展得比我期待的好。验尸结果,加上上校的证词,都足以证明他当时只是还击,他只有一个人在场。一切都可以解决,但是他必须尽快离开丛林,出来自己投案。”

  上校、女儿和科隆巴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菜都凉了,已经将近11点钟。科隆巴胃口很好,一边吃一边嘲笑省长、检察官和巡逻兵。上校吃着,没有作声,一直盯着他的女儿;女儿低着头望着盘子,不敢抬起眼睛。最后,上校用温和然而严肃的口吻问女儿。

  “莉迪亚,”他说的是英语,“您同德拉·雷比亚订下婚约了吧?”

  “是的,爸爸,今天刚订的,”她红着脸回答,可是语气很坚决。

  说完她就抬起眼睛,看见父亲的脸上毫无气愤的表情,她投进父亲的怀里,拥抱他,像所有有教养的小姐在相同的情况下所做的那样。

  “好极了,”上校说,“他是个好小伙子,不过,我的天哪,我们可不能住在这鬼地方!否则我就不同意。”

  “我不懂得英语,”在旁边十分好奇地注视着的科隆巴说,“可是我敢打赌我猜得出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在说,”上校回答,“我们要带你到爱尔兰去旅行。”

  “好呀,我很愿意去,那我就要变作科隆巴小姑了。这事确定了吗,上校?我们要拍打手掌吗?”

  “在这种情况,我们应该互相拥抱,”上校说

第二十章

  自从使皮埃特拉内拉“全村震惊”(报纸上全都这么说)的两发两中事件发生以后过了几个月,一个左手吊着绷带的青年,在一天下午骑着马走出巴斯蒂亚城,向卡尔多村子进发。那村子以温泉著名,夏天能供应给城里体弱的人极好的饮料。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貌美异常,骑着一匹小黑马陪着他;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匹小黑马身强力壮、漂亮优雅,是匹好马,可惜它的耳朵遇到什么怪事被弄破了。到了卡尔多村子,姑娘纵身一跳就下了马,她帮助同伴也下了坐骑以后,便把系在马鞍上的几只沉重的挎包卸下来。马匹交给一个乡下人看管,姑娘拿着藏在梅纱罗底下的挎包,青年拿着一根双管枪,他们沿着一条十分陡峭的小径往山上走去,那条小径看样子不会通向什么人家。他们走到奎奇奥山的一个高高的台阶以后,就停了下来,两个人都坐在草上。他们仿佛在等什么人,因为他们经常向山里张望,姑娘还屡次瞧一眼一只美丽的金表,也许她既是想看看约会的时间到了没有,也是想欣赏一下她刚拿到手的饰物。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丛林里窜出一条狗,年轻的姑娘一叫布鲁斯科的名字它就赶快走过来表示亲热。不久又出现了两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手里拿着枪,腰里系着弹药带,旁边插着一把手枪。他们衣服的破烂和布满补钉,同他们手中大陆名厂出产的闪闪发亮的武器,恰好构成鲜明的对照。尽管他们4个人身分地位显然不同,他们却像老朋友那样互相亲近。

  “怎么样?奥斯·安东,”年龄较长的那个强盗对青年说,“您的案子结束了。不起诉处分。恭喜恭喜。我真惋惜律师不在岛上,不能看见他那又气又恨的样子。您的臂膀怎么样?”

  “再过半个月,”青年回答,“他们说就不用再吊绷带了。——布朗多,老朋友,明天我要动身去意大利,我要同您,也同神甫先生道别,这就是我约你们到这儿来的原因。”

  “您去得真匆忙,”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昨天宣告不起诉,明天就走?”

  “我们有事嘛,”年轻姑娘兴高采烈地说,“先生们,我给你们带来了晚饭,你们吃吧,可别忘记了我的朋友布鲁斯科。”

  “您宠坏布鲁斯科了,科隆巴小姐,不过它是知恩必报的。您等着瞧吧。来啊,布鲁斯科,”他说着把枪平伸出去,“为巴里奇尼家跳一个。”

  那狗动也不动,只舔舔自己的嘴巴,望着自己的主人。

  “为德拉·雷比亚家跳一个!”

  它立刻跳了,比需要的高度还高了两尺。

  “听我说,朋友们,”奥索说,“你们的这份职业糟透了,如果你们不是在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得见的广场上(指巴斯蒂亚执行死刑的广场。——原注)结束你们的生涯,你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在丛林里被警察的子弹打中。”

  “好呀!”神甫说,“这样死法同别样死法没有什么不同,比躺在床上害热病死掉,你的继承人们围着你真心或者假意地号哭,更好得多。一个人像我们一样过惯了露天生活,就会觉得再也没有比站着死更好的了。”

  奥索接下去说:“我很想你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一种安静的生活。我打个比方,你们为什么不到撒丁岛去呢?你们有好几个伙伴不是这样做了吗?我可以帮助你们想办法。”

  “撒丁岛!”布朗多拉奇奥嚷起来,“那些撒丁人同他们的土话见鬼去吧。我们不能同这种人结伴。”

  “到了撒丁岛,也没有活路,”神学家补充说,“而且我看不起撒丁人,他们为了抓强盗,组织了骑马的民兵,这就使他们同时换了强盗和同乡人的臭骂(这句批评撒丁岛的话是我的一个以前当过强盗的朋友说的,他本人单独负责。他的意思是说:被骑兵逮到的强盗都是傻瓜;民兵骑在马上捉强盗是没有机会碰到强盗的。——原注)。撒丁岛,滚他妈的吧!最叫我惊奇的一件事,德拉·雷比亚先生,是像您这样有鉴赏力和有学问的人,尝过我们的生活以后,居然不愿意过丛林的生活。”

“可是,”奥索微笑着说,”我有幸充当丛林的常客时,我并不怎样欣赏您的地位的好处;我一想起那美妙的夜晚,我像包裹一样被横放在那匹由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指挥的无鞍马上,我的肋骨还隐隐作痛呢。”

  “还有逃脱追捕的乐趣,”神甫又说,“难道你不把它算一回事吗?在我们岛上这样美好的天气下过着绝对自由的生活,难道这还不能打动您吗?拿着这个叫人尊敬的东西(他指着他的枪),我们到处都可以称王,只要在子弹射程以内就行。我们可以任意指挥,主持公道……这是一种十分合乎道德的娱乐,先生,而且十分有趣,我们当然不愿放弃。我们既然比唐吉诃德有更好的武器和更明白事理的头脑,过流浪骑士的生活岂不是最美的生活吗?我告诉你,前几大,我得知小姑娘莉拉·卢伊季的叔父,那个老吝啬鬼,不愿意给她一份嫁妆,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信中并没有恫吓之词,因为那不是我的习惯。您猜怎么着?那家伙马上相信我的话,把她嫁出去了。我造成了两个人的幸福。奥索先生,请相信我,再也没有比强盗生活更好的了。啊!如果没有一位英国女子,您也许就变成我们的同道中人了;这位英国女子我只在朦胧中看过一眼,但是在巴斯蒂亚,人人都把她夸成天仙。”

  “我未来的嫂嫂不喜欢丛林,”科隆巴笑着说,“她在丛林里害怕得太厉害了。”

  “好吧,”奥索说,“你们是决意留在这儿了?那么请你们告诉我有什么事情我能为你们效劳吧。”

  “没有什么,”布朗多拉奇奥说,“您只要常常想念一下我们就行了。您给了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基莉娜有了一份陪嫁,她不需要我的朋友神甫写些不带恐吓词句的信就能嫁个好丈夫。我们已经知道您的佃户全给我们需要的面包和弹药,就这样,再见吧。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还能在科西嘉见到您。”

  “在紧急关头,”奥索说,“几个金币可以有很大的用处。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老朋友了,你们不会拒绝接受我的这颗小小的‘子弹’吧,它可以为你们生出别的许多子弹来的。”

  “我们之间不谈金钱,中尉,”布朗多拉奇奥斩钉截铁地说。

  “在世界上金钱是万能的,”神甫说,“可是在丛林里我们重视的只是英勇的心胸和百发百中的枪支。”

  “在离开你们以前,”奥索说,我想留下一点纪念品给你们。你说,布朗多,我能给你什么?”

  强盗抓了抓头皮,斜着眼睛向奥索的枪瞧了一眼。

  “唉,我的中尉……如果我有这个胆量……不,你太宝贝它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什么……东西不算什么……还得看怎样使用。我总想着那该死的两发两中,而且是用一只手……可惜,那是不可能再有的事。”

  “你想要的就是这支枪吗?……我给你带来了;不过希望你尽可能少使用。”

  “啊!”我不敢答应您我能像您这样使用,不过,请放心,等到这枪到了别人手里,您就可以说布朗多·萨威利已经不在人间了。”

  “您呢,卡斯特里科尼,我要给您什么?”

  “既然您一定要留给我一种物质的纪念品,我就不客气地向您要一本贺拉斯的集子,开本要尽可能小。这样我既可以用来消遣,也不致于忘记我的拉丁文。巴斯蒂亚码头上有个卖雪茄的小姑娘,您把书交给她,她就会转交给我了。”

  “您会得到一本埃尔泽维尔版本的集子,学者先生;恰好我带的书中有这样一本。——好吧,朋友们,我们要分手了。握一握手吧。只要你们有一天想去撒丁岛,那就写信给我;N律师可以告诉你们我在大陆的地址。”

  “我的中尉,”布朗多说,“明天,你们出了港口以后,请你们眺望这山,这块地方,我们会在这里,我们挥动手帕跟你们道别。”

“于是他们分手了,奥索和他的妹妹取道到卡尔多去,两个强盗回山里去。

第二十一章

  4月一个晴朗的早晨,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他的刚结了婚几个月的女儿,奥索和科隆巴,一起乘着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出了比萨城,去参观一座伊特鲁立亚人的地下坟墓,那是新近发掘出来的,外国人都去参观。进了墓穴,奥索和他的妻子都掏出铅笔来临摹壁画,上校和科隆巴对考古没有多大兴趣,扔下他们,到附近散步去了。

  “亲爱的科隆巴,”上校说,“我们从来不能及时赶回比萨吃中饭。您不能吗?奥索和他的妻子一心只扑在古物上,他们一开始一块儿画画,就没有个完的时候。”

  “是呀,”科隆巴说,“可是他们从来没带回来一幅完整的画。”

  “我的意见是,”上校继续说,“我们到那边的那座农庄去。我们可能在那里弄到些面包,也许还有甜酒,谁谈得准呢?甚至还有奶油和草莓,我们就可以耐心地等待两位画家了。”

  “您说得对,上校。我同您是屋子里最富理智的人,我们不该为这对生活在诗情画意中的恋人而牺牲。请挽着我的臂膀。我把自己训练出来了,对吗?我会挽着男伴的手,会戴帽子,会穿时髦的衣服;我还有首饰;我学会了不知多少好东西,我再也不是一个野女孩了。您瞧瞧我披上这条大围巾的风度……那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你们联队里的军官,婚礼那天来吃喜酒的……天哪!我记不得他的姓名,他是个鬈发的高个子,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打倒在地……”

  “是查特沃思吗?”上校问。

  “一点不错!可是我永远读不来这字音。他吗,他疯狂地爱上了我。”

  “啊!科隆巴,您也变得会卖弄风情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吃喜酒了。”

  “吃我的喜酒?等到奥索给了我一个侄子,谁来带他呢?……谁教他讲科西嘉土话呢?……是的,他要说科西嘉土话,而且我要给他作一顶尖顶帽子来气气你。”

  “先等您有了一个侄子再说吧;如果您愿意,您还可以教他怎样使匕首呢。”

  “再见吧,匕首!”科隆巴欢天喜地地说,“现在我有了扇子,等您说我们家乡坏话的时候就用来敲您的手指。”

  他们边谈边走,到了农庄,在那里他们有酒、草莓和奶油。科隆巴帮助农妇采摘草莓,上校自顾自在那里喝酒。在一条小径转弯的地方,科隆巴看见一个老头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面晒太阳,模样儿像生病,因为他肋腮深陷,眼睛凹进去,瘦弱不堪,一动不动,脸无血色,目光呆滞滞,活像一具僵尸而不像个活人。科隆巴对他深感兴趣地凝视了几分钟,使得农妇注意起来了。

  “这位可怜的老人,”农妇说,“是您的同乡,因为我从您说话口音听出您是科西嘉人,小姐。他在家乡遭到了不幸,他的儿子们都死于非命。小姐,请您原谅,我听说贵乡人凡是对待仇人都狠心辣手。所以这位先生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便到比萨来投靠一个远亲,他就是这个农庄的主人。这位老大爷神经有点不大正常,那是因为遭到大难过分伤心的缘故……我家太太经常要接待宾客,嫌他碍手碍脚,便把他安顿在这儿。他性情温和,不妨碍人,每天说不上3句话。因为他脑子糊涂了。每星期大夫都来给他治病,大夫说他活不长了。”

  “啊!他已经没治了吗?”科隆巴说,“处在他的地位,死了倒是福气。”

  “小姐,你应该同他讲一点科西嘉话,也许听到了乡音,他的心情便会好些。”

  “那可不一定,”科隆巴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她走到老头身边,走得很近,她的身影挡住了他的阳光。这时候可怜的白痴才抬起头,牢牢他注视着科隆巴,科隆巴也同样注视着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片刻以后,老头子把手抹了抹前额,闭上眼睛,仿佛要躲避科隆巴的眼光。紧接着他又睁开眼睛,睁得十分大,嘴唇哆嗦起来;他想伸出手来,可是被科隆巴的目光慑眼了,像钉在椅子上,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弹。最后大滴眼泪从他的眼中流出来,胸中也迸发出几声呜咽。

  “饶命吧!”他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饶命吧!你还不满足吗?那张纸……我已经烧掉……你怎么能看到的?……为什么两个都打死?……奥兰杜奇奥,你根本看不到不利于他的证据……应该留给我一个啊……只要一个……奥兰杜奇奥……你看不到纸上有他的名字……”

  “我非要那个不可,”科隆巴用科西嘉土话低声对他说,“树枝砍下来了,如果树根不腐烂,我也要把它连根拔掉。算了吧,不要抱怨了,你受苦的日子不长了。我吗,我足足苦了两年!”

  老头发了一声喊,脑袋跌下来垂在胸口上。科隆巴一转身,慢慢地向屋子里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唱着一支哭丧歌的几句歌词:“我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想出这毒计的心……”

  农妇奔过去救老头子,科隆巴红光满面,眼睛炯炯有神,在饭桌上校的对面坐下。

  “您怎么啦?”他问,“我发觉您的神气同那天我们在皮埃特拉内拉吃晚饭,有人向我们射击时一样。”

  “那是我想起了科西嘉的往事。现在已经完了。我要做侄儿的教母,对吗?我给他起个美丽的名字:吉富奇奥-托马索-奥索-莱奥纳!”

  这时农妇进来了。

  “怎么样?”科隆巴非常镇静地问她,“他死了,还是只不过昏迷过去?”

  “现在没事了,小姐;您的眼睛一看他,他就变成这样子,这可真是怪事。”

  “大夫说他活不长了吗?”

  “也许不到两个月。”

  “少了他这样的人并不算是大损失,”科隆巴说。

  “您说的是谁啊?”上校问。

  “一个白痴,我的同乡,”科隆巴毫不在乎地说,“他在这里寄住。我要经常派人来打听他的消息。我说,内维尔上校,请您口下留情,剩些草莓给我的哥哥和莉迪亚吧。”

  科隆巴走出农庄上马车时,农妇用眼睛盯住她半晌,然后对她的女儿说:

  “你瞧这位小姐长得多俊,但是我敢肯定她有一双毒眼,看见谁谁就倒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