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刀漫画:芗翁小传

芗翁小传

杨鸿尘

冀之深洲，沃壤也。有村曰魏家林，居民农业，熙熙然安于畎亩。清光绪十二年，芗翁生焉。翁幼名政和，字宇僧，别字尼宝，号芗斋，晚年自号矛盾老人，后学尊之曰芗翁。

翁家贫，世隶耕。其自幼聪颖，性度沉静。六岁入塾，农闲则奋于学业，忙则带书而农，躬自稼穑，行牧且荛。迨八岁，塾师命题作诗，众学子皆苦思，而翁立就。塾师阅罢甚诧，传一秀才观之，其文理皆有可观者，秀才环阅于邑人，众奇之，是一塾师诲之益勤，翁学业大进，“神童王宇僧”名传乡里。郭老云深亦闻之矣。盖其与塾师乃莫契，常往来，而翁不知也。又半年，郭老复至，偶问焉，曰；“已泯然。”问其因，曰；“屡病辍学矣。”深为憾焉。

翁患先天哮喘诸疾，瘦而弱，虽勤然负劳较同龄辈少，学业尤不堪载。父母忧之，故使其弃文学武，意在强身耳。初，翁学于表叔马耀南先生，马乃斯道高手，曾争擂于济南，威震齐鲁。翁虽弱，习拳颇苦之，间或病犯，亦弗之迨。马甚怜爱，其与郭老亦旧契，遂欲荐之郭老。

郭老暮年，患腿疾，行不便。一日，独省马，会翁及三童负薪归，翁性善，见其步艰，误为腿伤之田叟也，趋前扶之行。郭老呼之曰；“汝非神童王宇僧否？”翁羞垂首，遂同行，遇一渠横路，翁先跃之，置薪于地，去履站水中唤曰；“老伯可扶吾肩而过之！”郭老微愕，乃从其言渠之。翁着履负薪复欲扶郭老行，三童唤曰；“速行，将误习拳耶！”郭老闻言问曰；“汝等亦学拳乎？”翁曰；“然。”郭老欣然曰；“尔等先行，老朽自行可也。”翁坚同，郭老允之曰；“吾虽步艰，然善奔，尔等敢一试乎？”翁等相视而笑，请其先。郭老骤然身形一晃，头顶项坚，双足捻地，整体如束，似脱兔疾奔。翁等皆惊，急追之。郭老如箭发电闪，曲折蛇行，斯须，驻足回观，大笑，气静息平。待其追至。皆气喘吁吁，翁则气急声吞，及至马宝，翁方知田叟乃朝夕仰慕之郭老也，其疾奔乃马奔之践步也。

始而，翁得列郭老门墙，其颖敏绝世，颇耐劳苦，长耽其间若啖蔗蚀。暮从师马庄，深夜独归，手自笔录师授，默思体认，天寒，砚冰坚，指不能取伸，亦必录方寐。鸡鸣即起，苦习之。旬余，翁冒雪复马庄，严冬烈风，大雪盈尺，是肤皱裂而不知，至舍，肢僵不能动。郭老女，名彩鸽，急待汤沃灌，以*拥履，久而乃和。郭老甚感动，命其长住，朝夕相伴。郭老无子，只彩鸽一女，贤淑端庄，长翁二十许，疼爱备至，胜如亲子胞弟，于拳学亦多教诲。

郭老德隆望尊，门人弟子盈其室，未尝稍降辞色，翁常站桩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慕，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忻悦，则有请焉，寻幽探微，畏险艰。郭老威厉秋霜，翁则惠站春霖也。郭老授徒，多为五行，十二形，诸套路，惟授翁以桩功，且批郗导匡，剖微悉义，翁渐探其秘奥。后郭老病，寝衽。翁朝夕侍其侧，延医煎药，自昏达曙，目不交睫，郭老感甚。居无何，渐愈。乃授以平生心得。一日，有一胖大僧人至，见郭老痿，安被卧之，不言而去。盖郭老昔年曾助知府钱锡彩办案，除一血债累累之恶霸名窦之党羽作鸟兽散，问有二匪拒捕遁之，声称金盆洗手，出家向善，一隐观，一蛰寺，暗中窥查，伺机复窦仇。然惧郭老神勇，弗敢为也。及郭老齿寒，乃蠢蠢欲动，后闻其疴沉，以为天赐良机，遂结伴而寻仇。僧直往郭老居，探虚实也，乃亲见郭老，知传虚非也。不言而去，谋于道者也。僧欲同道突闯郭老居，刃之后远走。道者曰；“今乃东山再起之时也，郭病无勇，其弟子多居外地，可当众辱之，彼不就应，则吾等显名于世，若较之，则广众下败杀之，仇可报，事可图也。”僧诺，遂于深洲城中设场卖艺，纠合地痞无赖欲复为庶之害矣。数日后，有弟子方奎者禀于郭老曰；“有一僧一道于城中炫技，大言以武会友，辱及恩师。”郭老怒，欲亲往。翁曰；“师父病，若亲较，尚安事徒？吾愿代之！”奎止曰；“不可，常闻人言，凡僧道，尼姑上阵必有奇能，与其论武，宜慎之。”郭老叱曰；“奎之言，皆剑侠演义之谬传也，事不亲见，仅耳闻，而孰断其有无，可乎？”翁，奎皆唯唯。翁私议于奎曰；“师父病，吾当代之，岂能临阵瑟缩如辕下驹耶！”奎然之，乃同往。须臾，复有人至，语于郭老僧，道之详，郭老乃知为窦之余党，厉声曰；“今定除恶尽，吾打死秃驴牛鼻必矣！”遂唤翁，弗应，知其已往，只身趋之，老夫人阻，弗听，竟去。老夫人急差彩鸽召弟子追之。

翁皆奎至城中，适逢道者炫技，观者摩肩垒背。道者傲然吼曰：“久闻深洲大名，为高手荟萃之所，又所谓把式也，然本道爷来此栖鹤二日，所遇皆泛泛，徒具虚名耳，刘奇兰虽死，郭云深尚在，竟惧若乌龟弗敢出头耶！”僧以杖触地，地砖裂，亦吼曰；“果有能者，敢同衲一试否？”言未毕，翁挤身拱手曰；“余不自量，敢请奉陪！”道微睨之，叱曰；“咄尔少年，乳臭未干，敢捋虎鬓耶！”抬足疾踢翁之裆。翁疾闪，道足空，微愕，复指戳翁之目，翁闪而进，崩拳击其腹。道负痛仰于地，观者彩声顿起。僧怒急，杖击翁，郭老已至，挺身而前，喝曰；“秃驴，休撒野，郭某在此！”僧复杖击郭老首，郭老雷鸣虎吼，崩拳中僧肋，僧惨叫，腾空于众外，口涌血，魂升三界矣。观者彩声雷动。郭老亦额渗冷汗，身微颤。翁，奎前扶之。翁窃喜能目见恩师绝艺，心慕神随。凡亲睹者争相传诵，皆云郭老虽老病而虎威犹存，忆昔英年，半步崩拳雄秀武林，诚旷代绝学也。翁亦自始名显。

及归，众师兄盛誉恩师神技，又赞翁之勇，翁憾曰；“师父击僧如纸鸾，然吾仅击仆耳，实别于宵壤也。”郭老旬日愈，倾囊授翁，终彻其蕴，深入三摩地矣。越明年，郭老病危，翁惶惧，迨疴沉昏睡，翁悲失声，郭老目不能开，辩其声曰；“吾无碍，汝出拳之。”翁止悲，仍不忍离，郭老奋臂以肘支躯，怒叱曰；“庸徒，何为吾贱躯误功，国事日非，拳道亦微，汝复念吾而忘大义，拳学事可支柱乎？不速练，吾今即重责汝！“因摸手杖作击势，老夫人及彩鸽劝阻之，翁噤不敢言，乃出，郭老始卧。翁泪习之，东曦未停，彩鸽劝其稍歇，翁曰；“吾上恐负炎黄，下恐愧恩师也。后翁常流涕述此事于弟子，曰；“吾师肝胆，诚武人之千古遗范也。”旬日后，郭老作古，翁泪尽声哑，跪报其躯而呜咽。郭老无嗣，为之丧服，扶棺大动，乡人拳友皆感动涕下。及葬，奉时祀也，订其礼文而敬泣之。事母以郭老夫人也，时其节而赡养之。而与孤女彩鸽，犹事胜胞姊，孝如慈母。复为郭老树碑表墓，以志其千古流芳。

翁品端尚义，惜老怜贫，尤好趋人之急，甚于己私。弱冠时，闻本村为一井与马庄争，召人会斗，急往和解，至井处，双方各持械，势汹汹，正拟交斗，翁立场中，高声告众曰；“彼此近邻，一向融洽睦善，而今阋墙，岂不闻‘千里捎书为堵墙，让出三尺又何妨’之事乎？如斗，非死即伤，某今特劝和息争，有不从者，可先殴吾！”众敬而惧之，咸唯唯听命，事遂解，乡里甚德之。

郭老殁，匪患渐滋，路劫绑票，夜聚明散，民皆忧惧。一日午夜，翁功罢，欲寝，因天溽署，纳凉院中竹塌，时有匪抢劫其邻，破扉而入，抢物索金，翁闻犬吠，警起持腊杆赴救，直入邻舍，连毙三匪，匪知不敌，逾墙而遁。后匪侦之，意嫌寻机复者屡。迨翁与其父商绥远，遽聚众潜随，将伺机刃之。俟翁归，途经松林，匪蔽林间窥之，时日已衔山，翁视形险，遂防范。正行，一匪树后暴出，出刀劈翁首，翁闪刀挥拳，击盗飞起撞树，首裂。众匪挥刀抡棍环而进，翁奋拳左右击，其父亦搏，喊声远近皆闻，须臾，父伤，而匪亦亡伤十有六，七，而律无罪，翁威名员震，乡人皆赞曰；“复为郭老矣。”

翁素怀参究中华武学之志，尝曰；“方舆之内，山陬海噬，定有藏龙栖凤。”郭老殁未久，即治装出游，餐风露宿，饱经风霜，足遍诸越朔漠，所遇名家甚多，翁其敬师诚友之行，实乎天质。言必信，行必果，诺必成，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非友不友，非其道不道。每于友谈，则直陈述道，无所顾及。与人交，一以恭慎为去就，故友多谓其为直谅多闻之益友也。江南第一妙手解铁夫，董公同门师弟八卦掌全艺人肖海波和同门师兄李存义，张兆东，钱研堂，许占鳌，周明泰，刘卫祥及董氏八卦名家程庭华，马贵，刘凤彩诸老宿，皆其忘年之良师益友，尚云祥，方怡中，吴翼辉，金绍峰，黄慕僬，刘胚显及刘文华，佟忠义，马玉清，杨少侯等名家亦其莫逆。翁与众师友情深意笃，精良互见，取长补短，受益良深，之所以日后倡意拳，誉大成矣。初，其参学于黄河两岸，曾于京募为卒，充厨役，担水为炊，偶与人戏，显其绝艺，为管代吴封君识，与其女吴素贞缔结良缘，于诗文，书画甚得贤助。

鼎革后，翁名已传华北，军政界要员靳云鹏，齐振林及徐树诤等慕之，请其任武技教练所主任，京之拳界名家与交。时有李瑞东者，与人言之郭老时颇有微词，翁闻之愠，徐树诤为二人和之，李持年德，翁为师誉，终不睦，徐乃约二人当众较技，皆诺。

李公者，武清人，因其鼻大于常人而端扁平，江湖人多以鼻子李称之（非误传之缺鼻也），性忠厚，尚义气，躯颇健，精摔跤，嗜技击。曾先后师于杨露蝉及御教师王兰亭，功深名威，家资甚厚，尤好布施，有小孟尝之称。民二，任袁拱卫军教练官。徐设宴官邸，请京之军政界显赫者陪。翁先至，遥见李至，即迎于厅外，长辑以礼，李抱以拳。二人同行，至厅互让之先，把臂相交，貌似礼让，实则各展实学。翁身微抖，李双足起，暗惊，急以后手助前臂，后足蹬，腰发力，巨猛之缠丝绷劲按于翁胸，翁接点处未动，捻肩搅胯，身斜步撤，李力空，遂前仆，翁急相扶，然李腿已曲地矣。胜负即分，京城遂传焉。

未几，齐鲁名家周松山自临清来较。周公子岩，家之富，甲临清，幼好武，专求用，鄙浮华，屡聘名师于家以师，若闻此道高手，定不远千里而试学，又因豪侠乐施，家产渐尽。周精螳螂，弹腿诸艺，亦习少林撼树之功。其每次拳毕，继抱屋侧一槐树摇之，至少须百次，复以手足触树，则青肿，颇苦之，亦不稍断。初则树茂盛，摇之枝干回伸，因其日日摇踢之，久而树枯，是以四肢坚糙有力，每与人较，手足并施，如疾风暴雨，齐鲁拳家多下之。其授徒严苟，慕名求教者虽众，然多不堪其苦，则嗔之，使之去。后闻芗翁名，思人才未易得，欲败翁为徒而授其技。及见，大失所望。翁请赐教，周憾曰；“伟躯壮汉，吾见多艺，中吾拳脚者断臂折骨，况汝瘦弱之躯乎？”翁复请曰；“无妨，壮士尽可一展身手！”二人遂于段祺瑞府邸较，人争观之。周双臂如轮，拳如雨，倾泻于翁，孰知拳方至翁身，翁整体混元力突发，接点前臂处略一滚动，周即腾空，由庭前飞入正室，落于八仙桌后之中室画端。观者彩声大作，段称奇。周起茫然，未语竟去，明年复来，又败，三败后乃叹曰；“吾五体投地，甘为学生矣！”遂投拜于地，恳请翁允列门墙，翁许之。周仅小翁五岁，然深慕其德艺，欣为开门弟子焉。旬月，翁复接津门张兆东师兄札，言李景林督直隶，建武馆，聘薛颠任较，其技精深，津门震动，不能敌。生计为之困窘云云，翁应约津，轻取颠，声名顿著。

翁刚严介物，执身以正，用心虚明，恃艺厌食事，终生追求真理，唯拳学是务。初，名闻京师，宣统累招其充宫廷护卫。弗应，后袁世凯复请其任教练官，固辞不受。段祺瑞亦曾聘其为侍卫长，一时显达名流，多折节下之，礼之为师者，权贵近百人，然其仅收齐执度兄弟三人。后苦于酬接，辞疾请归。复恒专于拳道。时武技所因政局变动而停办，翁遂南游，再访斯道高手。乃渡黄河，登嵩山，抵武当，出洞庭，达衡阳，返上海。铁履踏破，精益求精。翁先访少林寺，始知传闻皆谬，寺内本无七十二神殿，亦无离寺须打出山门之规，僧人武功皆平平。惟行林禅师，精心意六合拳，颇得金刚三味，除诵贝叶外，乃以紧那罗王之行为事，是以功力深厚，粗豪不类比丘。试艺后，行林甚惊翁之艺精，遂留寺居，谈拳论艺月余，复为翁荐江南具真才实学者。翁谨记离寺南行。终遇解铁夫于衡阳矣。

解老，衡阳人氏。容貌伟岸，长髯飘胸，性岸介孤标，恃能厌事，难伸志，落魄好大言，人皆视为狂。翁往谒焉。凡数返不与接，已而求见愈笃。解老始见，曰；“汝非华北巨匠王芗斋先生乎？肯赐教否？”翁逊谢不敢，曰；“特求教耳。”遂交手，解尽去龙钟之态，忽显超俗之表，示冷眼观潮之度，其作拳如轮扁啄轮，得心应手，似庖丁挥刃，目无全牛。纵横探伸，风弛电挚。翁尽平生所学以应。孰知解之动，若轻若重，若伏若惊，浮萍骤雨，乍虚乍实，如张旭之颠，度越纵舍，卒与法会，可观而不可及，似顾恺之写神，得心应手，超然物外，观者无以查其机。其力之用，形似碧潭之秋水，微波缓荡，实则激流汹涌，如湍若奔。翁与其力战，方接手，即跌仆丈外，复试，竟十战十北。始知不负奔波，幸遇斯道之泰山北斗也。遂再拜求较，解亦叹曰；“老夫纵横武林四十余载，遇赫赫名家众矣，试之皆知三尺幼童，任吾戏于掌中，惟芗斋学深而行正，大道中兴，尽当此人矣。”及于翁谈，咸讶其温量恭俭，虚怀若谷，更相引重，乃凄然曰；“老夫之学，可望不绝也，然日后解氏门中有求于汝者，望勿忘今日！”翁拜曰；“谨奉教。”自是，翁居此，日则授练拳艺，夜则抵足而眠。解老存精于独识，芗翁垂妙乃博综。年余，翁泣别，解老送之千里，至湘鄂界之别。后南京国术馆之精英相议天下斯技之最者，馆长张之江曰；“全国名家掌门繁如星列，正宗高手之誉亦众矣，然能名副其实者仅二，乃江南大侠解铁夫，江北大侠王芗斋也。”众杂然相许，南北大侠之誉遂盛。而解，芗二翁最恶“拳王”“大侠”之俗谓，坚拒之。由是，二老艺绝当世而未侠，中华武林却出千百侠焉。

翁参学万里，拜识名见逾千，心禅厘定，穷极各派，革新鼎新，返朴归真，始倡意拳于沪，其法削尽繁芜，大异流行之形意及各派功法，泥陈者见其学，而笑且排。翁则曰；“今拘学或抱咫尺之论，久避于世，闭门称雄，岂能择善而学，而取名副其实哉！”独钱研堂先生体认后盛誉曰；“夫子之墙高万仞，君今入室且登堂。”李存义，张兆东二先生亦赞曰；“高于前代矣！”翁以意拳授业，名家论道，诸人莫能持难，及交手，始心服口誉，是以从学者甚众，敖而不足数者。

京之老宿张壁，齐振林深慕翁艺，累请之，翁往，居与涵静圆，与洪连顺先生为邻。洪身高体健，拳械亦精，尤天生神力，切砖断石如儿戏，一日，卖艺于天桥，有泼皮抢其卖艺资，洪举手一挥之，皆倒地，复双手各提一泼皮，使之首互，余者骇然。由是，“金刚大力洪”之名不胫而走。闻翁自沪来京，登门较之，翁谈笑间将其抖飞者三，洪大惊服，投拜于地，求列门墙，翁曰；“不敢，结为金兰可耳。”洪返居，集弟议之曰；“今有王芗斋先生者，旷代之武圣也，吾败而入门，亦不负吾等，尔等愿随吾乎？”弟子窦士明，李永宗等闻而雀跃，皆喜之。独姚宗勋默然思之曰；“师慕矣，吾愿复试之！”果复较于翁居，又三北，遂心悦诚服焉。后因张，齐二公目见翁屡败各派高手之绝技，复体验而大受益，盛誉之，谓翁以达大成至圣境，遂议赠大成名拳，翁拒之，曰；“学术本无止，止境，何来大成之说？”后因此名广传，翁却之无从，听之而已，以故意拳又名大成拳，并存至今，实则一也。

翁寓沪时，有世界拳王英格扬威中华，因其败伤吾国拳术家多人，乃大言中华武功皆花拳绣腿，不堪一击也。吾国之拳家，即欲雪东亚病夫之绡，又羞蒙技劣之羞，目击国格阽危，愤激不已，遂议翁与之一较。翁屡闻西洋拳击家挟技逞威，辱中华事。慨然诺。将较，一拳友邓某夜访，力止翁，言英格于世界搏击坛骁勇无敌，世谓之“轰炸机”，恐不敌也，翁坚必决。邓复曰；“穷高则危，大满则亏，日盈则缺，日中则移，自然之数也，自古明者，功成名退，全身养寿，无怵迫之忧。王先生威名正盛，应隐身而保名，如与之斗，轻者身败名裂，重者非死即伤，大不智也。”翁愤然，曰；“吾乃黄炎子孙，载乾履坤，义之所趋，岂知性，况虚名乎？今祖国蒙辱，吾定雪之！”邓大惭。

至期，翁直赴青年会，钱研堂先生等随之，相声大师马三立先生亦从助之威。及晤，英格谓翻译曰；“此侏儒，竟与吾斗，实厌世者也，吾碎其如布娃娃也，仅需一拳耳！”翁抱拳以礼，凛然于宵。英格傲然昂首，垂一臂，仅一手击翁。翁微闪，其拳空，二人目遇，翁双目陡放寒光射英格目，英格大惊惧，身颤色挠，身退数步，双拳护首，足急跳跃，翁则缓逼之，将接未触，英格虚一击，辄跳离，动且速，复发勾拳，又为虚点也，翁左臂护面，逼之。英格忽健进，欲拼死击翁，右直拳突发，翁似不及应，观者惧惊，钱研堂促莫之救，顿足失色，旋见英格拳至翁面，翁打闪纫针间混元力爆发，身首俱颤，英格如车撞电击，飞起空中，复重跌下，昏于地。全场彩声如暴风骤雨。旬日后，英格伤愈，恳请晤翁，复试拳，大惊服。斯时也，翁摄服英格事，而沪之文檄，京之条告，及欧美各报皆誉载流布。美，法，英，日等沪之领事馆亦飞电纵横。翁之美名遂传遍世界。英格谓各国记者曰；“莫谓支那人皆懦弱，王芗斋乃一布衣耳，能欲世界赫赫拳王抗，始知支那人不可欺也。”并载文于《泰晤士报》盛誉翁之神技及对中华武功达到水平，深感震惊云云。

翁诤骨丹丹，赤诚爱国，素怀先天下之志，事变后，倭寇侵华，翁目睹神州倒悬，民族涂炭之惨状，捶胸泣血饮恨终夕也。其访方怡中先生时，携弟子周子岩，张恩桐登轮海上，有一衣冠楚楚者视翁俭朴，行李索然，颇轻之，以多翁数倍金欲包头舱，翁让之，及翁于甲板上授周，张二公技，仍不觉。时有一日本空手道专家大山倍达者同轮，欲赴美设场教拳，其体似铜浇铁铸，曾单掌毙狂牛，乃硫球派空手道创始人也。见翁等练，乃袒衣露腹，于近前震足挥拳，吼叫连声，以示其威。翁不宵一顾，大山则向乘客大肆吹嘘大和武士道称霸世界云云，翁及周，张皆愤然，周，张欲前较。有识翁者谓大山曰；“汝果无敌，敢于彼一较乎？”大山冷视翁曰；“此病夫也，吾略施技，即使其喂鳖于海也！”翁怒斥其挟泰山以超北海，遂斗。大山矮身蹲裆，狰狞扑上，掌击翁胸，翁举手接之，大山身后仰，翁粘挂又使其前扑，大山急欲稳躯，翁顺势牵挂缠绕，冷弹惊抖，大山臂终不能脱。翁冷然喝曰；“吾若将汝水之，恐污中华之领海也！”乃以精纯触觉之活力控之，使其东倒西歪，前栽后仰，如醉汉般踉跄而随，观者无不称奇。翁淬然沉声；“汝爬伏于此耶！”言罢，身抖步撤，周身已合，大山顿如墙倾，爬伏于甲板，观者皆抚掌开怀。居头等舱者早已出面观，亦近前盛誉。大山良久起，揩汗毕，深施一礼于翁曰；“今日方知中华武学之神妙矣！”复请问翁之所练，翁本能屈肘环抱冷然曰；“站桩！”复请翁之姓氏讳，翁弗答而去。自是，大山仅知中华武学有站桩功，而不知其奥蕴，日后著书授徒，皆以站桩为重，然仅外形也，翁之不授时代使然。时居头等舱者谓翁曰；“公定胜英格之王先生也！如不弃，请同舱，”翁允之，同舱长叙。此公乃沪之银行家也，甚慕翁艺，欲助翁携弟子环球赛武，以弘国光。及议，翁慨允之，遂率弟子返乡集训，惜时局变，愿未遂。

翁自于《时报》声明，欢迎中外拳学交流后，登门比武者甚众，翁未曾一负。有日本1420部队六段教官日野者。自恃功夫湛深。约定于辟才巷跨车胡同十四号姚宗勋居与翁搏。至时，日野提一雄鸡至，先刃之，复环院滴之血，从者惑，日野曰；“观王芗斋一学者耳，何善武？之所以胜，定邪法也，吾今鸡血破之，定胜矣。”孰知仅一合，翁已将其抖放而起，落于枣树枝桠，复跌地休克矣。时白石老人亦在场观，顿发豪情，齐璜翁赋诗曰；“原说日落天已黄，九州仍有北斗明，庭院周旋只一刹，布衣群里堪玲珑，假虎假威非真烈，黄尼包中一庸喁，亡魂幽灵犹在，万里彩云观长虹。”

自声明，至光复，翁屡挫来华挑战之西洋拳击家，日本柔道家，空手道家及剑道家多人，令泽井健一，八田一郎，吉姆士等皆俯首。今人欲知其详，则英格之文，泽井之著及“明报”之载，原文俱在，可详考也，翁之爱国热忱则永传千古焉。

翁鉴于拳学失真日甚，弊病横流，同道多追时尚，趋新奇，无不将拳学改变姿势，窜纵跳跃，瞪目咬牙，野态蛮劲，早失庐山真面，复怵糟粕陋习之泛滥，慨然立澄清天下武道之志，遂奔走呼号，广授门徒，以冀斯道昌明，且首倡废师徒之旧制，授业不以师居，或以来学者，未尝不以拳理启其心，凡有关旨趣者，尤诲之谆谆，使人迅感激厉之不暇；苟见枝叶之词，去本而是务者，辄恕溢面，若将浼焉。学子中有违孝悌忠正不轨仁则者，皆帚斥矣，是以门下德序济济，艺优班班，名世奇杰，屡间出焉，春兰秋菊，各竟一时之秀。

翁裒其心得，共为一编，名曰《拳道中枢》。详探密要，博综各家；门虽异，有验必取；派虽同，无稽必正；考其同异，择其去取，铅瀚沼彰，定拳学之宗旨，尽功法之理要，其论震古烁今，信条归守，法则步骤，皎如明月，拳学要义，层见叠出，然犹恐后学所未达，复于《明报》公开绳愆纠谬，以仁天下之心谆谆是告，以期倡明拳道之旨，振奋民族固有之精神，尤于祷佞佛，飞檐走壁，点穴诸伪学及门户保守，师徒制之陋习痛斥鞭鞑之，且为溺于操拍打，专套路招法者痛下针砭，当头棒喝，非唯在显宜责，固将居贻谴失，驳重外形，尚美观诸多流弊亦多惊心动魄之语，并热诚欢迎中外拳学家比武求真。翁之声明石破天惊。震耳发聩，中外震动，故群贤竟至，实战之风大振，是以岩下幽人，明达之氏皆弹寇振衣，登门而较，翁盛情以待，户限为穿。夷之搏击家忿然至，称服归。翁明以律己，诚己动人，以期唤起同仁共抵狂澜。然亦有为私利而生怨者，间有一庸拳者，自封八卦拳王，妄言能抓飞鸟，腾云驾雾而惑众，其徒见翁论，窃疑其欺，遂请其示技抓鸟，此人大窘，立恨翁，竟妄称曾略施小技而败翁。一犬吠形，十犬吠声，不宵声亦附和鼓噪。姚宗勋先生闻，当众请比武以验，此人骇甚，襟裆淋漓，徒尽去，谣亦止矣。翁一老友闻此劝曰；“吾国武林，陋习颇重，今与公诽议纷纭，坐井小天，诚可憾也，然师者昧心而授，徒者甘受其愚，与公何干，各习其所习也。”翁曰；“今之华夏，灾难深重，拳学真谛，存亡绝续之秋也，泣血锥胸，哀何能已，吾闻农夫去草，嘉谷必丰，忠臣除奸，世道以清，故吾宁负友意，而不负拳道，只求俯仰无愧，不欺暗室，岂况三光乎？”友叹息曰；“公之语惊天地，泣鬼神，稍有心者，皆应监鉴兹耿耿以力助其成耶！”

解放之初，朱德元帅任中华全国体总会名誉会长，廖承志同志任体总武协组长。聘翁任副组长职。翁凤鸣朝阳，展其抱负，殚精极虑，勤恳于斯，卓有成效。适社会主义国家运动会于京举行，前苏联，保加利亚，波兰，罗马尼亚运动员角逐于北京体育馆，盛况空前。迄闭幕式，朱，廖等领导茬临，翁亦参加，会末，为拳击赛及武术表演。拳击激烈惊险，匈牙利名将诺尔瓦茨力挫群雄，获冠军。至武术表演，观众彩声阵阵，然众拳击手皆傲然瞥之，匈牙利冠军竟议于吾国领导者，欲领教中华武术实用之价值。翁奋伏枥之志，应战。及决斗，匈冠军被中华六旬老叟抖起空中，重跌地毯而昏迷，新中国初战扬威，全场起立，掌声如潮。翁目注五星红旗亦心潮遂浪也。

未几，套路渐兴，武学日趋舞化，翁坚抵之。仍倡实，演并举，并使之科学，系统化。众多排，舞风日盛一日，翁甚太息。一会议间，有一名家因拳击偶伤一人，力论技击残酷，应取消，以表演取而代之。与会者杂然相许。翁立而阻，曰；“夫停食不消，因而致死者多矣，岂可归罪于五谷？而令天下绝食耶！”众无以应者，弃技击议竟成。翁归而谓老友曰；“天行健，不可以息，然圆凿而入枘，吾知其龄龉吾而难入也。苟吾位不足以充吾道，是宜拳授徒医人泄神明，其无暇日，与任职同。”已有去职意。经月，会苏联军事代表团访华表演，体委，武协领导以观。至演练劈刺术，人多报以掌，翁嘿然良久，曰；“此技无奇也。”闻者皆惊，有人阻之曰；“慎言，此老大哥之术，必佳也。”翁愠曰；“吾以技而论也，此等劣技，来吾国卖弄，诚不及小日本之劈刺耶！”闻者皆失色。须臾，有言翁有严重之政治问题者，欲追查。翁憾同时志道不合，复忧政治若蹈虎尾，涉如春冰，遂去职还保定，弥岁始归。

翁博学，尤精医，深谙治未病之道。治未病者何？国医精粹也，先于今之世界权威预防医学之论三千年矣。盖医之至要，应防患于未然也。譬如备水防火，若不扑其荧荧，则燎原之势不可灭，又如备土防水，若不塞以涓涓，则滔天之势不可遏。其防水火如是，防疾亦然。若已病，亦应早治，以防渐重或引发他病也。历代前贤良医皆奉行“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之论。然此达可以神解，昧者且不能养其行，而况于心乎？

翁独得此传，复参博为要，辑简舍繁，条分理析，辨别疑义。大旨以《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为宗，因其简便易行，老少皆宜，且无任何副作用，故名之养生桩。翁以斯术，治病救人，卓有殊功。晚年尤专于此。每日奔波各辅导站，余即于此时，幸一瞻其神采矣。

1959年仲春，时余从张志雨先生习艺，常往中山公园，此处云集各行练功者，亦有习站桩者也。余初见，不解其意。而张师却前往请辅导者以教。（今知为于永年，陈海亭二公）余甚讶之，盖知张师为技击名手，何馁若此。及归，张师乃告余芗翁事迹之桩功之妙，余听之而已。迨星期日，张师复携余往，其复请之，余则旁于一习八极者谈，忽然，人相唤争观一老者，余亦随观之。此老者为翁也，布鞋竹杖，蹩（辟足音bi）圆内，三人随其后（今知正恩桐，安耀先，庞桂林三公也）。翁貌清瘦祥和，衣冠复洁朴。游人多瞩目问候之。翁辄与之拱手，晨练者皆趋前，或问候，或请释疑，翁微笑一一答之。后复有人恳请一练，翁递杖于庞公，双手遂环抱，观者渐拢。余因好奇亦观之。翁始松立危岩，超凡脱俗，乃缓动，时满场寂然，无敢哗者。翁初动形之微也，如行水面，因其动微，渺不知其意，（今知乃试力也）然观其动，似风中旗，飘摆不定，如浪中鱼，起伏无方。动殊而势接，神逸而灵通。未几，翁复似仙鹤，戏于芳草如茵之地，斗于疏竹丛林之间，心手双畅，穷微极妙，（今知为芗拳舞）全场悠然陶然，无不伸颈默许，叹为绝妙。余亦感染陶醉，翘首以观，翁之动也；时轻时重，时缓时疾，或高山泻瀑，或彗星袭月，急者操弦骤作，猝然以促，缓者挥浪皱水，舒然以和。乌云之变幻兮，飞动而不居，春蚕之曳丝兮，运力而弗断，矫矫乎，如游龙之舞河汉，翩翩乎，似飘鹤之翔云表。其蕴于内，若澄潭之涵秋月，其奋力于外，似大泽之起蛟龙。俄而，翁陡凛然欲搏，双目如电，声力并发，如苍海龙吟，深山虎啸，又似雷怒霆激，云间电发，不及厌耳，呼吁可骇也，全场无不变色，余两股抖颤，几欲奔逃。后而思之，若有人举我之言复言于吾，亦必疑其狂。时过境迁，于今忽忽已。近四十载，仍历历在目也。余*叹其技之妙，然竟未尝待竭于前，更未请益，诚为终身之憾焉。

翁微言累属，冰壶冰月，呕心沥血，广收各类患者，屡起沉疴，医名远闻。求治病强身者比肩接踵，翁皆亲为设式，耐心辅导。引请纳和，驱泄邪恶，功侔造化。且不因贫富而厚此薄彼，间有一脱骨疽患者，四处求医，针药无功，更无余治，医院欲望截肢，生计为之贫。闻翁名，家人扶其至中山公园。及见，因衣陋无资，心惴惴然。翁见而曰；“汝困顿且绝，何不求医？”对曰；“穷无一文，岂再堪办此？”翁曰；“正不费一文，但得认真站桩，勿计工程，久当自效。”其然，翁教。站两次便觉病处奇痒，不二月，腿伸筋舒，与未病时等，乃跪拜于地，深谢之。翁使沉疴顿起，名医拱手之事不胜举，其病历今存于于永年，何镜平二公处，致力于此道者可参学焉。今之气功名家秦重三，胡耀贞，刘贵珍等皆于斯时因病求治于翁，身心俱受益。后复各立派别名，亦有疗效。然其或述己之说，而主持大过，遂至胶柱鼓瑟，或以剧烈运动欲为春，利于松柏而不利与蒲柳，或设式繁多，意念庞大，如张罗布于原野，以求触免，皆非翁之原意也。

翁至耄耋于拳学犹自相机而兴，艰难竭蹶，殷殷以斯道为念，惜其虽怀瑾握瑜，而终未如原。尝叹人生浮云朝露，绠短汲深，缠绵悱恻。后竟为沧海遗珠，悄然无闻。及老友和吴，钱二老夫人复相继谢世，翁单鹤孤鸾，茕茕孑立，备感残荷冷月之凄，遂于1963年默默驾鹤矣。

追怀一代民族赤子之生平，仅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止笔，不觉临风而陨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