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印记中文歌:田本相: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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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本相: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

发布时间:2011-08-25 09:18 作者:田本相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670次

   对于一个伟大作家来说,“文革”之后,本来是一次历史的契机,创造的历史契机;但是,曹禺却发现,他犹如断臂的王佐,一切都明白了,人却残废了。确切地说,是精神残废了。于是,他那种渴望自由,渴望创造的夕阳之火,怎样也燃烧不起来了。不能不写的渴望同不能写出的矛盾,成为他晚年痛苦的源泉。我听到他无可奈何的悲叹!

曹禺 资料图   一     从1978年,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我开始闯入曹禺的世界,写出《曹禺剧作论》;到由于曹禺先生的推荐,成为《曹禺传》的撰稿人;再到我整理访问他的笔记录音,编辑出《曹禺访谈录》;最后,受先生的委托,编辑《曹禺全集》,直到1996年曹禺先生逝世,我和先生交往有十八年。在这样一个漫长岁月里,不知有多少次,我坐在他的身旁,倾听他的谈话,有时滔滔不绝,大江大河,有时则是深情缱绻, 流水潺潺,让我聆听他灵魂的叹息,内心的煎熬,苦闷的哀号。这样逐渐接触大师的心灵,逐渐地领略大师的风采,回忆那些时刻,我从内心有着对他的感激,感到一种幸福、温暖和力量。     曹禺,这个苦闷的灵魂给我的印象是太深刻了,从童年的孤寂到少年的郁闷,青年的焦虑,直到晚年的痛苦,以致我把访谈录定名为“苦闷的灵魂”,也标志我对曹禺先生探索的一个阶段。     几十年来,我不断地走进他的灵魂,苦苦地思索,当我最初把他概括为一个诗化现实主义的作家,以为是一个发现;接着,又终于认定他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剧作家;直到近年来,我更集中地感受着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戏剧家。真是说不完的曹禺。     但是,有一个不断让我思索的问题。他曾经对我说:你要写我的传,就要把我的苦闷写出来。我的确在寻找他苦闷灵魂的种种表现和发展的印迹;而他为什么这样的苦闷? 苦闷是现象,还是本质?究竟这个苦闷灵魂的底里又是什么;苦闷的实质又是什么?几十年来,这个问题都让我惴惴不安。     如果,我们试着给出一个答案,或者说答案之一,那就是渴望自由,在曹禺苦闷灵魂的深处,是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一颗伟大的渴望自由的灵魂。     请允许我,对这样一个论断,加以阐述,自然是我的阐述。     二     曹禺对自由的渴望最突出地表现在他的极为锐敏的抑压感上。这种抑压感,在曹禺的灵魂里,几乎是全方位的:是社会的抑压,是人性的抑压,是生命的抑压,是情感的抑压,甚至是性的抑压。     他说《雷雨》就是“在发泄被抑压的愤懑”。这种抑压感虽然不能说是与生俱来的,确实带有他的生命的本色。也许,生下三天就失去生母,就是一种天生的抑压,是一种生来另类的生命感觉。再也没有曹禺这样强烈的生命感觉。我亲自看到他提起生母,那种伤痛欲绝的样子,老泪纵横,我说不出我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伟大的作家,这样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来倾述他的抑压之情。     难得的是这样的生命的抑压感,以及由这种形而下的生命感觉而衍生出来的形而上生命哲学的意味,让曹禺展示出形形色色的具有丰富生命感觉的艺术生命。繁漪、陈白露、金子、愫方、瑞珏??,这些人物,都是曹禺用自己的生命感觉塑造出来的艺术生命。     曹禺说他喜欢繁漪,尽管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但他仍然认定她有着一个美丽的灵魂。曹禺看重她,看重的是在她被抑压的乖戾背后那颗渴望自由的灵魂。繁漪,与其说她是繁漪,不如说她就是曹禺的情感的化身。我们看到,由于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才诞生出另一个渴望自由的美丽的灵魂。     创造,并非杜撰,更不是因袭,也不是自己标榜出来的,他靠的是生命的血泪。     三     鲁迅也是满怀着抑压感的,因此,他把造成这抑压的对象比喻为“铁屋子”,于是有所谓“铁屋的呐喊”。而曹禺则把抑压的对象比喻为“黑暗的坑”、“残酷的井”。由此而升华为形而上的宇宙感。他是这样说的 :     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这黑暗的坑。     在曹禺的作品里,都有着作者的宇宙感。这就使他的作品具有一个超越的境界,宽阔的视野。     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是具有这样的哲学的憧憬和幻想的。王国维就说:“《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红楼梦〉评论》)这就是《红楼梦》至今仍居于一个伟大的超越地位的原因之一。我以为曹禺剧作之所以具有持久的艺术魅力,常演不衰,也在于它是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莎士比亚、契诃夫、奥尼尔??这些戏剧大师的剧作,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这点,是颇值得深入探究的。     正是从这样的大视界,来俯瞰人类,才让他感到人类原来是可怜的动物。当人们将《雷雨》的序幕和尾声拿掉时, 他是十分不满的, 他们不但在艺术上误读了《雷雨》,而且在哲学意味上,更没有看到曹禺那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曹禺一个惊人的发现是:原来人类生活在一个悖论中,一个不可逃脱的悖论中。在他看来,人类在生存本质上是可怜的。     四     人们都奇怪,曹禺为何在二十三岁就写下伟大的作品《雷雨》?思想那么深厚,生命那么活跃,热情那么激越?《雷雨》是他生命的一次燃烧,是他的生命哲学的升华。     当他还是一名高中学生的时候,他就写了带有郁达夫风格的《今宵酒醒何处》,尽管意绪消沉,情调感伤,但是,却内蓄着一种对人生的感兴和生命的觉醒。而他的长诗《不久长》,即使放在五四诗歌的画廊里,也是一个特异的存在,可以说,它就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古诗十九首》,遗憾的是它被中国现代诗歌史家所忽略了。     ……     不久长,不久长,     袅袅地,它吹我到沉死的夜邦,     我望安静的灵魂们在     水晶路上走,     我见他们眼神映现出     和蔼的灵光:     我望静默的月儿吻着     不言的鬼,     清澄的光射在     惨白的面庞。     啊,是这样的境界才使我神往啊,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乌黑的深夜潜伏     黑矮的精灵儿恍恍,     你忽而追逐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将冷硬硬地     睡在衰草里啊,     我的灵儿永在     深林间和你歌唱!     这首诗,在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叹中,具有强烈的审美现代性。鲁迅当年就说过一些青年带着一种世纪末的哀伤,而在这哀愁中却含蓄着对现代的敏感,既有对自由的渴望,也有着对自由难以得到的感伤。内中有着浓郁的人生漂泊感,和人生的无定感。     在这样的一种生命感悟中,它十分顽强地在探索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于是他念佛典,读圣经,出入教堂,参观洗礼,聆听教堂音乐,这一切都像着了迷。再有,就是把生命的体验化为身体的运动,他跑马拉松,体味身体极限。但是,当时他最崇拜的人物是解放农奴的林肯,是惠特曼的诗歌。我当面听他背诵林肯的《在葛底斯堡的演说》,从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背诵中,可以看出他当年对林肯的崇拜,对民主自由的渴望。     那时,他竟然有这样的决绝的思想:“时日曷丧,余及汝偕亡!”可见,他的生命中的抑压感,达到了怎样一个程度,那么,同时也可以看到他是多么渴望自由和解放!     他喜欢音乐,喜欢交响乐,喜欢肖邦,喜欢莫扎特,喜欢贝多芬,我以为,与其说他喜欢音乐,毋宁说他喜欢的是自由,是在或舒缓或激荡的自由流畅的音乐中,所能给予他的自由享受。     五     曹禺的独到之处,在于他与鲁迅一样,有着对于现代的锐敏而深刻的感受。尤其在经历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城市的资本主义兴起的阶段后,曹禺十分深刻地感到现代的抑压,“光怪陆离的社会”里的种种可怖的人事,在折磨着他,在拷问着他,逼得他片刻不得宁帖。     他看到了这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社会里所包藏的抑压和威逼。他看到了这个社会的污浊,罪恶,但更看到了在这些罪恶,污秽掩盖下的美,尤其是这种美的毁灭,让他心痛,让他像一个热病的患者。《日出》,在人物,故事中倾泻出来的就是对自由的渴望。“日出”,就是这种渴望的象征。     在中国话剧作品中,再没有像《日出》这样具有如此突出的审美现代性的了。现代资本社会的罪恶,历历在目。如果说《子夜》更带有社会学的特征,而《日出》所批判的正是资本对人的迫害,对人性的摧残,对人的精神的毒害。而更有别于《子夜》的是,《日出》写出了污浊掩盖下的诗意,罪恶背后的美。     在这点上,曹禺的在中国现代文学和戏剧史上的地位,颇像西欧文学史上的波德莱尔,最早举起审美现代性的旗帜。     在曹禺剧作中,内在的涌流着对自由的渴望。《北京人》,这个大家庭把人们禁锢得喘不过气来。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死活人、活死人,变成废物。     于是,我们看到对于猿人的礼赞,当时有人说这是一种倒退的看法,而其实质则是一种象征;是对自由渴望的象征,甚至说是自由解放的象征。     可惜的是,曹禺的审美现代性,后来却自觉不自觉,被其本人和时代所抑压。     六     在度过了解放的愉快和欢乐之后,看起来,他高官得做,被捧到一个高位上。似乎满足了他对自由的渴望。仔细品味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历史的错位,或者说是一个历史的错觉。他以为是“明朗的天”的;但是,在灿烂、辉煌下却不断出现芜秽,感受的是另一种抑压,甚至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抑压。这是对他渴望自由的灵魂的一种新的抑压,是对他那种极为可贵的渴望自由的灵魂以及那种宝贵的现代性意识的抑压。     直到“文化大革命”,他的灵魂被完全地搅乱了,它几乎要发疯,要自杀。他这个渴望自由的灵魂,竟然以为自己全错了,成为一个罪人。这样一种残酷的灵魂的摧残,让他在打倒“四人帮”之后,发出“从大地狱逃出来”的感叹。 让他再一次体味到宇宙的残酷。     对于一个伟大作家来说,“文革”之后,本来是一次历史的契机,创造的历史契机;但是,曹禺却发现,他犹如断臂的王佐,一切都明白了,人却残废了。确切地说,是精神残废了。于是,他那种渴望自由,渴望创造的夕阳之火,怎样也燃烧不起来了。不能不写的渴望同不能写出的矛盾,成为他晚年痛苦的源泉。我听到他无可奈何的悲叹!     但是,他的灵魂是顽强的。他的灵魂又回归,甚至是更为超越了。他要写一部孙悟空的戏,写它苦苦挣扎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宇宙呀,还是那么残酷!但是,他无力奋战了。     我相信曹禺先生是带着他的心灵宝贝走了。     七     最后,我提醒戏剧界朋友,很好地再看看他的戏,研读一下他的言论,尤其是新时期的言论,你就知道我们是怎样辜负了他;他是带着一颗清澈澄明的心,以及对我们戏剧的伟大嘱托而走的。     我请大家一定读一读万方写的《灵魂的石头》,在这里,有着他对女儿的遗嘱,也是对我们的遗嘱,那真是掏心窝子的话。他有三个箴言:     他说要做一个伟大的作家,一定要具有崇高的灵魂。     天才是“牛劲”,是日以继夜的苦干精神。你要观察,体会身边的一切事物、人物,写出他们,完全无误,写出他们的神态,风趣和生动的语言。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是怎样闪光的,你必须有一个高尚的灵魂!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会称赞的东西的。     第二是要有童心。     万万不能失去“童心”。童心是一切好奇,创作的根源。童心使你能经受磨炼,一切的空虚、寂寞、孤单、精神的饥饿、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只有“童心”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把它们吞噬干净。你会向真纯,庄严,崇高的人生大道上一直向前闯,不惧一切。     再有,就是告诫人们要有一个“超然独醒”的人生态度。     他把弘一法师的一首诗,送给万方:     水月不真,     唯有虚影,     人也如是,     终莫之领。     为之驱驱,     被此真净,     若能悟之,     超然独醒。     前四句,是说人就是不懂得水月不真这个道理。忙乎了一辈子,都把这个干净的世界忘到脑后了;如果你悟透了这个道理,你就可以达到一个超然的境界了。     一个作家,要有一个超然的态度,如果掉进各种欲望的漩涡,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美的创造的。     八     在新中国成立前,有人就把曹禺纳入自由主义作家行列。如果从文化思想史的角度,曹禺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自由主义作家。     殷海光先生认为中国的自由主义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很少,他只把严复、谭嗣同、梁启超、吴虞和胡适等少数几个人纳入这个范畴之中。     我不赞成他这样的主张。但是他对于自由主义的界定,我很赞成。他说:“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至少必须具有独自的批评能力和精神,有不盲从权威的自发见解,以及不依附任何势力的气象。”按照这个原则,新中国成立前的曹禺可以说做到了。 第一,他虽然不是思想家,批评家,但是他早期的杂感,从《雷雨·序》到《日出·跋》洋溢着激扬蹈厉、独立不倚的精神,独到精辟的见解。敢于辩诬,勇于抗争,可以说不畏权威,欧阳予倩导演《日出》,将第三幕拿掉,他就当面提过意见。第二,在政治上,他绝不向当局低头,即使蒋介石、张道藩的意见,他也敢顶。第三,他的作品中处处响彻向往自由争取自由的高昂声音。     强烈的抑压感与高昂的自由感是相反相成、相伴而生的。在强烈的抑压感下,他的心灵是自由的。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必然具有创作自由的心灵。而创作自由的心灵却是走向大创造的前提和条件。     在新中国成立后,他的自由的心灵被抑压了,一个被抑压的灵魂,是不能有着伟大创造的。     九     最后,让我们一起缅怀他晚年写的一首诗《自由人》:     我看见了太阳,     圆圆的火球从地平线上升起!     我是人,不死的人,     阳光下有世界,     自由的风吹暖我和一切,     我站起来了,     因为我是阳光照着的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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