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鹰展翅卡通图片:石洲诗话 清 翁方纲 卷五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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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洲诗话》卷五至八 清·翁方纲

●卷五

遗山撰录《中州集》云:“国初文士,如宇文太学、蔡丞相、吴深州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次之,礼部公又次之。”遗山之论如此,而顾侠君乃以遗山入元诗,何耶?
朱谏议之才《和东坡跋周欠伸美人》,用汉宫李夫人“转面不顾”事,颇精。全篇合看,尚非高作耳。
朱葭州自牧句云:“寒天展碧供飞鸟,落日留红与断霞。”颇工。
党承旨《粉红双头牡丹》诗,不为高作。
屏山李先生纯甫《赤壁风月笛图》一诗,即遗山《赤壁图》所本。
照了居士王《和二宋落花诗》,颇伧劣。
遗山举李长源佳句,如“洛阳才子怀三策”之类凡数联。阮亭则於中独举“烟波苍苍孟津戍,旌旗历历河阳城”一联。愚谓长源《怀淮阴侯》诗“渭水波涛喧陇阪,散关形势轧兴元”,气格亦不减古人也。大约以幽、并慷慨之气出之,非尽追摹格调而成。
遗山金亡不仕,著《壬辰》之编,撰《中州》之诗,掩泪空山,殚心野史,此岂可以元人目之?顾侠君选《元百家诗》,既欲自附於《中州集》,知人论世之大义,而开卷先错谬如此,此何说也!
当日程学盛於南,苏学盛於北,如蔡松年、赵秉文之属,盖皆苏氏之支流馀裔。遗山崛起党、赵之後,器识超拔,始不尽为苏氏馀波沾沾一得,是以开启百年後文士之脉。则以有元一代之文,自先生倡导,未为不可,第以入元人,则不可耳。
遗山以五言为雅正,盖其体气较放翁淳静。然其郁勃之气,终不可掩,所以急发不及入细,仍是平放处多耳。但较放翁,则已多氵亭蓄矣。
遗山五古,每叠一韵,以振其势,微与其七古相类。盖肌理稍疏,而秀色清扬,却自露出本色耳。
五言诗,自苏、黄而後,放翁已不能脚踏实地。居此後者,欲复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谁信之?虽以遗山秀笔,而执柯睨视,未之审也。甚矣取迳之难也!
遗山七言歌行,真有牢笼百代之意。而却亦自有间笔、对笔,又搀和以平调之笔,又突兀以叠韵之笔,此固有陆务观所不能到者矣。
遗山七古,词平则求之於气,格平则求之於调。
合观金源一代之诗,刘无党之秀拔,李长源之俊爽,皆与遗山相近。而由遗山之心推之,则所奉为一代文宗如欧阳六一者,赵也;所奉为一代诗宗如杜陵野老者,辛敬之也。至於遗山所自处,则似乎在东坡,而东坡又若不足尽之。盖所谓乾坤清气,隐隐自负,居然有集大成之想。
《梁园春五首》,可与《西园诗》相印证。
遗山乐府,有似太白者,而非太白也;有似昌谷者,而非昌谷也。
“切响浮声发巧深”一篇,盖以缚于声律者,未必皆合天机也。然音节配对,如双声叠韵之类,皆天地自然之理,亦未可以“巧”字概抹之。
《论诗绝句》“奇外无奇”、“金入洪炉”二篇,即先生自任之旨也。此三十首,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矣,但未说出耳。
《梁园春》、《续小娘歌》、《雪香亭杂咏》,皆关系金源史事与遗山心事。
顾侠君所选元诗,凡三集,渔洋、竹并称述之。然渔洋所称,只初集之百家而已,或後两集渔洋未及见耶?
李庄靖诗,肌理亦粗。说者乃合韩、苏、黄、王以许之,殊为过当。
尔时苏学盛於北,金人之尊苏,不独文也,所以士大夫无不沾丐一得。然大约于气概用事,未能深入底蕴。
遗山虽较之东坡,亦自不免肌理稍粗。然其秀骨天成,自是出群之姿。若无其秀骨,而但于气概求之,则亦末矣。
顾侠君谓元人用韵,颇有淆讹,而入声尤甚。或以北方土语,混入古音;或以闽、越方言,谬称通用。如庚、青、蒸与真、文韵同押,再如鱼、虞与支、齐同押,此岂非变而太过者,然其来已未及检审耳。然窃疑遗山《虞坂行》“孙阳骐骥不并世”句亦是如此,虽上已有韵,而以文势论之,此句似叠一韵者耳。
静修全学遗山。遗山风力极大,而所受则小。若静修之《桃源行》云:“小国寡民君所怜,赋役多惭负天子。”则伤於小巧矣。
宋人谚云:“江南若破,白雁来过。”静修《白雁行》即赋此事也。
静修诗,纯是遗山架局,而不及遗山之雅正,似觉加意酣放,而转有伧气处。即以调论,细按亦微有未合。以遗山之天骨开张,学之者自应别有化裁。如静修之诗,第以雄奇磊落之气赏之可耳,若以诗家上下源流之脉言之,殊未入於室也。
方虚谷《秋晚》诗云:“堂堂陈去非,中兴以诗鸣。”又云:“恭惟陈无己,此事独兼之。”看其意甚尊两陈。
又云:“沈宋非不工,子昂独高步。画肉不画骨,乃以帝闲故。”以此论诗,其旨隘矣。然末二句,可作东坡《韩马》七古长篇注脚。
方虚谷论宋诗,如谓宋初诸公,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为白体,杨、刘、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崖州为昆体,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徒为晚唐体,皆是。独以苏子美与欧阳公称“二难”,相为颉颃;又谓梅圣为唐体之出类者,此则未喻其旨。大约虚谷之意,以江西体裁,量後先诸家。於苏门中,独取张文潜,谓“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
西昆之靡弱,江西以粗劲反之,四灵以清苦洗之,而又太狭浅。此冯定远之言也。
虚谷自言七言决不为许浑体,妄希黄、陈、老杜,力不逮,则退为白乐天及张文潜体。五言慕後山苦心久矣,亦多退为平易,盖其职志如此。
戴帅初诗“寒起松鸣屋,吟圆月上身”,“老树背风深拓地,野依海细分天”,“乡山淡龙移久,湖市春寒鹤下迟”,皆佳句也。又如“堑水温初荇菜,粉墙风细欲梨花”,“六桥水暖初杨柳,三竺山深未杜鹃”,此二联句法亦新。
耶律文正诗,阮亭评为“质率”。《池北偶谈》摘其《从军西域》数诗,以为颇有风味。今统观之,大约总不出乎“质率”。
苏子卿上林雁足书事,乃诡言以动单于,非实有其事也。至元郝伯常使宋,被留於真州,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书云:“‘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孤臣有帛书。’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於真州忠勇军营新馆。”是时南北隔绝,不知中统之为至元也。中统十五年,即至元十一年也。明年乙亥四月,奉使还。
郝伯常《唐十臣像歌》,每人四句,平板实无义味。
子昂云:“作诗用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以此力矫时弊。此言虽近于有意,然初学正不可不知。
赵子昂《东阳八咏楼》诗,颇有风致。
袁伯长才气,在赵子昂之上。
伯长《上京杂咏》,叙次风土极工,不减唐人。
马伯庸诗,亦极展才气。然较之袁伯长,觉边幅稍单窘矣。
渔洋谓“仲章境地未能深造,歌行间工发端,而窘於边幅。视同时虞伯生、范德机,亦诸侯之附庸也”。今观其诗才,又在马伯庸之下。子师泰有《玩斋集》,父子相继,著述并传,亦盛事也。
张中丞养浩《赠刘仲宪》一诗,七古至六十八韵,然殊平漫。
许有孚《冷然台雪用东坡聚星堂韵》之作,并非禁体,诗亦不工。
有宋南渡以後,程学行於南,苏学行於北,其一时才人俊笔,或未能深入古人腠理,而一二老师宿儒之传,精义微言,专在讲学,又与文家之妙,非可同条而语。至如南宋诸公之学,尤在精于考证,如郑渔仲、马贵与以逮王深宁,源远流长,百年间亦须有所付受。入元之代,虽硕儒辈出,而菁华酝酿,合美为难。虞文靖公承故相之世家,本草庐之理学,习朝廷之故事,择文章之雅言,盖自北宋欧、苏以後,老于文学者,定推此一人,不特与一时文士争长也。
道园兼有六朝人酝藉,而全於含吵不露中出之,所以其境高不可及。尝有“少陵爱何逊,太白似阴铿”之句,实亦自道。
虞伯生七律清深,自王荆公以後,无其匹敌。
虞伯生《竹枝歌》,不减刘梦得。
伯生七古,高妙深浑,所不待言。至其五古,於含蓄中吐藻韵,乃王龙标、杜牧之以後所未见也。
至治、天历之间,馆阁诸公如虞伯生、袁伯长、王继学、马伯庸,每多唱和,如《代祀西岳》、《上京杂咏》之类。
田汝成《西湖志馀》所载“顺帝即位时,马尾缝眼,由是两目丧明”之事。顾氏但据史“宁宗殂时,曾召入议政,谢病归”,以证其诬。然为此说者,第因文靖晚年目疾而傅会耳。予前年得宋宣和画猫卷,有文靖题云:“‘御笔制猫毛<毛先>奇,画师虽巧亦难齐。中原麟凤知多少,未得君王一品题。’至正五年夏仙井虞集。”按至正五年文靖已七十四矣,笔势尤苍逸,信乎前说之诬也。
文靖有一笔可当人数十笔处,而又于风流酝藉得之,并不枯直。
杨仲弘诗,骨力既孱,格调复平,设色赋韵,亦未能免俗,不解何以与虞齐名?
仲弘格力,尚在袁伯长、马伯庸之下。乃铁崖《西湖竹枝序》云:“我朝词人能变宋季之陋者,称仲弘为首,而范、虞次之。”此真不可解也。
范文白诗颇有格调,亦不能深入。此事有格调,则可以支架矣,亦较杨仲弘稍雅。
仲弘觉有盛气,故有“百战健儿”之称。德机纯就格调,故有“唐临晋帖”之目。然而德机之格调,亦自不能坚实,与仲弘之盛气等耳。
揭曼硕《晓出顺承门有怀太虚》五言四句,全袭古诗,只改“东门”为“南门”,其馀不易一字。此真不可解也。
虞伯生尝谓揭曼硕诗如“三日新妇”,己诗如“汉庭老吏”。揭闻之不悦,故《忆昨》诗有“学士诗成每自夸”之句。虞得诗,谓门人曰:“揭公才力竭矣。”因答以诗云:“故人不肯宿山家,夜半驱车踏月华。寄语傍人休大笑,诗成端的向谁夸?”并题其後云:“今日新妇老矣。”按揭曼硕诗,格调固自不乏,然亦不能深入,虽间有秀色,而亦不为新艳,不知所谓“三日新妇”与“美女簪花”者,何以肖也?总之,杨、范、揭三家,不应与虞齐名。其所以齐名者,或以袁伯常、马伯庸辈,才笔太纵,转不若此三人之矜持格调者,谓可以绍古乎?然以格调论之,范稍雅饬,揭稍有致,杨则平平,皆非可语於道园之“学古”也。
黄文献为有元制作大手,其诗亦具风骨,而入之不深,放之不大。若比杨仲弘,则固胜之远矣。此究是读书人诗也,只不能超然脱化耳。
以诗笔论之,黄文献应在袁、马之次。
柳道传《观赵使君所藏书画古器物》诗,太平直无节族变化。试以梅都官《三馆书画》诗比之,则优劣见矣。
柳道传诗有矩,亦未能含蓄变化,声调亦不能开拓,大抵黄晋卿伯仲间耳。
欧阳原功诗,所传虽不甚多,而精神亦少,又在黄、柳之次。盖学有本原,词自规矩,初非必专精於诗也。
萨天锡《白翎雀》一首,学虞伯生作,可谓点金成铁。
萨雁门《京城春暮》七律,太像小杜。雁门诗多如此者,然似此转非善学小杜,不过大致似之耳。
天锡《崔镇阻风》云:“南人北人俱上冢,桃花杏花开满城。”此是自然风致。
天锡七律,故不深入,然其才情有馀,则亦有词到而气格俱到者矣。
雁门自有才情,然句法有太似前人者,则以其中未尝深入故耳。
雁门风流跌宕,可谓才人之笔。使生许浑、赵嘏间,与之联镳并驰,有过之无不及也。
王子宣《宫词》云:“南风吹断采莲歌,夜雨新添太液波。水殿廊三十六,不知何处月明多?”王龙标、杜樊川之流亚也。然昔人论此篇,却谓不及萨天锡之作。天锡云:“清夜宫车出建章,紫衣小队两三行。石阑干外银灯过,照见芙蓉中上霜。”此则才人之极笔矣。愚谓即此二诗,而元、明两代与唐人离合远近之故,已自判然,不待拈诸大篇而後知也。
萨天锡诗,宫词绝句第一,五律次之,七古、七律又次之,五古又次之。再加含蓄深厚,杜牧之不是过也。
顾秀野《元百家诗》,体裁洁净,胜于吴孟举《宋诗钞》远矣,犹嫌未尽审别雅俗耳。如关系史事,及可备考证者,自不应概以文词工拙相绳。若其言怀叙景之作,自当就各家各体,从其所长,而去其所短。一人有一人之菁华,岂必一例编载,陈陈相因哉?
宋子虚七言乐府诸篇,冯海粟所极赏者。藻力虽极横逸,然不无矫强处,非萨雁门天然清丽可比,似未可概以古锦囊中语目之。
宋子虚《李翰林墓》诗:“承恩金马诏,失意玉环词。”虽太白复生,亦当激赏。
子虚《春别》云:“杨柳昏黄晚西月,梨花明白夜东风。”可谓清新未经人道。
《西湖酒家壁画枯木》:“拗怒风雷龙虎气,盘摺造化乾坤力。”“造化乾坤”,复见句中,可乎?
宋子虚诗题中称唐玄宗为李三郎,此小说口角,乌可以入诗哉?元人文字,所以渐流於曲子也。
宋子虚《西湖》诗云:“恋者销金锅子暖,龙沙忘了两宫寒。”语虽直致,可当宋诗史。
宋子虚《呓集》咏古诸作,甚尘陋。《题龚翠岩中山出游图》七古亦劣。
张蜕《范宽山水》一首中,忽插九言一句,似未尽叶。元人如宋子虚之类,才气非不豪纵,然其音节,未必皆天然合拍者也。
张仲举不为孛罗帖木儿草诏,《自誓》一诗,足表千古矣。
蜕《小游仙》词八首,胜於曹尧宾。
蜕才调富有,兼以宕逸之气出之,阮亭先生称其有法度。阮亭所见,乃洪武三年锡山郎成钞本,凡四卷,称书法妍妙,逼真佛遗教经。此本秀野当未见也。
杨廉夫序《玩斋集》,论元一代之诗,有“郝、元初变,未拔於宋;范、杨再变,未几于唐”之语,此似以遗山入元诗。然第一时称述之词,从流溯源之论耳,未可以为据也。
当时之论,以虞、杨、范、揭齐名。或者又以子昂入之,称虞、杨、赵、范、揭。杨廉夫序贡师泰《玩斋集》,又称“延、泰定之际,虞、揭、马、宋,下顾大历与元,上逾六朝而薄《风》、《雅》”。金华戴叔能序陈学士基《夷白斋集》云:“我朝自天历以来,以文章擅名海内者,并称虞、揭、柳、黄。”铁崖又序郯九成曰:“虞诗为宗,赵、范、杨、马、陈、揭副之。”此言是矣,而不及袁伯长。由此观之,可见诸公齐名,元无一定之称。杨、范、揭与马、宋等耳,皆非虞之匹。赵子昂亦马伯庸伯仲。黄、柳虽皆著作手,而以诗论之,亦不敌虞。尔时论者,必援虞以重其名耳。
贡玩斋《黄河行》七古,中间及结处,忽然叠下《骚》句,又插以四言,似于音节太硬。昔阮亭尝以杂言长句,为英雄欺人,然亦看上下音节何如耳。
玩斋《题韩移居图》诗,清匀有节。元人七古,多浓铺金粉,似此者正不可多得。
玩斋《学圃吟》七古长篇中“水菘山芥菠{艹陵}”云云,一连排蔬果名目,至十句之多,亦前人所未有也。
玩斋力清劲而韵深秀,又非横逞才气者可比。
玩斋《题苏子瞻像》诗甚奇。其《题渊明小像》云:“呼童检点门前柳,莫放飞花过石头。”则细意之作也。一作袁敬所诗,恐误。盖敬所尝书此诗耳。
玩斋《西湖竹枝》亦工。
张蜕:贡玩斋皆元末大家。玩斋元亡隐吴淞江上,其才致清逸,殆不让雁门。
前辈有一篇名作,後人多效之。如虞道园《白翎雀》,乃易之《京城燕》诗效之,萨天锡又效之。
易之《金台集》,风格翘秀,多有关风化之言,不苟为炳炳良良者也。
蜕、玩斋、易之诸什,皆具有风骨,非漫为彩色者。置诸马伯庸、揭曼硕诸公间,正自未肯多让。
鹿皮子陈樵《寒食词》:“绵上火攻山鬼哭,霜华夜入桃花粥。重湖烟柳高插天,犹是咸淳赐火烟。”语浓意警。阮亭谓其有“《麦秀》、《黍离》之痛。”
陈居采计,学温、李而有清奇之气。
谢宗可咏物诗凡百篇,题既皆出雕镌,诗亦刻意纤琐,大率有形无神,所谓丽而无骨者也。然亦不能十分绮丽,以其都是平铺耳。
吴渊颖《泰山高》,仿欧公《庐山高》也,奇气似欲驾出其上。韩文公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此评孟东野,却不甚肖;若以评吴渊颖,却肖也。渊颍诗奇情异彩,都从生硬斫出,又以自己胸中经铸史之气,而驱使一时才俊之字句,卓然豪宕,凌厉无前。视黄、柳诸公,不啻倍蓰过之。但细按之,未免出於有意耳。
吴正传才藻凡弱,不能与黄、柳相抗,又勿论立夫也。
欧阳原功叙周衡之《此山集》云:“宋、金之季诗人,宋之习近<骨皮>,金之习尚号呼。南北混一之初,犹或守其故习,今则皆自刮靡刂而不为矣。世道其日趋于盛矣乎!”此论特借《此山集》发之耳。
李长吉词调藻韵,故自艳发。然至元人,不拘何题,不拘何人,千篇一律,千手一律,真是可厌。其一二体气稍弱者,亦复效之,实无谓也。
朱德润《德政碑》、《无禄员》诸诗,亦香山《秦中吟》之遗意,而语益切,至使闻者足以戒。此皆有用之文也。
长沙陈志同歌行,如《赵子昂画马歌》、《朔方歌》、《万里行》诸篇,崎磊落,在元人诸名家中,卓然有风骨,不徒以金粉竞丽者。昔渔洋先生从人借宋、元人诗集数十种,独手钞《所安遗藁》一卷,良是具眼。又先生《居易录》云:“陈泰志同歌行,驰骋笔力,有太白之风。在元人诸名家中,当居道园之下,诸公之上。而名不甚著,岂名位卑耶?”今观其诗,如《万里行》之类,实有似太白处。然合一卷通看之,似尚未可遽跻诸道园之次。合看其一二近体,即知之矣。若较杨仲弘辈,则固胜之耳。于顾秀野乃以“清婉”评之,则殊属违戾,此直似不知诗者之言。
杜清碧,即撰宋末遗民诗《谷音》者。渔洋先生评其自作殊庸肤,无足采者清碧尝自谓得杨仲弘诗法。
余忠宣五言,卓有风骨,非同时诸家所可及。此与陈龙泉泰七言,并当拔萃者也。
欧公《庐山高》用江韵尚可,若胡傲轩《海棠给四江韵》一篇,则几于有韵无诗矣。
周伯温《天马行》,咏至正二年壬午七月西域拂郎国献马,诗语颇得应制之体。陆河南仁亦有歌,极为杨铁崖所称。然平板无生气,较伯温作,逊之远矣。
张思廉《咏史》诸乐府,皆不如《代魏徵田舍翁词》一篇。
张思廉惊才绝艳,然纯是雄冠剑佩气象。殆天所以位置斯人,故不为舂容和鸣耳。
铁崖《湖龙姑曲》全与张思廉作相同,中只换数字。岂改而存之,未暇芟去耶?
《禽言》,亦乐府、《竹枝》之一类也。然廉夫《禽言》,亦自不能出奇。盖《禽言》达意,元不能出奇,即都官《泥滑滑》一首,亦只神韵佳耳。
廉夫自负五言小乐府在七言绝句之上。然七言《竹枝》诸篇,当与小乐府俱为绝唱,刘梦得以後,罕有伦比,而《竹枝》尤妙。至于七言长篇,则张思廉亦有之,仍是从李长吉打出耳。
杨廉夫诗:“夜半酒酣呼阿吉。”“吉”字注“平声”。此与《日下旧闻》所载《卖驴券》中语同。小朱何以独讥之?
《漫兴七首》序云:“学杜者必先得其情性语言而後可,即其情性语言,必自《漫兴》始。”朱竹尝讥其不知“兴”字本为“与”字之讹。然姑无论此,即以学杜而论,亦岂可先自此等绝句入手?此廉夫自文其吊诡之习,而援儒之墨之论也。○若以此为学杜入迳,则必专以《江畔寻花》、《风雨看舟前落花》等诗为职志。此种在杜公原自有大处,而专目此为杜公之情性语言所在,则谬矣。所谓情性,犹言脾气,非性情之谓也。杜诗原有此二字。
《竹枝》本近鄙俚。杜公虽无《竹枝》,而《夔州歌》之类,即开其端。然其吞吐之大,则非但语《竹枝》者所敢望也。刘梦得风力远不能跻杜、韩,而惟《竹枝》最工,可见其另属一调矣。虞伯生竟以清遒得之,杨廉夫乃以浮艳得之,非可以一概与杜论也。
编录《竹枝》,竟须以刘、虞、杨三家为主。
杨之妙处,自不可掩。而其他诗之靡,亦不可掩。
《小游仙》,以廉夫之艳彩为之,自有奇情,迥非唐人之滥可比。
铁崖《毗陵行》,结处以两句叠作收场,此从来所未有也。
玉山主人云:“所谓嬉春体,即老杜以‘江上谁家桃李枝,春寒细雨出疏篱’为新体也。先生谓诗人多为宋体所梏,故作此体变之云。廉夫嬉春体七律,一云《赋俏唐体遗钱塘诗人学杜》者,此犹之《漫兴七首》意也。杜公七律中似此者自言‘效吴体’、‘戏为俳偕体’,在杜律中拗平仄者已是变体,此则杜公之变而又变者。廉夫乃持此以告当世之学杜者,岂非‘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者哉?此种在杜公已属俳偕,而在廉夫集内,则尚算拘谨者矣,固无怪其自负为去杜不远耳。”玉山与铁崖情迹最密,此言必亲受之。但不知所谓以此体变“宋体”之“所梏”者,是何机括?元音靡弱,正是太趋长吉一派,而中少骨力耳。南宋之弱,又与元之靡弱不同,乌可以宋体为词哉?
杨廉夫自命学杜,正如老旦扮外,上场道白,时露情态。廉夫於元末时事,洞在胸中,而沉酣声伎,此达人之识,不待吟《老客妇》也。观其在张士诚席上一绝,足见一斑矣。此诗在廉夫集中,却属去杜不远,正不必其摹杜之词也。
张光弼《白翎雀歌》,竹取入《明诗综》,亦是清直之作,非可与道园诗同论。但举以证题,作本事诗可耳。
张光弼酒间为瞿宗吉诵其《歌风台》诗,以界尺击案,渊渊作金石声。然此诗只起二句豪迈称题,以下亦不能酣恣也。
张光弼之诗,竹谓其派出西昆,未免过于浓缛。然其笔势,却自平直。
诗固不妨浅澹,然林则未能免俗。
元人之绮丽,恨其但以浅直出之耳,此所以气格不逮前人也。
周石初霆震序张梅间集曰:“近时谈者,糠秕前闻,或冠以虞邵之序,而名《唐音》,有所谓‘始音’、‘正音’、‘遗响’者,孟郊、贾岛、姚合、李贺悉在所黜。或范德机之名,选《少陵集》止取三百十一篇,以求合於夫子删诗之数。承讹踵谬,转相迷惑,而不自知。”盖石初持论耿介,不苟随时者也。
石初多乱离纪事之作,有关史事。
王梧溪《夜何长》三叠,盖寓乱极思治之意,不减甯戚《扣角歌》。
王梧溪《白翎雀引》亦主石德闾,而其词该括有元一代兴亡之事,其旨则《书无题後》诗云:“莫识《白翎》终曲语,蛟龙雨发无时。”可以相证也。
王原吉才力富健,而抑扬顿挫,不尽如元人概涂金粉,至此而元人之境与宋人之境归於一矣。
华彦清幼武诗,竹评其浅易。其《义兵行》一篇,虽从《兵车行》脱出,而质直洁净,尚不同吞袭调子。
丁鹤年《题凤浦方氏梧竹轩》七律,时作者俱为佥衽。然末句“共负奇才”,似乎再一含蓄更妙。
鹤年血葬母,忠孝性成。其《感梦》、《迁葬》诸什,悲痛沉郁;《异乡清明》一律,直到杜公。
顾仲瑛《次铁崖天宝宫词韵》云:“韩虢并骑官厩马,醉搀丞相踏堤沙。”可谓翻新。
仲瑛小诗,极擅风致,《竹枝》固颉颃铁崖,题画亦足配林。
昆山亭馆三十六处,铁崖《吴咏》所谓“三十六桥明月夜,姑苏城里有琼花”也。按仲瑛有二妓,曰小花、南枝秀。其《花游曲》所谓“花起作回风杯”,盖亦指此。
顾仲瑛《玉山璞藁》,虽皆一时飞觞按拍,豪兴吐属,然自具清奇之气。其一段遐情逸韵,飘飘欲仙,乃有杨铁崖所不能到者。
张伯雨《竹枝词》“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渔洋所极推赏也。其《西湖竹枝》云:“光尧内禅罢言兵,几番御舟湖上行。东家邻舍宋大嫂,就船犹得进鱼羹。”可备故实。○渔洋极赏贞居绝句,谓有坡、谷遗风。
叶静斋《草木子》云:“赵仲穆,子昂之子,宋秀王後裔,能作兰木竹石。道士张伯雨题其墨兰云:‘近日国香零落尽,王孙芳草遍天涯。’仲穆见而愧之,遂不复作。”然“王孙”之怨,以讽子昂可耳;又以讽仲穆,则太纷纷矣。
张伯雨方外畸人,其《游仙词》特为奇丽。金相蔡松年跋东坡墨迹所云:“醉笑调歌,灵音相答,皆九霞空洞中语。後复有神游八表者,传诵而来,洗空万古俗气”数语,仿佛遇之。
仇山村《读陈去非集》云:“莫道《墨梅》曾遇主,黄花一绝更堪悲。”其首句云:“简斋吟册是吾师,句法能参杜拾遗。”山村之言曰:“近世集唐诗者,以不用事为第一格。少陵无一字无来处,众人固不识也。若不用事云者,正以文不读书之过耳。”盖其志杜如此。其诗则《兴观诗集》,止七言近体三十八首,因卷首有王修撰希范大书“兴观”二字,遂以名之。後有石民瞻跋,称其“手书笔笔无倦意,他日贵游子弟捐一石刻之,使吾辈皆得墨本,以刮目散怀,亦一奇事。”此本即渔洋所谓“格调靡靡,远在赵子昂下”者也。《阎氏园池》、《春日田园杂兴》、《游石室洞》三首,渔洋称其“差可观,亦皆浅浅耳。”又渔洋所称《挽陆右丞》“甘抱白日没,不知沧海深”二句,实警策语也。
仇、白宋末齐名,皆有小致耳,论者乃等诸元初之欧、虞,过矣。
龚子敬肃《咏史》有“文若纵存犹九锡,孔明虽死亦三分”之句,为时传诵。其咏《岳王孙县尉复栖霞墓田》七律,甚有风格。
杨文宪奂《录汴梁宫人语十九首》,即宫词之遗意,而裁作五言,为小变矣。文宪又尝作《汴故宫记》。
七言歌行,以极长之句,杂以《骚》体,中插三言、四言,皆所不难,独中间插入七言整句一联,则颇离合拍,虽以欧公庐山高,尚未免以气胜压人也。求於此等处拍出正调之七言,而从容中节,毫无强拗,盖洵所罕见。所以渔洋极不劝人为此。
陈刚中孚《安南即事》五律长篇,可当《安南志略》。
邓善之际元之盛,一时如范德机、高彦敬、赵子昂、鲜于伯机辈,皆相与往来,其诗亦名重一时。而今观之,殊多肤率。
善之集中题画诗极多,想一时所接,皆胜流鉴藏家也,而其诗皆不足观。
高房山小诗,有胜於林处。
卢彦威亘《读王维夷门歌》,虽意在怀古,而语颇直率。序云:“用其意其歌续其後。”不知所谓用其意者,用其何意也?
任松乡士林《题翰墨十八辈封爵图》,用事颇巧。
于紫岩以李长吉《金铜仙人辞汉歌》未能达意,因作《後歌》以广之,此所谓画蛇添足。
“山围花柳春风地,水浸楼台夜月天”,此紫岩所足《西湖》句也,虽平正而尚雅。然西湖诗以“楼台”对“花柳”,不嫌稍熟乎?
傅汝砺诗有格调,其用小谢体诗,神貌俱似。《剑门图》一首,直用杜韵,却无出路。
虞公极赏傅若金《古松图歌》,由是名动京师。然末句仍回到首句之意,未免味薄。虽多一韵,以唱叹出之,然此句似不必叠韵也。
《浑沌石行》,赋武侯八阵碛中小石也。其诗仿少陵《古百行》,此固不为化境,然与李景文一辈不同。至於《题刘伯希古木》、《双剑图歌》之类,则真得杜意,宜乎渔洋谓其“歌行得子美一鳞片甲”也。
《送邓朝阳归赴分宁州杉市巡检》诗末句云:“我有家君欲寄将。”此上三、下四句法,自韩公以後,人罕为之。然与砺笔虽清劲,而与韩派法自殊,似未叶合。
傅与砺歌行之学杜,自后山、简斋不及也。然尚恨未能出脱变化,此亦连幅之隘,难以相强者也。
宋诚夫本大都人,至治元年廷试第一人。其殿试诗云:“扶摇九万风斯下,礼乐三千日未斜。”此真状元语也。
诚夫《大都杂诗》,亦学樊川,可与萨雁门雁行。
欧阳元功谓“宋显夫诗,务去陈言,虽《大堤》之谣,《出塞》之曲,时或驰骋乎江文通、刘越石之间,而燕人凌不羁之气,慷慨赴节之音,一转而为清新秀伟之作,齐、鲁老生不能及也。”此可参证吾北平人诗脉。
宋显夫才力在诚夫之下。
王继学《题兰亭定武本》五古,以周成顾命垂戈为比,其意竟以《定武》为昭陵玉匣之本上石者矣。诗不佳。
继学《行路难》二首,调谐词达。
继学《竹枝》本滦阳所作,山川风景,虽与南国异,而《竹枝》之声,则无不同。铁崖《西湖竹枝词序》云尔。
元时如傅与砺之似杜,李溉之之似李,皆有格调而无变化,未免出于有意耳。
铁崖谓“善作《琴操》,然後能作古乐府。和余操者李季和为最,其次夏大志也”。今观李季和《和铁崖箕山操》,诚为近古。金仁山作有“广”字,自不同。
五峰五古,喜言仙家事。
五峰《铁笛歌》:“具区下浸三万六千顷之白银浪,洞庭上立七十二朵之青瑶岑。”下一句调不合,须添一字。
李季和诗非一调,大约本之《诗》、《骚》,亦有似佛偈者、道者,时出叶韵,以为近古,颇似英雄欺人。
元人专於风调擅场,而句每相犯,如“银河倒挂青芙蓉”等类之句,殆几于人人集中有之。其所谓枕藉膏腴者,不出太白,则出长吉,此唱彼和,摇な拊铎,至于千篇一律,曾神气之不辨,迳路之不分,其亦可厌也已。
黄子久尝终日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咤,不顾也。作诗亦须如此用功,乃有得耳。
黄清老《送海东之》杂言古诗,竟是邪魔外道。
刘诜《桂隐集》,用韵亦多随手牵就,盖元人不甚精研韵学也。
丁仲容复《题画马》一篇,周旋“韩画肉”,从“服辕病瘦”说来,虽是寄托,而无意味。
侍郎伯颜子中《七哀诗》七首,临终之先一夕作。仿小陵《七歌》调,而沉痛郁结,令人不忍卒读。
元时诸画家诗,如林、大痴、仲集中,多属题画之作。林最有清韵,而尚不能剔去金粉。至王元章,则纯是十指清气霏拂而成,如冷泉漱石,自成湍激,亦复不能中律。
竹先生本自元人打入,其《梦游天台歌》起句:“吾闻天台山高一万千八丈,石梁远挂藤萝上。”元郭羲仲《天台行》云:“吾闻天台山一万八千丈。”固在前矣。太白先有“天台四万八千丈”之句,但非起句耳。李壁《王荆公诗注》谓太白“四万”字误。又贡南湖《送人归天台》云:“天台山高四万八千丈”。大约自元遗山而降,才气化为风调,逮乎杨廉夫、顾仲瑛之属,一唱百和,残膏馥,一撇一拂,几于人人集中有之。即後来西冷、间诸派风调所沿,其源何尝不出自唐贤,讵可以相承相似而废之耶!但撑架视乎笔力,而变化能事,存乎其人,则不能以相强也。
郭羲仲《欸乃歌》词,颇有风调。其序亦援杜之《夔州歌》、刘梦得之《竹枝》,盖《竹枝》、《欸乃》,音节相同也。
铁崖曰:“人呼老郭为‘五十六’,以其长於七言八句也。”然其拟杜《秋兴八首》,肌理颇粗。盖感事述怀,作此八诗,自无不可,而不当以拟杜《秋兴》为名耳。○看其第一首起句,犹似沿老铁所论杜诗情性之说,未为知杜者也。
元末诗人於七古声调杂Ш中,忽用“不有祝它之佞,宋朝之美,难乎免於今世矣。”又云:“甚矣吾衰也久矣”云云。太近随手漫与,且经语尤不宜妄尔阑入。
徐舫《白雁》诗,亦在袁海叟、时大本之间。末句有寄托,而五六为佳。
戴叔有《题何监丞画山水歌》一篇,凡九句,似杜,亦太无变化矣。
《秋兴五首》,亦郭羲仲《秋兴八首》之类,而才力更不逮矣。其第四首中联腰字,四句一样,亦是一病。
昔竹尝讥杨廉夫误以“漫与”为“漫兴”,若杜之《咏怀古迹五首》,则是合五首皆是咏古迹、怀古迹,而撮四字为题也。戴叔能《越游》中,乃有“咏怀古迹”之题,则未然。
舒道原耕堂诗,评者谓极似昌黎,殆是以目皮相。
刘仲修与刘子高、宋景濂为友,其诗如《余仲杨山水古木幽篁图》之类,妙逼古人,非元人侈为富丽者可到也。竹编之明初,与青田、青丘诸公相映发,庶其合诸?
七古仄韵,一韵到底,苦难撑架得住。每於出句煞尾一字,以上去入三声配转,与平声相间用之,到撑不住时,必以仄字硬撑也。
白子房希白《读杜诗》,颇涉直致一流,宜其诗似邵尧夫也。
曹兑斋《读唐诗鼓吹》云:“不经诗老遗山手,谁解披沙拣得金。”兑斋从遗山游,而其言如此,则《鼓吹》之选,信是遗山用意处耶?
元初中州文献,推诗专家,必以刘静修与卢疏斋挚为首。虞文靖为李仲渊源道作诗序,亦言:“五言之道,近世几绝,数十年来,人称涿郡卢公。”故仲渊自序,亦属意卢公也。然疏斋五古,虽近质雅,而不能深造古人。
李雪溥尝题息斋李ぅ墨竹云:“息斋画竹,虽云规模与可,盖其胸中自有悟处,故能振迅天真,落笔臻妙。简斋赋《墨梅》有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余於此公墨竹亦云。”右一段不独论画,可以参作诗之法也。
南山先生汪珍《湖阴曲》,是效颍滨作法而袭其面貌也。“一虎六龙”语殊拙。
元人多尚风调,宫词一体,推雁门为最。若柯敬仲之作,亦尔时雅正者矣。
《宫词》多纪元时故事,盖皆其亲承典礼恩泽,不比王仲初闲说内边事,所以当时推为得体也。
《宫词》内,如世祖建大内,命移沙漠莎草于丹墀,示子孙毋忘草地,及陈祖宗大札撒以为训,诸条皆关史事,可诵可传。至其後十首内,亦有说宫女事,盖亦沿宫词之体,偶及之耳。至其和人宫词,又当别论。
柯敬仲《马图》一首,写肥入妙,较东坡更深进一层。故非工画者,不能得意至此也。
柯敬仲诗本不深,而绵邈处,时有酝酿,殆从画家清境来,非可以书生章句求也。较之王元章,则有极浅处;较之倪元镇,则有极深处。想尔时入侍奎章,与虞伯生接近,笔札自当别有所得耳。元时书画家之诗,以此人为第一。
顾侠君所举陈雷佳句,如“烟村白屋留孤树,野水危桥蹋卧槎”,上句乃一半用杜,与下句相对,是何句法?徒形其支吾耳?顾岂未之知耶?
潘子素诗以才调胜,喜为今乐府,而绝句多佳,如《题宋高宗二刘妃图》,尤妙。
郑杲斋东《题徽庙马麟梅》一首,《题江贯道平远图》诸绝句,皆佳。元人自柯敬仲、王元章、倪元镇、黄子久、吴仲每用小诗自题其画,极多佳制。此外诸家题画绝句之佳者,指不胜屈。盖元人题画,长篇虽多,未免限於李长吉之词句,罕能变转。而绝句境地差小,则清思妙语,层见叠出,易於发露本领。如就元人题画小诗,选其尤者,汇钞一编,以继唐人之後,发扬风人六义之旨,庶有冀乎?
郑曲全采,杲斋弟也,其子思先合写为《联璧集》。曲全《题复古秋山对月图》七绝一首,二十八字内,乃用“[E164]”字二,“{朋朋}”字二,“{出出}”字二,“[E165]”字二,“森”字二,“[B18N]”字二,“[B360]”字二,“[B330]”字二,亦太好奇。
周履道与高季迪、徐幼文结社,其诗清迥有逸气,非一时徒事长吉调者可比。
许北郭恕,俊拔激昂处,较之王原吉才力差逊。
丘道人张简,玉山以“陶、韦”称之,铁崖以“韦、柳”称之。铁崖最赏其《鬻石篇》,以为“飘飘有凌之气”。然丘之诗在七客寮、白海间,不过才气稍缩减耳,非遂能为陶、韦、柳也。
元季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介之,分守吴中,自号醉樵。求诸作已,设宴酬款,以诗工拙是坐。仲简之歌最协意,居首席,酬黄金十两;次高青丘,白金三斤;次张羽为仪,止一镒,盖诗有讽,略不满快也。张羽《静居集》述其事云尔。然丘此歌,不过就醉樵词头打合主人耳,是应酬习气,无甚可取。
陆河南仁《骚》体诗,句调不尽叶於音节。
陆河南《夫子去鲁图》一篇,可谓用意烹炼,末句“周旋天下”,尤其用意炼笔处也。然“津则有舟”四句,尚是{封帛}衬。{封帛}衬固不碍,而人之材力厚薄见焉矣。如昌黎《龟山》、《猗兰》诸操,是何等魄力!
玉山诸客,一时多为铁崖和《花游之曲》,然独玉山一篇为佳。盖诸公和作
玉山诸客,一时多为铁和《花游之曲》,然独玉山一篇为佳。盖诸公和作与铁崖原唱,纵极妍丽,皆不免伧俗气耳。


●卷六(渔洋评杜调记)

曩辑渔洋《杜诗话》一卷,不尽评骘语也。而外间所传渔洋评本,又多杂以伪作。今就海盐张氏刻本摘记。《赠李白》:“此诗语意,原不甚楚楚。”
方纲窃按:此评固谬,不待辨说矣。然愚所见评杜本,则此条是王西樵之笔,张刻误为渔洋也。渔洋幼学诗於西樵,或有传录踵讹者,尚不止此。今姑就张刻记出。其西樵评本,直抹杜诗处极多,不能悉举正矣。学者勿惑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此首颇近《选》。”
按此评亦非渔洋之笔。《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以上二首并暂如临邑诗,与公他诗不类,当是有意仿北海耳。”
按此亦西樵评。《冬日有怀李白》:“‘更寻嘉树传’二语,毕竟难通。”
按此亦西樵评也。愚所见渔洋评本,则独圈此联,信知伪本之不足信矣。○以此二句为难通,是乃真未通人之语。岂有渔洋作此评者乎?自此以下,皆依愚所旧钞次序,不依张刻。《送孔巢父归江东》:“结句有深意。”
按此西樵评。《饮中八仙歌》:“无首无尾,章法突兀,然非杜之至者。”
按此亦西樵评也。又有“无意味,于鳞误选”云云。又抹“左相”句,皆谬之甚者。而张氏刻本录之,贻误匪细。《高都护骢马行》:“此子美少壮时作,无一句不精悍。”
按此条是渔洋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西樵云:此作不为完美之篇,五句‘方知’二字与‘旷士’二句不相叶,末八句四截不相续,中间一段,则诚奇语耳。‘秦山’五字,是凭高奇句。”
按此评愚所见本是西樵笔也,上无“西樵云”三字;今以张刻属渔洋,而有“西樵云”三字。即此一条推之,则外间所传西樵评本,名渔洋,不为无因耳。盖渔洋早年学诗於其兄,有手录西樵语,後遂误传为渔洋评耶?第张刻此卷自识,谓未睹其全,则又非外间所传以西樵评溷入之本矣。足见艺林多传新城王氏评本,真赝杂淆久矣。愚此卷附记之,裨益良非浅也。○愚所见渔洋评本,此篇评云:“与高、薛据三篇,气魄真劲敌。”此评胜此远矣,其伪妄何待辨?此诗但以高、薛相拟,尚未为极至也,已胜西樵之评远矣。西樵语本不必与辨,然海盐张氏既刻入《带经堂诗话》卷中,诚恐有误信者,岂可嘿而息乎!其谓此篇非完美之作,而但赏中段之奇,若果通篇非完美,而结处八句又四截不相属,则岂可专赏其中间奇句?此非以目皮相者乎!第五句“方知”二字提起,正与“仰穿”、“始出”一气衔接,其上句“自非”二字,先用反说,亦正与此第五句以下相应也。乃谓之“不相叶”,可乎?末八句笔笔正锋,何以谓之“不相续”,岂欲於八句内用虚活字连系,方谓之相续乎?此是三家村习八股者语耳。《醉时歌》:“‘相如’二句应删。结似律,不甚健。”
按此却是渔洋评,而实谬误。“相如”、“子”一联,在“高歌”一联下,以伸其气,乃觉“高歌”二句倍有力也。此犹之谢玄晖《新亭渚别范》诗“广平”、“茂陵”一联,必借用古事,以见两人心事之实迹也。渔洋乃於玄晖诗亦欲删去“广平”一联,以为超逸,正与评杜诗此二句之应删,其谬同也。愚尝谓空同、沧溟以格调论诗,而渔洋变其说曰神韵,神韵者,格调之别名耳。渔洋意中,盖纯以脱化超逸为主,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实际,岂容一概相量乎?至此篇末“生前相遇且衔杯”一句,必如此乃健,而何以反云“似律不健”耶?且此句并不似律,试合上一句读之,若上句第二字仄起,而此收句“生前”“前”字平声,则似乎与律相近也。今上句“不须”“须”字亦是平声,而此收句第二字又用平声,则正与律不相似矣。何以云“似律”乎?况即使上句第二字用仄起,此收句第二字用平,亦必古诗内有音节逼到不得不然,而後以似律之句结之,亦必不可云“结似律”也。况又上下句第二字皆平耶?先生独不读杜公《人日寄高常侍》之七言古诗乎:“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长笛谁能乱愁思,昭州词翰与招魂。”此结段一连六句,平仄粘连,竟与律诗无别,而更觉其古也。渔洋先生乃必篇篇结句皆以下三字纯用平声为正调乎?○此篇结六句,“先生早赋归去来”一句,既以第六字用仄矣,“儒术於我何有哉”句,又於第六字用仄,所以此下相间以二句之下三字皆平也。此二句下三字皆平,所以不能即结住者,一连二句之平仄平,与一连二句之平平平,正相齐押住,则其势必不可即作结句矣。而此下结句,若又用三平之调,则又是直纵不收之音节矣。所以必用二四六相谐之调作一句结,乃可以结住也。此乃音节正变相乘一定之理,而渔洋转以为“似律”,此诚何说哉?《丽人行》:“意在言外,《三百篇》之致也。”
按此评不谬。然是西樵评。《陂行》:“末本汉武《秋风辞》,妙在绝不相似,古人之善学如此。”
按此是渔洋评。《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二句,刻画。”
按此渔洋评。《示从孙济》:“‘所来为宗族’二句,笑柄。”
按此是渔洋评。其意以超逸语为古雅,故见此等句若近质率者,辄笑之。其实论诗不应如此。《沙苑行》:“结未喻。”
按此亦渔洋评。不知其意欲如何收束?此结句正不当深求也。《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偶尔妙谑,便成故实。”
按此渔洋评。《天育骠骑歌》:“画出神骏。”结处云:“无限感慨,一句尽之。”
按此西樵评。《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赏其生造。”结处云:“忽然生色。”
按此西樵评,亦皆不知诗者之语。《哀王孙》:“此等自是老杜独绝,他人一字不能道矣。”
按此西樵评。《哀江头》:“乱离事只叙得两句,‘清渭’以下以唱叹出之,笔力高不可攀。乐天《长恨歌》,便觉相去万里。即两句亦是唱叹,不是实叙。”
按此西樵评,所说皆合,但不必以《长恨歌》相较量耳。《大寺赞公房四首》:“其一‘开怀无愧辞’,语似陶。其三‘玉绳迥断绝’,言殿宇之高,玉绳亦为亏蔽而断绝也。”
按此皆西樵评。然予见渔洋评本,其一“撞钟斋及兹”,评云“拙句”,此则亦犹西樵评。其二“文义难通”云云。其三“夜深殿突兀”二句,评云“三四果是名句。”然则渔洋之读杜,如此等亦皆未造其至者。《喜晴》:“‘久旱雨亦好,既雨晴亦佳’,皆是人胸臆语,公先探而出之耳。”
按此西樵评。《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柱史晨征憩’,趁韵。‘後汉更列帝’,唐虽遭乱,然非灭而更兴,不得以後汉为比。”
按此二条渔洋、西樵评本皆无。《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结弱。”
按此西樵评。《晦日寻崔戢李封》:“‘上古葛天民’四句,得此一段生色。”
按此西樵评。《徒步归行》:“平正通达,尚嫌浅易。”
按此西樵评。真八股先生语。《玉华宫》:“後亦弩末,竟删四句更警。”
按西樵评。其谬至此!《前出塞》:“九首是一首。”
按西樵评。此亦时文先生语。《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计疏疑翰墨’一联,西樵嗟赏此二语,每三复之。”
按此在予所见本,是西樵评。而张刻有“西樵云云”,是则渔洋评本,实有述西樵语者,无怪二本之偶有同异也。盖渔洋每喜举兄说耳,苟非大乖谬者,并存何害。《郑附马宅宴洞中》:“此诗过苦,无甚趣味。‘秦楼’句,谑语也。”
按此西樵谬评。《李监宅》:“意颇讽之。三四句俗。”
按此亦西樵评。《假山》:“无味。”
按渔洋评云“可删。”《暂如临邑至昔山湖亭怀李员外》:“语亦不佳。”
按此西樵评。《已上人茅斋》:“‘岱宗夫如何’‘夫’字,及此诗‘可以’字,皆是少陵句法。”
按此是西樵谬评,然亦即录渔洋评者误入之。正恐新城诗学,於“岱宗”句竟未之解耳。“岱宗夫如何”五字,是杜公出神之笔,“如何”二字虚,“夫”字实,从来皆误解也。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盖少陵纵目遍齐、鲁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叹之。此夫”字,犹言“不图为乐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将“造化神秀”、“荡胸层”诸句,皆摄入此一“夫”字内,神光直叩真宰矣。岂得以虚活字妄拟之乎?《房兵曹胡马》:“落笔有一瞬千里之势。‘批’、‘峻’字,今人以为怪矣。”
按此亦西樵语。夫谁以为怪哉?盖先生自以为怪乎?《画鹰》:“西樵云:命意精警,句句不脱‘画’字。”
按此西樵语。而张刻有“西樵云”三字,则是渔洋述之也。尔日未尝闻新城王氏专以制举义得名也,何以八股气味深入至此。《临邑舍弟书至苦雨》:“‘利涉’句太远无涉。”
按此亦西樵语。《过宋员外旧庄》:“五六句感慨跌宕,无所不包。”
按此亦西樵语。《夜宴左氏庄》:“起甚有风趣,结远。”
按此西樵语。《送裴二虬尉永嘉》:“平。”
按此评未见。《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红绽雨肥梅’,俗句。”
按此则是渔洋评也。渔洋以超逸立格,故应戒人看白香山诗也。《得家书》:“此等事作一排律,自不能尽意。”
按此西樵谬说。《行次昭陵》:“‘玉衣’一联,言神灵如在也。”
按此西樵评。《端午日赐衣》:“何大复极赞此,吾所不知。”
按此评未见。《送李校书》:“‘老雁’句比也。”
此亦西樵。《洗兵马》:“此杜集七古中极整丽可法者。”
亦西樵。《病後过王倚饮赠歌》:“又一体。”
亦西樵。《贻阮隐居》:“结说尽。”
亦西樵。《遣兴五首》:“达。”
亦西樵。《凤凰台》:“似孟郊。”
亦西樵。《剑门》:“高视见霸王”句抹“王”字:“王,平声。”
按此亦西樵谬语。试问“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字,亦是平声乎?《戏为双松图歌》:“起处便老放。‘叶里松子’句,看此老笔底画意。”
亦皆西樵。《光禄坂行》:“‘暝色’句不如‘暝色带远客。’”
亦西樵。《陈拾遗故宅》:“‘圣贤’、‘日月’,太过。”
此亦西樵误也。“所贵者圣贤”,“圣贤”二字,正用陈拾遗诗也。陈伯玉《怀古》诗:“贤圣几凋枯。”此类慨慕古圣贤语,拾遗每多有之。若以“圣贤”指陈拾遗,则误也。至於“日月”二字,承上句“扬马”言之,亦岂可泥耶?《谒文公上方》:“‘庭前猛虎’,谓石也。”
亦西樵。《山寺》:“老杜频用‘树羽’字,皆未妥。”
亦西樵。《桃竹杖引》:“酷似太白。”
亦西樵误也。盖以间用长句,遂妄谓似太白,不特不识杜,亦不识李矣。《冬狩行》:“‘有鸟名瞿鹆’三句比也。”
亦西樵谬语。不知何比?《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起处全是乐府意。”
亦西樵。《八哀诗》:“《八哀诗》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称之不敢议者,皆揣骨听声者耳。其中累句,须痛刊之方善。石林叶氏之言,其识胜崔德符多矣。余《居易录》中详之。”
按此则渔洋评也。今以渔洋诸条,详列於此。
《渔洋诗话》云:“杜《八哀诗》,最冗杂不成章,亦多呓语,而古今称之,不可解也。”
《居易录》一条云:“杜《八哀诗》,钝滞冗长,绝少剪裁。而前辈多推之,崔至谓‘可表里《雅》、《颂》’,过矣!试摘其累句,如《汝阳王》云:‘爱其谨洁极’,‘上又回翠麟’,‘天笑不为新’,‘手自与金银’,‘匪惟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眄睐皆已虚,跋涉曾不泥’,‘众归给美,摆落多藏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苏源明》云:‘秘书茂松色’,‘溟涨本末浅’。《文苑英华》本异,亦不可晓。《郑虔》云:‘地崇士大夫,况乃气精爽’,‘方朔谐太枉’,‘寡鹤误一响’。《张九龄》云:‘骨惊畏曩哲,в变负人境’,‘讽咏在务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阙只字警’云云,率不可晓。披沙拣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为群瞽语白黑也。”
又一条云:“予尝议子美《八哀诗》,《後村诗话》先已言之,曰:‘如《郑虔》之类,每篇多芜词累句,或为韵拘,殊欠条畅。不如《饮中八仙》之警策。盖《八仙歌》每人止三两句,《八哀诗》或累押二三十韵,以此知繁不如简,大手笔亦然。’又云:‘《八哀诗》,崔德符以为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韩子苍谓其笔力变化,与太史公诸赞方驾。惟叶石林谓长篇最难,魏、晋已前,不过十韵,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不敢议其病。盖伤於多,如《李北海》、《苏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去其半方善。石林之论累句之病,并为长篇者,不可不知。’右皆确论,与予意吻合。”
并录予旧抄渔洋评本於後:
“《八哀诗》自是钜篇,顾多钝拙不可晓。何也?”
《赠司空王公思礼》:“物不隔”三字抹,“九曲”四句密圈,“自有”三字抹,“爽气”句密圈。
《故司徒李公光弼》:“零落”句密圈。
《赠左仆射郑国公岩公武》:“不知万乘出”四句密圈,“终相并”三字抹:“多冗长之句。”
《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虬髯”二句密圈,“爱其谨洁极”句抹,“上又回”句抹,“不为新”三字抹,“圣聪”句抹,“匪惟帝”二句抹。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起二句密圈,“森然”句密圈,“多藏秽”三字抹,“竟掩”句却未抹。张刻此句全抹,评云“不伦”。以予所见,此是西樵评。此所云“不伦”者,又与渔洋所摘累句之说不同。“危脆”二字抹。
《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气精爽”三字抹,“太枉”二字抹,“寡鹤”句抹,“百年”二句密圈。
《故右仆射相国曲江张公九龄》:“诗罢地有馀”二句密圈,“用才”句抹,“翠螭”二字抹,“未阙”句抹。
按渔洋以此八诗为钜篇,原自与前人赞赏略同。其所摘累句,则渔洋於诗,以妙悟超逸为至,与杜之阴阳帅、利钝并用者,本不可同语也。愚於《八哀诗附记》卷中,偶亦及此。今举其一条云:“《汝阳王》篇中,专叙射雁一事,史迁法也。‘上又回翠麟’,乃插入之笔,若无此句,则‘扣马’、‘谏猎’诸句,皆无根矣。此种健笔,岂得以渔洋之评议之?其馀渔洋所摘累句,又或以为呓难晓,若然,则《三百篇》变雅中亦颇多似後人不可晓之句矣。善论诗者,岂可如此!且如‘金银’二字,以今日俗眼视之,似是俗字乎?然而‘不贪夜识金银气’,又何尝非‘金银’二字连用?亦将以为累句乎?如以渔洋所抹累句,若‘红绽雨肥梅’,与上句‘绿垂风折笋’等耳。‘绿’不闻其俗,而‘红’独俗乎?‘笋’不闻其俗,而‘梅’独俗乎?‘垂’不闻其俗,而‘绽’独俗乎?‘折’不闻其俗,而‘肥’独俗乎?盖渔洋为诗,多择乐府中清隽之字;不则年号、地名亦选其清隽悦目之字。如是则诗人止当用清扬、婉娈之字,而不当用‘’、‘戚施’之字矣。说诗正不当如此也。”
约而言之,叶石林可谓“以意逆志”,上溯魏、晋者,此原是渔洋论五言诗之大旨,其所钞《三昧》、《十选》,皆此职志也。然渔洋於六朝则钞及庾子山廿韵之作,而於唐则转不取十韵外者,何也?故其於初唐亦止取短章以为近古,而长篇则以为近靡,又何论元、白诸篇矣。若杜公五言古诗,长篇如《北征》诸作,正复何减《雅》、《颂》,而可以长短较量乎?所以就学杜言之,人皆知其高古雄浑,而其用钝笔处,不如其用利笔之於讽诵也。即如“苗满空山”一联,更无人理会矣。观古人墨迹,遇秃毫处,则嗤为败笔者,人皆如是耳!然而杜诗初不以钝笔见长,即渔洋之每摘杜公累句,固於学杜之理,非其至论,而亦於评杜之妙,初不相妨也。杜诗固不因渔洋之摘累句而稍有损,即渔洋之论诗,亦岂以其摘杜累句而有损乎?况愚所见渔洋评杜之真本,其所圈识,尤关精微之诣。愚方欲摘取渔洋圈识之句,以醒学者之目,又恐其近似时文八股之习,是以联因张氏此刻内《八哀诗》评,而略具其概於此。愚岂敢以渔洋心眼,印定读杜之指归哉?
又张刻此内“事绝万手搴”句、“正始”句、“不要悬黄金”二句,皆全抹,评云“多不可解”。此则渔洋本所未抹。盖西樵亦多摘其累句,又不尽出渔洋也。又“百年见存没”二句,评云“十字悲甚”,亦非渔洋语。此皆无足详辨者。《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卓氏近新寡”以下,西樵云:“忽入此一段,不伦不理,无端之甚。”“空中右白虎”二句抹:“如呓语。”“襄王薄行迹”以下:“此段又不伦。”
按此有“西樵云”三字,则亦渔洋述其兄语也。读杜诗何苦於此等处寻闹。《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君不见’句,朴。”
亦西樵。《上水遣怀》:“‘穷迫’二句,真。”“回斡”以下:“‘回斡’五字已足,不必下四句。郑继之谓‘此等为杜公滞处’,良是。”
按此亦西樵评也。“回斡明受授”一句,必得伸长以下四句,其气乃足,何为转欲省下四句乎?《早行》:“‘前王’二句,亦是警语。‘碧藻非不茂’,此句语势不亮,下句觉接不伦。”
此亦西樵语,直不知诗理者!此诗圆至深厚,乃是以中锋之笔出之,为此评者,自不解耳。《岁晏行》:“‘岁云暮矣多北风’四句,喜其气老,只在参错中。”
亦西樵。《题郑县亭子》:“‘巢边’句,比也。”
亦西樵。《望岳》:“无一句与前人登华同。”
亦西樵。《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此等皆杜之可存者,不得以其平而忽之。‘怜’、‘存’语更凄。”
亦西樵也。谁言“平而忽之”哉?时文习气,至於如此!《忆弟》:“‘兵在见何由’,朴。”
亦西樵。《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七:“‘檐雨乱淋幔’下三字,不成句。”
亦西樵谬语。《蒹葭》:“句句太切。”
亦西樵。可笑!《有客》:“作声价,却有致。”
亦西樵。《野老》:“‘片’,比也。”
亦西樵。《少年行》:“直书所见,不求语工,但觉格老。”
亦西樵。《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此诗自叙处大多,觉气格亦散缓。”
亦西樵谬说。《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末句‘汝’俱指鸥,非也。余谓指王判官。”
亦西樵。此末句“汝”字,岂有指鸥之理?何须辨说!《谒先主庙》:“包举得大。”
亦西樵。《偶题》:“此篇前半气势甚雄,惜後半多滞语。”
此评予所未见,不知是西樵,抑是渔洋?要是不知诗者语耳。不特所云“後半多滞”是谬语也,即所云“起处甚雄”亦是谬赞。《偶题》一篇,读者或目为前後二截,固谬矣;即以起二句,似是统挈全篇,而实非文家空冒之起句也。愚尝与即墨张肖苏论之,又与钦州冯鱼山论之,详具於《杜诗附记》卷内。《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未免铺叙,难此整赡。‘雾雨’句自己,‘馨香’句郑、李。”
此评亦未见,不知是西樵,是渔洋?其以“雾雨”句为杜自谓,亦未然。《洞房》:“《洞房》、《宿昔》诸篇,俯仰盛衰,自是子美绝作。”
此渔洋评。《酬韦昭州见寄》:“起老。”
亦西樵。《千秋节有感》:“此等则李沧溟之滥觞也。”
亦西樵。《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舟重’句遂为咏雪粉本。”
亦西樵。《对雪》:“‘囊罄’不宜有‘银壶’。”
此评却是西樵。然渔洋亦抹“银壶”二字。
方纲自束发诵诗,所见杜诗古今注本,已三十馀种。手录前人诸家之评,及自附评语,丹黄涂乙,亦三十三遍矣。大约注家於事实或有资以备考,於诗理则概未之有闻。评家本不易言,在杜公地分,既非後来学者所能仰窥,其谬误擅笔者,固不必言矣。即或出於诗家,偶有所见,而就其稍近者,亦有二端:一则或出於初诵读时,偶有未定之论;一则或为学徒指点,有所为而借发。此皆不足以言评杜也。即以近日王渔洋标举神韵,於古作家,实有会心。然诗至於杜,则微之系说,尚不满於遗山,後人更何从而措语乎?况渔洋於三唐虽通彻妙悟,而其精诣,实专在右丞、龙标间,若於杜则尚未敢以瓣香妄拟也。惟是诗理,古今无二,既知诗,岂有不知杜者?是以渔洋评杜之本,於诗理确亦得所津逮,非他家轻易下笔者比矣。愚幼而游吾里黄昆圃之门,得遍识渔洋手定之说,既而於朋辈借阅,所称渔洋评本者,大约非西樵之评本,则渔洋早年述西樵之评本。其後於同里赵香祖斋得渔洋评本,尝以渔洋平日论杜语,逐条细较,实是其亲笔无疑。昔在山东学使廨,刻拙作《小石帆亭著录》六卷,已载此本於《王氏遗书》目矣。海盐张氏刻有《带经堂诗话》一编,於渔洋论次古今诗,具得其概,学者颇皆问诗学於此书。而其末附有《评杜》一卷,细审之,则真赝混淆,有不得不辨析者。故因张刻此卷为略记如右。若夫读杜之法,愚自有《附记》二十卷,非可以评语尽之也。


●卷七

(元遗山论诗三十首 丁丑岁三乡作 大兴翁方纲)
        金宣宗兴定九年丁丑,先生年二十八岁。自贞三年乙亥,蒙古兵入金燕都,四年丙子,先生自秀容避乱河南,至是岁寓居三乡,在其登进士第之前四年。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正体”云者,其发源长矣。由汉、魏以上推其源,实从《三百篇》得之。盖自杜陵云“别裁伪体”、“法自儒家”,此後更无有能疏凿河源者耳。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论诗从建安才子说起,此真诗中疏凿手矣。李太白亦云:“蓬莱文章建安骨。”韩文公亦云:“建安能者七。”此於曹、刘後特举一刘越石,亦诗家一大关捩。
        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若恨张华少,温李新怕奈尔何!
        锺嵘评张华诗:“恨其儿女情多,风气少。”
        此首特举晋人风格高出齐、梁也,非专以斥薄温、李也。後章“精纯全失义山真”,岂此之谓乎?义山在晚唐时,与飞卿、柯古并称“三十六体”,原自以绮丽名家,是又不能尽以义山得杜之精微而概例之也。即放翁论诗亦有“温李真自郐”之句,盖论晚唐格调,自不得不如此。遗山之论,前後非有异义耳。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
        此章论陶诗也。而注先以柳继谢者,後章“谢客风容”一诗具其义矣。盖陶、谢体格,并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闲者归之陶,以蕴酿神秀者归之谢,此所以为“初日芙蓉”,他家莫及也。东坡谓柳在韦上,意亦如此,未可以後来王渔洋谓韦在柳上,辄能翻此案也。遗山於论杜不服元微之,而於继谢者独推柳州。四十年前,愚在粤东药洲亭上与诸门人论诗,尝有《韦柳诗话》一卷,意亦窃取於此。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遗山录金源一代之诗,题曰《中州集》。“中州”云者,盖斥南宋为偏安矣。虞道园尝欲撰《南州集》而未果成,然而推此义也,在遗山笼罩中耳。“中州”二字,却於“慷慨歌谣”一首拈出,所谓文之心也。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苦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此於论唐接六代之风会,最有关系,可与东坡“五代文章付劫灰”一首并读之,於初唐独推陈射洪,识力直接杜、韩矣。然而遗山诗集,初不斤斤效阮、陈作《咏怀》、《感寓》之篇也,岂其若李、何辈冒称复古者得以藉口邪?
        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於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澜翻可是难。“陆芜而潘净”,语见《世说》。
        此首义与下一首论杜合观之。
        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事见元稹《子美墓志》。
        此首与上章一义,“排比铺张”,即所云“布澜翻”也。然正须合前後章推柳继谢之义同善会之,然後知遗山之论杜,并非吐弃一切之谓耳。王渔洋尝谓杜公与孟浩然不同调,而能知孟诗,此方是上下原流、表里一贯之旨也。其实元微之所云“铺陈终始”、“排比声律”与所谓“浑涵汪茫”、“千汇万状”者,事同一揆。而渔洋顾欲删去“相如”、“子”一联,与其论谢诗欲删“广平”、“茂陵”一联者正同。然则遗山虽若与元微之异说,而其识力则超出渔洋远矣。
        望帝春心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拈此二句,非第趁其韵也。正以先提唱“杜鹃”句於上,却押“华年”於下,乃是此篇回复幽咽之旨也。遗山当日必有神会,惜未见其所述耳。渔洋以释道安当之,岂其然乎?遗山於初唐举射洪,於晚唐举玉溪,识力高绝,知世传《唐诗鼓吹》非出遗山也。然而遗山云“精纯全失义山真”,拈出“精”、“真”分际。有此一语,岂不可抵得一部郑氏笺耶!馀更於下卷详之。○宋初杨大年、钱惟演诸人馆阁之作,曰《西昆酬唱集》,其诗效温、李体,故曰西昆。西昆者,宋初翰苑也。是宋初馆阁效温、李体,乃有西昆之目,而晚唐温、李时,初无西昆之目也。遗山沿习此称之误,不知始於何时耳?然遗山论诗既知义山之“精”、“真”,而又薄温、李为“新声”者,盖义山之精微,自能上追杜法,而其以绮丽为体者,则斥为新声,但以其声言之,此亦所谓言各有当尔。
        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著书生待鲁连。
        此妙於借拈李诗以论杜诗,可作李、杜二家钥,与义山“李杜操持”一首正相发也。与前章斥元微之意同。其不以鬼怪目玉川,意亦如此。
        切响浮声发巧深,研磨虽苦果何心?浪翁水乐无宫徵,自是山《韶濩》音。“水乐”,次山事。又其《欸乃曲》云:“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灵山《韶濩》音。”
        此皆弦外之旨,亦须善会之。犹夫“排比铺陈”一章,非必吐弃一切之谓也。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韩门诸家,不斥贾而斥孟,亦与东坡意同。不论及李长吉者,遗山心眼抑自有属矣。昔杜樊川为《李长吉诗序》曰:“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未知遗山意中分际如何?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柳诗继谢之注,至此发之。以白继陶,以柳继谢,与渔洋以韦继陶不同,盖渔洋不喜白诗耳。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遗山寄慨身世,屡致“沧海横流”之感,而於论苏、黄发之。窦皋《述书赋》论褚河南正是此意,不知者以为不满褚书也。
        读至此首之论苏诗,乃知遗山之力争上游,非语言笔墨所能尽传者矣。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此章收足论苏诗之旨,即苏诗“始知真放本精微”也。“百态新”者,即前章“更出奇”也。“苏门忠臣”云者,非遗山以继苏自命也,又非指秦、晁诸君子也。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此“回”字即坡公诗“平格力未全回”之“回”字,是遗山力争上游处也。亦何尝有人“讳学金陵”?亦何尝有人“欲废欧梅”?观此可以得文章风会气脉矣。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唐之李义山,宋之黄涪翁,皆杜法也。先生撮在此一首中,真得其精微矣。放翁、道园皆未尝有此等议论,即使不读遗山诗集,已自可以独有千古矣。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前首并非不满西江社也,此首亦并非斥陈後山也,此皆力争上游之语,读者勿误会。
        王介甫《唐百家诗》所录多非大篇,故後人多疑之者。遗山诗“陶谢风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净无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盖遗山之意,谓半山多取近古之作,不必多取其大篇欤?後二句,盖指後人有议论半山此选者。今未详其事,不能确定“曾郎”为谁也。昔在馆下,纪晓岚与陆耳山同几,校遗山集,予未得检视其签处也。後一日进书,在直庐话,晓岚语序曰:“遗山诗首句,一本作‘王谢风流’,或谓‘王’字是‘三’之讹,然乎?”予曰:“自是‘陶谢’,不闻作‘王谢’也。”及到馆下,未暇覆检晓岚所校是某家藏本,顾有此异耶?晓岚又谓“曾郎”当是茶山,予亦以无实徵,未敢定耳。遗山集讫无精校之本,明弘治戊午,沁州李翰刻储家藏本,前有李冶、徐世隆二序,後有王鹗、杜仁杰二跋,末有附录一卷。今所行无锡华氏刻本,即此本重刻,无後二跋,其中讹字极多,须访得弘治沁州原刻本校正之。此前更不闻古刻本耳。若能校勘重刻,以拙撰先生年谱附後;又凌仲子亦尝凡三十首。附说者十八首。


●卷八
(王文简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五首)
《渔洋诗话》:“余往在如皋,马上成《论诗绝句》,从子净名作注。”
此诗作於康熙元年壬寅之秋,先生年二十九岁,与遗山之作,皆在少壮。然二先生一生识力,皆具於此,未可仅以少作目之。
今所行《精华录》仅存三十二首。其谓从子某作注者,或即先生自注,犹夫《精华录》或云名门人手也。巾角弹棋妙五官,搔头傅粉封邯郸。风流浊世佳公子,复有才名压建安。
论诗从建安说起,此二先生所同也,然渔洋则未加品骘也。此即所谓“不著一字”之旨,先生说诗每如此。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废声。白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挂席名山都未逢,浔阳喜见香炉峰。高情合受维摩诘,浣笔为图写孟公。右丞爱襄阳“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之句,因为写《吟诗图》。
或谓此诗只叙其事,而无论说,何也?予曰:先生《分甘馀话》一条云:“或问‘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云:太白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登高望明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欺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襄阳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常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不可见,日暮空闻钟’。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所谓逸品是也。”此前一首,借太白怀小谢说,意亦如此。其前五字“清晨登陇首”一篇,更不消诠释耳。杜家笺传太纷,虞赵诸贤尽守株。苦为南华求向郭,前惟山谷後钱卢。
此前则出议论矣。论杜而及於注家,论注杜而所斥者虞、赵,所主者钱、卢乎?虞伯生注之出於名,夫人而知之矣,何不云鲁、黄鹤诸家耶?山谷《大雅堂记》自是高识,然不能与後人注杜者并论也。卢氏《杜诗胥钞》,其书不甚行於世,人罕知者。昔予在粤东,晤青州李南间,语及此,南间致书卢氏,属其家以初印本见赠,始知其非定本。此盖渔洋傅会其乡人之词,不可为据也。杜诗千古诗家风会所关,岂可随所见傅会之!风怀澄澹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
《许彦周诗话》:“东坡云:‘柳子厚诗,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先生《分甘馀话》:“东坡此言误矣。予更其语曰:‘韦诗在陶彭泽下,柳柳州上。’”按州《艺苑卮言》曰:“韦左司平澹古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此论与渔洋相似。然而遗山《论诗绝句》自注曰:“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此实上下古今之定品也。其不以柳与陶并言,而言其继谢,不以陶与韦并言,而言其似白者,盖陶与白皆萧散之品,谢与柳丝蕴酿神秀之品也。渔洋先生不喜白诗,故独取韦以继陶也。独取韦以继陶,则竟云陶、韦可矣,奚其必取柳以居陶、韦之次乎?且以渔洋之意推之,则有孟浩然、祖咏一辈人皆可以继陶者,奚必其及柳乎?则必曰但取中唐时人,不得不以柳并言耳。是则因言陶、韦而及之,犹若局於东坡之论矣。夫东坡之言陶、柳、韦也,以诗品定之也,非专以襟抱旷定之也。若专以襟抱旷定之,则以陶、韦并称足矣,不必系以柳矣。若以诗论,则诗教温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为节制,即使以神兴空旷为至,亦必於实际出之也。风人最初为送别之祖,其曰“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必衷之以“其心塞渊”,“淑慎其身”也。《雅》什至《东山》,曰“零雨其”,“我心西悲”,亦必实之以“鹳鸣於垤”,“有敦瓜苦”也。况至唐右丞、少陵,事境益实,理味益至,後有作者,岂得复空举弦外之音,以为高挹群言者乎?渔洋生於李、何一辈冒袭伪体之後,欲以冲淡矫之,此亦势所不得不然。而究以诗家上下原委,核其实际,则断以遗山之论为定耳。广大居然太傅宜,沙中金屑苦难披。诗名流播鸡林远,独愧文章替左司。“敢有文章替左司”,白公刺苏州时诗也。
先生不喜白诗,故特借白诗此句,以韦左司超出白诗上也。前章固以韦在柳上,此则以五言古诗类及之,犹为有说也。若以韦在白上,则亻疑不於伦也。白诗所云“敢有文章替左司”,是因守苏州而云尔,岂其关涉诗品耶?白公之为广大教化主,实其诗合赋、比、兴之全体,合《风》、《雅》、《颂》之诸体,他家所不能奄有也。若以渔洋论诗之例例之,则所谓广大教化主者,直是粗细雅俗之不择,泥沙瓦砾之不拣耳。依此,以披沙得金,则何“金屑”之有哉?竟皆目为沙焉而已。未知先生意中所谓“金屑”者何等“金”、何等“屑”也?若以白诗论之,则无论昆田、丽水皆金也,即一切恒河沙,皆得化为金也。若以渔洋之拣金,则宋人刻玉以为楮叶,必如此而後为楮叶,则凡花草之得有叶者鲜矣。明朝李、何以讫王、李,皆伪诗也。渔洋先生岂惟於沧溟不免周旋乡人,抑且於弘治七子沿袭信阳、北地之遗,是以神韵者即格调之改称,自必觉白公诗皆粗俗肤浅矣。故以维摩一瓣香属之钱、刘,而以“文章替左司”之语原出於白诗,只作引述,宛似不著议论者,转使人乍看不觉有其意贬斥白诗之痕迹耳。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千年毛郑功臣在,独有弥天释道安。琴川释道源,字石林。
所谓“弥天释道安”者,借《世说》之释道安,以指明末琴川释道源也。道源之注,朱长孺虽略采取之,何足当“毛郑功臣”之目乎?且《锦瑟》一篇,遗山《论诗绝句》已有之。遗山诗曰:“望帝春心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第二句虽拈举义山原句,而义已明白矣。锦瑟本是五十弦,其弦五十,其柱如之,故曰“一弦一柱”也。此义山回复幽咽之旨,在既破作二十五弦之後,而追说未破之初,“无端”二字,从空顿挫而出,言此瑟若本是二十五弦,则此恨无须追诉耳。无奈其本是五十弦,谁令其未破之先本自完全哉!“无端”者,若诉若怪,此善言幽怨者,正在其未破之时,不应当初完全致令破作二十五弦而懊惜也。所谓欢聚者,乃正是结此悲怨之根耳。五六句“珠”以“明明”而已先“含泪”,“玉”以“日暖”而已自“含烟”,所以末二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待今已破而後感伤也。其情种全在当初未破时耳。以此回抱三、四句之“晓梦蝴蝶”、“春心杜鹃”,乃得通体神理一片。所以遗山叙此二句,以“杜鹃”之“”说在前,而以“华年”之“怨”收在後,大旨了然矣。何庸复觅郑笺乎?渔洋此诗,先以“獭祭”之“博奥”,则似以藻丽为主,又归於琴川僧之注,则於虚实皆无所据。故虽同以《锦琵》篇作《论诗绝句》,而其与遗山相较,去之千里矣。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许传衣蹑後尘。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食杜陵人。山谷诗得未曾有,宋人强以拟社,反来後世弹射,要皆非文节知己。
先生钞《七言诗凡例》云:“山谷虽脱胎於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门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图》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按此《凡例》数语,自是平心之论。其实山谷学杜,得其微意,非貌杜也。即或後人以配食杜陵,亦奚不可!而此诗以为“未许传衣”,则专以“清新”目黄诗,又与所作《七言诗凡例》之旨不合矣。遗山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此不以山谷置《江西派图》中论之也。渔洋云:“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食杜陵人。”此专以山谷置《江西派图》中论之也。山谷是江西派之祖,又何待言!然而因其作江西派之祖,即不许其继杜,则非也。吾故曰:遗山诗初非斥薄江西派也,正以其在论杜一首中,与义山并推,其继杜则即不作一方之音限之可矣。此不斥薄江西派,愈见山谷之超然上接杜公耳。近日如朱论诗,颇不惬於山谷。惟渔洋极推山谷,似是山谷知己矣,而此章却又必拘拘置之江西派,不许其嗣杜。揆之遗山论诗,孰为知山谷者,明眼人必当辨之。先生他日读黄诗绝句又曰:“一代高名孰主宾?中天坡谷两嶙峋。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几人?”此首则竟套袭遗山《论诗绝句》“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之句调。愚从来不敢效近人腾口於渔洋先生,然读至此诗,则先生竟随口读过,不能知遗山诗之意矣。遗山“宁”字,百炼不能到也。其上句云“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有一杜子美在其上,又有一李义山在其上,然後此句“宁”字,只以一半许山谷,而已超出所谓江西派方隅之见矣。只此一个“宁”字,其心眼并不斥薄江西派,而其尊重山谷之意,与其置山谷於子美、义山之後之意,层层圆到,面面具足。有此一“宁”字,乃得上二句学杜之难,与学义山之失真,更加透彻也。若渔洋此作,云“瓣香只下涪翁拜”,换其“论诗”二字曰“瓣香”,则真不解也。夫遗山诸绝句,皆论诗也,何以此处忽出“论诗”二字乎?所以渔洋先生以“瓣香”二字换之。揆其意,似以为“瓣香”二字近雅,而“论诗”二字近於通套乎?谁知遗山此句“论诗”二字,方见意匠,盖正对其下一句言之,彼但以江西派目山谷者,特以一方之音限之,非通彻上下原流者也。若以论诗之脉,而不以方隅之见限之,乃能下涪翁之拜,知是子美门庭中人耳。此其位置古人分际,铢两不差,真善於立言者也。若云“瓣香”,吾不知渔洋之意果其欲专学山谷诗乎?先生固未尝专学山谷诗也。然即使欲专学山谷,则其意,以“只”字特见推崇山谷矣,乃其下接句却又不然,乃曰“宗派江西第几人”,此又实不可解。夫山谷是《江西派图》中之第一人也,所以云“儿孙媚初祖”,先生固明知其为江西派之初祖也,何以此处又佯问曰:是江西派“第几人”,不知其意欲显其高出江西诸人乎?抑欲较量其与江西诸人之等级乎?实则不过随手套袭遗山之句调,而改换其“社里人”为“第几人”,是则近今乡塾秀才套袭墨卷之手段耳。正与其《浯溪碑》七言古诗,袭用山谷“琼琚词”三字,笨滞相同,而更加语病矣。愚从来窃见近日言诗者薄视渔洋,心窃以为未然,今日因附说《论诗绝句》至此,而不能默也。铁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
此首意若偏嗜吴立夫者,又不解末句“宋元诗”“宋”何指也?《七言凡例》亦谓“渊颖胜廉夫”,此在渔洋幼读吴立夫诗故云尔。然吴立夫诗,颇带粗犷之气,先生遽以厕诸遗山、道园七古之後,似未称也。李杜光芒万丈长,昌黎《石鼓》气堂堂。吴莱苏轼登廊庑,缓步空同独擅场。
此首今《精华录》所删,然全集有之。恐读者惑之,不可不辨也:既以韩《石鼓歌》接李、杜光焰,顾何以吴立夫继之?且以吴居苏前,可乎?且以李空同继之,可乎?此则必不可以示後学者矣。藐姑神人何大复,致兼《南雅》更《王风》。论交独直江西狱,不独文场角两雄。
此以下十四首,皆论明朝诗,而其间赞美李、何者凡数首。此一首赞何大复亦太过。其云“《王风》”,亦不可解,岂以十五国风中王国之风,近於《雅》耶?不思《黍离》降为《国风》,正以其不能列於《雅》耳。而《中谷》、《大车》诸篇,岂能超出《千旄》、《淇澳》诸篇上乎?若以《诗》三百篇比喻明诗,则愚窃谓唐、宋已来皆真诗,惟至明人始尚伪体,至李、何一辈出,而真诗亡矣!则或以诗亡喻李、何,庶几其可乎?揆先生之意,却又未必如此。而妄云“《王风》”,又以藐姑射之神人推何大复,何异涂抹粉黛,以为仙姿者乎?正德何如天宝年?寇侵三辅血成川。郑公变雅非关杜,听直应须辨古贤。
郑善夫固不可云学杜,然亦不得云“变雅”也。末七字粗直,似非渔洋先生之诗。十载钤山冰雪情,青词自媚可怜生。彦回不作中书死,更遣匆匆唱《渭城》。
惟此一首,婉约有致,骂严嵩有味,又不著迹,此即所谓“羚羊挂角”之妙也。但以愚意,如严嵩者,纵使其能诗,亦不直得措一词以骂之。若果通加选辑明诗诸家而及之,或可云不以人废言耳;今於上下古今作《论诗绝句》,乃有论严嵩一首耶?中州何李并登坛,弘治文流竞比肩。讵识苏门高吏部,啸台鸾凤独然。
此首抑扬之间,归重在高苏门,大指不谬。独不应以“中州登坛”推许何、李耳。文章烟月语原卑,一见空同迥自奇。天马行空脱羁勺,更怜《谭艺》是吾师。
渔洋有《徐高二家诗钞》,此二首评高、徐皆当矣。此首论徐而推重空同,亦是实事如此,非前首论高而先推何、李者比也。二家究以高在徐上,徐诗不必皆真,而其古淡,究在李、何上。第以徐迪功直接古之作者,则实不敢附和,不过较空同为近正耳。
渔洋有《题徐迪功集》诗,其首句今刊本云:“昭代婵娟子。”昔在馆下校其集至此,纪晓岚云:“‘昭’字应是‘往’字之误。”予无以应之。其後予视学山东,得见渔洋此诗手草,首句云“绝代婵娟子”,乃豁然明白。盖因其纸昏,左“糸”旁仅有一二横,观者误以为“日”旁,右“色”下半不明白,误以为“召”字,遂误刊作“昭代”。所关匪浅,亟致书晓岚俾改正之。附记於此。
迪功《谈艺录》二千馀言,实则菁英可采者,数语而已。迪功少负隽才,及见空同,然後一意师古。惜空同专以模仿为能事,以其能事贶其良友,故以如此天挺之清奇,以如此能改之毅力,而所造仅仅如此,亦其时为之耳。顾空同为之序曰:“守而未化,蹊迳存焉。”岂空同果能化欤?夫迪功所少者,非化也,真也。真则积久能化矣,未有不真而可言诗者。渔洋论诗所少者,亦正在“真”字。
迪功五集内,未尝无造诣处。今读《迪功集》,自必以其师古者为正矣。然如朱竹录其《效何逊之作》云:“帘栊秋未晚,花雾夕偏佳。暗牖通新烛,虚堂闻落钗。淅淅乌惊树,明明月堕怀。相思不可见,兰生故绕阶。”第四句竹作“响落钗”,然原本是“闻”字也。“闻”字实不可易,以音节言,对上句“通”字,似乎可仄。然此处用仄,则上四句纯乎谐调矣,下四句之“淅淅”奚为而变仄?“兰生”奚为而变平耶?惟其上四句之谐调,至第四句第三字忽以“闻”字变平咽住,所以後四句移宫换羽,乃天然节拍耳。即以诗理论,此通篇叙景,至第七句乃露情事,则第四句必作“闻”字,方与“不可见”相为环合也。若作“响”,则是仅取字势似乎陡健,字音似乎锵脆,而不知其於诗理全失之矣。渔洋先生最善讲音节,不知曾见竹所录迪功诗之本误作“响”否?故又附说於此。济南文献百年稀,白雪楼空宿草菲。未及尚书有边习,犹传林雨忽г衣。
边仲子诗稿手迹,予尝见之,前有徐东痴手题数行,渔洋以红笔题其卷端。其诗皆渔洋红笔圈点,或偶改一二字。此句“野风欲落帽,疏雨忽沾衣”,实是“疏”字。渔洋红笔压改“林”字,盖以“林”与“野”相对也。不知此“野”字原不必定以“林”为对,自以“疏”为是,改“林”则滞矣。渔洋竟有偶失检处。凡三十五首。附说者十六首。

●附录
○跋
《石洲诗话》八卷,大兴翁覃先生视学粤东,与学侣论诗所条记也。前五卷草稿久已失去,叶素农部忽於都中书肆购得之,持归求先生作跋。先生因命人钞存,又增《评杜》一卷,及附说元遗山、王渔洋《论诗绝句》两卷,共成八卷。会先生门人襄平蒋公来督两粤,因寄至节署,属为开雕。公命维屏董校勘之役。维屏既以诗辱知於先生,忆乙卯、戊辰寓京遇,每清晓过苏斋,先生辄为论古人诗源流异同,不倦。一日询及是编,遍检弗获。不意是书失去,迟之又久复还,而维屏於七千里外,乃得取而细读之,且距先生视学时已四十馀年矣。今展卷坐对,不啻追侍杖履於古榕曜石间。文字之缘,抑何纡而惬也!至先生闻见之博,考订之精,用心之勤,持论之正,是编特全鼎之一变耳。比年同人筑泉山馆於白、蒲涧之麓,先生作《泉》诗见寄。是书剞劂甫竣,而《泉》诗亦已上石,此又一重翰墨缘,因连缀及之。
嘉庆二十年四月八日,番禺後学张维屏谨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