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五行医学:《莫砺锋诗话》之一:时 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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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诗话》之一:时 间

长 歌 行

            汉·无名氏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金 缕 衣

            唐·杜秋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古往今来,最使人们感到神奇莫测的客观存在就是时间了。尽管在物理学家和哲学家那里,空间也是一个缠夹不清的概念,但对于普通人来说,空间毕竟是容易感觉和理解的。时间则不同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呀?圣?奥古斯丁是以研究时间问题而著称的古代哲人,但是他在《忏悔录》中说:“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给他解释,却茫然不解了。”时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它不值一钱,却又千金难买。伏尔泰在哲理小说《查第格》中编了一个谜语:“世界上哪样东西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最能分割的又是最广大的,最不受重视的又是最受惋惜的;没有它,什么事都做不成,它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灭,使一切伟大的东西生命不绝?”谜底就是“时间”。在时间的各项性质中,最使人们感到切肤之痛却又无能为力的就是它的飞速流逝且永不复返。孔子在河边叹息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后代的诗人也不约而同地用滔滔东流的河水来比喻时间,汉乐府中的这首《长歌行》就是最早的名篇。唐代的韩琮甚至认为只要听听流水的声音就能感受到时间的消逝:“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我自幼生长在长江边上,看惯了茫无边际的浩荡江水。早在小学里我就从老师嘴里反复听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训诫(当时只知道那是一句成语而不知其出处),稍后又读到了那首《金缕衣》。我从小就知道应该珍惜宝贵的时间,尤其应该珍惜宝贵的少年时光。可惜世间的事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命运会无情的戏弄你、折磨你,强迫你与自己的信念背道而驰。我在生命历程中竟然接连虚度了十二年的年华,而且正是发生在从十七岁到二十九岁的青春时期。

  文革的狂风从北京刮来了,苏州高级中学的校园也未能幸免于难。经过一番短暂的喧嚣和骚乱之后,我成了无所事事的“逍遥派”。高考已被党中央明令废除了,对我这个出身于“反革命分子”家庭的人来说,大学校园已经与我永远绝缘。既然如此,一切功课当然都成了明日黄花。于是我每天的事就是漫不经心地在校园里闲逛,有时也到离学校不远的苏州市委大院去溜达,浏览浏览大字报,看看群情激愤、唇枪舌剑的大辩论。不久我连这些事也懒得做了,就终日龟缩在校园角落的一间小屋里,百无聊赖地翻翻好不容易弄来的几本闲书,或干脆蒙着被子睡大觉。同学陈本业用毛笔在墙上题了两句诗:“洋河大曲二两半,但愿长醉不愿醒!”“二两半”是当时流行的小型瓶装白酒,俗称“手榴弹”。其实我们根本没钱买“手榴弹”来喝,他这样说不过是发泄一下胸中的怨气而已。后来这两句题壁诗惹得军宣队的政委大发雷霆,实在是无妄之灾。

  如此混了两年,我们就纷纷下乡插队去了。我来到长江边上一个名叫“赵浜”的小村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谓“接受再教育”,其实就是学习种地,挣工分。用赵浜的贫下中农的说法,就是“在他们的饭锅里分一口饭吃”。赵浜村人均一亩来地,即使像绣花一样的精耕细作,也只嫌人多地少,哪里用得着我和另外三个知青去凑热闹?经过贫下中农的一番“再教育”,我对自己来分吃他们本来就不宽裕的一锅饭觉得十分内疚,在地里劳作时丝毫没有“扎根农村干革命”或“改天斗地”的自豪感,只把那看作以每天六毛钱的单价出售青春而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光一天天的流淌过去了。我从十九岁变成二十岁,然后是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社员们起先叫我“小莫”,随后改叫“阿莫”,不久就升格为“老莫”。虽然地里的活是一年忙到头,有一年甚至连大年初一也得扛着锄头到地里站着,“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但是心里却是茫茫然的一片空虚。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间,你的价值在哪儿呢?青春,据说比“金缕衣”更加珍贵的“少年时”,你的价值又在何方呢?

  赵浜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弯弯曲曲的河浜水清如镜,河边散布着几个村落,从茂密的竹林里露出茅屋或瓦屋的屋顶,石板铺成的水桥从竹林里伸向河边。竹林之外的河边长着一些杨柳和桃树,在濛濛的春雨中,鹅黄色的柳丝袅袅地下垂着,时常引得鱼儿跃出水面。盛开的桃花缀满枝头,像是含笑的少女,叫人格外佩服古人用“花枝招展”来形容美女,真是绝妙好辞。雨中的炊烟也婀娜多姿,灰白色的一缕,缓缓地从竹林后面漂浮出来,凝重而不失轻盈,像是水墨在宣纸上慢慢地晕开却又轮廓分明,然后渐渐地融入雨幕中去。我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着赵浜的雨景,涌现在心头的却不是美感,而是时光消逝、韶华难留的莫名惆怅。

  最难忘下面的一幕:一个隆冬的下午,天色阴霾,北风呼啸,我与一群社员在地里拔棉花萁。此时已是农闲季节,小麦、油菜都已种好,剩下的农活像拔棉花萁之类都是不急之务,早几天晚几天都没关系,完全可以等到较暖和的晴天再干。然而当时的上级领导要求我们必须每天都出工,否则就要追究生产队长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责任,我们就冒着刺骨的寒风下地了。到了三点多钟,队长大喝一声:“吃烟!”“吃烟”就是下午的工间休息,顷刻之间大家便作鸟兽散,纷纷钻到河边供打渔人呆的草棚里躲避寒风。草棚太小,只挤进几个捷足先登者,其馀的人便被挤溢出来,沿着草棚南边的芦席墙蹲成一排。大家都拼命地往中间挤,因为最靠边的人便有一个肩膀或整个脊背暴露在北风中,破旧的棉袄是挡不住凛烈寒风的。那天我还算幸运,挤在人堆中间,两个肩膀都感觉到别人的体温。我们袖着双手,缩着脑袋,鸦雀无声。天色越发阴晦了,寒风中似乎夹杂着几点小雪花。队长骂了一声老天爷的娘,说:“干脆下雨就可以歇手了,这不死不活的狗天!”队长既不发令“动手”,又不发令“歇手”,大家便久久地在草棚前赖着。暮色渐渐地降临了,但谁也不敢起身回家去,因为那样的话你就要少挣四分之一天的工分了。我呆呆地望着河里的流水,知道这河水正是朝东流向长江的,不由得想起了“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的诗句,心里便一阵痛楚。时间啊时间,你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流逝了吗?

  奇怪的是,人们有时也嫌时间流逝得太慢,这多半是他们满腹忧愁、度日如年的时候。比如客居异乡的杜甫就嫌秋夜太长:“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再如唐诗中的怨妇常常埋怨长夜漫漫,李益的宫怨诗说:“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那位失宠的宫女“寂寞恨更长”,竟埋怨漏壶中的水好像是深不见底的海水,永远也滴不完!即使是诗人自己有时也希望时间流逝得更快一些,最著名的便是清人黄仲则《绮怀》诗中的两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黄氏家境贫寒,身体羸弱,本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伤心人,再加上情场失意、仕途坎坷,难怪他痛不欲生,只恨时光流逝得太迟缓了。由此可见,希望时间加快脚步无非因为目前的处境太痛苦,但愿早点得到解脱。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除了少数命运的宠儿外,谁能在一生中不经历一点痛苦呢?所以黄仲则的诗句会在许多读者的心中引起共鸣,我就曾有过痛切的体会。那年冬天,我到江南探视母亲后返回淮北的栖身之地泗县。火车在凌晨三点到达中转站固镇,我随着一伙旅客从火车站奔到汽车站,大家都知道长途汽车票很难买,去晚了也许今天就走不成了。到了汽车站一看,人倒还不太多,汽车站的大门却紧紧地关闭着,门前挂着一块告示牌,说是早晨六点钟才开门。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站前的广场上,议论纷纷。我没有旅伴,便形单影只地站在一边。明月当空,清冷的月光水一样地洒在广场上,使几盏路灯显得暗淡失色。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但是寒气逼人,一直沁入骨髓和内脏,身上穿的棉衣活像是用纸糊的。人们纷纷跺脚、搓手,或原地跑步,一边咒骂这该死的天气,一边咒骂时间过去得太慢。我没有手表,过一阵便问旁边的人现在几点了,那人没好声气地回答:“才四点!”“才四点一刻!”“还不到四点半!”……天哪,今天的时间怎么走得这么慢啊?也许是这个人的手表失灵了?大家都快被冻僵了,时间却依然不慌不忙地向前爬行。我当时没有想起黄仲则的诗句,但我是多么急迫地希望身旁旅客的手表上的时针转动得快一点啊!

  真正使我反复想起黄仲则诗句的经历发生在1974年。那年4月,我的父亲自杀了。虽然自文革爆发以来受尽折磨的父亲早已萌生去意,但他的突然离去仍然使我如雷轰顶。生我养我的父亲突然变成了一捧寒灰!父亲的突然去世几乎摧毁了我对人生的全部信念,一连数月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我知道时间会抚平人们心头的创伤,汉代杨恽在《报孙会宗书》中说:“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即使一条缓慢地流淌的河水也终究会冲走河底的砂石,会刷平河岸的凹凸曲碕,时间的流淌也终究会逐渐消减心头的痛楚,就像鲁迅所说的,“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长逝者的音容笑貌虽会永存心间,但是悲哀之情是会逐渐变得微漠的。我多么希望时间之河变成一条湍猛奔腾的急流,让飞泻而下的河水早日冲走积压在我心头的沉重砂石。我回到赵浜边上,在地里拼命地干活,想让劳累疲乏来麻木心头的痛感,可是没用。我取出英语书本,拼命地记单词、背课文,想让枯燥的文字记忆来取代对父亲的思念,也没有用。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从悲痛的泥潭里自拔出来,我反复地诵读黄仲则的诗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时光啊,请你更迅速地流逝吧!就像韩愈所说的,让“日月如跳丸”吧!就像杜甫所说的,“飞腾暮景斜”吧!……

  中国的河水大多是东流入海的,当诗人偶然发现一条西向而流的水流时,就会产生时光倒流的奇思妙想。苏轼被贬黄州时,偶然在蕲水看到了西向而流的兰溪,大感兴奋,作《浣溪沙》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白居易《醉歌》说:“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苏词反用其意,说既然流水都有向西而流的,安知时间不会逆向而走?人生老而复少是完全可能的!这虽然只是诗人的一时兴至之言,但句中所包含的乐观旷达、积极有为的人生观却极为可贵。是啊,与其悲叹时间的迅速流逝而悲观失望,何如以乐观的精神来对待人生,让有限的时间变得更加充实,更有价值?

  如今的我一事无成,却已年过半百。对我来说,“花开堪折直须折”的“少年时”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老大徒伤悲”的时刻确凿无疑的已经来临了。东汉末年孔融给曹操写信说:“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我最初读到这些句子时,觉得“五十之年”是多么遥远的将来啊!没想到“忽焉”一下我已经比孔融的年龄“又过三”了。对于我辈决不奢望“万寿无疆”或“永远健康”的普通人来说,年过半百后该如何看待时间呢?曹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当然是鼓舞人心的人生格言,但我经常想到的却是春秋时烛之武的人生慨叹:“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我在青壮年时代都无所作为,现在更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并不自暴自弃,我仍然会认认真真地教我的书,也会一如既往地珍惜馀下的有限时光,好好地活着。但此时此刻,我愿意用作座右铭的有关时间的格言已不是那首《长歌行》,而是几句陶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读者,尤其是向青年读者,郑重推荐《长歌行》,因为他们正处于“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时候,他们不会再有躲在草棚前面消磨时间的经历,他们理应让耳边不时响起“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人生格言。
莫砺锋诗话之二:四季

书双竹湛师房

                  宋·苏 轼

            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

            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宋·辛弃疾

      千峰云近,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如果真像牛顿所说,地球是被上帝踢了一脚才开始转动的,那么上帝堪称盖世球王。要不是他起脚的角度如此巧妙,让地球自转的轴线与公转轨道有66度34分的夹角,而是像水星那样站直了自转,地球上的一年中就没有四季之分了。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中国人非常幸福,他们正巧居住在四季分明的温带。试想如果一年中没有四个不同的季节,不必说终年炎热的赤道和始终严寒的极地,即使是四季如春的地方,也会使人觉得单调乏味的。正因为有了春夏秋冬的变化,大自然才千姿百态,我们的生活也才丰富多彩。万紫千红的春季和风清月朗的秋季是诗人笔下最常见的题材,有关春秋的名篇美不胜收,我另有专文来谈它们,本文单说相形见绌的冬夏两季。

  我幼年时常听母亲说:“三百日好过,六十日难熬。”她的意思是江南地区盛夏的酷热和隆冬的严寒各有一个月之久,那是穷人最难过的时候。我对此深有会心,因为我家居住的房子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夏暖冬凉。我们在夏天唯一的消暑用具便是一柄芭蕉扇,夏夜睡觉常在席子上汪着一摊汗水。冬天则必需在千疮百孔的棉花胎下铺一层厚厚的稻草,才不至于在半夜里被冻醒。当然,我深知我们并不是世上最穷苦的人,我们并没有露宿街头无家可归,但我毕竟早就熟谙酷热和严寒的滋味,我读到诗人们描写寒暑之苦的诗歌时,总会感到切肤之痛。

  杜甫是北方人,他虽然瘦骨伶仃的,却十分怕热,曾多次作诗咏“热”。758年七月,杜甫刚到华州司功参军任上,天气炎热,公务又繁忙,诗人极感烦恼,作《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七月六日苦炎热,对食暂餐还不能。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清人纪昀批评说:“此杜极粗鄙之作。”我觉得官高禄厚的纪文达公不喜此诗是合情合理的,他的日子过得相当阔绰,审美心理也颇有点“小资”情调。李白曾在梁园参加高档宴会,少见多怪地说:“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纪昀家的消暑手段大概不止于此,假如他一边就着冰镇的果子饮酒,一边手执杜诗读之,身后还站着几位丫环为他打扇,当然会嫌杜诗太“粗鄙”。至于现代的“司功参军”或更大的官员,坐在装着空调的房间里用电脑办公,肯定也不会产生“安得赤脚踏层冰”的古怪念头。然而如果你曾经遭受、或正在经受酷暑的煎熬,就会觉得此诗对“苦热”的形容真是入木三分。766年,杜甫飘泊到长江边的夔州。盛夏来临,南方的溽暑简直使年迈的诗人如坐针毡,他挥笔写诗三首,题目就叫作“热”!试问在杜甫之前,有谁曾写诗命题为“热”?他还写了一首《火》,结尾说:“流汗卧江亭,更深气如缕。”要是让纪昀来评论,又该说它“粗鄙”了。

  苏轼曾戏评孟郊的诗风为“郊寒”,名实相符,孟郊确是最善于描写苦寒的诗人。试看其《寒地百姓吟》:“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这首诗是在806年写给河南尹郑馀庆的,当时诗人正在郑馀庆幕中做官,此诗就是为河南百姓的呼吁。孟郊所以能这样做,除了他富有同情心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自己对苦寒有切身的体会。他在《秋怀》中自称:“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又说:“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他还描写得到友人雪中送炭后的情状说:“暖得曲身成直身。”欧阳修评曰:“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

  盛夏的酷热和隆冬的严寒本是自然形成的,寒往暑来,遂成四季。天行有常,亘古如斯。然而人间贫富不均,贵贱有别,人们对寒暑的感觉也就天差地别。春秋时代,身穿狐白裘的齐景公对晏婴说:“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南宋刘克庄的《苦寒行》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十月边头风色恶,官军身上衣裘薄。押衣敕使来不来,夜长甲冷睡难着。长安城中多热官,朱门日高未启关。重重帏箔施屏山,中酒不知屏外寒。”唐文宗夏日与诸学士联句,文宗说:“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道:“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后来苏轼认为柳公权“有美而无箴”,吕希哲则认为柳句“已含规讽”,议论纷纷。但无论柳公权的联句中有无讽谏之意,唐文宗所云显然是身居深宫而不知民间酷热之苦,与齐景公诧异雪天不寒的事例相映成趣。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我们不敢奢望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希望他们稍微了解一些民生疾苦,稍微关心一下人间冷暖,在发令施政时不要以为百姓与他们同样住着冬暖夏凉的巍峨深宫就算不错了。

  杜甫、孟郊等人咏及严寒、酷热的诗篇是对民间疾苦的真切揭示,即使诗中仅仅写了自身的感受,也仍然是直陈民瘼的好诗,因为当诗人亲身经受寒暑之苦的时候,他本人已经成为百姓中的一员从而有资格充当其代言人了。况且古代的优秀诗人都有推己及人的情怀,人间冷暖、万家忧乐,都是他们笔下常见的主题。杜甫在萧瑟秋风中吟出“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白居易在严冬时节发愿:“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北宋的王令在暑旱苦热时慨叹说:“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古诗中当然也不乏“心画心声总失真”的虚情假意,但我深信大多数诗人没有必要在作品中口是心非,像杜甫那样人品高尚的诗人更不会用谎言来伪饰自己。我阅读上述诗篇时深受感动,与我听到官员们在施政报告中假惺惺地关心百姓冷暖时无动于衷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照。

  然而,我想向读者重点介绍的并不是描写“六十日难熬”的诗歌,而是那些抒写一年四季中不同的生活情趣的作品。事实上,即使是冬、夏两季,只要你不是处于无家可归或衣不蔽体的极端窘境的话,生活还是很有情趣的。诗人们对此有细致入微的观察,他们的此类作品中充满了盎然生机。

  曾几在夏日乘舟溪行:“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孟浩然在夏夜闲卧水轩:“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两首诗一写日,一写夜;一写动,一写静。其环境是同样的美好,其情趣也是同样的浓郁。夏季最大的烦恼当是炎热,但在大汗淋漓之际得遇阴凉,却有难以言传的快感,许多咏夏诗便不约而同地写到暑热中的一丝凉意。陶渊明是最能知足常乐的诗人,夏日的一片清阴、一阵清风都使他欢然有喜:“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周邦彦虽然多愁善感,却也对溧水无想山中清凉的夏日颇有好感:“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苏轼最善于无中生有,他的《洞仙歌》展现了一个盛夏中的清凉世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苏轼在词序中交代他作词的原由:“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之足云。”可见此词本是写“大热”天的纳凉活动的,然而全词中竟无丝毫的炎热之意,读来只觉清凉如秋。可惜正如清人尤侗所说:“此天上事,吾何望哉!”对于普通人来说,那种清凉世界实在是远不可及。我辈皮肤粗糙,手上长满了老茧,哪来的“冰肌玉骨”?又哪有福分置身于“水殿风来暗香满”的人间仙境?我对那个清凉世界只能敬而远之。

  我有切身体会的是范成大诗中的另一类清凉世界:“黄尘行客汗如浆,少住侬家漱井香。借与门前磐石坐,柳阴亭午正风凉。”我插队的赵浜边上有许多大柳树,还有成片的竹林。盛夏时节,除了伺弄双季稻的“双抢”之外,我们虽然也要冒着炎炎赤日下地耘稻或给棉花打枝,但队长总是开恩让大家在中午休息两个小时。一旦听到队长粗犷的吼声:“歇手!”我们立刻跑到水桥上洗净身上的汗浆(顺便说一句,范诗中的“浆”字真是用得好!满身汗水混杂着尘土,的确会浓稠如浆),再打上一桶井水,把冷饭一淘,便捧着饭碗坐在竹林里慢慢地享用。虽然是正午,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洒下一些金色的圆形光斑,就像孟郊所说的“竹影金琐碎”,但竹林里凉风习习,连满耳的蝉鸣也变得悦耳起来。

  我也喜欢苏轼写午睡的一首诗:“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王文诰说此诗是立秋后二日写于杭州的,此时的江南正是最炎热的时节,与盛夏无异。我在淮北的小农具厂栖身的时候,夏日的中午常爬上厂里尚未出售的白木棺材上睡午觉。棺材被木工师傅刨得光可鉴人,又高高地架在有穿堂风经过的过道里,我一躺到上面就想起“清风一榻抵千金”这句诗,只恨限于平仄或字义,不能把“榻”字改成“棺”或“柩”。

  冬日的严寒天气逼得人们躲在家里,况且冬季树木凋零,景物萧瑟,不易引起诗人的诗兴。陆游虽曾在《冬夜吟》中声称“造物有意娱诗人,供兴诗材次第新”,但诗中所写之景也不过是“昨夜凝霜皎如月,碧瓦鳞鳞冻将裂。今夜明月却如霜,竹影横窗更清绝”,这样的诗材比起春花秋月逊色多了。范成大作《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其中“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四类都有不少趣味盎然的好诗,惟独“冬日”类中好诗最少,我几经爬罗,也只勉强找出两首,诗也写得不算太好,但所写的生活内容较有情趣。

  前一首说:“屋上添高一把茅,密泥房壁似僧寮。从教屋外阴风吼,卧听篱头碧玉箫。”这是写农家未雨绸缪,事先把茅屋修葺一番,等到阴风怒号的时刻,就可以安稳地卧在屋内听听竹篱上的风声了。冬季来临前修整房屋,本是自古相沿的习俗,早在《诗经·豳风?七月》中就有“穹室熏鼠,塞向墐户”的句子。我幼时所住的房屋虽然是瓦屋,但是门窗的缝隙很大,每年寒冬来临以前,父亲都要率领我们用纸把窗子糊上,并用纸条塞住门缝,不让寒风吹进来。等到我在赵浜边上有了自己的一间茅屋,也常要为添葺茅草而烦恼,我对“塞向墐户”非常熟悉。

  后一首说:“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莫嗔老妇无盘饤,笑指灰中芋栗香。”这是写冬夜农家的生活场面:室内烧着木柴,地炉上煨着酒壶,炉灰里煨熟的芋头、板栗散发出香气。其实这种清福并不为农家所独占,据何光远《鉴戒录》记载,后蜀国主王建曾在冬夜命宫女烧栗,有几颗栗子从炉中爆出,烧破了绣毡,王建因此想起诗人卢延让的“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北宋的杨亿也深爱这两句,金人王若虚揣测其原因说:“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窗温炉间闲坐之适。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邪?”可见即使是君主和士大夫,也喜欢在冬夜炉火煨栗。我插队在江南的平原上,那儿不产板栗,农民在冬夜也很少烤火取暖。他们喜欢在灶膛的馀烬里埋上几个山芋或芋头,烤熟后拍去灰尘,再剥去焦黑的皮,喷香扑鼻。当然,这种乐趣如果与家人分享,就格外显得暖意融融。至于分享的食物是不是炉火所煨的芋栗,倒并不重要。

  类似的诗还有陆游的《雪夜》:“病卧湖边五亩园,雪风一夜坼芦蕃。燎炉薪炭衣篝暖,围坐儿孙笑语温。菜乞邻家作菹美,酒赊近市带醅浑。平居自是无来客,明日冲泥谁叩门。”试想在风雪弥漫之夜,炉膛里有红红的炭火,合家围坐笑语喧哗,共享简单而美味的酒菜,一任窗外的狂风摇晃着篱笆。天伦之乐,使人心醉。就像巢居的动物在冬季需要挤作一堆以抗严寒,风雪之夜既使我们与外人隔绝(陆诗的尾联即申此意),也使我们与家人之间更加亲密无间,从而凸显了天伦的温暖。

  事实上冬、夏两季的生活中还有不少其它的乐趣,我早就深知其味。比如夏日的游泳,尤其是在像赵浜那样清澈的河浜里戏水,一大片宽阔的水面都归我一个人享用,不像城里的游泳池那样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从阳光下游进柳荫下面,水温顿时变得清凉宜人。盛夏乐事,孰愈于此!即使在严寒的冬季,只要是晴天,我们可以跑到后门外的荒场上,挤在墙根下晒太阳。和煦的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可亲!难怪那位宋国的农夫想把“负日之暄”献给国君。可惜古代的诗人对这些乐事很少咏及,以至于我选中的歌咏冬夏的好诗中没有这些内容。

  1073年冬,正在杭州通判任上的苏轼来到双竹寺(一名广严寺)访问住持湛师,夜宿方丈,作诗题壁。此诗写得情趣盎然,黄庭坚说:“天下清景初不择贤愚而与之遇,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即举此诗作为例证。寒夜孤灯,冷雨敲窗,本会给人带来凄凉之感,晨钟暮鼓之声更增添几分寂寥。然而诗人拨开白色的残灰,让炉火重新烧得通红。在窗外的潇潇雨声的衬托下,室内的氛围显得格外的温暖、安宁。这是多么可爱的冬夜小景!

  在1182到1192的十年间,辛弃疾在上饶带湖闲居,写了不少描摹农村生活的词,《丑奴儿近》就是其中之一。此词既描写了清幽的夏景,又展示了潇洒的消夏生活,是我读过的最为优美的咏夏之作。江南夏日的阵雨,来去只在一瞬间。满天的乌云如奇峰突起,霎时便大雨倾盆。及至雨霁云散,斜阳复出,绿树青山,彩笔难画。虽然壮志未酬的词人在此闲居消夏实出无奈,但他笔下的夏日山村的风景和生活却十分动人。能够置身于如此“万千潇洒”的“山水光中”,即使是炎炎夏日也会变得可喜可亲的。

  现代人的生活日益依赖人造的物质设备而远离自然,有些人甚至一年到头躲在恒温的空调房间里,对于“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美好自然不闻不问,这简直是“自绝于自然”。我深信,如果你还没有完全丧失对美好事物的判断力,那么只要你读一读古人歌颂冬、夏的好诗,就一定会冲出牢笼般的空调房间,径直向千姿百态的大自然奔去。你在那儿才能观察到上帝的杰出作品,那就是气象万千的自然。你在那儿才能感受到天地运行的节奏,那就是周而复始的四季。
莫砺锋诗话之三:春

清 平 乐
               宋·黄庭坚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摸 鱼 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宋·辛弃疾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题目是“春”,我为何只选了两首写“送春”的词?原因就在古今咏春的诗词虽然佳作如林,但数量最多的名篇是写“送春”或“惜春”的。甚至古代小说中也透露出这种倾向,试看宋人话本《碾玉观音》的开篇,先引了一首写“孟春景致”的《鹧鸪天》,然后说:“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再引一首“说仲春景致”的词,又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做着《季春词》又好。”然后又说这三首词都不如诗人们写送春的作品好,接着举王安石、苏轼、秦观、邵雍等人的八首“春归”诗词,分别说春“是东风断送的”、“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是蝴蝶采将春色去”、“是黄莺啼得春归去”、“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是燕子啣将春色去”,最后由北宋诗人王岩叟作总结说:“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如此说来,咏春的诗词竟是初春不如仲春,仲春不如晚春,晚春又不如春归!《红楼梦》里贾府的四位姑娘,分别取名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既迎之,又探之,可见春尚未至,可是紧接着就来了惜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呢?我想原因就是人们太喜爱春天了,唯独爱之深,所以嫌其短,就像俗谚所说“欢娱嫌夜短”一样。诗人本来多愁善感,他们对春天的短促易逝极为敏感,才写出了那么多的惜春、送春之作。当然,多愁善感的诗人甚至在春光尚浓时也会心生烦恼。杜牧生性豪爽,李商隐却说他:“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李商隐本人则声称:“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春无疑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此时严寒渐消,万物复萌,天地间洋溢着欣欣向荣的生机。正因如此,人们对人生中最美好的生活内容都名以“春”字。青年时代刚脱离童年的幼稚,尚未沾染中年的烦恼,人们称之为“青春”,连严肃的学者颜之推都有诗云:“红颜恃容色,青春矜盛年。”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憧憬着爱情的甘露,人们称之为“春情”、“春心”,早在《诗经》中就有“有女怀春”的句子。唐代贤相宋璟爱民恤物,时人誉之为“有脚阳春”。唐代的酒徒把他们珍爱的杯中物也称之为“春”,仅见载于李肇《唐国史补》的名酒就有“土窟春”、“石冻春”、“烧春”等,连穷酸的杜甫都曾心生歆羡:“闻道云安麴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苏轼写过一篇《洞庭春色赋》,他歌咏的“洞庭春色”就是一种以黄柑酿造的名酒!清代的康熙帝把太湖洞庭东山所产的茶叶取名为“碧螺春”,堪称成功的品牌创意。

  春天鸟语花香,自然界的一切景物都和蔼可亲。同样是萋萋的青草,若在秋日便有凄凉之意,正如王维所云“宫殿生秋草”;若在春日便呈蓬勃之态,正如谢灵运所云“池塘生春草”。同样是皎皎的明月,若在秋日便易使人伤感,故杜甫说“秋月解伤神”;若在春日便使人欣喜,故唐人鲍溶说“喜去春月满”。1092年春,苏轼在颍州赏月。夫人王闰之说:“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苏轼闻之大喜,作词咏春月说:“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春天的梦境也是愉快的,苏轼晚年谪居海南,遇一老妇,对他说:“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即使是发生在春日的离别也显得格外美丽、缠绵,请看江淹《别赋》中的描写:“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孔子一生栖栖惶惶,席不暇暖,从未见过他老人家有什么郊游的记录。然而弟子曾点汇报其春游经历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还赞赏说:“吾与点也!”可见浩荡春色的吸引力连圣人也难免动心。宋代的理学家都是正襟危坐、非礼勿视的君子,可是程颢曾写过《春日偶成》说:“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朱熹的同题诗篇中更说:“闻道西园春色深,急穿芒履去登临。”1151年春,朱熹在湖州游览霅溪(又名四水),作诗说:“胜日寻芳四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春光简直具有勾魂摄魄的魅力,试读宋祁的《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即使没有下阕的“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之句,单就“春意闹”三字,便可看出这位风流文士在明媚的春光中已经心旌摇荡,难以自持了。

  春天既然是如此的美好,人们便希望它早日降临。性急的英国诗人雪莱甚至在冬天刚到时便自我安慰说:“哦,风啊,如果冬天来了,那春天还会远吗?”中国的诗人比较务实,他们总是在残冬将尽时才开始寻觅春的踪迹。杨万里说“春归小雪中”,陆游说“早春风力已轻柔,瓦雪消残玉半钩”,白居易则说:“柳无气力枝先动,池有波纹冰早开。今日不知谁计会,春风春水一时来。”待到冰雪消融以后,各种动植物就争先恐后地报告春的消息。张耒侧耳倾听报春的鸟鸣:“春向鸟声新。”苏轼注视着戏水的鸭子:“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黄庭坚则注意悄然变绿的野草:“年华已伴梅梢晚,春色先从草际归。”韩愈甚至认为“最是一年春好处”的景色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更多的诗人关注着杨柳和花卉,贺知章咏春说:“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南宋的一位尼姑有诗云:“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指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词人周密因此发问:“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

  当诗人到了春季却不见杨柳和花卉时,他们就焦急地探问春风的踪迹。王之涣在玉门关外听到《折杨柳》的笛曲,却不见柳色,叹息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欧阳修贬谪到荒寒的山城夷陵,及春而未见花,抱怨说:“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由此看来,多数的诗人不约而同地把春的降临归因于春风,王安石的观察最称细致。1075年二月,王安石离开江宁前往汴京,泊船瓜洲,作诗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1082年初春,王安石到江边送人,遇到微雨,作诗寄给女儿:“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巾不自持。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前者说春风具有染绿草木的功能,后者则说春风自身就是绿色的,所到之处遂留下一痕微绿。程千帆先生说后一首是“诗人功参造化处”,意即诗人的创造力与造物相侔。的确,春风一到,草木变绿,这是何等惊人的魔力!难怪辛弃疾因此想入非非,竟然诘责说:“春风不染白髭须!”

  春风终于吹来了,即使是寺院、宫殿的高墙,也挡不住它的脚步。然而正如辛弃疾所说:“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最美好的春光都在郊野乡村,凡是稍有审美能力的人都不会到城中的深宅大院去寻春,尽管那里也有一片花木葱茏。请看宋人张耒的《感春》:“春郊草木明,秀色如可揽。雨馀尘埃少,信马不知远。黄乱高柳轻,绿铺新麦短。南山逼人来,涨洛清漫漫。人家寒食近,桃李暖将绽。年丰妇子乐,日出牛羊散。携酒莫辞贫,东风花欲烂。”此诗平淡无奇,但是描写郊外寻春的过程非常生动,定能唤起读者对自身游春经历的回忆。把乡村春景写得最美的则推黄庭坚的外甥徐俯的《春游湖》:“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比徐俯稍晚的赵鼎臣赞扬此诗说:“解道春江断桥句,旧时闻说徐师川。”我曾在赵浜边上目睹过这幅美景,当时只联想到元人虞集的“杏花春雨江南”一句。十年后读到徐诗,恍如重临濛濛春雨中的赵浜,不由得对诗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如韩愈所说:“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最好的诗歌总是与忧愁苦闷形影相随,咏春诗词也不例外。春季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我幼时最怕刚过完年就从母亲口中听到“荒春三月”这个词,因为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在食不果腹的人的眼中,再美的春色也会暗淡无光的。况且春天并不总是风和日丽,春寒料峭的风雨天气也极为常见。试读陆游的《鹊桥仙?夜闻杜鹃》:“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这样的春夜,凄寒孤寂,与秋夜又有什么两样!再读陈师道的《春怀示邻里》:“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逐尘沙。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这样的“春怀”诗,情怀凄绝,与“秋怀”又有什么不同!也许是我在琼溪镇上的老屋里见惯了“断墙着雨蜗成字”,又在赵浜边上的茅屋中听惯了“春晚连江风雨”,我读这两首咏春诗词时感同身受,故十分喜爱。没有类似经历的读者多半不会同意我的看法,但是他们也难免要被春天的雨丝风片勾起几缕春愁,谓予不信,请读南宋词人蒋捷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人们对春天的短促易逝都会感到怅惋。晏几道落魄潦倒,心理脆弱,他对春天的易逝极其敏感:“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只恐花飞又春去。”钱惟演官高名重,生活优裕,竟也在春光正浓时心生惆怅:“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甚至在春末开放的花卉也受到人们的无理责怪,陆龟蒙咏蔷薇说:“秾花自古不得久,况是倚春春已空。”张炎也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宋人管鉴又咏酴醿说:“一年春事到酴醿,何处更花开?”宋人王琪也说:“开到酴醿花事了!”唐人杜荀鹤指出春季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每岁春光九十日,一生年少几多时。”晏殊则进而说:“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南宋词人高观国把人们既盼春来、又恐春去的复杂心情压缩成两句话:“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辛弃疾进而压缩成一句话:“惜春长怕花开早!” 既然人们在整个春季始终忧心忡忡,还有什么心情从容欣赏春光!

  世间万物,盛极即衰,春天也是如此。鸟语花香、春光正浓的时刻,也就是春天逐渐消减的开端。杜甫在曲江头看到繁花似锦的枝头忽有一朵花瓣飘然落下,不禁惊呼:“一片花飞减却春!”及至风雨交加,落红成阵,敏感的诗人又当如何感慨?欧阳修(一说冯延巳)的《蝶恋花》中说:“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王沂孙的《摸鱼儿》中则说:“洗芳林夜来风雨,匆匆还送春去。”待至花落已尽,柳絮飞舞,苏轼仍作词叹之:“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无论诗人如何的留恋,春天依然会无情地离去。只活了二十八岁的北宋诗人王令对春天的消逝尤其感到痛惜,他在《春晚》诗中写道:“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可是事实上即使子规啼到嘴角流血,也难以阻挡春去的脚步,正如辛弃疾所说:“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于是诗人只好接受这个无情的事实,即李煜所说的“流水落花春去也”!

  那么,春究竟到何处去了呢?宋末遭遇了国破家亡的词人刘辰翁最关心这个问题,清人厉鹗因此称他为“送春苦调刘须溪”。刘辰翁在《沁园春?送春》中问道:“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又在《摸鱼儿》中问道:“怎知他,春归何处?”又在《兰陵王?丙子送春》中再次询问:“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他还关心着春的重来:“春去,还来否?”其实北宋的张先早已问过同样的问题:“送春春去几时回?”是啊,美好的春天匆匆离去,怎不让诗人黯然消魂呢?


  在古代诗词的送春、伤春之作中,我最喜爱的便是黄庭坚的《清平乐》和辛弃疾的《摸鱼儿》。黄庭坚写诗,务去陈言,力撰硬语。其晚年诗风虽有复归平淡质朴的倾向,但也少有自然流畅的作品。其词风却与诗风大异其趣,此词便是显例。全词既无典故,也无奇字,句子则流畅平易如同口语,意思也晓畅明白,几乎无须解说。上阕先说春天悄然归去,全无踪迹可寻。然后诗人忽发奇想:假如有人得知春的去处,就可唤春归来与之同住。意即从此可以与春天长相厮守,那该那么美好!下阕叹息无人知道春之行踪,只能询问黄鹂。黄鹂常在春夏之交啭鸣,它应该知道春之行踪。可惜黄鹂虽然啭鸣不已,却无人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它自觉无趣,便乘风飞过蔷薇花丛。蕴藏在黄鹂鸣声中的关于春之行踪的秘密,也就无人得知了!

  1179年,辛弃疾从湖北转运副使改任湖南转运副使,在友人为他饯别的宴席上作《摸鱼儿》以抒怀。词人此时年届不惑,却难酬抗金复国的壮志,以备受猜忌的“归正人”身份在流宦生涯中销磨岁月。正值暮春时节,又在离筵之上,抚今追昔,词人怎能不百感交集!惆怅、抑郁、痛苦、牢骚,都被纳入“闲愁最苦”四个字,意境沉郁,笔力千钧。撇开浸透了全词的政治情绪和身世之感不说,即使只把前半阕看作一般的伤春之作,它也是同类作品中最为感人的一首。风雨无情,落红成阵,词人不禁为春的命运担忧:春天即将匆匆逝去,它还能经得起几番风雨呢?早在开花之前,词人就因爱惜春天而害怕花开太早,如今无数落花飞过眼前,更让人何以为怀?为了挽留春天,词人便设法劝阻它:听说芳草长满了天涯,当然也遮断了道路,你又如何觅得归路呢?尽管词人情意殷殷,春却寂然无语。只有布满画檐的蛛网殷勤地粘住了许多飞絮,似乎是在努力挽留春的脚步。这几层意思环环相扣,层层深入,循环往复,百折千回,难怪梁启超赞美说:“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况且词人情极深而语甚痴,竟如热恋中的情人在离别之际的絮絮话语。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是“有情方是真豪杰”,辛弃疾无疑是一位盖世豪杰,但只要读一读这首风光旖旎、深情缱绻的《摸鱼儿》,谁能说这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英雄不是深于情者?此词在无意中透露了一个秘密:古今诗人多喜写惜春、伤春之作,实乃爱之深也。读者喜爱这些作品,也是因为他们对春天爱得特别深挚。

  最后,我想借用刘辰翁的词句为春送行:“春去,还来否?”
莫砺锋诗话之四:秋

    杂 诗
                 晋·张 协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
              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
              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秋 词
                 唐·刘禹锡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
                 宋·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声声慢
                  秋 声
                 宋·蒋 捷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二千三百年前,宋玉就奠定了悲秋主题的基调:“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为什么秋天会引起如此的悲伤呢?时隔千载之后,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对此作了解答:“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情。……”欧公的话有点故作高深,其实人们悲秋的主要原因无非两点:一是秋天草木摇落,不免使人触景伤情。二是秋乃一年四季中的第三季,又是草木由盛转衰的时节,容易使人联想到人生的中年阶段,而中年正是最使人伤感的年纪。正如蒋捷在《贺新郎?秋晓》中所说:“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最后一句显然是用谢安之语:“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据说人的一生中自杀频率最高的年龄段是中年,节令则是秋天,可见两者有内在的一致性。秋瑾烈士在就义之前的绝命词只有一句话:“秋风秋雨愁煞人!”堪称对悲秋主题最精练的概括。

  秋季并非只有使人悲伤的一面,对于生性豪迈的诗人尤其如此。李白就宣称:“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人称“诗豪”的刘禹锡说得更为明确:“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他还选取了一幅特别爽朗明净的秋景: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一只仙鹤振翅高举,直上云霄。背景是如此的空旷辽阔,翱翔其中的仙鹤是如此的矫健凌厉,这当然会使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诗人的诗情也被仙鹤引导到九霄之上。此诗寥寥四句,便把秋天在外形与精神两方面胜于春季的特征说得淋漓尽致,可称言简意赅的秋之颂歌。

  诗人咏秋,大多着眼于声色两个方面。杜甫说:“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陆游说:“乌桕微丹菊渐开,天高风送雁声哀。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让我们先看秋色:在一年四季的风物中,只有秋景称得上“潇洒”二字。秋天的色彩十分丰富,但不像春季那样万紫千红;秋色比较明净单纯,但不像冬季那般暗淡无光。杜牧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但即使是红叶如火的满山枫林,其色泽毕竟与“春红”不同,借用李贺的词汇,可称为“老红”,呈现出一种成熟、含蓄、不事张扬的老成境界。北宋韩琦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且喜黄花晚节香。”秋季凌霜怒放的菊花虽然也有暗红、深紫等颜色,但总以黄、白二色为主,“秋容淡”三字真是准确无比。蒋捷在《贺新郎?秋晓》中描绘秋色说:“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在微黄的月光下,竹篱上挂着几朵青色的牵牛花,这样的秋色当然是太淡了,即使添上几颗红枣,也仍嫌光彩不足。最美的秋色要算是山间颜色各异的树叶,我曾在深秋时节乘缆车从泰山背后的桃花峪登山,一路上仰眺群峰,俯瞰山谷,满山遍谷的树叶或红、或黄、或紫、或绿,秋色斑斓,美不胜收。南宋诗人罗与之有一首《看叶》:“红紫飘零草不芳,始宜携杖向池塘。看花应不如看叶,绿影扶疏意味长。”我很欣赏“看花应不如看叶”一句,可惜他关注的仅是暮春时节的秾密绿叶而不是斑驳陆离的秋叶。我也不满诗人笔下的秋景总是清一色的红叶,崔莺莺送别张生,正是暮秋时分,她眼中的秋色在董解元笔下是:“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在王实甫笔下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似乎不符合大自然中的真实情形,也许董、王二人都是为了形容莺莺双眼流血才那样写的?

  秋声也是诗人爱写的主题。对于秋声,人们的感受各不相同。陆游有诗云:“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他这样说是有特殊原因的:“快鹰下鞲爪嘴健,壮士抚剑精神生。我亦奋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兴。”对于一般人来说,秋声会带来惆怅、伤感,不一定是他们喜闻的声音,正如唐人苏颋所说:“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但是对诗家而言,秋声毕竟是充满诗意的题材,试看欧阳修的《秋声赋》,其诗意是何等的浓郁,连童子出户观察后向欧公的汇报也像一首四言诗:“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与童子的观察结果一样,张炎也认为秋声是从树间发出的:“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其实秋、冬两季都有大风,不过冬天树叶落尽,大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只会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听来过于萧瑟。而秋风则会摇动树头的叶片,还会吹得落叶纷飞,其声响相当动听,韩愈就曾听到这种美妙的声响:“霜风侵梧桐,众叶著树干。空阶一片下,琤若摧琅玕。”唐代诗僧无可听了一夜的落叶之声,写出了传世名句:“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当然秋声并不都在树间,《秋声赋》中写到的“虫声唧唧”、杜甫诗中“哀多如更闻”的雁唳、王沂孙词中“余音更苦”的蝉鸣,凡此等等,组成了丰富复杂的秋声。

  蒋捷的《声声慢》径以“秋声”为题,对秋季的各种声响进行描写。此词从词牌名“声声慢”开始,句句有声,堪称绘声名篇。首句先以黄花、红叶对秋色稍作点染,作为全词的铺垫,然后就点明主旨“一片秋声”。从第二句开始,逐句描写了雨声、风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其中风声、雨声、蛩声、雁声四种属于自然中的天籁,更声、铃声、笳声、砧声则属于人类活动的声响,充分展示了秋声内涵之丰富多彩。若从季节的属性而言,则雨声、风声、更声、铃声四种并非专属于秋季,然而秋风萧萧,秋雨淅淅,其声响格外使人惊心动魄。汉乐府中那位伤心的女子满耳是“秋风肃肃晨风飔”,连一代雄主汉武帝也慨叹说:“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如果在黄景仁那样的寒士耳中,秋风就更加使人忧心忡忡:“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杜甫在秋日的夔州看到“白帝城下雨翻盆”,心中充满了哀伤愤怨。李商隐得到刘蕡的死讯,正值“湓浦书来秋雨翻”的季节。若是春风春雨,就不会如此使人伤感。同样的道理,秋夕漫漫,秋夜难彻,正如杜甫所说:“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在秋夜传到愁人枕边的更声、铃声,就格外的凄凉动人。周邦彦在“马滑霜浓”的秋夜与情人话别,忽闻更声,乃惊呼道:“城上已三更!”(此词中说到“新橙”,当在秋日)唐玄宗在奔蜀道中“夜雨闻铃肠断声”,事在756年秋季,洪昇《长生殿》的《闻铃》一齣中描写其情况是:“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铃声相应,阁道崚嶒,似我回肠恨怎平!” 至于后四种声响,则是典型的秋声。秋高马肥,边情紧急,此时最易听到胡笳,正如李陵《答苏武书》中所云:“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759年秋天,杜甫在秦州曾多次咏及笳声:“城上胡笳发,山边汉节归。”“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秋风既起,寒衣待制,此时最多砧声,正如沈佺期所说“九月寒砧催木叶”。李白诗中的砧声充满了柔情:“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杜诗中的砧声则传达了对民生的关切:“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韩愈《送孟东野序》中说“以虫鸣秋”,深中物理,秦观词中即有“虫声泣露惊秋枕”之句。秋雁南飞,长空悲鸣,是诗人笔下常见的意象,温庭筠把它写得十分优美:“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若是孤雁,则更会博得诗人的万般同情,杜甫诗云:“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崔涂诗云:“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这两首同样题作《孤雁》的诗都堪称绝唱,诗中对孤雁哀鸣的描写形神俱备。由此可见,蒋捷词中对秋声的描述既面面俱到,又抓住了典型。全词八个韵脚都押“声”字,读起来贯若连珠,恍然满耳秋声!

  秋季还有更重要的优点:它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大自然中多数植物的果实成熟于秋季,动物到了秋季就羽毛丰满、膘肥体壮,对于农人或牧人来说,只要是正常的年景,秋季应是一年中最令人向往的季节。我曾度过十年陇亩生涯,农民对秋季的喜爱深深地感染了我。稻谷金黄,棉花雪白,那是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象!虽然秋收秋种的劳累使人精疲力竭,但满眼的丰收果实却给人带来由衷的喜悦。江南的农谚,多与节气及水稻有关,例如:“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齐。”又如:“寒露无青稻,霜降齐割倒。”在寒露与霜降之间的某个清晨,我手握镰刀走出村头,看到远处的竹树浮现在雾气的上方,昨日割倒的稻子一排排地躺在地里,上面蒙着一层薄霜,心里便充满了诗意。等到稻子运到打谷场堆成巨大的稻垛,铺在芦席上翻晒的棉花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我心里更洋溢着对自己的劳动成果的骄傲。如今我撰写的论文也被称作“成果”,但即使在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期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也不再有当年的那种喜悦心情了。

  古代的诗人大多未曾亲事稼穑,他们的笔下很少写到秋季的丰收。陶渊明是田园诗人之宗,可是陶诗中写收稻说:“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竟不见有多少喜悦的心情。杜甫在夔州经营过一块稻田,其时他年老力衰,已不能亲自下地,他咏收稻的诗中只关注稻米的美味:“红鲜终日有,玉粒未吾悭。”一付“杜陵饥客眼长寒”的馋痨模样,难称佳作。只有宋人陆游和范成大对农家生活体会得比较真切,前者有《秋获歌》云:“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长碓捣珠照地光,大甑炊玉连村香。万人墙进输官仓,仓吏炙冷不暇尝。讫事散去喜若狂,醉卧相枕官道傍。……”写丰年光景和秋收后农人的活动都较生动。后者有《秋日田园杂兴》:“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笺诉天公休掠剩,半偿私债半输官。”“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两诗一苦一乐,分别描写农家盼望丰收的心情,以及丰收后农人喜形于色的表现,是古诗中写秋收最为出色的作品。总而言之,古代的诗人对秋季的丰收这个主题关注太少,是咏秋诗的一大缺陷。我有时忽发奇想:假如古代的诗人都被送到农村去接受几年“再教育”,让他们写出许多歌颂秋收的好诗来,那该多好!

  然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在现有的古典诗词中,悲秋堪称是咏秋诗词中的第一主题。悲秋诗词佳作如林,我最喜爱的是张协的《杂诗》与辛弃疾的《水龙吟》。张诗写的是秋夜,主人公则是一位思妇。秋夜漫长而又凄清,最能触动离人的愁肠。曹丕的《燕歌行》把思妇置于“星汉西流夜未央”的漫漫秋夕,实非偶然。李白的《三五七言》说:“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也指出了秋夜具备宜于相思的氛围。曹、李二诗都是写秋夜的好诗,可是前者的主要篇幅用于抒写思妇的心理活动,对秋夜自身着墨不多;后者的相思之情比较抽象,诗中甚至没有出现抒情主人公的身影,秋夜的意象也有点单薄。张诗则感觉细腻,造语精警,且情景交融,意境浑成。此诗最见功力之处是对秋夜凄清萧瑟的景色的描绘,钟嵘说张协“巧构形似之言”,确非虚语。首联似非写景,但对秋夜清气的刻划,使读者如临其境,是对无形之物的出色描写。次联写了两种秋虫,蟋蟀但闻其鸣声,飞蛾则睹其行迹,它们分别触动着思妇的听觉和视觉。第四联写居室内外寂无人迹,故杂草茂密,一片碧绿。第五联写苔色上墙,蛛网挂壁,可见人去室空。诗中展示了如此丰富的物象,“感物多所怀”一句便非空言。通过思妇眼中的种种物象及其细微变化,她因离居多时而变得敏感、脆弱的心灵便得到了凸显,她的孤寂之感和相思之情也得到了烘托。张协笔下的秋夜,是多么让人伤感啊!

  辛弃疾的《水龙吟》写的是秋日,主人公则是一位壮志难酬的志士。此词作于1168至1170年间,其时距离他铁骑渡江已有七八年了。可惜他南归后一直沉沦下僚,不但抗金复国的理想无法实现,甚至在仕途中也备受猜忌和排挤,心情抑郁悲愤。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正任建康府通判的词人登上建康西面城楼的赏心亭,举目远眺,思绪泉涌。水天空阔,秋色无际,这是多么赏心悦目的风光!此亭取名“赏心”,真是实至名归。可是在词人眼中,那远处的山峰尽管秀丽得像美人头上的玉簪螺髻,但它们向词人献上的却只有愁和恨。夕阳西下,长空雁唳,词人猛然想起自己本是客居江南的游子,顿生飘泊之感。词人的家乡远在山东,如今那里已沦陷为敌国的领土,要想回乡,除非挥师北伐,收复故土。词人低头细看腰间佩带的宝刀,又激烈地拍打栏干,可是南宋小朝廷正奉行屈膝求和的国策,文恬武嬉,又有谁能领会他登临北望的一番心意?亭上秋风萧瑟,词人不由得想起了晋人张翰见秋风起,因思吴中的莼羹鲈脍,便辞官归里的故事。如今故乡沦陷,纵使西风吹尽,自己又如何回乡,因此不必再说什么家乡风物之美了。词人又想到小朝廷中的君臣,只顾在江南添置田产、营造宫室,一意苟安于半壁江山。如此行径,就像汉末只知求田问舍的许汜,当年曾受到胸怀大志的刘备的蔑视,词人当然不愿与之为伍。他又想起晋人桓温见到早年手种的柳树已树径十围,乃叹息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啊,岁月无情,人生短促,又怎么禁得起风雨的摧残?辛弃疾作此词时年近而立,正处盛年,只是他对建功立业怀有强烈的希望,故而痛感时光流逝的迅速。思念及此,词人终于潸然泪下,这是男儿的不屈之泪,也是志士的悲秋之泪,而《水龙吟》一词也就成为抒写志士悲秋主题的杰作。早在宋玉的《九辩》中,就推出了“坎廩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主题,然而在《九辩》中,悲秋与贫士失职两层意思之间的联系尚不够紧密。辛词则不同,其中的悲秋与志士不遇已融合成一个内涵丰富、意境浑成的新主题,那便是志士悲秋。凡是胸怀大志而遭遇坎坷的诗人,常会在萧瑟的秋风中触绪无端,兴感无由。763年秋,杜甫在阆州江边感慨说:“秋天正摇落,回首大江滨。”1177年秋,陆游在成都登上城楼,长吟道:“幅巾藜杖北城头,卷地西风满眼愁。”可见志士悲秋,千古一慨!

  显然,张协诗所描写的思妇悲秋与辛词抒发的志士悲秋有着不同的思想内蕴和风格倾向,前者展示的景物细微纤巧,后者则阔大雄壮;前者的意境低沉婉转,后者却沉郁苍凉;前者抒发的是弱女子的哀怨,后者却是英雄的悲怆。但是它们也有内在的一致性,那就是失意之人在秋季的伤感。无论是离愁、飘泊感,还是迟暮感、孤独感,都会在萧瑟的秋风中变得更加浓重。然而这又何尝不会带来浓郁的诗意?贾岛诗云:“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那是多么令人销魂的诗歌意境!难怪周邦彦不胜仰慕地说:“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正因如此,读者既爱读刘禹锡、陆游抒写秋日豪情的诗篇,也爱读张协、辛弃疾的悲秋诗词。当然,假如你人到中年,心境欠佳,则最好改读杜甫的《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明人董益评曰:“欲悲而喜,才喜而悲,曲尽怀抱。”清人朱瀚评曰:“通篇伤离、悲秋、叹老,尽欢至醉,特寄托耳!” 的确,杜诗心绪曲折,感情复杂,但基调则是伤感。诗人强颜欢笑,沉饮至醉,只是无可奈何的自我排遣而已。然而人生本是一杯苦酒,我们又何必再往杯中滴入悲秋的泪水呢?忧能伤人,强自排遣也远胜向隅而泣。人到中年的读者朋友,假如你在秋天心有感触,不妨像杜甫一样强自宽慰,且在醉眼朦胧中细看那斑斓的秋色。
莫砺锋诗话之五:佳节


           正月十五日夜
            唐·苏味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寒 食
            唐·韩 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寒食雨
            宋·苏 轼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唐·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除了春节之外,所有的节日都涂着浓厚的政治色彩,那些节日的内容不是合家团聚,而是到广场上去集会、游行。曾几何时,人们又热衷于舶来品的节日了。在一些白领或候补白领的心目中,圣诞节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春节,尽管他们对基督降生的事迹毫无感触,却并不妨碍他们在圣诞前夕彻夜狂欢。处于热恋中的痴男怨女也不再在七夕之夜仰望星空寻觅银河上的鹊桥,或是朝着织女星焚香祈祷,反倒一心盼望着在公历二月十四日得到情人的一束玫瑰。其实我们的祖先曾经创造了许多美好的节日:春节、立春、人日、元宵、寒食、清明、上巳、端午、夏至、七夕、中秋、重阳、冬至、腊日、除夕……。一年三百六十日,节日多得应接不暇,内容则应有尽有,哪里还需要到大洋彼岸去引进一大堆洋节?可惜我们的传统节日中的绝大部分已经与我们越来越疏远了。杜牧有一句诗:“千秋佳节名空在。”其本意是说开元年间唐玄宗把自己的生日定为“千秋节”,及至晚唐,这个节日徒剩空名。我觉得如果把此句中的“千秋”误读成“千年”之意,那么这句诗倒可用来形容当今的情形:流行千年的佳节已经徒剩空名了!

  古人把节日统称为“佳节”,即使是以哀悼死者为主要内容的清明节,也兼有游戏欢乐的性质,例如杜甫在《清明》诗中所说的“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更不用说合家团聚的重阳、除夕了。为什么所有的节日都是佳节呢?我觉得这是由节日的内容所决定的。一年中的某一天被定为节日,不外有四点原因:一是气候宜人,风物堪赏,例如被韩翃称为“春城无处不飞花”的寒食,以及被韩愈称为“一年明月今宵多”的中秋。二是与农业丰收或其吉兆有关,例如晚唐诗人王驾笔下的春社:“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又如苏轼笔下的人日:“何人聚众称道人,遮道卖符色怒嗔。宜蚕使汝茧如瓮,宜畜使汝羊如麕。路人未必信此语,强为买服禳新春。”三是合家团聚,共庆天伦之乐,最典型的就是春节,试读王安石的《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只觉一片喜气洋洋,使人欢欣鼓舞。毫无疑问,这三类节日必然会使人们感到喜悦,称它们为佳节可谓实至名归。

  第四类节日的情况较为特殊,它们的主要内容是追思家族中的前辈,或是纪念古人,前者如清明,后者如端午。照理说纪念死者的节日应该引起人们的哀思,正如白居易《寒食野望吟》所描写的:“丘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冥寞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然而只要不是去祭奠逝世不久的亲人,在寒食、清明时到野外去扫墓仅是对已逝的前辈表示追思,一般不会引起如此深切的悲痛,有时甚至兼有踏青赏春的性质。清明前后大地春归,草绿花红(白诗中也写到了“春草绿”和“棠梨花”),正是赏春的好时候。黄庭坚说“佳节清明桃李笑”,是对自然节物的如实描写。至于端午,其起因当然是为了纪念屈原,龙舟竞渡象征着楚人抢救自沉于汨罗江的诗人,包粽子则是为了投于江中祭奠诗人(一说是让蛟龙吞食以免它们侵扰诗人)。然而到了后代,人们参加这些活动时却兴高采烈,晚唐诗人徐夤在岳州所见到的端午景象即是:“竞渡岸旁人挂锦,采芳城上女遗簪。”我们不能责备后人淡忘了对屈原的崇敬,人们欢度端午这件事自身就已包含着纪念屈原的意义。况且屈原生前一向“哀民生之多艰”,如果他看到人们生活得如此美好,肯定会含笑九泉。由此可见,包括清明、端午在内的所有节日,在古人眼中都是佳节。古人对这些佳节十分喜爱,甚至过完节后意犹未尽,李白的《九月十日即事》说:“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就是指九月十日被称为“小重阳”而言。杜甫有一首诗的题目叫“小寒食舟中作”,“小寒食”指的是寒食节后的一日。这简直有点像儿童的心理:希望天天都过节。

  在我的少年时代,传统的佳节几乎被“革命”扫荡一空。当时有一句十分流行的口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呢?大意是说凡是传统的内容,诸如拜年、守岁、发压岁钱等,统统都要除去。于是春节的内容就只剩下吃喝这一项了,当然,在当时,这也确是春节最重要的内容,至少在孩子心目中是如此。当时的琼溪公社有一个新华大队,是全县闻名的革命化的大队。在那位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的大队书记的带领下,新华大队的社员们大年初一就敲锣打鼓的下地干活,地头插满了红旗,真刀真枪地“过革命化的春节”。春节尚且如此,其它节日就更难逃被革命的命了。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这些重要节日一概不放假,至于人日、寒食、七夕之类,则连它们的名字都无人提起了。革命的结果是,人们一年到头的抓革命、促生产,社会变成一所大军营,生活变得死气沉沉、了无趣味,也许这正是革命的领导者所追求的目标。

  民间的习俗自有顽强的生命力,人们不敢公然过节,就悄悄地过。元宵节的舞龙灯、端午节的赛龙舟都已销声匿迹,以至于我至今尚未目睹过那种热闹场面。然而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的习俗却在绝大多数的家庭里保存下来了。对于始终与饥饿感相伴的我们来说,能吃到一种平时绝对吃不到的美味食品就是过节的主要内容,甚至是全部内容。月饼的生产工艺比较复杂,原料也难以配齐,绝对无法在家里制作。琼溪镇上有一家独一无二的糕饼店,我幼年时吃到的月饼都是那家店里烘制的。糕饼店的大师傅只有一位,他的技艺又一成不变,每年中秋供应的月饼都是老面孔:苏式的油酥包皮,豆沙或五仁的馅。我们每人每年能吃到的月饼的极大值是一个,有的年头只能吃到半个或四分之一个,大家都把月饼看得像龙肝凤髓一样的珍贵,小口小口的咬,细细地咀嚼,尽量让它的美味在齿牙之间多停留一会。如今每当我看到人们对各种精美的月饼不屑一顾,就不由得慨叹这世道真是变得太快了。

  我记得更真切的是端午节吃粽子的情形。那年头琼溪镇上没有粽子出售,即使有也不会有人去买。端午节一到,家家户户都自己动手包粽子。我母亲就是一位包粽子的能手,除了她心灵手巧的因素外,其奥秘在于她拥有一根奇特的铜针,那是她从外婆家里带来的嫁妆。那根铜针足足有半尺长,扁扁的尾部有一个大孔,可以穿进粽叶的末梢,然后像缝针线一样把最后一张粽叶穿过整个粽子再收紧。琼溪镇上的人们包粽子时都需要用稻草来捆扎,那样不容易捆得很紧,有时粽子还没煮熟就散开来了,变成一锅粥。而母亲用铜针包的粽子则非常结实,露出粽子表面的那根粽叶末梢还可以让小孩子提在手里玩。母亲包的粽子被我的同学们称为“手枪粽”,他们对这种形状奇特的粽子非常羡慕,有时竟情愿用两个普通粽子来换我手中的一把“手枪”。

  包粽子用的“粽叶”就是芦苇叶,每到端午节前后,农民满街叫卖粽叶,五分钱一大把,我家过一个端午节需要买三把。其实芦苇到处都有,在琼溪镇东头的河边就长着青青的一片。不过从镇边上采来的芦叶只有一寸来宽,包一个粽子需要五六片,还容易漏出米来。而农民叫卖的芦叶足足有两寸宽,包一个粽子只要三片叶子就够了。我上初中以后,每年端午节前都亲自到长江边的芦苇荡去采粽叶。芦苇荡无边无际,沿着江边绵延十多里。那儿的芦苇粗壮无比,我采回的芦叶都有两三寸宽,让母亲十分满意。用新采来的芦叶包的粽子煮熟后香气扑鼻,在糯米的甜香中混杂着芦叶的清香,这是城市里买来的现成粽子绝对比不上的。一年一度的端午节,过节的气氛全是围绕着粽子的香气弥漫开来的。母亲提前一天就淘好了糯米,有时还掺入一些赤豆,盛在竹匾里“阴干”,到端午那天才动手包。包粽子是技术活,全家就母亲一人会干,父亲和我们兄妹只能围在周围观看。包好后立即下锅煮,需要用猛火煮一个多个小时,直到香气四溢才停火。整个过程中大家说说笑笑,十分愉快。当然,高潮仍是全家一齐享用刚出锅的粽子。那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啊!

  过节时讲究吃一些特别的食品,当然是节日的重要内容。可是古代的诗人大多是高雅之士,他们作诗歌咏节日时很少写到食品。重阳节吃糕,是自古相传的习俗。唐人刘禹锡在重阳日作诗,本想写糕,但他一想到“六经中无糕字”,就不敢下笔了。宋人作诗不避俚语俗字,宋祁才能在《九日食糕》中嘲笑刘禹锡说:“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只有杜甫一生穷饿,特别关注食物,才写过“春日春盘细生菜”,据说是指立春那天吃韭菜做的春饼。古诗中描写得淋漓尽致的是每个节日特有的风俗,初唐苏味道的《正月十五日夜》就是描写元宵节的名篇。元宵节最有趣的内容是放花灯,《大唐新语》、《唐两京新记》等书对唐代元宵节长安城大放花灯的盛况有生动的记载,其实洛阳、成都、扬州等城市的元宵灯市也毫不逊色。宋代也是一样,且看辛弃疾词中的“元夕”之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参看周密《武林旧事》卷二的“元夕”一则,可知辛词所写确是实录。即使在远离都市的乡镇,元宵节也有一番热闹景象。《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鳌山”,描写宋江在清风寨镇上元夜赏灯的情景。这清风寨又不是什么通都大邑,但元宵灯市也颇可观:“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我幼时读《水浒传》至此,只恨“予生也晚”,没福到宋代的清风寨去看看花灯。那时的琼溪镇上,元宵之夜与其它夜晚一样,街灯昏黄,一到九点半便熄灭了,全镇沉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哪来的什么“火树银花合”?对于我们这些没福消受古代佳节的欢乐的今人来说,读读苏味道的诗,闭目想象古代元宵之夜的热闹景象,倒也可以发思古之幽情,画饼充饥,聊胜于无。

  同理,我也爱读韩翃的《寒食》。寒食节在现代生活中早已不见踪影,但它曾是古人非常重视的一个节日,宋人邵雍甚至说:“人间佳节唯寒食。”寒食节的由来,相传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晋国被烧死在绵山的介子推,但也有人认为寒食节的真正起源,是古人钻木取火,在不同的季节用不同的树木钻火,故有换季改火之俗。在改火之际有一个禁火的过程,《周礼?秋官?司煊氏》记载:“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这司煊氏,就是专管取火的小官。他摇着木铎,宣布禁火,其用意可能是演习消防。在禁火之时,人们就准备一些冷食,以供食用,渐渐地就成为固定的风俗了。无论寒食节的真正起源是什么,吃冷食、取新火的习俗确是十分有趣的。《唐六典》中还记载说所谓的“寒食”就是麦粥,唐人柳中庸说的“杏花香麦粥”,曹松说的“杏子粥香如冷饧”,都是指此而言。宋人则在寒食前一天蒸好枣糕,用柳条串起,插在门楣上,称为“子推燕”。寒食的日期定于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此日开始禁火,一两天后即清明,人们重新生火,宫中则赐新火给宠臣、贵戚,韩翃诗中所写的就是这种习俗。其实钻木取火并不困难,民间没有宫中赐火,自然也会自己动手钻取新火,“赐火”不过是权势的一种炫耀而已,韩诗中的讥讽之意昭然若揭。然而这种习俗自身却是相当有趣,试想在日暮时分,从皇宫里传出点燃了新火的蜡烛,用快马传入权贵之家,一路上留下了缕缕轻烟。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风俗画! 此诗前两句写寒食时节的风光也极可爱,春风杨柳,花飞四处,真是游赏的好时候。无怪唐、宋两代明令规定寒食、清明接连放假四日,那真是名副其实的佳节啊!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节日都恰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果你正飘泊异乡、穷愁潦倒,节日反而会使你格外伤心。年辈比韩翃稍早的孟云卿也有《寒食》一诗:“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同样是繁花似锦的季节,又在江南佳丽之地,孟云卿眼中的寒食却是一片凄凉。在一贫如洗、经常断炊的诗人眼里,“寒食”禁火还有什么意味可言!苏轼的《寒食雨》堪称写“佳节”凄凉的名篇。此诗原有二首,此为其二。当时东坡已在黄州贬所度过了三个寒食,此年寒食适逢寒雨霏霏,诗人的心情更为抑郁悲凉。连绵不断的春雨使得江水大涨,滔滔江水好象就要漫进门来。风雨飘摇,水气濛濛,小屋竟像在波涛中上下飘浮的一叶扁舟。诗人的生活非常艰苦,他把潮湿的芦苇塞进破灶,煮一点蔬菜来充饥。突然,诗人看到几只乌鸦衔着纸钱飞过去,方想起今天原来是寒食。宋代有寒食节到城外去祭奠先人的习俗,人们把纸钱挂在墓旁的树枝上,客居他乡的人则撕碎纸钱朝着坟墓所在的方向抛往空中。诗人看到乌鸦衔着纸钱,就想起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先人坟茔。……这一切,哪里有丝毫“佳节”的影子?恰恰相反,这种境遇中的“佳节”更增添了人们心头的愁苦。

  佳节本该是合家欢聚的时刻,最常见的关于佳节的遗憾便是此时偏偏与家人天各一方。诗本是“穷而后工”的,古代的诗人咏及佳节的名篇也往往写于离乡背井之时。苏轼曾在中秋佳节责问天上的一轮满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是啊,造物与人们素无仇怨,为何偏偏在家人离散的时候让佳节来临呢?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两句诗说出了多少客居他乡的游子在佳节来临时的惆怅和愁怨!王维一生写过无数好诗,这首写于十七岁的少作无疑是传诵最广的一首。后人评说此诗,往往着眼于后两句构思之妙,例如清人张谦宜说:“不说我想他,却说他想我,加一倍凄凉。”李锳也说:“不言如何忆兄弟,而但言兄弟之忆己,沈归愚谓即《陟岵》诗意。”但是我以为前面两句更妙,其妙处就在于它们说出了人人心中所有,却又人人口头所无的真情实感,同时又写得如此平淡无奇、质朴无华,以至于读者不再觉得它们是警句了。苏轼曾经书写杜甫的两首《屏迹》诗,然后加上一段风趣的跋语:“子瞻曰:‘此东坡居士之诗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迹》诗也,居士安得窃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麦,起于神农后稷。今家有仓廪,不予而取辄为盗,被盗者为失主。若必从其初,则农稷之物也。今考其诗,字字皆居士实录,是则居士之诗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杜诗所写的生活、情感仿佛就是为苏轼而写的,是苏轼生活的“实录”,作为读者的苏轼对它也拥有“知识产权”。王维的这两句诗也一样,它们堪称是所有飘泊异乡的人们在佳节来临时的内心情思的“实录”。无论你是新婚不久就离开了温暖的小家庭而在外地工作,或远离父母膝下在异国他乡读书,还是像王维一样与兄弟姐妹天各一方,只要你人在天涯,那么,每当佳节来临之际,王维的诗句就会不由自主地涌现在你心头,仿佛它们就是从你的内心深处自然产生出来的。我一向坚信真正的好诗都来源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都与普通人的内心息息相通,都能获得普通人的理解和欣赏,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一个明证。现在有些诗人日益远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还为普通读者读不懂他们的诗作而沾沾自喜,甚至宣称他们的诗本来就不是为当代的普通读者而写的,我们当然只好对他们敬而远之。

  读着古人歌咏佳节的好诗,越发使我怀念那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传统节日。环观世界,似乎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这样轻易地抛弃本民族的传统节日,反倒对舶来品的外国节日趋之若骛。难道是我们的传统节日不如外国节日丰富多彩?七夕在秦少游的笔下是如此的美丽:“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何尝比西方情人节的一枝玫瑰逊色,即使你联想到苏格兰诗人彭斯的名句“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美国人对感恩节的烤火鸡津津乐道,但只要翻开《东京梦华录》一类的书,就可知道我们的祖先过节时真是“食不厌精”,只以点心为例,就有重阳节吃的掺以石榴子、栗黄、银杏、松子肉的“粉面蒸糕”,腊月八日吃的“七宝五味粥”(即“腊八粥”)等,难道不比一味烤火鸡更为丰盛?至于元宵节的舞龙灯,端午节的赛龙舟,更是万众欢腾的节庆活动,其热闹、有趣的程度不会输给任何外国节日。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废弃自己的传统节日呢?今人常说要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其实传统文化的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体现于百姓的日用人伦的,为历代人民喜闻乐见的佳节就是其重要载体。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恢复大部分传统节日,让那些美好的佳节从古诗中重返人间,让人们在那些佳节里合家团聚、游乐休憩,让一年四季中联翩而至的佳节把我们的生活妆点得更加有趣、更加美好。
莫砺锋诗话之六:中秋

        中 秋
              念奴娇·过洞庭
                宋·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阳关词·中秋月
                 宋·苏 轼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宋·苏 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果兼顾良辰、美景两个因素的话,中秋堪称是佳节中的佳节。农历八月十五日,正是九十个秋日的中点。此时秋高气爽,已凉未寒,桂子飘香,稻熟蟹肥。更值得赞美的是中秋之夜的一轮明月,它皎洁无瑕、圆满无缺,把清辉洒满碧空,也洒满大地山河。据说中秋的月亮是一年中最明亮的,白居易在《八月十五日夜同诸客玩月》中说“月好共传唯此夜”,韩愈则在《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中果断地说:“一年明月今宵多!”读者也许已注意到,唐诗中用“八月十五日”这个名称比“中秋”更多,有的诗则两名共享,例如晚唐诗僧栖白的《八月十五夜玩月》:“寻常三五夜,不是不婵娟。及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清光凝有露,皓魄爽无烟。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可见作为节日的“中秋”在唐代还不算最重要的佳节,这可能是宋代咏中秋的好诗远多于唐代的原因。中唐王建有一首名篇题为《十五夜望月》(一作《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后人常把此诗看作中秋诗,例如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评论说:“三、四见同一中秋月夜,人之苦乐各别。”然而此诗虽是作于秋夜,但既可能是八月十五,也可能是九月十五(此时桂花尚存枝头),我不敢贸然把它列于本文之首。

  中秋夜的一轮皓月,多么迷人!假如此时你置身于空旷的野外,最好是面对着一片开阔的水面,那么你好像进入了一个澄澈透明的玻璃世界。1045年的中秋之夜,苏舜钦登上吴江亭望月,看到的就是这么神奇的景色:“长空无瑕露表里,拂拂渐上寒光流。江平万顷正碧色,上下清澈双璧浮。自视直欲见筋脉,无所逃遁鱼龙忧。不疑身世在地上,只恐槎去触斗牛。”月光是如此的澄澈,连身上的血脉筋络也纤毫毕现,水底的鱼龙也彻底现形、无处藏身。苏舜钦对中秋月光的形容极见功力,可惜措辞不够含蓄,意境也不够浑融,稍逊于张孝祥的《念奴娇》一词。

  1166年中秋将近之时,张孝祥路经洞庭。诗人驾着一叶扁舟漂浮在湖面上,觉得月光下的洞庭湖如同一面广阔无垠的玉镜。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天空,也洒满了湖面,银河与洞庭湖在月光中融成一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一般的澄澈透明。诗人用生花妙笔为我们勾画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月光世界,却谦称“妙处难与君说”,可见真实的洞庭月色更加美好,妙不可言。在这种澄澈明净、一尘不染的境界中,诗人回首平生,觉得自己的肝胆都像冰雪般的莹洁、光明。我每次读到“表里俱澄澈”一句,觉得它也可用来形容诗人的内心世界与湖光月色的和谐。中秋之夜,月光如水一样的明净,水一样的清冽。这万千斛的清水洒向我们,浸透我们的衣衫,沁入我们的肌肤,洗净我们的五脏六肺,难道还有什么尘虑俗念不能涤除干净?当我们仰望那轮皎洁的明月时,心中自会涌起圆满美好、纯洁无瑕的情感,难道还有什么名缰利锁不能彻底摆脱?无怪当张孝祥在洞庭湖上“叩舷独啸”时,会慨叹说:“不知今夕何夕!”注家或引《诗·唐风·绸缪》中“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句为注,意谓今夕是一个良夜。我觉得不如仅取其字面意思更佳。词人置身于如此明净澄澈的境界之中,他的整个身心都已融入美好的自然,从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此时此刻,尘世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世俗的一切思虑都毫无意义,难怪他要忘记今夕到底是何夕了!

  苏轼的《阳关词》作于1077年的中秋,其时他正在徐州。苏轼晚年南迁途中曾重书此作,跋云:“余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观月彭城,作此诗,以《阳关》歌之。”所以此词也被后人视为诗而收入其诗集,但是既然词人曾以《阳关曲》的调子来歌唱(事实上苏轼是借用《小秦王》的曲谱),我们还是把它看作词更为合理一些。前两句写中秋之夜浮云散尽、明月东升的情景。银河本来是无声的,可是古人常常幻想它会发出流水之声,比如杜甫说“河汉声西流”,李贺也说“银浦流云学水声”。苏轼则幻中生幻,说今夜是如此的安静,以至于银河的流水也寂静无声,只见白玉盘般的一轮明月从皎洁银河的背景中转将出来。“此生此夜不长好”一句的意思与《水调歌头》中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非常相似,不过后者是诗人在望月怀弟时的遗憾,前者却是他与弟弟一起望月时对眼前的幸福不能长久的忧虑,它们正好可以对照着读。是啊,当我们与亲爱的人一起享受良辰美景时,心中肯定充满了幸福、美满的感受,从而希望这种幸福与良辰美景同样天长地久。可是世间所有的良辰美景都会时过境迁,所有的幸福也都会随风而逝,晚唐吴融有一句非常杀风景的诗:“月不长圆花易落!”苏轼此句也是此意,不过较为含蓄而已。苏轼与弟弟苏辙(字子由)的手足之情非常深挚,两人出仕之初就相约将来及早退休,同回故乡隐居。可是事实上他俩长期天各一方,别多会少。此年中秋兄弟欢聚徐州,同赏明月,实在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无怪苏轼在高兴之馀,又敏感地担心好景不常。当然,“此生此夜不长好”的含意十分丰富,除了苏轼担心的人事多变、居无定所以外,天气的阴晴也是变化莫测的。中秋虽然处于秋高气爽的季节,但也难免会风雨凄凄,那就难称佳节了。

  我幼时见过一本木刻本的《碧葡萄馆诗集》,是曾在琼溪中学任教的一位老师的遗著。作者的姓名和书中的内容都已忘却,只记得两句写中秋夜雨的诗:“嫦娥亦知恨,掩袂助凄凉。”连嫦娥都掩袂而泣,哪里还有什么佳节的气氛?亲爱的读者,当你在中秋之夜面对着一轮明月的时候,千万要珍惜这难得的良辰美景,因为明年中秋你在何处看月,甚至有无明月可看,都是不可预测的事。苏轼有两句诗:“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我们不妨把它们改写成:“惆怅中天一轮月,人生看得几中秋?”

  就在苏轼写《阳关曲》的前一年(1076),他写下了名传千古的中秋词《水调歌头》。当时苏轼正在山东密州,苏辙则在齐州,故苏轼于中秋夜饮酒赏月之际,怀念其弟,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叹。南宋的胡仔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馀词尽废。”我觉得即使在古今所有的咏中秋的诗词中,此篇也是独点鳌头。关于《水调歌头》的佳处,后人已有无数的评说,单是曾枣庄先生在《苏词汇评》中所辑录的评语即有三十六则,但我不想引用那些评语,我更欣赏金圣叹批点《水浒传》的一段话。《水浒传》第二十九回写武松在孟州张都监家里过中秋,侍女玉兰唱了苏学士的《水调歌头》,金批说:“樽前月下,忽闻此言,令人陡然念阳谷县紫石街,不知在何处。”又批:“绝妙好辞。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张青夫妻,想到管营父子,洒泪不止。”金圣叹的批语常常不顾小说的情节而阑入正文,此处就是如此。《水浒传》仅写武松“只顾痛饮”,一字未及其心事,金圣叹何以知之?但是金批却又说得合情合理,当然与其说是武松听《水调歌头》后的思绪,倒不如说是金圣叹代替武松听此词后的感想。我对这两则金批深有同感,它们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1975年,我刚到淮北的汴河农具厂里栖身,中秋来临了。中秋是当地人心目中的大节日,全厂的工人都回家去了,我与上海知青小黄也被厂长老段拉到他家去过节。傍晚时分,老段家门前的空场上放了一张矮桌子,我们三人坐在小板凳上喝酒。不久,一轮明月从村子东头的树梢上升起,银辉洒满了空场,也洒在小桌和我们身上。突然,村头村尾响起一片鞭炮声,此起彼伏,老段家的狗也跑出来狂吠不已。原来此地的风俗,中秋节月出时是要放鞭炮的,这个奇特的风俗顿时使我产生身处异乡的感觉。过了一会,鞭炮声沉寂下来,我们也停止说话,抬头望着月亮。万籁俱寂,月光像水银一样倾泻下来,给整个村子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突然,我想起了幼时与弟妹随着父母亲在中秋夜到户外去赏月的情景。我家在琼溪镇上住过的几所屋子都没有朝南的窗户,我们必须到户外才能看到月亮。幸好离我家不远有一座八字桥,是由两座拱桥组成的,其中一座的桥面相当高,视野也相当开阔,是赏月的好地方。我们常常走到桥上去望月,父亲告诉我们月亮里的阴影是一株桂树和嫦娥居住的广寒宫,引得我们遐想不已。有时我们也低头观看桥下,潺潺流水在月光下泛起一道道银色的波纹。我又想起了赵浜边上的那座茅屋,那里埋葬着我的六年青春。有一年的中秋夜,我独自坐在茅屋前面赏月,看到月影浸在清澈如镜的水中,顿时想起范仲淹的名句“静影沉璧”。……如今的我独自流落他乡,回想起从前中秋赏月的情景,恍如隔世。月光下的一切都有点朦胧,我极目远眺也无法看清天边的景物,不知八字桥与赵浜竟在何处?也不知远在江南的母亲和弟妹们今夜是否也在望月怀远?至于父亲,他已经不在人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1986年中秋,我刚来到美国东北的小镇坎布里奇不久。是夜,我走出寓所,看到碧空如洗,一轮明月从哈佛大学教堂的尖顶后面缓缓升起。杜甫说“月是故乡明”,但此时我不得不承认美国的月亮与中国的月亮一样明亮。我久久地凝望着那轮明月,一股强烈的思家情结占据了整个心灵。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女儿都在遥远的南京,我的弟妹则在同样遥远的苏州。我明知此时的中国正是煦日东升的清晨,却仍然愿意想象亲人们正在与
我一样望月怀远。在我家窄窄的阳台上,年方三岁的小女儿正依偎在她奶奶的怀里撒娇吗?也许妻子正在给女儿讲关于嫦娥或吴刚的故事,母亲也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美中不足的是,她们身边少了一个我!要是我在家的话,我会搀着女儿,妻子则会扶着母亲,一起到月光下的校园里去散步。苏轼的话当然没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本人也早已经历过许多次的“月有阴晴圆缺”,还经历过无数的“悲欢离合”,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像苏轼一样责问天上的明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要是今夜凄风苦雨,不见月亮,我反而会感到一丝安慰。当然,那个念头也许是太自私了。

  1996年中秋,我独自居住在韩国光州全南大学的外教公寓里。韩国人非常重视中秋,他们把中秋叫作“秋夕”,全国放假三天,人们纷纷赶回家乡与家人共度佳节。中文系的秘书事先向我通报了“秋夕”的有关情况,劝我事先多准备一些食物,说过节时食堂也许会停伙。学生们送给我许多“松饼”,是一种饺子状的米粉饼,包着豆沙的馅,是“秋夕”的特制食品,意义相当于中国的月饼,只是不知为什么要做成半月形。到了中秋那天,平时熙熙攘攘的校园一下子安静下来,外教公寓简直是门可罗雀。校园里有一座树木葱茏的小山,我白天常从山下走过,却从未登上去过。今夜万籁俱寂,月光如水,我便信步登上了小山。山上长着许多松树,月光从树隙中散落下来,在地上洒下许多银色的光斑。我走到山顶,发现树丛里有一座古墓,月光照在墓碑上,碑上的汉字铭文清晰可辨。我坐在墓前的石阶上,抬头望着那轮明月。心想这位不知名的古人长眠在这里,夜夜与清风明月相伴,可谓得其所哉。我又想起长眠在南京紫金山南麓树林中的父母亲,今夜那儿也该是月光如水吧。我又想到韩国人把“秋夕”定为全国性的节日,真是十分合理。“一年明月今宵多”,今夜的月亮圆满无缺,正是人间美满生活的象征,理应让人们合家团聚共度良宵。要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此时与我一起坐在这儿赏月,那该有多好!那夜我在小山顶上停留了很久,心里涌起强烈的愿望,要想写诗抒怀,可是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的万千心事都已由东坡老人代我倾吐殆尽。我高声朗诵《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此时山上山下寂无人声,只有草间虫声唧唧,更添几分寂寥。

  由此可见,苏轼的《水调歌头》所以会使得“馀词尽废”,其奥秘在于它说出了人们在中秋之夜面对一轮圆月时的共同感受,也表达了人们此时此刻的共同心愿。中秋是无与伦比的良辰美景,苏轼的《水调歌头》是无与伦比的绝妙好辞。让我们在中秋之夜齐声朗诵《水调歌头》,对着明月向人间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莫砺锋诗话之七:除夕

  元 日
                宋·王安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除 夜 作
                唐·高 适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除夜宿石头驿
               唐·戴叔伦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守 岁
                宋·苏 轼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喧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除夜对酒赠少章
                宋·陈师道
            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
            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
            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
            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除 夜
                宋·文天祥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除夕是旧年的结束,元日是新年的开始,除夕与元日的交接意味着地球绕着太阳转完了一圈,它自然而然会被看作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况且此时正是寒冬将尽,春气初萌的关键时刻,人们一年的劳作已告一段落,正应自我犒劳一番,并借以养精蓄锐,准备来年的春耕。以农业为本而且宗教意识比较淡薄的中华民族把除夕与元日看作最重要的节日,实在是必然的选择。

  民间把欢度春节称作“过年”,其时间长度当然包括除夕和元日。在我幼时生活的琼溪镇上,人们从来不说“除夕”,而是叫它“大年夜”,除夕的前一天则叫“小年夜”。由于这两个称呼都与“年夜饭”密切相关,孩子们又无师自通地把“年夜”的名称再往前延伸,发明了“小小年夜”、“小小小年夜”的叫法。那时“过年”的内容都与吃喝有关,母亲从腊月二十以后就开始为过年作准备了。大约在腊月二十七、八日,也就是除夕前两三天,家里开始蒸糕、蒸包子、蒸糯米团子。年景稍好时,母亲会主动把刚出笼的包子、团子让我们每人尝一个,甚至罗卜丝馅的尝一个,豆沙馅的又尝一个……。可惜我家的景况颇像“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后来母亲就舍不得让我们多尝了。每当此时,我们就会咕哝说:“今天是‘小小年夜’么!”意思是说今天已经进入“过年”的程序,理应多吃一点。当然,正规的节日仍应是除夕那天,家家户户欢聚一堂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就是我们一年到头朝思暮想的“年夜饭”。

  古代的诗人大概都没有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他们咏除夕的诗很少写到年夜饭,最多只写所饮的酒。杜甫流落长安时,曾到侄儿杜位家过年,诗中也只写到“椒盘已颂花”,指的是用椒浸泡的酒,专供除夕饮用的。古代更常见的是一种用药草泡制的“屠苏酒”,过年时合家相聚共饮此酒,次序则是从最年幼者开始。苏辙《除日》诗说:“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馀。”意谓他已是家中最年长之人。王安石说“春风送暖入屠苏”,明指春气已动、暖意已萌,暗指合家欢聚时的温馨氛围,可称意在言外的佳句。古人在除夜要守岁,而一过半夜也就到了元日,写除夜的诗很难不涉及元日,反之亦然。王诗中写到“爆竹声中一岁除”,虽然说的是旧岁已除,但众所周知,除夜的爆竹早在半夜之前就开始响起来了,而合家共饮屠苏酒的活动也是从除夜开始的(苏辙的《除日》诗就是明证),王诗如果题作《除夜》也未尝不可。我认为王安石把此诗题作《元日》而不是“除夜”,自有深意。古人咏除夜的名篇多含悲凉之意,此诗却营构了欢快的氛围,从而蕴含着辞旧迎新、欣欣向荣的意味。

  到了现代,“总把新桃换旧符”的习俗早已不存,但新年来临时家家户户都在门楣上贴上红纸的春联,仍有“千门万户曈曈日”的喜庆色彩。更何况从半夜到天明爆竹声此起彼伏,更会提醒你新春的来临。我幼时家里穷,父母亲恨不得把每个硬币都掰成两半来花,过年时从来不买爆竹。父亲还说:“听听别人家放的爆竹也是一样的。”除夕之夜,我们就躺在床上听着时远时近、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我家没有钟表,爆竹声还能起报时的作用。只要听到爆竹声越来越密集,最后响成一片,我们就知道凌晨到了,也就是新年到了。儿时过年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是多么有趣啊!

  除夕虽然是“千门万户曈曈日”,但是世上总有“几家欢乐几家愁”的缺憾。如果你正流落他乡,或处境潦倒,那么除夕带给你的也许不是欢乐,而是忧伤。韩愈有言:“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脾气古怪的诗神总是偏爱缺憾和痛苦,古人咏除夕的佳作竟大多是抒写孤独凄凉之情的。高适和戴叔伦的两首诗,虽然诗体不同,但主题完全一样,水准也在伯仲之间(戴诗稍胜一筹),我只好将它们一起抄录在这里。除夕之夜,诗人流落他乡,在旅馆里独自对着一盏寒灯,形影相吊。本应是与家人团聚的佳节,偏偏“独在异乡为异客”,此时此刻,纵然是铁石心肠的硬汉,也难免要伤感忧愁。更何况诗人年已老大,两鬓如霜,想到年华又逝,而事业无成,又怎能不伤心欲绝呢?“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一联,堪称写除夕客况的名句。即使这首诗没有完整的保存下来,仅存此联,也足以流传千古,这正是戴诗比高诗稍胜一筹的原因,高适诗中没有这样的警句。


  我平生曾多次经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处境,印象最深刻的是八年前在韩国光州的那个除夕,当时我正在全南大学当客座教授。韩国大学的寒假长达两个月,刚进腊月就放假了。本来我可以回国与家人一起过年,然后再返回光州,可是就在学期将终之时,我偶然读到了元好问的两句诗:“千里关河高骨马,四更风雪短檠灯。”非常感动,就决定寒假不回中国,留在光州安安静静地读点书。说实话,自从博士毕业留校任教以来,已经许久没有认认真真地读书了。如今有两个月的时间完全属于我自己,何不好好地利用起来呢?我把这个决定写信告诉妻子和女儿,并从图书馆里抱回来一大堆书,埋头读起书来。妻子和女儿听说我不回家过年,十分失望,两人合作写了一封回信,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几张信笺。寒假开始了,外教公寓门外路上的积雪被压成了坚冰,终日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中文系的教授们平时常拉我去聚饮,放假后就很少来找我了。我的生活和心情都十分宁静,读书的进度也相当令我满意。

  除夕那天,系主任金在乘教授让秘书送来了“牛酒”:一大块像阮小二请吴用吃的“花糕也似”的牛肉和一瓶“庆州清酒”,我自己也买了几样菜肴,草草的做了一顿年夜饭。当晚,我正在自斟自酌,突然从楼上的邻居家里传来一阵笑语喧哗,原来二楼的那位美国女教师正和她的韩籍丈夫以及一大群孩子在“过年”呢。我的心猛然受到一击,我想起妻子和女儿来了。她们正在南京家中,与我相隔东海的万顷波涛。此时此刻,她们一定正在思念着我,谈论着我,可是我却没有一人可以交谈。我吟着“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诗句,浓重的孤独感涌上心头。我从抽屉里取出妻女的来信细细地读,又取出她们的照片翻来复去地看,孤独感依然排解不去。我平日很少写诗,此时却不由自主地铺开稿纸,写道:“天涯岁暮多霜雪,山色何时白转苍?岂有三冬文史足,漫经半载稻粱忙。朋交馈食粗成馔,妻女来书细作行。独听邻家喧笑语,兹辰倍觉在他乡。”诗写得不好,但情感是真挚的。当然,其实我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写诗,只要吟诵戴叔伦或高适的除夜诗就行了。我想说的话,他们已经替我说了,而且比我本人说得更好。古代的优秀诗人真的能“先得我心”!

  除夕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当然只有快乐甚至兴奋,但对于成年人来说,除夕会带来时光流逝、韶华难留的惆怅和伤感。据说印度某些地区每逢除夕,家家户户哭声震天,人人脸上涕泪横流。人们觉得岁月易逝、人生苦短,就用痛哭来送别旧年,以至于传出了“痛哭元旦”的名称。中国人没有这种风俗,但是敏感的诗人对于除夕也是感慨万千的。杜甫四十岁那年在杜位家守岁,感叹说:“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仇兆鳌引《礼记?;曲礼》中“四十曰强,而仕”作注,意谓此时杜甫年已四十,理应出仕而未入仕途,故而感慨。我觉得不如引《论语》中孔子的话更为贴切:“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杜甫即将年逾四十,自觉老之将至,却尚未闻达,所以感叹时光如此迅速。是啊,除夕既然是一年的最后一日,当然就是人们生命过程的里程碑。人们赶路时每经过一个里程碑,就会产生“还有几里路在前头”的想法。他们在除夕之夜对年华消逝的感觉也与此类似:人生七十古来稀,生命的长度是个定数,过一年就少一年。苏轼在《守岁》诗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对一年将尽的感受,儿童虽在欢天喜地的喧哗,诗人却害怕听到一次又一次的更鼓。他知道即将消逝的一年就像一条钻进山洞的长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面对着无情地消逝的年华,人们是多么可怜,多么无助!我觉得对于成年人来说,不妨从印度引进“痛哭元旦”的风俗,大家在除夕之夜一起放声大哭,来宣泄韶华难留的悲哀。

  陈师道和文天祥的两首除夜诗也值得一读,它们都融入了诗人的身世之感,感人至深。陈师道此诗当作于1086年,时年三十四岁。诗人穷愁潦倒,连一家老小的生计都难以维持,更不用说实现自己的抱负了。除夕之夜,诗人与友人聚饮,酒酣耳热之际,衰老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红晕,随意的歌舞产生了几分豪气。可是在座的都是潦倒之人,即使彼此同病相怜,相濡以沫,又怎奈那早被忧患愁苦催白的一头短发!这样的除夕,我平生也曾经历过几回,最难忘的一次发生在淮北的那个小农具厂里。厂里的工人都是本地的农民,一到小除夕就全跑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顿时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我与三四个上海的知识青年留在厂里过年。我们七拼八凑的准备了几样菜肴,又买上几斤山芋干白酒,关上房门吃年夜饭。门外大雪纷飞,雪花不断地从门缝里钻进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渐渐的大家脸上都出现了酒红。那时我的头发还没变白,额上却已刻上几条深深的皱纹,不知酒红有没有使我显得年轻一些?忽然,有人站起来引吭高歌,大家齐声附和。我们唱的都是流行的革命歌曲,但不知为何,歌声却充满了悲凉。我那时年近三十,已在农村插队九年。其他人都比我略小几岁,但也已在乡下度过七八个年头了。经过几年来的招生、招工,凡是有点门路的知青都已走了,只剩下少数倒霉鬼还留在这儿。年复一年,单调的生活毫无变化,青春却一年年的消逝了。那一夜,大家都醉得东倒西歪。当远近响起一片鞭炮声时,小张打开房门去放鞭炮,手里的香烟颤抖了半天就是对不准鞭炮的引火线。可惜当时我还没有读过陈师道的除夜诗,要不肯定会反复狂吟。

  文天祥的除夜诗是英雄末路的内心独白,我们虽然没有机会体验那种经历,但不妨借读诗的机会向诗人献上一瓣心香。南宋灭亡两年之后的那个除夕(1282年2月9日),文天祥在燕京狱中写下此诗。此时宋朝已经灭亡,但诗人坚决拒降,决意殉国。国破家亡,自己的人生道路也即将走到尽头。就在这种情境下,诗人迎来了一生中最后一个除夕。诗人身陷穷北之地的敌国牢狱已经两年零三个月,除夕之夜不过是又一个寂寞的长夜而已。诗人独挑寒灯,知道合家欢聚、共饮屠苏的往事即使在梦中也不会重现了。他只觉得宇宙是如此的空旷,岁月又是如此的匆忙,自己的生命即将随着旧年一起消逝,世上的一切都不再值得留恋。除夜应有的欢乐在此诗中无影无踪,除夜常有的惆怅在此诗中若有若无。平淡的字句,平静的心情,不像他半年前所写的《正气歌》那样慷慨激昂,但我们不难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诗人的坚强意志和浩然正气,这就是一位即将从容就义的民族英雄所写的除夜诗!亲爱的读者,如果你在除夕之夜阅读这首独特的除夜诗,你的心灵一定会受到震撼和淘洗。谓予不信,就请试一试吧!

莫砺锋诗话之八:黄昏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渭川田家
           唐·王维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菩萨蛮
          唐·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
  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秋怀诗
            唐·韩愈
      卷卷落地叶,随风走前轩。
      鸣声若有意,颠倒相追奔。
      空堂黄昏暮,我坐默不言。
      童子自外至,吹灯当我前。
      问我我不应,馈我我不餐。
      退坐西壁下,读诗尽数编。
      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
      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
      顾谓汝童子,置书且安眠。
      丈人属有念,事业无穷年。

          登乐游原
             唐·李商隐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天净沙·秋思
             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在照明工具还没有发明的时代,人们一定很厌恶黄昏的来临,因为那意味着持续了整个白天的活动即将被迫停止。我的看法绝非随意猜测,而是有亲身经历作为根据。我上小学的时候,琼溪镇上还没有供电,人们都用煤油灯照明。家里为了节省灯油,不到天色断黑是不会点灯的。有时我在黄昏时分正好有一本有趣的书捧在手头,随着暮色越来越浓重,手中的书也越来越近的凑到眼前。母亲看到了,就会大声呵止。更急人的是在黄昏时打乒乓球。学校里只有一张乒乓球桌,白天总是人满为患,球艺欠精、武艺也不高的我几乎轮不到上场。只有到了黄昏,围着乒乓桌的孩子逐渐稀少了,我才有机会站到桌前试试身手。可惜暮色很快就浓重起来了,渐渐的站在桌子对面的对手变得面目模糊起来,再后来他变成一个手舞足蹈的黑影,那个乒乓球也越来越模糊,只看见一小团白乎乎的东西飞来飞去。最后我们要靠听觉的协助才能辨清乒乓球落点的位置,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兵回家。我简直像大禹一样的珍惜光阴,可是从未得到过父母的表扬,每次回到家里都要挨一顿骂,他们知道学校里早就放学了。所以我对黄昏向无好感,当然那时我还没有读过关于黄昏的诗歌,否则的话一定会很欣赏孟浩然的诗句:“愁因薄暮起!”

  那么,如果不考虑照明的问题,人们对黄昏又是什么态度呢?诗人们好象挺喜爱写黄昏,但他们很少在诗中表示喜爱黄昏,他们对黄昏的态度相当暧昧。

  最早的黄昏诗是与农事有关的,黄昏是农人结束一天劳作的天然终点,“挑灯大战”的农业劳动要到二十世纪的“大跃进”年代才有,古人还没有这种“革命浪漫主义”精神。相传尧时有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诗?王风?君子于役》篇里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陶渊明虽然说过“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仿佛他乘着月色还锄了一会地,但他接下去便说“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可见他还是遵从“日入而息”的古训的,不过回家的路较长,走着走着月亮便升上来了,黄昏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南朝的江淹模仿陶诗写道:“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此诗风格确实近于陶诗,后来还混入陶集,被题作《归园田居其六》,甚至苏东坡也被瞒过了,他作《和陶诗》时把此诗也和了一遍。但江淹虽然长于模仿,毕竟没有亲自干过农活,一说农事便露出破绽。既说“荷锄倦”,分明是下地去了,怎么又会“日暮巾柴车”,锄苗的农人哪会驾着车下地?不过“路暗光已夕”一句写暮色苍茫中的乡间小路倒是相当传神,我当年在农村乘着暮色赶路时常想起这句诗。

  王维的《渭川田家》写乡村暮色相当生动,初夏之时,麦苗刚刚秀穗,还不是农忙季节,农人悠悠然扛着锄头回家,路上遇见熟人,就停下来说会闲话。我插队当农民时最羡慕这位农人了,他毕竟是生活在开元盛世的太平之民,务农也这般悠闲自在。我们这些“社员”可没那么幸福,不用说夏收夏种或秋收秋种那些大忙季节了,即使是平时,也总要等到太阳落山才能听到队长吆喝“歇手”。满地的社员顷刻之间便作鸟兽散,急匆匆地赶回家去,哪里有人来跟你“相见语依依”?人人都惦记着家里养的猪,它们早就饿得呼天抢地了。我虽然没有养猪,但也急着回家淘米做饭,等到饭熟,天色早已漆黑,有时便摸黑吃饭。我每月只能凭证购买一斤煤油,到下半月便没油点灯了。至于“穷巷牛羊归”的景象,我当了十年农民也没有见过。公社领导规定每家只准养一头羊,还必须关在家里,那些羊简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二十年后,我才在河南巩县看到了王维诗中的乡村暮景。暮色笼罩着围墙低矮的农家小院,一缕灰白色的炊烟袅袅上升,几个老头站在院墙外说话,手中的烟管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突然传来一阵咩咩声,从黄土坡后面转出一群山羊来,后面跟着两个牧童。暮色把羊群染成灰白色,人物则一片灰暗模糊。这似乎不能算是很美丽的画面,但是它宁静、安谧,看到它会产生家的亲切感。

  当然,如果是人在旅途,黄昏就会给你带来完全不同的感受。贾岛有两句诗:“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那是无处归宿的旅人眼中的阴森可怖的黄昏。即使你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旅行,暮色也会在你心头抹上一层忧愁。孟浩然泊舟在建德的新安江边,南朝的沈约曾这样描写新安江:“洞彻随清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即使在心怀客愁的孟浩然眼中,“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也堪称美景,然而他又说“日暮客愁”!这新产生的客愁显然正是黄昏带来的。黄昏本是归家休憩的时刻,人们盼望的是倚门迎候的家人,是餐桌上热气腾腾的晚餐,可是你人在旅途!难怪孟浩然眼中的清江明月也蒙上了一层愁色。至于马致远笔下的天涯孤客,他骑着一匹瘦马在秋风古道上孤独地行走,满眼是“枯藤老树昏鸦”的萧条暮景,“小桥流水人家”的安居景象则成为自身飘泊生涯的鲜明反衬。此时一轮夕阳缓缓地西沉,单人匹马在古道上拖下长长的影子。这怎不让他伤心欲绝呢?

  黄昏时暮色渐浓,飞鸟归林,浸没在暮色里的人们当然也希望像归鸟一样得到归宿。暮色中的飞鸟与蝙蝠不同,韩愈说“黄昏到寺蝙蝠飞”,蝙蝠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它身上装备了超声波导航仪,在暮色乃至夜色中飞翔自如,猎食飞虫,所以织满了蝙蝠翅膀的暮色不会带来忧伤。飞鸟不能夜视,它们昼出夜归,一到黄昏,便急急忙忙地飞回巢去。即使是在家门口“悠然望南山”的陶渊明,也注意到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更不用说客居他乡的游子了。《菩萨蛮》就是一首写黄昏客愁的绝妙好词,尽管它不一定真是出于李白之手。一个他乡游子,在黄昏时分登上高楼远眺家乡。只见归鸟急飞,归家之路向远处延伸着,不知有多少座长亭、短亭!此情此景,人何以堪?

  我在旅途上不太注意归鸟,使我“日暮客愁新”的倒是“小桥流水人家”一类的人间景象。文革后期,我常在江南、淮北之间奔波。那年头的火车绝对不准时,有一次我在安徽宿县火车站的月台上等车,旅客乱作一团,下午三点钟的班车到暮色苍茫时还不见踪影。我向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车票,说:“你是今天的车票,急个啥?昨天的这一次车还没来呢!”火车开起来也慢吞吞的,有时甚至无缘无故的在中途停上一两个小时。我多次从车窗里看到这样的景象:暮色降临,铁路边的人家窗户里亮着灯光,一家老少正围着桌子吃晚饭。灯光昏黄,饭菜热气腾腾,还仿佛能听到他们的笑语喧哗。一股浓重的惆怅、凄凉之感突然涌上心头,孤独感、飘泊感乃至失落感、委屈感纠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与车窗外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交织在一起。黄昏无疑是旅途中最使人忧伤的时刻。

  如果把一天的时光与整个人生来作对比的话,黄昏便相当于一生中的晚年。狮身人面的怪兽斯芬克斯的谜语说:“在早晨用四只脚走路,在中午用两只脚走路,在晚间用三只脚走路。这是什么生物?”俄狄浦斯猜到了谜底,就是“人”!老年人走路必须拄杖,就像有三只脚似的。正因如此,黄昏也常让人想起老之将至,古人用“迟暮之年”来指代老年,那个“暮”字真是点睛之笔。

韩愈的《秋怀诗》是写黄昏引起迟暮之感的名篇。秋风落叶,空堂黄昏,诗人为什么默默无言地独自坐在堂前呢?童子前来点灯、送饭、说话,诗人为什么不予理睬呢?童子退坐读诗,古诗中的句子触动了诗人心中的什么愁绪呢?韩愈性格刚强,志向远大,结尾两句终于露出英雄本色:“丈夫属有念,事业无穷年。”原来他正在思考人生的事业,要以功业的建树来实现生命的不朽。我们的疑问到此涣然冰释,正因人生有限而事业无穷,事业难成而时光迅速,诗人才对老之将至极为敏感,而秋日的黄昏又加深了他的迟暮之感。其实韩愈此时才三十九岁,不过他人生坎坷,年貌早衰,四年前就已老态毕露,“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了。难怪他面对着秋风落叶和沉沉暮色,不免要触动埋藏心底的迟暮之感了。刚强不屈的韩愈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即使在多愁善感的诗人眼中,黄昏也有可爱之处,那就是美丽的落日。朝阳和落日都很美,可是朝阳一出来就光辉夺目,而且越来越耀眼,不可逼视,只有落日才能细细地观赏。尤其是当你身处旷野,视野非常开阔的时候,凝视着一轮红日缓缓地下沉,会感到一种庄严、高贵、不可言说的美,李商隐说“夕阳无限好”,此外不赘一言,真是绝顶聪明的写法。可惜李商隐本是“杀风景”这个名词的发明者,此诗的末句“只是近黄昏”,又把读者拉回黄昏的忧伤意境中来。

  黄昏是充满惆怅、忧伤的时刻,宋代词人刘弇甚至追问:“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但黄昏也是充满诗意的时刻,尤其是天气晴朗的话,正如李商隐所说,“人间重晚晴。”只要不是人在旅途,我既欣赏落日,也欣赏飞鸟在暮色中纷纷归林。如果是风雨凄凄的黄昏,我就把窗帘拉上,在灯下读读韩愈的《秋怀诗》。体味古人心中触绪无端的愁思,往往能得到几分相濡以沫的慰藉。况且百味尝遍的人生才是丰富的人生,我又何必拒绝忧伤而美丽的黄昏呢?

莫砺锋诗话之九:月

春江花月夜
               唐·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枕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望月怀远
              唐·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把酒问月
              唐·李 白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月下独酌
             唐·李 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月  夜
            唐·杜 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暮江吟
              唐·白居易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相见欢
               五代·李 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木兰花慢
               宋·辛弃疾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
    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
    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
    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
    渐如钩?

  日月星辰都是美丽的天体,它们高高地悬挂在空中,引起人们无穷的遐想。然而对于古代的诗人来说,月亮无疑是最美丽、最可爱的天体。光芒万丈的太阳给人间送来温暖和光明,可是它好像威严尊贵的君主,人们对它顶礼膜拜而不敢抬头正视它那耀眼的光辉。星辰数量众多,距离遥远,人们觉得它们神秘莫测,难以亲近。月亮就不同了,它皎洁、明净、柔和、可亲。它有如一位温柔美丽而又冰清玉洁的女性,人们可以长久地凝视她、欣赏她,把她看作亲爱的朋友乃至姐妹。古希腊人认为月神阿尔忒弥斯是日神阿波罗的同胞妹妹,古代的中国人认为月神是美丽的女神嫦娥,当非偶然。李商隐有“月姊曾逢下彩蟾”的诗句,范成大有“月姊年年应好在”的词句,从未见有哪位诗人把月亮视作兄弟。在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古舟子咏》等诗歌中,都径自把月亮称为“她”而不是“他”。月光明亮又略带朦胧,月光下的大地山河披着一层银纱,带有几分梦幻的色彩,正是最能让人展开想象翅膀的诗的境界。月亮虽然晶莹皎洁,但是月中淡淡的阴影却若隐若现,那是吴刚砍了又生的桂树,还是嫦娥居住的广寒宫?金蟾与玉兔又藏身在何处?这一切都使诗人浮想联翩。在古代的诗词中,咏月的佳作不计其数。我在选录代表作时十分为难,像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古朗月行》、《关山月》和杜甫的《月圆》、《江月》、《月》(四更山吐月)等名篇,限于篇幅,也只得忍痛割爱。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清人王闿运评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又被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已成家弦户诵的名篇。闻一多甚至认为:“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我当然不想饶舌,我只想提出一点看法:明人王世懋、钟惺、谭元春等都说此诗围绕着题目内的“春”、“江”、“花”、“月”、“夜”五字做文章,但我觉得全诗的核心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月”。清人王尧衢对此诗做过一个统计:“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月字十五见,夜字亦只二见。”就此一端,已可见“月”字确为全诗之关钥。其实即使是没有出现“月”字的几联,又何尝不是写月来着?如“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枕上拂还来。”这两联简直就是用“禁体物语”来咏月的杰作,也就是句中不见一个“月”字,却又字字都是写月,是典型的“烘云托月”。作为对比,让我们看一首《红楼梦》中香菱咏月的诗:“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宝钗评曰:“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香菱的诗相当稚嫩,但全诗中没有出现一个“月”字,却“句句倒像是月色”,这正是“禁体物语”的手法。张若虚诗中的两联在手法上与之相类,当然张诗体物之巧妙、意境之空灵,皆臻高境。所以我认为《春江花月夜》通篇都围绕着一个“月”字,是唐诗中最早出现的咏月名篇。此诗对月光的描写,已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比如月亮在流水上泛起的光彩(滟滟随波千万里),月光给人带来的寒冷感(空里流霜不觉飞),月光缓慢的移动(可怜楼上月徘徊),都使读者身临其境。此外,举凡人们望月时常会产生的联想,诸如碧空银月是否亘古如斯,明月是无情还是有情,离别的情人在月夜格外相思,也都已得到充分的表达。可以说,《春江花月夜》就是一首月亮的颂歌。

  李白是个坚信“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酒徒,他赏月时似乎总是手持酒杯。“青天有月来几时?”一付天真的口气,分明已带有几分醉意。“嫦娥孤栖与谁邻?”简直是想入非非,只有凭着酒胆才能如此肆无忌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两句立意虽佳,意境却不如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来得蕴藉、优美,多半也是醉后冲口而出,故如此质木无文。“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这真是一个酒徒对人生的美好愿望,试想月下饮酒,是何等的有趣!苏轼说:“山城酒薄不堪欢,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好像月光一入酒杯,就能使薄酒变醇,怪不得他要担心月亮西沉。陈与义回忆青年时代的美好生活,想起的是:“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月光如水银一样从杏花的间隙里倾泻下来,人们在如此幽美的环境里饮酒奏乐,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难怪诗人在事隔二十年后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杨万里写道:“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句子虽然有点粗俗,但是相当风趣,是一个老顽童在月下饮酒时的胡思乱想。

  当然,写饮酒题材的当家里手仍然首推李白,他的《月下独酌》真是这个主题的千古名篇。虽然没有酒伴,他却异想天开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虽然月与影并不能与诗人对饮,但是当诗人唱歌时,月亮仿佛听得入迷而在空中徘徊不去。当诗人起舞时,影子也随着他婆娑蹁跹。所以诗人明知它们本是无情之物,仍要与之结交,并相约在云天相见。此诗的全部情思,都是因月而起。试想,如果李白是在灯下独酌,该是何等的孤独、无聊!即使他独自起舞,灯光也只能在壁上投下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哪里还有丝毫诗意?读到这里,我觉得古人真是会享受生活,月下饮酒就是一个显例。今人夜饮,不管是在豪华的酒楼还是寒酸的小馆子,反正都与月光绝缘。“月光长照金樽里”的情景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记忆,然而那个记忆多么美好!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恢复古人的某些生活状态,重新走近自然,走近那轮美丽的月亮。

  月亮是诗歌中爱情主题的象征。李商隐认为:“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本是已婚的人间女子,一旦飞升入月,孤零零地住在宽广而寒冷的“广寒宫”里,她岂能没有相思之情!人间的痴男怨女的密约幽期往往是在明月初升的黄昏时分,他们的分别也往往在残月西沉之时,欧阳修和五代词人牛希济曾为他们留下两个剪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月亮甚至偷窥情人们的亲昵行为,当张君瑞与崔莺莺在西厢幽会时,连红娘都被关在门外,“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月亮却像顽童似的溜进房间,“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可见月亮确是人间爱情的见证。

  月亮也是人间相思之苦的见证,《诗·陈风·月出》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朱熹解曰:“此亦男女相悦而相念之辞。”韦庄甚至说:“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即使是家人或朋友之间的相思,也是在夜间更为浓烈,因为人们在白天忙于生计,无暇怀远。一旦皓月当空,人们举首望月,怀远之情油然而生。明月高悬天上,普照人间,月印万川,只是一月。即使人们相隔千山万水,仍可在异地同时望月,南朝谢庄的《月赋》中有歌曰:“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苏轼也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堪称这个主题的代表作。“海上生明月”,多么阔大的意境,又是多么妩媚的景象!此时此刻,虽然人在天涯,但彼此确信对方也正在举首望月,这就拉近了两颗相思之心的距离。正因如此,月夜成了相思主题最常见的背景。曹植说:“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徐陵说:“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沈佺期说:“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李白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杜甫则在此类诗中渗入了独特的人生体验和浓重的家国之恨,意境沉郁,更为感人。756年的一个冬夜,杜甫在沦陷的长安独自望月,思念正在鄜州的妻儿,乃作《月夜》。浦起龙评曰:“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悲婉微至,精丽绝伦,又妙在无一字不从月色照出也。”次年的一个秋夜,已逃归凤翔的杜甫看到“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竟请求明月不要触动军士念家的思绪:“干戈知满地,休照国西营。”也许是世上的离别之人太多,所以宋代词人蔡伸呼吁:“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月亮阴晴圆缺的变化,既博得人们的关心和同情,又使人们联想到自身悲欢离合的命运,也成为诗人关注的主题。吕本中的《采桑子·别情》说:“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此词很好地概括了人们的共同感受:月亮无处不在,常与人们相随。可是月亮的“暂满还亏”,却象征着人间的别多聚少,未免使人感到遗憾。饱受离恨之苦的周紫芝因而希望:“怎得人如天上月,虽暂缺,有时圆。”痛失爱妻的纳兰性德则伤心欲绝地说:“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是啊,圆满无缺的月亮每月只有一夜,其馀的夜晚它都形如玉玦,这真是人间的一大恨事。赵翼有两句诗:“天边圆月少,世上苦人多。”措辞远不如纳兰词句之美,意思则与之相近。西方人也对月亮的圆缺变化感到不满,不过他们联想到的不是人间的聚散。当罗密欧要凭着明月起誓时,朱丽叶赶紧打断他:“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我说了这么多对缺月不满的话,其实月亮自身是不任其咎的,月相变化不过是周而复始的自然过程罢了。况且缺月虽然没有满月那样的光辉,但也有动人之处。苏轼词中说:“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此时要是满月如环,反倒破坏了那种幽美的意境。即使单就形状而言,一钩弯弯的新月或残月也自有其审美价值。白居易的“露似珍珠月似弓”就是描写新月的名句,我在农村时经常看到此景:乌蓝色的夜空中,一弯新月晶莹闪亮,农民说它像一把磨亮的镰刀。满月的光辉能照亮四周的一片天空,它自身的轮廓反而不够清晰。新月则不同,它与夜空的明暗反差极大,轮廓线绝无模糊之处,四周的星星也照样闪烁。卢仝写月蚀时的景色是“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新月如弓时的夜空也是如此,星月争辉,非常美丽。中国人认为满月象征着团圆,而新月或残月是有缺陷的月亮,当然不会使人产生这种联想。牛希济词云:“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当人们举首仰望一钩新月或残月时,相思之苦就更加使人愁肠欲断。正是在残月如钩的秋夜,李后主独自登楼,心中涌起缠绕如乱麻、利刃斩不断的离愁。试想如果他面对的是一轮满月,就可能产生“千里共婵娟”的念头,也许不至于愁肠寸断了。

  月亮也是诗人用来纪时的最佳天象。东升西落的太阳可以用来纪日,行次有躔的岁星可以用来纪年,但前者太短,后者太长。月亮的盈亏用来纪月,时间长度正好适中,而且月圆月缺是最直观的天象变化,喜爱“流连万象之际”的诗人当然不会忽略它。岑参奔赴西域,在“平沙莽莽绝人烟”的大漠中艰难行役,叹息说:“辞家见月两回圆!”韦应物流宦滁州,盼望好友来访,寄诗说:“西楼望月几回圆?”白居易笔下的白头宫女被禁闭在上阳宫中,“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我觉得如果从《上阳白发人》中把这四句抽出来独立成篇,就成了一首七绝佳作。那些“入时十六今六十”的不幸宫女,希望变成了绝望,青丝熬成了白发,她们曾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恐怕只有天上的明月能作见证。“东西四五百回圆”一句使我非常感动,要多少辛酸的泪水,才能凝聚成这一句诗!

  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是一首非常独特的咏月词。其小序中说:“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的确,古代诗人常写到明月东升,李白诗中有“待月月未出”、“月出鲁东城”等句,杜甫诗中有“微升古塞外”、“水面月出蓝田关”等句,《西厢记》中的“待月西厢下”更是脍炙人口的名句。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则写月出后在天上的移动。写月落的诗当然也有,但一则为数较少,二则往往对月落之后的去处并不关心,比如杜甫的“落月满屋梁”、“落月如金盆”、李益的“任他明月下西楼”。辛弃疾此词别开生面,专写落月的去处。诗人在中秋之夜痛饮达旦,眼看着一轮明月缓缓西沉,不禁陷入沉思。“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王国维称赞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汉代的天文学家张衡认为:“浑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看来辛弃疾信从此说,故以为月亮是行经海底再绕到东天的,下阕全从此点展开想象。撇开“直悟月轮绕地之理”的“神悟”不说,此词对月亮的关切之情也极为动人:当月亮行经海底时,月中的玉殿琼楼会被鲸鱼撞破吗?月中的玉兔怎么能潜水呢?如果说一切无恙,为何满月又渐渐变成一钩残月?逐一相问,絮絮叨叨,对月亮以及月中的玉兔、嫦娥乃至广寒宫的命运都极为关心,绵绵的爱意充溢于字里行间。明月有知的话,当把词人视为知己。

  亘古如斯的明月啊,你不但见证了人间的爱情和相思,而且给世上的不幸之人带来了安慰。无论是琐窗朱户还是蓬户瓮牖,你都一视同仁地把清光洒向窗里的人们。无论人们飘荡到何处,你总是伴随着他们直到天涯海角。你是地球永远的伴侣,也是人类永恒的朋友,让我把李白的诗句改动一字,与你庄严订交:“永结有情游,相期邈云汉!”
莫砺锋诗话之十:雨

春夜喜雨
           唐·杜甫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赋得暮雨送李曹
          唐·韦应物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更 漏 子
           唐·温庭筠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定 风 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宋·苏 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杜甫说:“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辛弃疾说:“山才好处行还倦,诗未成时雨早催。”为什么雨能激发诗人的灵感呢?显然,及时而适量的雨水是农耕时代的人们最盼望的事物。在甲骨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人卜雨的卜辞:“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喜悦和盼望的心情跃然可感,这首卜辞可谓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喜雨诗。在《诗?小雅》中,我们多次读到农人对雨水的歌颂和期盼:“芃芃黍苗,阴雨膏之。”(《黍苗》)“有渰萋萋,兴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大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甫田》)诗人本应关心民瘼,田间望岁的农人见雨而喜的心情自会感染诗人的情绪并激发他们的诗兴,后代的诗人也时常表达对甘霖的喜悦。王安石写过两首《元丰行》,前者说:“雷蟠电掣云滔滔,夜半载雨输亭皋。”后者说:“歌元丰,十日五日一雨风。”都把风调雨顺看作最大的祥瑞。南宋的曾几在久旱得雨后喜而作诗:“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他的学生陆游也曾作《喜雨歌》:“不雨珠,不雨玉,六月得雨真雨粟!”1062年,久旱的凤翔下了三天大雨,苏轼目睹了“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的景象,就把刚落成的一座亭子命名为“喜雨亭”,并对友人说明其理由:“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可见好雨还能给诗人带来实际的益处,难怪他们见甘霖而诗兴大发。然而过度的淫雨会损害庄稼,还会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754年秋,关中大雨六十馀日,正困居长安的杜甫叹息说:“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父无消息。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值!”763年秋,蜀中淫雨不止,正在梓州的杜甫忧虑万分:“莽莽天涯雨,江边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由此可知,从实际的角度来看,雨并不总是给人带来喜悦。事实上诗人们咏雨时也并不总是联想到地里的庄稼,杜甫和辛弃疾认为雨能催诗,另有原因。

  那么,到底为什么雨能催诗呢?

  我觉得应该归因于雨的审美价值。首先,雨是自然界的清洁工,经过雨水的洗涤,整个世界变得一尘不染,使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李白说“雨洗秋山净”,杜甫说“雨洗平沙净”,又说“雨露洗春芜”,岑参说“雨洗月色新”,韩愈说“长安雨洗新秋出”,白居易说“绿野全经朝雨洗”,又说“宿雨冼天津,无泥未有尘”,姚合说“夕雨洗苍苔”,杜牧说“疏雨洗空旷”,晚唐人李昌符说“新雨洗韶光”,皮日休说“雨洗清明万象鲜”,齐己说“夜雨洗河汉”……在诗人们的眼中,世间的一切景物,包括天上的“月色”和“河汉”,以及无形的“空旷”和“韶光”,都会经过雨水的洗涤而变得洁净、鲜明、亮丽,这当然使他们赞叹不已。

  其次,雨景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细微的雨丝织就一张轻盈的薄纱,被它笼罩的景物变得朦胧迷离、若隐若现,从而进入了诗的意境。李白赞美说:“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岑参说“远峰带雨色”,吴融说“青林上雨色”,杜荀鹤说“四五朵山妆雨色”,
晚唐诗僧法振说“山翠自成微雨色”,他们都认为隐藏在雨幕后的景物变得更加美妙。其实雨丝自身就优美如诗,李商隐说:“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杜牧说:“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杨万里说:“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试想烟雾般的春雨飘洒在屋瓦上,或雨丝像珠帘一样挂在窗前,这不是如梦如幻的诗境又是什么?

  第三,无论雨点落在何处,总会发出美妙的声响。张继说:“萧萧茅屋秋风起,一夜雨声羁思浓。”晚唐的方干说:“著瓦雨声繁。”可见不管你是住在茅屋还是瓦屋内,总能听到屋顶上的萧萧雨声。台阶上承檐滴,从那里传来的雨声更是清晰可闻,何逊说“夜雨滴空阶”,温庭筠说“空阶滴到明”,都是显例。此外,张耒说“芰荷声里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州”,元人徐再思咏夜雨的散曲中说“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荷叶、梧桐叶和芭蕉叶以及各种宽大的叶子,都能发出美妙的雨声。即使是枯荷败叶也有此功能,李商隐就说:“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当点点滴滴、富有节奏感的雨声传到诗人耳中时,怎不让他们诗思如潮?

  杜甫的《春夜喜雨》是古今最好的雨之颂歌。曾几、陆游等人的喜雨诗当然也很好,可惜它们的功利性过于强烈,语意也较浅显,不耐咀嚼。杜诗则不同,虽然它所歌颂的是被俗谚称为“贵如油”的春雨,而且开门见山就说“好雨知时节”,但诗中并未明言这场及时而至的春雨对庄稼如何有利,农人又如何的欢欣鼓舞。诗人只说这是一场绵绵密密的细雨,它在夜色中随风而至,悄无声息的滋润了一切物体(当然也包括庄稼)。清人黄生评曰:“雨细而不骤,才能润物。又不遽停,才见好雨。”仇兆鳌则指出:“雨骤风狂,亦足损物。曰‘潜’、曰‘细’,写得脉脉绵绵。于造化发生之机,最为密切。”我在江南水乡种过六年地,对此诗深有会心。正是地里的麦子、油菜最需要雨水的时节,春雨便悄悄的降临了。这雨细密如丝,白天落在赵浜的水面上几乎不起涟漪。要是夜晚,它悄无声息的下了半夜,才会从茅檐上滴下水珠。农民最喜欢这样的春雨,称它为“养麦雨”。的确,经过细雨滋养的麦苗碧绿鲜嫩,蓬蓬勃勃,当你从田埂上走过时,仿佛可以听到麦
苗拔节的“劈啪”之声。雨后的清晨,赵浜岸边的几株桃树繁花似锦,经过濯洗的花朵鲜艳明媚,花瓣上缀着细细的雨珠,让人由衷的钦佩杜诗中“红湿”二字的锤炼之工。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两句也写出了春夜喜雨的心情,意境接近这首杜诗,可惜全诗的主题不是咏雨,不能入选本文。

  然而诗人的心灵往往是敏感而脆弱的,绵绵不止的雨丝常会给他们带来伤感和忧愁,他们在这方面留下的名作远多于喜雨诗。

  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雨天肯定不利于出行。姜子牙出师遇雨,说那是“天洗甲兵”,当是事出无奈的自我安慰。普通人出行,谁愿意让滂沱的雨水来冲洗自己的行囊?可是诗人们大多性格古怪,行为乖戾,他们似乎很喜欢在雨天出行,或冒雨为他人送行。王维送别元二,是在“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时分。王昌龄送别辛大,是在“寒雨连江夜入吴”的次日清晨。宋初有人说“许浑千首湿”,许浑的送别诗更是与雨结下不解之缘:“尊前挂帆去,风雨下西楼”、“箫鼓散时逢夜雨”、“落帆江雨秋”、“结束征车换黑貂,灞西风雨正潇潇。”晚唐皇甫松回忆往年的送别情景,也是发生在雨夜:“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王安石送别弟弟,挑了一个“荒烟凉雨助人悲”的日子。韦应物的举止更加典型,他不但自己选择“楚雨连沧海”的日子乘舟渡淮,而且在潇潇的暮雨中到江边送客,还别出心裁地以“暮雨”为题作诗送行,倒好像看中了绵绵雨丝的象征意义:“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然而这是多么切合“黯然销魂”的送别场景:江雨霏霏,从建业城里传来了几声暮钟。苍茫的暮色与细密的雨丝交织成一张大幕,笼罩着整个江面。船帆、飞鸟、浩渺的江水、江岸上的树木,一切都处于昏暗、迷茫的氛围中,显得那样的沉重、模糊。诗人在此时来到江边送别友人,眼看着客舟缓缓地驶近,又渐渐没入暮色中的雨幕,心情肯定与四周的整个氛围一样的“黯然”。难怪他别情无限,别泪如雨!

  即使诗人们并不冒雨出行,也不在雨中送别他人,那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丝也会使多愁善感的他们惆怅不已。秦观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词人为何让宝帘闲挂在银钩上?因为已有雨丝纵横交错地垂在窗前,也就不用再垂下帘幕了。如果此时暮色降临,雨幕就更加让人忧愁伤感。李商隐说:“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也自愁。”这触绪无端的忧愁正来自那潇潇暮雨。况且人生于世,本来就多烦恼。试想一个愁楚满腹的人对着绵绵不绝的暮雨,情何以堪?天涯飘泊的柳永凭栏望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乡愁更加难抑。南宋的李弥逊罢官后门可罗雀,看到“小雨丝丝欲网春,落花狼藉近黄昏”,心情倍觉抑郁。朱淑真婚姻不幸,喃喃自语:“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李清照孤身飘泊,反躬自问:“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入夜后雨丝倒是看不见了,雨声却被万籁俱寂的夜衬托得更加清晰。唐玄宗奔蜀经过栈道,听到夜雨中夹杂着铃声,乃谱为“夜雨闻铃肠断声”的《雨霖铃》曲。林黛玉在潇湘馆中听到“雨滴竹梢”,写出了包括“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之句的《秋窗风雨夕》。生性豪放的杜牧虽曾戏问:“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仿佛不以雨声为意。但他独在异乡时就马上改口:“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还责问夜雨:“无端满阶叶,共白几人头?”陆游自称:“吾诗满箧笥,最多夜雨篇。”他虽曾写过雨夜的豪纵生活:“忆在锦城歌吹海,七年夜雨不曾知。”但更多的则是抒发寂寞情怀:“空阶雨声夜转急,壁疏窗破凄风入”、“点点滴滴雨到明,凄凄恻恻梦不成。”吕本中对连绵的夜雨甚感恼怒:“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薄命女子冯小青则对夜雨心存畏惧:“冷雨敲窗不忍听。” 要问夜雨引起的忧愁有多少?请看李群玉的回答:“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

  古今以夜雨为题的好诗、好词美不胜收,我最喜爱的两首出于晚唐的温、李之手。温庭筠是写闺情的高手,此词的主题是一位思妇在秋闺中独听夜雨。此词之妙全在描写夜雨的下片:三更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偏偏在此时下起了夜雨,从窗外的梧桐树上传来了点点滴滴的雨声。“不道离情正苦”一句,无理而妙,它惟妙惟肖地表达了思妇的幽怨,而且出之以娇嗔的语气:“这不通人情的夜雨啊,全然不管人家正受着相思之苦的煎熬!”可是夜雨确实是不通人情的,它只管点点滴滴的落在梧桐叶上、台阶上,直到天明。不言而喻,那恼人的雨声,声声敲打在思妇的心头,使她彻夜未眠。

  李商隐的诗比温词更胜一筹。温词是“男子而作闺音”的代言体,尽管它设身处地,体贴入微,但作者与词中的主人公终究隔着一层;李诗却是自写怀抱,直抒胸臆,也就更加真切感人。李诗的手法也与温词不同,它是以诗代柬的一封短信,故开门见山,明白如话,既不对夜雨作绘声绘色的刻划,也不对雨夜之凄凉作淋漓尽致的渲染。明人周珽分析说:“以今夜雨中愁思,冀为他日相逢话头,意调俱新。第三句应转首句,次句生下落句,有情思。盖归未有期,复为夜雨所苦,则此夕之寂寞,唯自知之耳。得与共话此苦于剪烛之下,始一腔幽衷,或可相慰也。”的确,“巴山夜雨”四字在诗中重复出现,第一次是眼前的真情实景,第二次则是揣想将来的回忆。虽然一实一虚,毕竟使读者加深了印象,觉得那真是绵绵不绝的一场夜雨。《楚辞?涉江》中说:“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巴山高峻,又地处江边,本是阴晦多雨的地方。适逢秋夜,雨更是下得无休无止,以至于池水都明显上涨了。这夜雨上则笼罩着巴山,下则涨满了秋池,简直弥漫了整个的天地。诗人就在这样的雨夜写信答复远方的友人:你来信问我何日才是归期,可是我还没有确定的日期。不知何时我们才能相聚一室,共剪西窗之烛,共话今夜的巴山夜雨。这既是对友人的安慰,也是诗人的自我安慰。诚然,一段寂寞忧伤的经历一旦进入回忆,有时确会变成带有几分甜蜜的话题,这与北宋朱服所说的“而今乐事他年泪”出于同样的道理,李商隐自己也说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话。可是在此诗中,这种自我安慰反而把眼前的寂寥孤独衬托得格外的深沉、浓郁,毕竟“共剪西窗烛”只是遥遥无期的希望而已,眼前的真实情景却是独对孤烛,独听夜雨。秋夕漫漫,夜雨潇潇,客怀离绪,人何以堪?

  风雨在白天妨碍人们的出行,在夜晚触动人们的愁肠,诗人因而把它看作人生坎坷的象征。李商隐的《风雨》中说“黄叶仍风雨”,正是感叹人生多舛。元稹在客舟中听雨:“曾向西江船上宿,惯闻寒夜滴篷声。”杜荀鹤在旅舍中听雨:“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韩偓在春夜听雨:“一夜雨声三月尽,万般人事五更头。”崔道融在秋夜听雨:“一夜雨声多少事,不思也尽到心头。”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在什么季节,诗人们在雨夜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身世的凄凉。黄庭坚说“江湖夜雨十年灯”,正是对飘泊生涯的形象概括。陆游说“茅檐一夜萧萧雨,洗尽平生幻妄心”,正是壮志销尽后的黯然回首。清人南潜说“梧桐滴沥客心惊,秋雨能催白发生”,正是对迟暮之感的生动刻划。到了今天,每当人们说起“风雨人生”,就是指一生中历尽坎坷。虽然曾有革命家号召我们主动地去“经风雨,见世面”,而且紧跟着他“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但我辈普通人哪能那样豪情万丈?普通人还是情愿选择风平浪静、太太平平的生活。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们在一生中实在很难躲避不期而遇的风风雨雨。那么,我们应如何对待人生道路上的风雨呢?

  1082年三月七日,谪居黄州的苏轼在前往沙湖的途中遇到一场突然而来的风雨。由于没有随身携带雨具,同行的人都狼狈不堪,只有苏轼从容不迫地一边吟啸,一边徐徐前行。风雨骤至,穿林打叶,同时也吹打在行人身上。虽然没有雨具遮挡风雨,但苏轼手持竹杖,脚蹬芒鞋,步履轻快,毫无畏惧。为什么苏轼如此安详自若呢?原因就在于他的独特人生态度:“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此时四十七岁,自从二十五年前进士及第以来,他经历
了丧母、丧妻、丧父的人生不幸,也经历了被诬外放、流宦各地的仕途风波。三年以前,他经受了入仕后最沉重的一次打击,以“谤讪新政”的罪名被逮入狱,在“柏台霜气夜凄凄”的御史台狱囚禁了一百三十天,精神和肉体都受尽折磨,最后被贬到黄州。人到中年的苏轼已经阅尽人间沧桑,历尽人生坎坷,他把儒家固穷的坚毅精神、老庄轻视有限时空和物质条件的超越态度以及禅宗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的观念有机地结合起来,炼就一付宠辱不惊、履险如夷的人生态度。这种执着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蕴含着坚定、沉着、乐观、旷达的精神,使得苏轼身处逆境时不忧不惧,在遇到变故时处变不惊,不期而至的雨丝风片又能奈他何?况且世事多变,风云难测,风雨既然会突然而至,也就可能突然而去。果然,一番萧瑟之后,雨散云收,斜阳复出。待到苏轼踏上归途,回首眺望刚才风雨萧瑟的地方,那儿已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如果说风雨是人生坎坷的象征,晴朗是人生通达的象征,那么“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意味着平平淡淡的人生,也意味着平和、淡泊、安详、从容的君子人格。正是这种人格精神支撑着苏轼坚定而又潇洒地走过了六十多年的风雨人生,无论是在汴京的玉堂金殿还是海南的棘篱茅舍,他始终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对待生活。1100年六月二十日之夜,历尽磨难、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苏轼从海南渡海北归,他站在船头傲然长吟:“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亦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仿佛与他十八年前所说的“也无风雨也无晴”遥相呼应。

  我钦佩“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生态度,我向往“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境界。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莫砺锋诗话之十一:雪

岁 暮 诗
       南朝·宋·谢灵运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易催。

        终南望馀雪
        唐·祖 咏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唐·岑 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唐·刘长卿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江 雪
        唐·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每当我面对雪景,就不由自主的想起这句话来。的确,雪花在空中随风飘洒,落地后随物赋形,若不是在放大镜下观察其精美的六角形造型,很难说它的外形有什么美。雪的颜色永远是单调的白色,也不如其它自然物那般绚丽多彩。然而,在大自然中,还有什么比雪更加美丽呢?正因其朴素,人们惊诧于雪之美,却不知如何来描写它。我上小学时,有一个同学在作文课上造出“雪白的雪”的句子,被老师批评了一顿。可是既然雪的皎洁晶莹是无与伦比的,我们又能用什么物体来比喻雪呢?东晋的谢安在雪天与子侄们谈论文学,看到雪花纷纷飘坠,欣然吟咏:“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蕴接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人们都认为谢道蕴的句子远胜谢朗,并由此称才女为“絮雪才华”,连苏轼都说过“柳絮才高不道盐”。只有南宋的陈善在《扪虱新话》中指出谢朗所咏的是“米雪”,而谢道蕴所咏的是“鹅毛雪”,“固未可优劣论也。”陈氏所云是学究的呆话,不足为凭。其实即使是谢道蕴的句子,也不算十分高明。与其说雪花似柳絮,还不如说柳絮似雪花更为贴切,在一个好的比喻中,喻体应比本体更加鲜明生动才是。韩愈说:“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转而用漫天飞舞的雪花来比拟杨花,实胜于谢道蕴的比喻。

  诗人虽能“巧构形似之言”,他们在造物面前仍是相形见绌。面对着洁白、轻盈的雪花,他们绞尽脑汁也只想出了“雪似花”这么一个蹩脚的比喻,其首创权属于南朝的范云。范云与何逊联句,范说:“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后人纷纷仿效,“雪似花,花似雪”的袭用不休。到了唐代,张说写道:“去岁荆南梅似雪,今年蓟北雪如梅。”卢僎则说:“上苑今应雪作花,宁知此地花为雪。”到了宋代,苏轼说:“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吕本中又说:“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模仿得较成功的是唐人描写飞雪的两首《春雪》诗,一首是刘方平写的:“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东。”另一首是韩愈写的:“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才高气傲的韩愈和苏轼也不免模仿范云,可见用比喻的手法来写雪确实很难跳出前人的窠臼。中唐的李端曾别出心裁地咏飞雪:“面市忽狂风。”用被狂风吹到空中的面粉来比喻飞雪,可称前无古人,然而又是多么杀风景!

  1050年,欧阳修在颍州约客赋诗咏雪,规定不准用以下诸字:“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银。”“白”、“舞”二字可能是用来正面描写雪的颜色和形态的,其馀的字都是用作喻体来比喻雪的。后来欧阳修的弟子苏轼仿效其师咏雪,又增加了几个不准使用的字如“盐、鹤、鹭、蝶”等,也大多是用作喻体的。苏轼称这种做法为“禁体物语”,就是禁用这些喻体,以增加写诗的难度,从而因难见巧,这应该是欧、苏的主要目的。事实上一旦使用这些喻体来咏雪,多半会像“雪似花”的比喻一样陷入蹩脚的境地,而且容易陈陈相因,这是否也是欧、苏故意避开它们的动机呢?南朝谢惠连的《雪赋》中颇用了一些欧、苏禁用的字眼,比如:“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又如:“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但谢氏运用它们都是着眼于否定的意义,以此反衬雪之无比美好,这正说明欧、苏避开此类字眼实在是聪明之举。

  其实即使做到了“禁体物语”也不一定能写好咏雪诗,晚唐郑谷的《雪中偶题》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此诗向来毁誉参半,苏轼本人对它的态度就很矛盾,他既说“渔蓑句好真堪画”,又说“此村学中诗也”。后人大多同意苏轼的后一种意见,如沈德潜说它“已落坑堑”,王渔洋甚至说它“俗下欲呕”。当然也有人对它颇为欣赏,如明人周珽就说:“诗中不见雪,而雪意宛然。”其实这正是欧、苏提倡的“禁体物语”的精神,宋人叶梦得批评郑诗“非不去体物语而气格如此其卑”,也从反面说出了这一点。我觉得郑诗前二句写飘落中的雪,后二句写静止的雪,对雪的形貌刻划得相当生动,末句尤其“堪画”。但此诗的缺点也正在此,它仅写雪之貌而未得雪之神,而且所写的三处雪景彼此独立,全诗的意境不够浑成,未臻上乘。

  也许正是因为雪的形态、色彩都很难描写,古诗中从正面写雪的佳作寥若晨星,试看王渔洋的意见:“余论古今雪诗,唯羊孚一赞,及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及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篇,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韦左司‘门对寒流雪满山’句最佳。”晋人羊孚的《雪赞》仅四句:“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此赞的着力之处在赞美雪的性质及精神,堪称遗貌取神。这正是晋人所崇尚的清谈之风的艺术表现,也符合王渔洋对神韵的要求。陶渊明、祖咏、王维、韦应物诸人的诗句也有类似的特点,而且都不是全篇咏雪的。沈德潜对后一点说得更清楚:“古人咏雪多偶然及之。汉人‘前月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谢康乐‘明月照积雪’、王龙标‘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何天真绝俗也!”的确,这些咏雪的名句都是“偶然及之”,它们在全篇中只是一个叙事、抒情的背景。

  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多处写到雪,而且不乏正面的描写,可是诗人的本意也是把雪当作送别的背景,正如清人章燮所说:“第一‘雪’字见送别之前,第二‘雪’字见饯别之时,第三‘雪’字见临别之际,第四‘雪’字见送归之后。”然而此诗依然堪称古今第一首雪诗,试看它展现在读者眼前的是多么奇特、多么美丽的雪景!在天寒地冻的西域,竟然出现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明媚春光,真是想落天外,清人方东树赞曰:“奇才奇气,奇情逸发,令人心神一快。”他人写雪,多用梅花喻之,梅花本是在雪中开放的,诗人们容易把两者联想起来,例如初唐的东方虬咏春雪说:“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然而岑参力避陈熟,偏把满眼的玉树琼枝比作一夜春风后的千万树梨花,就“雪似花”这个比喻来说,岑参真的做到了化臭腐为神奇。当然岑诗的佳处绝不止于这个新颖鲜活的比喻,它接下去就入木三分地刻划大雪的效果,那就是刺骨的寒冷:眼中所见的是雪花入帘湿幕,肌肤所感的是裘冷衾薄。连狐裘锦衾都没有丝毫暖意,那更况冰冷的铁衣!相比之下,苏轼在山东密州咏雪的“但觉衾裯如泼水”之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岑诗的最后八句转入送别主题,仍然处处映带着雪:辕门外暮色苍茫,大片的雪花纷纷下落。“纷纷暮雪下辕门”一句中不用“飞舞”而仅用一个“下”字,以见雪片之大且重,表面上不动声色,细读却可见锤炼之功。当然,要是换了性喜夸张的李白,就要说“燕山雪花大如席”了。结尾写行客远去,只见雪地上一行行的马蹄印迹直到天边,诗人的惜别之情绵绵不绝,读者读到这里也会低回不已。此诗虽然用力渲染了雪天的严寒,却没有低沉消极的气氛;虽然生动地描写了雪天的送别,却没有凄凉悲苦的情绪。相反,诗人以充沛的笔力写出了塞外雪景的雄奇瑰丽,也以饱满的精神表达了守边将士的英风豪气。此诗对雪的描写淋漓酣畅,是一首笔歌墨舞的白雪赞歌。

  祖咏的《终南望馀雪》是他在725年参加进士考试时所写的省试诗,按照规定,本该写六韵十二句,但是祖咏只写了四句就交卷了。考官问他,他回答说:“意尽。”祖咏真该庆幸他生于唐代,真该庆幸他遇到了不拘一格取人才的考官:他交了一份在格式上完全不合格的试卷,竟然没有被黜落。要是他在今天参加高考如此答卷,一定会名落孙山。清人吴乔称赞祖咏:“重意,不顾功令。”我也想赞扬当年的主考赵冬曦:“重才,不顾功令。”此诗的一个好处即在“意尽”,寥寥四句,已把题中应有之义完整且完美地写出来了,此外毋需再赘一字。终南山在长安城南边六十里,诗人身在长安眺望终南山,看到北岭峰顶的积雪浮现在云端。黄昏来临,暮色渐降,树林上方的山顶积雪在夕阳的斜照下闪亮,长安城里比往常的黄昏更加寒气逼人。此诗的另一好处是它用力渲染积雪给人的感觉,正如清人杨逢春所评:“‘明’字、‘增’字,下得着力,言霁色添明,暮寒增剧也,中有残雪之魂在。”“明霁色”、“增暮寒”,都是诗人对积雪的感觉,如此写雪,才有了精神,有了生气,才能像清人徐增所评,使读者“闭目犹觉宛然也”。

  柳宗元的《江雪》是古今传诵的咏雪名篇,从字面上看,它字字句句都是咏雪。清人李瑛说:“前二句不沾着‘雪’字,而确是雪景,可称空灵。”的确,千万座山峰间居然不见飞鸟的影子,千万条山路上居然不见行人的踪迹,不正是大雪弥漫的结果?这雪遮蔽了天空,覆盖了大地,使得整个天地融合为白茫茫的一片,广漠寥廓,渺无边际。只有一位身披蓑笠的渔翁驾着一叶扁舟,垂钓于大雪纷飞的寒江之上。明人桂天祥评曰:“绝唱
,雪景如在目前。”沈德潜评曰:“此等诗真是诗中有画,不必更作寒江独钓图也。”他们都认为此诗描绘雪景生动如画,这当然是不错的。然而此诗的意义仅止于描绘雪景吗?徐增揣测诗人的心思:“当此途穷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一官无味如钓寒江之鱼,终亦无所得而已,余岂效此翁者哉!”王尧衢亦分析说:“江寒而鱼伏,岂钓之可得?彼老翁独何为稳坐孤舟风雪中乎?世态寒冷,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寓也。”我觉得这两位清人的分析过于落到实处,难免穿凿,但是说此诗除描写雪景外别有寓意,则相当中肯。柳宗元三十二岁时无罪被贬,在荒僻寂寞的永州一住十年。诗人处境孤寂,心境凄凉,然而他对自己的人格操守和政治理想怀有充分的自信,从而形成了一种孤傲的性格。试想在如此严寒幽寂的环境里,群动皆息,万籁俱寂,竟有一位渔翁冒着漫天大雪独钓寒江,那不是“渔家傲”又是什么?尽管此诗用狮子搏兔之力刻划雪景,其画龙点睛之处却是一位神情孤傲的渔翁。当然,那渔翁也就是诗
人自己。

  谢灵运与刘长卿的两首咏雪名篇更是沈德潜所说的“偶然及之”。谢灵运在一个漫长的冬夜里想到万物易逝、年华难留,不由得百忧交集,辗转难眠。此时窗外北风哀鸣,积雪在月光下闪耀着寒光。“明月照积雪”一句所展示的意境晶莹剔透,幽雅清绝,堪称咏雪名句,后来孟郊的“月明直见嵩山雪”就受到它的启发。但是此句在谢诗中只是一个背景,是诗人心情的衬托。正如诗题所云,此诗的主题并不是咏雪而是岁暮之感。刘长卿的诗写雪夜投宿山家的过程,虽仅寥寥四句,但层次清晰,叙事明白,雪仅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个点缀。然而惟其有了这场风雪,才凸显了旅途艰辛和山居荒寒,也为荒凉孤寂的山庄夜景增添了一点亮色。当我们在古诗中读到似曾相识的雪景描写时,眼前会浮现出一幅鲜明的画面。然而当我们读到恍若亲历的雪天感受时,心里就会产生强烈的共鸣。就感动读者的程度而言,那些用力描绘雪景的诗反而不如这些“偶然及之”的咏雪诗,至少我的阅读经历就是如此。

  1976年,我在淮北农村逢到一场罕见的大雪。那年腊月,一连下了几天的鹅毛大雪,汴河农具厂院里积雪有两尺来深。一天停电,天色刚黑,我和几个知青伙伴就钻进被窝睡大觉了。那时我年近而立,却仍是一个“扎根农村干革命”的知青,本应在那个年龄段予以考虑的求学、成家对我来说都是遥遥无期的梦想。说也奇怪,我对自己的遭遇倒能逆来顺受,晚上头一挨枕就呼呼大睡,很少像谢灵运那样“殷忧不能寐”。半夜时分北风大作,我从梦中惊醒,看到玻璃窗上一片明亮。我坐起身来眺望窗外,原来一轮明月正悬在西边的围墙上方,清冷的月光洒满了整个院子,积雪晶莹闪亮,比白天更加美丽。这不正是谢灵运所说的“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吗?我不由得兴奋起来,悄声吟诵谢诗。可是“运往无淹物,年逝觉易催”两句诗紧跟着涌上心头。是啊,眼下已进腊月,又一个年头即将过去,我很快又要增加一岁,前途茫茫,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我思来想去,竟久久不能入睡,那真是一个漫长的冬夜。

  二十年后的一个冬日,我坐长途汽车在韩国南部旅行。大雪纷飞,汽车走得很慢,天黑以后进入智异山。汽车沿着山间的公路缓缓地行驶,除了车灯照亮的路面,以及在车灯光中飞舞的雪花,四周一片昏暗。覆盖着积雪的山岭在夜色中闪着微光,尚能分辨冈峦起伏的轮廓。突然,车窗外出现了一个小山村,它安安静静地躺在远处的山谷里,低矮的农舍都成了戴着雪帽的“白屋”,从窗口漏出几点昏黄的灯光。我突然想起刘长卿的诗,虽说时辰已不是“日暮”,一片雪白的山岭也不能说是“苍山”;我坐的汽车只是远远地从山村旁边走过,根本不可能“柴门闻犬吠”;我与山村的居民素不相识,他们也不会把我看作“风雪夜归人”。总之,此情此景都与刘长卿的诗毫不相干,但那些诗句却顽固停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更加奇怪的是,我竟然深受刘诗的感动,觉得他的诗就是为此刻的我而写的。我甚至暗暗希望我真是奔向那个小山村去的“风雪夜归人”,希望眼前真的出现“柴门闻犬吠”的情景。从那以后,我就更加喜爱这首短诗了。

  那么,除了岁暮之感和羁旅之感以外,咏雪诗还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感内蕴呢?雪景虽美,但只有衣食无虞的人才有心情去欣赏它。雪虽然是丰年的吉兆,但它使穷人寒冷难忍,还使旅途充满艰辛。1041年冬季,天降大雪,时任枢密使的晏殊在西园置酒宴客,欧阳修在席上作《晏太尉西园贺雪歌》,结尾两句说:“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馀万屯边兵!”养尊处优的晏殊看了深为不满,认为欧诗是“作闹”,因为那扫了他赏雪的雅兴。其实大雪给戍边或行军途中的军士带来痛苦,自古就是诗人关注的主题。从《诗·小雅·采薇》中的“雨雪霏霏”,到曹操《苦寒行》中的“雪落何霏霏”,再到李白《北风行》中的“北风雨雪恨难裁”,举不胜举。大雪使穷人饥寒难忍,也常见于诗人的笔端。白居易笔下“可怜身上衣正单”的卖炭翁,竟在“夜来城外一尺雪”的严寒天气里“心忧炭贱愿天寒”。王令诗中的“饿者”,竟在“雨雪不止泥路迂”的时候“负席缘门呼”。范成大描写雪天沿街叫卖的小贩:“携箩驱出敢偷闲,雪胫冰须惯忍寒。岂是不能扃户坐?忍寒犹可忍饥难!”戴复古描写灾年穷人的窘状:“凛凛饥寒地,萧萧风雪天。人无告急处,闭户抱愁眠。”杜甫一生穷愁潦倒,杜诗中的雪也经常与饥寒相伴。他写过同谷荒山中的积雪:“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他还写过夔州严寒的雪天:“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白帝雪在地。冻埋蛟龙南浦缩,寒刮肌肤北风利。”可见古人的咏雪诗常与民间疾苦有关,那样的作品当然感人至深。这方面表现得最突出的是被苏轼称为“郊寒”的孟郊,他咏雪的诗几乎都与饥寒相关。可是想到严羽曾说孟郊的诗“读之使人不欢”,我就不向读者一一介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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