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末成年劳改监狱:抗战八年 [许倬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06:49:00

抗战八年(上)

类别:人文历史 浏览量:218版次:RB17 版名:名家在线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1-06-29
作者:许倬云 陈珮馨 陈航 原创 手机看新闻 全国订报编辑此文 摘要: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北京郊外的卢沟桥,日军发动了八年的侵华战争。这一次大战,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少有的,过去中国被外族征服,战争都是使用冷武器,双方力量不会太悬殊。

(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北京郊外的卢沟桥,日军发动了八年的侵华战争。这一次大战,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少有的,过去中国被外族征服,战争都是使用冷武器,双方力量不会太悬殊。但这一次,却是日本人以当时最先进的武器进攻,而中国的军队还没有足够的现代装备抵抗,因此,这一场战争在中国方面的损失极为巨大,不仅兵员伤亡数百万,城市被轰炸,乡村被掳掠,千万百姓逃亡内地,老弱转于沟壑,壮者疲于奔命,战线后面沦陷区的百姓,也忍受了八年亡国的耻辱。(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一九八六年,我在美国召开一个纪念抗战五十年的讨论会,当时有位听众举手问问题:“许教授,这八年抗战究竟所为何来?”我的回答:“人有人格,国有国格,这八年打的是国格,百年的苦难和屈辱,不经过这一次的大战争,中国人站不起来。”到今天,又是二十多年了,如果有人再提出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还是一样。毕竟,在一九四二年,抗战中间,列强取消了百年来的对华不平等条约,中国从此可以抬头立足于世界。

一九三七年的世界,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面。在欧洲,“一战”中战败的德国,重新建国再度成为欧洲的强国。但是,德国在屈辱之下,努力重振残局,也是在危机意识下,全国力量集中在恢复国家尊严。希特勒趁潮而起,挟德国人要自强的决心,揽权于一身,成立了一个高度专制的集权体制。意大利也是在努力自强的局面下,墨索里尼建立了一个集权体制。他们的敌人英国或法国,曾极尽全力压制德国复兴,也对意大利甚为藐视,这两个国家联合的力量,竟然不能压制住德、意的扩张和侵略。东欧的俄国,在“一战”后,成立了苏维埃政权,经过列宁和斯大林两代的经营,苏俄的政权也是一个集权体制。

日本建立东亚霸权,最终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雄踞东方的大帝国。少壮军人已经将朝鲜和中国的东北经营成日本扩张的后方基地,用当地的资源和人力,生产日本的战备武器。台湾则是日本早已经营的南进基地,自从取得台湾以后,日本采取以台湾的糖和米,供给日本的需要,日本自己的农夫可以释放到工业生产充当战争的兵源。美国当时还不是世界的巨强,在这个各处军备竞争的场合下,美国以新大陆的资源和新兴的工业,左右逢源,赚取极大的利润。因此,当时的世界已是在战争的边缘,中国其实没太多时间可以准备,而且日本也不容许中国有准备的时间。于是,中国人在这种情势下,打了八年辛苦的战争,只为了不甘成为亡国奴。

蒋介石面临紧迫的时间,抓住十年光阴,勉强建立了一个有限度的现代国家,工业的生产还不够,军队的训练和装备也不够。他抓住了孙中山建国阶段理论中的“训政时期”,既没有制宪,也没有认真地想要发展民主制度,在那种国际气氛下,蒋介石也建立了一个专制的集权体制,用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名义,实质上成为中国的强人统治者。同时,蒋介石也在大圈子里画了小圈子,培养自己私人的势力,尤其在军中,他以黄埔军校校长的身份,要求军人向他个人效忠。

他的军事顾问来自德国,而他自己的子弟兵,不少在德国和意大利留学,带回来欧洲纳粹和法西斯的观念。他自己是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当然对于日本的军事体制和军人专政的情形非常熟悉。这种种因素,使中国沦于独裁统治的局面。当时实际的需要,中国国力之弱以及十余年内战分裂的后遗症,蒋介石的独裁体制,不仅他自己振振有词,而且也获得当时若干人的赞同。可是这种专制独裁的政权,是一把双刃刀,在危机的时候,是可以集中全国力量,努力一掷;然而,权力是会腐蚀人的,绝对的权力腐蚀人的速度和程度尤其惊人。孙中山和国民党的理想是在中国建立一个民主政权,可是蒋介石的独裁体制,终其生没有放弃。他和国民党的政权,终于成为大家批评和厌弃的对象,最后沦于败亡。这把刀的刀刃,伤了他自己,也伤了中国。

中国一向是一个天下国家,关着门自己成为一个局面。普通国民对于国家政治其实不太关心,他们的归宿感,小则乡邻亲族、大则一省一县。因为这种认识,民初的军阀割据,在许多老百姓心里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地方的军阀,也自以为他们在保卫乡里,建设地方。国家意识,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只有在大城市里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有比较清楚的认识。身居内地农村的一般老百姓,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中央政府的存在。他们对外人的认识,往往仅是在面对外国的传教士和商人,感觉到中国人和他们不一样,也感觉到被他们欺负。

这八年的战争,却是将中国的老百姓惊醒了。他们才知道,日本军队一路杀过来,亲人被杀害、乡里被掳掠,都是因为自己是中国人,是日本要征服的对象。八年的辛酸和血泪,日本人用火光和死亡,为中国人铸造了强烈的民族意识。中国的政治体制,还没有做到全国总动员的能力,可是正是这种危机感,使当时全体的中国人,都不知不觉地投入到这场空前的战争。从沿海到华中,战火所及之处,千万老百姓,抛弃家园、万里跋涉,走向内地。内地的省份,以四川为例,一个省的资源和粮食,要供给八年战争的大部分消耗,维持数千万难民、上千万兵员。用四川人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打国仗”,四川、湖南、湖北、陕西、云南、贵州、广西各处的民居,常常就让出来,安顿迁移到内地的学校、机关和工厂。他们的子弟,一批批开往前线,投入毁灭性的战争。敌后的农村,时时刻刻要准备着日本的搜索队进入村子,掠取物资,也欺负妇女、杀害青年。在敌后,“鬼子进村了!”是个催命的声音。

开战之初,中国用已经训练好的现代部队,在沿海地区尽力堵住日本军队的进展。上海一战,损失最大,中国刚起步发展的空军,初试啼声,抵抗日本的空袭,支持陆军作战,半年之内,这一支还在萌芽的空军,人机损失严重。中国海军残余的舰只,都在长江口上,自沉于马当,使日本的大型舰只不能驶入长江。在淞沪战场上,中央政府的直属部队,损失惨重;因为日本以近岸的军舰,用强大的炮火轰炸中国的阵地。台儿庄一役,中央部队和原来是地方部队的桂军、冯军和川军等部队,协力作战,以四比一的伤亡,歼灭了日本一个半师团。战况的激烈和牺牲的重大,可以川军一个师为例,中国军队合围之势快要完成时,该师急行军投入战场,堵住了一个缺口,将日军完全包围在内。战役结束后,这个师从师长以下,全员殉国。南京陷落,中央部队在大别山区,和日军缠斗数月,消耗日军精锐。这些惨烈的战役,至少向世界宣示、也向中国人自己表示,中国人拼了血肉,也要打赢这战争。

我自己当时只是八岁的儿童,在沙市家门口,眼看着这一支川军,出川奔赴前线,望不见边的青年士兵,都是来自农村,每人只是一杆枪、两条子弹袋,蹲坐在路边暂时休息。母亲和家人,正如同邻居们一样,烧开了水,送给这些青年饮用,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去不能再回来。也正是在这种场合下,一个八岁的儿童,忽然成人了。八年以后,战争结束,我们又在复员途上经过沙市,那一幕情景,历历在目。

抗战八年的战史,太多需要重新整理和报道。台儿庄之役外,上海战场上八百壮士弹尽援绝,退守仓库;还有年年夏天和秋天的会战;到最后,还有日本打通陆上交通的第一号作战,大举进攻,中国几乎招架不住。八年间,中国奋起抵抗,许多悲壮的事迹,例如,死守衡阳、常德,到最后一兵一卒;远征军从印度打回来,在缅甸丛林中寸土必争;华北敌后游击区的百团大战。至于平民被杀害的事迹,南京大屠杀是最著名的悲剧;还有河北农村的“三光”灾害,“杀光、烧光、抢光”;重庆三次烧成白地,其它城市也在炸弹下全毁、半毁。整个八年,中国损失七百万兵员,其中包括一百多员将级军官,平民直接死亡于战争的不下两千万,间接饥饿、疾病而死的又有两三千万。这一场亘古未见的浩劫,在1945年,日本投降了,中国只是得到一个惨胜。真的,中国打了一场没有凯旋的战争。

抗战前,中国的现代城市和工商业,都在沿海地带,最深入内地也不过到武汉为止。既然要长期抗战,中国必须将这些沿海的设备迁入内地,当时有600多家公私工厂迁入四川。迁川的工厂,先以轮船载到武汉、沙市和宜昌,再用木船转运进入川江。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沙市江面上,满满是白木船,等待着小火轮拖运。这些工厂,后来分布在四川、陕西、云南、贵州等地。有些工厂的设备,在内地翻砂复制,成为几个工厂,就是这些破破烂烂的设备,维持了八年的民用军需。战后,这些工厂都没有迁回原来地点,留在内地,成为内地工业化的种子。许多技术人员,也留在内地,培训内地的技工。经过这一次折腾,中国的工业化地区,才扩展到沿海以外。

同样地,当时在沿海一带的大专院校,也纷纷内迁。例如,北大、清华先搬到长沙,然后又步行进入云南,在昆明,北大、清华和南开,合组成为西南联大。八年战争期间,弦歌不辍,夹着讲义、逃警报,在树底下还和同学们讲课。其它许多院校也纷纷迁入内地各处,远到甘肃的西北联大,近处的重庆沙坪坝、成都华西坝等处,都是中国培育未来建国人才的地方。甚至中学生,也纷纷内迁;没有足够的交通工具,他们步行数千里,到达不受空袭威胁的地点,组织成许多国立的临中和联中。这些十四五岁就开始上路的青年,在最偏僻的角落,一半军训、一半上课,然后投入大学,到抗战胜利时,当时的初中生也快要从大学毕业了。数十万的青年,离乡背井,很多人的家庭还留在故乡,他们一无所有,也一无所傍,只是为了要在中国自由的土地上受教育。当时的教育部长陈立夫,要求政府拨给他几个师的经费,让他可以维持这些学生的生活。这些由“公费”维持生活的学生,是此后两岸中国建设的主力军。

中国的研究单位,也纷纷内迁,中央研究院的几个研究所,分散迁入不受空袭威胁的内地农村,以我曾经服务的史语所为例,就是搬到四川宜宾的李庄,借用当地大户人家的房屋,没有电灯,也没有足够的经费,在八年之中,同仁们没有中断过研究。在南京的实验农场,种牛、种猪、种鸡等等,都是步行和乘木船入川,当时外国的新闻记载、报道这些农场的动物,鸡蹲在牛背上,一群猪赶着走,小猪也放在牛背上和车上,拖拖拉拉地,居然到了重庆。

在内地的难民,加上当地居民,还有前线的兵员,只能有内地少数几个省份的粮食,供应大家的生活。大家吃的都是“八宝饭”,包含稗子、沙粒等等,只是因为粮食不够,再禁不起筛选和清理。我们那一代人,身材都比较矮小,就是因为成长时期营养不够。内地的医药不够用,尤其日本封锁了沿海所有港口,也封锁了缅甸进入中国的通道,外国生产的药品,最后只有飞越驼峰一条路,可以运入内地。于是,伤兵们躺在地上,等待医疗,没有麻醉药,也没有止痛剂,活生生地用高粱酒喷在伤口上,截断受伤的肢体。我曾经看过在湖北靠近前线的农村,一次战役下来,数百个伤兵运回村子的晒谷场上,哀嚎呻吟之声,日夜不断;三天以后,只剩下几个人了。一般老百姓也只有重新依赖传统医药,例如,治疗疟疾,没有现代的奎宁,只有用白杨树的树皮,熬汤治病。日本轰炸,往往一个城市去掉一半,重庆曾经三次炸成平地,那些受伤的平民百姓,能够活回来的也没几个。

这八年的颠沛流离,和艰难困苦,中国人熬过来,不愿意投降。然而,人是血肉动物,这么辛苦的日子哪能没有反应?以知识分子而论,抗战开始时,一般大学教员,衣食丰足有余,到抗战第三年开头,因为物资缺乏,物价暴涨,薪资却不能调整。以我记忆所及,抗战刚开始时,我们家里买鸡蛋,一枚银元可以买一箩筐鸡蛋,到抗战第三年以后,鸡蛋是个奢侈品。当时通货恶性膨胀,物价涨了不下百倍,一般大学教授衣食都不能周全,许多联大、中大的教员,都必须有家庭副业,贴补家用。一旦生病,能治活的不多,以我老师李济先生为例,他的两个女儿都是因为买不起药,在抗战期间夭折。(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这种生活条件下,人人都会有怨言。再加上蒋介石以战时必须服从一个领袖的理由,排除异己,封锁舆论,更引起知识分子的愤怒。于是,知识分子很少对蒋介石满意,老百姓当然也是怨声载道,不过他们不能说话,知识分子却要表达自己的意见。蒋介石在抗战初期,声望极高,大家盼望他是挽救中国败亡的领袖,到抗战中期,却是集全国的怨恨于一身。这一个转换,却正好是中共统战的好时机,国共两党,形势优劣,就在抗战中期,完全颠倒。在战后,内战立刻发生,中国没有真正复员,又陷入战火,五年内战,国民党政权彻底瓦解,根本原因,一则是国民党丧失了沿海城市,不能以城市做基地,继续成长和建设中国;二则是战争期间,民心大失,大家希望穷则变、变则通。简单的一句话,八年抗战,中国的资源和时间都用尽了,如果战后,有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中国可以再度出发,可是,这一个时机终于在战火中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