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滩蜡像馆介绍:淡淡的清香伴随您（2002.4.1《文学报》）

记得2000年12月2日下午，邻家伯伯——九叶诗人之一的袁可嘉先生远道从美国赶回，准备来参加卞之琳先生九十华诞、《卞之琳文集》首发式及学术讨论。他一到家即过来与我的父亲相约同去看望卞之琳先生。卞之琳先生家电话接通了，传来的却是卞先生的女儿青乔的哭泣声，并告知：卞之琳先生上午去世了。风尘仆仆的袁可嘉先生及我那老爸惊愕了，要知道内心的遗憾是——永远永远！

遗憾一：袁先生在美国女儿处居住多年，现年事已高，身体不是太好，据说这次为回国来参加卞先生九十华诞等活动，不顾家人反对，甚至跟伯母吵翻，最后结果是——女儿小敏请了一个月假，陪同回国。然而，竟与卞先生却是擦肩而过。

遗憾二：在卞先生去世的前一天，青乔曾给父亲来过电话，告知：卞之琳先生感觉不太好，想见我父亲一面，我父亲时值正患重感冒多日，恐传染卞先生，答应待好了马上去，谁想感冒耽误了父亲最后见卞先生一面。

我是后来知道这些的。

卞之琳先生给我的感觉永远是淡淡的、飘渺的。二十多年前，在我还没有工作时，因病在家休养，爸爸想让我继续考学，于是就让卞先生的夫人青林阿姨帮我补习功课，和我就伴的当然少不了他们的女儿——青乔。那时，我经常有幸出入卞之琳先生家，卞伯伯总是淡淡微笑着，然后继续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我没有与卞伯伯对过话，更没有交流，我总觉得卞伯伯书房里很静，甚至很怕去打扰他，总是远远地望着——那时我知道他翻译过莎士比亚戏剧种种，还悄悄背过一些卞先生的诗，仅此而已。休息之余，青林阿姨讲些她自己的故事，有时青乔给我们弹弹钢琴曲，《致爱丽斯》是我那时最喜爱听的曲子。卞伯伯从不加入，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有时青林阿姨还带着我和青乔去买新衣服。真的那段很清晰、然而又是那么遥远……

后来，我上班了。从那以后，我好像再也没去过卞伯伯家，当然卞伯伯家的事还常丝丝飘入我的耳——来自我的父亲。父亲曾与卞伯伯同在社科院外文所。作为同事、领导，卞伯伯对他是比较信任的，卞伯伯很多事都要向父亲征求意见，一方面表现了他对组织的那种信任，一方面表现了他极书生的一面。总之，他家很多小事他都要找父亲聊——包括女儿工作、嫁人及家里的一切一切等等。

这二十来年，他家发生了什么，我真的没太在意。先是青林阿姨的离去，接着又是卞伯伯悄悄地“消失在苍茫的天涯”，一切都是悄然的。人真的往往是不知珍惜身边的东西，当你醒悟之时，一切都飘向远方，再也抓不着了。我不知这些年忙些什么，我不知自己有多麻木，二十年来，我竟没有再迈进过这个门。要知道这其中的遗憾又有多少？我不知道青林阿姨会不会怪罪我的不懂事，会不会怪罪我的不善言表。

当我再次迈进这个门时，不见了爽快的青林阿姨，也不见了那永远挂着淡淡微笑的卞伯伯。家中摆设变化不大，只是多了一只后来曾与卞伯伯相伴的大黄咪咪——据说卞先生去世的前几天曾突然问起：冰心去世后，她家的猫怎么办了？在那里，我见到的变得忙忙叨叨的青乔。略显憔悴的她，很难让我与二十年前文静少语，有着白白净净的面庞小姑娘相连。母亲的先去，居然让她变得令我刮目！

青乔告诉我，现每当晚上回来时，走进干面胡同里远远望着那没有灯亮的四层楼的家，泪水便情不自禁地流，卞伯伯在时，尽管他行动不便，但夜晚有灯亮就有依靠的感觉。她真不想进那冷清的屋子。她真的还想围着卞先生忙得团团转。青乔还告诉我，这些年为了照顾父亲她很少出门，父亲的突然去世，她竟开着车不知一路杀向何方——差点出了北京城。全然不知了距离、不知了时间……

青乔，一直在讲述卞伯伯的故事：

一天，青乔和妈妈外出回来晚了，一碗覆盖着厚厚一层油的肉汤不见了，她们正在分析是不是被卞先生倒掉时，卞先生冒出一句：今天我喝了一碗很腻很腻的粥……

一天，青乔刚做了一盘油焖大虾给卞先生，转过脸发现卞先生竟与家中的大黄咪咪脸

对着脸的就餐呢——要知道，当小猫刚刚抱来时，卞先生可是反对的。

    近九十的老人，天天要喝“碧雪”——卞先生总是这么反着说。

   ……

（卞之琳和夫人青林在家中凉台上后为丁香树）

       青乔把我带上阳台，一棵几乎等高于她家四楼阳台的丁香树，好像正在向她家探头张望，寻找主人，我想起卞先生生前之作《离合记缘》，说的是他偶尔从社科院里捡到一枝丁香枯枝，带回家来栽入盆中，第二年春竟开花了，过了若干年把它移植楼下，就长成今天这样高大，卞先生文章中还提到，过去每年为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俞大缜做“丁香生日”，后来俞教授的离去，曾令卞先生“倚阳台怅望亿昔而不胜愁”…… 

我知道卞伯伯还有许许多多放心不下之事，有他的作品研讨会、有他的文集、有他的唯一女儿青乔、有他的大黄咪咪……他想找来父亲来叮嘱叮嘱、商量商量……

       我知道，青乔一直抱憾当时没有紧紧抓住卞伯伯的手，否则卞伯伯不会不告而别。

       我知道，青乔怕卞先生在天那一方，仍需要笔墨，所以在送卞先生上路的那天，将笔一枝又一枝的给卞先生带上。

       我还知道，作为卞先生学生的袁可嘉先生，与卞先生失之交臂仅差半天之痛。他在卞先生身旁喃喃细语，久久不愿离去。

       望着父亲，我不敢多问。我们的遗憾真的是——永远永远！

      卞伯伯喜爱丁香，我只有默默地采摘心中的“丁香花”，献给淡淡的卞之琳先生！献给热爱生活的青林阿姨！愿淡淡的清香永相伴在天国那边的……

                                                                                                                                                                     2001．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