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星际宠婚番外txt:“人类之不齐”——从南北酒礼说起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21:24:26
人类之不齐”——从南北酒礼说起

杨天保

两湖文化,亦统称楚文化。数年前,我从这个文化背景中脱出身来,南下玉林,所以,异地而处,在多数场合下,较之土著居民,我无疑就是另一文化的类型符号。耳濡目染,与岭南文化相碰撞,自然就会形成某种参照格局,让自己一步步地去鉴别、体味、欣赏,进而批判起粤西文化之优缺美丑。

初来乍到,要好的几位学友聚在一起,张罗着为我接风。这尽地主之宜的礼俗,于楚人而言,已烂然于心,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朋自远方来”,数千年来,荆楚儒家的传承积累,落实到实践,就是要好好“乐”上一番:其一就是温语相款,大话“南”游,道尽天长地久;其二就是由空言而入诸实物,“无酒不成宴”,酒自然是少不了的阿堵物。觥筹交错,醉眼迷离,昨夜春光花自娇……

中国学者素有“儒学南传”之论,广西德保人何成轩君据此还写成《儒学南传史》,专讲其始末及风云人物。依其立场,岭表“接风”之礼,源本中原古制;只是受多类因缘的“长时段”促动,这北方的情致,才慢慢潜入到华南基层的民众生活。清人谢启昆《广西通志》说:“元明以来,腹地数郡,四方寓居者多,风气无异中土。”儒士南迁,古风随之,斑斑可考,看来不似虚言。说到底,在他们眼中,这岭南接洽之礼,显然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外来之物,显然就是历代帝王“以夏变夷”方略的文化副产品。既然如此,拿别人的东西来养生活,岭南的文化品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扪心自问,这里面也确是有一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没有讲透彻——儒学席卷南下之前,这天南异域,难不成从来就不置办待客之席、亦不修接纳援引之仪?难不成这“壮乡”民众,几近似于今日城镇住户,自古以来就是杜门谢客、宁可老死也罕于往来的冷面怪物?

显然,这都不是真正的事实。清人汪森《粤西丛载》记唐宋广西风俗,称:“临丧破家供佛,盛馔待客,名曰斋筵。”而向武土州居民,“元旦互携酒肉至亲邻家,讴歌十日乃已。”好客睦邻,已蔚然成风。宋人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酒》又载:“有贵客,则设老酒、冬鲊以示勤。婚娶亦以老酒为厚礼。”而古田县男女订婚,“先书男女年庚置瓮中,酿酒,酒好乃娶。”更可知,以酒为礼,自为岭南定制。迄于明代,林弼《龙州》诗曰:“趁墟野妇沽甜酒,候客溪童进辣茶。”金虞记载“粤宴”,亦云:“乌浒滩边熟壮家,也知留客叹无茶。山棚岂乏槟榔树,酒户难胜浪荡花。桐布垂腰觇俗陋,绣巾搓手向人夸。春江跳月浑闲事,话到同年鬃已华。”置土酒待客,依然都是壮俗。待到清人钱大昕《僮酒诗为查佝叔太守赋》,曰:“僮人遮道送公归,各各献以一盛酒。金台召客劝客尝,色黝而黑甘自香。”犹见此俗在清代的流传……总之,研究者普遍被中原“强势文化”所胁迫,视中原为本位,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一开始就将这“蛮夷化外之邦”等同于“文化荒漠”;有了这一认识前提,于是,他们笔下的广西文化史,也就顺理成章地写成了中原政权征服南方历史的另一版本了。

我自认为,南方也好,北方也罢,只要存在社会交往,只要还有社会流动……说穿了,只要还有人在,它就必然少不了迎来送往。中国历代的山林散客、隐居狂士,生活中犹缺不了邀风接月、左鹤右梅,以诗酒自娱,何况乎多有婚嫁病残诸事的社群!再说,这岭南酒礼异于中原者,多矣!没有你汉人儒学瞎操心,“壮乡”之民难道就快乐不起来?宋人周去菲《岭外代答》所载的景象就是:“广西诸郡人多能合乐,城郭村落,祭祀婚嫁丧葬,无一不用乐。虽耕田亦必口乐相之,盖日闻鼓笛声也。”近千年前的广南西路,俨然就是一个“和谐快乐之邦”。所以,既然是“人类不齐”,各有偏好,文化多元,快乐的方式因地制宜,就何苦总要摆出一副道学面孔,时常修理别人,强迫他人与自己“患难与共”!

一般来讲,越近北方,酒在席宴上的分量就越看重。杯盏如轮,无敌于席间,以量大取胜,历来就为席友敬佩。“煮酒论英雄”、“劝君更尽一杯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朝有酒今朝醉”、“敬酒不吃吃罚酒”……自然多属北方故事。以男性为中心的待友之道,全在那一醉方休中彻底得以诠释。虽然“酣身伐德,燕丧威仪”,但以酒会友,剧饮能喝,也算是北方男性最雄性的证明,大不似今日动辄就拿壮阳酒补肾的男士;而基层社会、家族邻里之间的冲突、不协与纠纷,更常常借助这酒精的功效,让其消解得不成原型,甚至了无踪迹。所以,在北人看来,酒就是外交实力!同时,从汉人造出的甲骨文来看,酒多即为“富”,而最早的酒保发展到后世,就是整个部落的首领——“酋”。从字源学的角度可以想见,北人的酒观念,除却礼制,更有经济资本和政治权力这些复杂的致命因素在里面。

尽管周公有鉴于前朝酒池肉林之祸,苦心地发布《酒诰》,以期于浅尝辄止,防患于未然,但是,后世子孙们却毅然抛弃了圣人教导,大快朵颐,与“酒”共舞,终于写就出一部部喜忧参半的人生和历史:图穷匕现,追刺秦王,那是喝了易水壮行酒的义举;温酒斩华雄,景阳岗打虎,成就的是英名,少不了的是烈酒功劳;骚客诗人歌风咏月,花酒和美女,左拥右抱,一直都是上等的催情药;更不用说,接连又有几个倒霉蛋,今日还在榷场上盘点着白花花的银子,明天就在那酒醉酡红之中,霎时间让大好江山崩溃得无影无踪;虽则“杯酒释兵权”为不可信之野史,但籍此更可看出,中国古人要骗人,也依然忘不了硬拉上酒一道去闹事;即便是后来要跟小日本玩命,也仍旧选择《红高粱》作民族性的道具……总之,中国一部传统文化史,沿秦岭——淮河以北的整个大半,已被酒花泡得酥软。无怪其后人都会养成视酒如命的本性,要将“酒”演绎得淋漓尽致,且一不小心地就会沦落到“嗜酒如命”的地步。天地一杯酒,满载的就是这种几千年的“恋酒情结”!试问,今宵酒醒何处?

但是,在南方酒馆,你就会很少能见到此种“斗酒”场面,有之,也只是另一种形态——划令猜拳。从每次输者小啜一口聊作表示而论,竞争的实质核心已不耽于酒量的大小之别,问题的关键集中于游戏者如何运用好各自的心智,一次次去赢得“胜者”的喜悦。酒,于是就成了人类斗智较劲的一点装饰。这一特点,显然与北方大汉动辄一饮到底的风格,何啻相去万里!一者视酒为神物,杯中自有情义在;一者借酒为生活点缀,游戏人生也无妨。

南北出现这种“不齐”之礼,地理论者一定会忙不迭地说,岭南气候炎热,乃烈酒之大敌,故不宜剧饮;北国冰封,化解之术,唯有杜康。其实,南迁汉人,纵酒度日者常在,亦无见其身体损之又损。再说,较之北方,“广右无酒禁,公私皆有美酝”,本来就富有酿酒的原料和久远的酿造史;民族酒业,实为卓著。依时间先后,汉魏“苍梧清”、“竹叶清”、和“九酝酒”,誉传北国;两宋“桂林瑞露酒”、“横宾古辣泉酒”、“昭州曼阳罗酒”、“粤西老酒”和蛇酒,亦闹得南迁贬官,越发地要醉生梦死;明清“藤县酒”、“郁金酒”、“植酒”、“北流葛米酒”、“梧州蛤蚧酒”、“宜山红兰酒”、“瑶酒”、“桂林三花酒”、“菖蒲酒”、“蛋酒”、“鹿酒”、“醨酒”、“荳蔻酒”、“椰子酒”,以及让明人桑悦“酣似酒醇”的“牛骨糟”……皆以特色惊世,著之史册,不胜枚举。看来,南北殊味,不仅仅只是地理的因素,原生态的母体文化才是起作用的因子。例如,西南民族“以勺喂酒”——拿着汤勺亲自为尊贵的客人喂酒,盛于今日,这在北人眼中纯属原始拙劣,无疑就是远礼制而近野蛮的恶习,但是,“饮食惟果腹,宴会止鸡豚常品”,古朴素淡的岭南民俗,对于那些长居北国酒窖者的知识极限来说,又何其难哉!

岭南文化素以开放为其亮色。对于外来者,多元并存,不强求其整齐划一,这与中原帝王“定于一尊”的内化取向,截然相反。举杯之际,宾主敬意自在其中。这种看似简约化的酒礼,去掉了繁文缛节,的确少了些热闹,少了些激情与酒兴,但毕竟多出了实用性的理智,多出了抑制冲动的清醒。日渐解脱杯铛之累,消弥了酒食操戈之患,这又何尝不是一件文化幸事!这又何尝不是古今岭南人制礼、治礼的创意与精华所在!

后来又听学友颇自豪地说,容县华侨已将这一礼俗“输出”国境,在华南外围划定了一个基于新马泰的“东南亚圈”。藉此,让我独自深思的是,岭南轻简务实的酒礼,何日才能回过头来,做一次成功的“北征”,让那帮从骨子里一直就看不起西南的现代人,也好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