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特工洪金宝:台湾当年有一群娃娃兵(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1:39:54

台湾当年有一群娃娃兵(上)

作者: 桑品载 2011-04-27 16:14:03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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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国民党的幼年兵

一九四九年,国民党退据台湾后,陆军部队里出现一群娃娃兵。

娃娃兵的形成,大致因以下状况:

第一种,父兄或长辈是官兵,他们混在部队里一起生活。

第二种,战火中与家人失散,遇到好心军人,收留在部队里。

第三种,父母将儿子托付给认识的军人,辗转来到台湾。

正式成为幼年兵总队一员,此照片上过当年美国《时代》杂志 (作者提供/图)

那时,国民党军队因屡战屡败,士兵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空缺”严重且普遍。如一个连,账面数字应该一百二十多人,实际也许只有三分之二,但实情不敢 上报,部队长怕受处分;上面不是不知道,却不查,因为部队在哪里根本不知道。于是粮饷照发,于是“空缺”变成了“吃空缺”。

聪明的大小部队长,为了使账面好看些,把娃娃兵的名字写在军册里,只需把年纪改一改,譬如十岁变二十岁,十二岁变二十二岁。如果父亲是营、连长,把十来岁 的儿子补名成为“兵王”上士,并不少见。不过,既然补上了名,吃粮拿饷,多少给些活干,传令兵、勤务兵,跑腿送公文,为长官买烟买酒,是多数娃娃兵的工作 内容。

各部队娃娃兵先以师为单位集中,再造好名册向凤山报到。“幼年兵连”扩充为“幼年兵营”。幼年兵总队从一九五一年起成立,到一九五三年解散,彼此相聚时间不足两年。

幼年兵本来就是“兵”,穿军服,出军操,有军阶,有薪饷,只不过那些在原部队当上士、中士的降级而为“兵”。解散了,年龄长了两岁,就当然更是兵。一千三 百人分配到三个地方:最多的一群七八百人,去学驾驶,学成后派到各单位当驾驶兵。有二十多人经过特别挑选,身体棒的,模样端庄的,到蒋介石官邸当“外 卫”,也就是卫兵,不过是离蒋介石身体最远的。另有两百多人,年纪最小,送到政工干部学校,为这些人成立“教导大队”,分两个中队,基本上接受文学校教 育,但还是得“允文允武”受军事训练。

我就是幼年兵。在我成为幼年兵之前,是流落在基隆港的一个小乞丐。

这个故事,得从一九五○年国民党军队撤离舟山说起。

来台最早的一张照片,约1950年8月拍摄 (作者提供/图)

那年,大约六七十个军人,来到我们洋螺村

那年,我十二岁。

国民党军队在舟山陆续出现,人数越来越多,和当时国共内战形势有关,即是,共军步步进逼,国军节节败退,到一九四九年,舟山是国民党在大陆仅剩的控制区,据国民党说法,军队有十三万人。

军队有的是整批开到,有的是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来投靠,还有公务员和眷属。一霎时,各种腔调的中国话同时出现,向来落后但平静的舟山群岛,像一锅烧开了的粥,热闹得沸腾。

我家在乡下,村子有个很怪的名字,叫“洋螺村”。住屋疏落,东海的水在村前流荡,海中有错落的小岛,父亲说,从门口望去不远的一个小岛叫馒头山,有一半是我们家的。不过,我从没有上去过,那里没一户人家,没什么好玩的。

祖父已逝,祖母是一家之主,她长年吃素,记忆里她几乎都关在自己房里念经,很难得和我们说几句话,难得的话大半在骂人。多年后才稍稍理解,她并不快乐──我的父亲是从小抱来的养子,母亲是童养媳,这是因为祖母只生两个女儿,没生儿子的缘故。

而且,她的长女(我的大姑)年轻时违逆父命,执意要嫁给自己选中的男人,祖父一怒之下,断绝往来。后来姐姐跟我说,大姑个性倔强,也怄了气,不来往就不来往。祖父死时她没出现,祖父死后祖母向她招手,也被拒绝。所以祖母常去二姑家,二姑嫁到王家,那个村子全姓王,村名就叫“登头王”。

我离开舟山那天,她就在二姑家。

那是个大日子,有一个连进驻洋螺村,每家门窗紧闭,当然还是看得见,事后大家也都承认在看。我爬上八仙桌,半张脸贴在白纸窗上向外张望,看见大约六七十个军人,前面的骑马,后面的走路,很累的样子,有的把长枪当扁担似的扛在肩上,有的当扫帚,拖着走。

他们进入文公庙,那是我家隔壁的隔壁,是我和姐姐、哥哥读书的地方。老师姓张。后来改成“文公国民小学”,老师还是他。

我们家有两艘大船、两艘舢板,十二亩田。田租给别人,父亲是个小船主,不过自己也出海捕鱼。渔获卖到厦门、上海,有次他回来,给了母亲一锭一两重的金子,据说那是他最赚钱的一次。母亲忙不迭把那块金子塞在谷仓里,不许小孩子看,不过,还是被我偷看到了。

作者简介

桑品载,1938年4月出生于浙江省舟山市定海县一个贫困但安宁的渔村。1950年国民党军队撤离舟山,只身随军赴台,时年仅12岁,曾流浪街头,随后成为幼年兵。1959年从政工干部学校毕业而为少尉军官。在军中即从事文学写作,作品发表于台湾各大报副刊及文学性杂志,陆续出版长短篇小说及杂文二十余部,曾获“国军”新文艺报道文学奖、“救国团”第一届社会优秀青年奖。

1965年上尉退伍,至《中国时报》担任副刊主编,兼写文化性专栏,笔名“司阳”,其间仍持续文学创作。1981年《自由日报》(即今《自由时报》)创刊,应聘为艺文组副总编辑,两年后又到高雄先后任职于《台湾时报》及《民众日报》从事新闻工作。1997年起专职为台湾各大日报、晚报写时评及社论至今。

幼年兵的故事,不只是其个人自传,也是其他一千三百个幼年兵共同的自传,这群孩子在时代恶浪中浮沉,毫无抵抗能力,所以也是“苦难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本书已有大陆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宜,若进行顺利,2011年底应可问世。

我认识萧连长是一个奇怪的经历

几天后,我认识了连长,他姓萧。我早在注意他,因为他对兵讲话就像是个官,很威风。他有马夫,有传令兵,出门时人前马后都有伺候。他骑的马最大最壮,棕色 的,或许就因为它是连长坐骑,比别的马神气。他有根黑色的马鞭,有半个手臂长短,骑马时挥,走路时也挥,尽管他笑着,总觉得他要打人。

我认识萧连长是一个奇怪的经历。

那天下午,村子里一个男子经过文公庙,好奇之故吧,向里探望,庙口的卫兵立刻用刺刀抵着他背押进庙里,接着传来鞭打声和男子的叫喊声。不久,男子被踢出庙门,他因为赤膊缘故,脸上身上都在流血。他跌跌撞撞往前行,我正躲在大门后看他,他也看到我。

想不到当兵的还不放过他,有两个人从庙里各提着枪冲出来,一面高喊:“站住!”

他却还往前走,这缘故我明白,他听不懂“国语”。军队没来之前,舟山人只会说舟山话和宁波话,有去过上海的,会说几句上海话,别的话,没人说,也没人懂。

他立刻被捉住,一个兵粗声问:“叫你站住,你为什么还跑?”说着,送上一个耳光。

那男子一脸茫然,又惊又怕。我突然发现,那兵说的话我听得懂,张老师教“国语”时,会用“国语话”和舟山话对照。我没胆走上去,双手抓着门框,只是小声的说:“他听不懂国语啦!”

这下不得了,两个兵立刻走向我,几乎是异口同声:“你会说国语?”

这时,又有几个军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就是萧连长。

一个兵说:“报告连长,这小孩会说国语!”

萧连长歪头看我,笑眯眯,很客气。“你会说国语?再说句给我听听。”“说什么?”

官兵大笑,多么高兴,多么得意的样子。当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开心,后来知道了,当兵的说,他们说的话老百姓听不懂,老百姓说的话他们听不懂,快憋死了!

就因为我会说国语,往后我可以随意进出文公庙。为官兵当翻译,声名大噪。

但会说国语有一回差点惹出大祸。

那天去二姑家,走在半路见到几个军人,我二百五似的居然主动向他们打招呼,说起国语来。他们立刻止步,严肃地凝视我,问:“你是不是舟山人?”

我说:“是呀!”“那你怎么会说国语?”

看他们那样子,我害怕起来,正要扭身离去,被他们抓住。

他们押我去见他们的连长,连长说出了缘故:“舟山有很多匪谍,外地来的,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匪谍”是什么意思,但想一定不是好东西,就摇头说不是。我说出我家住什么地方,忽然想到萧连长,说出他的名字。

萧连长成了我的救星,原来这位连长认识他。他立刻摇电话向萧连长求证,我还和萧连长说了几句话,这才被放了出来。

萧连长渐渐和我们全家都熟了,奇怪的是祖母居然也喜欢他,好几次叫母亲烧几道菜,请他来家里喝酒吃饭。

萧连长常夸赞我,说这么聪明的孩子,在舟山这种小地方可惜了。

我和哥哥坐同一艘军舰到台湾,父亲回来发现两个儿子全没了

国民党从舟山撤退的行动极为机密,查阅“国防部”军史记载,蒋介石在台湾复行视事后,鉴于舟山离台湾太远,而且舟山群岛部分岛屿已被共军占领,台湾鞭长莫及,失去舟山势所难免。为了“拳头收起来,打出去才有力量”,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行动从5月13日晚间开始,到16日撤退完毕。这期间,全面戒严,老百姓得守在家里,不许外出。

同时进行抓壮丁。当兵的持枪冲进百姓家,见有男丁,捉了就走。怕他们逃走,双手反绑,人多就用根长绳像串粽子似的串成一列,个别的,用枪押着走。

一天夜里,刚吃过晚饭,萧连长忽然出现。那时家里大人只有妈妈,小孩是姐姐、两个妹妹和我。祖母在二姑家,父亲出海捕鱼,哥哥在城里读初一住校。

萧连长对母亲说,他想带我去台湾。

母亲居然答应了。

她大字不识一个,除了舟山,没去过别的地方。把儿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她怎么会答应?

这个答案,终我一生,不能从她口中听到。两岸相互封锁达四十余年,她在我走后十六年得水肿病去世。一九八八年返乡探亲,首先见到嫁到上海的姐姐,她也只是揣测,母亲有两个儿子,一个留在舟山,一个送去台湾,符合“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分散风险理论。

但母亲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在城里读书的大儿子,就是我的哥哥桑世载,已成为国民党军队抓壮丁的猎物之一,荒谬的是,兄弟俩坐同一艘军舰到台湾,过了好几年才相逢。

父亲因为出海在外,幸免被抓。他回来发现两个儿子全没了,用扁担打我母亲。不只打一次,以后想起来一生气就打。

后来母亲死于上海,临终前几天,只要醒着就哭。姐姐说,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看到儿子一面,病就好了。”

“当兵了,我从此有饭吃了” (作者提供/图)

母亲的哭声,成为我终生的梦魇

母亲为我打理行囊,一套衣服、一双布鞋,弄好了,又翻开检查,再用一块大花布包起来。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二十二块银元和几根细金条,银元叠成一摞,碰撞时叮 叮响。她剪破自己穿的夹袄下摆,用手量一量银元叠起来的高度,再比出要用多少布,量好了,把金条贴在银元两边,就找出针线缝成一褂,小心地塞进花布包里。

她一面做一面哭,先哭得很小声,泣泣泣泣,渐渐声音大了,呜呜呜呜……

在哭的间隙里,她说:“戏文里唱的‘男儿志气在四方’。你出去以后,要有志气。”

一切就绪了,把我拉进怀里,紧紧抱着。下颚抵着我的头顶,来回轻轻摸搡。

“男儿志气在四方……男儿志气在四方。”她说了很多遍,就这么一句。

看到母亲这样,我当然是难过的,也落了眼泪,不过,我也是兴奋的,因为,我要去台湾了,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

台湾,这名字我听当兵的说过,说那里的香蕉又大又香又甜,好吃得不得了。香蕉我吃过一次,不知哪位亲戚从外地带来的,两根手指那么长粗,甜里带酸。

我会去台湾多久?端午节以前大概回不来,中秋节总可以了吧,绝不可能在那里过年的。

萧连长没有来,他派一个兵来,我认识的。他站在夜色浓浓的门外,有些不耐烦地喊了我名字两次。母亲说,好啦,好啦,一面把花布包挂在我肩上,牵着我的手出门。

母亲四处张望,轻轻说:“萧连长呢?”说的是舟山话,那个兵听不懂。母亲似乎不放心把我交给那个兵,拉着我,走向文公庙。

文公庙里灯影摇曳,人影杂沓,连里的兵有些本来住在祠堂和百姓家,现在集中了,走来走去,显得十分拥挤。

大家都认识,所以没人拦阻我们,却也不理我们。

母亲不知问谁,“萧连长呢?”

我用国语把话翻译出来。

有个排长走过来,也是我认识的。他说:“萧连长去营部了,他交代过,你儿子跟我们走。”

我又把话翻译给母亲。母亲有些不安,握着我的手,一忽儿紧,一忽儿松。终于放手了,轻轻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我走向那位排长。

母亲没哭,缓缓转身离去。但出庙门后不久,传来了她的大哭声。

那哭声,成为我终生的梦魇。

我跟着队伍沿着海边前进,头睡着了,脚还是在走

萧连长回到文公庙时,已是午夜。热了一整天,天气渐渐凉爽。我早就困了,靠着墙角,抱着布包睡去。

我是被萧连长推醒的,他的传令兵提着一盏灯站在他后面半步,还有两个人也站在他身边,那是张老师和他的儿子张坤。

张坤和我是同学,长我一岁,文公庙里读私塾,有他就有我;当然也有他的父亲张老师。

他像个女孩子,安安静静的,不多话,总觉他有什么病似的,小孩子爱玩的滚铁环、踢毽子、山上抓蛇、河里捉泥鳅、海滩挖蟹洞,他向来不参加。

张老师四十来岁,教私塾、教国语,都是用唱的。唱时摇头摆身,头摇成圆圈,肩则左右摆动。他严格要求我们读书都得这样,他说这样读书才不会忘记。

原来萧连长也要带他们去台湾。他拍拍我肩上的布包说:“和张老师走在一起,别走丢了。东西要看好。”

队伍在哨音中出发。萧连长和几位做官的骑马走在前面,我们三个老百姓和伙夫走在最后面。伙夫也是三个人,有的挑担,有的扛米,还有个人把一个大铁锅放在一个有轮子的木架上,推着走。

沿着海边前进,浪好像也困了,没精神地拍着沙滩。月亮很亮,很圆,月光映在水里,看得很清楚。星星不多,在天空眨眼睛。

出庙门时我还很有精神,走没多久,瞌睡虫就找上我,头昏了,眼睛闭上了,不过脚还是在走。

这么硬撑着不知多久,终于挺不住,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了。

有人把我扶起来,是那个推铁锅的伙夫,我看到张坤坐在那个大铁锅里,怀里也抱着个布包,正好睡。

我觉得不平,却不敢说出来。后来知道,有此优遇,张老师是花了钱的。

我一路走,一路跌倒爬起不知多少回。渐渐好像习惯了,头睡着了,脚还可以走路。

“妈的,敢跑!”押壮丁的几个兵一面追,一面开枪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脚一停,我就醒了。以为到了上船的地方,却又不像,因为我们正在一个村子里,这村子我来过很多次,夹在两座山之间,并没有码头。

我走出一身汗,身体痒痒的,好难受。正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忽见山岰出现几支火把,火把照出一群人,向我们走来。走近了,见到有十几个军人用枪押着比他们人数略多的老百姓,都是男子,被绑着双手,这大概就是被抓到的壮丁了。

为首的和萧连长说话,我尖起耳朵听,听出个大概──果然是捉了一群壮丁,上头命令他们和萧连长这个连会合,一起去码头。

我听到押壮丁的一个兵说:“他妈的,有个家伙弄不清这是什么辰光,还在今天结婚哩。花轿倒讲究,四人抬的,新郎在前面一个亭子里等接轿,刚好被我们碰着了,男的全抓,新郎倌、轿夫没一个跑掉。”

“那新娘呢?轿子里总有新娘吧?”

“有啊,戴着红盖巾,穿着大红袍。男人抓走了,轿子被踹倒了,她哭得可凶呢!谁理她!”

我悄悄向前面走了几步,是想听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忽然,有两个壮丁向右方拔脚狂奔,那里是麦田,这季节麦子还没我人高,青色的,田边种了大白菜,黑黝黝的,看不清大小。

“开枪!妈的,敢跑!”

就有押壮丁的几个兵一面追,一面开枪。砰砰砰,那两人手还绑着呢,硬不回头,听到“啊”的一声叫,有一个倒下了。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为首的双手挥舞,他自己却没去追人。

其余的壮丁,吓成一团,再没人敢动。

“算了吧,”萧连长说:“算了吧!”

“丢人!真他妈的丢人!”为首的狠狠吐口口水,这就算了。

我有点小小不明白──萧连长的这个连,怎么没抓壮丁呢?也不去追那个逃跑的壮丁呢?

目的地终于到了,天也快亮了。

国民党采取“焦土政策”,杀马是其中之一

这里是个港口,左右两边各有一座小山,码头是用石板铺的,两座山像两只张开的手臂,把码头抱在怀里。

有些部队比我们先到,在码头四周找地方坐下,后来的,前面没地方坐了,就挨着向后坐。我们运气不错,一个蛮大的斜坡连着沙滩还空着,萧连长骑着他的棕色马,绕着他的连打招呼,叫大家坐下。

我和张老师、张坤还是在部队后面,我挨着张坤坐。天已全亮,倒不困了,可是肚子饿了。

海上停了很多艘军舰,屁股吐着泡。甲板上有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在走动,我知道,那是海军。常有军舰在我家门外的海上驶过,会发出呜呜声。

部队越来越多,走来走去撞着人,就会互相吵骂,甚至打起来。我这个听得懂国语的人,竟听不懂他们说的一些话。这才发现,除了国语、舟山话、上海话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方言。

来了一支骑兵,有二十多匹马,但马没被骑,而是有人牵着。他们走在沙滩上,刚好在我面前经过。忽见萧连长的马夫和其他几个兵,把这个连的几匹马从队伍中牵了出来,其中也有萧连长的那匹棕马。

我还弄不清楚状况,便见有许多兵,有的牵一匹马,也有本事好的,牵着两三匹,都朝向骑兵队的方向走去。身后有个声音说:“上级命令,杀马!”

因为有很多马经过的关系,部队有点乱,有人站起来走动,有人伸懒腰。我趁此乱局,躬着身走到萧连长那里。

他正低着头,听我叫他,抬头看我。我吓了一跳,他的脸好凶,像要杀人似的。但我向来不怕他,还是问:“你的马怎么被牵走了?说要杀马咧。”“回去!回去坐好!”

我不听他的,只是离开他半步,站着,这里还可以看到马。

没错,果然要杀马了!

为何杀马?多少年后,才知道其中缘故:舟山撤退,国民党采取“焦土政策”;焦土,顾名思义,就是不留下好东西给敌人。有些东西“焦”不了,可以“焦”的, 于人,是抓壮丁,估计人数为一万三千五百多人,这些人正值青壮年,抓给自己用,不留下给敌人。杀马,是因为马匹运输困难,杀了,免得增强敌人军力。

杀马消息传出,引起了沙滩及坡地上的人一阵骚动。兵士们先用缰绳将马绑在树干上,缰绳另一端本就连着马的嘴套,马根本跑不掉。但海岸边树不多,有的还是小 树,怕绑不住,便尽可能绑在几株大树上,一株树的四周绑上七八匹,马大、绳短,马头几乎着地,相互推挤,马鸣萧萧,被马蹄踢起的砂土,成为砂雾。

树还是不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挖坑。部队长下令,有圆锹和十字镐的出列,三五成群找地方挖洞。这得花很大功夫,因坑若太小容不下马身,得挖得很大的才行。

这边厢坑还没挖好,那边厢已开枪杀绑在树上的马了。用的是机关枪,好几挺,射击手趴在地上,绕着树开枪,哒哒哒哒、砰砰砰砰,马鸣声被枪声掩住,尘烟未落,马已断魂。血流过泥土,流到海滩,成为黑色,浪起,将黑色的血抱进海里。

坑挖了好几个,约莫可以容得下一两匹马了,就七手八脚把马推进坑里。马叠着马,还在挣扎,机枪子弹、手榴弹,同时在坑洞里开花。

回头见到萧连长,才想起他的棕色马必然也死了!他还是原来那姿势,低着头,我不敢看他。

舟山撤退使用船艇57艘、机帆船39艘,撤出军民148000人

中午时分上船。正当涨潮,停在外海的军舰(那是登陆艇)正缓缓开近沙滩,吐泡泡的屁股上原来有个大铁门。门打开,斜斜落下,停在海水和沙滩边缘上。里面很大,黑黝黝的,那叫坦克舱。

有人抬来又长又宽的跳板,一端架在坦克舱口,另一端放在离水较远的沙滩上。踏着跳板,挨个儿上船。

据档案记载,舟山撤退使用船艇五十七艘,机帆船三十九艘,5月13日开始撤离,16日结束,撤出军民十四万八千人。

一个码头当然容不下几十艘船一字排开同时接人,作业状况大约是三艘船为一个梯次,达到能允许的容量,就离开码头。空下的位子,由另一艘船接替。防卫部官员在码头指挥,秩序良好。

轮到萧连长这个连上船时,已经下午。

早饭午饭都没吃,天又热,头脑昏昏沉沉。我抱着布包,拉着一个伙夫的衣角,踏板上船。

船上已有很多人,我们的位置被分派在坦克舱中央稍前。萧连长走来走去指挥大家坐定,舱里人声鼎沸,枪炮碰着铁板铮铮作响,他说的话,没人听得见。

我还是挨着张老师、张坤坐。我困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不久被一阵机器转动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是坦克舱的门正要关上,像一只摊开的手掌,渐渐合成拳头。转动声停止,把阳光拒于门外,舱里只剩微弱的灯光,我们被包在黑暗里。

马达声持续,船却没动。我闷热得难受,早就发现舱前有个铁梯,人上上下下;趁没人注意,我登梯上甲板。甲板上也坐满了人,除了军人,居然还有老百姓,而且有年轻女人。军人抱着枪,有躺有坐,老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尽管头上顶着大太阳,但有海风吹,甲板上舒服多了。我趴在船边,马达激起小小浪花,轻轻拍打船身,几步外还有别的船,都还没启动。

忽然听到嘈杂声,看到从船头跑过来几个被抓的壮丁,他们被绑的绳子已解去,慌慌张张跑到船边后,就跳到海里。

有几个士兵拿着枪在他们身后追,骂着粗话。士兵追到他们落水处,就开枪朝海里打。有个人被打中了,血立刻喷出来,但他还向岸上游,不久就面朝上,想必是死了。亲给我的金条银元被萧连长拿去“保管”

船终于起锚,天还没全黑时,我回到坦克舱。张老师说,刚才发过饼干,叫我去找特务长,看还有没有剩的。

特务长管粮饷,据说是官里最小的,不过再小也还是个官,官都坐在前面。

萧连长不轻不重地骂了我几句,叫特务长给我一包饼干。我饿得慌,一口就吃了好几片。

萧连长不时看看我,递过他的水壶。“慢慢吃,别一次吃完了,时间还长得很。”

我在军官区坐下,萧连长看着我还背着的花布包问:“里面都是些什么?”“衣服、鞋子,还有银元、金条。”“小心保管好,回你位子去坐。”

我睡了一个好觉,先是歪着坐睡,后来就挤出一个小范围躺了下来。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里,反正舱里的光景全一样。

有人晕船,在吐,就吐在自己身边,一边吐一边骂人,因为别人吐的东西流到他身边;他也被骂,因为他吐的东西流到别人身边。骂着骂着,又吐了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坐爸爸开的舢板去捞海蜇,浪大时,海水会攀上船,弄得人一身湿淋淋。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晕。

从口袋里拿出没吃完的饼干,吃得卡滋卡滋响。那个一直都很照顾我的伙夫,斜坐在舱边,把半包饼干送给我。“你能吃,拿去吃。”原来他也晕船,吃不下。

这一来,我倒不愁吃的了,不时会有人拿饼干给我。也有人拿他水壶里的水给我喝。

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我正觉无聊时,萧连长来找我了。

他俯着半个身,小声说:“你说你布包里有银元和条子?”

我点点头。“都还在吗?”“在啊!”“打开我看。”

布包我一直背着,没离开过。我从肩上取下,要打开结头,发觉绑得很死,手指头都弄痛了,还解不开。萧连长把布包拿过去,他也花了很大力气才解开。我暗暗怪母亲怎么绑得那么牢,害我丢脸。

那个放着金条银元的长条布包当然还在。萧连长拎了拎,没声,可见包得多密。他从袋里取出小刀,把线割断,银元金子在我眼前闪闪发光。“这我替你保管,”萧连长说,“船上人多,你又爱乱跑,小心被抢。”

我有些舍不得,不过萧连长是带我出来的,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大人了,他说的话,我当然得听。

他没有全拿去,把放在最上面的三个银元给了我。“这你留着,别乱花。”

当兵的小孩穿大鞋 (作者提供/图)

我站在码头四处张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船到基隆时,大约上午八点多。

当兵的一高兴,常常用骂来表达的。“妈的!”“他妈的!”

码头上有许多欢迎我们的人,大多是学生,男的,女的,有一块横额大红布上贴着金色的字:“基隆女中欢迎国军将士来台”。两个学生各一边举着竹竿,撑着那块大红布。海风吹得红布呼呼作响,那两个学生有点撑不住,身体随风摇摆。

他们的身后,有人吹喇叭,打鼓,有的摇小旗。有个女学生在指挥,大家一起喊:“欢迎!欢迎!”“欢迎国军将士!”

我看得入神,乡巴佬一个,这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特别是,我是被欢迎的。

我沉醉在莫名的欢乐里,竟忘了应该回到坦克舱,因为,部队正要上岸。

部队是从坦克舱离船,舱里的,甲板上的,都依此途径。我的警觉,首先是看到甲板上的人向坦克舱移动,接着,我从高处向下望,见到有部队从船尾出来了,上岸了。

岸上离码头不远处,停着一长排军车,车边贴着写了字的纸条:“二八七四部队”、“登步部队师部连”、“六十七军五十六师工兵营”……各部队在指挥下上车。

我赶快回去,但太挤,跑不快。我在人缝里插进又被推出,还挨骂:“小鬼,你干什么!”

满身大汗到了坦克舱,舱里尽是人,我个儿矮,只能看到人的后脑勺和屁股。我急得大喊:“萧连长!萧连长!”“谁是萧连长?”终归还有好心人,这么问我。“萧连长!就是萧连长!”我说出他的名字,但没人认识他。“什么部队的?”“这我怎么知道!”

肯跟我说话的人也随着他的部队走了。我跟着走,哭了,哭着喊:“萧连长!”

和上船时同样的跳板,架在船和码头之间。没人理我,但也没人挡我,走过跳板,脚踩上了陆地。

有几个跟我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排成两列,给上岸的每人一个纸包,包上写着字:“中国妇女反共抗俄联合总会”,包里有一根香蕉,一块蛋糕。我也分到一包。

我站在码头四处张望,四处奔跑,我要找萧连长。但哪里还有萧连长?

上岸的部队找到分配到的军车,哨音此起彼落。车子一辆辆开走,人越来越少,终于,连欢迎我们的人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们说我是小偷,把我最后的银元拿走了

我已不会哭,只有怕。这是哪里?我怎么办?

我失魂似的走来走去。码头很大,一侧是海,另一侧像是仓库,黑色的大门,一间挨着一间,左边就是部队上车的路线,离我现在站的地方较近,看得见有个很大的出口,两个铁丝网编成的木架子,是它的门,可以开,也可以关。现在则是关着的。

右方见不到底,隐约可见有两个卫兵持枪对面而立,有一个在抽烟。

我走累了,也饿了,在一块海水可以拍到的石头上坐下。脱下布鞋,脚泡在水里,觉得很爽快。把“妇联会”送的纸包打开,先吃香蕉。

香蕉果然又大又甜又香,我慢慢吃,一小口一小口吃,舍不得一次吃完。吃了一半,把蕉皮包起来,再吃蛋糕,蛋糕也只吃一半。

妈妈给的大花布包还挂在肩上,把没吃完的香蕉和蛋糕都放进去。顺便看看里面的东西,一套衣服,一双鞋子,还有三个银元。

浪花拍着我的脚,海水我是熟悉的,亲切的,我一路来都没洗澡,身上一定还留着家乡的海水。但,这是同一个海吗?

我望向远处,港里船进船出,很热闹。停着的是军舰,我分辨不出那些军舰里是否有载我来台湾的那一艘,它也许又去载人了,还是去舟山吗?

港口外的海,是一阵淡淡的烟雾,我的家,在烟雾之外,看不见了!

母亲的脸在我的眼前出现;是我和她分开时的那张脸,哭脸。但哭而无声,充满血丝的双眼,望着我,默默流泪。

她正在做什么?我离家已经三天了吧?祖母应该回来了,爸爸可不一定,他或许还在海上。哥哥呢?他一向不爱回家,在城里过他的快活日子。不过舟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母亲、祖母会把他招回来的吧?

祖母对母亲从来不客气,见不到我,会对母亲怎么样?还有父亲,他迟早会回来的,又会对母亲怎么样?

他们会同意母亲说的“男儿志气在四方”吗?他们对萧连长是喜欢的,但他们哪里知道,我已经和萧连长失散了!

屁股坐痛了,我走回码头。码头上有很多人在扫垃圾,一个军官在指挥,大声骂人。怕被他发现,我从他身后绕过去。

但还是被一个卫兵发现了,他不是在很远的地方站岗吗?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他枪背在肩上,凑近我问:“小鬼怎么在这里?”

我紧抿着嘴,害怕得很,不知怎么回答。

我快步离开,走到一个仓库的角落。仓库门上写着一个白色的“8”字。门居然没关拢,我溜了进去。

里面堆了很多东西,都用麻袋包着,高低不同地摞成很多堆。我躲在离门不远的一摞麻袋后面,亮光从门缝射进来,我看得见外面,外面的人一定看不到我。

我又觉得饿了,取出半根香蕉、半块蛋糕,交错着吃。然后困了,靠着麻袋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我突然惊醒,进来的是另一个卫兵。他好像是来关门的,大概是我的香蕉香和蛋糕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手电筒一照,我就现形了。

他一把将我提起,再用手电筒照我的脸,接着,就把我拖出了仓库。

天已经黑了,港口里有船只在闪光。码头空无一人。

“怎么讨饭讨到码头来了?”

他自言自语,脚步却没停。到了岗哨,对另一个站在那里的同伙说:“在仓库里抓到一个小要饭的。”

另一人看了我一眼,又看我肩上的布包。“里面放了什么?”说时,已把布包夺了过去。布包打开,现出三个银元。

“好家伙,还有银元!我看你不是要饭的,是小偷。说,银元从哪里来的?”

“我妈给我的。”

银元被取出,两人相视而笑。拿银元的那个,先放一个进自己口袋,再给同伙一个。总算还有点良心,另一个丢进我布包里。

“滚出去!滚出去!不许再来!”

卫兵站的地方也有两个铁丝网织成的门架,现在是关着的。网边有个缝,我被从缝里推出去,离开码头。

我在中正堂厕所喝冷水,晚上睡在水泥椅上喂蚊子

我低着头只顾走,不知要去哪里。一会儿后,右边出现一栋黑色建筑,灯光比别的房子亮,人进人出,也有小孩子。那房子门口有块横写的招牌:“基隆火车站”。

经过车站,我停了一下,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因为人多,也因为看到警察,我很害怕又被抓。就继续往前走,不敢抬头。

走得一身大汗,过了一座小水泥桥,桥墩上刻着“博爱桥”。桥下像是个港湾,水上飘浮很多大木头,有灰色的,也有黑色的。木头与木头相接,倒变成一条路,看到有人跨木头而过。

过了桥,两边各有一块小斜坡,上面长了短草。斜坡下,就是飘着木头的港湾。

有很多人在这里乘凉,大人用扇子、报纸拍蚊子,小孩嬉笑追逐。大人多数坐在水泥砌成的长椅上,我看见两位老人家坐在那里聊天,聊着聊着,唱起京戏来,还比把式。

有人挑着担子卖粽子,粽子上面用块白布盖着,保持热度,一面吆喝:“粽子!湖州粽子!”又有个挑着担子的过来,不是卖粽子,卖年糕。说的是舟山话:“年糕!年糕要否?”年糕上也罩着白布。

我被粽子香、年糕香吸引,停下了脚步。这里应该是没人管的,椅子上虽坐满了人,空地还很多,就地坐下。

卖粽子的走到我面前,我哀求地望着他。“要买粽子吗?”他问。“多少钱一个?”“你有钱吗?”“我有。”立刻掏出银元给他看。

他接过银元,吹口气,放到耳朵边听。这个动作的意思我明白,银元有假的,家乡大人说,吹口气,如果有嗡嗡响声,才是真的。

他确定是真银元,向我点点头,我大为放心。“一个银元,只能买两个粽子。”他说。没问我同不同意,就把银元收起来,抓给我两个粽子。

热腾腾的粽子,这么好吃的粽子,先咬一大口,哈着气,慢慢咀嚼。吃完了一个,另一个掐在手里,肚子在向我乞求,顾不得许多了,接着吃下。

吃饱了,人也有精神了。渐渐看出这里应该是谁都可以来的地方,那就在这里过夜吧!

我瞄准了水泥椅,等人散去,那就是我的床,所以现在还不能睡。

我走到斜坡顶端,那里是个广场,广场连接着一栋大房子,门关着,门外倒有灯,也有块招牌:“中正堂”。

中正堂右侧有人进出,我走过去,发现那是厕所。厕所里有几个水龙头,这个发现很重要,我可以洗脸了,就把头埋在水龙头下,连头带脸一起洗。人多,洗澡不敢。

水泥椅长宽都挺合适,只是太硬,我用布包当枕头,仰睡、侧睡,骨头碰到哪里,哪里就痛;痛得像有尖石刺进肉里去。不过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是被太阳光照醒的,觉得身上除了痛,还痒。坐起来一看,脸上,手上,脚上都是红包:蚊子叮的。

中正堂大门未开,厕所门也关着。姗姗走出一位老人家,拿着扫帚扫厕所,后来知道他是管理员,住在里面。

有人在草地出现,每个人都好像在看我,不过只是看一眼,目光就移开了。

我不能总坐着,背着布包,离开草地。现在可以看清楚这地方了──正对方,是邮政局,左右都是大马路,房子密集地一栋挨着一栋。港湾的右方是海,浮木不只我眼前有,向左右扩散,一溜都是。

中正堂后面有许多卖早点的小摊,包子、馒头、豆浆,隔几步就有一家。蒸笼冒出的烟,豆浆冒出的气,整条街都是香的。我饿了,但我已经没有钱了。

一整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绕着中正堂转。越来越饿,不过还是得挨着。

只在中正堂厕所喝过几次冷水,晚上,依旧等人群散了,睡在水泥椅上喂蚊子。

饿了两天,人都软了。上午起来换条路走走,过了博爱桥,糊里糊涂走到一个菜市场。脑子不知怎么想的,弯腰拾起被人丢掉的菜叶,选几根颜色好的、肥的,包在兜里,顺原路回中正堂。

进入厕所,将菜叶上的泥沙洗掉,假装解大便,推开门,蹲在大便沟边吃菜叶。

还是把菜叶当肉当鱼一般咬碎,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酸酸的,苦苦的,涩涩的,憋口气吞下,还没进喉咙一半,就吐了出来。

吐出来的不只是生菜,还有肚子里原来的东西,停不住,一口接一口吐,眼泪鼻涕跟着流。终于没东西好吐了,嘴巴里流出来黄色的酸水,最后连酸水也没了。

两脚抖个不停,连蹲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

我哭着问自己:“你想做什么?想死?想活?想活,就吃生菜!”

赌气似的,拼命似的,又把几根菜塞进嘴里。这回咬都没咬,全吐了出来。全身没一点力气,倒是肚子鼓鼓的,硬硬的,上厕所拉出来是青色的水。

老先生姓赵,我一辈子会记住这个人、这张脸

到第五天,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见不到妈妈了。

下午快近黄昏时分,昏昏沉沉地在街上乱走。走进一条巷子,闻到了饭香。

几步路外,有个老人从一扇门里端着一摞碗盘出来,门边有个水龙头,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洗。洗好了,端进门,又端出另一摞碗盘洗。他进进出出好几次,我站着一动没动。

他看到我了,是出来的时候,定定地望着我,向我走近几步。“饿了吗?”他居然一眼就看穿了。

我抿着嘴,憋着气,点头。“等等,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转身进小门,大约三分钟后,拿了一副筷子一个小盘子出来,盘子里有饭有肉。短短的三分钟,于我恰如天长地久。

第一口饭,那快乐,仿如死了的生命突然复活。正要扒第二口,手被他抓住:“慢慢吃,吃猛了会噎死人的。我这里是餐馆,别的没有,剩菜剩饭有的是。”

老先生姓赵,我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个人、这张脸。

这个餐馆叫“老正兴”,江浙口味。传说是个老牌子,两岸分隔前上海就有了,台湾是复业,老板还是上海那票人。外省人来台湾除了当兵、当公务员外,大多开餐馆谋生,台北市的中华路,从北门口向南延伸到宝庆路,外省馆一家挨一家,统计在百家之上,南北口味,一应俱全。

赵先生大约四五十岁,在这里打杂,主要是扫地洗碗盘。他是从部队“开小差”出来的,和老板是旧识,给了他栖身之所。但没有工资,供吃也供住;住,就是店打烊了两张桌子一并当床铺。

有饭吃了,天塌下来也没有这事重要。

我天天去帮他洗碗盘,铝盆里先泡好肥皂水,把碗盘筷子丢进去用手搓,放在水龙头下冲掉肥皂水,再用干布擦。他有小凳子坐,我不需要,蹲着就行,做得比他还利落。

晚上还在中正堂前的水泥椅上睡,一睡三个月。渐渐适应床的硬度,也被蚊子咬惯了,抓着痒一样睡得香甜。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又遇见了贵人,生命出现了另一个转折点。

易班长叫我去当兵,黄排长教我学唐诗

他姓易,河南人,是班长,部队番号六十七军,就驻在基隆。他独自在中正堂前溜达,和我搭上了话。他说他看见我好几回了,一个小孩子,白天晚上总在这里,不 免好奇。就问我的身世,问爹没有爹,问娘没有娘,真正的孤苦伶仃。他都被自己问出眼泪来了,“那你去当兵好不好?”他忽然冒出这句话。

当兵,饭是一定有吃的。可是我才十二岁,行吗?会要我吗?

“我去跟连长说说试试。”

我当即拎起布包跟他走。部队驻在一所学校里,连长有自己的小房间,算我运气好,他正在房里。

易班长叫我在门外稍等,没多久,就叫我进去。连长是个壮汉,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两道浓眉,像活着的什么虫。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害怕。

我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几回,这才说:“你几岁啦?”

“十二岁。”

“补个名字,十二岁,太小。十五岁好了”

十五岁就十五岁,二十岁也行。我点头如捣蒜。连长找来文书上士,封我“一等传令兵”。“你一身臭!易班长,带他去洗澡,再带他去医务所请医官看看,不定有什么传染病。”吃了医官给的药,肚痛如绞,提着裤子上厕所,一拉,如排山倒海,拉得痛,也拉得痛快。

特务长发给我一套军服,一双黑色胶鞋。上衣下摆垂下像长袍,裤子套进半截还有半截拖在地上,鞋子像只船,后跟能塞颗鸡蛋。全身披挂在廊下一站,一群当兵的笑得前俯后仰。

没过几天,全连没一个不喜欢我,逗我,摸我脸,真成了宝贝蛋。易班长对我尤其好,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把我的衣裤剪去一大截,比着我的身体量了又量,不过他总归不是裁缝出身,剪是剪短了,却剪不整齐。不过好歹可以穿了。

鞋子是我自己料理的,活儿很简单,就是把后跟外多出去的地方,先合并再缝住,只是线太细,缝了好几道,走快了还是会脱线,只好重缝。

这是江西部队,吃辣,一日三餐,无菜不辣,连汤里都放辣椒。舟山菜没有辣味,我见过的辣椒唯一用处,是新人结婚闹房时用来整新郎新娘,如将辣椒切碎泡在水里逼他们喝,也见过新郎新娘轮流交换咬着半截辣椒喂对方。新人被辣得眼泪直流,连声讨饶,大家笑哈哈.

现在我得学习吃辣,在一个都吃辣的群体里,辣味是精神上的结合,甚至是一种尊严的象征,你若不吃,就有瞧不起人的意味,会惹人生气的。吃就吃罢。吃得不但流泪,还流鼻涕,还打辣嗝。但渐渐吃成习惯了,大家见我喜欢吃辣,仿如精神加盟,成为一家人了。

第二排排长姓黄,细长的个儿,他说唐诗三百首他至少会背一半,见我太闲,要教我唐诗。没有本儿,他随手取张纸抄出来,读给我听,还要求每天背一首。

第一首是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他读一句我跟一句,又解释诗句意思。读完,解释完,我就会背了。

我说一天可以背三首,请他再教。

他便又找来一张纸,用了半个多小时,写出第二首。这首诗比较长,诗名《兵车行》,还是杜甫作品:“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爹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我读诗上了瘾,不必黄排长找我,我去找他。他写的诗纸我都留着,还到文书上士那里用浆糊把每张纸的前面粘起来,叠成一小本,坐着读,走着背,像个小小的行吟诗人。

我这么认真,用功,竟把黄排长的底给掀了──原来,他背不了20首。最后逼得他自己掏钱去书店买了全本,顺着书上的顺序教我。

另有一人要教我英文,不过他的功夫仅于二十六个字母。也找来一张白纸写好,叫我照着“画”。

易班长教我乘法口诀,从2乘2到9乘9。教完乘法又教除法。他考我的方法是冷不防出题,两位数,三位数,我蹲在地上以手指当笔计算,答错了,我会自动送上手心让他打。

有天下雨,午饭过后,我在一个教室里透过窗子看雨景。雨里有人挑着担子赶路,没穿蓑衣,淋得一身湿,我正看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你觉得那个挑担子的人很辛苦是不是?”原来是连长,不知他什么时候到我身后。

我点点头。

“爹娘生下我们,就要活下去。活得好不好,靠运气,也靠自己。你如果觉得出劳力辛若,那就好好读书。”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

我每月有七元五角薪水,分月初月中两次发,每次三元七角五分。听了连长的话后,我买了生平第一本书《汤姆历险记》。

我要记录一个人,他姓林,我差点要叫他“爸爸”

部队奉命搬去台北。

还是驻在学校——大同中学。这学校现在还有,也在原址,只是升级为大同大学,是台湾电子业“大同公司”林尚志家族所兴办的私立学校。

军队总驻学校,是因为营房还来不及盖。学校总是读书的地方,不能老住着占用。折中办法是轮流;有军队住时,学校就停课,军队去别家学校住了,这家学校就开课。这也造成军队不能在一个地方住太久,“换防”成为常事。

大同中学所在地是现在的中山北路三段,距台湾第一座动物园“圆山动物园”相去不远,再过去就是圆山饭店。

我要记录一个人,他姓林,我差点要叫他“爸爸”。

距大同中学后校门约一百公尺,有一座三合院,住着一户体面人家。青瓦屋顶,院子里有株大槐树,槐树周围由许多红砖围出了个花圃,种了红黄两色的菊花。

院子里石阶边停着一辆三轮车,车身罩着篷布,车后用白漆写“自用”两个字。车夫是山东人,乡音很重,大嗓门,老远就能听见他说话声。常见他在洗车、擦车,主人登车出门,他必先按车铃,铃铃铃铃,像鸣锣开道。

他姓鲁,认识的人都称他“老鲁”,据他说,在打仗时受了伤,获得光荣退伍。但一个单身外省人,军、公、教都没挨着边,不免使人觉得他“来历奇怪”,“逃兵”成为最大怀疑。

主人却是道地道地的台湾人,不过曾在上海住过几年,能说国语。他一望便知是有钱人,出门在家都爱穿西装,头发中分,一丝不乱。

这样一户人家,和当兵的很难扯上关系,所以双方没打过招呼。农历除夕前一天,老鲁忽然扛着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半只猪肉,来学校见连长,说是林先生犒赏的,给大伙儿过年加菜。

连长收起猪肉,立即派人买来各式水果,由勤务兵拎着,他亲自去道谢。而且,还请他明天来连上喝除夕酒,林先生竟答应了。

他带着七岁的女儿小美齐来,林先生一见到我,就显得很高兴,大约是他没想到部队里竟然会有小娃儿吧,立刻送我五元当压岁钱;五元,是个大数字,超过我半个月薪水。我背着身不敢接,林先生一定要给,连长才说:“拿了吧,年初一记得去给林先生拜年。”

林先生各桌敬了酒,说家里有人等他吃年夜饭,就带着小美走了。年初一大早,连长叫我换穿妈要我带来的那套衣服和鞋子,和他一起去林家拜年。

林先生问我:“几岁啦?怎么这么小就当兵?”

连长替我回答,说是孤儿其实不妥,因为父母都活着,但没在身边,形同孤儿。他还说我只有十二岁,不过公家年龄是十五岁。

有了这分交情,以后我就常去林家。林家在士林开了一家西点面包店,由林太太掌理,据说生意很好。林太太的国语说得很蹩脚,不过好像她也挺喜欢我。

我渐渐了解到,林先生就小美这个女儿,夫妻俩对她疼得什么似的。林先生的母亲也住在这里,老太太居然跟我祖母一样裹着小脚,也跟我祖母一样天天念经,她常在佛堂里,难得出来。

连长对我常去林家从不阻拦,有几次就在林家吃饭,他也不在意。

和小美很快熟了,我一出现,她就缠我,“桑哥哥,桑哥哥”叫个不停。林先生不许小美跟农家孩子玩,倒许跟我这个娃娃兵玩。还常常看我们在屋里待久了,叫两人去外面玩。

我们手牵手在连里跑来跑去,小美爱哭也爱笑,哭与笑都会引起大伙儿注意。连里有个弟弟,现在又多了个妹妹,人人高兴。

一九五○年,部队已正式开始训练,有的因为没营房住,没法训练。我这个连还驻学校,日子过得挺轻松,每天上午在学校操场集合后,各班开始基本教练,立正、 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如此而已。下午擦枪,天天擦,枪其实干净得很,大伙儿边擦枪边聊天,也会吵架,不过,没事儿。

这样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吧,连长把我叫去,给我出了个大题目──“林先生想收你做儿子,你愿不愿意?”

事出突然,很难回答,有点愿意,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连长倒没有一定主意,叫我好好想想,想通了,告诉他。

消息立刻在连里传开,黄排长激烈反对。

“你知不知道,做人家儿子,就要跟着人家姓。还要办手续,以后你怎么见爹娘?”

又有人告诉我,所谓“手续”,就是立下字据,上面写着:“小子无能,祖上缺德,愿意改名换姓。”我不相信有这回事,问另一个人,也说这是真的。

那我岂不是不姓桑了,我祖上又缺了什么德?妈送我来台湾,可不是送给人家做儿子的;这万万不行。

我回报连长:“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