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兵王电视剧全集:台湾当年有一群娃娃兵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4 07:42:37

台湾当年有一群娃娃兵

作者:桑品载

   我曾是国民党的幼年兵

    一九四九年,国民党退据台湾后,陆军部队里出现一群娃娃兵。     娃娃兵的形成,大致因以下状况:     第一种,父兄或长辈是官兵,他们混在部队里一起生活。     第二种,战火中与家人失散,遇到好心军人,收留在部队里。     第三种,父母将儿子托付给认识的军人,辗转来到台湾。   正式成为幼年兵总队一员,此照片上过当年美国《时代》杂志 (作者提供/图)     那时,国民党军队因屡战屡败,士兵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空缺”严重且普遍。如一个连,账面数字应该一百二十多人,实际也许只有三分之二,但实情不敢 上报,部队长怕受处分;上面不是不知道,却不查,因为部队在哪里根本不知道。于是粮饷照发,于是“空缺”变成了“吃空缺”。     聪明的大小部队长,为了使账面好看些,把娃娃兵的名字写在军册里,只需把年纪改一改,譬如十岁变二十岁,十二岁变二十二岁。如果父亲是营、连长,把十来岁 的儿子补名成为“兵王”上士,并不少见。不过,既然补上了名,吃粮拿饷,多少给些活干,传令兵、勤务兵,跑腿送公文,为长官买烟买酒,是多数娃娃兵的工作 内容。     各部队娃娃兵先以师为单位集中,再造好名册向凤山报到。“幼年兵连”扩充为“幼年兵营”。幼年兵总队从一九五一年起成立,到一九五三年解散,彼此相聚时间不足两年。     幼年兵本来就是“兵”,穿军服,出军操,有军阶,有薪饷,只不过那些在原部队当上士、中士的降级而为“兵”。解散了,年龄长了两岁,就当然更是兵。一千三 百人分配到三个地方:最多的一群七八百人,去学驾驶,学成后派到各单位当驾驶兵。有二十多人经过特别挑选,身体棒的,模样端庄的,到蒋介石官邸当“外 卫”,也就是卫兵,不过是离蒋介石身体最远的。另有两百多人,年纪最小,送到政工干部学校,为这些人成立“教导大队”,分两个中队,基本上接受文学校教 育,但还是得“允文允武”受军事训练。     我就是幼年兵。在我成为幼年兵之前,是流落在基隆港的一个小乞丐。     这个故事,得从一九五○年国民党军队撤离舟山说起。   来台最早的一张照片,约1950年8月拍摄 (作者提供/图)     那年,大约六七十个军人,来到我们洋螺村     那年,我十二岁。     国民党军队在舟山陆续出现,人数越来越多,和当时国共内战形势有关,即是,共军步步进逼,国军节节败退,到一九四九年,舟山是国民党在大陆仅剩的控制区,据国民党说法,军队有十三万人。     军队有的是整批开到,有的是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来投靠,还有公务员和眷属。一霎时,各种腔调的中国话同时出现,向来落后但平静的舟山群岛,像一锅烧开了的粥,热闹得沸腾。     我家在乡下,村子有个很怪的名字,叫“洋螺村”。住屋疏落,东海的水在村前流荡,海中有错落的小岛,父亲说,从门口望去不远的一个小岛叫馒头山,有一半是我们家的。不过,我从没有上去过,那里没一户人家,没什么好玩的。     祖父已逝,祖母是一家之主,她长年吃素,记忆里她几乎都关在自己房里念经,很难得和我们说几句话,难得的话大半在骂人。多年后才稍稍理解,她并不快乐──我的父亲是从小抱来的养子,母亲是童养媳,这是因为祖母只生两个女儿,没生儿子的缘故。     而且,她的长女(我的大姑)年轻时违逆父命,执意要嫁给自己选中的男人,祖父一怒之下,断绝往来。后来姐姐跟我说,大姑个性倔强,也怄了气,不来往就不来往。祖父死时她没出现,祖父死后祖母向她招手,也被拒绝。所以祖母常去二姑家,二姑嫁到王家,那个村子全姓王,村名就叫“登头王”。     我离开舟山那天,她就在二姑家。     那是个大日子,有一个连进驻洋螺村,每家门窗紧闭,当然还是看得见,事后大家也都承认在看。我爬上八仙桌,半张脸贴在白纸窗上向外张望,看见大约六七十个军人,前面的骑马,后面的走路,很累的样子,有的把长枪当扁担似的扛在肩上,有的当扫帚,拖着走。     他们进入文公庙,那是我家隔壁的隔壁,是我和姐姐、哥哥读书的地方。老师姓张。后来改成“文公国民小学”,老师还是他。     我们家有两艘大船、两艘舢板,十二亩田。田租给别人,父亲是个小船主,不过自己也出海捕鱼。渔获卖到厦门、上海,有次他回来,给了母亲一锭一两重的金子,据说那是他最赚钱的一次。母亲忙不迭把那块金子塞在谷仓里,不许小孩子看,不过,还是被我偷看到了。     我认识萧连长是一个奇怪的经历     几天后,我认识了连长,他姓萧。我早在注意他,因为他对兵讲话就像是个官,很威风。他有马夫,有传令兵,出门时人前马后都有伺候。他骑的马最大最壮,棕色 的,或许就因为它是连长坐骑,比别的马神气。他有根黑色的马鞭,有半个手臂长短,骑马时挥,走路时也挥,尽管他笑着,总觉得他要打人。     我认识萧连长是一个奇怪的经历。     那天下午,村子里一个男子经过文公庙,好奇之故吧,向里探望,庙口的卫兵立刻用刺刀抵着他背押进庙里,接着传来鞭打声和男子的叫喊声。不久,男子被踢出庙门,他因为赤膊缘故,脸上身上都在流血。他跌跌撞撞往前行,我正躲在大门后看他,他也看到我。     想不到当兵的还不放过他,有两个人从庙里各提着枪冲出来,一面高喊:“站住!”     他却还往前走,这缘故我明白,他听不懂“国语”。军队没来之前,舟山人只会说舟山话和宁波话,有去过上海的,会说几句上海话,别的话,没人说,也没人懂。     他立刻被捉住,一个兵粗声问:“叫你站住,你为什么还跑?”说着,送上一个耳光。     那男子一脸茫然,又惊又怕。我突然发现,那兵说的话我听得懂,张老师教“国语”时,会用“国语话”和舟山话对照。我没胆走上去,双手抓着门框,只是小声的说:“他听不懂国语啦!”     这下不得了,两个兵立刻走向我,几乎是异口同声:“你会说国语?”     这时,又有几个军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就是萧连长。     一个兵说:“报告连长,这小孩会说国语!”     萧连长歪头看我,笑眯眯,很客气。“你会说国语?再说句给我听听。”“说什么?”     官兵大笑,多么高兴,多么得意的样子。当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开心,后来知道了,当兵的说,他们说的话老百姓听不懂,老百姓说的话他们听不懂,快憋死了!     就因为我会说国语,往后我可以随意进出文公庙。为官兵当翻译,声名大噪。     但会说国语有一回差点惹出大祸。     那天去二姑家,走在半路见到几个军人,我二百五似的居然主动向他们打招呼,说起国语来。他们立刻止步,严肃地凝视我,问:“你是不是舟山人?”     我说:“是呀!”“那你怎么会说国语?”     看他们那样子,我害怕起来,正要扭身离去,被他们抓住。     他们押我去见他们的连长,连长说出了缘故:“舟山有很多匪谍,外地来的,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匪谍”是什么意思,但想一定不是好东西,就摇头说不是。我说出我家住什么地方,忽然想到萧连长,说出他的名字。     萧连长成了我的救星,原来这位连长认识他。他立刻摇电话向萧连长求证,我还和萧连长说了几句话,这才被放了出来。     萧连长渐渐和我们全家都熟了,奇怪的是祖母居然也喜欢他,好几次叫母亲烧几道菜,请他来家里喝酒吃饭。     萧连长常夸赞我,说这么聪明的孩子,在舟山这种小地方可惜了。     我和哥哥坐同一艘军舰到台湾,父亲回来发现两个儿子全没了     国民党从舟山撤退的行动极为机密,查阅“国防部”军史记载,蒋介石在台湾复行视事后,鉴于舟山离台湾太远,而且舟山群岛部分岛屿已被共军占领,台湾鞭长莫及,失去舟山势所难免。为了“拳头收起来,打出去才有力量”,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行动从5月13日晚间开始,到16日撤退完毕。这期间,全面戒严,老百姓得守在家里,不许外出。     同时进行抓壮丁。当兵的持枪冲进百姓家,见有男丁,捉了就走。怕他们逃走,双手反绑,人多就用根长绳像串粽子似的串成一列,个别的,用枪押着走。     一天夜里,刚吃过晚饭,萧连长忽然出现。那时家里大人只有妈妈,小孩是姐姐、两个妹妹和我。祖母在二姑家,父亲出海捕鱼,哥哥在城里读初一住校。     萧连长对母亲说,他想带我去台湾。     母亲居然答应了。     她大字不识一个,除了舟山,没去过别的地方。把儿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她怎么会答应?     这个答案,终我一生,不能从她口中听到。两岸相互封锁达四十余年,她在我走后十六年得水肿病去世。一九八八年返乡探亲,首先见到嫁到上海的姐姐,她也只是揣测,母亲有两个儿子,一个留在舟山,一个送去台湾,符合“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分散风险理论。     但母亲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在城里读书的大儿子,就是我的哥哥桑世载,已成为国民党军队抓壮丁的猎物之一,荒谬的是,兄弟俩坐同一艘军舰到台湾,过了好几年才相逢。     父亲因为出海在外,幸免被抓。他回来发现两个儿子全没了,用扁担打我母亲。不只打一次,以后想起来一生气就打。     后来母亲死于上海,临终前几天,只要醒着就哭。姐姐说,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看到儿子一面,病就好了。”   “当兵了,我从此有饭吃了” (作者提供/图)     母亲的哭声,成为我终生的梦魇     母亲为我打理行囊,一套衣服、一双布鞋,弄好了,又翻开检查,再用一块大花布包起来。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二十二块银元和几根细金条,银元叠成一摞,碰撞时叮 叮响。她剪破自己穿的夹袄下摆,用手量一量银元叠起来的高度,再比出要用多少布,量好了,把金条贴在银元两边,就找出针线缝成一褂,小心地塞进花布包里。     她一面做一面哭,先哭得很小声,泣泣泣泣,渐渐声音大了,呜呜呜呜……     在哭的间隙里,她说:“戏文里唱的‘男儿志气在四方’。你出去以后,要有志气。”     一切就绪了,把我拉进怀里,紧紧抱着。下颚抵着我的头顶,来回轻轻摸搡。     “男儿志气在四方……男儿志气在四方。”她说了很多遍,就这么一句。     看到母亲这样,我当然是难过的,也落了眼泪,不过,我也是兴奋的,因为,我要去台湾了,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     台湾,这名字我听当兵的说过,说那里的香蕉又大又香又甜,好吃得不得了。香蕉我吃过一次,不知哪位亲戚从外地带来的,两根手指那么长粗,甜里带酸。     我会去台湾多久?端午节以前大概回不来,中秋节总可以了吧,绝不可能在那里过年的。     萧连长没有来,他派一个兵来,我认识的。他站在夜色浓浓的门外,有些不耐烦地喊了我名字两次。母亲说,好啦,好啦,一面把花布包挂在我肩上,牵着我的手出门。     母亲四处张望,轻轻说:“萧连长呢?”说的是舟山话,那个兵听不懂。母亲似乎不放心把我交给那个兵,拉着我,走向文公庙。     文公庙里灯影摇曳,人影杂沓,连里的兵有些本来住在祠堂和百姓家,现在集中了,走来走去,显得十分拥挤。     大家都认识,所以没人拦阻我们,却也不理我们。     母亲不知问谁,“萧连长呢?”     我用国语把话翻译出来。     有个排长走过来,也是我认识的。他说:“萧连长去营部了,他交代过,你儿子跟我们走。”     我又把话翻译给母亲。母亲有些不安,握着我的手,一忽儿紧,一忽儿松。终于放手了,轻轻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我走向那位排长。     母亲没哭,缓缓转身离去。但出庙门后不久,传来了她的大哭声。     那哭声,成为我终生的梦魇。     我跟着队伍沿着海边前进,头睡着了,脚还是在走     萧连长回到文公庙时,已是午夜。热了一整天,天气渐渐凉爽。我早就困了,靠着墙角,抱着布包睡去。     我是被萧连长推醒的,他的传令兵提着一盏灯站在他后面半步,还有两个人也站在他身边,那是张老师和他的儿子张坤。     张坤和我是同学,长我一岁,文公庙里读私塾,有他就有我;当然也有他的父亲张老师。     他像个女孩子,安安静静的,不多话,总觉他有什么病似的,小孩子爱玩的滚铁环、踢毽子、山上抓蛇、河里捉泥鳅、海滩挖蟹洞,他向来不参加。     张老师四十来岁,教私塾、教国语,都是用唱的。唱时摇头摆身,头摇成圆圈,肩则左右摆动。他严格要求我们读书都得这样,他说这样读书才不会忘记。     原来萧连长也要带他们去台湾。他拍拍我肩上的布包说:“和张老师走在一起,别走丢了。东西要看好。”     队伍在哨音中出发。萧连长和几位做官的骑马走在前面,我们三个老百姓和伙夫走在最后面。伙夫也是三个人,有的挑担,有的扛米,还有个人把一个大铁锅放在一个有轮子的木架上,推着走。     沿着海边前进,浪好像也困了,没精神地拍着沙滩。月亮很亮,很圆,月光映在水里,看得很清楚。星星不多,在天空眨眼睛。     出庙门时我还很有精神,走没多久,瞌睡虫就找上我,头昏了,眼睛闭上了,不过脚还是在走。     这么硬撑着不知多久,终于挺不住,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了。     有人把我扶起来,是那个推铁锅的伙夫,我看到张坤坐在那个大铁锅里,怀里也抱着个布包,正好睡。     我觉得不平,却不敢说出来。后来知道,有此优遇,张老师是花了钱的。     我一路走,一路跌倒爬起不知多少回。渐渐好像习惯了,头睡着了,脚还可以走路。     “妈的,敢跑!”押壮丁的几个兵一面追,一面开枪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脚一停,我就醒了。以为到了上船的地方,却又不像,因为我们正在一个村子里,这村子我来过很多次,夹在两座山之间,并没有码头。     我走出一身汗,身体痒痒的,好难受。正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忽见山岰出现几支火把,火把照出一群人,向我们走来。走近了,见到有十几个军人用枪押着比他们人数略多的老百姓,都是男子,被绑着双手,这大概就是被抓到的壮丁了。     为首的和萧连长说话,我尖起耳朵听,听出个大概──果然是捉了一群壮丁,上头命令他们和萧连长这个连会合,一起去码头。     我听到押壮丁的一个兵说:“他妈的,有个家伙弄不清这是什么辰光,还在今天结婚哩。花轿倒讲究,四人抬的,新郎在前面一个亭子里等接轿,刚好被我们碰着了,男的全抓,新郎倌、轿夫没一个跑掉。”     “那新娘呢?轿子里总有新娘吧?”     “有啊,戴着红盖巾,穿着大红袍。男人抓走了,轿子被踹倒了,她哭得可凶呢!谁理她!”     我悄悄向前面走了几步,是想听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忽然,有两个壮丁向右方拔脚狂奔,那里是麦田,这季节麦子还没我人高,青色的,田边种了大白菜,黑黝黝的,看不清大小。     “开枪!妈的,敢跑!”     就有押壮丁的几个兵一面追,一面开枪。砰砰砰,那两人手还绑着呢,硬不回头,听到“啊”的一声叫,有一个倒下了。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为首的双手挥舞,他自己却没去追人。     其余的壮丁,吓成一团,再没人敢动。     “算了吧,”萧连长说:“算了吧!”     “丢人!真他妈的丢人!”为首的狠狠吐口口水,这就算了。     我有点小小不明白──萧连长的这个连,怎么没抓壮丁呢?也不去追那个逃跑的壮丁呢?     目的地终于到了,天也快亮了。 国民党采取“焦土政策”,杀马是其中之一     这里是个港口,左右两边各有一座小山,码头是用石板铺的,两座山像两只张开的手臂,把码头抱在怀里。     有些部队比我们先到,在码头四周找地方坐下,后来的,前面没地方坐了,就挨着向后坐。我们运气不错,一个蛮大的斜坡连着沙滩还空着,萧连长骑着他的棕色马,绕着他的连打招呼,叫大家坐下。     我和张老师、张坤还是在部队后面,我挨着张坤坐。天已全亮,倒不困了,可是肚子饿了。     海上停了很多艘军舰,屁股吐着泡。甲板上有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在走动,我知道,那是海军。常有军舰在我家门外的海上驶过,会发出呜呜声。     部队越来越多,走来走去撞着人,就会互相吵骂,甚至打起来。我这个听得懂国语的人,竟听不懂他们说的一些话。这才发现,除了国语、舟山话、上海话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方言。     来了一支骑兵,有二十多匹马,但马没被骑,而是有人牵着。他们走在沙滩上,刚好在我面前经过。忽见萧连长的马夫和其他几个兵,把这个连的几匹马从队伍中牵了出来,其中也有萧连长的那匹棕马。     我还弄不清楚状况,便见有许多兵,有的牵一匹马,也有本事好的,牵着两三匹,都朝向骑兵队的方向走去。身后有个声音说:“上级命令,杀马!”     因为有很多马经过的关系,部队有点乱,有人站起来走动,有人伸懒腰。我趁此乱局,躬着身走到萧连长那里。     他正低着头,听我叫他,抬头看我。我吓了一跳,他的脸好凶,像要杀人似的。但我向来不怕他,还是问:“你的马怎么被牵走了?说要杀马咧。”“回去!回去坐好!”     我不听他的,只是离开他半步,站着,这里还可以看到马。     没错,果然要杀马了!     为何杀马?多少年后,才知道其中缘故:舟山撤退,国民党采取“焦土政策”;焦土,顾名思义,就是不留下好东西给敌人。有些东西“焦”不了,可以“焦”的, 于人,是抓壮丁,估计人数为一万三千五百多人,这些人正值青壮年,抓给自己用,不留下给敌人。杀马,是因为马匹运输困难,杀了,免得增强敌人军力。     杀马消息传出,引起了沙滩及坡地上的人一阵骚动。兵士们先用缰绳将马绑在树干上,缰绳另一端本就连着马的嘴套,马根本跑不掉。但海岸边树不多,有的还是小 树,怕绑不住,便尽可能绑在几株大树上,一株树的四周绑上七八匹,马大、绳短,马头几乎着地,相互推挤,马鸣萧萧,被马蹄踢起的砂土,成为砂雾。     树还是不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挖坑。部队长下令,有圆锹和十字镐的出列,三五成群找地方挖洞。这得花很大功夫,因坑若太小容不下马身,得挖得很大的才行。     这边厢坑还没挖好,那边厢已开枪杀绑在树上的马了。用的是机关枪,好几挺,射击手趴在地上,绕着树开枪,哒哒哒哒、砰砰砰砰,马鸣声被枪声掩住,尘烟未落,马已断魂。血流过泥土,流到海滩,成为黑色,浪起,将黑色的血抱进海里。     坑挖了好几个,约莫可以容得下一两匹马了,就七手八脚把马推进坑里。马叠着马,还在挣扎,机枪子弹、手榴弹,同时在坑洞里开花。     回头见到萧连长,才想起他的棕色马必然也死了!他还是原来那姿势,低着头,我不敢看他。     舟山撤退使用船艇57艘、机帆船39艘,撤出军民148000人     中午时分上船。正当涨潮,停在外海的军舰(那是登陆艇)正缓缓开近沙滩,吐泡泡的屁股上原来有个大铁门。门打开,斜斜落下,停在海水和沙滩边缘上。里面很大,黑黝黝的,那叫坦克舱。     有人抬来又长又宽的跳板,一端架在坦克舱口,另一端放在离水较远的沙滩上。踏着跳板,挨个儿上船。     据档案记载,舟山撤退使用船艇五十七艘,机帆船三十九艘,5月13日开始撤离,16日结束,撤出军民十四万八千人。     一个码头当然容不下几十艘船一字排开同时接人,作业状况大约是三艘船为一个梯次,达到能允许的容量,就离开码头。空下的位子,由另一艘船接替。防卫部官员在码头指挥,秩序良好。     轮到萧连长这个连上船时,已经下午。     早饭午饭都没吃,天又热,头脑昏昏沉沉。我抱着布包,拉着一个伙夫的衣角,踏板上船。     船上已有很多人,我们的位置被分派在坦克舱中央稍前。萧连长走来走去指挥大家坐定,舱里人声鼎沸,枪炮碰着铁板铮铮作响,他说的话,没人听得见。     我还是挨着张老师、张坤坐。我困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不久被一阵机器转动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是坦克舱的门正要关上,像一只摊开的手掌,渐渐合成拳头。转动声停止,把阳光拒于门外,舱里只剩微弱的灯光,我们被包在黑暗里。     马达声持续,船却没动。我闷热得难受,早就发现舱前有个铁梯,人上上下下;趁没人注意,我登梯上甲板。甲板上也坐满了人,除了军人,居然还有老百姓,而且有年轻女人。军人抱着枪,有躺有坐,老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尽管头上顶着大太阳,但有海风吹,甲板上舒服多了。我趴在船边,马达激起小小浪花,轻轻拍打船身,几步外还有别的船,都还没启动。     忽然听到嘈杂声,看到从船头跑过来几个被抓的壮丁,他们被绑的绳子已解去,慌慌张张跑到船边后,就跳到海里。     有几个士兵拿着枪在他们身后追,骂着粗话。士兵追到他们落水处,就开枪朝海里打。有个人被打中了,血立刻喷出来,但他还向岸上游,不久就面朝上,想必是死了。   正式接到命令,我要去“少年队”报到

我的部队是六十七军五十六师,1949年参加过“登步岛之役”,打了胜仗,以此为荣,乃称“登步师”。来台湾后,因训练日紧,不适宜娃娃兵生活,1951年下令成立“少年队”。命令指出,16岁以下的到桃园成福国民小学报到。连上就我一个合乎资格,连长舍不得我离去,很懊恼把我年龄报成15岁,只差1岁,我就不必去了。

下午一辆十轮大卡车来接我,车上已有十多人,我意外发现张坤竟在其中。

一年没见,故人重逢,自是十分欢喜。

他告诉我,部队在基隆靠岸登陆,萧连长见我不在连里,想找我,但船上人山人海,部队又要立即上岸,他根本无法抽身。

张老师上岸后就带着张坤离去。他们在台北有位亲戚,此人在上海时开过绸缎行,颇为风光,他早一年从上海携眷来台,日子却大不如前,如今一家五口就靠开个路边摊卖汤包混生活。

张老师在我们家乡既是读书人,也是有钱人,虽然临行来不及变卖家产,金条银元倒带了不少。亲戚帮不上忙,父子俩就租屋住。不过他们时运不济,有晚遭小偷光顾,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和小偷对抗,那偷儿立即化身为强盗,抽出尖刀,在张老师身上划了好几道血口,张老师倒地,小偷搜刮了他们所有金条、银元而去。

张老师读书、教书还行,营生过日子就没手段了。愁云惨雾般过了几天,他想出了主意———张坤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也就是暂时把他送去部队当小兵,等自己安顿好了,再接出来。

张老师本打算找萧连长,没找到,倒是他那位亲戚在部队有熟人,一说就成。巧的是,张坤加入的和我一样,是五十六师。也因此,他和我一样都得加入少年队。

成福国小坐落在半山腰里,背山面溪,四周没几户人家,全都是茅屋。学校很旧、很小,倒是有电。我们这辆车到达时,已近黄昏。

有很多人比我们先报到,还没编班,人人都带着小行李,多数是布包,少数用军毯。大家在各地跑来跑去,叽叽喳喳,有说有笑,要不是穿了军服,还真像是一群小学生。

我们去见了队长,他姓饶,上尉。队长说,这里没有床铺,每人发给一条草席,用自己行李打铺。编班后,由各班班长带去教室住,各班教室已经分配好了。

少年队共有九十多位少年兵,每班12人。我和张坤编到不同的班。  

我个儿矮,以为一定会编到本班最后一名(即排尾),不料还有一位比我更矮的,他叫陈黑子,才9岁。

他果然很黑,但名字叫“黑子”,也挺奇怪。我问他是否还有“黑子”以外的正式名字?他说:“我不知道有没有,爸爸妈妈亲戚都叫我黑子,我姓陈,就叫陈黑子。”他说话很快,声音又尖,说的话像国语又不怎么像,我得仔细听,听不懂还得问,才能弄清楚。后来知道,他是扬州人,扬州国语和舟山国语是大有分别的。

陈黑子说,他爸爸是当兵的,打仗死了,妈妈带着他和五岁的妹妹从扬州一路逃难到上海。带的一点钱很快就用完了,晚上住在城隍庙里,白天妈妈一手牵着一个在路上做叫花子,遇到好心的,给碗饭,给个馒头,讨不到,就只好挨饿。

上海已能听到远远传来的炮声,军队逐渐撤离。老百姓想走的,只好靠军队。陈黑子一家没军队可靠,就随着滚滚人潮,守在码头等机会。

其实,哪来机会?船上的人早就满了,岸上的还硬向前挤。带着行李碍事,很多人就把大件行李丢到黄浦江里。船上的兵一面喊“不许上来!不许上来!”一面排成一列用步枪枪托打人,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有人被打到海里,运气好的,身手敏捷的,就上了船。

陈黑子的妹妹被冲散了,死活不知。妈妈像失魂似的,连悲伤都不知道了吧,紧拉着他,被人潮推着往前走。想必是他爸爸在天上保佑,小小的陈黑子竟被推挤到了跳板上,他夹在人群里,身不由己地上了船。

他觉得,妈妈在他上到了跳板时,突然松了手,还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再回头找妈妈时,已不见人影。

军舰开向舟山,撤退的是八十军,要和六十七军合力去守登步岛。部队上岸时,他可比我聪明多了,也不管认不认识,抓住一个兵的手,兵到哪里他跟到哪里,部队看他可怜,没撵他,他就当兵了。

他从八十军到六十七军五十六师,又是一番曲折。原来,八十军打完登步岛后,主力先去了台湾,他这回没这么好运,部队不肯带他去台湾,他在舟山流浪了几天,又抓住了一只兵之手,哭哭啼啼地死缠着不放,1950年5月13日,他和我坐同一艘军舰到台湾。

陈黑子后来被人取了个外号“老鼠”,因为他长得黑,也好动,精力用不完似的到处跑。他喜欢唱歌,唱他在家时就会的扬州小调,不过唱来唱去就那几句。后来加入幼年兵营,他分到第九连,部队走路得唱军歌,唱前有人先唱头一句,称为“发个音”,陈黑子就成为第九连“发个音”的人。少年队战友舒阿根逃跑被抓回

少年队没有固定操课,通常是吃完早饭后,各班带开,由班长决定“基本教练”还是训话;“基本教练”像是立正、稍息、敬礼、向左转、向右转等各种动作。训话,包括班长、排长,晚上十点钟晚点名,全体集合听队长训话。

我认识一个舟山人,叫舒阿根,他和我同年,白白胖胖的,胆子很小,什么都怕,怕队长、排长、班长,连少年兵也怕。或许是老乡关系吧,独独跟我亲近。有天他对我悄悄说他想逃走。

“逃到哪里去?”“不知道,就是不想当兵。”舒阿根说,他是和姐姐一起来的,姐姐以答应给一位班长做老婆为条件,姐弟俩才来台湾。可是,那班长一个月薪水才十几元,自己抽烟钱都不够,哪能养活他们?姐姐因而和那班长分手了,她在“政工队”当清洁队员,他被送到少年队。

我要他打消逃走的念头,一方面是无处可逃,另一方面,我已明白了一些军队规矩,逃兵被抓回来,重则枪毙,轻则坐牢。

“枪毙就枪毙,坐牢就坐牢,我就不要当兵,就是要逃。”他果然采取了行动,逃走了。不过,他连应该在天黑逃走的常识都不知道,是在大白天趁人不注意时溜出去的。到了桃园街上,他没钱买东西吃,饿到晚上,呆呆地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一个穿军服的人,天黑还在营外,立刻被巡逻的宪兵发现,根本不必盘问,一看他个儿就知道是少年队的。

我们还没晚点名,一辆白色吉普车开进来,出现被双手反绑的舒阿根。

饶队长大为光火,立即命令值星官提前晚点名。队伍成讲话队型集合,舒阿根依然反绑着双手被他的班长押出来,到了队伍中央,班长在他腰上踹一脚,同时喝令:“跪下!”舒阿根缩成一团,跪在队长面前。

队长指着他大骂:“我们在大陆失败,就是逃兵太多。荣誉是军人第二生命,逃兵是军人最大耻辱。如果在前线打仗,捉到逃兵,我一定枪毙!”说时,班长已取来一根扁担,队长叫班长脱下舒阿根的裤子,再把他面朝地压住。舒阿根本来就白,被灯一照,屁股显得更白。班长用脚踩着他的背,他动弹不得,大声哭,大声喊:“队长饶命!班长饶命!下次我不敢了!”“打十板!”队长下令。

只听“啪”一声,扁担在舒阿根屁股上落下,接着又举起,落下,班长一面打,还一面报着数:一、二、三……舒阿根喊“哎哟”、“啊”,最后喊“妈”,喊“救命”。他喊“妈”是用舟山话,叫“阿姆”,大多数的人听不懂,我听得懂。

扁担被打裂,红艳艳的鲜血从舒阿根白森森的屁股上溅出来,向四边流。十扁担打完,白屁股变成红屁股。

舒阿根昏了过去,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吓的缘故。其余人都不敢吭声,连呼吸都憋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屁股是可以这样打的。

第二天下午,我溜进教室去看他,他趴着睡在铺上,我走近叫他名字,他像没听见似的不理我,只是一直戚戚地哭。“屁股很痛吗?”我小声地问。

他还是不理我。

我想,应该有人给他擦些药膏才对。这话我没胆跟队长说,只跟班长说。班长瞪了我一眼,叫我少管闲事。

“疟疾”传染开来,少年兵纷纷倒下

生活里有件很烦恼的事——蚊子太多。班长以上的大人军队发给蚊帐,我们小兵没有。晚上白天都被蚊子咬,人人都变成“红豆冰”。

终于有人被咬出病来了;发烧、发冷一起来,外带拉肚子和呕吐。先是一两个人,接着传染开来,纷纷倒下。一位排长说,这病叫“疟疾”,会死人的。

真倒霉,我也被传染了。

为了不使疫情扩大,队长下令,得病和没得病的分开住。但还是控制不住,住病号的教室由一间变成两间,而且人数还在增加。

队长向师部请来了一位医官,他在房里走了一圈,摸了几个人的额头,看看舌头,就匆匆离去。隔了一天,才有人送药来,排长、班长分头忙着要我们吃药。药很快就吃完了,没见医生再来。

我忽冷忽热昏昏沉沉睡了几天,渐渐好了,但身体很虚。张坤倒没得病,有天晚饭后来看我,凑在我耳边说:他要走了,张老师来接他,人就在校外等,要我去和他见个面。

我摇摇晃晃和张坤走到校外,一年没见张老师,他瘦了不少。他盯着我看,叹了口气说:“听张坤说你病了,现在怎么样?”我说好多了。他又叹了口气:“我来把张坤接走,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就摇摇头。

“我想,你一定也想我带你走,是吧?可是我跟你说呀,我没这个力量。你明白吗?”“我明白。”我其实并不很明白,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倚靠张老师。离开舟山时,虽然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我也没生过这个念头。来少年队时,张坤跟我说过,张老师随时会来接他,我觉得他是他,我是我,跟我没关系。

张老师说起他现在的情形,因为他会说英语,在台北士林一个美国人家庭做帮佣,扫地、煮饭、带小孩,全做。美国主人是个军人,对他很好,给他一个小房间住。张坤离开少年队后,两人都会住在美国人家里。

张老师和张坤向我告别,我送他们走了一段路,可是生病的缘故,觉得走不动了,停住脚步说:“张老师,张坤,我要回少年队去了,再见!”他们向我挥挥手,就向山下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我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想起了家人。离家一年多,我常想他们,今晚想得特别厉害。我记得出来时跟妈说过,中秋节应该可以回去,现在另一个中秋节都快到了,我还在台湾。几个月前,曾经买了一张明信片,寄给姐姐,怕他们担心,我没说和萧连长失散了,也没说在基隆饿得半死,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很好,请他们不要挂念。

信投进邮筒后,有人告诉我,这封信铁定收不到,因为现在台湾和大陆不许通信,叫邮差怎么送?

我半信半疑,还是盼望家里能收到我的信,也盼望他们写信给我。一直盼,一直等,几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消息。想必他们真的没收到,我就不再写信了。

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

舒阿根疯了,他藏身在防空洞死得很惨

病全好了,我搬到没生病的教室住。忽然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舒阿根得了疯病,他不肯住在学校,躲在一个山洞里,双手抓满小石头,见人就丢。

几个人一起带我去找他。出了校门,翻过一个小坡,左转直走,溪流转弯处有个防空洞,我曾远看到过它几次,说是日本人留下来的。少年队有人进去过,我没有。

那时节,台湾处处可见防空洞,用水泥砌成的,形状像坟,大小不一。大的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小的可容纳四五个人。有一个或两个巴掌大的孔朝向较开阔的方向(如马路),相对的背后则较隐蔽,辟出一条小路,供人出入。

防空洞是二战时日军所造,日军轰炸珍珠港后,台湾正式投入战场,也成为美国飞机轰炸的目标,警报声一响,老百姓就躲进防空洞。随着交战程度的激化,台湾的防空洞数目快速增加。所以,除了军方盖的防空洞外,也有老百姓自己盖的,那多半是有钱人家。

国民党撤到台湾后,蒋介石下令台湾为“戒严地区”,他喊出“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所以一方面自己要准备打仗,另一方面要防备“共军”攻台。因此,不但没有拆除那些防空洞,还盖了许多防空洞。

在稍后的幼年兵总队时期,上级规定每个班得有两个防空洞,工作由各班去完成。属于我这个班的防空洞,是建造在营房后门外的甘蔗田里。甘蔗田绵绵如海,班长找到了地方,我们从储藏库领了圆锹、十字镐,先砍掉甘蔗,大家挥汗挖掘。

工作是快乐的,因为这活儿让人有玩游戏的感觉。有人像要造地宫似的,事先还画了草图,按图挖洞,下面不但有地方坐,还有地方睡。防空洞挖好了,得负责定期保养,大伙儿很疼惜地常去看,看到不顺眼处,自动修补。

不知道是不是该惋惜——这么好的防空洞,只在几次演习时用过,从没真正派上用场。

舒阿根藏身的那个防空洞,大约没人整修,四周长满杂草,他披着衣服前胸袒露,脸、身上,有血也有泥。和我上次见他时那样,他半趴着,我想起他挨打的屁股,不知道好了没有。

他守在洞口,凶狠地望着我们逐渐向他走近。他身边放着许多小石头,刚才已经有人跟我说过,那是用来打人的。

我走在最前面,连续喊他:“舒阿根!舒阿根!”再走近些,蹲在他面前。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桑品载!”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缓慢地在我脸上扫过,没应我。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一下他的肩,再一次喊他名字。

“我要回家!”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小。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也想回家,谁不想回家?

“我要回家!”又说了一次,声音比第一次更低。

“你不能老在这里,回去吧!”我要把他拉起来,手就用力些。想不到,这个动作竟惹恼了他,他抓起一把小石头,丢向我的脸。

很痛,要不是我及时闭上眼睛,不定石子会打到眼珠。

来了一位排长,对舒阿根大声喝斥:“到底要不要回去?”“我要回家!”“回”字他说得很大声,像是和排长对抗。

“回你个屁的家!”排长说:“反攻大陆了,大家才能回家。”排长显得不耐烦,转身对我们说:“他不回去,就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病死他!饿死他!大家统统跟我回去!”就在我们去看他之后两天,有人从校外奔进来,一路见鬼似的大叫:“舒阿根死了!舒阿根死了!大家快去看!”我和几个人跟他跑出校门,没去防空洞,去溪边。

舒阿根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脸朝天,瞪着眼,双唇闭得很紧。溪水洗净了他的脸和身体,虽然病得重,死得惨,他还是白白胖胖的。

尸体被拖到岸边,队长、排长、班长纷纷来到。大伙儿围着他,有人哭起来。

队长说:“哭什么哭?革命军人只许流血,不许流泪。他自己找死,怪不了别人。”在排长指挥下,几个人用队里有的工作器具,圆锹、十字镐,在山上挖了个长方形的坑,要埋葬舒阿根。我没派到工作,一直盯着尸体看。不敢哭,怕挨骂。

舒阿根的尸体放在一块门板上,门板放在坑旁边。不久,坑挖好了,班长叫两个人抬起门板,要放到坑里去。抬脚的那个忽然大声惊叫,立刻放下门板,向后跑了几步说:“有虫!他屁股里有虫!”大家凑近看,果然见到有几条黑色的虫,从舒阿根的两个裤管里慢慢爬出来,虫有大有小,大的像小指,小的像细线。“把他裤子脱了!”一位班长说,骂了一声“操”,自己动手。

裤腰上的布带被他一扯就断,他双手拉下舒阿根的裤管,再把尸体翻个身,屁股朝上。大家看得够清楚,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接着又像同时都噎住了,没人吭声──舒阿根的屁股是一块腐烂的肉,大部分是黑色的,有几条血丝,还有暗绿色的瘀青,虫在腐肉上蠕动,总有十条以上。“埋了!埋了!”排长一面说,一面后退了好几步。

舒阿根就这么死了,他在政工队里的姐姐还不知道吧?他在舟山的家人,铁定不知道。

连长指挥我们唱《保卫大台湾》军歌

有一天晚点名时,队长向我们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少年队奉命解散。

解散后,不是回到原部队,而是集体加入在凤山的入伍生总队幼年兵营。

队长说,上级长官去各部队视察,有的部队也有像本师一样的“少年队”;有的没有,少年兵还混在部队里。这些没有把少年兵集中的部队,是很不应该的,因为他们居然还没弄清楚,我们的任务是反攻大陆,这个责任多么重大,带着小孩子,还能打仗吗……这支少年队,从成立到解散,还不足三个月,不过,解散的是队伍,人没解散,我们还在一起,只是名称变了,“少年兵”变成“幼年兵”。

既然要分手了,班长、排长、队长,就对我们客气起来,整理行李时,他们和我们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还口口声声称“小兄弟”。有位排长说,大家应该常通信,我们说好哇,但信往哪里寄?他们说不出地址,因为他们将来落脚何处,谁都不知道。

队长对“入伍生总队”这个单位略有所知,说管得很严,当兵的叫苦连天。叮嘱我们要小心,要服从。

我心里只想着赶快离开少年队,队长、排长、班长,最好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些人,他们这么残忍地对舒阿根,我一定一辈子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他们。

三天后,送我们来的那辆卡车一路按着喇叭开进学校,说只送我们到火车站,然后搭火车去凤山。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很好奇,很兴奋。车厢两边各有一排长木椅,大家被分配挨个儿坐下。队长、排长、班长得把我们点交给对方,所以一块儿去。他们收起了过去的凶样儿,亲热地和我们坐在一起。

火车烧煤,一发动,就有煤灰、煤渣进来。窗子得开着,因为天气太热,车厢里只有几个电风扇,想必很老旧了,转起来咯咧咧地响;它和车里的人一样,吸进大量煤灰和煤渣。

因为是慢车,每站都停。这使我有机会背每一个站名,借着站名让我认识台湾。

刚开始,车厢里充满笑声,说话声,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就有人打起瞌睡,我也有些昏昏沉沉了。

队长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抓住头上的吊环,说:“大家别睡,我们来唱歌。”什么歌是大家都会唱的?只有军歌。

《保卫大台湾》这首军歌,应该是国民党撤到台湾后教唱的第一首军歌,当时在台湾最流行,我在舟山时就听当兵的唱过。来台湾后,听军人唱,学生也唱,小店播放的流行歌曲之间也播军歌,《保卫大台湾》是必选歌曲。

连长先唱第一句,接着,他当起合唱团指挥,一手仍抓着吊环,另一手在我们面前挥动,大家就唱了起来:“保卫大台湾,保卫大台湾,保卫民族复兴的圣地,保卫人民至上的乐园,万众一心,全体动员,支持生产,支持前线,……”这首歌,在舟山撤退后,驻舟山的军人显然有不舍心情,暗暗将第一句歌词改为“保卫大台湾,不要小舟山”。

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前后车厢的老百姓,纷纷走了过来;听歌声,是小孩,却又都穿着军服。神情里显得诧异。

火车在歌声中向南行驶;从白天到晚上,足足开了十个小时。在高雄站下车,再转乘来接我们的军车……

    作者简介     桑品载,1938年4月出生于浙江省舟山市定海县一个贫困但安宁的渔村。1950年国民党军队撤离舟山,只身随军赴台,时年仅12岁,曾流浪街头,随后成为幼年兵。1959年从政工干部学校毕业而为少尉军官。在军中即从事文学写作,作品发表于台湾各大报副刊及文学性杂志,陆续出版长短篇小说及杂文二十余部,曾获“国军”新文艺报道文学奖、“救国团”第一届社会优秀青年奖。
  1965年上尉退伍,至《中国时报》担任副刊主编,兼写文化性专栏,笔名“司阳”,其间仍持续文学创作。1981年《自由日报》(即今《自由时报》)创刊,应聘为艺文组副总编辑,两年后又到高雄先后任职于《台湾时报》及《民众日报》从事新闻工作。1997年起专职为台湾各大日报、晚报写时评及社论至今。
  幼年兵的故事,不只是其个人自传,也是其他一千三百个幼年兵共同的自传,这群孩子在时代恶浪中浮沉,毫无抵抗能力,所以也是“苦难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本书已有大陆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宜,若进行顺利,2011年底应可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