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究竟什么意思

•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1第三期 池莉

　　元旦这一天，于我们终究不像过新年，总是少一份喜气热闹，大意间还会平添一份怅然冷肃。今天我把新日历拿出来，翻开第一页，扑面一个崭新数字：2011。我不觉一个后退，数字居然有一种打人力量：它会在忽然之间逼你回望过去一年，又遥望未知的将来。

　　过去的一年，我实不敢回望。去年倒是没有大难天灾，却不断发生着太多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诡异。例如：产妇去医院生孩子被缝了肛门。又有产妇死在了手术台上而手术室里医护者早已空无一人。男生驾车撞死了人说出来的话却是“我爸是李刚”。某小学居然要求小学生人手捧一只鸡蛋上下楼梯以防楼梯垮塌死伤事件。某高层公寓一阵风来便窗框整体脱落坠下。更有建筑工地的钢筋材料用竹签代替。

　　去年物价也涨得邪乎：连厨房里头最普通日常的作料大蒜头，也奇怪猛涨，以至于涉及大蒜头的万事万物，都理直气壮地涨价。糖以及涉及糖的万事万物，棉以及涉及棉的万事万物，原材料以及涉及原材料的万事万物，一律涨得妖风阵阵。其妖怪更体现在五花八门的涨价理由上，白酒五粮液的涨价，据说是“为提高喝酒者的身份档次”。缝产妇肛门的理由据说是“出于爱心顺便替产妇切一下痔疮”。别的我不懂，不敢多说，但我学医出身，非常清楚行业规矩：接生顺便切痔疮是绝对不可以的！也绝对不可能的！更何况可怜的产妇最后竭力证明了自己无痔疮。

　　经济高速发展到去年这个时段，暴利从量变到质变，变成了一双魔术师的黑手。从前我们揭露过的垃圾猪、垃圾鸡、垃圾奶牛、烂黄豆打豆腐，在去年居然已经变成了小农和传统，牟利者还认为其成本过高和代价太大。伪劣彻底变异为造假，造假升级到纯化学阶段。极其便宜的小小一包化学原料，直接掺进饲料养猪养鸡和养鱼。餐馆高汤连使用味精鸡精都嫌贵，直接自来水加浓汤精。嫩肉粉转瞬使得腐臭变鲜香。化学制剂直接配制麻辣火锅汤。豆腐也可以根本无需黄豆做原料了。傻子才用原料，聪明人都用化学。只要有钱赚，不怕吃死你！在这么一个日渐无法无天的环境里活着，冷不丁，人就会一阵毛骨悚然。

　　从前有句老话，常人都知道，说的是：“举头三尺有青天。”还有：“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进一步，话更重，道是“人可欺，天不可欺”。这么多警句，就一个意思，指的是做人做事要有敬畏。敬畏究竟什么意思？用武汉话来说更通俗，叫做“怕惧”。谁要做事无法无天，武汉话就要说：“你这个人么样搞的冇得怕惧？！”

　　怕惧与敬畏，青天与神明，其实既非迷信之语，也非高深理论，它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社会最普遍的道德准则。

　　谁都不要犯横。不管你是否讲道德，也不管你文化程度高低、社会阶层差异乃至国家民族不同，只要是正在生活中的人，你就无一例外。人类社会的最普遍道德准则是必然存在的，它的涵盖性会超过法律。就算你可以从法律的漏洞逃逸出去，你也不可能逃逸出最普遍的道德准则。很简单，因为人是群体动物，每个人都生活在他人环链之间。人类共同生活的漫长经历提供的经验教训，使人们发现并确立了一些最普遍和最基本的特定品性，如：善良，真诚，公正，自由。真善美，总是大家赞许的；舍己为人，都是大家崇尚的；勇敢无畏，都是大家好感并敬佩的。在西方的人权信念里，则更强调了爱与对幸福的追求。正是对这些品性的共同遵守才产生和巩固了人们的共同生存。所谓大众道德法典，也就是这样一些东西，我们也常常称之为良心。一个人丧失良心，迟早会导致严重后果。

　　现在社会上一些严重后果已清晰可见：我经常去的一家理发店，形式上是那样追求新理念，一度改称美发馆，去年又改称发型工作室。健康丰满的艳艳18岁来打工，因温顺乖巧，老板长期留着她。6年过去，眼看着艳艳消瘦枯黄下来。两年前艳艳结婚，一怀孕就流产。去年夏天替人烫发的时候晕倒，原以为是流产过多导致贫血，医院确诊是晚期白血病。而这家发型工作室，照样进货假冒伪劣用品，送货都是公开公然的，送货者骑摩托车呼啸来去。我家附近，有这么一条街道。近10年来，无数次，我晨昏而坐，亲眼看着一个自相残杀的循环正在进行中：骑摩托车的送货者川流不息，源源不断地把假冒伪劣货品和化学制剂送到沿街各种商铺。质量低劣的摩托车和胆大妄为无视交规，使他们一次次在大路口出车祸，死伤不断。开餐馆的人去理发，理发店的人又长年累月吃餐馆。喝牛奶的人买猪肉，吃猪肉的又买牛奶。一律都是伪劣制品。生了病又被诊所滥用抗生素。菜店老板45岁就中风偏瘫了。杂货铺年轻女人头发掉得几乎秃顶还浑身瘙痒。私人医生已经患了乳腺癌。最普遍的道德准则就是这样严肃得不可以违背，因果报应就是这么赫然在目。

　　“生存还是死亡”，这个早由莎士比亚提出的问题，在新年之际，面对将来，该是每个人问问自己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