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虎汽车中国官网:买水与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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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水与招魂
南方报业新闻 时间: 2011年04月01日 来源: 南方都市报


岭南感旧之八

□黄天骥

  暴雨之日,常见报载广州西关华贵路的大街小巷,水淹至膝。小时候,我在这一带居住,记得华贵路口,有一道溪流,溪上有桥,名曰“观音桥”。我久未到西关,沧海桑田,不知观音桥下的小溪,是否淹没?也不知雨水浸街是否与水道管理有关?

  由观音桥下的小溪,我想到西关老一辈的人,遇上丧事,便要到那里“买水”。

  现代人说“买水”,指的无非是买矿泉水、瓶装水。但是,从前,此词可不能乱用。在岭南,河汊纵横,凡家有丧事,死者的儿子便要披麻戴孝,低头捧着瓦缽,跣足走到河边,舀起一缽活水,捧回家里,用它给逝者遗体拭抹洗涤。因为这水要向河神购买,故称“买水”。据知,“买水”原是壮族、畲族的风尚,后来演化为珠三角一带岭南人的丧俗。在台山地区,还有《买水歌》,孝子给逝者边洗边唱:“瓦盆一个捧在手,为爹(娘)买水双泪流;买水回来爹(娘)洗面,洗净眉目上天庭”。可以想见,为子女者,到河边“买水”,最后一次为父母尽孝,心情当是何等的哀伤。所以,粤语说人“买水咁(那样的)头”,是指他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形象;至于骂人“没有人给你买水”,即是说他断子绝孙,那是最恶毒的诅咒。反过来,若说有人“买水”,意即后继有人,逝者还算有点福份。

  我的家,在观音桥附近,每当听到街上有几声凄厉的唢呐声,看到身披孝服的一行人走过,看到捧看瓦缽的人低头饮泣,我就知道这是“买水”,知道邻里有人遭遇了不幸。

  1942年,灾难真的降临了!那一年,我的父亲去世了。

  1938年末,日军在大亚湾登陆,直逼广州。那时,广州人心惶惶,一夕数惊。在西关一带,十室九空,许多家庭纷纷逃难。我家也逃到了由葡萄牙管治的澳门。过了一段时期,迫于生计,澳门不能久居,我们无奈又回到了已成为沦陷区的广州,只让父亲一个人留下。那时,我还幼小,也想不到与父亲一别,即成永诀。

  回到广州一年左右,我们忽然接到友人从澳门发来的电报,说我父亲急病入院。母亲立即支身赴澳,怎料父亲己在镜湖医院逝世。原来,那年澳门霍乱大流行,而战乱期间,药品紧缺,病菌传染,死者无数。父亲平生谨慎,谁知只喝一杯汽水,染上霍乱,两天即告不治。母亲匆匆把他埋葬,便恓恓惶惶乘船返回广州。而我,作为“孝子”,则经历了一次完全不同于“买水”的丧俗洗礼。

  那一天,我被大人带到“天字码头”,给父亲招魂。只见母亲提着父亲的衣服,从船上走了出来。大人们立刻让我穿上孝服,点上香烛;又让我拿着连枝带叶的青竹,挂上父亲的外衣,搁在肩头上。有人让母亲捧着一只雄鸡,让我们母子坐在人力车上,慢慢地往家里走去;有人则替我们沿路洒撒冥钱。一路上,我觉得行人都用同情怜悯的眼光打量着我,我不禁也低下了头,只听到妈妈在身旁低声啜泣。而被她抱在怀里的公鸡,倒在不停地东张西望。我知道,大人们认为它寄喻父亲的灵魂,它正代表父亲,跟随着孤儿寡母回家。

  我们的车子,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的中央,设立岗哨,赫然站着两个日本兵,监视着来往行人。日本兵瞥见我们的车,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招手示意,要我们走向岗哨。我和妈妈也赶紧下车,等候发落。只见一个日本兵斜晲着我,拿起青竹上缚着的父亲的外衣,不停抖着、搜着。看来他没有发现什么,便带着鄙夷的神态走开了。另一个鬼子兵,却让妈妈站到一边,打量了半天。然后一把夺过她怀里的公鸡。那公鸡受了惊,拼命拍打着翅膀,咯咯大叫。鬼子不由得也撒了手,把公鸡扔在一旁。幸而公鸡的双脚被绑在一起,它跑不了,只能在地上胡乱挣扎。妈妈也就赶紧把它捡起,重新抱在怀里。鬼子兵则放声大笑,笑声充满得意与轻蔑,幸而他挥了挥手,让我们离开。妈妈和我也诚惶诚恐,忍气吞声地上路。

  我们在观音桥附近下了车,慢慢向家门走去。我挑着青竹,回头一望,也看到桥下潺潺的溪流。不过,我晓得,我是不用到这里“买水”的了,父亲遗体既已埋在澳门,我也无从舀水为他洗涤。于是,往日见过那小孩低头“买水”的情状,涌上心头,我不禁羡慕他毕竟能为亲人送终,而我却一辈子留下了不能尽孝的遗憾。我又想,是谁挑起了战祸,蹂躏别人的家园?是谁让我父亲不得不抛妻别子,孤身陷入瘟疫的漩涡,乃至客死异乡?而日本兵那副作威作福的嘴脸,很自然又浮在眼前,我觉得他们扔夺公鸡,实在是凌辱了我父亲的灵魂,践踏着无助的孤儿寡母。我越想越气,也越是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一直哭抵家门。

  今天看来,把公鸡视作亡灵,用青竹招引魂魄,几近迷信,但这是我国许多地区的传统习俗。而传统风习,往往是不同民族不同文明的表现。对不同的传统,你可以不遵从,但不能不尊重,因为它往往是特定地区和特定时代社会文明的象征,往往和人格、族格、国格联系在一起。因此,当时日本兵扔夺雄鸡的一幕,深深地刺伤了我幼小的心灵,我仿佛觉得父亲在痛苦呻吟;感受到中国人的尊严,受到帝国主义者肆意的践踏。

  

  在父亲死后的第七天,家里要“作七”。大人们请来了几个和尚,又在灵堂上摆了两张“八仙桌”,和尚们分坐在桌的两边,从黄昏开始,便一边敲着木鱼之类的法器,一边诵经超度亡灵。

  夜渐深,大人们在门外摆上一架纸糊的桥,桥边站着两个纸扎的婢仆。一切安排妥当,和尚们也转移到户外,大声地吟诵法曲。大人们又让我一手举着纸幡,招引父亲的灵魂。我便和妹妹分站在纸桥的两侧,扶着父亲的灵位。每当和尚们唱完了一段经文,我们就把灵位从“桥”下移升一级,逐步地升到顶部,随着又逐级走下,这意味着亡灵已经过了桥,登到彼岸。最后,人们把纸桥纸幡纸人之类祭品,一把火烧掉。这时候,火光熊熊,灰飞袅袅,仿佛邪已辟除,魂已超度。

  从大人们的口中,我知道这一丧俗,叫走“奈何桥”。据迷信的说法,“阴间”有一条奈河,“广不数尺,流而西南……其出于地府”,“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唐·《宣室志》)这河上面的桥,就叫“奈何桥”,人死为鬼,必须由此经过,才有被超度和走出生天的可能。那时,我也不知道这“桥”有许多典故,只听从大人指使,扶着灵位一步步地走。不过也曾想过,既然这是“桥”,桥下该是有水的吧!那么,可以“买水”吗?我还有机会买来活水,给爸爸尽尽孝心吗?可是,正在胡思乱想当中,人们却把纸桥烧了。随着灰飞烟灭,一切也归于空寂。

  这就是我在幼时经历过的岭南丧礼和丧俗。在国土沦亡的特定时刻,国仇家恨,搅在一起,其间悲苦,让我刻骨难忘。不过,毕竟我父亲不是直接死于日寇的屠刀之下,而广州秩序也相对平静,我们虽然受到日军的欺凌,还可以循例举丧。至于当时四万万同胞,几多人流离失所,辗转沟壑?生怀饿殍之忧,死无葬身之地,白骨露于荒野,人命贱如鸡犬,还有什么丧礼和丧俗可言!显然,我儿时的遭遇,在不幸中还算是万幸的了!

  如今,华贵路“观音桥”下的流水,恐已不复存在,但我脑海里的溪流,并没有淤塞,从“买水”引发回忆的波澜,也常常泛起。我知道,过去岭南的丧礼丧俗,笼罩着迷信的色彩,无疑不足为法。但从古以来,我们的祖先,一直重视孝道。慎宗追远,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岭南人继承了中原地区的文化传统,又因地制宜,包容了少数民族丧礼的一些仪式,从而融合为具有明显特色的风俗。在那些迷信繁琐的礼仪后面,实际上贯穿着儒家的孝的理念,表现出对逝者强烈追怀的感情。在今天,剔除岭南丧俗中落后的成分,采用适当的仪式,寄托对逝者的哀思,也还是必要的。

         (题签:吴瑾)

◎黄天骥,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