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大学西校区宾馆:旧文：主公真能治天下？

旧文：主公真能治天下？

(2009-12-07 17:00:32)转载 标签：

杂谈

分类： 政经思考     毛-泽-东文胆、后来上吊自杀的田家英曾说：主公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田家英自命风骨，他叫毛-泽-东“主公”，多半是把自己定位于张良、郭嘉、荀彧式独立士人身份。他以宠始以义分以死终的命运，和荀彧、陈布雷有类似之处。

　　田家英此说，论者都谓诛心。然而，毛-泽-东不能治左右显而易见，但毛-泽-东就真能治天下？我此问非指运筹帷幄闹革命打天下的本事，此点必须承认，毛氏之才中国历史少见，但“打天下”和“治天下”是两个概念；非指能致政治民主、经济发展、国强民安的治国能力，毫无疑问，历史已经残酷地证明，他于此方面是负分；而是指驾驭臣下、操控权力的帝王术亦即权术。田家英说“治天下”时，估计脑子里也是模糊概念，把打天下的雄略和治人的权术揉巴在一起说。事实上，舆论包括林彪以下的中共从龙诸士，就算对毛-泽-东百般诟病，独不得不承认他权术高明。毛-泽-东也自诩看过十七遍《资治通鉴》，一生紧抓“权力”“二个字”。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毛氏简直就是两千年来帝王权术NO.1了。然而，真是这样的吗？我只能说，毛-泽-东跟他瞧不上的唐宗宋祖、秦皇汉武根本不能比，跟他惺惺相惜的汉高明祖，同样差得远，甚至和被他“赶到那么几个小岛上去了”的蒋介石比，也颇有不如。

　　首先如上所言，此处是论帝王术，而非打天下。毛-泽-东造反革命打天下的能力，肯定要进中国历史前三名，如果再考虑对比前人几十万兵马折腾一下就能传檄而定天下，现代革命几百万军队运筹帷幄钢铁枪炮上阵的规模，史上最牛打天下的名号，他当之无愧。我阅二十四史不多，但看毛-泽-东一些电报文件，五大战区烽火连天瞬息万变，其电报指挥的大局观、细致性、收放度、从容度，简直是从心所欲，叹为观止。我无法想像一个人能如此雄才大略兼具心细如发。身处河北僻壤（而陕北一年多还是四处游走），细致处则千里之外的东北淮海调兵，路线安排，仿佛眼前有谷歌地图放大直播，放手时则几个兵团几十万人的决一死战，竟敢指令前方将领机断专行，毋须繁琐请示。这一点，蒋介石望尘莫及，他的大好江山，半是丢在这上面。虽然双方各有苏美助力，但总体而言，无碍大局。战争自有其艺术，而作为战争艺术，毛之出神入化，确非虚言。

　　但今天我们不是要说这些，我们要说的他每每自喜而人人臣服的帝王术。也就是江山大定马下治之时，如何驾驭臣下，操控权力的权术。人们津津乐道于毛蒋会面，毛挥洒自如蒋拘谨别扭，特别是毛-泽-东的诗词，壮岁写“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往上溯青年时期就能写“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更早少年时期竟写出“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这就是蒋根本没法跟毛比帝王气概的原因，甚至还要惹得蒋全面发动文胆党报，举行赛诗会以压倒毛的王气，最后大家依然投笔叹息，自愧不如。然而，我们察人还是听其言观其行为好。

　　蒋氏一生，内忧外患，群雄并起，其人行为拘谨，器局狭小，所谓有雄才无大略，然而毕竟阶段性削平群雄，驱除外虏，一时海内人望，民族英雄。如果我们考察其北伐成功直到播迁台湾到终老，君临天下或偏安一方的情况，总体而言当知，蒋介石杀人整人甚少，而自能驾驭臣下。虽然群雄不平，此起彼伏，但毕竟除了非帝王术概念的被敌对阵营暴力推翻外，他的权位和权威还是得到基本保证，所谓“蒋公”、“蒋总统”、“先总统”等雅号，一直延续到台湾后来另外意义的变天时止，并且荫被后世，得以善终。那么多反对派，乱仗打过，通电下野就安然无恙，又纳入同一旗下，日后甚至还可东山再起。这点在李宗仁和阎锡山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人们可以说那是老蒋没办法，被日本人和共产党给逼得只好妥协，但我此处要强调的是，饶是如此，不杀不除，他大体依然能操控权力。

　　至于杀的人，抗战时有韩复榘，迁台前后有杨虎城、陈仪，相对于权力层峰，都是中小角色，而且杀韩有抗战军事原因，杀陈和国共党争有关，而杀杨对蒋氏来说很正常，杨要他的命嘛。总的来说，都不是帝王术范畴。此处需再次强调，蒋氏涉及两党争战杀人功罪，此处不论（如果要论起党争和治理人民所导致的死亡，此篇博客根本都没必要写），我说的是驾驭自己臣下的帝王术。疑死于蒋氏之手的，有晚年冯玉祥和白崇禧，但一是传言史无定论，二则此等零星情况，下野角色，难称规模性杀人整人。被蒋氏整者，有张学良，几乎软禁终生嘛。但并非权力斗争必欲除之而后快，毋宁说是兄弟反目恼羞成怒。

　　除此外，我印象中实在没在蒋氏身上，看到多少用兔死狗烹诛杀整治功臣的方式来操控权力的帝王术。从这点言，毛-泽-东沾沾自喜人人臣服的帝王术高过蒋介石吗？显得更比蒋介石君王气度威加海内吗？听其言观其行，大谬不然。

　　唐宗宋祖，一个夺自父兄，一个欺人孤寡，毛-泽-东不屑自比。但前者对待臣下、驾驭权力的故事，是血淋淋的中国历史里少有的政治温情。他并非没有敌人，并非没有权臣，但饶是尉迟恭跋扈如此，饮宴时当着李世民的面竟敢殴打王爷，平时牢骚满腹，他都能忍能安之，殊为不易。权臣死于牢骚者本不少见。宋太祖就更是温情之温情了，杯酒释兵权，温情得简直是懦弱了。然而这个帝王术难道不高明吗？有宋几百年，内忧外患，君臣相得，绵绵不绝，如太祖和赵普、真宗和寇准、仁宗和范仲淹、神宗和王安石，包括被视为传统政治名相孤臣典范的文天祥。就算秦桧被描黑脸如此，未见反高宗。至于另一续汉朝几百年帝祚的刘秀，所谓中兴之主，毛-泽-东也未很放在眼中，然而比唐宗宋祖更是等而上之，云台二十八将，简直君臣就如父子兄弟之义了。千载而下，都不由得为皇权专制时代有此人道主义图景而唏嘘。

　　康熙祖上基业，毛-泽-东也不在乎。然而其时群雄纷纷，内忧外患，然而乳臭未干，15岁除鳌拜，19岁平三藩，30岁收台湾，对准噶尔和沙俄用兵，所谓削平群雄还兼卫国战争，其少年风流绝世武功只能说远胜毛-泽-东，也胜过汉武帝。康熙征战是满清繁华的开始，汉武用兵是汉朝衰败的征兆。康熙敌人环伺，除反政府军习惯地被诛杀外，内部权力敌人，少有横死者，包括鳌拜（史书记载免死，但很快死于囚禁之所，难说是否横死）和政斗入狱的纳兰明珠。当然康熙杀了索额图，这是阴鸷处。而且康熙之不能治左右特别是家人，那就比毛-泽-东更等而下之一万倍了，他死后骨肉人伦悲剧，也算少有残酷。

　　汉武帝功业，定汉族、中国两千年所谓强盛民族、国家基调，毛-泽-东同样难堪比。汉武帝虽然杀伐成性，包括阉割史迁，多被诟病，但那是皇权专制时代的酷法治国，不是我此处论述的杀人整人，否则“三反五反”、“乱世重典”那就扯不完了。印象中权臣死者有窦婴，但毋宁说武帝被母所逼。另外就是对反政府军魁首的习惯性诛杀。某种程度，汉武残忍，但治左右功夫同样高于毛-泽-东，这从他安排权力就可以看出，虽然死太子杀钩弋夫人，都是为了妥善处理后事，他向霍光所示“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比刘备所谓“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气度从容，更比“你办事我放心”光明正大。

　　上面这些人，均为不世出的君王，毛-泽-东大抵不耐烦。他嘴上最惺惺相惜的是秦始皇。然而我们的始皇帝，所谓穷兵黩武、严刑酷法、焚书坑儒，均是皇权专制所谓治国章法，并非对权臣的诛杀整治。所谓秦王扫六合，名将良谋，灿若星辰，若王翦、王贲、蒙恬、李斯诸辈，始皇在时，均能保身家，后来蒙恬李斯死于非命，那是二世时代的权力殊死斗争。毛-泽-东好言自己是“马克思+秦始皇”，“百代皆行秦政制”，然而秦始皇那是两千年前的历史人物，所行政制，算得上当时人类文明的辉煌，然而时间已经进行到20世纪下半叶，英国《大宪章》签署都已近800年，辛亥革命已经大半个世纪，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已经发表10年，犹在痴人说梦自鸣得意上承始皇帝，可堪浩叹。

　　或者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人，毛-泽-东看到将他和其人相比，怕是要跳出地底，万般恼怒和不服，那就是满清慈禧皇太后。所谓叶赫灭清，老朽祸国，足够将其盯上历史耻辱柱。然而终其一生，垂帘半个世纪，历经辛酉、太平、戊戌，所谓剪除异己，扫荡群雄，同光中兴，满朝文武，曾左彭胡。除了政变生死决斗诛杀肃顺、端华和载垣，晚年镇压戊戌变法，大权在握兔死狗烹式诛杀大臣的事情没有发生。无论是之前以皇叔身份领议政王的奕，更遑论拥兵一方功高震主、足令历代天子胆寒的曾左彭胡之辈，无一不得善终，曾国藩谥文正，左宗棠谥文襄，李鸿章谥文忠，等等，无一不是诚惶诚恐，不战而屈，最后庙享堂皇，五世之泽。慈禧万般罪恶，然而论及此点政治道德和权力手腕，远高过毛氏。镇压戊戌变法，于现代文明是十恶不赦，于传统政治则没有违反游戏规则，康有为他们是在策划兵围颐和园嘛。慈禧从帝王术而非国事言，最大阴鸷是光绪之死疑案。现在看来，光绪被其毒死当非厚诬。虽是疑案（此类疑案，后面还要谈到），毕竟已经是本文所鄙视之下作帝王术。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对这些婆婆妈妈的仁君或暴君，毛-泽-东看不上。自比秦始皇，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开头结尾千古两帝的范儿。除了严刑酷法、劳役民生、嗜杀成性外，毛赢差别太大。真正跟他同一条道的是刘邦朱元璋二位。平民出身，风云际会，百战功成，最后靠诛杀臣下以求威加海内卧榻酣睡。就是这点帝王术。

　　饶是如此，毛-泽-东和这两位比怎么样呢？我们先看看刘邦吧。因为韩信一句千古名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历史将其视为诛杀所谓功臣的始作俑者和代表。但可能大家都知道，仔细看来，他着重对付的是天下甫定手握重兵的八大异姓王（因为时代不同，毛-泽-东在此点上开始做得比刘邦好，他采取“五马进京”等办法释解兵权，但刘邦时代有其难处，藩王封国是天经地义，凭什么让人家去长安做人质），死于他手的有楚王（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鲸布、燕王臧荼。当然，载于史记，都言这帮家伙造反，刘邦平乱。但司马迁也用韩信的故事抖了刘邦的底，刚当皇帝一年，就把韩信给抓起来废为侯爵，将心比心，另外几位能不反吗？而真正的从龙之士萧曹张陈、樊郦滕灌诸辈，几经怀疑，差不多都以信任、善终结束。当然，天下平定没几年刘邦就死了，他要没死那么早会怎样不好肯定，但从他驾驭臣下的手段和度量，不至于落得朱元璋毛-泽-东那样的狼狈和残忍。前述诸位皇帝，宽待臣下各有办法，刘邦好在天生胸怀宽，手段足，所谓天生的领袖，所以身边从龙之士打年轻时就服他。这点一生压抑敏感的朱元璋毛-泽-东没有办法比，事实上，史记这本书能公开发表流传，追根溯源，还是刘邦定下的宽仁文化基调。

　　从龙之士们不仅没有非死即伤，反而被视为刘氏江山股肱之臣，所谓安刘氏者必勃也。刘邦躺在床头的遗言，是阴森政治的一束暖光，他仔细地告诉吕后萧曹王陈周诸辈的优缺点，并安排如何任用。和毛-泽-东一对比，同样可看出高下。毛-泽-东察人这种帝王技术性眼光自不在刘邦之下，刘邦说什么“陵少戆，陈平智有余，周勃重厚少文”，毛-泽-东也能说什么“恩来举轻若重，小平举重若轻”，然而知人论世，需要听其言观其行，刘邦死前安排萧何、曹参、陈平、王陵、周勃井井有条信任有加；毛-泽-东死前呢，就他身后政治局常委名单，竟然在毛远新、华国锋、江青、陈锡联、纪登奎（据未经完全证实的张玉凤回忆）诸辈上面圈来圈去举棋不定，最后的结果他水晶棺中有知也当眼镜跌碎。我死之后，洪水滔天，英雄一世的毛-泽-东难道不清楚？既然如此，还要圈来圈去狐疑不定，有什么意思？江山是你在人事任命书上画圈圈就能保住吗？看得透想不开，说的也是他，他没有那么盖世英雄，千古一帝。比起他看不上的汉武帝，那治左右定身后的果敢、手段，差得也太远。甚至，他都没有看透，他念兹在兹周勃周太尉，一生培植许世友，就为日后效刘邦故事，然而最后呢？周太尉是周太尉，许世友是许世友，刘邦是刘邦，毛-泽-东是毛-泽-东，许世友何曾听过毛-泽-东？历史似乎总在重演，但历史是太空中不规则运动的陨石，失之毫厘，就谬以千里。

　　说起治左右，毛刘二位比起汉武帝，从工具理性上说，都差得太远，当然这不一定是贬义。虎毒不食子，清官难断家务事，都在于家里人又不是说杀就杀得了的，这点汉武帝之冷血，并非可以炫耀。但此处我们就说结果，显然武帝高明，一了百了。然而就算比不上汉武帝，那也各有差法。毛-泽-东和江青一世欢喜冤家，纠缠不清，想做不好说，不说又想做，家天下无胆，群天下无量，徒然把自己妻儿往火上烤，最后草草了事，撒手人寰，落得家破人亡，身后零落。早知如此，何苦折腾？刘邦之惨不下毛-泽-东，虽然汉朝还是姓刘，但子孙后代差不多全都被杀光了。但刘邦是没奈何的理性，不像毛-泽-东这样首鼠两端，贻害子孙。刘邦之无奈理性在于，立三子如意则吕后一房没有好下场，保次子刘盈则戚夫人一房没有好下场，既然这个吃过苦的次子废不了，那就认了吧。所以他和戚夫人叹息而歌，知道以吕后刻薄，戚夫人的命运。当然，他没有想到吕后之刻薄，几至于让他断子绝孙，庙祚不保。

　　总的来说，谈为万世开太平的“治天下”，毛-泽-东和刘邦比恐怕拿不出手，所谓“马下治天下”的德政典故，就诞生于刘邦，百代而下明君教材里的必备经典案例。本博所谓“治天下”是谈驾驭臣下的帝王术，毛和刘比也差得没边。除对待几个藩王刻薄外，刘邦驾驭身边臣下的手段和胸怀堪称旷古未见，几乎到了“从心所欲不逾规”的境界，甚至影响果然如他所预言，延及波诡云秘几番变乱的身后，不可谓不叹为观止。《三国演义》里孔明也有类似说，那纯粹是小说家鹦鹉学舌的模仿，跟刘邦没法比。类似于曾国藩，司马迁说刘邦有相人功夫，信乎斯言。刘邦能有这种帝王术，我想首先还是他天生的胸怀；其次是他文化的识见，他看似不学无术，实则是中国帝王将黄老政治文化诠释得最好的一个；再次则是来自民间的无赖和狡诈，因为有胸怀做支撑，这种无赖和狡诈，毋宁说是一种变相的平等待人，坦诚相见。我们知道，刘邦和毛-泽-东都喜欢信口开河，语无遮拦，刘邦就更过分，直接就在言行上侮辱臣下。但所有人都服刘邦，甚至敢回骂，刘邦没事，多数时候是哈哈一笑，言归于好。刘邦信口开河，更多可以理解为嬉笑怒骂，于调节气氛中自如驾驭臣下；毛-泽-东在大家眼里，似乎更显王者气魄，看他庐山会议发言就是经典，好家伙那仿佛信手拈来，天马行空，不是五百年一出的雄主安能如此？贯穿他后半生，大抵如此。然而真是这样吗？他的天马行空，业已被证明很多时候是有目的模糊概念，有利于翻云覆雨，打击对手。此点林彪早在中共建国初的日记里就体会深刻；他语无遮拦，很多时候其实是冷嘲热讽，人格侮辱，甚至置人死地，谁敢还嘴？

　　他说他既有虎气又有猴气，看似坦率，但其实他做不到，他好面子，想表现得像有道明君，所以做不到刘邦那种厚重少文，直接游戏臣下，甚至骑在臣下身上要揍人家；他更做不到平等待人，只许他调侃别人，从来别人不能回击。因为撞见刘邦和戚夫人快活，刘邦把周昌（口吃的那位，期期艾艾原创者之一）按倒在地，骑在人家脖颈上，周昌回骂他桀纣之君，然后哈哈一笑，放过别人；刘邦动不动对人说老子老子，那帮好面子的儒生正色反对，他也是哈哈一笑，以礼相待。毛-泽-东因为谭震林说后悔跟他闹革命，后悔活到六十五，气得不行，冷嘲热讽，包括敲鞋底挖苦朱德“隔鞋瘙痒”，挖苦粟裕“花枝招展”像“罗敷”，更不用说对刘少奇说“一个指头就能打-倒你”，种种冷嘲热讽，乃至图穷匕现，枚不胜举，哪里见得半点轻松调侃？

　　公平地说，早年共患难时毛-泽-东也不能说无刘邦气度和手段，这点在对待帐下那些武将时运用得尤其淋漓尽致。比如决定调陈赓南渡黄河前，故意让陈赓发牢骚，然后突然雷霆震怒拍桌打板，把陈赓吓得半死又哈哈大笑宽言相慰，比如心中有数基本同意粟裕暂不渡江计划时，故意威吓粟氏如不愿过江可考虑换帅，等到粟裕激动不安时突然哈哈一笑化解紧张气氛。这些都是体现。但总体而言特别是江山大定后，毛氏更多是心胸狭隘、冷嘲热讽、刻薄寡恩。如此胸襟和人格，对待你死我活的政敌如张国焘，比如骂人家是“猪八戒”也就算了，驾驭自己的臣下，哪算得什么高明的帝王术？和刘邦相去岂道里计？最后落得树倒猢狲散，孤家寡人也就不奇怪了。

　　可能按下面这么说毛-泽-东不高兴，但还得要说，或许，他和那和尚出身的朱元璋最相像。我也不愿意得出这种结论，想想他打江山运筹帷幄胸怀如海的样子，难以想象他后来会那么狼狈，但事实证明，他有朱元璋的心思和手段，但甚至，他也比不上朱元璋，至少朱元璋杀起人来比他果敢，没他那么瞎折腾，劳民伤财，狼狈不堪。

　　命运多舛的历史学者吴晗，因为历史话剧《海瑞罢官》卷入中国史无前例的政斗漩涡，家破人亡。个中自有独裁权力的罪愆，但吴晗自身也非没有可以检点之处。《海瑞罢官》当初是投毛-泽-东所好而作，已铸大错，等到毛翻云覆雨，要拿《海瑞罢官》作文章，搞倒北京市委和刘少奇后，已经悔之也晚，终致杀身之祸。事实上，吴晗这样乱闯白虎堂不是第一次，此前他就于1948年和1955年先后两次把他的历史著作《朱元璋传》送给毛-泽-东看。因为他本意是通过朱元璋影射蒋介石独裁，自以为投毛所好。殊不知毛氏正在朝朱元璋的路子上走，1954年更是已经发生高饶事件。毛-泽-东与其说是因为吴晗写得好关注《朱元璋传》，毋宁说这个不晓事的知识分子非要拿这样一本书给他看，让他难堪。1948年那次，已经是耐着性子婉转地说，“似尚未完全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观察历史的方法论”，等到1955年吴晗还不醒悟，毛氏只好直说：朱元璋是农民起义领袖，是该肯定的，应该写得好点，不要写得那么坏（指朱的晚年）。结果，吴晗生生把这本书弄成通俗和考证、传统政治价值观和马列极权价值观、褒和贬打架的不伦不类的东北乱炖。

　　朱元璋所谓“那么坏”，非指其严刑酷法，虽是极端皇权专制，但毕竟标榜肃清吏治。至于洪武年间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更被视为传统德政，这可能是朱元璋虽然杀尽勋臣特务横行而明朝依然能延277年帝祚的重要原因。一般来说，后人诟病的是他的特务政治，尤其是诛杀功臣。毛-泽-东忌讳别人批评，或者说他认同朱元璋的，就是诛杀功臣这一点。

　　朱元璋诛杀功臣的残忍，令人发指，人君当到这个份上，可谓失败。最宏观来说，诛杀功勋加上针对吏治严刑酷法、文字狱等原因，洪武朝总共杀了十多万人；次宏观来说，诛杀功勋带连坐共计四万人左右，此四万人以胡惟庸（文）和蓝玉（武）两个“党狱”为核心，杂以其他零星诛杀，诸多元功宿将最后“存者不及三四”；次典型来说，洪武三年十一月首批元功宿将，共得六公二十八侯二伯。六公是韩国公李善长、魏国公徐达、郑国公常茂（常遇春子）、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国胜、卫国公邓愈；另有汤和以下二十八侯；两伯是汪广洋和刘伯温。综合说来，首批元功宿将，善终者止有汤和一人。二十八侯中耿炳文洪武朝也无事，那是因为朱元璋把功勋诛杀殆尽，留得他辅佐建文帝，最后依然死于朱棣政变；另外诸位，要么被诛杀，要么死得早；死得早者至迟洪武二十六年，或被追罪或子孙被诛除爵；死得早者即有完全无事者，也是因为死时已经绝后。骤一看《明史•功臣世表》里李善长后裔栏空空如也，转念想起已被族株，触目惊心。

　　麒麟阁十一功臣，云台二十八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唯有朱元璋生时已立的功臣庙成了一个笑话，诸多画像巍然的功臣，转眼进入《昭示奸党录》，遗臭万年。刘邦主要杀异姓王，朱元璋是公侯伯一起干。最不可恕的是杀徐达，后世史家基本认同徐达吃朱元璋所赐蒸鹅，疽发而死。作为对应韩信的一杰，迥异于淮阴侯，徐达功业德行已经成为古大将典范，朱元璋论起他的中正恭谨，曾说“昭明乎日月”，登基后依然叫他“徐兄”。杀徐达之违背传统政治道德，已非 “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可言，简直让人要失去为人类的信心；同村放牛发小照样干（周德兴）；亲侄子亲外甥还是干（李文忠、朱文正）；张献忠云“杀杀杀杀杀杀”，适足以喻之。

　　追寻朱元璋旷古绝今的变态残忍的原因，不是本博主题，人们于皇朝政治层面分析诸多理由，但诛杀功臣史不绝书，绝非一定要到此种程度。史载他少年时期如彭德怀一样，因为贫穷下贱受过诸多侮辱，这可以部分推知他有似毛-泽-东，因北大图书管理员经历产生报复性残忍，可我依然难以理解，他怎么会有如此变态的不安全感？他的自卑显而易见，就连言 “生”、“则”者都杀，或许，那漫长屈辱的破钵游方和从小兵干起的叛乱生涯，他遭逢过我们所不知的心理感受。我们可以从后世故事中看到，战争的生死场和政治的阴谋场相结合，身处其中之人，即算所谓德行再好，都会伴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症状，其异化之深，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我个人于观察彭德怀、周恩来和粟裕诸人过程中，深深感知到这一点，简言之，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朱元璋的阴鸷残忍，可居历代皇帝第一，毛-泽-东自有不如。他们身上还有几点类似。一是敢做不敢当，倒不似好汉声口，胡惟庸倒台，朱元璋把刘基之死责任全推到胡身上，彭德怀倒台，毛-泽-东也把整粟裕的责任推到彭身上，至于林彪倒台，无面目见江东父老，遂把诸般责任，归结一句“我是听了林彪一面之词”，此时功臣故旧早已心寒齿冷，逢场作戏。二还得感谢司马迁，《淮阴侯列传》过后，皇帝诛杀功勋，仅凭谋反理由，见得只为一家一姓，而且迹近栽赃。于是每每多出一条“通敌”，也就是“汉奸”。有此一条，千载而下到二十一世纪的愤怒青年，都是热血沸腾咬牙切齿，可谓火烧敌人的万能武器。从朱元璋指控胡惟庸通日本，通蒙古，到他有种像种的十世孙崇祯指控袁崇焕通满，到毛-泽-东指控高岗、彭德怀通苏，指控刘少奇是内奸（通日本、通苏联、通美国），指控林彪叛国……声口似曾相识，所通各有不同，功效万无一失。

　　然而从帝王术论，朱元璋杀人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偏袒他的《明史》说，胡惟庸死后，“反状犹未尽露”，这固然说明朱元璋的暴虐无理，也可侧面看到他的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事实上，朱元璋有意识将治国和诛臣区别开来。紫禁城里杀得鬼哭狼嚎，明初民生却飞速发展，因为休养生息、保护工商、肃清吏治等，加上朱元璋自己勤政不懈，遂有明初安定繁荣，以至于身处两把菜刀即能造反举事的冷兵器时代，政潮血雨腥风，靖难二次战乱，明室依然安如磐石。杀得快、不扰民是重要原因。演员胡军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谈及自己饰演的朱元璋，有段对太子朱标说的台词：“你别看紫禁城里血流成河，紫禁城外工农商学兵，我动过他们一手指头吗？我杀得都是贪官。”这虽然是令人反胃的历史正剧当代吹鼓，但概括当时情状，倒也形象。朱元璋已经够失败，相比之下，毛-泽-东的帝王术是失败中的失败。

　　俗话说“按下葫芦起了瓢”，最合对毛-泽-东的帝王术的评价。毛-泽-东自诩看过十七遍《资治通鉴》，可瞧一瞧看一看《资治通鉴》包括二十五史，有他这样的帝王术吗？

　　公平地说，因为无产阶级革命，没有分封诸侯的讲究，毛-泽-东最开始的帝王术运用得还是得心应手。大陆还未平定，拥兵百万、攻城略地的三大主军事集团林彪、粟裕、刘伯承部，立即安插叶剑英、陈毅、贺龙渗透之，并用兵团整编分化之。继而召集五大军事集团首脑进京开会，劈头就说：你们这些人要守规矩，听指挥啊，不然我就从你们几个人开刀。听得刘伯承“心里直打颤”。没两年又用“五马进京”的办法，削去高岗为首的五大区首脑（相当于明清官制总督）地方权力。这些权术用得准，用得少，兵不血刃，点到为止，可谓高明。如果历史沿着这条路上走，中南海边和风拂柳，颐年堂上君臣相得，历史可能又是一番面目。

　　然而毛-泽-东，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帝王术，终究是“按下葫芦起了瓢”的帝王术。他要剪除一个，必定起来一片，他自诩“动一个小指头”就行，必致下一轮“尾大不掉”，无穷无尽，狼狈不堪（他自诩“其乐无穷”），最后折腾成沸反盈天，此起彼伏；全民陪绑，举国不宁；满目苍痍，一地鸡毛；孤家寡人，草草收场。

　　1945年，王明倒下，起来刘少奇；1954年，高岗倒下，稳固刘少奇、周恩来；1959年，彭德怀倒下，坐大刘少奇，起来林彪；1966年，刘少奇倒下，坐大林彪；1971年，林彪倒下，周恩来翻身，邓小平、叶剑英……那就不知怎样长长一串名字跟着翻身了。他“其乐无穷”的一生，未尝独立干净利落地斗倒过一个人，每次都要弄一群人帮忙，然后接着再搞这一群人，然后又弄一群人帮忙，所谓“想过去，看今朝，我此起彼伏”，说的就是毛-泽-东啊。到得最后，精明的幸存元功宿将已经是跟他这个半瞎老头玩起逢场作戏、软硬兼施、猫狐游戏来了。一旦龙驭上宾，尸骨未寒，元功宿将则要秋后算账，家破人亡了。他熟读二十四史，总想历史重演，要叶剑英、许世友诸位当周勃。然而查查史书，刘邦去后，周勃对吕后曲意周全，言听计从，可不会拍着桌子对她说，高帝在时，我让你三分，现在你要胡闹，我敢揍你。算无遗策终成刻舟求剑，贻笑大方。

　　如果光“按下葫芦起了瓢”还罢了。可等到想搞倒刘少奇，任是手段用尽，妇寺上阵，联林拉周整邓，剪翼彭真，降位刘少奇，发动红卫兵，雪片文件杀气腾腾，《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五•一六通知》，《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十六条》……可这个葫芦还难按下去呢，党国上下都不忿，同情刘少奇嘛。于是人类政治的变态奇观和中华民族的空前劫难出现了，绑架全民上阵，鼓励群众暴力，灭绝伦理人性，紫禁城内盟友妇寺亲信，“紫禁城外工农商学兵”……等于朱元璋搞不掉胡惟庸蓝玉，就动员一个国家来帮着他搞权术。帝王术里下品的朱元璋，都不忍为不屑为的手段，毛-泽-东变本加厉地使用。尤其罪不可恕的是，色厉内荏的他，还远比不上刘邦和朱元璋坦诚，偏要打着“文化革命”的旗号，遂使这个民族的文化生态几至恐龙灭绝。何其残忍，何其狼狈。“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纯粹是鬼话。

    他自以为权术搞得高明，一套一套的，从三十六计到三国演义到土法全上阵了，猫鼠游戏，人家等着被他玩死。可林彪给他这种良好自我感觉以致命一击，自尊的他不陪他老人家玩，先要暗杀他，然后自爆了。想想林彪事件后他的手忙脚乱、无地自容和自弹自唱，可堪浩叹。他曾说他绝不下“罪己诏”，可还不是唠唠叨叨到处解释“听了林彪的一面之词”？陈毅追悼会上，装模作样地跟粟裕说“井冈山时期的老战友不多了”，可那不都是被你搞掉了吗？朱元璋也念旧，从前是杀，等到汤和快死时，倒是流着眼泪和他叙起“里闬故旧及兵兴艰难事”来了。朱元璋的话只有快死的汤和听，毛-泽-东的话，那些劫后余生的功臣故旧听过，已经是逢场作戏，各怀鬼胎了。还据未经完全证实的张玉凤回忆，林彪事件后，“毛主席多次把周总理请来，重覆地问：‘我周围还有没有亲密战友式的人物？’总理总是照例地说：‘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热爱毛主席、保卫毛主席，捍卫主席思想，紧跟主席干革命！’毛主席也总是会重覆反问：‘是真心吗？我看不是。（对）亲密战友，我，你，都没有发觉嘛！我整了不少人，他们会保卫我，你信吗？’然后，毛主席会仰头哈哈大笑，发著呆。”看看这还像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吗？他文斗武斗一起上，不仅肉体上消灭人家，还想精神上征服人家，让人死得心服口服，可到1968年2月11日刘少奇的最后一份答辩，也没有向他低头；他说要阳谋不要阴谋，可他到死都不敢向全民公布刘少奇和彭德怀的死亡。搞个人弄得像做贼，何其可悲。

需要说明的是，毛时代真相目前官方尚未完全解密。目前我们知道，官方的东方出版社曾经披露王明指控自己被下毒；高文谦披露毛-泽-东应部分对周恩来死亡负责；另有香港舆论披露毛应对朱德死亡负责的指控；还有香港舆论披露邓小平曾遭暗杀。这些情况实际如何，目前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类似于徐达和刘基式的死亡疑问，同样存于毛时代。另外，前文提及史学界已基本认同，慈禧应对光绪皇帝死亡负责（据最新科研铁证显示，光绪确为被下毒致死）。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光绪死于慈禧之前，周恩来、朱德死于毛-泽-东之前。慈禧母子是前后脚，周朱相隔毛也未远。类似情况，大抵不过是下作帝王术的常规路数。幸运一些的话，后人知道真相；沉入历史，成为千古谜案的也不知凡几。

不管怎样，毛-泽-东终于在恐惧、狼狈、疲惫、孤独中走完一生，他那沾沾自喜人人臣服的帝王术，从大义看，害人害己害国家；从技术看，按下葫芦起了瓢，倒下一个起一批；从帮他考量结果看，更是虎头蛇尾，众叛亲离，草草收场，压根没起到芟除荆棘棒的作用，那一群没死的元功宿将，可谓都是九条命，心理上已经和他恩断义绝，抱成一团，貌合神离，虚与委蛇。他生命最后的日子，元功宿将已经开始密谋针对江青集团的后事，而且敢当面逼他认错。张玉凤的回忆未知属实否，但毛-泽-东再也找不到托孤大臣，已经是可以肯定了。别说托孤，他身后不旋踵，“太后”下狱，再后来“后主”废黜，哪里是他能预料和控制得了的。他所惺惺相惜者汉高明祖，最后的岁月，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而他日日嘟嚷《枯树赋》，顾影自怜，“打着把破伞云游四方的孤僧”，这句错误的翻译，却是他生命终结前最好的比喻：孤家寡人。

那么，毛-泽-东的帝王术为什么还那么多人佩服不已？还是让我们引许世友的话结束吧：“党内除了主席，谁也不是张国焘的对手，老张手很黑，一般人斗不过他。”许世友的话比田家英直接、准确，是的，毛-泽-东后半生，不过是 “斗人”厉害。毛-泽-东后半生残酷地告诉我们，共产主义专制比皇权专制还要等而下之，它的结果只会是，权力没有节制的斗人，不知伊于胡底。